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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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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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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 10:27:19 |只看該作者
170兇手

  「家裡小藥房管事的洪媽媽,雖然樣樣都好,但酒後就容易犯糊塗。」

  「她素來將少夫人的藥材看得很仔細,平日裡是一定會親自包裹的,偏偏也就壞在了這上頭,那一日家裡有喜事,多吃了一口酒,回來頭暈腦脹的,包藥材的時候,就把給大少夫人屋裡的兩個養娘配的王不留行,同藥房裡常年儲備的一小撮藏紅花給包了進去。」

  許夫人派了老媽媽親自上門向大太太解釋。

  大太太一句話都沒有說,操起小几子上的茶碗就朝老媽媽丟過去。

  老媽媽躲都不敢躲,滾燙的茶水濺了一臉,眼看著臉上就紅了一大塊。

  「滾出去。」大太太的聲音冷得像冰。「馬上給我滾出去!」

  就連大老爺都很不滿意,重重地放下了茶碗,「三姐查了這幾天,就找到這麼一個替死鬼?這故事也編得太牽強了些。」

  他眉宇間就帶上了少許陰霾,「雖說也能體諒三姐的難處,但這也實在是太欺負我們楊家在京城沒有多少親朋了吧。」

  對大太太的火氣,老媽媽還能泰然處之,可大老爺一發話,她就慌神了。

  「閣老的話,實在是不敢當!」老媽媽連連磕頭,「只是,只是夫人也難,半個多月幾乎沒有合眼,院子裡的人,全都審了個底兒掉,除了洪媽媽之外,是沒有一點疏漏。產婆是孫家夫人送來的,陪護的媽媽們全都是娘家的陪嫁,院子裡抓藥煎藥的丫頭媽媽,全是少夫人一手提拔出來的,真是、真是只有洪媽媽一個疑犯……」

  七娘子忽地插口道,「藥是什麼時候煎下去的。」

  老媽媽渾身一震。

  才遲疑了片刻,七娘子就冷冷地道,「三姨審了這麼久,不至於連這麼一點問題都沒有想到要問吧。」

  屋內的兩個大佬,目光卻都集中到了七娘子身上。

  大太太眼神裡有驚異,有深思,也有明顯的感激。大老爺卻是多了無數的警惕,七娘子似乎都可以看到他的眉頭已經暗暗皺起卻又鬆開,那一句「你又想做什麼了」,已經含到了唇邊。

  老媽媽卻沒有任何辦法。

  只要許夫人有盡心審案,這個問題,她是肯定必須馬上回答的。

  「這藥要小火慢煎八個時辰以上最有效應,大約是前一天傍晚煎下去的。」

  七娘子不禁一皺眉。

  她還沒有開口,大太太就接續了往下問,「從煎下去到小五服、服藥,有誰進出過明德堂?」

  老媽媽又是一震。

  她抬起頭死死地看了七娘子一眼,才回答,「大少夫人、四少夫人、五少夫人分頭來過、府裡的二姑娘與三姑娘結伴來過,五姑娘獨自來過,還有太夫人並夫人都派人進過明德堂問少夫人的好。娘家人上門前,我們婆家人要全上門探視過,才不能算是失禮。」

  也就是說,府裡排得上號的女眷都有嫌疑了。

  大太太的目光越發冷硬了起來。

  大老爺卻打了岔,「兩個小娃現在怎麼樣?」

  提到兩個小外孫,屋內的氣氛頓時一暖,大太太精鋼塑就的面孔似乎有所鬆動,老媽媽也鬆了一口氣。

  「吃得好睡得好,在清平苑由兩個養娘十二個時辰輪流看管,誰都不放進屋裡來,吃喝從採買到廚娘,都是三十幾年的老人,絕對可靠。」她鉅細匪遺地交代了兩個小少爺的起居,「每日裡吃了睡睡了吃,精神頭很好,一天可以睡五六個時辰。」

  七娘子目光一閃,看了看大老爺,又看了看老媽媽,她微微地撇了撇唇角。

  這麼一打岔,大太太也就沒有再發火。

  「我再寬限十天。」打發老媽媽下去的時候,她的聲音就像是刀子一樣銳利,「不管是誰害了我的女兒,三姐必須給我一個交代,她捨不得自己賢惠的名頭,不願做惡人,可以,名字必須給我交出來。誰讓小五青年夭折,我就要她也嘗嘗家破人亡的滋味!」

  老媽媽肩頭一縮,打量了大太太一眼,見大太太面容平靜似水,反而更害怕起來,抖抖索索地退出了屋子,哪裡還有往日的半點威風。

  大老爺卻是心亂如麻,欲言又止,對著大太太歎了幾口氣,大太太都置之不理。

  他只好遷怒於七娘子,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才起身逕自出了屋子。

  七娘子也就悄悄地退出了正院。

  只從老媽媽來訪一事,就可以看出幾個重量級當事人,實際也是各有心思,長此以往,不是懸案,都要鬧成懸案了。

  大太太的心思是最簡單的,已經近乎瘋狂,反而不需要多說。大老爺的心思,卻只有七娘子這樣跟隨他多年的受寵女兒,才能揣摩出個三三兩兩。

  這位新閣相固然心痛於女兒的死亡,但卻絕不想激化了楊家和許家的矛盾,可又不願意將此事輕輕放過,免得叫許家看小了自己,看小了楊家。他想要一個答案,並不願被許家敷衍,但卻在事情可能牽扯到許家的上層人物時立刻有了顧忌。

  單從事理上說,七娘子能夠理解這個成熟的政治家,楊家幾乎是馬上就要掀起一場新的改革風暴,在這時候,任何一點助力大老爺都不會放過,不要說是許家這樣的大棋子了。

  前朝的徐階為了除掉嚴嵩,不惜把親孫女許配給嚴世蕃當姨娘……放過一個女兒的死,又算什麼?恨他也好,看不起他也罷,一個政治家最看重的,始終是自己的政治利益。

  許夫人則恐怕是三方中最為難的一方了。

  七娘子毫不懷疑,她也渴望找出真兇,三個庶子媳婦與一個婆婆,這四個可能的兇手沒有一個是她的朋友。她一定是很賣力地在追尋真相,只是她也很懷疑許夫人的身體能否容許她作出明智的判斷與推理,將這位大膽殘酷的天才型兇手逼出水面。

  並且許夫人也有自己的難處,她是許家主母,許家媳婦出了醜事,跌的是整個許家的面子,對外,她不得不維護自己的媳婦……她也有許家的尊嚴要顧,即使理虧,也不能任由楊家拿捏。是以她只在下人身上做功夫,對幾個上層人物,卻隻字不提。

  她甩了甩頭,又把思緒轉移到了兇手身上。

  她不覺得這是預謀作案,也不認為這是下人的所作所為。許夫人的解釋其實已經說明了一切,下人畢竟只是下人,只要做好本分,五娘子對於她們來說並不可怕。

  可對三個妯娌來說就不一樣了,五娘子的崛起,在不同程度上直接妨礙了三個妯娌的利益,沒有誰不是受害者,問題只在於是誰會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動手殺人,或者說,是誰有這個性格,會想要直接從**上消滅自己的對手。

  她又搖了搖頭。

  七娘子並不瞭解這三個少夫人,單從這一點印象,她不可能把幾個兇嫌摸透。深宅大院的女人,誰都有兩張臉,面上最嫻靜的大少夫人,私底下說不准就最喪心病狂。

  她只能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描繪著兇手的性格。

  這很可能是個大膽而瘋狂的天才型兇手。

  或者只是單純地過來應卯,探望一下正是得意的五娘子,被她話裡話外透出的春風得意,刺激得銀牙暗咬。

  往外離去的時候,忽然見到耳房裡煎藥的老媽媽捧著肚子離了屋子……

  閃身進去出來,一分鐘都不要,自從五娘子生產就片刻不離身的小藥包就沒了蹤影……左右一張望,又扶著貼身丫鬟的手,笑嘻嘻地出了院子。

  不管死不死,總歸會添些產後的毛病,死了最好,不死,大血崩後大傷元氣,只怕五娘子就自顧不暇,沒有閒心在府裡興風作浪了。

  這是完全可能的事,明德堂裡外進出的人雖多,但總有空蕩蕩的時候,再說,就是因為五娘子事兒多,很多時候,明德堂裡的下人都被她派出去要東要西,院子裡的人反而不多。

  七娘子撐著臉,在心中的兇手面容上,代入了三個少夫人的臉。

  都沒有一點違和感。

  她歎了口氣:要找出真兇,談何容易。

  #

  又再過了半個多月,五娘子的頭七都過了,許夫人到底也沒能拿個交待出來,每一次派人上門來請安,到最後都是不歡而散。

  秦大舅、平國公、許夫人,輪番上門來見大太太,大太太總是重門深鎖,回一個不見。最後,她將日期寬限到百日內,並放言百日內許夫人不能給個答案,她就要上順天衙門訴倪太夫人、許夫人並三個少夫人合謀殺害五娘子,把事情鬧大。

  這一招雖然粗俗,但卻是極有效的威脅,據說當時傳到國公府,就把倪太夫人氣得吐了血。

  京城的高門大戶最看重的就是臉面,又還有什麼是比吃官司更跌臉面的事?訴的還是這樣真真切切有板有眼的案子,有神醫權仲白的證詞在……到時候順天府丞上門拿人,許家的幾個女眷,難道還真要被收押進牢內,上公堂拋頭露面給人看笑話?

  真要走到這一步,許家和楊家就真是徹底決裂了。

  可要交出一個讓大太太滿意的兇手,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一回事,沒有真憑實據,誰會做這個明知必死的替罪羊?

  大老爺成天愁眉不展,鬍鬚捻斷了幾根,看著七娘子的樣子,就好像看一隻癩蛤蟆。

  七娘子置之不理,到最後索性閉門不出,成日裡只在後院讀書寫字,也不到大太太跟前去了——大太太現在看著她就想到五娘子,一想到五娘子,就悲從中來。

  偏偏就在這時候,廣西雲南一帶,苗族又起事了,這些土司自從北戎覆滅,就有些不大安分,今年終於按捺不住鬧起了波瀾。許鳳佳告假回家奔喪的文書才到了京城,那邊新帝命他為討逆大將軍順路前往鎮壓的敕令就到了.

  國事自然大於家事,許鳳佳只得派親兵回家送信,告知眾人此事,便率兵往廣西去了,山路難行,很快連兵帶將就都沒了消息。

  四月底,京城已是草長鶯飛,有了夏天的樣子,南來的風吹過白塔,在太液池上激起了陣陣波瀾。小時雍坊就在太液池邊上,幾個小丫頭都爬到樹上,看過了太液池的風光。

  大老爺難得地接了七娘子出外書房服侍。

  自從她在許家越俎代庖,把五娘子為人所害的事實擺到了檯面上,七娘子就久已經失寵於大老爺,今日忽然派人傳召,肯定不是為大老爺解悶去的,七娘子心下雖納罕,卻也並不慌亂。

  她隨著領路的台媽媽——台媽媽倒是取代了董媽媽,肩負了來往於內外院傳遞消息的工作——一路進了小書房,才進裡間,就和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打了個正臉,還沒有來得及迴避,大老爺就介紹,「這是你許家姨夫,還不快來拜見。」

  他對七娘子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好的臉色了。

  七娘子心下越發好奇,面上卻自然敷衍得好,她規規矩矩地給大老爺並平國公許衡,平國公將她上下細看了幾眼,才微微一笑,舉手沖大老爺告辭。大老爺又忙帶著七娘子,將平國公送下了台階,看著去遠了,才收斂笑意,將七娘子帶進了書房內。

  他對七娘子的態度,卻又是一變,好似一切齟齬都未曾有過,回到了最初發現七娘子優點的那一陣子,看著她的眼神裡除了笑意,更多的,還是滿意。

  「許家那邊今天親自上門,說得是兩件事。」待得換過茶,父女對坐了,大老爺才開口說起了許家的事。「四郎昨日裡發了高燒,雖然今日燒退了,但還是讓眾人嚇得不輕,另一面,你三姨連日操勞,今日終於是繃不住又昏死了過去,請權子殷上門扶了脈,據說……很可能是熬不過這一關了。」

  提到許家,他面上自然就帶了三分的戚容,七娘子看在眼裡,卻覺得有幾分好笑,她點了點頭,面色泰然。

  「也是時候了。」語調不禁又略帶了諷刺。

  老媽媽當時,的確是聽懂了大老爺的暗示。

  大太太對五娘子的死,已經有了一種近乎瘋狂的窮追不捨,好像飢渴的獵狗,一定要找到一頭獵物,才能發洩心中無盡的嗜血。

  要驚醒她的這種「不正常」的狀態,讓大太太重新成為一個會算計懂取捨,能壯士斷腕的主母,就只能動用非常手段。

  大老爺當時問起小外孫,不能不說是一種提點。許夫人只要不是傻的,當然想得到以小外孫的安危來提醒大太太:逝者已逝,還有更多的活人,需要大太太的關心。

  這一招雖然淺顯,但直擊人心,就算七娘子早已料到此事,也沒辦法作出應對。畢竟四郎、五郎在許家人手上,他們是好是病,還不是許家人的一句話?

  「你娘聽見了之後,一下又暈了過去,現在醒來,心境已經平緩了許多。」大老爺徐徐地繼續著話頭。

  看得出,他心情不錯。

  七娘子不由得又摸了摸身上的孝服,五娘子去世,她要服大功喪九個月,現在身上穿的還是粗麻布衣服。

  「一會兒,你進正院陪你娘說說話,也寬慰一下她的心情。」

  大老爺又吩咐了幾句瑣事,才深吸了一口氣,端肅了神色,望著七娘子的眼睛往下敘述。

  「許家還說了一個意思——眼看著你三姨這一次不知道能不能熬過來,即使熬過來,恐怕也是苟延殘喘,無力處理家事。太夫人年事已高,更不宜勞動,平國公意思,公府是必須有一個當家做主的世子夫人,進門就要當家,免得府裡內外失衡,讓鳳佳心冷,等鳳佳一年的齊衰喪服完,他想為鳳佳續你為妻。這一年裡,暫時將兩個小外孫送到秦家舅舅府上餵養。當然,有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但這裡面的意思,你是明白的。」

  「姑且不論你娘怎樣想,這門婚事,我是已經答應了下來。一年後等鳳佳出孝,你們立刻完婚,你姐姐的兩個兒子能不能平安長大,就看你的手段了。我知道小七和姐姐感情深得很,又很想查出真兇,為此不惜綁架兩家關係。想必,是一定不會推辭的。」

  七娘子腦際嗡然炸響,木然地看著大老爺,一時間,竟然做不出任何反應。

  大老爺話裡也沒有一點商量的意思,他語氣篤定,這話與其說是商量,倒不如說是告知。話裡更帶了隱隱的譏誚,好像在笑七娘子搬起石頭,反而砸了自己的腳。

  「沒想到剛才請你三姨夫稍等,我親自進去和你娘一說,你娘也是滿口答應,一會兒進去,她想必也有很多話要囑咐你。」大老爺的聲調雖然溫存,但聲音後的東西,卻冷銳得像冰。「我明日就要發奏章請行地丁合一之法,還有很多事要做,小七先下去吧。」

  七娘子半天才回過神來。

  她怔怔地凝視著大老爺的面孔,像是從來未曾認識這個陌生的政客,半天,才擠出了一抹乾澀的笑。

  「大人真是信任楊棋。」她慢慢地站起身,望著大老爺的目光,好似兩根穿心的箭。「或者我該說,在大人心裡,我楊棋只是個聽話的棋子,斷然不可能反噬?大人就不怕……我含怨出嫁,反、而、生、事?!」

  這一番話,被七娘子問得鋒銳無比,好像夾了幾把小刀子在裡頭,直戳進了大老爺的耳內。

  大老爺卻不驕不躁,只是悠然啜了一口茶,微微一笑。「小七怎麼是衝動之輩,若是九哥作這樣的威脅,或者我還會信,你嘛,就是殺了爹,爹都不信。」

  是啊,她還有九哥!她不能將九哥置於自己與父母的鬥爭之間,叫九哥難辦!

  七娘子急怒攻心內外交煎,一時間心頭好似有幾千把刀子在戳,大半天也說不出一口話。

  勉強一張口,要說幾句場面話時,卻是喉頭一甜腥熱噴出,桌上頓時就多了一口鮮紅的血。

  她一下就嚇得摀住了口。

  就連大老爺,也是面色一變。

  他似乎反而因為這一口血而暴怒了起來,站起身舉手就摔了七娘子一巴掌。「你不是在乎你五姐的死,勝於整個楊家的前程?敢把楊許二家的關係放上天秤,就別怨自己成了籌碼,就算是死,你也得到許家再死!在我面前吐血有什麼用,有本事,你就回去把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重新吃進肚子裡!有女不肖——楊棋,你別自以為聰明,你才是整個楊家最不肖的女兒!」

  七娘子摀住臉的那一剎那,想到的卻居然不是自己。

  她想起了當時五娘子挨了大老爺那一巴掌時的反應。

  在挨打之前,她尚且有很多委屈,可挨了那一巴掌之後,五娘子眼底,就僅剩倔強。

  因為她已經徹頭徹尾的心冷了。

  五娘子或者有很多事都比自己糊塗,但在對大老爺的瞭解上,卻要比七娘子更早就已經透徹。

  此時此刻,她也不願讓自己的挫敗流露出半分,洩露給大老爺知道。

  她抬起頭,平靜地拭去了唇邊的血跡,挺直脊背,對大老爺露出一個淡淡的笑。

  「小七本來就不聰明。」

  她的語氣比春風更軟,眼神,卻硬得像是鋼,是鐵。「父親教訓得是,小七還有九哥,還有子繡表哥,還有未曾謀面卻心切一會的連世叔,在這世間,我並不是無依無靠!還有那麼一兩個人,垂憐我的身世,在乎我的喜樂!」

  大老爺神色驟然一動。

  正要細問,七娘子卻已經轉過頭,頭也不回地出了小書房。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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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 10:27:34 |只看該作者
171破立

  她一路走一路微笑,雖說自己也知道,這微笑多半也帶了幾分假,或者並不能起到遮掩的作用,但這笑已經是她僅剩的一點驕傲。

  七娘子一進屋,就聽到了立夏等丫頭的笑聲。

  這些日子以來,府裡氣氛壓抑,丫頭們行動都不敢大聲,也就是過了百日,才敢稍微放鬆一些,輕輕地笑幾聲。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這本來也是很正常的事。

  七娘子卻是打從心底就煩躁起來,她沒有招呼誰,就逕自進了裡間,隨手帶上門扉,掛上了平時設而不用的小銅鎖。

  清脆的落閘聲一起,她的眼淚就應聲而落。

  七娘子自從回了蘇州,還從來沒有像這樣軟弱地為自己掉過眼淚。

  她也從來沒有面臨過真正的絕境。

  從前二太太圖謀九哥,先下毒後進讒言,姐弟倆看似安穩,實則身處驚濤駭浪的時候,七娘子從來沒有哭過。

  她相信自己總能等到機會除掉這個心腹大患,她知道只要活著,就有無限的可能。

  甚至於當許鳳佳想要不顧一切求娶自己,她狠下心腸回絕的時候,七娘子也從來沒有掉過這樣洶湧的眼淚,她雖然傷心,但這傷心,只是一份哀悼,而並不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後的死心。

  可是現在,她絕望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老爺和大太太第一次在她的親事上達成了一致,從前那些虛假的許諾「小七不點頭,娘就不答應」,想必在此時,也已經被大太太拋諸腦後。

  是啊,在沒有牽扯到兩個親生女兒的時候,或者大太太還有閒心對幾個庶女扮演自己的慈母角色。多年相處,或者她對自己也有了一些情分,當她說出親事由七娘子自己做主的時候,七娘子相信,她是有幾分真心的。

  可這幾分真心,被五娘子的死一衝,又還有多少能剩下?和二娘子、五娘子比,所有的庶女,都是大太太手下的一顆棋子,要放到哪裡,就放到哪裡,容不下一個不字!

  她已經找不到一點生機了,在這局面中,她看不到一點活路!

  孩子還沒有滿月生母就已經過世,許鳳佳還這樣年輕,公府需要一個女主人,週年後他不續絃可以,五年後,十年後呢?

  孩子畢竟還小,續絃過門,心裡怎麼可能沒有想法。

  大太太不把自己放過去,也已經找不到第二個人選了。她是肯定不會鬆口的!

  大老爺心心唸唸,只是不想和許家翻臉,許家許下的這個承諾,又能保證外孫的繼承權,又能緩一緩兩家的關係,他會鬆口反悔,就不是楊大閣老,也坐不到閣老這個位置了!

  除非以力破巧,請封錦入手,從外力破壞兩家的婚約……

  七娘子又咬住下唇猛地甩了甩頭。

  子繡表哥一直不在京裡,去向成謎,她固然有辦法送出信來聯繫到封錦,但她有沒有這個臉讓封錦拋下公務匆忙回京,就為了解決自己的婚事?

  再說,封錦雖然受寵,但要一人獨挑兩家,同時得罪文臣武將——她也開不了這個口!

  至於連太監這樣鏡花水月的助手,她根本都沒有考慮在內。許家與楊家或者不敢得罪連太監,但也絕非連太監可以隨意拿捏的小螞蟻……

  剛才那句話,不過是氣急時衝口而出,為了打消大老爺的氣焰,讓他臉上的笑容稍微褪一褪色。

  到底還是想得太淺了!

  在平國公府裡的那一天,是七娘子這幾年來首次失算,她為五娘子的去世震懾,居然沒有在第一時間想過,續絃人選,很可能是她。

  她知道自己多少有些歉疚,雖說嫁進許家是五娘子自己的選擇,但她畢竟也於其中推波助瀾過,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這一點歉疚沒有道理,但卻最難免。

  就是這一次她拋開算計,拋開了明哲保身,就把自己逼到了如今這個地步。

  如若當時她沒有出頭挑明五娘子的死有蹊蹺,以大太太的傷心,未必能意識得到事情不對。這件事說不准也就含混過去了,大太太就算肯把自己嫁進許家,大老爺都不會肯。畢竟許家有那麼一對雙生子,有過那麼一個原配楊氏,已經可以保證兩家的親緣聯繫更緊密。

  可是她自己一手葬送了自己的路,她沒有想到,她被五娘子的死所震動,在那一刻,她想到的是不能有負她臨終所托。當五娘子的死被放到光天化日之下調查開始,一切全完了。

  大老爺為了政治利益,什麼事做不出來?大太太一心只念五娘子,怎麼能顧得上她,誰都沒有想到施捨一點自由意志給她,當大老爺那句話出口的時候,七娘子就知道自己完了。

  她找不到一點生機,局面全死,盤都盤不活了。

  自從拒絕了許鳳佳,她就從來沒想過和他結為夫妻這樣的事。

  連五娘子尚且壓不住場子,第一年落得個任人欺凌,她這個偽嫡女面對許家如狼似虎的妯娌親戚,又哪有一點勝算?接下來的十數年間,她要用多少謀劃才能鎮得住場子,才能在許家立得住腳?

  更不要說許鳳佳秉性孤傲,被自己狠狠拒絕之後,愛意轉成恨意,說不準對自己已經恨之入骨,嫁給這樣一個丈夫,在這樣一個比楊家險惡了無數倍的地方過活,這日子可能有一點生趣嗎?

  自從穿越以來,即使在最落魄最絕望的時候,她也從來沒有放下自己的鬥志,為了生存,她失去過太多,有些是她主動捨棄,有些是她不得不放棄的東西,她失去她的童年——兩次,失去她的純真,失去了她的熱情,她的善意,她變成了一個冷漠而謹慎,每一步都要再三思量,連自己都不夠喜歡的人,可她從來沒有放下過自己的鬥志,自己的希望,她深信——她逼著自己深信,有一天她可以走出百芳園,走出楊家,進入一個簡單一些的後院,嫁給一個對她有一點好感的丈夫,開展一段不那麼身不由己的生活。

  權家、桂家……她並不挑剔,權仲白與桂含春心裡有沒有別的女人,她也並不在意。她想要的就只是一段能夠稍微自主的日子,男主角是誰,並不太重要。

  到那時,她所曾經被迫放棄的東西,那些生活的樂趣,慣看秋月春風的閒趣,憑欄聽秋雨的意趣,她可以一點一點地找回來,她可以重新生活,而不再是生存。

  沒有這個信念,她怎麼能在楊家支持下來?

  這麼多年下來,她將所有的情緒藏在心底,恨不敢恨,愛不敢愛,為的無非是別擋了大太太的路,在她的淫威下苟且偷生!

  沒有誰比她自己更清楚,她所謂的體面,不過是大太太給她的一朵虛假而甜蜜的泡沫,是對她多年來小心經營漫不經心的獎賞,只要讓她意識到一點點自己的威脅,不論是生母之死的玄機,二太太倒台的內幕,還是許鳳佳提親前的那些糾葛。這些秘密只要洩露出一點,就足以讓她在頃刻之間喪失所擁有的一切。在內宅,主母就是天,大太太縱使昏聵,也不是一個沒有出嫁的庶女可以抗衡的。

  所以多年來她小心翼翼,她幾乎斬斷所有想望,只求生存兩字。所望者無非是成功走出楊家,走出這個遍佈錦繡的棺材,走到哪裡,她已經不去挑剔。

  就連這最後一點小小的奢求,楊家都要拿走。

  生活把她逼到了絕路,連她能保有的最後一點希望都不放過。

  七娘子猛地抬起頭,仔細地擦掉了臉上的眼淚,她握起了慣常使用的甜白瓷沉口杯,猶豫了片刻,猛地將它摔到了地上。

  清脆的碎裂聲響起,沉口杯碎成了幾片,她蹲□仔細地尋找出了最大也最銳利的一片,在腕間比量了又比量,又試著劃了劃桌面,果然見得精緻的鋪巾,已經被劃出了一個小口。

  對大老爺的威逼,她沒有一點招架的餘地,所有抗衡的辦法,都要將她在這世間還在意的幾個人扯進這尷尬的局面裡。讓他們面對不堪的現實,對抗一個根基深厚的官宦家庭。

  如果生存得沒有尊嚴,她至少可以選擇有尊嚴的死。

  大老爺再能耐,又能把死人復活,嫁進許家去麼?

  七娘子猛地一咬唇,眼神轉冷,她緩緩地將瓷片放到了靜脈之上。

  死志已決,只要劃這一下,她再挨一挨,就可以解脫。

  她卻又放下了瓷片。

  九哥……

  在這世上,她唯獨放不下的就只有九哥了。

  九姨娘臨終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九哥,多年來,兩姐弟相依為命,如今她雖然要死,卻也要對九哥有所交代。至少要圓一個完滿的死因,免得九哥無法面對父母,又胡思亂想,被仇恨毀掉自己的一生。

  就讓那些事跟著自己而去吧!

  她仔細地按了按眼圈,對著梳妝台照了照,見眼睛只是微微泛紅,餘下並無大礙,便放心地開了門,迎頭就撞見立夏。

  「才想問姑娘是怎麼了,把自己鎖在屋裡……」立夏一無所知,猶自言笑晏晏。

  七娘子微微一笑,細聲道,「在想事呢——來,你為我磨一池墨送進來,再把門關上……我要給子繡表哥寫信。」

  立夏頓時會意,低著頭一聲不出,退出了東裡間。七娘子怔怔地坐在桌邊,支頤望著這小而雅潔的屋子。

  她的手漸漸開始有些發抖。

  一下又想到了前世。

  畢業兩年,她攢到了一筆小錢,在城市一個偏僻的角落買了一套小小的房子。交房那天,她去參加同學會,會上一如既往地沉默,心底卻實在是開心,她多喝了幾口酒。

  當晚回家路上,或者是因為這一口酒,她沒有看到凌晨時分呼嘯轉彎的大卡車。

  死亡幾乎是立刻降臨,在臨死前輾轉的那一刻,她心裡是有多遺憾,有多懊悔?她多想再來一次,再給她一個機會,縱使把她放到絕境裡,只要有生命,她都願活。

  穿越進那四歲女童的軀體中,她多欣喜?她小心翼翼不動聲色,漸漸融入當地生活,與九姨娘相依為命,仰她過活,在當時,原來這些對她已經足夠。

  她還記得那一晚自己突發高燒,九姨娘想要進城請郎中探視,看管她們的奎媽媽板著臉,也不去請郎中,也不許九姨娘出門。

  那是大太太的另一個心腹,論得寵程度,要比王媽媽更甚,偏偏被發配到西北來看管自己母女,心中滿是戾氣,自然對她們不好。

  她在炕上昏昏沉沉,看著九姨娘跪倒在地給奎媽媽行禮,求她網開一面,讓自己出門請人看診。

  當時心中的無奈與憤怒,實在留下太多痕跡,那一晚對她來說,所受折磨,比前世許許多多個落魄的日子更甚。她才知道原來看著自己在意的人,為自己卑躬屈膝,是這樣的一種滋味。

  當晚奎媽媽到底讓步,九姨娘憑著一雙腳走了二里夜路,請了郎中回來開藥,她慢慢地好起來。

  「等我長大,我要把對你不好的人都踩到泥裡。」那天晚上,她一邊喝藥,一邊斷斷續續地向九姨娘允諾,「誰讓你變成今天這樣子……我也要讓她嘗嘗這樣過活的滋味!」

  九姨娘卻很慌張,一下就摀住了她的嘴。

  「這種話,不要亂說!」她對小女兒忽然的早慧,似乎並沒有太大的疑慮就已經接受,或者是因為生活過於艱難,是以當女兒不再是個累贅,還能提供出一點有限的幫助時,九姨娘是心懷感激的。「你能平安長大成親生子,就最好了,報復的事,想都不要去想!」

  耐不住她的糾纏,九姨娘終於鬆口。

  「好,報仇,報仇。」她唇邊是一抹無奈的笑。「待你成了親,姨娘的第一個小孫孫出世後,你再提報仇兩個字也不遲。」

  「我一輩子命苦,只有你與九哥兩滴血脈,你能平安長大成親生子,安安穩穩的過日子,比報復兩個字,要有意思得多。」九姨娘的聲調是那樣恬淡。

  就是這樣一個苦瓤子,多年來坎坷無盡,拖著支離病骨在西北拖著一個小女兒輾轉求生的弱女子,在這樣卑微屈苦的境地裡都沒有輕生,尚且對生命有無限的希望。尚且用盡手裡有限的資源,為自己謀求出了一條比較最好的前程。

  她又哪來的臉面去想輕生這兩個字?

  就是想一想,都是對九姨娘的褻瀆!

  九姨娘那一晚對奎媽媽下跪的那一刻,她的生命裡承載的就不止一個人的重量。若是有一個人,為了她的生命得以延續,不惜拋開自己的尊嚴,她活不活,就已經不止是她自己的事了。

  七娘子猶豫再三,到底還是舉起手,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巴掌。

  鑽心的疼痛,頓時讓她又清醒了幾分。

  機會,都是等出來的。

  就算沒有轉圜的餘地,自己必須嫁到許家,也並不意味著在許家,她就要重蹈五娘子的覆轍,小心翼翼地看人臉色過活。

  她想要什麼樣的生活,生活就會回以什麼樣的境遇,命運或者不是她可以掌控,但心境,卻是她自己的領域。

  六娘子在進宮之前說的那一番話,又在七娘子耳邊響了起來。

  是啊,人生到處何所似,有整個楊家做後盾,她未必不能在平國公府站住腳跟。只要她願意活,她還是可以活下去!

  她能不能將九姨娘最後一點期盼摧毀,讓她的遺願失效?如果連九姨娘都能挺得過生活的碾軋,她為什麼不能?!

  她難道沒有對自己發誓,要將九姨娘被生活拿走的東西,一樣一樣地為她拿回來?這麼多年,她全心全意偽造出一個識看眼色進退得宜的庶女,得到這樣熱烈的反響,就因此忘記了她的生命早已經不為自己掌控,在深宅大院裡,她有一個必須活下去的理由?

  生存,從來是很殘酷的,縱使為花團錦簇的外衣包裹,也依然不是個容易的命題。但恰恰是這個命題,最容不得人畏難而退,縱使被它改變,縱使這改變連她自己也不喜歡看到,她也依然要強迫自己去適應著它的變形。

  這道題並不簡單,然而也絕對公平。答不好這一題的人,泰半都已經如九姨娘同五娘子一樣,深埋在了地下。

  七娘子又閉上了眼。

  好半晌,她才深深地長出了一口氣。

  就像是要把所有的怨憤與無奈,都從這一口氣裡歎出來一樣,她蹲在地上,慢慢地撿起了一片片雪花般的碎瓷。

  她的手開始還有些抖,劃出了好幾個傷口,然而慢慢地,卻越來越穩定。

  大老爺、大太太、平國公府在五娘子的死之後,三方面互相投鼠忌器,許家固然很怕楊家徹底和許家翻臉,帶累得與孫家疏遠,但楊家又何嘗不怕失去許家這麼一個臂助。三方想要的東西都不一樣,但卻都不能徹底翻臉,自己的婚事,無疑是利益協調的結果。

  嫁入許家後,她自然要利用這三方之間的微妙關係,為自己謀取利益。

  在穿越之後,她曾經許下的承諾,雖不多,但卻絕不少。

  她曾經應允立春、白露、立冬等丫鬟,為她們的親事出力,換得她們的忠心回報。

  她也曾應允立夏,自己得道,身邊的雞犬自然升天,若是自己有混出頭的一日,便會照拂周家老小。

  她從不輕易許人什麼,但一旦答應下來,就決不反悔。

  她還在五娘子彌留之際,應允她找出兇手,為四郎、五郎拔除掉這個潛伏中的敵人。——當時她沒有想到,五娘子一去,續絃人選極可能是她,是以選了一條最激烈的路來履行這個承諾。

  七娘子搖了搖頭,不再去想。

  如今既然要她入主明德堂,成為候府的小主婦。這條緝兇之路,當然也要繼續走下去。

  有很多事,最好都是現在就想好應對的辦法,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掌握到許家的局勢,站穩腳跟。

  當年的九姨娘怕也未曾想到,自己一成親就有子,雖說生育可能已經是個奢求,但成婚生子這件事,對七娘子來說已經不是難事。她的尊榮,甚至要比九姨娘能想像得更高。

  七娘子不禁一笑,她站起身,翻出一個精緻的螺鈿小盒,將自己理智破裂的證據,全裝進裡頭,妥善收藏。

  當立夏送來文房四寶的時候,七娘子已經完全收拾好了思緒。

  她的面孔雖然還繃得很緊,但雙眼已經不再是兩個驚恐失措的小水潭,而是又再成了兩泓盈盈的剪水。

  「走。」她起身招呼立夏。「我們去前院給太太請安。」

  立夏一時,倒有些錯愕。

  她仔細地審視著七娘子,注視著七娘子發紅的眼圈,又撩了地上的碎瓷片一眼,就若有所思地垂下了頭,不言不語地跟在了七娘子身後。

  七娘子醞釀了一路的情緒。

  一進正院,再狠狠一掐手上的新傷。

  痛楚,頓時讓她乾涸的眼睛蓄出了淚水。七娘子就順勢跟著斷斷續續地抽噎了起來。

  只要眼睛沒有瞎,誰都能看得出這哭泣中的委屈與憤怒。

  大太太本來正在發呆,臉上的神色,陰晴不定。

  見了七娘子這番做作,她反倒像是鬆了口氣,站起身將七娘子擁進懷中,大哭起來。

  「娘也沒有辦法!娘也沒有辦法!」

  這六個字,字字都是血。

  母女倆於是相擁而泣。

  七娘子暗自鬆了一口氣。

  這麼多年下來,她也終於學會了做戲。

  縱使是大太太自己親自決定將七娘子送進許家,但七娘子若接受得太平靜,她難免又要犯起猜疑。疑心七娘子貪圖富貴,早有嫁進許家的心思。

  她微微抬起眼,不著痕跡地打量著這個蒼老而憔悴的嫡母,望著她借題發揮的悲傷,露出了一抹諷刺的笑意。

  大太太的戲,做得也並不算太差。

  大太太似乎察覺到了不對,她抬起頭一把抓過了七娘子的手,面上猶自淚水縱橫。

  「娘也是身不由己!」她的訴說,斷斷續續。「兇嫌查不出來,你五姐的一對骨血可怎麼辦,可怎麼辦!小七,你不要怨娘……娘也沒有辦法!」

  七娘子微微出了一口氣。

  頓時將所有不該有的情緒,全都壓到了心底,不留任何痕跡。將自己不情願的那一面,脆弱的那一面,半真半假地露了出來。

  「娘心底……就只有五姐……」她微露抽噎。

  大太太也就一邊哭,一邊訴苦,「娘真是也沒有一點辦法……」

  要擺平大太太,從來不是難事,她實在是太瞭解這個矛盾的貴婦人了,眼睛一眨,就能想出無數個安撫她的辦法。

  真正難以取悅的,是大老爺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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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2喜事

  時間就像水一樣,匆匆地敲打過了河邊的青石,將承平元年悄然帶走,只給眾人留下了一個模糊的背影。

  朝廷裡大事頻仍,自從進了五月就是風起雲湧,沒有一天寧靜,兩廣連年來收成不好,又要以兩省之力供養南下操練的水師,當地民風素來彪悍,也不知是誰起的頭,整個承平元年此起彼伏的起義鬧了個不休,虧得昭威將軍許鳳佳四處用兵,到了年尾,終於將局面勉強鎮壓下來,不至於鬧得不可收拾。

  京城也並不是一派祥和,自從六月裡新閣老楊海東上書請行地丁合一之策,改革稅制開始,內閣就再也沒有平靜下來。皇上態度曖昧,也不認,也不駁,這一封奏章留中不發,留出的是焦閣老與楊閣老之間瘋子一樣的爭執——這要不是焦閣老年事已高,好幾次都險些在文淵閣裡釀出血案——這可不是沒有先例的,就是前朝,在華蓋殿裡還有過好幾場群毆呢!

  雙方互相攻訐,當然少不得互抓小辮子,御史台史無前例忙得不行,以楊家為首,許家、秦家、孫家,無一不是背景雄厚根基深遠的人家,焦閣老卻也不是省油的燈,多年首輔德高望重……雖然皇上一直保持沉默,但承平元年的這一場大戲,還是熱熱鬧鬧地從年中演到了年尾,都沒有一點止歇的意思。

  與其說是在稅制上糾纏不休,明眼人倒是都能咂摸出這紛爭底下的味道——楊家的這位大老爺,仕途一直順得很,從翰林起,一路扶搖直上,沒有幾年就成了江蘇布政使,再往上,做了十多年的江南總督,而今才換天就奉詔入閣……

  皇上的意思已經是再清楚不過了,楊海東就是他眼中的下一任首輔!放他和焦閣老相爭,恐怕是要試一試他的能耐了。

  才五十出頭就有了這樣的成就,焦閣老卻是垂垂老矣,已經到了乞骸骨的年紀……

  或者也因為了這些檯面下的原因,楊家雖然和焦家鬥得厲害,但在京城卻反而吃得越來越開,大太太才滿了一年的孝,女眷們上門拜訪的腳步就越來越勤,請柬雪片似地飛進楊家的門房,只是大太太卻幾乎從不出門應酬,成日裡只是在正院裡新辟的一間小小佛堂念佛,倒是有了幾分不問世事的意思。除非大老爺發話,否則幾乎不出門半步,只是每月上定國侯府、秦尚書府探望幾位外孫時,才罕能露出幾絲笑臉。

  承平二年的新年,楊家就熱鬧多了,大年初一一大早,許家就打發了幾個庶子上門給大老爺問好請安,一併二房的三位少爺,從西北本家來京城預備春闈的兩三個舉子等等,一併都來拜年,大老爺同九哥也是精神奕奕,同男丁們在外院說笑。

  內院就冷清了些,除了敏大奶奶照例上門拜年之外,就沒有別的女眷拜訪,大太太又惦記著要念一百八十遍的《法華經》,同敏大奶奶說了幾句吉祥話,就讓七娘子待客,自己避進了佛堂,七娘子索性把敏大奶奶讓到自己的小院子裡說話。

  敏大奶奶常年在娘家侍奉多病的母親,這一年來倒是少有上門的機會,進得裡院,先細看了七娘子幾眼,再一掃屋內的擺設,不由就是微微一笑。

  「大姑娘啦。」她雖然年紀也不大,但語調卻相當老氣橫秋,「怎麼還沒過二月,院子裡就已經擺滿了箱籠?」

  這是在打趣七娘子已經迫不及待地在準備嫁妝了。

  七娘子面上卻並沒有一般女兒家的羞意。「大嫂忘了?過了上元節,咱們就要搬到新家去了。」

  敏大奶奶這才想起來:隨著九哥進京,就連大老爺也受不了這間三進的小宅子,年前已是在崇敬坊文廟附近購置了一間帶花園的大宅,已是打掃停當,等過完上元節就要搬家了。

  她不由自失地一笑,自我解嘲,「最近家裡忙得厲害,倒是說錯話了。」

  就又拉起七娘子的手問,「可你心裡也要有數,許家不是一般的人家,嫁妝不顯赫,你是壓不住場子的……伯母發過話沒有?」

  雖說兩人很少相見,但敏大奶奶對七娘子的態度,卻是從不曾生疏,一向是帶了三分的推心置腹。

  七娘子淺淺一笑,「五姐的週年都還沒過,娘也沒有說這事兒。」

  妻子去世,許鳳佳要服一年的齊衰不杖期的孝,他是武將又在打仗,國家慣例,是不可能服喪的,但孝期還在,沒出孝當然不能說親。少說也要等過了今年二月,許家才會正式上門提親。

  只是這預備陪嫁,多的是人家從女兒四五歲時起就開始準備……七娘子九個月的大功喪期也過了一兩個月了,於情於理,大太太都應該為七娘子準備起陪嫁,以備將來過門後彈壓妯娌,盡快站穩腳跟,不論是執掌家務還是教養兩個外甥,底氣都會更足。

  敏大奶奶想說什麼,瞟了七娘子一眼,撇了撇嘴,又把話吞了回去。

  「你心裡有數就好——不過,橫豎伯母也虧待不了你的!」

  敏大奶奶說話還是這麼直爽。

  七娘子又扯開了話題,「小侄女也有五六個月了吧?上回見到,倒是頗白嫩,今兒怎麼沒有抱來?」

  南音去年六月生育了敏哥的長女,如今在二房也有了些臉面,只是敏大奶奶管束得嚴厲,七娘子也不過是在二房自己的宅院裡見了她幾眼——看著倒是多了幾分貴氣,有了富貴人家姨娘的樣子。

  敏大奶奶提起名下的這個女兒,倒是一臉的笑,「好著呢,昨晚跟著我們守歲到了子時,今早怎麼叫都起不來,我就讓她跟著生母。沒週歲的孩子,帶出門也是折騰。」

  就又和七娘子扯了一堆的育兒經,上過了兩三道茶,眼看就是吃中飯的時點了,才扯一扯七娘子的袖子,壓低聲音問她。「知不知道世子爺什麼時候回來?」

  雖然兩廣一帶的騷亂已經有了平息的意思,但許鳳佳卻遲遲沒有動身回京,他是有孝在身的人,說起來,朝廷還欠了他幾百天的假——當時五娘子的喪事忙著打仗,他沒能親自主持,可這週年祭還趕不上,難免就有些不夠意思了。

  七娘子搖了搖頭,「沒有一點消息——平時我們和許家往來也不多。」

  大太太餘怒未消,雖然應允了和許家的婚事,但平時兩家的走動自然就少了下來,這一年來,也就是逢年過節互相致意而已。許夫人身子骨越發不好,這幾個月纏綿病榻,也沒有那麼多精神與楊家修好,是以雖然定下了婚約,但七娘子對許鳳佳的動向,依然是一無所知。

  敏大奶奶就有些為七娘子煩躁起來,「唉,這伯母也是,心裡就只有五妹……」

  話說到一半,自己也覺得無味,索性住了口起身告辭,「今年還是回去吃飯,免得給你們添麻煩。」

  七娘子笑著送走了敏大奶奶。

  從頭到尾,她沒露一點心急。

  #

  這一年間,楊家的生活其實還算得上平靜,大太太發送了五娘子後,便一頭扎進了佛堂裡,在無邊佛法中尋找安慰,從前再不信鬼神的人,如今比誰信得都虔誠,家務多半交給十二姨娘打理。平時甚至很少出來見人,就連七娘子都難得見到嫡母,更別說尋常家下的僕婦了。

  好在叔霞也的確是個能人,裡裡外外兩尊大神,被她侍候得都是妥妥帖帖,平時柴米油鹽的瑣事,也處理得井井有條。大太太這個主母管事不管事,似乎差別都不大。這一遭九哥到京收拾房屋,安頓新住所的瑣事,都是由叔霞主辦,七姨娘有閒也幫幫手,無心就撂開不管,也難為了她裡裡外外能周全。

  過了上元節,楊家忙著搬家,大老爺萬事不管,大太太又是個甩手掌櫃,只得又向二房借了敏大奶奶來幫手,外有九哥等人周全,進了二月,楊家就在新住所安頓了下來,老宅子卻沒有出手的意思——御賜的宅邸,那就是楊家百年的基業了,大老爺已經發了話,等九哥考上進士成了親,家裡的大小事務由新媳婦打理上了手,他老人家就要帶著大太太住回小時雍坊去,這間宅子,其實只是為孫輩置辦的。

  五娘子去世後,楊家把七娘子許配進平國公府,桂家和權家倒也都挑不出什麼不是,畢竟五娘子身後的這一對小外孫能不能平安長成,關係到了楊家、許家日後的關係,楊家把七娘子嫁進去的意思,兩家人都心知肚明。

  朝中政局不安穩,桂家就漸漸與楊家走得遠了些,桂含春沒多久就回京去了,倒是再沒有消息。權家卻是迅速為權仲白物色了一門親事——從出身來說,這位二少夫人做繼室,倒也勉強夠格了。

  恰好九哥中舉,大老爺同年先生商議了許久,又問了大太太的意思,便說了權家的四姑娘瑞雲為九哥妻室。權瑞雲名門嫡女的身份,配九哥是夠格了,雖說年紀比九哥稍微大了一歲,令大太太頗有微詞,只是九哥過年十七歲,也到了成親的年紀,要再等到秦家出孝再去說親,難免又太晚了些,大老爺心切抱孫,卻又等不了那樣久了。

  權家正趕著為小神醫權仲白辦親事,雖然和楊家已有默契,但成親總是要按序齒,妹妹不好越過哥哥,是以行禮成親的日子,恐怕還要在七娘子出閣之後。過了二月進了三月,大太太就親自找了紫褙子媒人上門,又請了秦帝師當年的同僚做主婚人上門說親。

  也就是在這時候,許家派來的媒人也上門了。大太太一掃一年間的冷漠,居然親自接待媒人,一點架子都不拿,就笑盈盈地將親事應了下來,七娘子同九哥的婚事,至此都上了日程,開始有條不紊地運作了起來。

  高門成親,禮儀眾多,十二姨娘不論從身份還是從能力上,都不足以挑起大梁,大太太吃了一年的齋,精神越發不好,只得三不五時就借敏大奶奶過來幫忙,私底下,也不是沒有感慨。

  「兒子多就實在是佔便宜,你看達哥今年一中舉就說了吳家的三閨女,仗著咱們家的勢,這幾門親事都說得不錯!三兄弟都是舉人,說起來也實在風光,若是明年能中一兩個進士,這一門就眼看著顯赫起來……不像是咱們家,九哥說個親還要找個老姑娘,最好一進門就生育!」

  就難得地和七娘子抱怨。

  這一年間,大太太大有為五娘子守孝的意思,深居簡出潛心禮佛,和七娘子的關係不知不覺就走得有些遠了。

  不想才出了週年,就又端出了從前的態度,說起別人的家事,上心得很,反倒對自己家的媳婦,這也不滿意,那也不滿意的,處處都挑得出毛病。

  「京城人看女兒金貴,留得久也不算什麼。」七娘子倒有幾分尷尬:權家的瑞雲當時她也見過的,就比她大了一歲,說瑞雲是老姑娘,就等於在說七娘子年紀太大了。

  大太太的反應要比幾年前更遲鈍不少,聽了七娘子不軟不硬的回話,猶自念叨,「過門就十八歲了,再過兩年沒生育,可不就上了二十?留得久也不是這個留法——」

  見敏大奶奶大皺其眉,不斷望著七娘子,才恍然大悟,又忙笑著轉圜,「不過他們權家也不稍停,先是改元,再是幾個親哥哥的喜事,耽誤了妹妹也是有的。」

  就勢就議論起了權家人送來的陪嫁單子。

  「權家雖然子女多,但權夫人對親女兒也還捨得。」大太太就算還有那麼半分酸意,也不得不承認這份嫁妝單子,實在是無可挑剔,

  「就是這傢俱也未免預備得太多了,他們小兩口那一個院子哪裡放得下!」

  七娘子不禁一抿唇,倒沒有應聲,敏大奶奶笑盈盈地看了看七娘子,才回大太太,「伯父不是發了話,崇敬坊這套宅子,日後是要給九哥小夫妻住的?想必權夫人頂真,恐怕到時候麻煩,索性把一宅子的擺設都預備下了。」
又大剌剌地提醒大太太,「這權家的親事不過是比許家那頭早提了半個月,大伯母心底可要有數,半個月後,咱們家也要送嫁妝單子去許家了!」

  大太太這才像是被提醒了一樣,哎呀一聲,回過神來。

  「可不是?」她握住七娘子的手,打量著七娘子的眉眼,「這一陣娘也忙,倒是沒顧得上你這一茬——小七心急了沒有?」

  大太太就是多疑這一點,真討人厭。

  七娘子索性實話實說。

  「娘委屈不了小七。」她的態度裡,就帶了三分貨真價實的幽怨,「小七又何必心急?」

  看來,七娘子對嫁進許家做這個現成的後娘,總是還有些意難平。

  大太太反而很滿意,她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就笑。「還是小七知道娘的心思——那十間纖秀坊,半年前就過到你名下了,只是契書老忘了給你。再有你爹給你添的幾件嫁妝,明兒寫出來給你仔細瞧一瞧,再送到許家去!」

  敏大奶奶很懂得湊趣,大太太話音剛落,她就倒吸了一口冷氣。

  「大伯母手筆實在大!」

  大太太眉眼間不由帶上了幾許笑意,她輕描淡寫地揮了揮手,「也算不得什麼。」

  又握住七娘子的手,拋下了第二枚炸彈,「你五姐名下的那十三間纖秀坊,雖然按例是要留給四郎、五郎的,但孩子到底還小,許家又有錢,哪裡虧待得了他們——我看,往後十五六年裡,就讓這十三間纖秀坊,改向你奉帳吧!」

  敏大奶奶這一口冷氣,抽得就有幾分真心了。

  纖秀坊一年十幾萬兩的進項,不管放在哪個城市,份量都不輕,雖然被大太太分割成了三分,但一年五六萬兩的數目,也已經足以讓一般官宦人家咋舌。

  聽大太太的意思,在四郎、五郎娶親前,五娘子名下那十三間纖秀坊的盈利,就歸做七娘子所有——這一份酬勞,可著實不輕了。至少在未來的十多年裡,七娘子一年十萬兩的出息,拿的是穩穩的……

  只是這一項陪嫁,就稱得上是貨真價實的大手筆了!

  七娘子卻頓時蹙起了眉頭,有幾分惶恐。「娘,我——哪用得上這麼多銀子!」

  大太太和敏大奶奶頓時相視一笑。「還是女兒家的口氣。」

  自然又是一番解釋,七娘子再三推讓,大太太卻都不許,又有敏大奶奶推波助瀾,如此虛應故事一番,七娘子也只得含羞帶怯地應承了下來。

  這一番做作,叫三個人都有些疲憊,敏大奶奶自覺自己已經幫到七娘子不少,便起身告辭,不再為七娘子敲邊鼓。七娘子也是一臉的感激與惶恐,起身告辭回了裡院休息。

  她展眼就要出嫁,在娘家住不了多久,也沒有用心收拾這個小院,東西廂裡滿滿都是箱籠,只有堂屋還算是雅致整潔,有七娘子一貫的色彩。立夏等幾個丫鬟正在收拾屋子,見七娘子回來,都笑著迎上來問好,乞巧更是雙頰嫣紅,連連向七娘子描述,「那樣大的珊瑚盆景……真是舉世罕見!」

  這說的是許家送來給七娘子「壓箱頭」的一對珊瑚金玉盆景。

  七娘子不過付諸一笑,便進了屋子,獨自坐在桌邊出神,想了半晌,才叫立夏,「捧文房四寶過來。」

  就親自執筆寫了一封信,交給立夏,低聲吩咐,「明日請周叔送到安富坊去吧。雖然表哥還沒有回來,但……給舅母看看也是一樣的。」

  封錦連年忙得不可開交,與許鳳佳一樣不見人影,只是去年年中回了京城,輾轉問得七娘子安好歡喜,就又沒了音信,似乎是又出京去了。

  立夏神色一動,接過書信慎重收藏進懷,七娘子又問她,「有沒有看中誰……若是我們家的,也早開口,我好向太太要人。」

  頓時鬧了立夏一個大紅臉,這位容貌平實衣著樸素的丫鬟,囁嚅了片刻,才輕聲說了個人名,「若是太太不放人……姑娘也不用為難。」

  「太太是一定會放人的。」七娘子微笑著打斷了立夏的自白。

  還要再說什麼,屋外已是傳進了梁媽媽的笑聲。「太太派我送宮裡新賞下來的梨花糕……還有這是權少爺開的太平方子裡提到的幾味藥,姑娘吃完了,儘管和我說……」

  和往常比,她的笑聲要略微高亢一些,透了細細的緊張。

  七娘子心頭就是一動。

  一下就想到了大太太今天的許諾。

  她笑著吩咐立夏,「代我謝過梁媽媽,我就不出去了。」

  把梁媽媽打發走了,才又撿了一塊梨花糕並一小包藥材,示意立夏收好。「找個醫生嘗一嘗,是不是多了什麼,少了什麼……」

  立夏神色一整,肅然低聲答應。

  過了五六天,她請假出去探親,給七娘子帶了兩封回信。

  七娘子一邊看,一邊笑。

  又過了三個多月,許鳳佳終於動身回京,許家和楊家商議定了,婚期就定在了九月初三。兩個月後的十一月初三,再來辦楊家與權家的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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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娘子的陪嫁單子,到了八月初三,也已經送到了國公府。

  雖然只是半個嫡女,但大太太卻很大方,陪嫁的田土銀兩,是一點都不比五娘子出嫁時來得少。大老爺和七娘子的關係,這一年來雖然有所疏遠,但在嫁妝上也很夠意思,除了大太太拿出的體己陪嫁——這是嫡女才有的待遇,官中給的份額,私底下又給了七娘子幾張田契店契,七娘子看時,卻大都是在這一年間陸陸續續於京城置辦下的田產與店舖。

  當時幾個庶女姐姐出嫁的時候,楊家尚且只是總督,嫁妝都有個三四萬兩,五娘子出嫁時帶走了十多萬兩的嫁妝,七娘子也不是什麼聖人,她自然私心裡揣想過自己能從楊家領走多少工資,卻不想真到了這一日,她的待遇要比自己想得還更高些。

  衣料首飾是早置辦好了的,大太太在江南的時候就留神采買過,如今不過是費個運送的功夫,當時這一項不過是一萬來兩的花銷,大太太等出了五娘子的孝,又在京城趕著為七娘子補了一批,光是衣料首飾就有二萬多兩,和當年的二娘子、五娘子比,都不算差。

  除卻大太太在自己的陪嫁中贈與她的那十間纖秀坊之外,官中還出了價值約三萬兩的田地契,雖說隔得遠了些,都是江南的地,但七娘子怎麼也不用親自耕作,年年派人收個地租也就是了,九哥將來照管家業的時候,自然也會分撥人手助她照料。

  再算上大老爺私底下給的那一筆壓箱底的田契店契,大太太給的五千兩壓箱的銀子,她的嫁妝已經堪堪與二娘子、五娘子比肩,就是在整個京城,都很難尋出這一份奢華的陪嫁了。

  七娘子受得安之若素——這筆投資,歸根到底是為了幫助她在許家盡快立穩腳跟,是父母的心意,卻也是他們的算計。

  她更在意的還是自己的陪房下人。

  嫁到許家,她可以吃許家的住許家的,但要把許家的下人使順手,還不知要花多少心思。沒有幾個得力的丫鬟傍身怎麼行?

  好在七娘子院子裡的丫鬟也都小,她索性原封不動,將立夏、上元、乞巧、中元、下元、端午這六個得力的管事丫鬟帶在身邊,大太太又格外給了兩個面目姣好的丫鬟,讓七娘子放在院子裡做些雜活。

  陪房的下人,周家是早預定好的,七娘子看中周叔周嬸這些年來戰戰兢兢,行事小心妥當,預備著讓他夫妻二人做個管事,已是早就向大太太打過了招呼,大太太又給了三房陪嫁,湊夠了四喜之數,至於莊子上的管事等等,畢竟是僱傭關係,一併被轉到七娘子名下後,去留就隨她的心意。

  初娘子、二娘子並三娘子、四娘子、敏大奶奶也都有送些小玩意來給七娘子添妝,李家、諸家的幾個女兒,也都托人送了禮過來,就連宮中的六娘子都賞了一對精緻的荷包,七娘子一一珍重收下,只是安心等待出嫁。

  或者是因為此去前途未卜,或者是因為這一嫁終究並不遂心,她半點也沒有新嫁娘的嬌羞與喜悅,好像眼下操辦的不過是一件最尋常的家事,只是盛大了些,大太太看在眼裡,反而有幾分高興,對七娘子更加和顏悅色,成日裡只是和她普及許家幾個妯娌的出身,並幾房親戚的來歷,以便讓她過門就能當家。

  新嫁娘自己都不當回事,府中上下人等,自然也不會喜形於色,九哥成天咕嘟著嘴,進進出出非但不帶喜色,有時候還有三分的怒色,七娘子看在眼裡,心中不是沒有感慨。

  若是沒有九哥這個弟弟,她的人生是不是會更順遂一些,真是說不清的事。

  然而她也從來沒有後悔有九哥這個弟弟,縱使有再多不足,他依然是全心全意為自己著想,就算是放到數百年之後,這樣的弟弟又能有幾個?

  走到這一步,還能想到她願意不願意的人,楊家也就只有九哥了。

  二娘子在出嫁前一日便上門來看七娘子。

  她身上帶了孝,雖然已經過了大祥快要除服,但依然不好參與喜事,是以只能在前一日來陪七娘子說話。照例還要先見了大太太,兩母女說些私話,二娘子才親手牽了小世子進來探七娘子。

  小世子今年四歲,卻已經是進退有度,規規矩矩地給七娘子請了安,就坐在七娘子身邊,雙手放在膝上目不斜視。反倒是攪得七娘子很不自在,不知道該拿什麼態度對他。

  只好找話來誇二娘子,「二姐實在教導有方。」

  提到兒子,二娘子臉上就多了幾分柔和。「還不是他爹鬧的,四五歲的孩子,拘束得和十四五歲一樣。」

  她拍了拍小世子的肩膀,笑道,「在外祖母家裡,不必做這副樣子,下去玩去吧!」

  小世子小臉繃得緊緊的,看了七娘子一眼,又略帶猶豫地望了望二娘子,才跳到地上,四處張望起來,有了幾分孩子氣。

  七娘子大鬆了一口氣,抱著小世子笑道,「親一親七姨?」小世子一臉的無奈,親了七娘子一口,七娘子才笑著叫立夏把他抱下去,「要吃什麼就讓他多吃些,難得來七姨這裡玩!」

  她雖然對生育兒女並不樂衷,但卻不是不愛孩子。

  二娘子看著她款待小世子,眼底一片溫存,卻也流露出了少許感傷。

  就低頭啜了茶,徐徐地問,「見過四郎、五郎沒有。」

  五娘子的這對雙胞胎才滿月就被送進了秦大舅府中,秦大舅是古板人,雖然自己被奪情留任,但平時一下朝就深居府內守孝,家中人口是一個都不放出來走動的,這對雙胞胎進了秦家,就好像是進了監牢,一年多以來,就被抱到楊家和大太太相見過兩次而已。平素里許家也不過是由幾個有數的女眷上門探看罷了。

  七娘子也就是隨著大太太上門拜訪,見過雙胞胎幾次,聽得二娘子這一問,就搖頭,「也就是七月裡見了一次,長得倒是很壯實,都挺有精神的。」

  二娘子眉宇間就蒙上了一層陰霾。「聽舅舅說,四郎學說話,學得慢了些。」

  兩個孩子今年已經兩虛歲,論週歲也有一周半了,伶俐一點的孩子,一週歲就能說好長的話,七娘子也不是沒有見過。不過發育得晚的,兩三周才學會說話,也不是沒有的事。

  她正要說話,一下卻又醒悟過來,明白了二娘子的顧忌。

  「二姐的意思是,四郎的那場高燒——」

  二娘子歎了口氣,又反過來寬慰七娘子,「許是想多了也未必的,就是四郎這孩子平時的行動也有些笨笨的……」

  七娘子噓了一口涼氣,「這事娘知道不知道?」

  「舅舅正是怕娘知道了更傷心,只是我想,這事瞞也是瞞不住的,等到你過門了再說,反而更不好。」二娘子扯了扯唇,「我也是讓你心裡有個底,還好是雙胞胎,誰大誰小,其實也都是說不清的事……我剛才就告訴了娘——現在正傷心著。」

  七娘子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半天才苦笑,「哎,說不準四郎就是說話遲了些也未必的。」

  二娘子低低地應了一聲,低了半日的眉,才道,「雖說四郎、五郎和你親生的,也不會有什麼兩樣,但怎麼說,還是有個親兒子傍身更好些,鳳佳這幾年來忙,過幾年你年歲大了,更不好生育,過門後不要太害羞,要抓牢機會才好。」

  二娘子這話,可說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七娘子出嫁本來就算得上晚,在現代,女人二十歲人生才剛開始,在大秦,二十歲的女兒家多半都有一兩次生育的經歷了,自然,熬得過熬不過生產之苦,那是兩說。如果許鳳佳未來幾年還是這麼忙碌,等他有空生小孩的時候,七娘子多半已經快二十五歲了,在大秦,已算是晚得厲害。

  她一貫光風霽月,即使如今七娘子和大太太的關係已經尷尬,二娘子的言談卻依然是光明正大,透了一股義正言辭的味道。

  七娘子卻不期然就想起了大太太送來的那一份補身的藥材。

  她又自失地一笑。

  在深宅大院生活久了,對人性真是會少了幾分信任。

  「二姐,我,也不是不知道這道理……」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只是權神醫的話,二姐也不是不知道,這種事,還是隨緣吧,再強求,沒緣分也是無用的。」

  二娘子眸色一沉,抬頭看著七娘子,又歎息了一聲,拍了拍她的肩膀。

  「委屈你了!」

  一年多以來,還是第一次有人對七娘子說這樣的話。

  七娘子眼圈就是一熱,她垂下眼,淡淡地笑,「委屈也沒有用……日子,還不是要過下去?再說,父母的安排都是這樣了,不嫁又能怎麼辦?」

  二娘子眸中又閃過了不忍。

  「等過幾個月。」她字斟句酌,「除服後,我是肯定要進宮見一見皇后的。到時候……」

  她沒有許諾什麼,但七娘子已經聽懂了二娘子話裡的意思。

  對這門親事,她是不情願的。

  她當然也有不情願的理由,嫁過去就是後媽,頭一個姐姐死得不明不白,兩家關係曖昧,並非一味友好……這門親事再顯赫,七娘子過去也享不了多少福。

  當然,她可以將這不情願深埋起來,也可以將它張揚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七娘子覺得,就這樣隱隱透出,也就夠了。

  在許家,她需要娘家的幫助,這份幫助,也是娘家欠她的。

  或者也是被這份不情願感動,二娘子才走,大老爺又把七娘子找去說話。

  「家裡的事,你不要擔心。」他的語氣又和藹了起來,像是與七娘子的那份齟齬,早已經飄遠了。「在許家受了什麼氣,該忍的忍,不該忍的就給家裡送送信……你連世叔那裡,不麻煩,還是不要麻煩為好。」

  七娘子當然明白大老爺的顧忌。

  大秦不比前朝,如今皇上又是英主,楊家女兒和連太監往來,實在是很尷尬而且遭忌的一回事。

  自從知道了連太監這個名字,大老爺私底下肯定沒有少做功夫,如今能說出這一番話,顯然對連太監的來歷心中已經有底。他對七娘子會多添幾分客氣,也在情理之中。

  七娘子幾經反省,也調整了自己對大老爺的態度。

  會傷心會憤怒,都是因為有期許,她對大老爺的期待,曾經是太不切實際了一些。一個政治家,哪管平時多和藹可親,心底最著重的,始終還是自己的政治利益。

  她始終不擅長演戲,想要做得羞愧些,但也只能垂下頭望著腳,作出一臉的心悅誠服。「小七知道如何行事,不會給家裡添麻煩的。」

  她肯搭台,大老爺哪裡有不就坡下驢的意思?

  「很多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他按住七娘子的肩頭,輕聲叮囑,「還是要多往前看看,你五姐的事,能查就查,實在查不出來,也不要太勉強自己。我們自己多小心,比什麼都強。」

  七娘子扯了一抹笑,「小七心裡有數的。」

  大老爺就在心底歎息了一聲:七娘子平時其實相當隨和,很少這樣執拗,怎麼獨獨在小五的死上……

  他到底是嚥回了口中未完的話。

  大太太就完全是另一種態度了。

  「你要小心。」總算還記得先叮囑七娘子一句,「許家的女眷個個都不是簡單角色,不管是誰犯下了那樁案子,事到如今,肯定也不可能束手待斃。」

  七娘子沉眸不語,讓大太太自己發揮。

  「不管是誰,你只要給娘一個名字,什麼憑據都可以沒有!接下來的事就交給娘……交給你大舅!」大太太難得地露出了一臉殺氣。

  可想而知,這位兇嫌全家的日子都不會太好過了,大太太是肯定會抓住一切機會,向她背後的娘家發起進攻的。相信就連大老爺,也都不介意給這位兇嫌一點教訓。

  同時槓上楊家與大半個秦家、小半個孫家,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

  如若自己願意,三個妯娌輪過一遍,恐怕大太太都心甘情願做她手裡的刀。

  或者,她根本就是在等待一個可以發作的借口,等待著將所有涉嫌殺害五娘子的人犯全都斬落馬下的那一天。

  「小七知道怎做的。」她又抬出了自己的口頭禪。「娘就放心吧……」

  應酬了大太太,她才得以回後院休息。

  偌大的後院空空蕩蕩的,大多數箱籠已是先行送到許家擺房,炫耀楊家的財富去了。

  七娘子進了堂屋,環視了這空空蕩蕩的屋子一眼,難得地歎了一口氣。

  要說心裡沒有緊張,那是假的。

  未知的兇手,幾個難纏的妯娌,與婆婆鬥得旗鼓相當的太婆婆,幾個各有神通的大伯子小叔子。

  還有那個心思難測的丈夫。

  這和她的理想生活何止是大相逕庭,簡直就是背道而馳。

  但……要實踐理想,也不是沒有辦法。只要真心實意地想達成一件事,辦法,總是比困難多。

  屋外又傳來了九哥的笑聲,七娘子忙整頓心情,掛上了微微的笑。

  正是因為九哥是這宅院裡唯一在乎她喜樂的人,她才不願在九哥跟前,散發自己的不情願。

  「九哥來了。」中元笑著為九哥掀起了簾子,「再喝一碗奴婢泡的茶吧,日後怕是就喝不到了!」

  九哥笑嘻嘻地擺了擺手,「好像我就不能上許家的門一樣!」

  丫鬟們上了茶,自然就知趣地退出了屋子,九哥坐下來喝了幾口茶,左看右看,半天才仔仔細細地看向了七娘子。

  兩姐弟長到今天,已經有了明顯的差別,七娘子秀麗婉約,像江南水鄉邊的一縷絲竹音,九哥卻是綿密沉穩,溫潤處,有些封錦的神韻。

  他垂下濃密的睫毛,看向了燭台邊的幾星滴蠟。

  「七姐明兒就要出嫁啦。」

  七娘子也撐著手望著九哥,聞言,笑著點了點頭,「是呀,明兒就要出門子,以後,就不能照看九哥了。」

  不知為什麼,她的喉嚨裡忽然有了幾分梗塞。

  「你要好好讀書,家裡的糟爛污,不要多管。」她輕聲叮囑。「等權家小姐過門了……你想想去世的娘……你要好好待她,就算不喜歡她,也多尊重她幾分,不要寵妾滅妻、妻妾相爭。權小姐一世的喜樂,就操縱於你手中,你待她好,她待你好,兩個人和和美美,才是過日子的樣子。」

  九哥眼圈也是一紅,他低沉地應了一聲,「好!」

  他又低聲問七娘子,「許家,七姐是真想嫁嗎?」

  這話,九哥在到京城的那一晚就問過了七娘子。

  七娘子也知道自己不能有第二個答案。

  以九哥對她的重視,自己只要答一個不字,頓時就又是一場腥風血雨家庭革命,除了讓父子、母子之間再生嫌隙,還有別的路可走麼?

  這不是話本小說,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想要求另一門親事也不可得。私奔更只是純屬做夢,沒有戶籍,銀兩再多,一個弱女子還不是任人擺佈,再說,她到哪裡找人和她一起私奔?

  路,真是一條絕路,沒有一點生機。

  既然如此,何必讓九哥跟著自己難受?

  七娘子就強迫自己露出了一抹笑。

  「你也不是不知道……表哥和我早就……」她努力扮演著喜悅。「緣分是這個樣子……」

  九哥又歎了一口氣。

  七娘子就知道,自己到底還是沒有騙過這個聰慧的雙生弟弟。

  「還是怨我。」九哥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叫。「我叫你等我長大……可是我沒有想到,我長得太慢,你卻嫁得太早了……」

  七娘子的眼淚,紛紛而落。
九哥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他將七娘子的頭按到了自己肩上。

  「你怕不怕。」九哥問句傳遞到七娘子耳朵裡,就像是一聲歎息。

  七娘子的眼淚就掉得更厲害了。

  她很想說不怕,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害怕,然而,她的確是恐懼的。

  她害怕許鳳佳未知的態度,害怕許夫人、太夫人之間的戰爭,害怕未知的兇手,害怕平國公……許家就像是一隻張開血盆大口正在等候的巨獸,要走進它的肚子裡,七娘子再勇敢,她畢竟也還是怕的。

  「再怕……也要嫁啊!」她一邊哭,一邊自嘲,「難道還賴在楊家不走,看父母的臉色……很多事,總是要面對的!」

  「如果表哥對你不好,你告訴我。」從九哥胸膛之中傳來的聲音,慢慢地震動著七娘子的耳膜,「誰對你不好,你都告訴我,我雖然還小,但很快,就能長大了!」

  七娘子一下又想到了九姨娘。

  九姨娘最盼望的,就是這一雙兒女平安成人,成親生子,安然度日。

  儘管在這份安然後頭藏了數不盡的辛酸與血淚,但這一天,也終於快來到了。

  翌日吉時,許鳳佳身著四品緋色公服,上門迎娶七娘子。

  江南禮俗,新科姑爺要喝攔門酒,京城卻從來沒有這樣的說法,行禮時雖然熱鬧,卻也莊重。一應行事,都由主婚人贊禮宣告安排。

  七娘子一早打扮停當在後堂相候,只聽得堂前無數聲的起身跪拜贊禮,大太太與大老爺的輕聲說話,待得主婚人一聲贊禮,便由侍女護衛導引而出,立於堂前,和許鳳佳對面行禮——戴了蓋頭,她也不過是看著一雙鞋罷了。

  大老爺輕咳一聲,儼然吩咐,「往之女家,以順為正,無忘肅恭。」
這都是禮俗慣例,七娘子向大老爺一拜,又只聽得耳邊大太太輕聲叮囑,「必恭必戒,毋違舅姑之命。」七姨娘小聲的說話,「爾忱聽於訓言,毋作父母羞。」

  這就是臨出閣前的最後一次庭訓,七娘子一一點頭受過,有人遞了一條紅綢過來,在滿目的紅裡,她手牽紅綢,慢步出閣。

  花轎不久就到了許家,透過蓋頭、轎簾,依稀可見巷子口內外張紅掛綵,滿是喜氣。轎外炮竹震天,道喜聲隨處可聞,未幾,喜娘扶七娘子下轎。

  她身著四品命婦全副披掛,由新郎前導,手牽紅綢腳踩錦氈,緩緩地進了堂屋,先拜祖母,再拜舅姑,這一路錦繡千重,縱使視物不夠分明,七娘子依舊能模模糊糊地感受到許家的富貴。

  好容易進了洞房,手中被塞了裝滿五穀的寶瓶,七娘子端坐垂頭,過了不多久,伴隨著滿堂哄笑,便有人叫道,「大將軍來了!」

  在轟然的道賀聲中,一柄劍忽地伸到了蓋頭底下,七娘子驀地一驚,只聽得喜娘笑,「武將娶親,劍柄掀蓋頭,新婦不要驚惶。」

  果然,這嵌了綠松石,紋飾華美精緻的劍柄頓了頓,便往上揚,挑掉了七娘子的蓋頭,又回頭頂住她的下巴,輕輕上挑,逼得七娘子抬起頭來。

  她的剪水雙瞳,就這樣毫無防備地對上了一雙深沉似海的眼。

  許鳳佳神色靜若止水,不見悲喜。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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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 10:28:18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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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兩年的南方生活,似乎讓他又黑了一些,原本蜂蜜色的肌膚,轉為略微深澤的麥色,眉宇間那股原本四處湧動的風流情挑,早已經收斂不見,眉目端肅時,看來實在很有威嚴。軍人的鐵血與長安子弟的傲慢融合,使得此人眼眉之間的那股子倨傲霸道越發濃烈。僅僅是手扶劍柄,就叫人已經可以想見他在沙場之上金戈鐵馬號令千軍的威風。

  許鳳佳並無歡容,與七娘子對視一眼,便別過頭聽喜娘吩咐,斟了交杯酒與七娘子對飲。

  兩人手臂糾纏,自然要拉近距離,周圍的竊笑聲響成一片,不乏少女笑聲,七娘子不禁微紅了臉,卻是力持鎮定,她啟唇緩緩飲下杯中酒液,又有人來剪斷二人一縷頭髮相結,掖在枕頭一角。

  許鳳佳放下酒杯,尚且沒有說話,屋外就傳了人聲進來,「宮中賞了金玉如意,賀新婦入門,請將軍到前庭領賞。」

  七娘子心頭頓時一暖。

  只不知道這背後究竟是誰的手筆。

  眾人也頓時大嘩,許鳳佳只看了七娘子一眼,便起身出屋,喜娘順勢請眾人出洞房,笑吟吟地道,「也該到前院待客了!」

  能進洞房來鬧的,無不是許家最親密的男丁女眷,這話說給他們聽是再恰可不過的,幾個年長些的中年婦人便讚了七娘子幾句,「真乃好容貌。」便笑吟吟地帶頭出了屋子,屋內只留喜娘與陪嫁丫鬟服侍。

  七娘子一大早就起身梳妝,一整天只吃了兩口半生不熟的飯團——還是按禮俗才給她吃的夾生飯,現下已是飢腸轆轆,又頂著那戴頭飾十多斤的披掛四處行走,尚且還要注意禮儀,實在是又餓又累。

  橫豎蓋頭掀了,此時許鳳佳出去接賞,回頭肯定就順勢到前廳敬酒,也正是她卸妝的時候。

  她喚來立夏卸掉了一臉白粉,又拿下金玉冠,脫了大紅對襟百鳥禮服,進淨房稍事洗漱,換上家常穿的藕荷色長襖,盤坐在床前,自顧自地喝了幾杯茶,方才覺得渾身上下舒暢了些。

  就有些睏倦起來。探頭看了看炕邊的小立鍾——今日吉時卜得遲,眼下已經快過二更,是七娘子日常就寢的時間了。屋外卻還是燈火通明,笑鬧賀喜之聲,遠遠的竟連這裡都聽見了。

  她搖了搖頭,又環視新房一圈。

  這間屋子應當是明德堂西翼居中的寢室,將新房擺在這裡,並不出乎七娘子的意料,畢竟東翼是五娘子曾經居住的地方,在她的屋子裡辦喜事,不論是誰,恐怕都覺得古怪吧。

  她眸色不禁一沉,心中那股五味雜陳的感覺,又冒了上來。

  續絃哪裡是那麼好當的,從前把嫁進權家看得太簡單,實在是她沒有經驗了。

  就算感情再淡,婚姻的存續時間再短,元配始終是元配。尤其當這個元配還是自己感情不錯的姐姐時,很多事,都會變得太複雜。

  更別提許鳳佳……

  直到此時此刻,七娘子才對自己承認,她心底真正怕的,只是許鳳佳一人。

  許鳳佳這樣的男人,她前世也不是沒有遇過。

  這種人一向很驕傲,也都有驕傲的本錢,他們出身卓越,能力超群,少年得意……想要什麼,只需要勾一勾手指,就有成噸成噸的什麼等著。

  就算她的擔憂被證明是正確的,恐怕許鳳佳也未必會因此而諒解她當年的拒絕。

  恐怕就因為她的擔憂被證明是正確的,他才更不能原諒自己吧?

  在許家該怎麼行事,七娘子心中已有了既定的方針,過往的一年裡,她對許家的瞭解,也不再那樣膚淺。該做什麼,該怎麼做,她心底有數。

  可在感情上,七娘子卻完全不知道如何看待這段婚姻,也不知道該怎樣面對許鳳佳,她忽然發現自己根本並不是那樣瞭解自己的丈夫。而僅有的那一點瞭解,似乎對這段婚姻一點幫助都沒有。

  她沉下眸子,望著眼前被燈火映得通明的銀酒瓶。

  酒瓶上曲折迴盪的光線,映出的是一張陰鬱的嬌顏。

  屋外忽然又傳來了紛沓的腳步聲。

  「世子爺,您醉了……」是喜娘討好的笑聲,「這不是還要撒帳、坐帳……」

  許鳳佳低沉醇厚的聲音就跟著響了起來。

  「這都什麼時辰了,明兒一早還要進宮謝恩,俗禮陋習就免了吧!」

  喜娘似乎還有些不甘心,竟斗膽回了許鳳佳一句,「可這都是老規矩了——」

  許鳳佳輕輕地一哼,喜娘的聲音漸漸地變小了,最終囁嚅無聲,燭光掩映之間,他已經大步邁進了新房,七娘子抬眸看他,力持鎮定。

  「都下去吧。」世子爺似乎心情並不大好,擺了擺手,沖屋內服侍的幾個侍女嚷了幾句,「以後我在家的時候,屋裡不要留人服侍,我要清靜。」

  後頭這話,卻是對著七娘子說的。

  七娘子一怔,才點了點頭。

  隨著立夏等人悄無聲息地退出屋子,併合攏屋門,室內一下就靜了下來。

  雖說外頭的熱鬧還猶自未散,但明德堂西翼似乎有自己的規矩,只聽得隔壁幾間屋子逐一關門落戶,接著,這一片屋宇都悄無聲息。

  七娘子坐在桌邊看著許鳳佳,一時,竟也有些不知所措。

  許鳳佳卻要比她更自在一些,他解下腰畔佩劍,隨手拍到了立櫃上頭,便在小方桌前落座,挑剔地掃了桌上這些吉祥菜,才舉筷各樣都吃了一口——這也是禮俗——卻並不讓七娘子。

  看來是成心晾著她了。

  七娘子反倒鬆了一口氣。

  如果許鳳佳一進門就一臉的濃情蜜意,要和她共赴巫山,七娘子還真不知道要怎樣回應才好。

  冷暴力,她倒是受得慣了。

  她回身抱起縫製了「棗生桂子」的幾床繡被,索性開始鋪床。

  一動手卻又犯了難,七娘子似乎感覺得到許鳳佳的眼神向她刺來……一咬牙,她鋪了兩床繡被,還格外在鋪蓋間留出了一線被褥,顯得涇渭分明。

  一聲清脆的撞擊,許鳳佳似乎是擱下了筷子,七娘子脊背隨即一僵。

  雖然兩個人都沒有特別的表示,但氣氛的確實在是太僵硬了。

  七娘子這才發現自己有多害怕……她的手居然在發抖!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索性轉過身,坐在床沿,毫不躲閃地與許鳳佳對視了起來。

  她沒有什麼好害怕,好心虛的,許鳳佳的態度越是盛氣凌人,反而只能越說明他的心虛。她在心底不斷地告訴自己。

  然而她畢竟是恐懼的,她也很明白這一點,正是因為她如此恐懼,所以才要這樣虛張聲勢,偽裝成一點都不害怕……

  「再怎麼看不上許家,你還不是一樣要嫁進來。」許鳳佳似乎反而被她的舉動逗樂了,他丟下筷子,大剌剌地盤著手往後一仰,靠到了椅背上,笑嘻嘻地望著七娘子。「都到這個地步了,怎麼,你還指望誰來救你?」

  雖說是在調侃,但他的眼卻是冰冷的,這雙曾熱得將琉璃融化成一團水的雙眼,現在卻好似冰一樣的冷,它依然在燃燒,只是這火也能凍得死人。

  許鳳佳果然已經因愛生恨……不,或者那份愛曾是幼稚的,但這份恨卻要比愛更濃烈得多。

  七娘子忽然有些想笑。

  看看,她是怎麼把日子過成這樣的!廢了千般算計,用了無數的心機,最終卻還要嫁到這樣的人家,與這樣的一個男人相伴終生!

  然而,她卻反而把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許鳳佳的傲慢,從來就不能讓她低頭,只能讓她的頭仰得更高。

  「誰也不會來救我。」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清脆寧洽,語調——平靜無波。「怎麼,世子爺當我楊棋是個天真無知的小女兒家,還以為會有誰救我於水火麼。」

  許鳳佳霍地一下就站起身來。

  他還穿著緋紅公服,但這件精美的華服卻根本也掩不去他的怒火,這男人就像是秋原上的一把野火,一旦燃燒,就再也沒有辦法熄滅。叫人對著他不由得就多了一絲小心:畢竟,誰也不想引火燒身。

  此時此刻,他的怒火簡直映亮了半邊屋子,高大健朗的身軀幾乎是掩去了七娘子身前所有的光源,她的世界一下暗了下來。

  「你還有臉說這種話!擺出這種嘴臉?!」他的聲音不大,但卻似乎是帶了火,一字一句都在七娘子臉頰邊留下灼痕。「你以為我許家是龍潭虎穴?我許升鸞是個不識憐香惜玉的魯男子,對你只有折騰沒有愛護——楊棋,你不要忘記,元配嫡妻的位置,本來是為你而留——」

  七娘子再也忍耐不住,她一下站了起來,分毫不讓地和許鳳佳對峙。

  「為我而留?天下間難道還有比這更荒謬的笑話?是,世子爺貴人事多,恐怕不記得你前腳剛走,後腳王妃上門提親,提的是誰!」

  她刻意露出一個甜笑,「恐怕更忘了就是一年前在這明德堂內,我五姐死於非命,一對嬌兒無人照管!我難道不該希望有個人來救我於水火,還是世子爺以為——啊!」

  她不禁輕呼出聲,猛地一退步躲過了許鳳佳的掌握。

  但她畢竟不是驍勇善戰的武將,面對許鳳佳的進犯,又怎會有半點反擊之力?只覺得眼前人影一晃,許鳳佳已經將她壓在精緻綿軟的繡被之間,僅僅是一手就握住了七娘子的下巴。

  「你再巧言令色,也不會有人來救你!」他的雙眸已然被酒氣與怒火染成了一片腥紅,「楊棋你最好把招子放亮一點,你現在站的是我許家的地,吃的是我許家的糧,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得做什麼!」

  七娘子只覺得一股郁氣從上而下,自百匯湧泉往胸口直衝過去,她差一點就要再噴一口血。

  這樣自以為是的性子,是怎麼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她驀地奮力掙扎,曲腿猛地將許鳳佳踹開——他根本沒有料到七娘子還會這樣野,一下就被她掙脫出來,滑脫了掌握。

  「世子爺是不是從不認識我楊棋?」她怒極反笑,「在最卑微的時候,我都不會對你言聽計從,怎麼,你當眼下的許家,你還能一手遮天嗎?」

  許鳳佳眼睛一瞇,就要再上來壓制住她,七娘子一路後退到立櫃邊上,不及細想,索性就直接拿過那沉重的寶劍,奮力將它拔出了鞘,遙遙指向了許鳳佳。

  許鳳佳頓時止住了腳步,他眼裡閃過了幾許清明,開口正要說話,七娘子一振手腕,劍鋒一抖,他又安靜了下來。

  「借酒裝瘋,是個很好的主意。」她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然而似乎是沉鬱了太久,似乎是先頭的那杯交杯酒酒勁太大,她也有些無法自控,平素裡幾乎是可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如今一掃而空。「可惜事實俱在,是誰沒有道理,我認為很清楚了,是嗎?世子爺。不要以為你聲音大,就能更占理。我今天要嫁進許家,本身就是你失敗的證據!少年將軍很了不起嗎?做你的元配很了不起嗎?你敢當著五姐的牌位說這話不敢?!」

  少年將軍發出一聲怒吼,舉步又要上前,然而七娘子不給他機會,她繼續往下說。

  「不要以為我嫁進許家,是高攀你家的門第。呸!你們許家有什麼了不起!楊家就夠骯髒了,平國公府裡還要更藏污納垢,活生生的兇手就在外遊走,你沒膽衝她發火,卻來衝我洩憤?許鳳佳,你實在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許鳳佳怒哼一聲,竟不管不顧衝著劍鋒舉步向前,七娘子嚇得輕聲驚呼,回劍正要逼退此人,卻只覺得手腕一麻,再也握不住這沉重的兵器,手一鬆,長劍便鏘然落地。眼前一花,自己已是被許鳳佳推抵在立櫃前再動彈不得。

  「我和善禮之間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許鳳佳的聲調反而冷了下來,字字句句,充滿譏誚,「緝兇是我的事,愧對她是我的事,你算什麼東西,敢來評判我們夫妻之間的恩怨?」

  「哈!」七娘子情不自禁,一聲冷笑。

  她知道自己該冷靜,但失控的感覺是這樣的好!有多久,她將自己的心事全然埋葬在心底,有多久,她是一個啞巴,成年累月也沒有一句真心話?

  能夠鋒芒畢露,實在也是一種幸福。

  「現在你倒要來談夫妻了。」她的語調竟是這樣的怨毒,連七娘子自己都嚇了一跳。「就夫妻而論,你成親隔天出門公幹,直到五姐去世,兩年夫妻,相聚不過半個月。兇手在外逍遙自在,你在哪裡?五姐去世時心心唸唸不知孤兒誰付,你在哪裡?!世子怎麼會以為這樣的一個夫君,會是我楊棋想要的?你當我楊棋看得上你許家的門第?你不用做得一臉委屈,我告訴你許鳳佳,你不想娶我,我也不想嫁你,這一腔火你要發,找你娘,找你爹,找你四姨找你四姨夫,你獨獨沒有資格找我!你以為我會做你的受氣包?你以為我會因為回絕你心生歉疚卑屈?那你就實在是感覺太好了!你看看你自己,連你嫡親的表妹都沒有護住,讓她在你家受氣,讓她死不瞑目,你以為錯的全是別人?是我?是我當時不該拒絕?那我不妨把話放在這裡,我一天都沒有後悔我回絕了你,因為我很自私,我知道若我應允,今日躺在棺槨中頂著元配名頭風光大葬的人,就會是我!」

  「夠了!」許鳳佳猛地怒喝一聲,「楊善衡,你以為我不敢休了你?!」

  七娘子頓時升起了一股捧腹大笑的衝動。

  「你要是能休了我,一開始就不會答應娶我了。表哥。」她重重地咬住了表哥幾個字。

  許鳳佳瞠大雙目,腮邊筋肉咬緊跳動,一時間七娘子又有了幾許驚恐,但她又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寸步不讓地與許鳳佳對視,她或許比許鳳佳矮小,但她自信,在精神上,她不比他更卑屈。

  許鳳佳咬牙切齒,似乎想說些什麼,又很快收住,他後退半步,聲調轉為漠然。

  「別叫我表哥。」他往地上啐了一口。「你從來沒當我表哥,我也從來沒當你表妹……虛情假意,噁心!」

  言罷他轉身而去,就連背影都透出一股不屑。

  七娘子頓時又騰起了一股無名火,她碎步向前,一把抓住了許鳳佳的袖子。「你以為你要去哪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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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婚頭一夜你就去書房睡,」七娘子語氣冷冽。「是嫌許家的笑話還不夠大?」

  許鳳佳也許已經很厭惡她,也許非常剛愎自用,但他畢竟是個將軍,對許家內宅的鬥爭也不會一無所知。

  新婚夜兩個人在洞房裡怎麼吵是一回事,甚至圓房不圓房都無所謂,但他進書房睡,就太下七娘子的臉面了。

  新嫁娘沒了臉面,在夫家受人輕視,到末了,吃虧的還是許家六房。

  許鳳佳的腳步就沒有再往外邁,半晌,他終於轉過身去,俯身拾起長劍,還劍入鞘,將它拍到了立櫃上頭。

  「以後刀劍不要亂動。」他的語氣仍是僵冷的,但卻已經不再怒火勃發。

  都不是孩子了,爭吵固然可以發洩情緒,但解決不了問題。

  七娘子微微一點頭,衝他扯了扯唇,就算是暫時休戰,她低聲道,「我要洗澡,得叫人進來服侍。」

  見許鳳佳似乎沒有意見,她便親自開門出去,喊了立夏進來,吩咐了幾句,立夏自然前去安頓妥當,不過一刻鐘功夫,在小自鳴鐘敲響十二點的鐘聲之前,七娘子已是洗漱妥當,在合歡床上安頓了下來。

  許鳳佳似乎是慣了自己打理起居,他又揮退侍女,只留一桶熱水相待,不多時也自屋內出來,自顧自地掀被躺倒,背向七娘子,不多時就傳出了微微的鼾聲。

  七娘子這才安心下來。

  在這樣的情緒下行周公之禮,那肯定是一場噩夢。

  她推了推枕頭,將長髮撥到胸前,安穩合目,或許是與許鳳佳的這一場對峙,實在是太消耗精神,她原本以為到了新環境,可能一夜無眠,卻是才閉眼就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許鳳佳就將她推醒。

  「今天要做的事還有很多。」他面色沉冷,雖看不出不悅,但看著也決不開心。

  七娘子默默翻身下床,立夏等人早候在一邊,進了淨房梳洗出來,她才想著問許鳳佳,「明德堂裡原來服侍的幾個人呢?」

  許鳳佳搖了搖頭,不經意地交代,「西翼東翼用的人素來不同,西翼裡進出的都是我慣使的小廝,丫鬟沒有幾個,這幾年我在家的時候少,除了幾個灑掃婆子,西翼裡沒別人了。」

  七娘子沉眉默默思索,輕輕地應了一聲,在桌邊坐下,和許鳳佳共進了一頓無言的早飯。

  新婦進門,按理是要同一家人相互廝見,只是平國公要帶許鳳佳進宮謝恩,許鳳佳咬了兩個饅頭就匆匆而去,只撂了一句「老媽媽會來帶你」,就不見了人影。

  他不在,七娘子反倒是放鬆了下來,她見天色還早,自鳴鐘才走到五點半,便一邊咬著栗子面小窩窩頭,一邊低眉沉思。

  她和許鳳佳的這一場架還沒有吵完,只是兩人都叫了中場休息。

  將來,是肯定還會再爆發衝突的。

  從第一次見面到如今,世子爺對她總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的確,這優越感來得也很自然。他是世家嫡子,父母血脈尊貴,自身能力又強,看她這個庶女,自然居高臨下。

  從前她也沒有什麼好說的,身在屋簷下,自己的一條命在大太太和大老爺眼裡,未必比得過許鳳佳的一隻手。對許鳳佳與許家人良好的自我感覺,她可以從心底不屑,但卻不得不承認他們也優越得很有道理。

  但如今卻不一樣了。

  嫡女的好日子在出閣前,庶女的好日子,卻在出閣後。

  出閣前,生母掌權,嫡女金尊玉貴,同樣是姓楊的姐妹,她就硬是要尊貴幾分,人比人比死人,嫡女的心裡當然有優越感,日子過得就順心。出閣後,落差感一下就來了。新媳婦要受的苦,庶女忍得了,嫡女未必忍得下去。

  庶女出閣前要處處小心,命賤如紙,誰看得不順,都能伸手揉搓。出閣後,她們的體面就代表了楊家的體面,不論父母都不會容許有人欺到楊家女頭上,和在家時的體面,沒有一點關係。就算大太太再不喜歡三娘子,若是三娘子被張家人排擠,一樣要為三娘子出頭,否則楊家體面何在?是以初娘子、三娘子、四娘子這三個姐姐出閣後的日子,反而更加順心。

  她雖然有個嫡女的名分,但在心底,是從沒有把自己當作嫡女看待的。出閣前說一句話都要三思,做一件事也要前瞻後顧,只因她沒有一個靠山,全憑她自己。

  出嫁後,事情就不一樣了,她有了唯一一個,也是最有力、最名正言順的靠山:娘家。

  前後兩世身若浮萍,在什麼時候,可以說什麼話,做什麼事,七娘子心底怎能無數?從前日子過得謹慎憋屈,那是因為她沒有依靠。就算大老爺是她親爹,大太太是她嫡母,她也要像一個孤兒一樣行事,甚至於還要比孤兒更小心——她不能讓自己的不謹慎連累了九哥。

  雖然以庶女的身份入主許家後院,雖然幾個妯娌的出身都要比自己更高貴些,雖然太婆婆先就不喜自己,雖然還有一個心機深沉,和自己有過齟齬的婆婆。

  但既然已經出閣,七娘子是從來不打算逆來順受的。

  笑話,親爹是閣老,嫡母是婆婆的親妹妹,表哥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許家還欠了楊家一個兇手……若是在這樣的時候還要低眉順眼,她就不是謹慎,是懦弱了。

  再說,七娘子也沒有忘記自己對五娘子的許諾。

  這個兇手,她是肯定要找出來的。

  她沒有一點案件偵破經驗,要從細微線索下手,能力恐怕不足,更別說案件實際上已經過去一年半有餘,這足夠讓一個兇手好整以暇地打掃戰場,抹去所有痕跡了。

  七娘子自然有自己的辦法。

  以五娘子的性格,在當紅得勢之後,她會怎麼做?

  順著這條路推演下去,自然可以發現得到,她最容易得罪的是哪個對手,又有誰的性格,更可能以殺人的辦法來消滅眼中釘……

  老媽媽沒多久就到了。

  「哎喲,」一進門就驚叫。「怎麼您還沒梳妝打扮……」

  七娘子撩了撩眼皮,遞過去一個冷冷的凝視。

  老媽媽頓時收聲,垂下眼,顯出了難得的不安。

  雖說以她從前的作風,對老媽媽這種重臣,是肯定不會用這個態度的……但,那也是從前了。

  手腕,她不缺,她一向缺的只是實力。

  七娘子如今已有絕對的實力碾壓過所有反對的聲音。這或者是出嫁這件事,給她帶來的最大的好處。

  她沖立夏使了個眼色,立夏登時會意。

  「您不用著急,這不是還沒到卯時正麼。」她笑盈盈地將老媽媽拉到了一邊,乞巧與上元頓時擁上前,服侍七娘子換衣裝扮。

  這兩人成年累月伺候七娘子,如何不知道主人的脾氣?都練就了一副伶俐手腳,不過一炷香時間,已是為七娘子梳起了髮髻,插戴了大太太搜羅來為她陪嫁的一套寶石頭面,紅綠寶石均大若貓眼,再套穿了纖秀坊京城分號加工趕製由二娘子相贈的金銀滿繡對襟長衫。

  七娘子盈盈起身,對鏡自照片刻,又衝老媽媽微笑,「耽誤媽媽相候了。」

  她先是坐著用餐,還不覺得什麼,此時一起身,行動無礙神滿氣足……老媽媽就覺得有些不對了。

  新婦初試**,第二日哪怕再三矜持,在經過事的老人眼裡,步態中微微的滯澀,總是一覽無餘的。

  只看七娘子前後走動步法輕盈,就能感覺出不對,更別說老媽媽最善觀女,只看七娘子眉宇間的神態,就曉得她昨夜肯定未承恩寵……

  老媽媽是何等人物?她不動聲色,只是笑,「哪裡,夫人這把時點兒拿捏得恰恰好。」

  就一路走一路為七娘子解說起來,「府裡太夫人起得早,素來是卯正二刻起身,辰初一刻吃早飯,午時睡午覺,戌初二刻就歇下。夫人這些年來身子骨不好,起居不定時,幾個少夫人都在辰時給太夫人請過安,再給夫人請安。五少夫人因為料理家務,每天巳時、未時都在樂山居裡辦事。」

  說到家務,她就掃了七娘子一眼。

  話裡的味道,七娘子自然能品得出來。

  她微笑點頭,仔細地聽老媽媽的介紹。

  「今日因著有喜事,一家人齊聚樂山居,獨缺了國公爺與世子爺是進宮謝恩去了。還有四爺人在西北沒有回來,大爺、五爺、七爺、八爺都在,當然還有三位少夫人。」

  老媽媽又掏出懷表看了一眼,笑道,「眼下是辰時正,怕是人快到了,少夫人這邊請——」

  七娘子於是跟著老媽媽一道,重又踏進了飛簷斗拱雕樑畫棟的樂山居。

  樂山居是小萃錦的中心,建築當然也特別完備,北方建築與江南不同,講求一個闊大,樂山居也是口袋房樣式,建築當然要更複雜些,堂屋較小,另有通道迴廊,兩邊都是房間,拿現代的建築物做比方,更像是一間辦公樓,樓道兩邊都是各式各樣的屋子。

  七娘子就被領進了樂山居東翼三間,一進門,頓時眼前一亮:這裡應當就是樂山居的會議室了。

  倪太夫人倒是還不見人影,幾個少夫人卻是已經進了屋子,見到七娘子,都是一臉的笑,「六弟妹來啦!」

  七娘子自然也漾出客氣的笑容,逐個問好,大戶人家,面上的禮儀是要做足的。

  她是新婦,自然打扮得花哨,幾個嫂子相形之下無疑見絀,四少夫人的目光在七娘子頭頂轉了轉,又撇了撇嘴,五少夫人同大少夫人卻是安之若素,七娘子看在眼裡,心底倒是對幾個妯娌的性格,有了初步的認識。

  紙上得來終覺淺,大太太說得再多,也不比這幾個眼色,更能揭露幾人的性格。

  不多時,又有幾個穿金戴銀的少女進了門檻,逐一問好過來,又特地上前向七娘子行禮——這是許鳳佳的庶妹們了。

  許家不同楊家,人丁繁茂,光是平國公這一系的子女就有十多個,序齒的八個兒子五個女兒裡,二少爺、三少爺都已經不在人世,大姑娘數年前出嫁後死於難產,四姑娘幼年夭折,如今在世的也有九個兄弟姐妹,只是男多女少,到了這種時候,屋裡就要比楊家熱鬧得多了。

  七娘子剛和庶妹們互相引見過,幾個少爺又踏進門檻,由老媽媽導引,與七娘子先暫寒暄,正式的敬茶禮,自然要等太夫人出場再行。

  大少爺許于飛同大少夫人,實在都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安靜和順,他雖年過而立,但看著倒是與大少夫人一般的年輕,七娘子才一行禮,大少爺就請老媽媽扶她起身,又柔聲客氣了幾句,便同大少夫人站到一處,夫妻喁喁細語,並不理會旁人。

  五少爺許於靜就要熱情得多了,他同五少夫人比,就像是兩張畫,只是五少夫人是宋人筆下的美人,五少爺卻像是唐人筆下的大漢,兩個人站在一起,一粗一文,倒是相映成趣。

  七娘子向他見過禮,他便一屁股坐在炕前相對排開的太師椅中,翹著腳叫屋內服侍的丫鬟,「快來給我捏捏腳!昨兒進宮站了一夜,像是又犯了老寒!」

  他是倪太夫人一手帶大,在樂山居裡,當然最自在不過。

  七娘子又看了看四少夫人。

  四少爺許於潛算得上是許家庶子中最有本事的一個了,在許鳳佳參軍之前,他就已經打下了功名在身,這些年來積功升至千戶,以他不到三十歲的年紀來說,縱有許家照拂,也要有相當的本事才能有如此成就。也正因此,他同許鳳佳一樣長年累月地不在家,這就耽誤了四少夫人,到眼下,四房還連個子嗣都沒有,抬舉的幾個通房也都一無所出。

  四少夫人雖然還是那副得意樣兒,但在這兩對夫妻跟前,到底還是顯出了孤單。

  又有七少爺、八少爺上前給嫂子見禮,眾人正是忙亂時,屋門口就傳來了許夫人的咳嗽聲。

  自從去年那一場大病,許夫人險死還生後,她便很少出面應酬,七娘子也就是昨兒晚上拜見的時候,見了她一眼。

  待得眾人又見過了許夫人,倪太夫人方才姍姍來遲,由兩個健壯的媽媽攙扶陪侍,進了屋子。

  到底樂山居是她的地盤,太夫人一進門,氣氛就靜了下來,由許夫人為首,眾人都上前見過了太夫人,才輪到七娘子這個新婦逐一敬茶。

  平國公不在,這第一碗茶自然是要先敬太夫人,幾個僕婦端了泥金小盤,盤裡放著黑兔毫沉口小蓋盅,七娘子便盈盈向前,跪倒在蒲團上給太夫人行了二跪六叩的禮,又端起小盤裡的蓋盅,端上前脆聲道,「媳婦給祖母敬茶了。」

  倪太夫人抬起眼意味深長地望住了七娘子,一時,竟並不接七娘子手中的茶盅。

  七娘子安安穩穩,只抬眼看著倪太夫人,靜候她的反應。

  倪太夫人想下自己的面子,她一點都不奇怪。

  許鳳佳前後兩任妻子,都是楊家出身,這固然有時勢因素,但也是許夫人貨真價實的勝利,倪太夫人不給自己一個下馬威,怎麼對得住與許夫人相爭的這多年恩怨?

  屋內一下就靜得落針可聞,所有人的手,都聚集到了七娘子手中的茶碗上。

  七娘子心若止水,她望著倪太夫人,眼神澄澈。

  許夫人輕輕地咳嗽了兩聲,似乎又微微地冷笑了片刻,方才又沒了聲息。

  沒想到許家內部居然鬥得這樣厲害……七娘子心中思忖,手裡的茶碗,卻依然端得很穩。

  倪太夫人的神態倒是漸漸地軟和了下來,她終於伸手來接七娘子手裡的茶,張開口,似乎要說些什麼。

  七娘子卻就勢一送,就將茶碗擱到了倪太夫人身側的小几子上,微微一笑,又行了一跪三叩禮,便起身轉向許夫人,跪下給許夫人行禮。

  「新婦見過母親。」她的聲音格外的甜脆。

  許夫人於是欣慰地笑了,這張因常年病痛略帶了憔悴的臉頰上,罕見地露出了歡容。

  「好,好。」她傾身接過七娘子手中的茶碗,又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你這一進門,娘心裡就踏實多了。」

  一年前二人之間的針鋒相對,似乎早已經為許夫人所忘卻。她臉上浮現的,乃是貨真價實的欣喜歡悅。

  七娘子又再大膽地掃了室內一圈。

  屋內眾人,反應各異。

  這一碗茶就是她的石子,這一招投石問路,果然在池裡激起了重重漣漪,叫眾人或多或少,都給出了回應,現出了面具後的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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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輪番敬過茶,七娘子自然有見面禮送上,兩個長輩也有貴重首飾見賜,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也不必多說。因倪太夫人一臉的睏倦,不多時,眾人就漸次告退,許夫人第一個站起身告辭,又親暱地沖七娘子招了招手,笑道,「來,到清平苑陪娘說說話。」

  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七娘子就已經把自己的立場,挑得亮若白晝。

  許夫人是她三姨,不管五娘子出了什麼事,許夫人和大太太之間關係如何,只是兩人的這層親戚關係,七娘子就天然成了許夫人的盟友。

  並且這盟友,還是一個第一天請安,就敢給倪太夫人軟釘子碰的新婦。

  二太太雖然已經避居西北,從宅斗的第一線上退了下來,但她當年的風采,依然不時被七娘子拿出來回味。

  有時候在深宅大院裡的鬥爭,誰不要臉,誰就佔了優。二太太但凡還要一點臉,當年也不至於硬生生把大太太的心思轉到了過繼上,讓姐弟兩人過了好一段擔驚受怕的日子。

  敢給倪太夫人一點面子,恐怕在日後的鬥爭裡,老人家就貨真價實地拿自己的輩分來壓人了。

  不把輩分放在眼裡,倪太夫人又能怎麼樣?

  不論是二娘子使力,還是連太監在背後攛掇,或者是六娘子的手筆,總之,宮中昨日才賞賜出金玉如意賀新婦進門,這門親事又是平國公親自上門來提的。倪太夫人向宮中許太妃訴苦,許太妃又能如何?難道還為了母親的體面受損一點,去下皇后或者連太監的面子?

  向平國公述說,先不說這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平國公在意不在意,但兩家關係本來就正曖昧,五娘子又死得不明不白,一個政客是肯定不會在這時候為了一點小事發作兒媳婦的。

  這點氣,倪太夫人受了也就只能受了!

  七娘子雖然才只是個新婦,但六房有兒子,她娘家又硬實,許鳳佳又爭氣……她一進門就接續了五娘子當時才開始的得意,將幾個妯娌全都踩到了腳下!

  偏偏行事又這樣高調霸道,第一天就搞出事來,以後的日子還怎麼過……

  在她將茶碗擱到倪太夫人身邊的那一刻,幾個妯娌臉上的神色,想必都很精彩。

  七娘子掃了那一眼,也堪堪捕捉到了些餘韻。

  大少爺面色安詳,大少夫人一臉的不敢苟同,四少夫人做不可置信狀,五少夫人的臉色,卻是眼看著就陰沉了下來。

  的確,五少夫人,本來也就是她最懷疑的目標。

  這位張氏一向受寵,許鳳佳沒有娶親,許夫人又病著的那幾年,一向是她在打理家務。平國公府規模不小,一年的開銷,想必更少不到哪裡去。這一進一出之間,油水有多豐厚,七娘子心裡有數。

  張氏的嫁妝又遠遠比不得楊家女的顯赫,換作自己是她,都會希望弟媳晚幾年當家。

  五娘子運氣不大好,出嫁第一年家裡正是風雨飄搖前途未卜的時候,許家又最得意,所以沒有接過當家的棒子。等到她生了兒子,就……

  如果五少夫人的動作大了些,以五娘子的性子,不把事情鬧大,是肯定不會罷休的。

  這三個妯娌,就數她的嫌疑最大。其餘人等雖然和五娘子也存在尖銳的矛盾,但這來日方長,也沒有必要著急在月子裡下手。只有五少夫人的需求是最迫切的。

  她又閉上眼,仔仔細細地想了想五少夫人的神色,才提醒自己:才過門,別急,先站穩腳跟再說。

  好在七娘子雖然立刻在自己身邊樹立了一個大敵,卻也幾乎同時結納了一個有力的盟友。

  許夫人對她的態度顯然親密得多了。

  這位貴婦人身子骨不好,從樂山居到清平苑的短短一段路,都要乘二人抬的竹轎,七娘子在地面隨行,兩人一路上倒是都沒有什麼話。

  待得進了清平苑,許夫人的態度就不一樣了,她把七娘子讓進了自己的臥室。

  她和許鳳佳有幾分相似,似乎都不在乎俗禮,在炕上一靠,又讓七娘子在炕桌對面坐了,開門見山。

  「照媳婦的意思,是什麼時候把四郎、五郎接回來好。」

  到底是做祖母的人了,心裡念著的就是這一對金孫。

  七娘子掃了許夫人的寢室一眼。

  看得出,這是一間久病之人的臥室,她侍奉過九姨娘的病,曉得病人的臥室,與常人多有不同,譬如痰盒藥碗等物,必定是隨處可見,方便取用。還有屋內常有屏風陳設,方便引醫生入室扶脈……

  許夫人的身子骨看來是真的太不好了,把一對金孫送到秦家,是為瞭解大太太的疑慮,也是為了這對孩子自身的安全。

  七娘子就坦然地回答。

  「總要十天半個月,把院子打掃打掃!」

  她一點都不想迴避四郎、五郎的問題。

  大太太把她送到許家,無非就是兩個任務,找到真兇,把四郎、五郎平安養大。當然,後一個任務怎麼看都要比前者更重大。

  養孩子是難事,尤其是古代,衛生條件這麼不好,十個孩子裡恐怕有三四個是童年、少年夭折。許夫人又是病人,不管怎麼說,總是有所忌諱,這對孩子回了許家,是肯定要進明德堂編製的。

  對許夫人和大太太來說,恐怕還是對七娘子的恩賜了:從小養大,孩子是肯定只和她親的。

  七娘子卻一點都不想在孩子身上下功夫。

  不論大太太如何,她對九哥,可算是仁至義盡無可挑剔,就這樣九哥還有自己的心思……在深宅大院裡,唯有血緣是最緊密的聯繫,七娘子並不想讓自己落得個大太太一樣的下場。她尚且還年輕,還可以走幾步再想子嗣的事。

  只是她不熱衷生育,不代表她不愛孩子,尤其五娘子雖然和她有許許多多的過往,但姐妹情分,卻還算得上深厚。四郎、五郎,她肯定會盡力保他們平安長大,這也是她對五娘子的承諾。

  許夫人對七娘子的回答還算得上滿意。

  「要打掃得乾淨一些!」她微微地笑了笑,又單刀直入,半句廢話都沒有。

  「昨晚,怎麼沒和鳳佳圓房?」

  七娘子登時愕然。

  提到她和許鳳佳,她就有些亂了方寸。一時間支支吾吾,竟不知該怎麼答才好。

  許夫人就看著她露出了一個真心的笑。

  她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背。

  「鳳佳這孩子實在太野,連我都約束不了。」

  提起許鳳佳,許夫人口中就全是驕傲。

  「小五的性子,和鳳佳實在格格不入……或者和睦,但卻很難節制這頭野馬。鳳佳要接過父親手上的棒子,還有很多事要學,可有些事又是萬萬錯不得的。娘的身體,你也看得清楚,以後許家的大小事情,就要你們夫妻做主,就看你的行事,能不能管得住鳳佳了。」

  這或者就是許夫人對自己的入職談話吧。

  七娘子倒也有幾分喜歡許夫人的性子,當斷則斷,透著斬釘截鐵的利落。

  心機是對外玩的,不是對內用的。

  她也難得地坦白,「恐怕我和表哥……」

  提到表哥兩個字,她不由就想到了許鳳佳昨晚的那句話。

  的確,她從沒把許鳳佳這個表哥當真過,他們之間也從來沒有表兄妹的親情。

  她換了稱呼。

  「我與世子之間的關係,一時半會,未必會如此和睦。」

  許夫人頓時一笑。

  「鳳佳的性子,和誰能處得好?磨練了這麼多年,對外是圓融多了。對內,連我都拿他不住……這事且不急,橫豎,他廣州那頭事情沒完,不久還是要再出門去的。」

  七娘子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她倒有了幾分驚喜。

  許夫人卻又意味深長地沖七娘子微微一笑,「照我看,你要想接過家務,還得在鳳佳去廣州之前,把這房給圓了。」

  許夫人這話,實乃金玉良言。

  以七娘子的聰明,又如何不懂她的意思。

  許夫人看得出她沒有圓房,其他人肯定也看得出來。本身一個山寨嫡女,要在許家立足,不是光憑娘家硬氣和自己高調就夠了的,要接過府中大權,她還需要許家一兩個實權派的支持。

  許夫人當然是她的第一個支持者,兩人各取所需,不談感情,反而爽快,說得上是一拍即合。

  但一個新媳婦,連房都沒圓,難免招人議論,這無論如何也不是件好事,更可能給幾個妯娌借題發揮的可能。

  只是這種事……又不是說她想做就能做的。七娘子雖然不至於天真到把自己的身子看得無比金貴,但,她也絕不想在一個極尷尬的情況下交付出初次。

  只要和許鳳佳有關,實在沒有一件事不讓人心煩。

  七娘子沉眸應下了許夫人的暗示,「媳婦知道該怎做的。」

  雖說抬出了這萬用萬靈的口頭禪,但說實話,該怎麼做,她自己心裡也根本沒有底。

  #

  婆媳倆當然有很多事要商量,七娘子在清平苑坐到了巳時三刻,見許夫人面露倦容,這才告辭出來。

  她沒有自告奮勇,玩侍疾那一套。

  那一套可以在大太太身上生效,卻未必能打動許夫人。再說,就算有個輩分壓著,她也不覺得自己有必要對許夫人卑躬屈膝。

  出嫁了,真是好,處境再難,至少還可以抬頭挺胸。

  午飯七娘子是在明德堂自己用的。

  雖說新婦進門,第一年按理要到太夫人跟前立規矩請安,服侍用飯……但太夫人不來傳喚,她也樂得裝不知道。大不了還有個侍候許夫人的免死金牌,在胸前一掛,躲到清平苑去,太婆婆要折騰,也得先折騰兒媳,再折騰孫媳。

  或者是也看不上這樣低劣的手段,太夫人碰了軟釘子,倒是反常的安靜,到了半下午也沒有別的聲音。

  天色近晚時,許鳳佳回了明德堂。

  明德堂佔地不小,光是堂屋就曲曲折折有十多間屋子,自帶的兩個小跨院裡,如今也放滿了七娘子的陪嫁。五少夫人一下午遣了三四個媽媽來和七娘子商議這陪嫁的物事該怎樣安放,這幾個媽媽也無一不是慣看眼色的老成之輩,對七娘子的態度雖恭謹,卻疏離。

  或者是在楊家時見識多了,七娘子只覺得五少夫人的手段實在太小兒科。

  她也懶得親自和幾個下人周旋,叫了立夏進來與幾個媽媽盤點清算,將大件傢俱等物寄放進官庫,又和幾個媽媽商議著,要將存放五娘子陪嫁的小院落清理出來,五娘子留下的綾羅綢緞等物,列一張單子回去給大太太看了,由她發落。

  ——不找一點事給五少夫人忙,恐怕她還真慌得不行,忙著要給自己添亂了。

  自己索性進西三間補眠。

  明德堂東翼這一年半來一向冷落無人,七娘子也沒有搬進去生活的意思,許鳳佳若是不願意和她共用西翼,她倒不介意他搬進東翼去住。她只打算在東翼五娘子起居的屋子裡設一間小小的佛龕,便不打算多做改動。

  至於她自己,新房安頓在西翼第三間,日後也就是她的臥室,此外西翼一、二間都被打掃出來,也不曾上鎖,看來許世子是將這兩間屋子,留給她做待客起居用。

  七娘子也就老實不客氣,一起身就囑咐立夏收拾出來,等下午幾個媽媽過來的時候,已經正好待客。

  西三間並不小,當中放了她陪嫁來的紫檀木大床,窗邊還盤了小小的土炕,到了冬日裡,起居一人是恰好的。此時才到九月,還未曾燒炕,就放了椅袱做個長榻用。七娘子靠在炕前,看了幾頁書,居然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就聽見一串足音響進屋內,還伴隨著許鳳佳不耐煩的聲音。

  「說了多少次了,屋內有人太吵,以後我在家的時候,不許進裡屋服侍。」

  一邊說,世子已是一邊進了裡屋,立夏情不自禁,稍微流露委屈——七娘子多少年來,都沒有高聲說過這些丫鬟一句。

  她卻還是老老實實地為許鳳佳掩了屋門。

  許鳳佳一邊走,已是一邊解開衣扣,將外披的斗篷摔到了椅上,露出了底下的猛虎補服,又拿下頭上梁冠,露出了下頭青布紮起的髮髻,一頭去解腰間金帶——他瞥了七娘子一眼,漫不經心地抱怨。「都九月了還這麼熱,出了幾身大汗!」

  一邊把佩劍解下掛到立櫃邊金鉤上,一邊翻身開門出去喊人,「送水來!以後我一到家立刻預備熱水!」

  立夏等眾丫鬟只得又忙碌起來,七娘子不由一揚眉,問許鳳佳,「不去給祖母請安麼?」

  晨昏定省,一天兩次請安,是世家大族最基本的禮儀,許鳳佳今早急著進宮沒有進小萃錦,晚上還不去,似乎就有失禮之嫌。

  許鳳佳便瞪了七娘子一眼。

  「祖母下午就犯了咳嗽,叫我們今晚都別進樂山居了,免得冒了病氣!」

  他的語氣雖有幾分嚴厲,但也隱藏了幾許笑意,「楊棋,你本事不小,一進門就把祖母給鬧病了!」

  太夫人這哪裡是犯咳嗽,分明是給七娘子不自在,有把事情鬧大的意思。

  七娘子付諸一笑,索性也起身喚立夏進來,拆掉了頭上的髮髻,新梳了家常雲髻,等許鳳佳洗過澡出淨房,也進淨房梳洗一番,換了更居家的衣衫。

  於是立夏燃燈,上元擺桌斟酒,待得酒菜齊備,眾位丫鬟都退出了屋子,留這一對有名無實的新婚夫婦在桌邊對坐,吃他們新婚後的第一頓晚飯。

  這一頓飯吃得很靜。

  食不言寢不語,雖然七娘子本人不在乎這樣的規矩,卻也不想在許鳳佳跟前失禮。

  她放下筷子,見許鳳佳也不再飲食,而是斟酒有自飲的意思,才開口問許鳳佳。

  「如意是皇后娘娘賞的,還是……」

  許鳳佳於是一挑眉,看向七娘子。

  他已經喝了幾杯,眉宇間便染上了幾分酒意,這一望,倒有了些無意的風情在裡頭。

  「楊棋,你的本事,的確不小。」

  又是答非所問,七娘子不由蹙眉。

  許鳳佳卻已經轉動起酒杯,凝望著這上頭精緻華美的紋路。

  「進許家,你肯定是有所為而來……不過,別的事我不管,你五姐的事,你卻不能碰。」

  和昨日裡微醺後的憤怒不同,今天的許鳳佳還很冷靜。

  但這話,卻比昨天所有的冷言冷語,都讓七娘子詫異。

  不論她有多迴避許鳳佳,但對他的人品,她始終有一個較高的評價,也從來沒有懷疑過許鳳佳會有姑息兇手的念頭。

  可難道……

  七娘子的眸色就一點點地冷了下來。

  「巧了。」她也捻起了面前的空酒杯。「我正想告訴世子爺。楊棋的確是有所為而來——別的什麼事,我都可以不管,但五姐的事,我還非得管一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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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新婚

  許鳳佳於是瞇起眼,頓時又沉下了臉。

  「怎麼一出嫁就變了個人。」他低聲呢喃,「在家的時候從不曾少了算計,行為舉止處處得體……怎麼,你是太不情願嫁進許家,所以反而破罐子破摔了?」

  七娘子於是歎了一口氣。

  「誰不想活得自在些?」她真心實意地問許鳳佳,「世子爺若是生到我楊家做一個庶女,恐怕會比我更小心。我對世子爺低過頭不錯,但世子要是以為我會一輩子低頭伏小……那你就錯得厲害了。」

  夫妻之間的相處,她也沒有一點概念,前世她一向為生活奔忙,男人在她的世界裡,只佔少少一點部分。

  七娘子只是憑著直覺,她不願在新婚時就養成許鳳佳說一不二的脾氣。或者在古代,出嫁從夫,一個賢惠的少婦應當對丈夫低頭,聽憑丈夫的安排去做。但她從來也不是一個典型的古代少婦,雖然偽裝得不錯,但她的思路,一向另闢蹊徑。

  日子要過下去,許鳳佳就必須接受七娘子的性格,她不會是一個言聽計從的妻子。如果他不滿意——

  不滿意也沒辦法了,這門親事,本來就不從兩人的意願出發,當然也不可能因為兩人的意願而終結。

  至於許鳳佳當權後的事,七娘子決定以後再想。人在該抬頭的時候,就應當把頭高高地抬起來。

  許鳳佳猛地將酒杯頓到了桌面上。

  「字字句句,你總是不離我飛揚跋扈欺凌弱小。」他的語調本來就慢,此時,更好像每一個字都在口中滾過,凝聚成了有形的利箭。「怎麼難道在你心裡,我就是這麼一個紈褲?」

  要說七娘子不怕,那也是假的。男人女人在體力上的差距,本來就決定了她骨子裡一種天然的恐懼。

  但對著許鳳佳,她一向是越怕,越要把頭抬高。

  「表——世子爺心裡有數。」她怡然啜了一口清水,「在世子爺心底,我楊棋不也一直是個無助的小庶女,對世子爺的惡意,我只能忍,善意,我得感激涕零地受……悲喜哀樂,都要由世子爺來定?」

  許鳳佳放在桌面的手就一點一點地收緊了。

  七娘子卻是打從心底暢快了起來。

  如果許鳳佳不能接受這個現實,她不介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自己如今已非吳下阿蒙,把她當成只能受氣的小媳婦,實在是大錯特錯。

  「府裡私底下暗潮洶湧。」出乎七娘子意料,許鳳佳雖然不快,但到底還是耐著性子,向她解釋了起來。「你一個新婦,立足不穩就想把手插到往事裡。引火燒身,恐怕連我都不好救你!」

  七娘子一揚眉。

  「世子,我楊棋能從西北一路走到京城,憑的可不是聽話兩個字。」她意態安閒,甚至給許鳳佳斟了一杯酒。「您四姨也不是什麼善茬,當時我還一無所有……如今我怎麼樣,您是看得到的。我該怎麼行事,我自己心裡有數。您不必把我看得太小……」

  她卻已經在心底思忖起了許鳳佳的用意。

  五娘子的死,當然不可能是許鳳佳的佈置,當時他遠在兩廣,恐怕喜訊和死訊是接踵而至,不要說佈置害人,恐怕是才為添丁高興沒有幾天,壞消息就到了。

  但他卻不願讓自己動手查案,難道是真的想把這件事就這麼揭過去?

  這可不像是許鳳佳的性子!

  七娘子怎麼想都想不明白,許鳳佳怎麼會有這樣的反應。他可能會要求由他來查自己輔佐,也可能要求七娘子不要把動靜做得太大,但讓她不查,這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場面一時就沉悶下來。

  許鳳佳神色陰霾,撫著酒杯並不說話,似乎也沉思了起來,渾身上下的怒火,倒是為之一收。

  這男人的精神就像是一團熊熊的野火,隨時可能往外延燒,七娘子也不敢太放鬆,她把玩著裙邊的玉珮,時不時就望一望許鳳佳。

  和這種人相處,真的很累,但卻也爽快,反正他也沒有掩飾對自己的不屑,七娘子也就無須將自己的不屑深埋心底,大家攤開來互相攻擊,要比曲裡拐彎地算計,來得粗獷多,也更暢快多了。

  半天,許鳳佳才悶聲開口。

  「這不是你的事,是我的事!」

  明知他此時此刻的憤怒與怨毒,並非衝著自己來的,七娘子仍忍不住被話裡凝厚的怒氣給嚇得挺直了脊背。

  「是誰害了小五,我總歸會找出來的……但這件事,你牽扯在裡頭,很不合適。」許鳳佳一點商量的意思都沒有,似乎這一句話說出來,就已經敲磚釘腳。「你要忙的事也還有很多,這件事,你不要管。」

  七娘子不禁扶額。

  誰能給她一把鐵錘就好了,她絕不介意把許鳳佳的頭蓋骨敲開,往裡面塞進「商量」兩個字。

  難怪許夫人說,以五娘子的脾氣,是絕無法節制許鳳佳的,這兩兄妹的性子都隨母親,從骨子裡就帶了一股偏激剛愎。兩人或者可以和睦,但恐怕是誰都改變不了誰的決定。

  當然,現在換作是她來當許鳳佳的續絃,關係也不會改善更多。好容易可以揚眉吐氣,七娘子決不會再過低頭伏小委婉諂媚的日子,如果許鳳佳說得有理,她也不介意聽從,可現在他一個大男人要查後院的事……

  七娘子慢慢地長出一口氣,又轉了話題。

  「四郎和五郎在大舅府上也住了一年多了。」

  和許鳳佳硬碰硬,兩個人只怕又要不歡而散。不如先把別的事提出,和許鳳佳商量商量。

  提到這一對雙胞兒子,許鳳佳面色一緩,歎了口氣。

  「你預備什麼時候接四郎、五郎回府?」他直截了當地換了態度。

  「總要把院子清掃清掃。」七娘子又抬出這句話。「明德堂的人事也要熟悉熟悉……兩個孩子身邊的養娘不好換,但侍候的丫鬟都是秦家人,總不好跟到府裡來,平白招惹議論。」

  許鳳佳就沉吟著點了點頭。「後院是你的事,你做主就是了。」

  「明德堂自己有小廚房,」七娘子又和許鳳佳商量,「我想著,小廚房裡再獨立出一個灶頭,專門挑選一兩個廚娘,為孩子做飯。身邊的丫鬟、媽媽們,就用五姐原本的幾個陪嫁丫頭……還有缺額,世子看看,有什麼信重的家人,可以用的?」

  她沒有打算在孩子們身邊插滿自己的人手,一兩個鎮場的自己人也就夠了。

  許鳳佳毫不考慮地搖了搖頭,「這事還是你和娘商量,我常年在外,內院沒有多少信得過的僕婦……」

  話說到之類,他自己都覺得不對。

  一個常年在外的武將,一個在內院沒有信得過僕婦的男丁,怎麼在內院查案?

  七娘子笑一笑,也不把話說穿。她擱下碗筷,起身到炕邊小桌上,為自己斟了一杯茶。

  「聽說世子今年還要再去廣州一次?」

  許鳳佳頓了頓,才道,「也未必,可能去,也可能不去。」

  他也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踱到窗邊漫不經心地道,「明德堂裡的事就交給你了,我事情太多,就算今年不去廣州,十一月也可能要去西北一次。朝廷裡要開放口岸和北戎貿易通商……這一兩年內,我是閒不下來管內院的事了。」

  既然這麼忙,那還怎麼查案?七娘子不禁一哂,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許鳳佳望著窗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室內一時也就陷入了沉默。七娘子看著手中的甜白瓷沉口杯,不知怎麼,一時間忽然想到了一年多以前,她摔了這套茶碗中的一個,拿起脆片在腕間比量的那一幕。

  她也沉默下來。

  屋內原有的那一股緊張感,不知不覺間,已是緩緩散去。

  「內院的事,你悠著點。」許鳳佳又緩緩開口。「家裡水太深了,這些年來娘無力管家,祖母坐大,很多事,不是你有心就能迅速上手的。」

  七娘子張口想爭辯什麼,又閉上了嘴。

  此時的許鳳佳,難得沒有一點侵略性,他的態度雖然不見得特別平和,但話裡的那股高高在上,不知何時卻已經隱去。取而代之的反而是深深的疲憊,好似這個精力無限的少年將軍,終於也懂得了滄桑。

  「善禮的死,是我一生中少有的挫折。」他背對著七娘子,聲音在夕陽餘暉中,似乎也帶了些模糊。「我在外為許家出生入死,家裡卻有人算計我的妻子。你大可放心,這口氣就算逼著我,我也嚥不下去。等我一騰出手,就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為善禮伸冤。」

  七娘子頓時鬆了口氣。

  她能擺出勢在必得的架勢,自然是篤定許鳳佳與許夫人都會站在她背後,如果許鳳佳反常地不願追究,她的態度,自然也要被迫跟著調整。

  「我也從來沒有否認你的堅決。」她也放軟了語調。「只是世子是個男人,你的戰場在外頭,很多事,你也有心無力。我自小從算計中走出,在內院,要比世子更吃得開……」

  許鳳佳苦笑起來。

  「兇手手段那樣高超。」他回過身,緩緩靠在小立櫃邊上,一臉深思。「心思又那樣深沉,這一年來明裡暗裡,娘做了多少工夫,愣是沒有一點端倪。這是說不准的事,你迫得緊了,她一帖藥下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這件事,你還是要緩辦!」

  他要只是一味不許,七娘子還可以不管不顧,這一番分析,入情入理,她倒不知該回什麼話好了。

  好在許鳳佳也並沒有看著她,那雙野火一樣的眼睛,正凝視著屋角的美人聳肩瓶,竟難得地透出了幾縷茫然。

  「善禮去世前,有什麼話留給我?」半晌,他才開口問。

  七娘子香肩一震。

  「五姐去得急。」她字斟句酌,「又更惦記四郎、五郎……」

  「那就是沒話留給我了。」許鳳佳扯了扯唇,唇邊自然是了無笑意。「我問了娘,問了四姨,善禮似乎交代了不少事,卻獨獨忘了我。」

  七娘子雙唇緊閉。

  許鳳佳又頓了頓,才苦澀地一笑。

  「這也不怪她,成親一年多,在家不到半個月,就是這半個月裡,還有七八天忙得不見人影。」

  他盤起手,短暫的軟弱,稍縱即逝。「楊棋,別怪我沒警告你,我可能是個好將軍,但卻絕不是個理想的夫君,往後幾年,我依然會很忙碌。」

  「父親忙得也不可開交,母親多病無力管事……許家這麼一潭深水,不是你初來乍到就能全盤洞悉的,我不可能給你多少支持,想要好好活下去,你最好別太招人忌諱,行事跋扈一些不要緊,動作,卻不能太大。」

  他不等七娘子回應,就自顧自地往下交代,「很多事,我們還要一起去做。家中大權,總是要握在你這個世子夫人手裡才好……我不管你多討厭我,不想看到我,總歸這些事,你需要我的支持。」

  七娘子沉眸,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我的意見,你不能不聽。」許鳳佳似乎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他分析得鞭辟入裡。「我可以擺佈你,也可以放手讓你去做,就看你要選哪個了。」

  他話裡的意思,已經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七娘子抬起眼望向許鳳佳。

  夕陽越窗而入,他的側顏為金暉覆蓋,整張臉都像是鍍上了金邊。

  然而,這張臉是冷漠的,只有那雙跳動如野火的眼裡,有勃勃的生機。

  她一下又想到了幾年前的許鳳佳,當時的他,是青澀的,然而他又是那樣的鮮活……

  一瞬間,她心痛如絞。

  七娘子終於對自己承認,她之所以這樣激烈地反感著嫁進許家這件事,甚至不惜動了自盡的念頭,或許最大的理由,正是她已經不知道該怎樣面對許鳳佳。

  她畢竟也是個人,也會心痛。

  每看他一眼,她心裡才收口不久的傷痕,便會再添一道新傷,提醒她自己曾經多冷漠地將這少年的愛情推到一邊——最可怕的是,這件事她也並沒有做錯。

  她閉上眼輕輕地甩了甩頭,像是要將這煩人的思緒甩到一邊去,重新武裝起了自己的理智。

  「我想,或者我兩個都不用選。」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透著貨真價實的精疲力竭。「世子這樣忙,年內又要去廣州……不論你怎麼想,人在異地,您又怎能擺佈小七?恐怕願意不願意,都得放手讓我去做吧。」

  「我只能放手是一回事。」許鳳佳的聲音很低沉,「你怎麼選,是另一回事。」

  他的話,似乎有無限涵義在言外。

  七娘子忽然很疲憊。

  她想要把一切攤開,告訴許鳳佳,自己有的從來就不像他有的那麼多,所以她承受不起一次錯誤的選擇,所以她不會為自己的正確而道歉。

  但最終,她只是用另一個問題,回答了許鳳佳的問題。

  「既然最終只能有一個選擇,我想怎麼選,似乎已經不重要了。」

  許鳳佳的臉色又沉了下來。

  他還要說話,屋外卻又傳來了立夏的聲音。

  「啟稟世子,外頭馬管事傳話進來,說是廖千戶剛才已經回燕雲衛掛號,稍後就過來請見世子,請世子示下,在哪裡見廖千戶的好。」

  許鳳佳神色頓時一整。

  「廖千戶回來了?」他喃喃自語,眉尖蹙得極緊,「怎麼這麼快……」

  一邊說,他一邊草草披衣,迅速向屋門走去,已是一臉的風雨欲來。

  在門口猶豫了片刻,許鳳佳又轉身吩咐,「我恐怕要帶廖千戶進宮面聖,如果事情順利,立刻就要下廣州去。記住我的話,你的手,別插得太深!否則恐怕……」

  言罷,他又自己搖了搖頭,大步出了屋子。猶能聽到他吩咐立夏,「去夢華軒問一問,如果國公爺還沒有就寢,就請他到外書房去!」

  七娘子不禁眉頭緊鎖,多添了些心事:是什麼事,連平國公許衡都要驚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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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一早,還是立夏送來的消息:世子爺一進宮就是一宿,回明德堂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了。他並沒有驚動七娘子,只是在西五間自己的一間臥室裡簡單整頓了行囊,又叫醒值夜的立夏吩咐了幾句話,就出了明德堂,在幾個親兵的扈從下上馬出門去了。

  「世子爺說,廣州那頭的事情很急,他不得不馬上過廣州去。什麼事,您等他回來了再辦,千萬不要著急。」立夏眉宇間儘是掩不去的埋怨,「又是新婚第二天就下廣州……」

  七娘子不禁莞爾。

  這個大忙人,還真是來去匆匆,這一次又是新婚第二天就離家外出。

  不知怎麼,她倒是放鬆了一些——至少這一次,圓房的壓力要到三四個月之後再來考慮了。

  她於是梳洗了去給太夫人問安。

  五少夫人是早到了的,四少夫人到得也不晚,七娘子和她踩了個前後腳,幾乎是趕著四少夫人的人影進了樂山居。大少夫人就來得慢了些,一進門就道歉,「今兒個倒是來晚了,唉,大郎又鬧了肚子,耽誤了好些功夫。」

  她話裡這遮不住的山西味道,似乎讓她很不得倪太夫人的喜歡,太夫人皺了皺眉,輕描淡寫地應,「張氏一會還是請個大夫來——這大郎的身子骨本來就不大好,你這個做母親的,也要照顧得再盡心一些。」

  大少夫人頓時低眉順眼地應,「是,祖母教訓得是。」

  七娘子站在人群末尾,冷眼旁觀,只覺得倪太夫人果然不愧是京城貴婦,雖說眉眼帶笑,話裡也挑不出毛病,但只是兩種語氣,親疏就已經截然不同。

  沒多久,男丁們並幾個沒出嫁的庶女也到了,屋內一下就熱鬧了起來,太夫人似乎有些嫌吵了,略微一皺眉,眾人就都會意。大少夫人第一個起身告辭去給許夫人問安,七娘子也就趁便溜出了樂山居。

  人多也有好處,人人上來給太夫人請個安,這就是半個時辰過去了,太夫人哪有心思留難她?

  七娘子一路走一路思忖,進了清平苑,卻是撲了個空:許夫人昨晚又沒有睡好,現在正在熟睡,老媽媽親自擋駕,幾個少夫人仍都沒能進去探視婆母。

  大少夫人是早回了她的至善堂去,七娘子還和大少爺打了個正臉,兩廂友善一笑行過了禮,也就各自分手。

  人口多,連請安都要多走幾趟——這還是平國公昨晚就在宮裡留宿,一早沒有回府,否則還要多走一趟夢華軒。七娘子只覺得這一趟路走下來,自己倒是胃口大開,難得地在早餐外加了一頓點心,才緩過勁來,吩咐立夏,「把東翼那邊的幾個執事婆子收攏進來,讓她們逐個進來見我。」

  她是明德堂的正主兒,要收攏明德堂內人事,實在順理成章,立夏二話不說出門吩咐,不到一炷香時間,明德堂內有限的幾個下人,便聚集到了西首間。

  西首間做的是起居裝飾,擺的是大太太物色的一套百寶嵌鐵力木傢俱,做工精美處,甚至還勝於大太太在蘇州時的住處裝飾。就連七娘子都不禁欣賞地望了床頭翠玉螺鈿的人物紋飾幾眼,才開始了她一生人中第一次面試。

  從前工作時,只有人挑她,沒有她挑人,到楊家之後,她雖然也有一定程度的人事任免權,但到底還是要顧慮到大太太的意思。如今明德堂這一畝三分地,卻實實在在是七娘子做主:許鳳佳也說得很清楚,他常年在外,明德堂裡的事,最終肯定還是要七娘子來管。

  七娘子心中也有了些模糊的念頭,她帶來的陪嫁雖不少,但要填滿明德堂的編制,還是不夠了些。再說,她也沒有打算只用自己的陪嫁人馬。

  明德堂裡本來編製的所有僕役如今還全都被鎖在許夫人陪嫁的莊子裡,如今管著裡外打掃的是許夫人院子裡借來的兩個中年僕婦,都是老實而有分寸,對答清朗之輩,雖然並不識字,但管束手底下的四五個雜役婆子並五六個小丫鬟卻是很得力。這些下等職位,其實也並不需要怎麼用心,能夠老實做活,不是輕浮跳脫之輩也就夠了。

  七娘子派人問了老媽媽,順勢也就把這兩個媽媽留下來繼續管事,明德堂東翼的事,她就直接交給了胡媽媽與褚媽媽。先行不過是將東翼打掃乾淨,原有的被褥等物,該洗曬的洗曬,該換的換……等等瑣事,不一而足。

  玉雨軒原有的兩個管事媽媽也都跟著七娘子陪嫁過來,多年來相處,沒有誰比她們更清楚七娘子的脾氣,杭媽媽、小王媽媽順理成章地接過了管事的職務,只是她身為世子夫人,院子裡灑掃庭除、迎來送往的管事婆子,名額就有八個,許夫人麾下的管事婆子更是以數十計,這兩個媽媽,是做不完所有活計的。

  七娘子也早有準備,她索性請老媽媽與五少夫人進明德堂來,自己捧了花名冊,請老媽媽挑了四個素日裡老實謹慎四邊不靠的僕婦,現場問過五少夫人,直接將這四個媽媽,調進了明德堂裡。

  五少夫人一臉的安靜和順,對老媽媽的眼光也很認同。「都是我素日裡用著最順手的人,還是娘手裡使出來的人眼力足。」

  她說起話來,聲音脆脆細細的,倒像是小戲子吊嗓子的腔調,和著一口京腔,怪也不怪,不怪又有些怪,叫人聽著,心裡什麼味兒都有。

  老媽媽看了七娘子一眼,就只是笑。

  要比打機鋒,七娘子自信不會輸給任何人。

  「五嫂不要見怪。」她微微一笑,端起嬰戲五彩的小蓋盅啜了一口清茶。

  本待要提到自己當家之後,少不得也要和管事媽媽們打交道,先將這四個得力幹將收攏到麾下,也是理所應當的事。可七娘子一下又想到了許鳳佳的囑咐。

  她不由秀眉微蹙。

  本來是打算一過門就以管家為由,敲山震虎,試探一下五少夫人的反應。

  可許鳳佳再三鄭重叮囑,叫她不要貿貿然就把水攪渾,或許也有他自己的理由。

  她就隨意地往下接了一句,「明德堂裡能用的人太少,事情又多。我年紀小,總不成還領一群糊塗兵打仗,叫人見笑吧?」

  她這話風趣,老媽媽頓時就笑得一臉都是褶子,「少夫人就是風趣。您這話說得,明德堂裡的管事媽媽,當然要選了又選,日後接人待物,才不至於給許家丟臉麼!」

  她是許夫人身邊最信重的媽媽,儼然是內府曾經的大總管,雖然如今許夫人多病已久,老媽媽已經沒有了以前的風光,但虎老威風在,這幾句倚老賣老的話,說起來還是相當自然的。

  五少夫人眼神一閃,低眸莞爾,「不過開一句玩笑,六弟妹就當真了,老媽媽也別急,我回頭就叫她們上明德堂來。」

  說得好像是七娘子和老媽媽心胸小,當不得一句說笑似的。

  五少夫人的確是個典型的京中貴婦,看著和順,但句句藏機,一句話說出來,就能叫人皺眉品上半天意思。

  七娘子付諸一笑。

  五少夫人心底會不開心,也是難免的事,自己叫了兩邊人馬過來對峙,這邊挑人那邊要人,擺明了是不給五少夫人一點反應的時間,一點推脫的借口。給不給就是一句話的事,也省卻了五少夫人和太夫人商量的那點功夫。

  也難怪她處處搶白,大有噎死七娘子的意圖。

  「噯,我也就是開一句玩笑,五嫂可別當真。」她驀地掩口一笑,「還當五嫂是個好開玩笑的性子,就順著說了一句,不想五嫂倒是當真了——這誤會,倒誤會得有意思!」

  她就和五少夫人相視一笑,兩個人都露出了淺淺的笑意。像是這誤會,當真誤會得極有意思一般。

  五少夫人就起身告辭,「家裡事情多,樂山居那裡還有不少回事的媽媽們等著……」

  七娘子忙起身親自送她到門口,「耽誤五嫂了,只是老媽媽說得也不錯,明德堂的事,不是楊棋一個人的事,畢竟關係到國公府的體面。不得不冒昧叨擾……」

  五少夫人眼睛裡的火花,就又是一閃。

  不就是一個世子位麼,活像是全許家就只有六房頂事似的……

  她笑得更和氣了。「哪裡,六弟妹說得有理,前頭那位在世的時候,明德堂裡的事,我們是不管的——倒是我疏忽,忘了六弟妹進門,是肯定要有新動靜的,沒能為明德堂預備幾個管事媽媽。回頭再給你賠罪了。」

  又一掃屋內輝煌燦爛的百寶嵌陳設,眼神微微一沉。「那就先告辭。」

  七娘子也懶得和五少夫人鬥嘴,笑著將她送出了大門檻,才帶著老媽媽回屋說話。

  「這四個管事媽媽,背後倒是都乾淨?」她問老媽媽。

  沒有當著外人,老媽媽也就把臉上的和氣收了起來,換了一臉的肅然。

  「倒都是乾淨的,府裡下人來路雜得很,有歷年來宮裡賞的官奴、採買的私奴、佃戶裡提拔上來服侍的佃戶女、家下人口自行繁衍的家生子兒。這幾個管事媽媽都是宮中賞的官奴,因在原主家多半已經婚配,子女又被發賣往別處去,如今孤家寡人的在府裡,一向也沒有多少靠山,都是靠真本事被提拔上來做些髒活累活,掙個生活罷了。」

  七娘子略微皺眉。

  雖然已經習慣了這社會的種種醜惡,但在聽到人口被當成牲畜一樣發賣,致使親人分別的事,她還是有些不忍。

  不過,老媽媽的眼光,的確也很老道。

  在明德堂裡服侍,是體面活,這些人在府裡可說是孤家寡人,只能憑借能力上位,在明德堂裡做事,自然是受寵若驚,服侍起來只有更用心。孤家寡人,就算和誰交好,也不過是面子情,到誰手下就吃誰的飯……

  僅僅是挑了這四個媽媽出來,就等於是將五少夫人在府裡的大致情況瞭解了一半——畢竟是在五少夫人手底下做事,對一些內幕不可能沒有風聞。七娘子有大把時間籠絡過人心,再一點點套問出五房乃至樂山居的瑣事。

  人選得好,要得更巧……五少夫人會不爽快,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她誇獎老媽媽,「到底還是您經過的事情多,以後明德堂的事,還要您多指教。遠的不說,近的,等四郎五郎回了府,身邊服侍的人,還要您來挑呢。」

  老媽媽一臉的恭謹。「少夫人實在是太客氣了,老身的這點才幹,還不都是夫人調教出來的。」

  兩人又客氣了一番,七娘子要親自送老媽媽出門,老媽媽卻是嚇得一疊聲的不敢當,「少夫人請坐,少夫人請坐。」

  就碎步倒退著出了西首間,由立夏送出了明德堂。

  七娘子也就順勢坐到了窗邊小炕上,目送著老媽媽的背影遠去。

  老媽媽是見過她小時候落魄的樣子的。

  當時她不過一個小小的庶女,雖然是主子,卻沒有多少體面。見了老媽媽,要怯生生地稱呼一句「媽媽」。

  老媽媽雖然和氣,但也不過是笑著作勢福一福身,就算是見過禮了。

  如今呢,連自己起身要送一送她,都不敢當……

  還有五少夫人。

  自己說一聲相請,就得拋下手頭的事到明德堂來說話……如若不是自己的身份,她犯得著這樣給面子?

  怪道許鳳佳當年那樣有信心,以為自己會答應這門親事。國公府的世子妻,這份權勢地位,豈是當年一個小小的庶女可以想見的?

  分明還在深宅大院裡,只是換了個身份,原來,生活就多了這許多不同的滋味。

  七娘子怔了半日,才慢慢地長出了一口氣。

  第二日一大早,她給太夫人、許夫人請過安,就帶了立夏並上元兩個心腹丫鬟,由杭媽媽、小王媽媽跟車,裝了一車回門禮,由大少爺並七少爺親自護送,回了楊家行回門禮。

  雖然許鳳佳缺席,但楊家還是擺了宴席款待親友,大太太也拉了七娘子在屋內說話。她的心情居然還不錯,打量了七娘子幾眼,就驀地一笑。

  「怎麼沒和鳳佳圓房?」

  雖然早料到她會有此一問,但七娘子仍然不禁有些許疲倦:早曉得當晚也就把禮行了,免得見人都要解釋。

  「當晚表哥喝醉了,一覺就睡到天光。第二日太陽沒有下山就進了宮裡……接著就下廣州去了。」

  大太太止不住的好笑,就是敏大奶奶,都不禁跟著發噱。「實在是妹夫太忙了些,這新婚第二天就下廣州——他是和廣州有緣啊?」

  就連大太太,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她似乎被許鳳佳南下廣州的事所取悅,竟是到了吃完飯,才想起來問七娘子,「國公府裡……有沒有什麼不對?」

  七娘子輕描淡寫地搖了搖頭。「初來乍到,也看不出什麼。」

  大太太就不禁歎了一口氣——她自然是心急的。

  「罷了罷了,」也就歎息,「要是那麼好查,你三姨早就查出個子午寅卯來了,哪裡還輪得到你顯身手。」

  話雖如此,卻依然有了三分的意興闌珊。

  七娘子動了動嘴唇,又閉上口不說話。

  大太太的涼薄,她難道還不習慣?

  總算大太太還記得四郎、五郎還在秦大舅府上,喝過一鍾茶,也就想起來問,「怎麼樣,在許家站得住站不住?缺什麼,你就只管向娘開口!」

  七娘子等的就是這一句話。

  「別的倒都沒有什麼。」她垂下眼簾,略顯躊躇。「只是想向娘借一個人來用。」

  就添添減減地將明德堂裡少人使喚,她要了四個婆子進編製的事說了出來。

  「這四人雖然能力是有的,但多年沒上檯面,行為舉止,多有可鄙之處,想請娘把梁媽媽借我幾個月,好生調教一番明德堂裡裡外外的人手。」

  大太太毫不猶豫,一口答應了下來。「這有何難?今兒就把梁媽媽捎著帶回去吧!」

  七娘子於是展顏一笑。「那就多謝娘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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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 10:29:26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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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娘子從楊家回許家時,天色已晚,她便沒有回明德堂,只是直接帶著梁媽媽進了樂山居,給太夫人請安。

  太夫人對七娘子可以擺臉色,但對梁媽媽這樣的親家老僕,總是要多給幾分顏面,非但罕見地露了笑臉,還賜了梁媽媽一個小几子,笑問,「怎麼,是親家母不放心女兒,特意再送一個服侍人進門?」

  梁媽媽不愧也是人精,答得滴水不漏,「回太夫人的話,是我們家太太擔心少夫人年紀小不懂事,給幾個嫂嫂添麻煩,特地讓我來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幫襯的地方。」

  太夫人就笑著撩了七娘子一眼,「親家太太實在過慮啦,六孫媳年紀雖小,可精著呢。」

  這話雖然是誇七娘子的,可聽著,怎麼聽,怎麼就不對味。

  五少夫人唇邊不由浮起了一抹笑,四少夫人看看這,看看那,也微微地笑了起來。大少夫人卻是面容呆板,好像聽不懂太夫人話裡的意思。

  幾個妯娌對面一排坐著的三個女孩兒,也都是各有反應,七娘子只掃了一眼,就將眾人的反應,都收進了眼底。

  太夫人如果只因為自己敢當眾拂她的面子,便把七娘子認作個傻大膽,那也實在是太粗疏了些。

  她微微一笑,「祖母誇獎,小七哪裡受得起。」

  好像聽不出太夫人話裡的意思,分明是坦然地受了太夫人的誇獎。

  許家人口多,來請安的男丁們均在梅花桌邊圍坐,本來太夫人說這一句話,幾個少爺也都好像沒聽到一樣,不過是自顧自地談笑。

  七娘子這一回話,倒是招來了幾道目光,七少爺許於寧、八少爺許於泰都看向了七娘子,像是要把她的後腦勺看出一個洞來。

  七娘子也不禁微微歎息。

  許家的人丁也實在是太旺盛了些,這十多個妯娌兄妹,看著居然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要在這裡頭找到一個可能的兇手,在事發一年半載之後,還真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太夫人瞳仁一縮,要說話,卻又嚥了回去,沉思了半日也沒有開口。

  氣氛漸漸就有些尷尬,大少夫人侷促起來,掃了丈夫一眼,大少爺卻是眼觀鼻鼻觀心,好像已經打起了盹兒。

  四少夫人卻是笑吟吟地磕著瓜子,罕見地沒有開口。五少夫人還盯著七娘子,就好像七娘子剛才當眾脫光了衣服似的,令她都不由得為七娘子的厚顏而震驚。

  七娘子卻是安之若素。

  如若太夫人以為這一點沉默的不悅,能將自己壓得主動開口,那她就實在還是太小看自己了。

  梁媽媽望了望七娘子,見七娘子面上一片恬靜,亦不由心生欽佩。

  她前後兩次來訪許家,對許家的人事,也不是沒有瞭解。這個太夫人看著慈和,私底下手段如何,許夫人是親自領教過的。

  七娘子以十七歲的稚齡,在太夫人無形釋放的威壓面前揮灑自如、鎮定自若,態度甚至還帶了一絲超然:誇她她就受著,也懶得去琢磨這話後頭的意思。不高興,就任太夫人不高興……這哪裡是對太婆婆,分明是對一個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竟有那麼幾分的高高在上了。

  卻偏偏,太夫人又抓不出她的錯處……

  唉,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換了楊家的哪一個女兒,怕是也沒有她這樣沉潛,這樣深不可測。就連初娘子的圓融裡,都沒有七娘子的靜。

  這一個靜字,就襯得太夫人反而有些冒進了。

  太夫人已經沉下臉來,望住七娘子,神色間,帶了幾許森然。

  七娘子於是露出了幾分恰到好處的詫異,好像不明白太夫人為什麼會忽然間不悅起來。

  四少夫人再左右一掃,又鄙夷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驀地就笑出聲來。

  「祖母,眼看著就快到晚飯了。」她親熱地挽住了太夫人的胳膊。「我就先告辭啦,還要去清平苑看娘,遲了也不是事兒。」

  太夫人就坡下驢,臉上也露出了絲絲慈和的笑意,「好好,那你們都快過去吧,也為我問問媳婦好。」

  又囑咐五少夫人,「你們家那位今兒不是在宮中值宿麼?晚上你就帶著我的小賢過來,咱們一道吃飯。」

  五少夫人這才恍然大悟,婉約地笑起來,細聲應了「是」。

  眾人於是藉著四少夫人的頭,都起身向太夫人告辭,出了樂山居,浩浩蕩蕩地過清平苑去。

  這一走,就看出人與人的不同了。

  幾個妯娌自然是規規矩矩地走著青石板鋪就的甬道,卻是一前一後,涇渭分明,大少夫人同大少爺相偕帶了四個孩子走在最前,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一前一後,互不搭理。

  許於寧與許於泰卻要活潑得多,於寧大些,今年已經十四歲了,帶著十歲的於泰翻過欄杆,一下就越進了長廊,兩兄弟一邊輕聲對話,一邊勾肩搭背地往清平苑方向小碎步跑了過去。

  三個庶女雖然在一處走,卻也顯然分出了親疏,大些的於平今年十五歲,似乎是正在說親——她似乎頗得太夫人的喜愛,在樂山居裡給七娘子留下了不淺的印象。小些的於翹今年十四歲,也到了娉娉婷婷的年華。兩個少女交臂而行,嘀嘀咕咕地說得正歡,卻留了最小的於安落單,踽踽在兩個姐姐身後隨行。

  七娘子還記得當時五娘子出事時,問她五娘子出事沒有的,便是於安。當時她安靜的舉止,便給七娘子留下淺淺印象,如今留神看來,果然舉止安分卻不怯懦,許家的這三個庶女中,第一眼看去,還要數於安得她的眼緣。

  她帶著梁媽媽,順著人潮一道進了清平苑,許夫人果然已經快吃晚飯了,眾人便依次進裡屋問安。

  這一番就又是一番不同景象,於平同於翹一進屋就低眉順眼,噤若寒蟬。三個少夫人也都收斂氣勢,四少夫人那樣驕傲的人,也要作出聽話的樣子來,看得七娘子直想發笑。倒是幾個小字輩中的小字輩要自在得多,並不因換了地方而變化態度。

  許夫人卻也很和氣,她今兒精神還好,靠在炕邊慢慢地喝了一鍾茶,就遣了眾人回去,「也到了吃晚飯的時辰了,沒得因為請安,耽誤了你們吃飯。」

  三個妯娌面上都有些發紅,大少爺囁嚅,「來晚了,讓娘久候,是兒子的不是。」

  他似乎十分寡言,除非必要,絕不開口。七娘子這幾天下來,還是第一次見到他說出問好請安之外的話。

  不想就是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許夫人頓時面色一和,笑著安撫大少爺,「就是白說一句,我們家于飛多心!」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又交換了幾個眼色,也齊聲請罪,「誤了時點,真是不小心,請娘恕罪。」

  七娘子當然也隨班就步地起來請罪,心底卻不由咋舌。

  京城名門,就連這爭鬥的水平都不同,日常說話,像是在打啞謎,玩遊戲,誰不開心,為什麼不開心,都得靠猜。當媳婦得小心成這樣子……也難怪五娘子適應不來。

  許夫人又寬慰了眾人幾句,就露出了疲態,這一回,眾人是真的退了出去。七娘子於是故意墜到了末尾,向許夫人報備。「到底小七年紀小,老媽媽忙著清平苑的事,也不大有功夫常跑明德堂——從娘家借了梁媽媽過來,請她幫著清掃明德堂,安置四郎、五郎,再降一降幾個新調進來的管事媽媽……」

  許夫人面露欣慰。

  肯把四郎五郎身邊的人事給梁媽媽過一遍,大太太自然會更安心。

  「好。」她就拜託梁媽媽,「我的身子骨,梁媽媽也瞧見了,四郎和五郎在明德堂住得舒服不舒服,就得看梁媽媽的安排了。」

  這是客氣話,卻也有言外之意。

  梁媽媽與七娘子對視一眼,自然是忙不迭地應了下來。「夫人請安心,小人一定盡力去做!」

  回了明德堂,立夏早已經收到消息,笑盈盈地迎出了院子,「方纔五少夫人送信過來,為梁媽媽在下院收拾了一間屋子。」

  府裡的下人當然也有住處,一般只有丫鬟會跟著主子們起居,已經成家的媽媽們則聚居在公府周圍,七娘子本來已經準備為梁媽媽在明德堂附近安排住處,沒想到五少夫人這樣客氣,居然還為梁媽媽準備了待客用的屋子。

  七娘子不禁略略皺眉。

  這一番接觸下來,對幾個妯娌,她心裡都有了初步的印象。

  卻只有五少夫人……行事似乎沒有太多的章法,對自己又過分謙卑又過分倨傲,竟有些讓人拿捏不透的意思了。

  「老奴哪裡當得起!」梁媽媽連忙客氣,「五少夫人實在是太當回事啦,夫人,您看……」

  七娘子就笑著擺了擺手。「確實不必那麼麻煩,媽媽還是住在明德堂附近更方便些。」

  又和梁媽媽客氣了一番,便將她打發下去,自己帶著立夏進屋用飯。

  吃過飯,她在燈下坐了,面前攤了一張大大的雪浪紙,上元親自為七娘子磨墨,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開始思考。

  半晌,才緩緩在雪浪紙上落筆。

  府裡的人事,這三天下來,她已經有了一個初步的印象。

  拋開外院的平國公不說,內院裡顯然就分了兩派。

  許夫人為首的一派雖然人丁單薄,但勝在佔據了嫡出、原配的名分,地位崇高。

  太夫人為首的一派也不是沒牌可打,孝悌、序齒……都是他們的籌碼。

  第三代的幾房,大少爺許于飛一直沒有功名,而是打點家中生意與外院瑣事,看著和大少夫人一個樣,都是不願牽涉府中爭鬥的中立派。大少夫人更是如泥雕木塑一般,對誰都沒有多餘的話,一開口就是山西口音,好像是改不掉,也不願改似的。

  四少夫人是倪太夫人的親戚,在老人家跟前當然有面子,和太夫人走得更親近,也是自然的事。畢竟四少許於潛身上帶著的功名也是碧血黃沙中拚殺出來的,含金量更高,說不準對世子位也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四少常年在外,四房到現在都沒有子息,不得不說是一大尷尬。四少夫人在太夫人那裡,也不是沒有競爭對手。

  五少爺許於靜自小在太夫人身邊長大,素來最得寵愛,如今在宮中禁衛軍裡充任校尉,官職雖低,卻可以常常得見天顏,也是個有臉面的活計,妻子又是名門嫡女,進門沒有多久,許夫人身子不好無力當家,順勢就把權力接收過來。這一房眼下最是當紅得勢,四房心裡未必沒有忌諱,倒是五少爺暫時沒有軍功,對世子位的衝擊並不太大。

  話說回來,只要七娘子能順利當家,不論四房還是五房,機會都不會太多。畢竟許鳳佳自己爭氣,平國公的態度也很明顯,要在世子位上玩弄花招,除非許鳳佳出事,否則絕無可能。

  七娘子忽然一下煩躁起來。

  她又想到了許鳳佳臨行前的再三叮囑,還有那言而未盡的「否則恐怕」。

  皇上對許鳳佳雖然恩寵,但交代他辦的也無一不是危險性很高的工作,掃蕩據點、擒下大皇子的心腹……哪一件事不要賭命去做?

  這次下廣州,他又是忙什麼去了,該不會,也有可能出事吧……

  她的心就一下提了起來,在半空中猛烈地跳動著,半晌,才能緩緩開解自己:以許鳳佳身份之尊貴,明知必死的事,皇上肯定是不會交辦的。至於一點危險,那是在哪裡都無法避免的。

  話雖如此,卻依然出了半日的神,才慢慢地緩過來繼續往下歸納許家的人事。

  幾個沒出嫁的庶女,其實對府裡的局面影響並不大,於平也好,於翹也罷,再討太夫人的喜歡也沒有太大的用處,平國公府如今的聲勢也不可能讓她們出嫁為高門妾,頂多就是和地位相當的高門大戶庶子結為夫妻,或者低嫁給士子做正房,沒個嫡女的名分,是當不了多少事的,可以暫時不管。

  七少許於寧很得平國公的喜愛,生母也是府裡少數幾個有臉面的姨娘之一,他和六房關係倒一向是不錯的,五娘子也念過七少的好。平素似乎安分守己,外頭很少聽到他的聲音,算得上是個省心人。至於八少爺於泰就更小了,十歲的年紀,看著雖然早慧,但頭頂五個哥哥壓著,也很難掀起什麼風浪。這幾個弟妹一併府裡的五個男孩兩個女孩,都和府裡的爭權奪利沒有太大的關係。真正的博弈,還要在大房、四房、五房、六房之間展開。

  七娘子托腮想了半日,又在心底暗暗地掂量著幾個嫂子的娘家,思忖著倪太夫人的娘家與宮中的許太妃,想了半日,才無聲地笑了笑。

  果然是世家大族,未來的收權之路,可以想見,她不可能走得太順。

  更別提還要在這些玻璃塑就的水晶人裡找到一個兇手……

  她又怎麼能不多費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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