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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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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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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 10:29:40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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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娘子接下來倒是過了一個月舒心日子。

  拋去許鳳佳神神秘秘的外出不提,府中雖然暗潮洶湧,但一切的湧動,都因為她似乎忘記了收權這兩個字,而僅止於暗潮,並不曾有太多驚濤駭浪被掀起。

  五少夫人對著七娘子的態度也就一天比一天和藹,就連太夫人,似乎都對七娘子多了幾分順眼,平時雖然言語間不乏擠兌,但兩廂還算得上相安無事。

  七娘子只是一心一意先把明德堂內內外外打掃清楚,又在東翼靠外牆,五娘子時常起居的小屋子裡設了一個小小的佛堂,又供奉了五娘子的一副音容圖——這還是七娘子自己憑著記憶畫出來的。雖然筆鋒比不得外頭的畫匠們講究,但勝在她熟悉五娘子。

  畫中的五娘子立在花下,唇角微翹,神態天真中帶了少許倨傲,也算是一副生動的小寫真。

  再又把東翼裡靠院子一側的房間打掃了幾間,為四郎、五郎預備好了地方,在陪嫁的丫鬟中挑了下元這個最老實也最沉得下心的丫鬟領頭,由老媽媽出面在清平苑裡挑了四個曉事的二等丫鬟,再由大太太特地陪嫁過來,善於照顧嬰兒的前任奶媽做了管事媽媽,又挑了七八個手腳乾淨舉止文雅的小丫鬟,這就把四郎、五郎身邊的編制大致填滿了。

  梁媽媽所能做的,無非是敲打教育幾個新來的管事媽媽,教曉她們人前進退之道,可這些媽媽能憑借一己之力坐到小管事的位置,自然也沒有省油的燈,不過稍加點撥,便都已經學得相當好。她整日裡除了陪著七娘子為迎四郎、五郎回府做準備,也就沒有別的事了。

  七娘子卻遲遲不開口遣她回楊家,梁媽媽自然也不敢造次,在明德堂住著住著,又沒有差事,倒是漸漸地住得有些不安了起來。

  此時已經進了十月,許鳳佳從廣州送來的信已經到了,有一封是指名給七娘子的,七娘子打開看時,不過是報了平安,又說差事雖然已經有了眉目,但頗為棘手,不過至遲到明春怕也就能動身回來。又叫七娘子明哲保身,好自為之,有些事能做的就做,覺得勉強,千萬不要插手。

  七娘子前思後想,也只能回了善自保重、早日歸來這八個字,便再說不出別的話了。不過得知許鳳佳平安無事地到了廣州,她心裡到底放心了些。

  很快就進了十月下旬,先是孫家出孝,大擺筵席,緊接著就是九哥的婚事,五少夫人特地把兩家的禮單都送到明德堂給七娘子過目了,七娘子不過笑笑也就罷了——這個五少夫人,行事也實在是有意思。

  她都能等得住緩下腳步,許夫人如何等不住?本來新婦進門頭一年,也是立規矩的一年,頭幾個月許鳳佳在外頭又有差事,七娘子能沉得住氣,許夫人自然也不會比她更心急。

  她的日子就過得很平靜,不論太夫人還是幾個妯娌,也沒有誰和她針鋒相對,七娘子每日晨昏定省給兩重長輩問過安,居然就無事可做,成日裡不是讀書就是寫字,在許家這樣的地方,還偷到了一段安寧的日子。

  待到十月二十三,明德堂裡裡外外就忙了起來,再過三日是許夫人的生日,老人家發話:今年生日什麼都不要,只想要兩個金孫給她作揖。

  就算誰都知道這只是個借口,至少這借口找得也還算自然。

  七娘子請安回來,便親自進東翼,把兩個孩子的臥室查看了一番,見處處都佈置得停當溫馨,她滿意地點了點頭。

  自己預備的這一批保姆團隊要是再出事,那也沒有辦法了——許夫人的心腹,大太太的心腹並七娘子自己的心腹混編成的隊伍,彼此間互相監督,恐怕就是有什麼江湖高手前來刺殺,這樣的安保等級,都可以阻擋得上一時半會了。

  不過……

  她略略沉思片刻。

  「春分、谷雨兩個大丫頭,現在也在母親的陪嫁莊子裡關著麼?」老媽媽來找梁媽媽說話的時候,就被七娘子叫進了西三間詢問。

  老媽媽微微一怔,眼神頓時就有了些不對。

  「那倒不是,她們……畢竟是您五姐的陪嫁大丫環。」

  只從陪嫁大丫環幾個字上,就能看得出春分和谷雨的份量。

  王媽媽與梁媽媽就是大太太的陪嫁大丫環,老媽媽也是許夫人的陪嫁大丫環。陪嫁大丫環與新婦之間的關係,有時甚至親過姐妹父母,很多事,父母未必會做,但陪嫁大丫環就會毫不猶豫地為你完成。她的榮辱生死,早已經繫在了新婦一人身上,除非有極特殊的原因,否則陪嫁大丫環,是可以絕對信任的。

  七娘子也不覺得春分與谷雨有任何動機、手段、膽氣謀害五娘子。此二人身世宛若白紙,家人全在楊家手裡捏著,五娘子一死,地位頓時一落千丈……

  恐怕許夫人正是也看透了這一點,才沒有把谷雨和春分送到莊子裡看管。

  「現在府裡的話,還請老媽媽傳個話,讓她們過來見我。」七娘子就吩咐老媽媽。

  老媽媽神色間隱現不安,但也能看得出絲絲縷縷的興奮,她點了頭,深吸一口氣,才出了明德堂親自去傳話。

  七娘子也很能理解老媽媽為什麼露出這樣的表情。

  提審春分、谷雨,是她放出的第一個信號,雖微小,但卻實實在在地牽扯到了被府裡上下眾人選擇性遺忘的往事:那場凶殘的謀殺。

  這件事,才是真正的牽一髮而動全身。

  恐怕自己能得享這一個多月的安寧,也該歸功到這一場謀殺身上。

  七娘子在謀殺案中的表現,當然瞞不過人。是誰請權仲白嘗藥,誰步步逼問信使……風聲是瞞不過人的。

  進門後除了給太夫人幾個軟釘子,她也沒有什麼得罪人的地方,要是誰貿然排擠傾軋新婦,豈不是等於把聚光燈召喚到了自己身上,在臉上寫了做賊心虛幾個大字?

  大少夫人是不是有顧慮到此事,七娘子並不清楚,但四少夫人是絕對想到了這一點,才基本不來招惹明德堂。要不然,以她的性格能不來明德堂探探底?

  甚至五少夫人對自己反常的客氣與遷就是否與此有關,七娘子都有些懷疑。

  她一邊沉思,一邊歎了口氣。

  以她對人性的瞭解,這個兇手,恐怕精神上是有一定程度的異常。

  倒也不是說必定是個變態,但恐怕對於世俗道德規則,她是漠視的。

  七娘子倒並不是以為許家的女眷都是純白無暇的天使,但高門大戶,有高門大戶的規矩。假如看誰不順眼,就是一帖藥毒殺,長此以往,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無關緊要的通房、姨娘,甚至於說無依無靠的庶子庶女,一帖藥毒死,這不稀奇。誰也不會為了這樣的死亡認真,做得隱秘些,妥善安葬,就算有懷疑,那也好敷衍。

  像五娘子這樣雙親健在娘家當紅的世子嫡妻也能一帖藥喝死,這種事,至少七娘子本人這些年來,的確是聞所未聞。說出去,簡直有幾分驚世駭俗的意思了。

  而這個人又做得這樣的隱秘,連許夫人都沒能查出一點端倪來。這個人是要又心細、又大膽、又瘋狂,全然視世俗潛規則於無物,才能犯下這樣的案子,事後還不留一點痕跡。

  論動機,三個妯娌外加太夫人都有嫌疑,可這一個來月接觸下來,她並不覺得誰有這樣的特徵。

  倪太夫人手段是有的,但要說有多高妙,那也說不上,否則之前又怎麼能被許夫人壓得死死的?這樣的人要是大膽瘋狂,第一個死的就會是許夫人,而不是由著許夫人的身體自己弱下去了。

  大少夫人除非有雙重人格,否則就按她那明哲保身漠不關心的勢頭,不要說主動下藥殺人,恐怕她是要等到五娘子就剩一口氣了,都要戳一戳試探試探,再踩下去。

  四少夫人固然大膽,但卻一點都不心細……五少夫人夠心細了吧,又一點都不瘋狂。

  也難怪以許夫人的能耐都查不出什麼子午寅卯了,這種下藥的事,隨時帶個小藥包,進出的時候覷了空子下進去——這時代又沒有指紋,物證是決不會有的,要有也就是人證。

  可熬藥的婆子受了多少刑也只是一口咬定,她的確是外出兩次去了東廁,但進去出來,都沒見著有人在小門房裡出入。而門房又沒有鐘錶,她只能隱約記得沙漏上的時辰——一點用都沒有,就這兩次上東廁的時間,正好是府裡女眷出出入入的時點,幾乎每個人都是在這時辰內有進有出。許夫人早已是親自向大太太交代過了,這一條線索,走不通。

  真要那樣好查,恐怕也就輪不到自己進門了,許夫人只怕老早問出兇嫌,向楊家交代。

  七娘子不禁歎了一口氣。

  更微妙的還是兩派的立場,以許夫人和自己的身份,只怕沒有確鑿的物證,僅憑幾個下人的人證,是很難說服平國公的。否則許夫人大可以屈打成招,隨意委屈一個庶子媳婦,這件事,怕是也就這麼過去了。又安撫楊家,又打擊太夫人那一派,豈不是兩全其美?

  但平國公多年來在沙場上打拼,又怎麼會是任人糊弄之輩?沒有物證,不要說平國公,七娘子自己都不信……為了不被轉賣,王媽媽都敢上許家罵太夫人了,要活命,人什麼話說不出?

  再說,幾個妯娌身後也不是沒有娘家,雖然比不上楊家的顯赫,但證據不明顯,許家也沒有辦法向親家交待。這件案子,不但要查,還要查得漂亮,查得讓人心服口服,查得人證物證確鑿無誤。

  這就又回到了原點:這案子本身,的確是很難有物證的。

  這不是毒藥,毒藥有來源,名貴的毒藥來源甚至非常有限。不過是最常見的兩味藥材,甚至也的確很常用:番紅花經常被用在權貴人家的避子湯裡,許家自己的小藥庫裡就常備了這兩味藥材。

  七娘子始終覺得,最簡單的案子往往是最難破獲的。這一樁案子,據說最後平國公都親自出馬上陣用刑逼問一眾下人,也依然一無所獲。自己要查出端倪,多半也還得另闢蹊徑了。

  難怪許鳳佳說,這件事她最好不要插手。

  七娘子眼光冷沉。

  要查出這樁案子的真兇,就得把四個嫌疑人的底都起一起,看一看在這些人背後的故事裡,有沒有兇案的套路痕跡……

  這可是把手伸到了許家最骯髒,也是最凶險的一個層面啊:誰的過去,是禁得起推敲的?就連七娘子,也都有很多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

  現在的她,無疑還沒有這份能耐。

  沒有當權,靠著娘家的體面和婆婆的體面,宮裡賞賜的體面,她能抬頭挺胸,但也只能抬頭挺胸,尚且無法為所欲為。

  問題又回歸到原點——要當權,就得耐心地等許鳳佳回來,至少,她得把房先圓了。否則對景兒就是個話柄,「還是個姑娘家,就想插手家事……」,京城人的利口,她還領教得不夠?

  再說,現在該擔心的,恐怕也不是難破案的事。

  許鳳佳自從寄了一封信回來,就再也沒有音信了。許夫人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給平國公請安的時候,老人家臉上的心事也漸漸地越來越重……恐怕她沒有猜錯,這一次,世子爺的任務不但絕對機密,甚至也的確帶了三分的險。

  萬一許鳳佳出了什麼事,百般的籌劃,就又都要落空了!

  七娘子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她調整好情緒,迎視著抖抖索索邁進門來的谷雨,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

  能夠再見七娘子,看得出,谷雨的情緒是激動的。

  她清瘦了不少,這一年間,日子顯然過得不大好,年紀輕輕的女孩子,頭頂已經有了幾絲亮眼的銀。

  七娘子心中歎息,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讓她在小几子上坐下,寒暄了幾句,便開門見山。

  「聽說你這一年間也沒有別的差事,只是在清平苑裡幫著縫補些衣物?」

  谷雨微微點頭,聲若蚊蚋,「夫人有吩咐,我和春分平時也很少出門。」

  「以後就回明德堂服侍吧。」七娘子也沒有一點婉轉,便平鋪直敘地告知了谷雨。「你們畢竟是五姐身邊最親近的丫鬟,還有誰對四郎、五郎會更用心?」

  谷雨一下就顫抖起來,她慢慢地抬起眼,望向了七娘子,沒有一絲活氣的眼裡,慢慢地冒出了淚水。

  七娘子也無意再說些收攏人心的話語:這件事本身就已經足夠收攏谷雨與春分的心思了。

  四郎、五郎身邊,有外婆的心腹、祖母的心腹、繼母與阿姨的心腹,卻獨獨少了生母的心腹,說出去,到底也不像話。

  「將來等孩子們大了,也有人可以說一說母親的事給他們聽。」七娘子淡淡地加了一句。「不過,若是孩子們出了事……」

  谷雨一下就跪到地上,給七娘子磕頭,「孩子們要掉一根汗毛,春分與我都寧願拿人頭來償!」

  曾經被貶謫過的人,當然會用力地抓住手心裡的機會。

  更不要說七娘子等於是明示谷雨:將來孩子們長大,對於生母的貼身大丫鬟,肯定是另眼相看的。

  四郎、五郎身邊形形色色的人馬,或者都有自己的心思,但春分與谷雨只要不是傻的,都會知道她們的前途在誰身上。有她們無時無刻的用心,這頭一兩年,兩個孩子只要不是運氣太差,估計是出不了什麼差錯的。

  七娘子也暗暗鬆了一口氣:她既然不可能親自帶孩子,那麼就只有盡量保證他們的安全了。

  「當然,找你來,也不是沒有別的事。」她又開了頭,神色也依然是淡淡的。

  是頂頭上司了,對谷雨就不能再是從前言笑無忌的態度。

  谷雨一下也打了機靈,眼中顯出了少許恐懼,她摸了摸自己的膝蓋。看來對七娘子的問題,也早有了準備。

  七娘子不禁一皺眉——也不知道這刑求的事,是許夫人的主意,還是平國公的主意。她開口問,「五姐在許家,當然不可能沒有敵人……和幾個妯娌之間有過什麼摩擦,你肯定是看在眼裡的。」

  谷雨又帶了一絲迷惘,她輕輕地應了一聲是。

  七娘子喝了一口茶。「那就撿你能記得的幾件事,說給我聽聽。」

  過了小半個時辰,她揮退谷雨,又傳了春分進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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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郎與五郎是在十一月二十五日回的許家。

  這一對寶貝金孫已經有十九個月大,按照古人的算法,已經快有三歲了。兩個孩子都很健壯,已經可以在大人的看護下走上三十多步,甚至於五郎還能小小地跑動上幾步,口中的說話,也已經相當清晰完整。

  一進府就被抱進了樂山居見倪太夫人,七娘子沒有過去摻和,而是在清平苑裡陪許夫人說話,沒過多久,平國公也從夢華軒進來:「免得孫子們冒著這麼冷的天氣,還要走一長段路出外院見我。」

  他其實已經有了三個孫輩,平時請安,也不見得對大郎、二郎、三郎多麼慈和。但此時此刻,面上的笑卻是盡顯慈藹,七娘子看在眼底,心中不禁也歎了一口氣。

  看來在平國公眼裡,他的疼愛,也是要按職稱給的。

  這當然不能說錯,許鳳佳畢竟是嫡子,四郎、五郎裡肯定有一個是承嗣孫,平國公額外多給疼愛,乃是題中應有之義……只是把感情稱出重量等分,到底是稍微無情了一些。

  沒過多久,一眾衣裳錦繡的下人便擁著養娘懷裡兩個粉嫩嫩的雪糰子進了清平苑正屋,許夫人頓時要掀被子下炕,「想死我老婆子了!」

  她面上因久病而來的焦黃,在這一刻,似乎都已經被喜悅給襯得褪了色。

  兩個一式一樣都被綾羅綢緞包裹的小寶貝,反應卻是截然不同。

  四郎似乎有些怕生,見到一屋子的生人,頓時扭過臉去,怯怯地將頭埋到了養娘肩上。五郎卻是左顧右盼,一臉好奇的笑,養娘不過稍加暗示,便清脆地叫。

  「祖父、祖母!」

  這幾個詞想必是被養娘教了無數遍,是以五郎說起來相當流利清晰,他除了唇邊多了一點小痣。

  長相同哥哥四郎幾乎是沒有一點分別。但這兩人的性格氣質,卻是這麼小就已經涇渭分明。

  這兩個雪白雪白的小軟糰子,叫許夫人一見就愛不釋手,她忙不迭地止住了養娘的動作。「這樣小的孩子,就不要強著他跪拜了,骨頭都沒有長全,那麼難的動作哪裡做得來!一人做一個揖也就算是見過啦!」

  養娘就笑,「太夫人也是這樣說的。」於是便引領著兩個孩子,歪歪倒倒地沖祖父母作揖,又向七娘子行禮。

  七娘子見四郎雖然怕羞,但倒也知道跟著養娘的吩咐手舞足蹈,心裡倒是先放下了一塊大石頭。

  看來智力還不至於因為那一場燒出現太大的問題。

  「母親!」見過了平國公與許夫人,五郎的養娘就教他來拜七娘子。

  身穿金線錦繡小袍的五郎眨巴著大眼睛,好奇地看了看七娘子,驀地哈哈一笑。「七姨!」

  他們並不是第一次見面,大太太也曾帶著七娘子到秦家探望過這對外孫。當時五郎已經會說幾句話了,眾人便開玩笑似地教他稱呼了大太太並七娘子。

  小半年前的事了,也難為五郎居然還記得,看來,這孩子是真聰明。

  七娘子看了看四郎,見一樣粉雕玉琢,與五娘子很有幾分神似的小臉蛋上卻是一派茫然,似乎對七娘子的長相一點印象都沒有。她的心,就又有了些向上提的意思。

  唉,偏偏又是哥哥。

  她一邊思忖,一邊沖五郎笑了笑,伸出手逗了逗他的臉頰。「嗯,五郎真聰明。」

  五郎的養娘頓時面有得色,卻又還要教五郎,「是母親,來,五郎,母親。」

  五郎雖然聰明,但到底只是孩子,聽養娘這樣一說,面上也顯出了少許迷惘,似乎並不大肯定自己的記憶。七娘子索性沖養娘擺了擺手,笑道,「怎麼稱呼不過是小事,私底下叫幾聲七姨,也不算是叫錯嘛。

  平國公看在眼裡,眼神不由微微一暗。

  從來只聽說續絃強著繼子叫娘的,還沒有見過楊棋這樣,把送上門的『母親』往外推的繼室。

  許夫人卻是滿心滿眼裡只有兩個孫子,見四郎五郎給七娘子見過禮了,便示意老媽媽將兩個孩子抱到身側,先逗了逗四郎,笑道,「四郎,還認得祖母麼?」她雖然也前去秦家探望過幾次孫子,但到底身體不好,似乎只是見過兩個孩子幾次。

  屋內的幾雙眼睛,一時都不由得黏到了四郎身上。

  四郎便側著頭認認真真地看著許夫人,半晌,才搖了搖頭,卻是抿著唇,始終不曾說話。

  他的養娘不免有幾分訕訕,「夫人,您也知道,四郎他那場高燒……」

  七娘子頓時眉頭一皺,掃了兩個養娘一眼。

  人真是到哪裡都有爭鬥,就連兩個帶孩子的媽媽之間,都是明爭暗鬥,這麼早就有別苗頭的心思。

  「孩子開口早晚,是說不清的事,四五歲才開口說話的孩子,長大後建功立業的也不在少數。」她打斷了未盡的話語。「我看四郎神色清朗,聽大人的話也聽得明白,就是一時還不會說話,又和那場高燒有什麼關係麼?」

  兩個養娘頓時一窒,互相交換了幾個眼色,倒是又結起了同盟,一律面露委屈。

  七娘子心底自然有數:貴族人家看得孩子金貴,從小帶到大的奶媽,沒有什麼大錯是不會輕易換人的。這兩個養娘都是當年許夫人和五娘子親手挑出來的,又自恃帶著侯府金孫,心裡未必看得起她這個繼室。恐怕覺得自己打也不是罵也不是,要吃幾次她們給的悶虧了。——刁奴欺主,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許夫人望了七娘子一眼,目光連閃,卻是也附和著沖平國公笑,「我看小七說得沒錯,四郎雖然嘴上不大愛說,但心裡可精明著呢!」

  就隨手抓了一把桂花松子糖來逗四郎,「想不想吃呀?」

  四郎回頭看了看養娘,又怯生生地咬著唇點了點頭。五郎卻更直接,一邊咯咯地笑,一邊伸手來奪許夫人手中的糖果,嚷道,「想吃,想吃!想吃!」

  見許夫人一時沒有鬆手的意思,他的聲音越來越大,五郎的養娘忙上前抱過他輕聲安撫,「咱們回頭吃一大把,好不好?小郎君且先別叫……」

  到底是生長環境特殊,在秦家秦大舅雖然看護得好,可畢竟不是家裡。這兩個孩子對養娘的依賴程度,倒要比別人更甚。養娘這一哄,五郎也就安靜下來,只是眼眶邊上已經掛上了少許淚珠,抽抽噎噎地要求,「想吃。」

  許夫人看得心都化了,連忙將糖果一人給了一片,四郎接過糖片,放到口中,便回身要抱。

  七娘子看在眼裡,倒是更放心得多了。

  只要智商沒有太大的問題,學說話學得遲一點,也不是什麼大事。最怕是從小就樹立起「因為高燒,所以處處不如人也是常理」的念頭,潛移默化,叫四郎自己都把自己看得小了,或者叫五郎把自己看得太高……都是將來爭鬥的隱患。

  「還是在四郎身邊安排幾個素日裡就愛說愛笑的丫頭。」正自出神,許夫人已經轉身過來吩咐七娘子,她神色間也帶了隱隱的欣慰,「我看這孩子不笨,就是不愛說話,又怕生了些,心裡可什麼都清楚。」

  一邊說,一邊就看平國公。

  平國公也正望著兩個孩子出神,聽了許夫人的話,才笑,「孩子還小,急什麼,媳婦說得對,還是再過幾年才看得清楚。」

  七娘子頓時知道在四郎和五郎的繼承權上,許家的當家人,是有準備要做些文章的。

  從前在秦大舅府上,家裡人接觸得少,又都還小,聰明不聰明也說不上來。可現在都一歲多快兩週歲了,兩個孩子之間的差別的確明顯,從公府的未來著眼,這一對雙胞胎誰有資格繼承爵位,想必已經成了平國公的一樁心事了。

  她也不過略略一想,就將此事放開,任許夫人又逗了逗兩個孩子,也就起身告辭:「天色晚了,明兒又是娘的生日,雖然不鋪張,但到底也有些禮儀要行。還是先帶孩子們回去認一認屋子,免得回去鬧得太晚,明天反而沒有精神。」

  許夫人雖然依依不捨,但也就點頭放行,又囑咐七娘子,「孩子還小,犯不著每天抱進抱出晨昏定省的,以後我想他們了再派人來接,平時沒事,就別抱出明德堂,天氣冷,萬一感冒受寒,不是鬧著玩的。」

  七娘子不由就掃了平國公一眼,才斂容應是,告辭出了屋子。

  平國公也不由似笑非笑,待得這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離了清平苑,才親自給許夫人掖了掖被角,「這個媳婦,的確是有些意思。」

  許夫人面上就露出了一點模糊的微笑。「有意思?有意思又能怎麼樣,當時說了多少次,鳳佳做事有他的用意。你只是不信,現在人家進門是進門了,卻是一臉的事不關己……連帶我對著她都有些訕訕的,不好擺婆婆威風!」

  「人都進門了,」平國公卻很有些不以為然,「還能鬧出什麼蛾子?若是個真有意思的,便好生安心過日子,將來自然有她的下場。要不是先提了她五姐,明德堂的位置,她也坐不穩!」

  許夫人欲言又止,又沉思了半日,才問平國公,「你說娘娘心底到底是怎麼個意思,也不是我這個做嫂子的說小姑不是。單只是鳳佳的親事,被她借題發揮弄出了多大的動靜,先是達家、再是那什麼韓家、謝家,到末了說定了由我做主,卻還要越俎代庖請閩越王妃出面提親,這還好是媳婦當年曉得事情,不然兩邊一對證,鬧出來就是醜事……」

  一提到許太妃,平國公平白就添了幾分煩躁。「娘娘在宮裡也難,陳年舊事,就不要再翻出來了。你只看著媳婦好,那再過幾個月,就讓她把家事接過來。娘那裡,我自然會去說的。」

  許夫人心滿意足地哼了一聲,也不再逼迫丈夫,她打了個呵欠,露出了少許倦意,又惦記,「也不知道鳳佳現在哪裡,差事……辦得順當不順當。」

  提到嫡子,這位面目清雋,和許鳳佳頗有相似之處的中年人也歎了一口氣,低聲道,「差事辦得慢一點也不要緊,最要緊的,還是平安。」

  許夫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件事過後,還是盡量讓鳳佳在京裡呆幾年吧?家裡亂成這個樣子,也實在是有幾分不像話了。」

  她雖然用的是詢問的語氣,但語調卻相當肯定。平國公露出一個微弱的苦笑,低聲道,「那下南洋的事,皇上不是透過口風……」

  許夫人便也跟著歎了口氣,「也只有見步行步了!」

  #

  七娘子拉了一支大部隊,浩浩蕩蕩地回了明德堂,便讓兩個養娘將四郎、五郎抱到了東翼最裡頭的小神龕跟前,當著梁媽媽的面吩咐兩個養娘,「以後每天早起,帶著兩個孫少爺進來拜一拜五姐,也讓他們記住生母的樣子……這件事,不要怠慢了。」

  她畢竟是少夫人,雖說兩個養娘心中未必沒有別的看法,當著面卻是不敢有分毫不敬,俱都低眉順眼地應下了。七娘子才又道,「屋子是收拾好了,兩個孩子各自有四個丫鬟兩個婆子服侍,春分與谷雨——你們也是認識的,一人帶一個,和你們輪流值宿,任何時候屋裡不能少於兩個人。你們有事要出去,先來問我。」

  她頓了頓,又問,「都識字嗎?」

  這兩位養娘對視一眼,都打點起小心,都搖頭道,「大字不識幾個。」

  七娘子略略皺眉,面上就帶起了些不悅,歎道,「唉,字都不識。」

  順勢就吩咐下元,「你是識字的,以後兩位小世子每頓吃了什麼,吃了幾口,都告訴她,她自然會安排記下來。有什麼忌口的也只管說——現在都斷奶了吧?」

  她連珠炮似的一連串問題,還都問得古怪,安排得更古怪,倒叫兩個養娘沒了主意,暈乎乎地搖頭道,「都是斷奶了的。」

  七娘子方才略微一笑,淡淡地道,「好,那就先把孩子們抱下去休息吧。梁媽媽帶著養娘們四處轉轉,一會再回來見我。」

  梁媽媽一路旁觀過來,雖然不敢多說什麼,但心底是早叫了千百聲厲害。聽見七娘子吩咐,自然是打疊起十二分的恭謹,將兩個養娘帶出了西次間。

  七娘子方才換衣洗漱,笑著和立夏議論。「到底不識字就是粗了些,在秦家住久了,還真當自己是個客。」

  立夏也很有幾分看不上那兩個養娘,撇撇嘴,卻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依了七娘子的吩咐,又開了小箱子,從她的私房裡取了二十兩銀子的花票出來,裝了小小的紅包。笑道,「這回梁媽媽回去,親家太太可以放心了吧?」

  聽到立夏口中將大太太改換了稱呼,七娘子不禁微微一怔。

  笑了笑,才又道,「把箱子底下壓著的那卷畫也找出來,明兒送出去著人重新裝裱一番,也找個地兒掛起來。」

  立夏手底下微微一頓,才笑著應,「好。」

  又道,「也是時候了。」

  七娘子與她相視一笑,兩人都沒有多說什麼。

  待得梁媽媽帶著幾個婆子,將新來的這一群人安頓妥當,天色已經眼看著黑了下來。她匆匆吃了幾口飯,就趕來向七娘子回報,「到底是少夫人想得周到……這一番安排,誰都挑不出毛病,我退出來的時候,兩個孩子玩得正開心!」

  又抹眼淚,「太太知道了,也就能放心了!」

  梁媽媽話裡的玄機,七娘子哪裡聽不出來。

  她漫不經心地一笑,就沖梁媽媽招了招手。「媽媽坐下說話。」

  梁媽媽於是便小心翼翼地在七娘子身側的小圓凳上安頓了下來。

  「來明德堂這兩個月,辛苦梁媽媽了。」七娘子先和梁媽媽客氣,又笑著把小紅包取出來,塞給梁媽媽,「雖說太太是肯定要賞的,但也不能讓媽媽白忙這幾個月。九哥要成親,家裡事情多……我已經和太太說了,後天就讓媽媽回家忙活去吧。」

  不論是七娘子還是大太太,要自己來許家的目的已經達到,也是該回楊家的時候了,梁媽媽心裡有數。她只隱約透過燈光,瞧見紅包裡頭的銀票花色,便是一陣心花怒放,笑著推辭了幾句,卻不過七娘子的堅持,也就收了下來。猶自謙讓,「其實不過是給七娘子添亂……」

  七娘子和梁媽媽閒話幾句,又問,「五姐的那幅小像,我畫得好不好?」

  「好,好。」梁媽媽自然是沒口子地贊,「從前七娘子閒來無事畫的花草,我們看了都覺得好,就是不知道好在哪裡。今兒看了五娘子的音容圖,才曉得是好在生動二字!」

  七娘子就笑,「嗯,我這裡還有一幅小像,媽媽看,我畫得好不好?」

  她於是就將小立櫃上的畫軸拿了過來,隨手在八仙桌上鋪展了開來。

  梁媽媽細看時,只見畫裡一個少婦,面目清秀中帶了憔悴,身披紵麻外衫,手中拿著針線,正抬頭衝著觀畫人盈盈淺笑,只是眉宇間似乎又有愁容……不是九姨娘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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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往事

  梁媽媽頓時眼前一黑,耳邊一下響起了細細的嗡嗡聲。

  「畫、畫得真好!」她勉強一笑,「姑娘的這手畫真是越發有造詣了。」

  七娘子只是微笑。「哪裡,最近家裡也沒有多少事,媽媽也是看在眼裡的,成天悶在明德堂裡,也只有寫寫畫畫自娛了。」

  她又扯開了話題,漫不經心地道,「九哥再過幾天就要成親啦!」

  梁媽媽一下就渾身發冷。

  她哪裡聽不懂七娘子話裡的意思。

  成家立業,除非情況特殊,否則高門大戶的男丁,一向都是先成家再立業,只有成了家,才能被看做是成年人對待。

  九哥雖然也有十**歲了,但大老爺看得緊,一向只許他專心讀書,家裡的事,他一直都說不上話。可等娶親後就不一樣了……更別提明年就是春闈,九哥如果中了進士,進翰林是穩穩的事。就是大老爺,恐怕都不得不正視九哥已經長大的事實。

  大太太更是多年來抱怨家事繁重,就等著兒媳婦過門把擔子交過去……往後的數十年,自己都要看四少奶奶的臉色過活了!

  這些年來,這對雙生姐弟看著雖然不親,私底下的那些往來,卻也瞞不過梁媽媽的耳目。

  七娘子只要一句話,就能把她踩到地底,要翻身都難!

  梁媽媽只覺得腮邊麻癢,伸手一拭,才發覺自己已是流了一臉的冷汗。

  「少夫人……」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換了稱呼。

  再一看屋外裝在玻璃匣子裡,以明黃錦緞供奉,明晃晃的金玉如意。梁媽媽只覺得身下的圓凳,像是忽然間擺滿了小釘子,讓梁媽媽坐都坐不住,慢慢地,整個人就軟下了凳子,雙膝落地,跪在了七娘子跟前。

  屋內一下就靜了下來。

  七娘子低頭細細地看著自己繪出的這一幅小像,半天,才慢慢地歎了一口氣。

  「其實梁媽媽心中,又怎麼會全然無數呢。」她的語調靜得就像是一條蜿蜒的小溪,只有輕輕的叮咚落石聲。「說起來,還要多謝你當年垂憐,高抬貴手,為我要吃的那一批補藥,行過了方便。」

  梁媽媽渾身上下,抖得就像篩糠時一樣,心底來來回回,只叫著一句話。

  終於要來了!

  這一對雙生姐弟,多年來在楊家處處謹慎,尤其是七娘子,上下都抹得牆一樣平,平時再省事不過。在大太太跟前,只有『聽話孝順』四個字。

  十年來一點一點,從庶女而嫡女,從庶子而嫡子,二太太、四姨娘……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在歲月裡,唯獨七娘子同九哥卻在不知不覺間,羽翼豐滿到了這樣的地步!

  大老爺春秋放在那裡,只要九哥這一科能夠中榜,他終究是要把家業交到兒子手上的。或者說大老爺這一輩子,恐怕也就等著兒媳婦過門接過內院家務……

  七娘子風光出嫁,手裡捏住了大太太的一對外孫,上有許夫人照看,外有娘家全力支持,宮中六娘子,沒出嫁之前和七娘子也是好的,宮外影影綽綽,似乎還有貴人眷顧。此時她就是要摘天上的明月,大太太恐怕都會想方設法摘來給她!

  這反攻倒算的一天,終於要來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強迫自己平靜下來,聲音,卻始終還露了抖。

  「少夫人,過去的事,還是讓它過去吧!」她抬起頭望著七娘子,懇切地道,「眼下少夫人風光得意,太太……太太卻已經黃土埋半身了,一心一意,只想著少夫人能在許家站穩腳跟……」

  「可九姨娘已經在黃土下躺了十一年啦。」七娘子的聲音,就像是一聲輕輕的歎息。「難道我生母的命,同嫡母比,就一定更賤了三分?梁媽媽,話,不是這樣說的。」

  她雖然不曾勃然作色,甚至於面上依然掛著微微的,怡然的笑,但梁媽媽只覺得從腳底往上,就慢慢地冰了起來。

  她情不自禁,長長地、疲倦地歎了一口氣。

  就想到了在大太太身邊侍奉的二十多年。

  大太太雖然有諸多不是,但也從來沒有虧待過她和王媽媽。

  「少夫人請為太太想想,」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低低啞啞。「太太也不容易,少夫人在太太身邊侍奉多年……也請顧一顧太太的心酸。下嫁楊家二十多年來,生發了這麼大的家業……一個男丁都沒有,這樣大的家業,日後還不是要送到九哥手上?太太實在、實在也是有說不出的苦!」

  七娘子也就順著梁媽媽的話頭,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梁媽媽太多慮啦。」

  她的音調又輕又淺,似乎連聲音都戴了面具,「實話對梁媽媽說了吧,跟在太太身邊這十年來,太太怎麼對我,我心裡是有數的。」

  她頓了頓,並沒有再多加解釋什麼。「只是有些事,為人子女,也不能不過問。」

  但梁媽媽卻又因為這一頓中的鄙夷,而摒住了一口氣。

  進了十一月,京城已經是天寒地凍,屋外的寒風,本該更襯得屋內的暖融。可七娘子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讓她不禁跟著顫抖,好似自己正穿著單衣,跪在屋外被凍得上硬的青石板上。

  十一年,十一年了……

  七娘子把這份心事埋在心底,已經十一年了!

  小小年紀,心機怎能如此深沉?在這十一年裡,不露一點破綻?

  有這份心思,怎麼能不明白在這十一年裡,大太太到底是怎麼對她的?

  再辯解,也都沒有用了!

  她就又掃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身穿家常蓮色小襖,在燈下支頤而坐,秀麗的臉盤上微微帶了笑容,神態祥和,似乎正在和梁媽媽閒話家常,一點,都沒有露出不對。

  梁媽媽的心就一下沉到了青石板上。

  就是現在,步步緊逼,逼問起了當年的往事,七娘子也還是這樣無懈可擊,這樣輕描淡寫!

  自己難道沒有見識過七娘子的手段?這些年來,她是看著七娘子一點點爬到了今天這個位置的!如若自己有一點隱瞞,七娘子會怎麼處置自己——梁媽媽是想都不敢想!

  在這一瞬間,梁媽媽忽然一下就掛起了苦笑。

  這才是真正的高手,一句不客氣的話都沒有,就這樣閒話家常般……自己的心防,就已經片片剝落。

  她一下就想到了大太太的臉。

  自從十三歲自己進秦家服侍,三十多年來,兩人情同姐妹,大太太罵過她,罰過她,卻也一手把她拉拔到了如今的地步……

  說,還是不說?

  室內的沉默,一下變得很逼人。

  七娘子也正端詳著梁媽媽。

  她微微蹙起了眉頭。

  梁媽媽會保持沉默,也不是沒有理由。

  就好像立夏如果被人逼問自己的**,也一定會是這樣的反應:梁媽媽,就是大太太的立夏。

  但正因為如此,從她身上得到的消息,也一定是最準確,最詳盡的。

  她不禁歎了一口氣。

  在深宅大院裡住久了,是非善惡之間的界限,往往會變得很模糊。她一直在努力做一個正直的人,將所有的算計,局限在自保中。

  從前,這或者是一條很簡單的原則,畢竟她所求不多,只希望和九哥一道平安度日。然而,當她有了謀算,有了嚮往後,她的手也必定不可能再乾淨下去。今天可能是她第一次開口要挾,但絕不會是她最後一次用不正當的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

  「梁媽媽。」她緩緩開口。「你也是有媳婦的人了。」

  梁媽媽頓時又是一抖。

  一瞬間,這個滿面和氣打扮體面的中年婦人已是面若死灰。

  「少夫人想知道什麼?」她的聲調裡,已經沒有一點親切,反而透了說不出的無奈。「老奴但凡知道,必定言無不盡。」

  七娘子於是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涼氣。

  「梁媽媽不妨從九姨娘進纖秀坊做工時說起。」她頓了頓,又添了一句,「還是起來說話吧,雖然地上暖,跪久了也不舒服的。」

  梁媽媽卻沒有動,她執拗地望著七娘子的腳尖,平靜地開始了自己的訴說。

  「九姨娘進纖秀坊做工,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她也就是您這樣的年紀。」

  「當時老爺才升了江蘇布政使,前些年要顧忌官聲,吃用的都是太太的陪嫁,這麼多年下來,已經快花用乾淨了。太太就想到了當時陪嫁的兩間繡房,那時候纖秀坊還只是在京城有兩間分號,由家人代管,一年不過一兩千出息。太太想,江南魚米之地,最是富庶,繡娘又多,這門生意,是很有做頭的。」

  「於是就在蘇州當地尋訪好些個繡娘,九姨娘同黃繡娘,乃是當時的蘇繡雙絕,封繡娘家裡殷實些,祖上也有過功名,是以一直沒有進繡房做活,太太開了一年六十兩的價錢,又答應為封家大爺說情,讓他進省學讀書。封繡娘才鬆口進纖秀坊做供奉,說定了一個月就出一張繡品,閒暇時教導繡娘們學學手藝。黃繡娘就簡單得多了,北奪天工、南思巧裳,她一直在思巧裳做活,只是和思巧裳的幾個供奉合不來,太太又有江蘇布政使夫人的名號,兩邊一拍即合,沒有多久,兩個繡娘就進了纖秀坊,又招募了一批學徒與等閒繡娘,不到一年,纖秀坊就在江南打響了名號。」

  「繡娘供奉之尊,是七娘子難以想像的,尤其當時家裡並不寬裕,老爺那邊雖然已經多年沒有向太太要錢,但是位置還沒有坐穩,很多好處,只是看得到,未必還能到口。這一兩年間,纖秀坊的盈利,實在是我們家的命脈。太太就很看重兩個繡娘,得了閒,也給她們臉面,讓她們進楊家來見識見識樓閣亭台,回頭繡花的時候,心底也有個模子在。」

  「沒想到,才過了一年半,纖秀坊才在江南站穩腳跟,封家就來人向太太說,想讓九姨娘回家去嫁人,說是家裡原來的幾百兩銀子,都做生意賠光了,現在吃飯都難。如今有一戶富貴人家想要娶九姨娘當妾,給的聘禮也多,請太太開開恩,放九姨娘回家去,願意加倍賠這一年半的供奉銀子出來。」

  「太太聽了很生氣,九姨娘雖然沒簽死契,但您也知道,這供奉與主家之間,講的就是道義。封繡娘當時是纖秀坊的台柱子,她這一撂開手,纖秀坊肯定是站不穩的。當時我們勸著沒有發火,私底下再一打聽,那戶人家和思巧裳的掌櫃居然是拐著彎兒的親戚……這口氣,太太怎麼嚥得下去?」

  「當下太太就問了封繡娘的八字,又問了那戶人家的聘禮,不過是四百兩銀子罷了。就加倍給了八百兩聘禮,又給了封家人好大的臉面,找媒人下聘,寫了納妾文書,把封繡娘抬進門做了九姨娘。封家人先還有些不願意,太太打聽得他們是要送封大爺進京趕考短了銀子,索性寫信給了大舅爺,請大舅爺的管家照應照應。封家大爺頓時就應了,這就把九姨娘娶進門了。」

  「只是沒想到,九姨娘進門當天是哭進來的……哭得老爺心煩得很,根本沒在新房歇息,直接進了四姨娘屋裡。讓四姨娘好一番得意,太太本來就覺得封家人做事不地道,這下越發生九姨娘的氣了,就派人去罵九姨娘,說九姨娘沒良心,給誰家做妾不是做,難道我們家老爺的人品門第,不比那戶人家強?再說,我們家還出了納妾文書,怎麼不比賣身去做妾來得強?又讓九姨娘好生在纖秀坊做活,別成天到晚的抹眼淚,要怪,就怪封大爺沒良心。」

  「當時,太太是讓我和王媽媽去申斥九姨娘的,九姨娘一聽就哭了,黃繡娘倒是還好,一直寬慰九姨娘『這就是你的命』,九姨娘後來就洗了臉,好生在纖秀坊做了半年的活。又幫著太太經營纖秀坊,將纖秀坊壯大成江南五間分號,太太很高興,對九姨娘也就越來越寵信,當時四姨娘在家裡很得意。太太於是就抬舉九姨娘,想要壓一壓四姨娘。」

  「不想九姨娘倒是爭氣,老爺本來很不喜歡她,但就一晚上,九姨娘就有了身孕。當時老爺也正為子嗣犯愁,尤其是二房已經有了三個男丁,我們家卻還是一個男娃娃都沒有。對九姨娘的肚子,期望還是很高的。」

  「這一來,九姨娘在家裡就有了臉面,不但將四姨娘壓得死死的,甚至連太太都有些……壓不住她的氣焰。她手裡有手藝,纖秀坊的繡娘都服她的管,一年纖秀坊為家裡掙的那上萬兩銀子,倒有七八分是九姨娘的功勞。老爺當然看重她,一來二去,太太就覺得九姨娘……是個很難管教的人。」

  梁媽媽的聲音就淡了下去,似乎只是在說多年前的一件往事一般輕描淡寫。

  「那時候,四姨娘對九姨娘也和氣,老爺對九姨娘也和氣,九姨娘很是得意了幾個月。太太心裡不舒服,但九姨娘糊弄得也好,纖秀坊的銀子,那是看得見的。再說,凸繡法當時一年能掙多少銀子,我們是數不清的,北方把九姨娘一條帕子都炒到了天價,這門功夫是她獨門絕技,要除掉九姨娘,太太也捨不得那份銀子。」
「那時黃繡娘已經到了嫁人的年紀,她和太太寫的是三年的文書,眼看就要回鄉去了。九姨娘和太太都很擔心,纖秀坊少了黃繡娘該怎麼辦,那時候家裡雖然有了錢,但太太的陪嫁已經花用得不多了——太太又怕九姨娘自己有了孩子,就不管纖秀坊的事了。就和九姨娘商量,要將黃繡娘聘進來和她做伴。」

  「黃繡娘聽說後很生氣,第二天就教了幾個繡娘凸繡法……七娘子,您是個靈醒人,九姨娘得罪了太太,又少了立身的根本,還生了個兒子……九哥生下來的當天,老爺就將九哥抱到太太屋裡,讓太太養著。九姨娘很捨不得,太太怕她又鬧出事情,索性就要一帖藥……是黃繡娘進來請安的時候說起凸繡法,她也就偷學了皮毛,真正的精髓還在九姨娘手裡……」

  「太太看在錢財的份上,也就捨不得下手,又不甘心就這麼算了。就命我下了半貼藥,把九姨娘送到西北去,過上一年半載,等九哥認太太了再接回來。她本來要將七娘子您留下來送到七姨娘那裡去養,是九姨娘才出月子就去求老爺,請老爺讓她帶七娘子去西北……」

  梁媽媽慢慢地閉上了口,小心翼翼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雙唇緊抿,神色木然,在燈下看,就像是一尊玉製的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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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無招

  十一月三日,七娘子特地起了個大早,去給太夫人、許夫人請安。

  九哥娶親,她這個做姐姐的肯定要到場。一大早起來,七娘子就換了一身新衣,又穿戴了金銀頭面,頂著一頭死沉的金銀器進了樂山居向太夫人報備。

  「哦,今兒個是你弟弟大喜。」太夫人也似乎很有興致,「該去,該去。」
就瞇著眼上下地打量了七娘子幾眼,沖五少夫人笑,「你看,這六孫媳打扮起來,不輸給一般人家的嫡女!」

  雖然七娘子到得早,但等請過安坐下來說了幾句閒話,人也都到齊了。

  太夫人的這句話,就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七娘子身上。

  七娘子卻是神色自若。

  在太夫人身邊伺候的這些天裡,這樣不陰不陽的話,她聽得多了。

  「其實小七也不大會打扮自己,就是這點搭配,還是寧嬪教的。」她就微微一笑,略略露出了對六娘子的思念。

  屋內頓時就沉悶下來。

  四少夫人眼珠子一轉,瞟了大少夫人一眼,在鼻子裡輕輕一哼,就笑著問七娘子,「六弟妹,進京這麼久,怎麼沒有進宮見一見寧嬪?」

  太夫人眼底頓時就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若是擱在往常,七娘子也許就回幾句不鹹不淡的話算數。

  但或許是心底有事,她對這些綿裡藏針的對話,格外有些倦怠。

  就算許鳳佳不在,就算二人沒有圓房,她依然是許家的世子夫人,肯陪幾個妯娌玩文字遊戲,不過是因為她有閒心紆尊降貴。沒心思的時候,最好是別來挑釁。

  許家人顯然應該學好這一課。

  「自從來了京城,身上就沒有斷過孝。」她答得神色自若,「沒出嫁時候,娘身上服的是齊衰孝,後來又是五姐的事……怎麼都不適合進宮請安。再說,皇后娘娘身上也戴了齊衰喪,娘娘仁孝,雖然出嫁的女兒,一年齊衰也就罷了,可聽說孫家沒有除服之前,猶自時常含悲……」

  她不等四少夫人接口,就舉手拭淚,「唉,說來也是,這些年老一輩逐漸凋零,先帝、外祖父、孫家的老侯爺都是前後腳走的,真是時光如水匆匆過!眼看著,就要更新換代了。」

  太夫人的神色一下就難看起來。

  在老人跟前,是最忌諱說別人家的喪事的,尤其是把更新換代的字眼掛在嘴邊,怎麼不犯忌諱?

  偏偏七娘子神色自若,好像一點都不知道自己的每句話,都在戳太夫人的心窩子。

  就連五少夫人,面上也顯出了不自然。

  太夫人畢竟已經很老了,曾孫眼看著都開蒙幾年了……

  七娘子卻還不放過太夫人。

  「五嫂今兒要和小七一道過學士府麼?」她又笑著換了話題,問五少夫人。

  五少夫人怔了怔,看了看太夫人,才搖頭笑,「不敢和六弟媳一道,我自己坐車過去,到了楊家再相會吧。」

  這是在赤/裸/裸地諷刺七娘子盛氣凌人,讓人不願和她相處了。

  七娘子於是覺得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聚集到了她身上。

  她不禁暗自失笑。

  每次到樂山居請安,都要免費給許家人演一場戲。

  「那敢情好。」她一臉的笑,「畢竟小七初來乍到,對咱們家的人情來往,也不清楚。五嫂可要為我紹介紹介,免得將來接過家務,在應酬上反倒露怯了。」

  這還是七娘子第一次明確表示,六房有接過家務的意思。

  五少夫人頓時就沒了下文,只是微微地笑著,將眼神投向了太夫人。

  雖說她掩飾得好,但到底,還是沒有躲過七娘子的眼睛。

  五少夫人一聽到家務兩個字,嘴角就是微微地一抽,看著卻並不慌亂,反而有一種期待已久的事,終於發生的釋然。
但她望向太夫人的動作又太明顯了……

  她不禁有些不解:這個五少夫人,真是難以捉摸。

  一個多月相處下來,兩個妯娌的性子,她都已經摸得七七八八了。

  大少夫人對外對內,似乎都是個悶葫蘆,除了門面上的事敷衍得好,一出了小萃錦,幾乎和所有妯娌都沒有往來,成天只在至善堂內消磨時光,家裡的事是一問三不知。就連她膝下的四個孫輩,平時也很少進小萃錦玩耍,雖然住在許家,但獨來獨往自成一派,明哲保身的意思相當明顯。至善堂裡的事,素來也很少傳揚到外頭去。

  四少夫人就不一樣了,四少爺不在家,她成日裡不是在倪太夫人身邊奉承,就是去許夫人那裡侍疾,時不時回個娘家,出門進香……是個典型的京城少婦,社交活動並不少。雖然在太夫人跟前慇勤得很,但待許夫人也說不出話來。對自己不冷不熱,有時候給個釘子,興致來了,也會找自己說說話。那股子名門嫡女的驕縱傲慢,和五娘子是如出一轍,只是較五娘子更多了三分城府。

  唯獨五少夫人,心思曲裡拐彎也就罷了,對自己忽硬忽軟的,叫七娘子實在摸不透她的情緒和底牌。只知道她與太夫人之間關係密切,五房與許夫人疏遠得厲害,平時沒事,五少夫人絕不到許夫人跟前碰釘子,就好像七娘子也是能不進樂山居就不進樂山居……

  才進門第三天,就派人來耀武揚威,炫耀自己對家務的把握,可等自己回擊的時候,又反常地軟弱,好像在害怕什麼。這可一點都不像是五少夫人這種人的性子。

  像這樣靜若止水,綿裡藏針的人物,要是有什麼想遮掩的地方,多半只會更寧靜。又怎麼會忽硬忽軟,讓自己心生疑竇?

  七娘子一時不禁又有些煩躁。

  隨即,她輕輕地長出了一口氣。

  自從那天在梁媽媽口中聽說了九姨娘的往事,自己整個人就心浮氣躁,根本靜不下心來。

  在許家連腳跟都沒有站穩,想再多,又有什麼用?不把家務握在手裡,她依然佔據不了絕對主動。

  也不等太夫人回話,七娘子就看了看牆角的自鳴鐘,欲言又止。

  大少夫人跟著七娘子的眼神一望,不由微微皺眉。

  太夫人這才想起來,「到了你們去清平苑的時辰了?——去吧去吧,今兒你們兩個要出門應酬的,更不好遲了。」

  屋內的氣氛頓時一鬆,七娘子瞥見七少爺同八少爺都鬆了一口氣,就連於平、於翹、於安三個庶女,都不由露出了一絲放心,不禁暗自會心一笑:曾幾何時,她也是這些戰戰兢兢的庶子庶女中的一員。

  眾人於是就又一道出了屋子,往清平苑過去。五少夫人和四少夫人交臂而行,喁喁細語,大少爺帶著大少夫人走在前頭,於平於翹走得快,倒是把於安一個人落了單,七娘子於是加快了腳步,趕上了於安,笑問她,「上回我到清平苑的時候,恰好和你打了個前後腳,怎麼當時走得那樣快,才想喊你,你就沒影了?」

  於安倒是嚇了一跳,她先掃了眾人一眼,才靦腆地笑,「沒見著嫂嫂,倒是我的不是。也不記得當時急著幹什麼去了。」

  或許因為生母去得早,由幾個養娘帶大,這小姑娘有幾分怯生生的,說起話來雖然不見囁嚅,但始終含了三分羞意。見七娘子唇邊掛著淡淡的笑,她也就沖七娘子笑一笑,兩人便並肩默默地走了幾步。

  「嫂嫂今兒是要去楊家吃喜酒呀?」沒走幾步,於安就找了話題和七娘子說。

  這話題找得不高明,卻很惹人憐愛,七娘子不禁微微一笑。

  看見於安,就像是看見了一個可能的自己。

  如果她沒有穿越進這具軀體裡,如果她是個平凡無奇的庶女,或者她也會和於安一樣努力乖巧,由得人安排一個不算壞的結局,就好像六娘子一樣,做一根隨風飄搖的金簪草。

  唉,就算自己機關算盡,又何嘗不被命運擺弄?

  「是呀,去楊家吃弟弟的喜酒。」她和於安閒話,「有空到明德堂坐一坐,陪四郎、五郎玩玩也是好的。」

  於安面上頓時一亮,雖然極力收斂,但也有忍不住的喜悅放出來,「有空一定來。」

  七娘子就沒有再說話,只是和於安一道靜靜地進了清平苑。

  許夫人今早又不大舒服,人還沒有起身,眾人不過和老媽媽說了幾句話,便陸續回身出來,七娘子又回屋撣了撣衣上的灰塵,立夏帶了出門做客時預備著的小包袱,便派人出門換車。

  這一通安問下來,已經是半上午,京城吃喜酒按例是吃一天的,七娘子是出嫁女,更該早些回娘家幫襯。立夏一早就預備了車馬,不多時,七娘子便在三四個僕婦簇擁下上了小竹轎進車馬廳,卻不防在車馬廳裡同五少夫人碰了個正著。

  兩人目光相觸,都是客客氣氣地一笑,卻沒有誰多說什麼。五少夫人就上了車,二車次第相隨,徐徐地出了平國公府。

  才走了一小段路,馬車忽然一頓,接著便停了下來。

  七娘子等了片刻,又掏出懷表看了看,歎了口氣,立夏便掀開簾子問地面上的從人,「怎麼,難道還有人擋道不成?」

  那從人笑道,「是五少夫人的車軸被撞歪了,正打發人從府裡再調車來呢。」

  眼看正陽門大道在望,前頭的胡同卻被五少夫人的車馬堵得嚴嚴實實的,七娘子歎了口氣,吩咐立夏,「讓五嫂過來一塊坐吧,再耽擱,還不知道耽擱到什麼時候呢。」

  收拾一輛車再趕出來,並不是件簡單的事,立夏會意一笑,自然下車安排,不多時帷幕攔起,五少夫人扶著丫鬟的肩頭,便鑽進了車裡,與七娘子相視一笑,低聲道,「麻煩六弟媳了。」

  七娘子隨口敷衍了幾句客氣話,便讓了讓地兒,給五少夫人留出空間盤膝而坐,兩人各靠了一邊車壁,一時都沒有說話,只聽得外頭吵吵嚷嚷地將馬車趕前,給七娘子的車馬讓出道來,不多時車輪聲起,車輛就又動了起來。

  古代出行不便,再豪華的車馬,裡頭的空間終究是狹小的,更別說兩人都得盤腿而坐,車內空間更行侷促。五少夫人便倚著車壁,若有所思地望著七娘子,半天才笑,「六弟媳是在為六弟擔心吧?這陣子,我看你雖然面上不顯,但行為舉止間,總是透著心事。」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動。

  在京城的貴婦圈裡,要是有誰說話沒有三四個話頭,要不就是敏大奶奶那樣天生豪爽,與主流人群格格不入的個性少奶奶,要麼就是位高權重根本不在乎主流人群的上層人物。五少夫人當然根本並不屬於這二者,這句話,七娘子才一聽就聽出了幾個話頭。

  她不動聲色,只是靦腆地笑了笑,「世子出門在外,我心裡當然是放不下的。」

  五少夫人眼神一閃,若無其事地道,「可不是?就是我們聽說了世子的差事,心底都擔心得很,這萬一有個差池……」

  七娘子就掃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的臉從來就像是一張畫,悅目而死板,就算是在試探自己,都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情緒波瀾。

  才進許家,就遇到這麼個對手,也說得上有趣了。

  她隨口笑,「富貴險中求嘛,世子以後要面臨的風雨多了,我總不能從現在就開始擔心。」

  五少夫人附和地微微一笑,也就沒有再開口。

  七娘子倒是對她多了幾分留心。

  五少夫人身上似乎隨身帶了兩張面具,只看她的喜歡,隨手脫戴,切換自如。

  派人來問陪嫁安放的事,是給她的下馬威,行為充滿了魄力與進犯,卻過分莽撞了些。

  自己應招,請老媽媽出面問五少夫人要人時,她的回應又軟得不像話,與派人來示威時的做派大相逕庭。款待梁媽媽,客氣得過分,在倪太夫人前頭攛掇著老人家給自己難堪,侵略得過分。好像她一直在兩個極端間跳躍,走不到中庸上。自然,這些所謂的過分,不是自己這樣的性子,這樣局中人的身份,也是品不出來的。

  這就一點都不像是五少夫人的氣質了。

  如果只從七娘子的眼裡看過去,這個畫一樣精細的少婦,性格應該是走陰柔一路,不管是給巴掌還是給糖,處事都會很婉轉。軟弱與剛強,都和她靠不上邊。

  事物反常必為妖,只是五少夫人和她之間的矛盾,也實在並不少。五娘子的死、執掌家務的時點,世子位的繼承權……不論五少夫人想在哪件事上搞風搞雨,都可能會有如今的表現。

  七娘子的目光又沉了下來:只可惜,許鳳佳沒有回來,自己不曾圓房,很多事,都實在說不上話。

  五少夫人細細的話語聲似乎又迴盪在了耳邊,「就是我們聽說了世子的差事,心底都擔心得很,這萬一有個差池……」

  許鳳佳這一番南下,走得波瀾不驚,不是親近的人家,都不知道他又出門去了。到底是去做什麼的,連她這個妻子都不甚了了,可見此事的機密。

  五少夫人又是怎麼知道此事的?或者說,連五少夫人都知道了,她為什麼不知道?

  七娘子很自然就把思路轉向了許夫人:不管許鳳佳是去做什麼的,許夫人心裡不可能沒有數。她為什麼不告訴自己?

  她一下驚醒過來,又再掃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唇角帶了怡人的笑,看著自己白嫩嫩的雙手,似乎正賞鑒著腕間那一對瑩潤的碧玉鐲。

  真是個高手……

  就這麼一句話,頓時讓自己想入非非,說不準,就能在自己和許夫人婆媳之間,埋下不和的種子。

  就算自己明白了五少夫人的用意,也禁不住要順著這條思路往下想。如果連自己都不夠資格知道,五少夫人又是怎麼知道的?如果連五少夫人都知道,那她為什麼不夠資格知道?

  七娘子忽然就煩躁了起來。

  這些圍繞著雞毛蒜皮的鉤心鬥角,真是毫無意義,又瑣碎得煩人。

  婚禮吉時晚,居然是在三更後,七娘子身為新婦,第一年按理是不好在娘家過夜的,吃了晚飯,又囑咐了九哥幾句話,便回了楊家。

  她先回明德堂換了衣服,進樂山居給太夫人請了安,便進了清平苑。

  許夫人正巧也沒有睡著,見到七娘子,不免問了幾句楊家的喜事辦得如何,七娘子就笑著說了幾句,又告訴許夫人,「先一陣有個管事媳婦,本來是想帶到咱們家來的,可惜當時人還在江南。是梁媽媽的兒媳婦……這次回去,她正好也上京了,就順便把她帶回來了。正好照管四郎、五郎。」

  許夫人自然不在意這些小事,點頭道,「好,你心裡有數就好。今日和你五嫂在一起,也都認過了人吧?等明年開春,家事就要交到你手上了。應酬上失禮人前,可不是美事。」

  七娘子又抬出了口頭禪,「媳婦知道怎做的。」

  她正好順著這話往下問,「也不知道世子今年能不能回家過年——今兒在車上,五嫂……」

  就添添減減地將五少夫人的話複述了一遍。

  許夫人神色頓時一變,臉色眼看著就沉了下來,細思片刻,又咳嗽了起來,面上透出了病態的殷紅,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問七娘子,「她是怎麼知道的?」

  七娘子於是靜靜看著許夫人,沒有說話。

  她的不滿,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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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絲麻

  許夫人卻是又沉吟了半晌,才喚來身邊的侍女吩咐,「去國公爺那裡傳個話,請國公爺有了空當進來一趟……有很多事,要和他商量。」

  又打發七娘子,「你思量得仔細,今天也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七娘子沒有動。

  從前在大太太身邊的時候,很多事她根本懶得想,反正出嫁後她就不用再忍大太太。

  但婆媳之間就不一樣了,許夫人雖然多病,但論年紀也才剛過五十,命長一點再活出個二十年去,自己就得服侍她二十年。一開始兩個人就不能把話說開,到後來肯定是矛盾重重。

  她雖然在鉤心鬥角上很有一手,但卻不想和婆婆鬥心眼子。

  「世子畢竟是小七的丈夫。」她的話裡,就流露出了一些委屈。「連五嫂都知道世子的差事……」

  許夫人似乎這才留意到了七娘子的不滿。

  她頓時沉默下來,過了好半晌,才歎了口氣。

  「小七是個聰明人。」許夫人的話裡有疲憊,卻也很坦然。「話不用說得太透……很多事應該是由鳳佳的口來告訴你,他不說,總有他的道理。」

  七娘子頓時抿緊了唇。

  說來好笑,這些年來,雖然在大太太跟前,她一向小心謹慎,反而與許夫人說話時,少了重重拘束。但許夫人這句婉轉的解釋,反而讓七娘子有了被刺傷的感覺。

  但她也不得不承認,許夫人說得有道理。

  很多事,不是只有公婆的喜歡就夠的,公婆再喜歡新媳婦,也不過是一種泛泛的欣賞,怎麼都越不過親兒子自己的喜愛。

  許鳳佳新婚第二天就下了廣州,實在是個很大的阻礙,這件事,曾阻礙五娘子在許家站穩腳跟,也一樣阻礙到了七娘子在許家的發展。

  或許許夫人會全力支持她接過家務,但像許鳳佳的秘密使命這種話題,她是不會輕易和自己談論的。這就好像一張進門的請柬,許夫人再喜歡她,這張請柬也要由許鳳佳簽發出來。

  她沒有讓受傷的表情浮現上來,而是挺直了脊背。

  「細處不提也罷。」她微微一笑,「媳婦就是想知道,世子這一去,能不能平安回來。」

  許夫人的眼神就投向了七娘子的面孔,似乎在搜索著她的表情,探索著她的心思。

  「鳳佳畢竟是個男人。」她的話裡又湧起了一股深深的疲憊,「要帶著許家往下走,再危險的事,也都要去做。這次去廣州,運氣好,可以毫髮無傷,不過,畢竟是冒險犯難,我們內宅婦人,也只好在心底求一求,祈盼他平安歸來了。」

  說了等於沒說……

  七娘子捺下一口無奈的歎氣,只好起身告辭,「娘說的對,媳婦這就回去求一求,希望世子早日歸來。」

  雖然不乏諷刺,但這話,她也的確說得心甘情願。

  許夫人就望著她笑了笑,反而沒有回話。

  七娘子起身告退時,就心不在焉地思忖起了五少夫人。

  五少夫人這一招棋,走得的確很妙,就算七娘子明知道她的意思,也還是上了鉤。

  #

  第二天一大早,七娘子又裝扮起來,向兩個上司報備,回楊家去見新婦。

  這是京城禮俗,新婦認親,也是姑奶奶歸寧的好日子,要不是許家唯一的姑太太許太妃不好隨意出宮,許鳳佳又沒有出嫁的姐妹,認親那一天自然會更熱鬧。

  兩個老人家都沒有留難的意思,倪太夫人也不過是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就打發七娘子去清平苑請安。

  七娘子留心看五少夫人時,五少夫人眉宇間卻是靜若止水,一點找麻煩的意思都沒有。

  她不禁又添了幾分煩躁:現在自己的日子雖然過得寧靜,但主動權總是操於別人之手。許鳳佳一天不回來,一天沒有圓房,自己就一天不能名正言順地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執掌家務。

  七娘子一路上都難得地現出了煩躁,面色陰沉,連立夏逗了她幾次,她都沒有說話。

  立夏看在眼裡,也有幾分歎息。

  這些年跟在七娘子身邊,就算是最難的那幾年,都很少見到七娘子將自己的情緒形諸於外。

  卻偏偏在見過梁媽媽之後,眉眼間屢屢現出陰霾……

  她就想要張口安慰七娘子幾句,可話到了口邊,又縮了回去。

  人在什麼時候,都不能事事順心,即使七娘子機關算盡,也有數不盡的煩心事等著她來分解。

  是是非非,很多時候也不是一張嘴,就能分說清楚的。

  頭一天楊家人多,七娘子不過是陪大太太說了幾句話,就幫著招呼客人去了,吉時晚,也沒能趕得上鬧洞房,是以還是到了今天才見著了權家大小姐。

  權瑞雲比起一兩年前,出落得顯然要更超脫,比起一邊的九哥,倒真有了幾分姐姐的樣子。她行動之間本來有些像權仲白,仙風道骨,很有不食人間煙火的意思,可花燭後,面上不期然就有了一層光輝,嬌艷欲滴,叫二娘子同七娘子都不約而同多看了幾眼,才收了權瑞雲預備的新婦禮,又各自給了見面禮——也都是京城禮俗。

  許夫人怎麼說都算是九哥的阿姨,雖然身子不好,但也不可能沒有表示,她賞了新科四奶奶同九哥一對琺琅金懷表,七娘子又笑著將一對無暇的羊脂玉鐲子套到了四奶奶手上:「婆婆賞是婆婆賞的,我給的是我給的。」

  四奶奶只是一瞟腕間的鐲子,就微微一笑,抬眼坦然地謝七娘子,「姐姐疼我。」

  兩人彼此意會,卻都沒有再說什麼,四奶奶轉身落座,行動間,終究是現出了滯澀。走幾步,又停了停,才慢慢地落座。

  七娘子又看了看九哥,見他不住盼望新婦,不由會心一笑,沒坐多久就拉大太太,「小夫妻事多,還是讓他們回去休息休息,我們陪著娘說話。」

  大太太看了看權瑞雲,張了張口,才要說話,二娘子就笑,「七妹說得是,自從你出嫁,還沒有見過你!」
於是就拉了大太太一道進裡間說話,進了屋猶自聽得大老爺打發九哥。「這幾天不用上學,陪陪你媳婦也罷了,功課可不許落下!」

  語氣雖嚴厲,卻是誰都聽得出裡頭的期望。

  大太太不免有些泛酸。「唉,到底大了,有個什麼假,也要惦記著陪媳婦了!」

  二娘子同七娘子對視幾眼,都笑。

  「現在宮裡事情多,娘娘心裡煩,皇上心裡也有事,我上回進宮就沒有開口。等到新年進宮朝賀了,再請娘娘接你去說說話。」二娘子沒有接大太太的話茬,反而開門見山,和七娘子說起了進宮請安的事。

  七娘子就感激二娘子,「多虧二姐明裡暗裡一力照應……」

  能和宮中女眷往來,當然是個很不錯的籌碼,只是大秦宮禁森嚴,命婦很少可以隨意進宮請安,也就只有二娘子這樣的至親可以經常進宮,見一見皇后了。

  大太太也想起來問二娘子,「這幾次進宮,見到寧嬪沒有?」

  「寧嬪這一向都在娘娘身邊服侍,次次都能見著。雖說還無寵,但日子過得也不算艱難。」二娘子還是那副八風吹不動的淡定,「皇上也忙,成夜成夜地和大臣們商量政事——勤政頭幾年,也是難免的。」

  大太太就不免歎息,「先帝呢,是太不勤政了,搞得朝廷上下暗潮洶湧,黨爭厲害得不得了。今上倒是勤政了,只是這一年多來,朝廷上上下下爭鬥得,倒是比前朝更厲害幾分。」

  楊家和焦家這幾個月鬥得旗鼓相當,大太太也不能撒手不管躲她的清閒,三不五時總要出門應酬,為大老爺在後院做足功夫,累得鬢邊多了幾星白髮,看起來倒是越發顯得老相。

  二娘子和七娘子對視了幾眼,又都沒有接這個話茬。

  出嫁的女兒,畢竟就不是楊家的人了,很多時候也要考慮到夫家的立場。鼎力相助是一回事,但毫無保留地站在一條戰線上,是另一回事。

  「娘也不要擔心,總歸皇上心裡是有數的。」二娘子就含含糊糊地安慰了大太太幾句,見大太太有了睏意,又忙親自上前服侍大太太躺下歇息。

  大太太今日起得早,眼皮已是閉個不停,猶自強打精神囑咐二娘子,「下次過來,把小世子也帶過來……」這才慢慢地閉了眼,沒多久就打起了細細的呼嚕。

  二娘子就拉著七娘子,「到園子裡走走吧!」

  這套新宅要比御賜大學士府更寬敞些,雖然比不上百芳園的幽雅靜謐,但也有個小小的花園。

  「還沒有問過你,在許家住得開心不開心。」時值隆冬,兩個人只隨便在小亭裡落座烤火,二娘子還是那樣的開門見山,喝了一口茶,就直截了當地關心起了七娘子。

  她和許夫人實在有三分相似,卻又要比許夫人更正大光明得多了。

  七娘子不禁露出一個真誠的微笑。

  「還沒有謝過二姐為我說話,在洞房夜賜了金玉如意過來……有了這點臉面,許家人也沒有怎麼敢難為我。」

  二娘子挑了挑眉,微微一笑,才道,「金玉如意的事,我聽說了。不過,這如意倒不是娘娘的意思,娘娘秉性至孝,當時孫家還沒有除服,大臣家中一應喜慶之事,她是置若罔聞的……如意是皇上吩咐連太監傳旨頒賜的——不過這件事,太妃也沒有過問。」

  她肯主動把話題引到許太妃身上,七娘子自然是求之不得。倪太夫人自己一輩子沒有一個親生兒子,平國公只是佔了庶長子的便宜,更兼作戰勇猛戰功纍纍,才得了如今的爵位。但兩個親生女兒卻都嫁得好,許太妃畢竟曾經養育過皇上,在宮中體面如何,對七娘子的行事,當然有很大影響。

  沒有誰是和社會隔絕的,尤其是這麼一個狹小的上層交際圈,很多時候,人脈反而比當事人的能力更重要。

  「我在許家也很少聽到太妃的聲音。」她坦然地告訴二娘子,「似乎宮中女眷,都並不招搖……」
「這也是自然的事,連太后都潛心禮佛,太妃自然也要做個姿態出來。」二娘子也並不訝異。「牛家二爺這幾年在宣德做得好,太后心裡喜歡,面子上越發要做得沉潛些——她畢竟是曉得皇上的性子。太妃又怎麼會在這時候有什麼動作?」

  看來,皇上並不喜歡被後宮女眷擺佈。是以兩個養母也都不敢招搖,免得觸犯了禁忌,反而失寵。

  七娘子忽然好奇起來,她很想知道這位手段高妙的皇上,到底是什麼樣子:從一個宮人庶子一步步爬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後宮沒有聲音,宦官沒有聲音,就連內閣,恐怕都很快沒有聲音了。這位雄才大略的人物,似乎要將天下當作自己的畫卷,開始繪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自己能不能順勢而動,伴隨著政治波濤,為自己謀取一點小小的利益呢?

  她的思緒一下就飄遠了。

  「太妃韜光隱晦,對你不能不說是個好消息。」二娘子的話又打破了七娘子的迷夢,「即使是太妃,也要講道理……你要耐心想想,案子怎麼查,才能查得清楚利落,不落人口實。家務怎麼接,才能接得乾脆,接得完滿。」

  她似乎沒有留意到七娘子的心不在焉,而是自己也歎了口氣。「唉,在京城做主母,實在是有太多的事要操心啦。」

  又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勉勵,「有什麼事,只管來人和我說一聲,做姐姐的能幫,一定不會袖手。」

  這句承諾雖短,但裡頭蘊含的重量,卻讓七娘子心頭一暖。

  「還要靠二姐多提拔了。」她含著笑拉開了話題,「二姐什麼時候也帶著世子進許家坐坐,讓四郎、五郎認一認哥哥——四郎五郎現在就安頓在明德堂裡……」

  絮絮叨叨地將四郎、五郎的近況對二娘子交待了一遍,見二娘子聽得用心,七娘子心裡也舒坦:總要有來有往,才是親戚間來往的正道。

  她又多坐了一會,見二娘子有了去意,便將她送進正房,自己回身去找九哥。

  才進了院門,就聽到新房內一陣暢笑,雖然隱約,但卻還是聽得出是九哥的聲響,隱隱約約,還有青年女子帶了嬌嗔的說話聲。
七娘子站在當地,一時倒是聽住了,半天才衝著來接人的玉版笑了笑,輕聲道,「就是和九哥說一聲,我回去了,讓他別忘了好生唸書,別的也沒什麼事——等我走了,再往裡遞話,免得他還要出來送我。」

  就帶著立夏並白露兩夫妻,前呼後擁地上了翠幄清油車,回了許家。

  回去的路上,七娘子就更沉默得多了。回到許家給兩個長輩請過安,又隨口吩咐辛媽媽為白露夫妻安排了下處,她便進了淨房梳洗換衣。

  立夏見她有心事,也不敢遠離,吃過晚飯,就打點了針線,在燈下陪著七娘子讀書。

  屋外冬風吹得哪處瓦片一陣脆響,又傳來了遠遠的更漏聲。

  七娘子忽然放下書本,歎了一口氣。

  「立夏。」她的語調裡,難得地現出了猶豫。

  立夏於是靜靜抬眼看向七娘子。

  「你說,世子爺現在在哪兒呢?」她似乎是喃喃自語,又似乎是在與立夏對話,手裡的書頁,已經被折出了幾個小角。

  「恐怕正在廣州吧。」立夏輕聲地回。

  七娘子應了一聲嗯,就又沒了聲息。

  半晌,才若有若無地長出了一口氣。

  「我曾經很高興他去了廣州,我倒落得個清靜。」七娘子聲若蚊蚋,「可現在我又希望他能早些回來,又不願他早些回來……這個人,我巴不得他走得遠遠的,唉,寧願我嫁了別人,從一開始就不放在心上,倒也乾淨……」

  不知為什麼,立夏倒有了幾分笑意。

  「姑娘這是關心則亂。」她就起身坐到了七娘子身側。「世子爺是您的夫君,您又怎麼不會希望他早日回京,長相廝守?」

  七娘子就看了立夏一眼。

  也只有在立夏跟前,她的雙眸,才會像是兩片波濤洶湧的海面,黑得風雨欲來。

  「你難道就沒有怕過?」她輕聲地問,「萬一,只是萬一,你敞開了門,可放進來的卻不是你想要的東西……」

  「那姑娘就先不開門。」立夏倒有了幾分糊塗,只是順著七娘子的話頭往下說。「先看看世子爺——是、是什麼東西!」

  室內頓時就響起了兩個少女的輕笑聲,七娘子推了推立夏,惱怒道,「盡開玩笑,我不和你說啦!」

  頓了頓,又歎息,「他要是永遠在外頭就好了……唉,還是早些回來的好!」

  立夏不禁輕笑:這還是七娘子第一次這樣語無倫次,亂了方寸。

  「姑娘,什麼事也都得到了眼前再看。」她的聲音裡就禁不住有了絲絲笑意,「我看啊,您還是盼著世子爺早些回來是真的。世子爺不回來,咱們就什麼事都做不了嘛。」

  七娘子像是一下就抓住了什麼,「我還不就是這個意思?」她白了立夏一眼,又蹙起眉,歎了口氣。

  「只是我也只能這樣想了,我只能希望他早些平安回來……他說要我選,我又有什麼時候有過選擇?」

  立夏一下就糊塗了,眨巴著眼,「姑娘這話,我就——這麼多年下來,姑娘的話,我還是有聽不懂的時候。」

  七娘子笑了笑,搖頭道,「沒什麼!就是些胡思亂想。」

  她又興致勃勃地問立夏。「想什麼時候出嫁?我都由你,出嫁後,錢家要是給你一點氣受,你就只管來找我!嫁妝齊備了沒有?單子記得給我看看。我看明年四月成親就好,天氣暖和,你也過了十八歲生辰,要想再留幾年,上二十再出嫁,也由得你……」

  屋內的絮語聲逐漸遠了,不知什麼時候下了新雪,明德堂一角透出的燭光越發暖融。承平二年,也就這麼劃下了句點。

  過了新年,許鳳佳也終於有了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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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著急

  或許是因為這次行動並不適合見光,等許家人收到消息的時候,許鳳佳已經上了船,正在回京的路上了。才過了上元節,他就已經到了京城,倒是恰好避過了正月裡一系列煩瑣的慶祝活動。

  從前在家做姑娘的時候,七娘子年年過年都躲得清閒,頂多是隨著大太太四處吃吃春酒,如今自己也成了命婦了,才曉得正月對一個朝廷誥命來說實在不是什麼休息的時令,正月初一進宮朝賀,初二走走親戚,初三回個娘家,初四開始春酒一路吃到上元節——這還是她沒有管家,不用操心年禮往來,饒是如此,身為世子夫人,七娘子也不得不跟在倪太夫人身邊應酬,又有不少回京過年的許氏族人要見,一整個年過下來,人倒清減了些。

  因宮中太后犯了老毛病,權仲白又不在京城去了西域採藥,皇宮的氣氛多少有些沉悶,七娘子也不過是和六娘子遙遙對視了幾眼,並不能私室獨處,又與皇后應酬了幾句,便沒能再進宮請安——根本連太妃的面都沒有照上。太夫人似乎也並不介意,這一向見面雖然還是不鹹不淡,卻也沒有過分拿捏七娘子。

  雖然在許家已經住了兩三個月,但七娘子始終沒有覺得她真正地融入了這個家庭。

  她的生活是單調而平靜的,每日裡起來給兩個老人家問了安,便回到明德堂陪著四郎、五郎坐一坐。兩個孩子有什麼事,自然會上報到立夏那裡,立夏也拿不了主意的時候,再由七娘子來做主。大少夫人、四少夫人同五少夫人,再沒有上明德堂來走動的,得閒了抱著兩個孩子進清平苑給許夫人看看,回明德堂自己讀書寫字,繪畫撫琴,雖清閒,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浮」。

  看著再沒意義的陋規,其實也都有它的道理。七娘子不禁就無奈起來,如果她和許鳳佳在成親當晚圓房,現在勢必是另外一番景象。至少許夫人會積極地想要自己接過管家的棒子,而五少夫人同倪太夫人的態度,也不會只是這麼溫和的疏遠。

  並不是她喜歡爭鬥,只是這三個月寧靜,畢竟是偷過來的,七娘子也並不覺得自己得到了休息,就好像一場被無故拖延的大戲,遲遲不能上演,讓主演者本人,都有不自覺的焦躁。

  就在這樣複雜的思緒下,正月十六日她從孫家回來時,明德堂裡,就有了男人的聲音。

  許鳳佳並沒有在西三間呆著,而是開了西五間的門,隱隱約約可以聽到其中有好幾個男聲在說話,七娘子才進了明德堂,就皺起了眉。

  把男眷帶進自己起居的地方,也太荒唐了吧?

  接著就看到中元帶了兩三個丫鬟出了屋子,手中還捧了大銀盆,盆邊搭著細白布——上頭儼然是帶了幾抹觸目驚心的紅。

  七娘子的眉頭一下就擰了幾個結。

  「世子爺到家了?」她低聲問。

  中元沖七娘子匆匆點了頭,將手中的銀盆交給身邊的小丫鬟,才規矩福身,「少夫人回來了。世子爺是兩個時辰前進的家門,先到夢華軒和國公爺說了話,剛才進門換藥。有幾個宮裡的太監侍奉著,我們不過是打打下手。」

  到底是七娘子使出來的人,這幾句話乾脆利落,一下就把許鳳佳進府後的幾件事都交待出來了。

  七娘子的眉頭這才漸漸鬆開:宮中內侍進出內幃,雖然也有些古怪,但並不能說犯了忌諱。

  她朝著西五間走了幾步,又返回身來,不自覺摸了摸頭頂插戴的頭面首飾。

  「你去給世子爺行個禮,」她打發立夏,「就說我回屋了,問世子爺怎麼受傷了?一會兒我過來看世子爺。」

  立夏就抿著唇,露出了一個小小的笑,「是,奴婢一定把話帶到。」

  七娘子瞪了她一眼,這才返身進了西三間。

  拆了頭面,換下了命婦華服,進淨房稍事洗漱,立夏也就回來覆命。「世子爺說,他沒有什麼大礙,只是趕路急,傷口有些綻線,一會兒還要進宮請見皇上。少夫人不必等他一道用飯了。」

  還真是個大忙人。

  七娘子不禁蹙眉,「傷到哪裡了,看著了嗎?」

  「似乎是手肘後頭的擦傷。」立夏也答得並不肯定,「奴婢進去的時候,世子爺已經換過藥了——看精神頭倒是還好。」

  七娘子聽著外頭傳來的腳步聲,低語聲,不禁就皺起了眉頭。

  如果是後世,丈夫出差歸來,怎麼說都是先和妻子耳廝鬢磨一番,再考慮公事、家事。可惜在大秦,公事當先,孝道在後,許鳳佳從宮裡回來,說不定還要去清平苑請安,能回明德堂睡個覺就不錯了。

  也好,死不了就隨便他。

  她就把這事推到了腦子後頭,笑著招呼立夏,「走,去看看四郎、五郎。」

  似明德堂這樣曲折迴旋的北方建築,東翼西翼簡直是兩套公寓,東翼就是鬧翻天了,西翼也只能隱約聽見動靜。是以許鳳佳雖然回明德堂蜻蜓點水換了個藥,東翼的孩子們卻是一點都不知道,猶自在育嬰室中笑鬧個不停。

  見到七娘子來了,五郎便大喊一聲『七姨』,笑著直衝過來,卻被腳邊的小凳子一絆,跌在了厚厚的棉毯上,一時扎煞著雙手,掙扎著要爬起來。

  屋內頓時就響起了一陣低低的笑聲——五郎這孩子,的確是惹人疼。

  四郎卻要靜得多了,轉著眼珠子沖七娘子抿唇一笑,就算是招呼過了,又垂著頭,去擺弄手裡的小積木。

  或許是因為這對雙胞胎出生到現在,換了好幾個環境,兩個人都不大認生,五郎很快就接受了七娘子,見到她,總是親親熱熱地喚一聲七姨,四郎也對七娘子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並沒有太多的牴觸。

  這個年紀的孩子,長得和吹氣球一樣快,幾個月過去就又胖大了不少,五郎已經可以流利地說出好幾串句子,七娘子每一引逗,就能說得流利無比。四郎雖然還是不愛開口說話,但也已經學會了幾個常用的單字:至少他的智力看著沒有太大問題,已經可以讓七娘子鬆一口氣。

  她把四郎抱在懷裡,又隨手拿了小撥浪鼓逗了逗四郎,四郎離了積木,本來要哭,又得了撥浪鼓,反而咯咯笑起來,一邊轉著撥浪鼓,一邊去招五郎。兩個孩子就繞著七娘子,一個在膝上,一個扶著膝蓋,彼此打鬧玩笑,倒鬧得眾人都笑個不住。

  過了一會,五郎倒是先累了,打了個呵欠,就往七娘子膝上一撲,眼睫毛一扇一扇,口齒不清地道,「媽媽,睡……」

  他口中的媽媽卻是養娘,甄養娘一邊笑,一邊上前抱起五郎,放到了小床上,五郎猶自記掛著撥浪鼓,又衝四郎方向,一邊伸手一邊念,「哥哥,鼓……」

  一句話沒有說完,兩眼已經閉起,呼吸勻淨,竟是已經睡著了。

  四郎抿著唇咯咯地笑了幾聲,將撥浪鼓塞到懷裡,也鬧著要下地要搭積木。七娘子便將他放到地上,笑著對立夏道,「小孩子就像是動物一樣,真是可愛得很。」

  兩個養娘頓時都笑:「夫人這話倒是有趣的。」

  說話間,谷雨和春分進來換兩個養娘出去吃飯,上元也進來給七娘子請安,「今兒小少爺們胃口好,您看,吃得也比往常多。」

  這三個月來,上元已經寫了幾冊育兒日記,四郎、五郎哪怕是放一個屁都要記下來,就算是再不瞭解這兩人的婆子媳婦,看完育兒手冊,對兩個孩子也都有所瞭解。七娘子時常命人抄錄幾份,送去給大太太、許夫人留檔。

  她捻著手裡的書頁,漫不經心地問上元,「孩子現在還是只要養娘帶著睡覺?」

  「谷雨同春分帶得用心,五郎又開朗,倒不在乎這個,只是四郎還賴兩個養娘。」上元一邊說,一邊望著谷雨春分二人,兩個大丫環面容平靜,在屋內自顧自地做事,似乎都沒有聽到七娘子的問話。

  七娘子目光不由微微轉暗,拍了拍四郎的肩膀,就起身帶著立夏出了屋子,結束了每日裡的親情探訪,回西三間吃晚飯。

  許鳳佳不在的時候,她的日子就是這樣的平靜,如果不是正月,甚至可以成月成月不出許家門。明德堂外的世界,似乎離她也已經很遠了。

  七娘子反而有了些微微的煩躁。

  她從來沒有生活在象牙塔裡,一個古代主母所要面對的政局、家務、社交……她都有過接觸,明知道外頭世界暗潮洶湧,自己卻被封閉在這麼個小小的世界裡,感覺實在是太差了。

  更別提手裡沒權,很多事,根本不好開展……

  她只吃了小半碗飯,就擱下了筷子。

  正月裡的京城依然很冷,前幾天新下了一場雪,雪光映著月光,將院子裡的青石地裝點上了淡淡的光芒,七娘子就坐在窗邊,藉著這一點光,怔怔地看了一會寥落無人的院子,才收回目光,打開一本書看了起來。

  沒過多久,就敲了初更鼓,往常這時候,七娘子已經卸妝梳洗,準備上床就寢了。

  今天她卻沒有動彈,立夏悄悄地進來看了兩次,又抿著唇,無聲地出了屋子。

  快過二更時,許鳳佳才回了明德堂。

  隔得老遠,七娘子都能聽到他重而急促的腳步聲,就像是開戰前的鼓點一樣,咚咚地近了西三間。

  她本來正支頤望著眼前的書本發呆,聽見許鳳佳來,不知怎麼,這些小小鉛字,忽然變得很引人入勝,她甚而還讀了一段,直到門口一黑,才放下書本,慢慢地轉過頭去。

  許鳳佳就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伏在炕前的七娘子。

  兩人目光相觸,對視了片刻,卻又都不約而同地轉開了眼神。

  不過三個月不見,許鳳佳看著就又變了不少。

  他過年也才二十一歲,可或許是廣州之行並不順利,眉宇間堆積的疲憊與風塵,倒像是四十一歲。七娘子才看了一眼,就覺得他憔悴了許多。

  再一掃站姿中不該有的僵硬……

  「這趟廣州,走得不順利?」她盯著書本,喃喃地問。

  許鳳佳一邊進門,一邊就解了外袍佩劍,露出了底下玄色的中衣,「還好。」

  他答得雖簡略,但寬去外衣,七娘子便能看見身上幾處不正常的隆起……似乎是包紮了繃帶。

  她在心底數了數,除了右手肘後的那一處之外,足足還有三個傷口,分佈在左肩、腰側,甚至右胸前看著也有些怪怪的。

  就算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七娘子仍然輕輕地倒抽了一口氣。

  「傷得重不重?」這句話,脫口而出。

  許鳳佳望了胸前一眼,淡淡地道,「都收口了,就是肘側的那道傷麻煩些。」

  他又打了個呵欠,毫不掩飾地上下掃視著七娘子,才道,「過年你就是十八歲了。」

  七娘子衝他挑起了半邊眉毛,表示著自己無言的疑問:過了年,她的確是滿十八歲了。但話題怎麼會忽然跳到這裡的?

  心底卻還在思忖著許鳳佳的改變。

  上回見他,這個人好像是漲潮時的大海,情緒雜亂無章,好似無數個漩渦彼此席捲,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湧起巨浪。

  這一次從廣州回來,雖然長相沒變,身材沒變,但情緒上,許鳳佳就好像換了一個人,從極致的洶湧,褪回到了極致的疏離,然而也正因為這份疏離,他對局面的掌握力度,明顯變強了。

  的確,只要冷靜下來,他當然能將局面握在手心——自己是他的妻子,夫為妻綱,由他來做主,當然是最正常也不過的局面。

  而七娘子不得不承認,她最討厭的,也正是眼下的這種局面。

  許鳳佳又再用看待獵物的態度來對待她,而不是一個敵人,一個惹人憎惡的勢利小人……處理他的征服欲,比處理他的惡意要難得多了。

  然而她又能怎樣反抗呢?尤其是她自己的理智,都在鼓勵著七娘子去臣服……

  七娘子猛地一甩頭,將所有的紛亂,都推到了一邊。

  「你去廣州到底是做什麼去了。」她固執地繼續著自己的話題。「婆婆不說,爹娘都不知道,倒是五嫂和我說了幾句風涼話——」

  許鳳佳本來已經懶洋洋地靠在了炕桌上,以他曾經有過的,深沉而熾熱的眼神一寸寸審視七娘子的容顏,可聽了七娘子的話,他一下就彈起了身子。

  「五嫂說什麼了?」他的語調就沉了下來。

  七娘子直到現在才發現,許鳳佳剛才的語調是很輕的。

  「五嫂說……」她趕快把五少夫人的那幾句話,如實複述給許鳳佳聽。

  許鳳佳頓時就陷入了沉思,兩道劍眉,緊緊地纏在了一起:看來五少夫人的這幾句話,給他的震驚也並不小。

  七娘子的煩躁卻也已經隨著許鳳佳的反應而不斷地往上攀升,幾乎到了頂點。

  知道在自己身邊有什麼大事在進行,甚至於自己也是局中人,但卻對整件事一無所知的感覺,實在是差極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她煩躁地盤問許鳳佳,「世子爺不能指望我一無所知地去接手家務……」

  許鳳佳又打斷了她的話,「家務現在還在五嫂手上吧?這幾個月,你都做什麼了?」

  又開始搶主導權了……

  七娘子只覺得自己的頭隱隱作痛,她按了按額角,深吸了一口氣。

  「我什麼都沒做。」她輕聲回答,又望向了眼前的書本。「我什麼都不能做。」

  許鳳佳就又沉默下來。

  儘管沒有抬頭,但七娘子依然能感覺得到,他在逐分逐寸地審視著自己。

  被他望過的皮膚,也簡直都要留下烙痕了。

  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她知道,這份滾燙,既來自於許鳳佳的掃視,也來自於她自己的羞赧。

  剛才那句話,既是抱怨,也是婉轉的催促。

  耳邊就傳來了許鳳佳輕輕的笑聲,一隻手伸到七娘子眼前,長指握住了她的下巴,慢慢地將她的臉扳了起來。
許鳳佳就這樣肆無忌憚地審閱著七娘子的臉。

  七娘子不用照鏡子,也曉得自己的臉上,恐怕已經佈滿了紅暈。她握緊了拳頭,在心底不斷地告訴自己,她需要洞房,她需要這一刻……

  然而面對這樣一雙燒得化琉璃的眼,她的理智也似乎隨著燒了起來,氤氳成了不安的霧,在腦中翻騰。

  「廣州的事很複雜。」許鳳佳卻似乎沒有留意到她的膽怯——又或者太享受她的膽怯,他的聲音裡,現出了輕輕的笑意。「等圓房後再告訴你。」

  就是這句話,剪斷了七娘子腦中最後一根將斷未斷的線。

  「你、你傷口沒好。」她猛地拍掉了許鳳佳的手,往後滑遠了,倉促起身,逃開了許鳳佳掌握的範圍。「這事……不急!」

  許鳳佳低頭一笑,也跟著她站起身來,步步進逼。

  「你不急,我急。」他的回應雖輕佻,但也露出了少許鋼針般的尖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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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圓房

  七娘子一下就亂了陣腳。

  她倒退了幾步,似乎在本能地逃避著什麼——不,不是本能,她的確在躲著許鳳佳……

  在心底好像還有一絲理智的聲音,在冷冷地嘲笑著她:現在再躲又有什麼用,難道你們還能一輩子不圓房?

  可儘管她能將生活中的每一方面都算計清楚,也總有一個領域是七娘子所無法以理性規制的。

  「你、你急什麼!」她的舌頭上就像是含了一塊硬糖,說話聲都有些模糊,「四郎、五郎就在東翼,你好歹也看看兒子……啊!」

  到底是深閨女兒,怎麼可能和武將比身手?那晚花燭,許鳳佳就是喝了酒,敲開她手中的長劍,也是輕而易舉。七娘子只覺得眼前一花,天旋地轉之間,自己已經被誰扔到了那張螺鈿大床上,一時間頭暈目眩,居然掙扎不起身。

  許鳳佳的態度卻依然冷靜,七娘子雖然觸目都是大紅被褥,卻依然聽得見他的聲音。

  「土豪搶民女,我也能配合,柔柔和和地對你,我也可以辦到。楊棋,你是個聰明人,自己選吧。」

  他的話裡居然還有些不耐煩。

  七娘子動作頓時一僵,她輕喘著半坐起身,面上還有未退的暈紅,抬起眼定定地看向了許鳳佳。

  如若她可以說服自己,能夠在不圓房的情況下在許家站穩腳跟,事情就簡單得多了。

  七娘子畢竟是七娘子,她的感性,怎麼可能同時與理性、與許鳳佳這個大敵對抗。

  只不過是看了許鳳佳一眼,她就別過頭去,咬著唇甩了甩頭。

  「……總要先淨過身吧。」她的聲音罕見的低啞。「你的傷——不會又開線了吧?」

  許鳳佳的面色也緩和下來。

  「不礙事。」他掃了七娘子一眼,嗤之以鼻,「我兩三石的弓都拉得,你能有多沉?」

  就又幾步拉開了門,叫道,「送熱水來!」

  再回身抱怨,「都說了我一到家就送熱水進來的,怎麼三個月了,還沒吩咐下去?」

  七娘子沒好氣地白了許鳳佳一眼,本想說:你三個月裡有一天在家麼。卻又噎住了話頭。

  她真是恨不得許鳳佳還能如新婚夜時一樣對她!

  兩個人就又都沉默了下來,等著立夏安排人送上熱水,將許鳳佳請到西五間的淨房洗漱,又為七娘子在西三間內設的小淨房內佈置了熱水,灑了一捧白梅花瓣,並滴了十數滴茉莉花露,親自服侍七娘子洗浴。

  七娘子愛潔,即使寒冬臘月,洗漱依然講究,只是在元月裡灑鮮花瓣,已經不止是講究,算得上奢侈了。

  她坐在浴桶內,任由立夏為她擦背,思緒紛亂沉浮,只要一想到立夏眉眼間的笑意,並這一番奢侈的講究,最終還是為了取悅許鳳佳,七娘子就恨不得跳出浴缸,連夜離京躲得遠遠的。

  她可以接受自己的生活被壓縮到如此無限狹小的縫隙裡,在大部分時候,她可以無視自己的感性,但究竟即使是七娘子也有自己的底線。

  她雖然對許鳳佳有好感,甚至於有喜歡,但,也絕沒有到願意和他共赴巫山的地步。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身體也要用作一種籌碼,七娘子就有一股止不住的噁心。

  然而當她起身時,屋角的玻璃鏡裡映出的卻是一張嬌艷的臉。

  七娘子怔怔地注視著鏡中的少女。

  熱氣氤氳了她的雙頰,熨出了胭脂一樣的紅,這張臉是美麗的,雖然比不上六娘子的脫俗,比不上五娘子的嬌媚,但依然,正當齡的少女都是美麗的。

  然而,即使她雙眼中的不快樂,已經有了成年人的重量,這具身體也依然是青澀的,依然在少女時期的末尾徘徊。

  現在她要把它交付出去……卻連一點虛偽的溫存都沒能得到。

  她猛地咬住了唇,顫抖著手繫上了中衣的紐絆,別轉身大步出了淨房。

  許鳳佳的動作肯定比她快得多,他敞著中衣,肩上白紗布隱隱露出,甚至還有幾滴水珠順著鬢邊滑下,直滑過胸前,落進細白布衣襟曖/昧的溝壑中。若不是七娘子緊張得幾乎連雙腿都要打顫,說不準,還會在心底稱讚一聲男色可餐。

  立夏就紅了臉匆匆地退出了屋子,輕輕地掩上了屋門。

  許鳳佳本來正垂眸不知凝思什麼,聽到這一聲門響,才抬起眼來,斂去了面上的沉吟。

  「站在那裡做什麼?」他似笑非笑地沖七娘子抬起了一邊眉毛。「不會要我再把你抓上床吧?」

  他怎麼可以這樣輕忽地對待這種事!
七娘子深吸一口氣,在心底喃喃地提醒自己:許鳳佳是個男人,倘使前世的閱歷還不能讓她弄清男女在對待性/事上天差地別的態度的話,她等於是白活一世了。

  「我自己有腳!」禁不住還是橫了許鳳佳一眼,她緩緩踏上小几子,在拔步床邊坐了下來。

  許鳳佳居然也沒有動,而是抱著手側了臉,似笑非笑地盯著七娘子,似乎正享受著她的不情願……七娘子一點都不懷疑,她的不情願,早已經寫在了臉上。

  迫於形勢不得不早日圓房是一回事,被許鳳佳肆意擺弄,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將身子挪上床裡,背過身,扯開了五彩斑斕的錦被,「時間不早,世子爺既然改主意——啊!」

  許鳳佳攥住了她的手腕。

  只是這一攥,兩人之間的差別,就已經昭然若揭。

  她的手腕或者還沒有許鳳佳常握的那柄劍粗,許先生不過輕輕一揚,就將七娘子整個人帶得翻過身來,躺倒在了床褥上。

  他隨手一拉,床帳悉索落下,七娘子的世界,就此一片昏暗。

  她咬著牙,盡力忍著顫抖的衝動,僵硬地在許鳳佳身下展開,隨著他的每一個動作抽息,盡量絕望地挽留著自己的中衣……抹胸……褻褲……

  而後終於,再也沒有一點東西阻擋在二人之間。

  她只能緊緊地閉著眼,任由許鳳佳摸索著她的身體,聽著他的調侃。「原來你也有這樣安靜的時候?」

  「唉,腿兒打開。」

  許鳳佳的聲音裡飽含了笑意,似乎正在享受著每分每秒。

  而每一分每一秒,對她來卻是極致的屈辱。

  或許一個土生土長的大秦女兒家,也並不會把今夜當成怎樣的大事,已經進了許家門,自然要努力得到丈夫的恩寵,洞房花燭,是理所應當之事。

  然而在她所處的時代裡,洞房之前,夫妻二人總要談談情說說愛,縱使這情愛可能是虛情假意,縱使在她之前的那一世裡,也有許多人將身體視為籌碼,但總要比此時此刻,強迫自己在一個只見過幾面的男人身下雌伏來得文雅些。就算她曾經為生存拋棄過無數重要的東西,也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必須以最直觀的方式來面對自己被折辱的尊嚴。

  而她和許鳳佳的過去,只能讓這件事變得更不容易。如果他們之間全然陌生,如果他們……

  七娘子咬著唇,極力忍著胸口的酸澀,感覺著許鳳佳以絕對**的方式打開了雙腿,帶了薄繭的手指掠過她最私密的地方。

  她開始顫抖,她不能、不該、不可以……她怎麼能!

  她忽然猛地掙扎起來,併攏了腿沒頭沒腦的輕嚷,「不要、出去……出去!」

  許鳳佳卻一把按住了七娘子的小腹。

  他的力氣又怎麼是七娘子可以抗衡的?所有的掙扎,都被這一按給按鬆了勁兒。

  麻癢熱燙的淚水,終於順著七娘子的睫毛滑了下來,她再也忍不住,嚶嚶地哭了起來。

  許鳳佳的動作頓時為之一僵。

  老半天,他才抽了手,人卻依然呆在七娘子腿間,悉悉索索地不知做了什麼。

  又過了一會,他輕輕地拍了拍七娘子赤/裸的肩膀。

  「這有什麼好哭的!」

  聲音裡的戲謔卻依然在,「還以為你永遠不會掉眼淚!來,擦擦。」

  一條觸感柔細的絲綢就掉到了七娘子胸前。

  七娘子惱怒地推了他一把,搶過帕子,沒頭沒腦地在眼前擦了起來。

  許鳳佳輕輕的笑聲就在她身上響了起來。

  「睜開眼。」他的語調變輕了,低沉而醇厚。「看著我。」

  七娘子不理他,猶自抿著唇,忍著一聲又一聲的抽噎。

  「你別逼我扒你眼皮!」許先生著惱了。

  這威脅也實在太幼稚了些,七娘子一愕之下,反而忘了哭泣,卻也依然不肯睜眼。

  許鳳佳輕輕地哼了聲,接著便有一根略微粗糙的手指真的搓上了七娘子的眼。

  「哎呀,疼!」七娘子不禁輕叫起來,別開頭,無奈地睜開了眼,免得自己的眼皮被許鳳佳揉得生疼。
她卻依然執拗地別過頭,只是盯著床畔精緻的百寶嵌。

  便免不得又被兩根長指鉗住了下顎,將整張臉扭過來,對準了許鳳佳。

  和他的動作相比,許先生的面容幾乎稱得上平靜,他的語調雖然輕鬆,但神色中卻沒有半點戲謔。

  「別怕。」他望著七娘子,低聲承諾。「不會很疼的。」

  然後那隻手又往下滑,去做一些難以啟齒的事。抵在她丹田上的手掌,卻也一直沒有離開。

  七娘子依然怕得發抖,她惱怒地呻吟了一聲,努力往後推抵,遠離身前的進逼,「你說謊……會疼死人!」

  一聲低低的笑就從許鳳佳口中跑了出來。

  「你怎麼像個孩子一樣,楊棋!」

  而他在七娘子的怒瞪下,也很快收斂了笑意,又端正嚴肅地保證,「信我,真的不疼,不比被我咬一口更疼。」

  七娘子嗤之以鼻,「你又不是女人,你哪裡知道!」

  「說的也是。」許先生居然輕快地同意了她的說法,「再說,我也沒有咬過你——那我先咬你一口。」

  「啊!」又驚又怒的叫聲,「許鳳佳,別、別咬脖子……被人看著了怎麼辦!」

  「不被人看著,怎麼知道我們圓房了?」低低的笑聲又起,「天啊,楊棋,你彆扭得就像個五歲的小姑娘!別動了行不行,真的不疼!我不騙人!」
「才怪,」七娘子心煩意亂,猛地舉起雙手遮住了臉,「你、你要做就快做!輕、輕些就是了。」

  許世子果然就不再說話,只是慢慢地挑弄著她的身子,待得七娘子漸漸暖融下來,才拉開了她的手。

  「看著我。」他略微皺眉,神色間染上了少許嚴厲,「別用勁,真的不疼。」

  一聲悶哼跟著響起,七娘子幾乎慘叫起來,「疼!」

  「你別想著就不疼了……」許鳳佳也有了些不耐煩,「別動呀!哎呀!」

  他索性直接抽出了身子,翻身躺在七娘子身邊,將她摟在了懷裡。

  七娘子直等到那股撕裂的痛消散了些,才緩緩止住了顫抖,聲音卻依然透了怯,「真的疼……」

  破瓜之痛後,她的音調就算再清淺,也免不得染上了一股嬌媚。聽在自己耳中,都有了些怔然。

  「說了不疼。」許鳳佳頗有些不耐煩,「你老想著,當然疼了。」

  「你又不是女兒家,你哪裡知道!」七娘子實在是被他理所當然的勁頭惹惱了,「你受人劍劈的時候,倒試試看誰在你耳邊嚷個不停,叫你『別想著就不疼了』!」

  許先生吃她一頂,倒沒了聲音,半天,才低低地笑起來。

  「楊棋啊楊棋,說你什麼好!」他的笑聲裡有戲謔,更多的,卻還是發自內心的開心。「有誰能比你更難纏?」

  「還、還咬我!」七娘子不管不顧地罵他,「明兒穿什麼出門,都遮不住啦!可怎麼給祖母、母親請安!」

  「那你咬還我好了。」

  七娘子氣得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半天才回了氣力,狠狠地掐了許鳳佳一把,「可惡!」

  許鳳佳卻又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翻身又跨坐在七娘子腰際,隨手將散亂的額發撥到了腦後。

  隔著帳子,黯淡的燭光隱約映出了他身上的線條。

  這具男體,無疑是健壯而美麗的。而他的主人也絲毫不吝於展示,他伸手拉開床邊小櫃裡常備的香露,隨手滴在手心,向下隨意揉弄著他的……七娘子猛地別開臉,只覺得臉頰燒紅一片,細細的緊張,又再潮水般席捲了過來。

  「好啦。」許鳳佳懶洋洋地說,猶帶香露餘韻的手指又在七娘子身上遊走了開來。「還疼不疼?」

  可他的動作,卻一點都沒有顧及七娘子的疼痛,一挺腰,已經……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內終於安靜了下來,七娘子一邊勻氣,一邊紅著臉重重地推了許鳳佳一把。「下去,你重死了!」

  再怎麼抗拒,兩個人終究是行過了周公之禮,行動間自然而然,就多了一股親暱。

  許鳳佳唇畔依然帶了笑,他翻過身,滑到七娘子身邊,下一刻卻又皺了皺眉,臉上平靜的滿足感,被一絲痛楚取代。

  七娘子看在眼裡,不禁皺眉。

  她緩緩起身,一邊穿衣,一邊打量著許鳳佳身上的傷口。

  「要是都收口了,怎麼還包著紗布?」再怎麼不情願,話裡多少也有了一絲擔心。

  許鳳佳緩緩調勻氣息,睜開眼,慢慢地坐起身,靠到了床邊。

  「我下個月可能還要下廣州去。」他卻是說起了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眉宇間的輕鬆,已經不知不覺隱去,現出了若有所思。

  七娘子手裡的紐絆就一下被扯歪了

  「還要去?!」她失聲輕喊。「……要去多久?」

  許鳳佳直直地看著七娘子,輕聲回答,「要去,就得去幾年。」

  七娘子想也不想,脫口而出,「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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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內頓時就靜了下來。

  許鳳佳挑起了一邊眉毛,靜靜地看著七娘子,唇邊又掛上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笑。

  「怎麼個不行?」他的嗓音絲滑醇厚,飽含了說不出的饜足,輕輕淺淺的,透著難言的意緒。

  七娘子咬著唇白了他一眼,才跪坐起身,揚聲叫,「立夏進來。」

  沒多久,立夏便帶了乞巧、中元進來,為七娘子換過新水洗漱,許鳳佳也不得不下床坐好,由得幾個丫鬟換下染了血的床被。這一耽擱就又是一盞茶時間,待得兩人重回床前,在散發著日光馨香、玫瑰味熏香的被褥中躺好,已經是過了三更。

  七娘子心底也早盤算出了無數個許鳳佳必須留京的理由。

  「四郎、五郎今年已經兩歲了。」她輕聲細語,「快要到記事的年紀了……就是看在四郎、五郎份上,你也不能再成年成年的不在家了。」

  許鳳佳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

  「兩個孩子近來怎麼樣?」他就關心。

  只是這關心裡,多少是有些冷淡的,只看許鳳佳回來都一天了,還沒有見過四郎、五郎,就能知道,對這對雙胞兒子,他恐怕沒有多少身為父親的自覺。

  是啊,也怪不得他。

  七娘子就在心裡歎了口氣。

  自己也才弱冠之年,玩都還沒有玩夠,就要披甲上陣四處征伐,一回家又多了一對嬌兒,緊接著就是妻子的死訊,對這對兒子的降臨能有多少喜悅……七娘子是可以想見的。

  再說,大秦到底也不同現代,相夫教子是女人的事,如果就因為兒子需要教養就不可少離,天下間所有把妻兒留在原籍的武將文官通通都不要活了。指望兒子能牽絆得住許鳳佳的腳步,讓他主動推拒這個差事,實在是有些天真了。

  「還好是還好,」她輕聲細語,「只是繼母、祖父母、外祖父母再好,也比不上親爹。世……許……世子要知道,孩子沒娘已經夠命苦的了,爹要是還不在身邊……」

  「升鸞。」許鳳佳顯然也留意到了她的無措。「周公之禮都行過了,還叫我世子?」

  七娘子別開眼,半天才囁嚅,「升鸞就升鸞……你聽到我的話沒有?」

  「是啊,孩子……」許鳳佳的語氣裡也有了少許玩味,「可我想四姨一意將你嫁進許家,為的就是讓兩個孩子能平順成長。只是孩子,是不足以留下我的。」

  這男人怎麼能在上一刻還和人繞圈圈繞得不亦樂乎,下一刻就坦承得殘酷?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也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理。孩子或者是一個理由,但決不會是全部理由,一個要成就一品國公的男人,不論是對內對外,都不能為兒女私情牽絆腳步。

  「你這次下廣州,到底是為了什麼。」她又轉開了話題,決定一會再處理「許鳳佳出差事件」,「現在可以說了吧?怎麼會把自己搞得這麼傷痕纍纍的?」

  許鳳佳沉默了一會,他翻過身,用左手撐起身子,右手爬梳過碎發,將長髮往腦後梳了梳。

  「這件事你不能對楊家透露一星半點,」他的語氣冷淡了下來,不知不覺間,已經充滿了一股無形的迫力。「整個朝廷,與聞者都不會超過十五個,甚至連五哥恐怕都只是影影綽綽猜到些皮毛。如果不是你,楊棋,換作別人,我是不會說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七娘子很不想明白,但她也的確明白許鳳佳的意思:政治這種遊戲,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參與的權力。如果換作是任何一個楊家姐妹,可能都不會有聽聞此事的資格。如果這件事真有這樣的機密,許鳳佳將它告訴自己,也是冒著風險的。

  她沉下眸子,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魯王很可能並沒有死。」許鳳佳的下一句話,就叫七娘子猛地坐直了身子。

  昭明末年那一場動盪波折的政治風雲,七娘子當然還記憶猶新。這件事雖然發生在千里之外,但和楊家,和天下,和每一個有資格參與到奪嫡之爭中的士大夫都是息息相關,她又怎麼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淡忘?

  雖然沒有和大老爺談論過此事之後的內幕,但七娘子私底下也對魯王謀逆事件,有過自己的猜測。畢竟這一場大戲實在太精彩、太跌宕,也太戲劇化了。魯王、太子、皇上,都在這一齣戲裡扮演了曖昧難明的角色,並且給世人留下了無數謎團。可惜這並不真是一齣戲,這些疑問,是得不到解答的。

  「幾年前的那場謀逆大戲,說到底也只有有限幾戶人家參與,真正的內幕,早已為人諱莫如深。」許鳳佳的聲音很輕,就像是一聲疲憊的歎息。「當年皇上重病之下,命太子出閣,給了東宮插手政事的機會。他的病勢實在是太沉重了,就連魯王都沒想到權子殷能夠妙手回春,將皇上從重病中挽回,那一次,成就了權子殷,卻徹底毀掉了先帝和今上之間的最後一絲情誼。」

  只是聽著他淡淡的述說,七娘子都不寒而慄。

  「先帝是個極惜命的人,」許鳳佳的語調卻依然很淡,「當年太子還小,周旋於群臣之間,已經心力交瘁,後宮中的事務,都托付給皇后。權子殷幾次要人要藥,太醫署都借口拖延,這件事,就算皇上心裡無數,慧妃也是看在眼裡的。待得他痊癒之後,太子的地位,實在已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中。」

  「要不是當時我父子在西北用兵,天下兵馬,雄壯者盡在我手,太子恐怕連一點轉圜的機會都沒有,就要盡失皇上的歡心。好在當時戰事的確吃緊,皇上也畢竟是皇上,心中,還念著天下……太子使盡手段,不惜和皇后劃清界限,終於得到了皇上的諒解。而我們許家在西北的勝仗,也令太子的立足更穩了三分。」

  「但這不過是鏡花水月,如若皇上的身子骨再康健下去,不消五年,他自然能將朝政掌握手中,屆時魯王再起,恐怕就不是癡人說夢了。」

  縱使只是對往事的回溯,七娘子仍然察覺到了當時京師的殺機四伏。

  許鳳佳的調子卻依然極為平靜。

  「皇上已經在為魯王的崛起佈局,所幸者,慧妃常年身子不好,在當年已經去世,魯王在宮中最重要的棋子過身。就給了東宮蒙蔽魯王耳目的機會,再加上權子殷暗地裡已經倒戈往東宮這邊,皇上的生死,其實已經操縱於東宮之手。我們當時本待在一切發生之前,令皇上去世……但權子殷卻並不肯相從,東宮只好另打算盤。」

  「其實皇上的身子骨已經並不大好,權子殷說皇上活不過兩年,我們的意思是請東宮韜光隱晦,待得皇上過身後,一切水到渠成……但東宮並非常人,自小就極有主意。他以天下為局,先吃江南,吃相貪婪難看,使得魯王認為皇上身子骨又衰弱了下去,又請權子殷做了手腳,令皇上在那段時間內病勢略微沉重,再以他之口傳遞消息,暗示魯王皇上恐怕即將撒手人寰。種種做作,無非就是要讓魯王以為皇上將死,他的機會稍縱即逝,不起兵,就只有等死了。」

  「這裡頭有很多細節,連我都不甚了了,不過,廖千戶和我做的那一場戲,你是親眼見證的了。」許鳳佳的話裡就透出了少許諷刺。

  「廖千戶本來就是你們的人?」七娘子不禁略略抬高了聲調。

  老半天,她才透出了一股涼氣。

  以天下為棋盤的對局,其複雜、其精巧,都決不是她可以想像得到的。

  「廖千戶是連太監多年前親手為太子安排進魯王陣營的棋子。」許鳳佳的回復更加低沉。「他的親女兒就是連太監的乾孫女。」

  「魯王在江南的明線暗線,全都被你們拔除,很多情報,只能由廖千戶提供,也就給了你們做手腳的機會。」七娘子迅速跟著推理下去,她的手心已經被冷汗浸透了。「可在百芳園的那一場戲,是不是過於做作……」

  「一點都不。」

  帳外的紅燭燒到了盡頭,發出輕微的爆裂聲,而後室內便陷入了絕對的黑暗。

  許鳳佳的聲音就像是最微弱的燭火,透著淡淡的諷刺與難以錯認的疲憊,「楊家一向以為諸總兵和權家過從甚密,很可能是大皇子在江南的棋子……其實諸家根本兩邊不靠,只對皇上忠心。私底下聯繫魯王,有向魯王靠攏意思的人,是李文清。」

  七娘子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怎麼會是李家?!

  李文清是大老爺一手提拔起來的,一向緊跟著大老爺的腳步,多年來言聽計從,聽話得就像是大老爺的一頭狗!

  「最聽話的狗,咬起人是最疼的。」許鳳佳的語調帶了微諷,「不過,李文清是個精明人,他可沒有全盤向魯王投誠,只是私底下兩邊示好,兩邊騎牆……也所以,四姨夫雖然幾次暗示皇上,可以將江南總督的位置交到李家手上,皇上都沒有搭理的意思,卻也不打算動李家,免得傷了四姨夫的面子。」

  七娘子已經理順了大部分邏輯關係。

  「魯王秉性雖然多疑,但面對這麼一個傷痕纍纍,為了報仇不惜在大庭廣眾之下刺殺朝廷命官,落敗被擒,歷經重刑猶自不肯開口的心腹,他還有什麼話好說?廖千戶只是稍加暗示,將權夫人送了你一對羊脂玉鐲的事如實告知大皇子,再結合幾件我們早有佈置的瑣事,魯王會得出什麼結論,還不清楚嗎?」

  這所有種種的做作,不但是為了吃下江南,還是為了騙得大皇子相信皇上已經命在旦夕——七娘子簡直要為這陰謀的精巧與周密而大聲叫好。忽然間,她覺得太子能登上皇位,實在是順理成章之事:一個這樣有手段有心機的人,又怎麼可能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魯王再送信逼問權仲白,以羊脂玉鐲為線索,逼問出了皇上已經彌留,後宮實際上被太子完全控制的消息……他不起兵,也就不是魯王了。再之後落敗被擒,自然也都在東宮算中。到了這時候,皇上就算是再不情願將皇位傳承給他,也都找不到第二個人選了。」

  「但東宮千算萬算,還是漏算了皇上的性子。」許鳳佳的聲音裡,又多了濃濃的諷刺。「以皇上的心術,又怎麼吃不透東宮的手段?為天下計,他不能隨意廢立,免得朝政動盪,但即使太子已經羽翼豐滿,只要皇上在位一天,很多事,太子也都插不進手去。他又怎麼可能不會報復?」

  「魯王……難道竟是被皇上親手放走的?」七娘子嚥了嚥唾沫,艱困無比地問。

  許鳳佳又沉默下來。

  不知什麼時候,他的手已經滑到了七娘子臉側,深思地撫弄起了她的青絲。

  「皇上下令銷毀魯王奉命督造的那一支船隊,奉命鴆殺魯王的經辦者事後都被處死,內庫賬實根本就對不上——我早就對父親說過,甚至對太子說過,皇上心胸狹窄,睚眥必報,要想擺佈他,付出的代價恐怕要比好處更大……他們只是不聽!」

  他的話裡有憤怒,也有微微的釋然:七娘子忽然發覺,這個秘密,或許也已經讓許鳳佳疲憊不堪。

  「你們追查到魯王下了廣州。」七娘子聲若蚊蚋,「是不是?」

  「不是我們追查到,是魯王只可能往南邊沿海一帶遷徙。」許鳳佳苦笑起來。「我在廣州盤桓一年,屁都沒有查到,老實說,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活著還是死了,皇上到底放走他沒有……皇上這一年來根本吃不下睡不好,要只是知道魯王活著,那也就罷了,可現在根本連生死都不知道,先帝的這一招——你說妙不妙?」

  「妙得讓人從心底抖上來。」七娘子由衷地回答。「那你這一次下廣州……」

  「這一次下去,是終於發現了他的蹤跡。」許鳳佳繞著她青絲的手指忽然一緊,「我也親眼看到了他。但他從西洋人手裡買了槍炮,我們……我們的水軍對付不了他,只能把他從中土趕走。」

  七娘子幾乎要呻吟起來。

  雖然躺在溫暖的被褥中,但她仍然能感覺得到一陣陣冰冷,從脊柱下方往上散發。

  「他去了南洋,是不是?」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帶了微微的顫抖。

  許鳳佳在黑暗中點了點頭。

  「我早就說過,我不是一個好丈夫。」他的語調裡又有了些自嘲。「接下來的幾年裡,我是一定會很忙碌的……你看,我這不就又要下南洋去了?」

  七娘子一下就明白了許鳳佳的意思。

  這件事,很可能是必須只能他來辦,才能讓皇上放心,根本沒有第二個可能的人選。只要魯王不死,這一輩子,許鳳佳都得在外追擊著這個曾經的天潢貴胄。

  「除非……」許鳳佳又拉長了聲音。「實在想留下,也不是沒有辦法。只要能說服皇上,說服父親,我也可以在京城不走。只是這個做法,需要冒上風險。」

  七娘子痛恨承認,但她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情緒就像是許鳳佳手裡的橡皮泥,隨著他的話忽圓忽扁……

  「什麼辦法?」她的聲音又透出了赤/裸/裸的歡欣與希望。

  許鳳佳輕輕地笑起來,帶了竊喜,這曾經能讓她大為不滿,但此時此刻,在可能的漫長的分別下,一切都已經無關緊要。

  「先回答我,楊棋,你希望我留下麼?」

  他的聲音又燙了起來,像是在那麼一瞬間裡,那個霸道的、慵懶的少年又回到了許鳳佳身體中,取代了那個老練和疲憊的政客,而他在輕聲問,狡猾地以一個答案來換取另一個答案。

  「我……」七娘子不及細想,就要張口作答。

  「我說的不是該不該,是你想不想。」許鳳佳又搶進來截斷了她的話。「我告訴過你,只能怎麼選,是一回事,你想怎麼選,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話,意味深長。

  七娘子瞪著黑暗中的帳頂,胸口又湧起了一股說不出的疼痛。

  許鳳佳就是不能放過她,就是不肯讓兩個人之間的那些曖昧就這樣流過去……他實在是太索取了!他不可能只是想要,就得到所有的他想要的一切!

  然而此時此刻,她也只能由得他予取予求,不論是自己的身體,還是更深層的東西,她都沒有拒絕的籌碼。

  是嗎?

  她一咬牙,開了口。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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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蕭牆

  「我也說過,我從來就沒有第二種選擇。」

  七娘子的聲音一點都不響亮,難得地透了軟弱。

  許鳳佳的呼吸聲頓時粗重起來。

  「楊棋,你對誰都是這樣一副死硬脾氣,是怎麼走到今天的?」可他開口的時候,卻分明是壓下了自己的怒氣,話中的譏誚雖然鮮明,卻少了那刀鋒一樣的尖銳。「你就不能對我服個軟,說幾句好話?」

  七娘子忽然放鬆了下來。

  對著許鳳佳就,她很容易就把自己逼得太緊,她知道他太進犯、太索取,所以也分外嚴防死守,不敢給許鳳佳一點縫隙。

  可他剛才放過了自己……把自己的明確回絕就這麼放了過去。

  如果要以離開做威脅,七娘子沒有第二種選擇,她需要許鳳佳留下,即使這意味著要不情願地面對自我,她也不得不這麼做。

  天知道她有多害怕這個……面具帶久了,他幾乎不記得將真實的自己袒露在另一個人跟前,是怎樣的一種滋味。

  「可我要是說了好話。」她的聲音裡帶上來一點笑意,「就是在騙你。」許鳳佳惱怒地緊了緊手中的髮絲,帶來了細微的扯通。七娘子輕呼出聲,不高興地去拍他的手,「很疼呀,鬆手。」

  「求我。」

  「幼稚!」七娘子索性使勁去掰許鳳佳的手指,卻又怎麼敵得過武將的力氣。「你無賴!」

  「求我。」徐先生不以為忤,持續要求。

  七娘子只好做比較成熟的那個,「升鸞,請你放開手……」

  世子爺這才甘心鬆手,她連忙搶過所有髮絲,又將秀髮撥到遠端,這才放鬆下來,躺下來,躺到了枕上。

  「這些傷都是在水戰的時候落下的?」她凝視著微光中的細白紗布,雙手悄悄地握起了拳頭,「西洋人的槍炮就這麼厲害?大秦的水軍,一點都比不上嗎?」

  許鳳佳就沉默下來。

  「說實話?」他的聲音裡多了一絲苦澀。「和三十年前海禁時比,西洋人已經換了幾批槍炮了,我們卻還……這一次作戰失利,固然有我不善水戰的關係在,但錯估了魯王手上的火器,也是原因之一。」

  七娘子蹙起眉,在心底不斷地告訴自己:這是歷史的腳步,她就算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扭轉國勢,再說,她也不過是一個汲汲營營於生存的小女人,她哪來的本事關心國事?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喃喃道,「下南洋,能把火器帶回國內,也算是好事了。只是怎麼看,這人選都是你最合適,水師是你操練的,海船是你督造的。就算沒有魯王的事,皇上恐怕都要把你放到船隊裡去。這一去,能不能回來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要說大秦,就算是在近代,遠洋航行死上個把人,都是尋常的事。許鳳佳雖然年輕驍勇,但在海上,很多事根本不是他能控制的。比起遠洋航行,她倒寧願他去打仗,至少在陸地上,他打的還是自己擅長的戰爭。

  許鳳佳低低地應了一聲,又提醒七娘子,「別說皇上,就是父親哪裡,沒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都很難推脫掉這個差事。」

  七娘子這才想起,許鳳佳始終還是個世子要較真起來,平國公才是一家之主,許鳳佳下不下南洋,自己說了根本不算。

  只從許鳳佳提供的這些消息來看,這次南洋之行,似乎是勢在必行。

  「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她輕聲問許鳳佳,「事情都到這一步了,你難道還能不去不成?」

  許鳳佳的聲音裡就多了些笑意。

  「想知道?」熟悉的戲謔又出來了。

  「廢話。」七娘子想也不想,脫口而出。 輕輕的笑聲,頓時響徹了靜謐的屋內。

  「求我。」

  七娘子頓時無語,別開眼摸了磨牙,終究低聲下氣,委曲求全。「升鸞,告訴我吧?」要不是這件事的確和她息息相關……她是絕不會求許鳳佳的!

  在外公幹幾個月,和出門幾年,畢竟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只是看在雙胞胎份上,他都不應該這樣長久地離開家庭……在心底最深的角落裡,她又為自己尋找的借口冷笑:借口再多,畢竟也只是借口而已。

  七娘子又搖了搖頭,搖掉不該有的胡思亂想。

  「求我,也暫時不告訴你。」許鳳佳貨真價實地暢笑了起來,揉了揉七娘子的腦袋。「睡吧!明天和父親商議過了,再回復你。」

  故弄玄虛!

  七娘子翻了個身,怒視著許鳳佳的側臉,見他說完之後,便側了個身,似乎的確不打算再就此話題多談什麼,也只得怏怏地接受了這個現實:在許鳳佳離京與否的問題上,她的確全然被動的。

  心中無數思緒翻湧,圓房後有許多事等著她做……她盤算了一會,不禁打了個小小的呵欠,心中只想著這張床有人分享了,竟是如此的逼仄,改日要換張大床……然後七娘子沉沉睡去。

  第二天她起身給倪太夫人請安的時候,黑眼圈就重得連粉都掩不去,行動間,也有了明顯的滯澀。

  倪太夫人看了就呵呵笑,對七娘子的態度也緩和了少許。老人家點著七娘子的脖子開玩笑,「鳳佳這孩子就是心急……身上還帶著傷!」

  七娘子頓時紅了臉,咬著唇沒有說話。

  許鳳佳昨晚在她的耳根那裡留了兩三個紅痕,一樣是衣領或者宮粉遮不去的。

  還好男丁們都到夢華軒去了,沒有進來,否則場面肯定會更尷尬——昨晚兩個人談到後半夜,七娘子又睡得不踏實,就算她再三矜持,行動間露出不便,也是難免的事。

  大少夫人也不免露出一絲打趣,笑著看了七娘子一眼,抿唇微微一笑。五少夫人更是捧場,捂著嘴笑個不住,好像倪太夫人說的是個極好笑的笑話。

  唯獨四少夫人面上卻是訕訕的,只是撇了撇嘴,就纏著倪太夫人,問她今年二月二要去哪裡上香。

  七娘子雖然做害羞狀,但是幾個妯娌的反應,卻逃不過她的眼睛。

  她和許鳳佳終於圓房,對六房來說是個利好消息,畢竟這樣一來,她這個六少夫人也已經說得上是有名有實,丈夫又在京裡,很多事就可以放膽去做了。

  大少夫人的眼神祇是繞著她脖子上掩不去的痕跡轉了轉,就笑著移開了目光。反應有得體又冷漠,充分表示了她局外人的態度。

  四少長年在邊關征戰,四少夫人難免寂寞,對著話題的迴避與一點妒意,實屬正常——這位少夫人雖然不乏心機,但大部分時間裡卻也從不怕展覽自己的任性與嬌貴,場面上的事,她不是不會做,是懶得去管。

  五少夫人受的影響最大:自己過門有三個月了,又圓了房,要接受家事也有很多借口。可這位少夫人的反應卻和真實心情截然相反,表面上的愉悅,裝的就像真的一樣。演技派,面具戴得很牢。七娘子在心底思忖,遇事習慣以太虛假的回應來遮掩真實的心緒。

  一個人不管再怎麼極力遮掩,依然會再各種場合不經意地流露出自己的性格,心細的人,很可以從這些細節中瞭解到一個真實的對手。只是這靠的水磨工夫,也靠的是各種不同的事件刺激。

  七娘子嫁到許家三個月來,還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許家眾人的性格,而不再是對著一屋子面具說話。

  正思量,倪太夫人又說話了。

  「鳳佳今兒怎麼沒有進來見我?」

  「世子一早起來,就被父親叫到夢華軒去了,說是從夢華軒出來還要進宮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來。」七娘子輕聲細語地回答。

  倪太夫人面上頓時浮現一絲滿意,「從小就是這個樣子,皇上同鳳佳簡直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她又笑著吩咐七娘子,「四郎、五郎的生日要到了,雖然說小孩子家,不好大肆張揚,好歹給他們煮些長壽命吃是要的。再有,我看他們也可以登族譜了,這個大名還是要取。國公說讓鳳佳自己取,你和他小夫妻兩個要抓緊參詳了。」

  七娘子笑著應了下來,「回去就和世子商議。」

  不由又掃了五少夫人一眼。

  五少夫人眉眼彎彎地對七娘子笑,「這是大事,六弟妹可別耽擱了。」

  七娘子也衝她笑,「五嫂說得是,小七心裡有數的。」

  一邊說,一邊從眼尾看大少夫人。

  大少夫人卻是一如往常,靜若死水。

  許夫人的反應也很符合她的性格。

  她今兒精神並不好,只是隨口和幾個兒媳婦說了幾句家常,就打發她們回去歇著了,只留下七娘子說話。

  「看鳳佳多疼你!」第一句話就把七娘子說得個大紅臉。「身上還帶著傷呢!」第二句就問七娘子,「小日子是什麼時候?」

  也實在是盼孫心切了。

  七娘子努力壓抑著臉紅告訴許夫人,「小日子並不大准,若按常理,也就是四五天之後了。」

  許夫人越發喜形於色,拉著七娘子的手教她,「好,我教你算,小日子前的一旬是最容易懷上的……你院子裡那兩個通房的小日子,你心裡也要有數!」

  許夫人這話,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七娘子能算出兩個通房的危險期,當然就把她們的生育權扣在了手心,再配合避子湯,幾乎可以說得上是萬無一失。想讓誰生,就讓誰生。

  只是七娘子聽了她這話,才想起來明德堂偏院裡還住了兩個通房大丫頭——這些天她心裡事實在太多太亂,竟沒有考慮到許鳳佳的回歸,對她們兩個來說,也算得上是個好消息。

  她暗暗歎了口氣,在心底記了一筆,這才和顏悅色地謝許夫人提醒,「多謝娘的教誨!」

  許夫人對七娘子的態度明顯要親熱隨意多了,又扳著她的臉,看了看她耳旁的吻痕,吃吃地笑,「唉,這孩子做事還是這樣直截了當。唯恐別人看不出來,你……」話說到一半,看七娘子滿面紅暈,也就收住不說,只是讚她,「看起來嫵媚多了!」又笑著問,「鳳佳帶了土產回來沒有?七少爺、八少爺同大郎一大早就過來請安,滿以為能在這裡找些土產來吃。」

  「昨兒回來得遲,今早起來,世……升鸞已經出去了。」七娘子改了口,「還沒有問過他,媳婦回去看看,若有,就打點這分送了。少不得還要請老媽媽指點份量了。」

  許夫人格外多看了七娘子一眼,滿意地笑了,對七娘子的態度,又軟和了三分。「好,好。」她拍拍七娘子的手,打從心眼裡笑出來。「你們小夫妻和和美美,娘看了真是開心!」

  七娘子雖然也很希望得到許夫人的好感,但聽了她的讚許,心裡卻沒有多高興。「祖母……」她又把倪太夫人的催促複述給許夫人知道。

  許夫人卻也深以為然,「你祖母說得對,四郎、五郎滿兩歲,是該上族譜了。這大名該怎麼改,你要抓緊和鳳佳商量。」

  許家孫輩走的是『和』字輩,如果沒有例外,四郎、五郎也應該跟著走和字輩的排行。不過,許鳳佳的兄長弟弟,走的都是「於」字,獨獨他不隨大流,七娘子也不知道這是不是許家的規矩,世子或者是將來的世子,命名是不走序齒的。

  「媳婦還以為,父親……」她試探地問許夫人。

  許夫人面上就有了幾許深沉,「四郎、五郎,畢竟是雙胞胎……鳳佳也大了,很多事,你們也要學著自己做主。」

  七娘子馬上領會了許夫人的潛台詞。

  她蹙起眉,低沉地應了,「媳婦知道怎麼做了。」

  這件事,也的確只有讓許鳳佳這個親生父親來辦,才能不落人口舌。

  許夫人又說了幾句話,就打發七娘子回明德堂休息:「回去好生歇著!明兒要是還是不舒服,就別出來請安了。」

  從前在晨昏定省上下功夫,為的是不多惹事端。如今許鳳佳回京,七娘子的日子一下就變得愜意起來。

  她扯了扯唇,謝許夫人,「還是娘體貼媳婦。」

  也真的就一整天都在明德堂裡休息。

  到了黃昏時分,才把白露叫進來說話。

  白露出嫁也有個一兩年了,孩子已經生了一個,面孔圓了些,看起來反而很有梁媽媽的福相。與七娘子廝見了,就迫不及待地問,「姑娘有什麼用得上我的地方?」七娘子望著她熱切的神情,心中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看來梁媽媽還算是聽話,沒有將這番對話洩露出去的意思。

  一時間,她也有些犯難了:把白露要到身邊,是她臨時起意,明德堂裡卻未必有非她不可的位置。

  她從來也不敢小看自己身邊出去的丫鬟,沒有什麼真本領,是混不到白露那個位置的。拿見無關緊要的差事敷衍她,固然可以敷衍得過一時,但是日久了,白露未必不會起疑心。七娘子心頭忽然一動。

  她笑開了。

  自己真是傻,居然沒有轉過彎來。

  「你也知道,梁媽媽是太太身邊的老人了。」她笑著握住了白露的手,「據我所知,三姨身邊的老媽媽,和梁媽媽就是老相識。」

  白露愣了愣,露出思索的神情,聽著七娘子繼續往下說。

  「老媽媽當然是紅人,不過,三姨身邊當年的陪嫁,也總有些是不那麼當紅的。這麼多年下來,陪房們在府中結親繁衍,主子們涇渭分明,下人們之間,未必就走得那麼疏遠……」

  看著白露面露恍然,七娘子心下就是一安:出嫁後歷練了幾年,這丫頭越發精靈了。「給你的差事,暫時不會太體面,也不會太繁重。你別在府裡住,我出錢,去隔鄰的四條胡同裡租套房子,閒了你就四處串串門……該怎麼做,不用我來教吧?」四條胡同裡住的,多半都是許家的下人。

  白露甜甜地笑了,「姑娘放心吧,這種事,我做得慣了。」

  她本來就是以傳遞消息見長,這幾年跟著梁媽媽搞人事,更是長於交際,這種事,當然是她的長項。

  七娘子就欣慰地歎了口氣,「還好你上京了,不然我手頭上還真是無人可用!」又叮囑白露,「不要為你男人擔心,陪嫁的莊子上還少人管,我也有意在京城物色幾間店面……缺人的地方多了去了!你只管安心做事,虧待不了你。」

  「姑娘說得這是哪裡話。」白露反而倒過來責怪七娘子,「您的為人,我還不清楚嗎?」

  她紅了臉,低下頭擺弄起了衣角,「出嫁的時候您賞的頭面,連婆婆都鎮住了……」

  七娘子就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

  她還要說話時,只聽得立夏的聲音,「世子爺回來了。」

  話音剛落,許鳳佳就大步進了屋,一邊進門,一邊就解外袍。七娘子忙沖白露擺了擺手,將她打發了下去,上前掛起了四品武將補服:許鳳佳不喜歡屋內有外人進出,她也只好先整頓他的衣物。

  」咋麼這麼早就出宮了?」她見白露把門合攏了,才問。

  「皇上一早就被焦閣老纏住了,現在還在華蓋殿沒有出來。」許鳳佳歎了口氣,「我不耐煩等,到明早再進去找他吧。」

  談到皇上,他的語氣相當隨意,似乎這個手段莫測的九五之尊,對他而言不過是個兒時的玩伴。

  七娘子就一邊為他斟茶,一邊對許鳳佳挑起了眉毛。

  「那今早在華夢軒……」

  許鳳佳似乎這才明白過來七娘子的意思。

  「噢!」他點了點頭,勉強車池一抹笑。「父親已經鬆了口,南洋的事,只要能在皇上那裡說清楚,他是不會有二話的。」

  七娘子頓時鬆了口氣。

  就期待地看著許鳳佳,等著他繼續往下解釋。

  許鳳佳疲憊地抹了抹臉,又瞪著眼前的茶碗,出了半日的神,才慢慢地問七娘子。「你知道父親為什麼轉了口風麼?」

  七娘子期待地沉默著。

  「娘做了不少水磨工夫是一,二來,也是因為……」許鳳佳的音調又壓低了。「我身上的傷其實不止三處,後背上,還有一處已經收口的箭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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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荊棘

  七娘子怔怔地看著許鳳佳。

  她腦中一下就響起了五少夫人的話。

  「就是我們聽說了世子的差事,心底都擔心得很,這萬一有個差池……」

  大少爺雖然已經生育了三個兒子,但他本人只是捐了個小小的功名在身,平時只在家務中打轉,對軍事一點都不瞭解。

  許鳳佳如果在此時此刻身亡,受益者只可能是四少爺和五少爺。

  兩個人的確也都在行伍中做事,四少爺在邊關據說幹得有聲有色,五少爺在侍衛行伍裡的人緣一向也不錯。

  會是誰想要趁亂幹掉許鳳佳呢?

  「是誰在背後搗鬼,一時半會也是查不出來的。」許鳳佳嘴角就帶了冷嘲。「誰做了這事,也一定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只是在這樣的情勢下,我是斷斷不可能走開幾年的。齊家治國平天下,自己家後院都起了火……還怎麼能把國事辦好?」

  看來,他正是用這個理由說服了平國公。

  七娘子不禁從心底長長地歎出了一口氣。

  京城主母,實在是太難當了。這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步步為營的鬥心機……百芳園裡的那點兒心思,比起來,根本就是小打小鬧。

  女眷裡高手如雲,沒有一個是簡單角色,男丁卻也不省心。

  「你心裡有什麼猜測沒有?」不期然,她就壓低了聲音。

  現在不是和許鳳佳鬧彆扭的時候了!人命當前,總要先攜手平了內宅再說,自己人先鬧起來,只能給別人可乘之機。

  七娘子也一下就明白了許鳳佳為什麼這次回京態度驟改:他只會比自己更清楚這個道理。

  「我能有什麼猜測。」許鳳佳攤了攤手,面上一片冷嘲。「四哥、五哥自小在祖母身邊長大,雖然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但我們年紀差的大,從小到大,相處少之又少。我七八年前就跟著父親去了西北,此後南征北戰,一年能在京城住上兩三個月都很難得了。別說內宅,就是外宅,我也一點都不熟悉。」

  少年將軍當然是風光無限,但要放棄的東西,卻也比常人更多。

  七娘子和許鳳佳一時都沒有說話。

  半天,七娘子才輕輕地開口。

  「事有輕重緩急,我看,還是先把皇上這關過了吧。等你將南洋的差事推托了,我們再坐下來好好商量一下家裡的事!」

  許鳳佳不由撩了七娘子一眼。

  家裡家外,煩心事多如牛毛,虧得她的語氣還是這樣清脆靜謐,就像是盛夏裡的一道山泉,叮咚間帶了清涼。

  「好。」他吁出一口惡氣,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就依你說的辦。」

  屋外已是亮起了燈火,遠遠的,幾個婆子正挑著燈籠走動,七娘子看了看屋角的鑲金自鳴鐘,便催促許鳳佳,「別的事,吃完飯再說,先去看看四郎、五郎吧!」

  許鳳佳似乎這才想起了自己還有一對兒子,忙站起身,卻又有些不知所措,扎煞著手看了七娘子一眼,抿了抿唇,站著沒動,反而道,「你不一道過來?」

  七娘子半下午已經去探望過四郎、五郎,本來不想過去,可看著許鳳佳那無措的樣子,心裡倒是一軟。

  「一道去看看也好的。」她就領著許鳳佳出了西三間,向他介紹,「東翼住的人不多,就是兩個養娘帶著四郎、五郎住在裡頭,還有幾個丫鬟輪流上夜,五姐日常起居的小屋我沒有讓鎖,佈置了一個小小的佛龕,再有就是東次間……」
 一路給許鳳佳當著導遊,又將他帶進了四郎、五郎日常起居的東次間。

  這裡曾經是五娘子的臥室,佔地當然闊大,此時被當作育嬰室佈置,就像個小小的幼兒園一樣,被七娘子佈置出了起居、洗漱與玩耍的幾個區域,地上鋪了厚厚的棉毯,進去出來都要換鞋。一應傢俱尖角上都包了棉墊,四郎、五郎正在屋中互相追逐,五郎的笑聲響亮得很,兩個養娘並谷雨春分都在一邊笑嘻嘻地看著,鼓掌為兩個孩子加油,屋內的氣氛自然溫馨。

  見到生人來了,兩個孩子的反應就不一樣了。

  四郎怕生,怯生生地回了養娘膝邊,抱著中年婦人的膝蓋,拿眼睛瞟著許鳳佳,看著有幾分害怕的意思。五郎卻一點都不認生,笑嘻嘻地奔過來,一把抱住了七娘子的大腿,大叫,「七姨!」

  七娘子笑著彎腰抱起五郎,又衝四郎招了招手,介紹道,「叫爹呀。」

  兩個孩子卻都很不給許鳳佳面子,四郎眨巴著大眼睛,看了看許鳳佳,又看了看七娘子,再看了看養娘,囁嚅著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腳尖。

  五郎呢,一邊玩著自己的手指頭,一邊好奇地打量著許鳳佳,卻也沒有一點叫爹的意思。

  許鳳佳面上就浮上了少見的尷尬,在炕邊落座,伸手摸了摸四郎的腦門子——四郎脖子一縮,卻使他的手落了空。

  「四郎、五郎你是分得出來的吧?」七娘子只好打破僵局,主動圓場。又給兩個養娘使了眼色:當著許鳳佳的面,這兩個中年婦人乖得和貓一樣,低著頭悄無聲息地就出了屋子。「我懷裡的是五郎,你抱著的是四郎。」

  「唔唔。」許鳳佳就胡亂地應了一聲,伸手又逗了逗四郎的臉頰,笑道,「四郎,是爹爹,叫爹啊。」

  兩個孩子木無反應,的確,在他們的生命中,父親根本並不佔有任何地位。

  七娘子就忙給谷雨、春分使了幾個眼色,由她們上前哄著兩個小祖宗認爹,鬧騰了半晌,才讓兩個孩子叫了爹——四郎根本只是隨口發了個音,眾人這才鬆了口氣。

  七娘子順勢就刺許鳳佳,「孩子總是要在身邊帶大才和你親……」

  她將五郎放到地上,讓他和四郎上一邊玩耍,不過兩個孩子此時已經對許鳳佳燃起興趣,五郎拉著四郎,蹣跚著走到許鳳佳身邊,一邊笑,一邊要許鳳佳的抱。

  許鳳佳看著這一對嬌兒,面上到底是透出了一絲悵惘,他歎了一口氣,彎□抱起兩個孩子,又隨手拿了兩三樣小玩意逗弄四郎、五郎,輕聲道。

  「親不親,也都是我兒子……嚴父慈母,也就是眼下疼上幾年,記事後,就不能疼了。」

  七娘子頗為不以為然,想要說什麼,又笑著嚥下了。她陪坐了一會,見四郎一邊揉眼睛一邊往自己懷裡爬,就將他抱住笑道,「四郎要什麼?」

  四郎揮著手,口齒不清地嚷道,「飯……」

  七娘子這才發覺,已經是晚飯時分。

  大秦的貴族家庭,當然不可能和後世一樣,一家人不分年紀都坐在一起吃飯。四郎、五郎自有養娘並丫鬟們帶著吃飯,許鳳佳又坐了坐,就起身同七娘子一起回了西次間用飯。

  食不言寢不語,這頓飯吃得很沉默,但兩人間曾有的劍拔弩張,卻也終於消失不見。七娘子僵直的脊背,也可以慢慢地鬆了下來。

  或者是因為三個月前,許鳳佳公事不順,心情也正處在低谷,對自己的態度自然就嚴苛得多。或者是因為這三個月間,他又經歷了許多,此時的許鳳佳雖然深沉,但已經不再無時無刻將他的索求形諸於外,令七娘子緊張不已。

  吃過飯,兩個人又換了新茶,在炕前對坐。

  七娘子一向喜歡看書,京師這樣的首善之地,自然也有無數的散文傳奇給她看瞭解悶。她看了半卷《金玉兒女傳》新刊發的一輯,抬眸看了看許鳳佳。

  許鳳佳卻是已經靠到了炕邊,左手撐著身子,右手支了一本裝訂好的墨卷,幾縷額發又溜到了眼前,讓他時不時伸手一捋——他正看邸報,

  也不知道他哪裡弄來了一本厚厚的邸報,七娘子瞥了一眼,發覺這一本都是這兩個月的邸報,已經按日期裝訂好了,許鳳佳顯然已經看了一部分,現在已經開始研讀九月下旬的朝廷動向。

  「說起來。」她輕聲開口,「既然世……既然你要在家裡常住了,明德堂裡總也要有你自己的丫鬟並婆子。」

  許鳳佳慢了半拍,才抬起眼看七娘子。

  「我常年在外,家裡沒有什麼心腹,外頭的事,有幾個心腹小廝可以幫辦。裡頭倒真是一抹黑,你做主就是了。」他隨意地扯了扯衣領,露出了小麥色的脖頸,「家裡怎麼這麼熱啊。」

  七娘子不禁蹙起眉,尷尬地轉開了視線。「好,我想,你平時既然在西三間起居,就讓我身邊的丫鬟服侍你起身的瑣事。不必再多設人手,反而麻煩。只是另選兩個老實妥當的媽媽,為你打點服飾、整理文書。都是從娘家帶過來的人,很可靠的。」

  許鳳佳似聽非聽,慢慢地嗯了一聲,又去看邸報。七娘子一時又有些惱火,索性伸手過去,合上了書卷,迫使許鳳佳抬眼看向自己,才輕聲問。「向皇上分說南洋的事……你有幾分把握?」

  許鳳佳的眸色一下就深沉了下來。

  他端詳著七娘子,似乎是在掂量著她的份量,猜測著她的底細,巧克力色的眼眸中,無數思緒流光溢彩,一閃即逝。

  半天,他才慢吞吞地開了口。

  「我在西北的時候,打聽過一些你的事。」

  七娘子一下坐直了身子,驚愕地望向了許鳳佳。

  她的脊背又挺直了,在燈火下透著幾分僵硬……

  是啊,自己怎麼忘了,許鳳佳的整個少年時期都在西北度過!於情於理,他當然會和二太太有接觸!

  「甚至於到了江南,我也一直在探聽著你的消息。楊棋……你就像是一池看不到底的水,就連我都摸不透你的深淺。」

  他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在向七娘子解釋,「就連四姨夫都肯讓你在外書房服侍……我又有什麼不能告訴你的?就算你再不情願,現在也是我許家的人了。」

  七娘子脊背一彈,她瞇起了眼。

  儘管不願對自己承認,但她的確很討厭自己被簡簡單單地區分出了陣營。就螞好像只因為自蟻己的更新身份,許鳳佳就可以理所當然地享受著她能提供的一切服務一樣。

  然而,即使不願對自己承認,她也知道,許鳳佳所說的一切,也都真得不能再真了螞:在大秦,她蟻嫁進了許門,就是許家的人,自更然要為許新鳳佳的利益打算。如果連妻子都不能信了,許鳳佳也就沒有多少人可以相信了。

  她僵硬地,不情願地,緩緩地放鬆了脊背,擠出了一抹笑。

  「從前的事,就先別再提了。」她的語調裡,蘊含了貨真價實的彆扭。「還是先看看以後的事更要緊。」

  許鳳佳托著腮,深思地望著七娘子,手指緩緩遊走在深紅色小炕桌上,長指屈起,輕輕敲擊著桌面,一下、一下、再一下。

  「魯王並不是個招搖的人。」他忽然開了口,雙眸依然緊鎖七娘子的眼。「當年在京城,認得他的人都不多。連遭大變之下,外貌氣質變化都很大,錯非昔日近人,是很難在混戰中認出他來的。」

  七娘子的心一下就跳到了喉嚨眼裡。

  她一直知道自己不是個膽小的人,但和許鳳佳說話的時候,卻總是覺得自己的膽量實在不夠。從婚事開始,這個人做事,就沒有一次讓人放心過!

  皇上那樣明察秋毫算無遺策的人物,他難道就不怕?連大老爺都被整得少了幾分膽氣,多了沒來由的心虛……許鳳佳卻敢明目張膽地玩弄皇上?

  「你……肯定除了你之外,沒有人能認出他來?」她嚥了一口唾沫,乾澀地問。「這事要鬧開來,可不是好玩的。」

  「當時隔水對轟,是在夜裡,沒有千里眼,根本看不到對方船上的景象。我們也不知道這一夥人到底是南洋海盜,還是魯王的人馬。」許鳳佳淡然回答,「軍中唯一一副千里眼就在我手裡,我有把握,除了我之外,整船人也就只有廖千戶能認出魯王。不過,看他一路上的表現,或許在黑暗中,並沒有認出他來,也是難說的事。」

  「難說,畢竟不是肯定。」七娘子蹙緊了眉頭。「再說,魯王身邊未必就沒有當年的近人,是廖千戶可能認出來的。」

  許鳳佳於是挑著眼角,斜睨住了七娘子。

  這一眼中,就帶出了微微的狡猾。

  「但廖千戶,卻是連太監的人。」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像是個沙啞的邀請,又像是一個若有若無的調情。那個風流的長安少年,又似乎在這個成熟的政客後頭,醒了過來。

  七娘子就是一窒。

  她上上下下地看著許鳳佳,好半天才抓起手邊的白玉不求人,恨恨地敲下去,許鳳佳頓時發出輕微的痛呼,收回被敲得發紅的指節,怒道,「不答應就不答應,你打人做什麼?!」

  「要我幫忙,你就早說呀!」七娘子也氣得不輕,狠狠地又敲了許鳳佳幾下,「還要我繞著彎兒來問你,玩什麼故弄玄虛,還猶豫,猶豫是不是該信我?耍人很好玩嗎……你討厭!」

  說到後來,她自己都忍不住要笑,又敲了許鳳佳幾下,才丟開了不求人,端正了神色。

  「指望我一句話就能讓連太監去瞞下這麼重要的事,是不是太兒戲了些?他老人家固然可能不介意給我一點照應,但這種大事,還是要以穩妥為上。」

  許鳳佳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七娘子要還不知道那對金玉如意是誰賞賜下來的,也就實螞在是太笨蟻了點。只是連太監會動用自己的影響力,慫恿皇上賞下金玉如意為自己撐腰,卻並不一定會為了當年那虛無縹緲的往事,為自己欺騙皇上。

  許鳳佳一邊揉著手,一邊輕笑,「沒有讓你去說,這種事,你也未必說得來。如今內庫是沒有錢了,多年征戰,又要鬧著下南洋的事,國庫也很空虛……皇上卻還一再為了追捕魯王耗費銀兩,連太監心裡也未必沒有看法。只是他老人家立身謹慎,雖然多年得意,卻和我們外臣沒有一點交往。請你出面,就是想請你牽牽線的。」

  七娘子就半信半疑地衝著許鳳佳挑起了眉毛。

  「若是這條路走不通——」

  「那我就只好向皇上實話實說,說我能耐不夠,打不好水仗,連家裡的事都處置不好了。」許鳳佳的眉宇就暗了下去。「以我對皇上的瞭解,他多半會起用四哥:怎麼說也是許家人——」

  要瞞騙過皇上這樣的聰明人,借口是沒有用的,只能在事實上做手腳。與其找些拙劣的借口,倒不如實話實說。當然這實話,可能會讓皇上對許鳳佳的印象分下跌,但也是唯一的一條路了。

  七娘子一咬牙,心底已經有了決定。

  「那就先試試看連太監這條路,走得通走不通吧!」

  不期然間,她又想起了立夏的話。

  「到了要走的時候,黃先生又自言自語,說是這個人,現在恐怕是連名字都沒有了,只得一個連字……他欠封家的情太多了,您要是能找到他,恐怕您要什麼,他都會給……」

  梁媽媽的話也飄到了耳邊。

  「九哥生下來的當天,老爺就將九哥抱到太太屋裡,讓太太養著。九姨娘很捨不得,太太怕她又鬧出事情,索性就要一帖藥……」

  七娘子就又沉下眸子,歎了一口氣。

  「我還有好些事想要問你。」她的語調,不知不覺間也已經沾染上了不少沉重。「你在外打仗,背後卻還有人算計,父親怎麼就不管管?倒鬧得我們像是單打獨鬥……」

  許鳳佳就跟著歎了口氣。

  「父親也難。」他的話裡,就帶上了深深的譏誚。「許家的家事,從來都不只在許家人的掌控之下。祖母背後有姑姑撐腰,很多事,父親也沒有辦法。」

  七娘子不期然也跟著許鳳佳歎了一口氣。

  「你有一個晚上的時間,可以給我慢慢說一說家裡的事。」她勉力提起精神,強笑著開了口。

  許家主母要走的路,還真是荊棘遍佈。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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