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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我的樓臺我的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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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0:01:2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我的樓臺我的月 作者:雷恩那

「鳳寶莊」的家主苗淬元,著實就是個皮裡陽秋的笑面虎,
他以「種桑養蠶、取絲制綢」做起正當生意,
暗地裡卻幹下不少「掛羊頭、賣狗肉」的勾當,
跟立志當個救死扶傷女大夫的朱潤月全然不同調。
那生得秀潤的姑娘人如其名,就像一輪明月當空,
兩人性情天差地遠,他偏就對她挪不開眼,
可她打小訂下娃娃親,對他又從來不假辭色,
就在他以為這抹月光永遠不會落在他身上時,她竟慘遭退婚?
他憐她、惜她,感情再難壓抑,既然別人不娶,他來求娶!
可她說對他無男女之情,怎能允婚?
他答此時無情,唯盼往後情生意動。
近水樓臺,不一定先得月,但這是他的樓臺他的月,
既已落入他的地盤,他都要將她牢牢捧在掌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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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0:02:0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細綿綿的雨裡夾帶著杏花香,是春臨的氣味。

  雨中,天光依舊清清,落在城裡那幾橫幾縱、又或者蜿蜒的水道上,水面濺出無數雨花,亦閃動粼粼波光。

  那姑娘一身鵝黃衫裙,腰間纏著水藍長巾,素面油紙傘斜斜打著,擋掉越發綿密的春雨,自然也遮掩了她的容貌。

  也許正因這般,人在橋上的苗淬元才會留意到她。

  瞧不見臉,平添幽思,仿佛雨幕裡畫開的一抹鮮嫩,水藍長巾纏出不盈一握的腰肢,說她是“姑娘”,是因那烏溜溜的青絲仍蕩在背後,傘下的發尾潤著濕氣,並未像婦人梳髻那般高高綰起。

  姑娘乘搖船走水路而來,小船搖近河街岸邊,姑娘沒等搖櫓師傅停妥,一個小躍便俐落跳上石階,系在腰間的一隻正紅繡花小袋跟著晃呀晃。

  “胡大叔,這雨天的,您去前頭茶館先歇歇,茶資我這兒有呢,您拿著,半個時辰後再來接我吧?”

  搖櫓大叔笑著直搖頭,也不理姑娘遞來的銅錢,連聲道:“快去忙你的,快去快去,你爹交代的事可得辦好了,快去!甭管咱了,這城裡河街水巷、幾彎幾拐的,咱早都爛熟,上哪裡打發,還真不用你操心。況且咱也不想挪動,就在岸上的廊棚下躲雨,跟幾個相熟的同行說聊幾句。”

  姑娘嗓聲不屬甜潤、愛耍嬌嬌的那種,卻是語調沉穩,清脆有力,感覺扯嗓大呼的話,那是氣壯力沛,定能將滿大街的人全都喊住。

  “大爺,瞧什麼呢?”貼身小廝慶來邊問著,一雙靈目直往河街打量。

  他剛滿十四,個頭不算高,但手長腳長。

  此時他一手替自家年僅十八、已生得修長挺拔的大爺撐傘,另一手則小心翼翼托著一隻扁扁藍布包,生怕被淋濕似。

  姑娘結束與搖櫓大叔的談話,黃衫身影上了石階,走過青石板道,消失在一間打鐵鋪內……苗淬元遂回過神,將腦海中“姑娘張聲大叫”這種不著邊的畫面抹了去,微地一笑——

  “既無枯藤、老樹、昏鴉,就瞧瞧這小橋、流水與人家,挺好不是?”落了話,他重新拾步。

  慶來趕緊跟上,隨主子下了石橋。

  總之大爺說話就愛打禪機,他笨,從來只聽得懂字面上的意思,反正他是不求甚解,聽不懂就跳過,絕不會跟自個兒過不去。

  亦步亦趨跟著,他掂掂手裡的藍布包,語氣轉興奮——

  “大爺,這條雲錦帶上的菊海,是您手繪的圖版製成繡片下去繡的,您畫得好,咱們『鳳寶莊』的繡娘們技藝也高,這成果可真好看,老爺和夫人瞧了肯定喜愛,往後若開賣,定然又是一輪瘋搶。”

  苗淬元僅淡勾著嘴角,大步踏過青石板道,並未因雨而慢行。

  “鳳寶莊”苗家位在太湖邊上,祖業是種桑養蠶、取絲制綢,別的不說,光這座城內就有五處用來經營布疋生意的大鋪。

  苗家興起到了第二代,根基已穩若泰山,之後更嘗試了其他行當,酒樓茶館、書肆、琴館等等營生皆有涉及,至於制綢織錦、刺花繡鳥的本業更是越做越大,如今“鳳寶莊”的布莊、繡樓不僅遍及大江南北,幾款特製的成絲和成布更被當朝選為貢品,只供天家所用。

  而他苗淬元正是“鳳寶莊”的第四代家主。

  自小便在商道上走闖,滿十八歲的這一年才正式從爹親手中接下整個家業,這肩上之擔、腳下之路,非常人所能承負,落在他身上卻有些四兩撥千斤的氣味。

  像如今該百事纏身、分身乏術了,他依然能騰出時候嗅一會兒糅過杏花香的春雨,到這條街來親取欲為娘親祝壽的一套翡翠飾物。

  這一處是大城中著名的工藝一條街。

  河街兩岸的店家多是靠手藝吃飯,打鐵鋪和打造頭面飾物的店家尤其多,瓦屋傍水,水道上的小長舟或載客、或送貨,川流不息,足見生意紅火。

  苗淬元走進一家門面毫不起眼的作坊。

  雖說連個招牌也無,但作坊裡的梁老師傅打造飾物的功夫已臻爐火純青之境,為了娘親這一套鎏金翡翠飾物,苗淬元可是花了重金才請動梁老出手。

  此時作坊的小敞廳裡,老師傅打開紅漆木盒,將端莊大氣的成品展現在前。

  收了傘、站在主子身側的慶來不自覺屏息,大氣都不敢喘。

  一是因敞廳前的棚院裡,七、八名年輕師傅和幾個學徒各自忙碌,化銀、鑄模用的火爐燒得甚旺,熔作液狀的銀料淌入石槽裡,每道工法都得小心留神,整座院子竟除炭火作燃的聲響外,再無其他聲音。

  其二是因梁老師傅的這套成品,明明當初交到老師傅手中的一方翡翠石頭,瞧起來也不如何搶眼,豈知經老師傅神手打磨鑲造,整個是貴氣逼人且細緻無端,全然出乎意料啊!

  他兩眼瞠圓捨不得眨,反觀他家的爺,果然非常人啊非常人。

  “多謝梁老,我明日便讓人送尾款過來。”苗淬元偏輕快的語氣聽得出內心愉悅,但也僅是如此罷了,沒什麼大喜過望的表現。

  梁老師傅見他從容蓋下盒蓋,推回,起身欲走,才知他是想來個銀貨兩訖,待付清尾款後再將東西取走,遂笑笑道——

  “既是給家裡長輩祝壽的賀禮,苗大爺還是先將飾物取了去吧。尾款慢慢再算,咱信『鳳寶莊』定然不會耍賴不認帳。”

  苗淬元聞言一笑,也不推辭。“承梁老信任,尾款定儘快送至。”

  慶來在主子的示意下,上前將紅漆木盒抱起。

  棚院外頭小雨如酥,他見主子要離開了,遂將先前從自家繡樓帶走的藍布包擱在木盒上,用單臂貼身挾抱,打算用另一手替主子打傘。

  然尚未走出棚院,作坊的窄小門前來了一人。

  那人往裡邊張望一眼,隨即踏進,無意間擋了某位大爺的路。

  鵝黃衫裙,水藍腰纏,腰間晃著一隻鼓鼓的正紅繡花袋——

  是個姑娘家。

  是那個他在過橋時,短暫引去他注目的姑娘家。

  心中打了個突,苗淬元身形一頓。

  這一邊,姑娘飛快瞥了苗家主僕一眼,斷定是上門的顧客而非作坊人手,眸光便直正落在送客出門的老師傅臉上,聲音正雅乾淨——

  “請問這兒是梁故秋老師傅的作坊嗎?我是從老墨打鐵鋪那兒過來的,打鐵師傅們告訴我,這一帶就數梁老師傅的手藝最高、最細膩,我想請梁老師傅打造一件東西,不知可——”

  她話不及道盡,老師傅亦未出聲,棚院內已響起淒厲慘呼!

  “手!手——我的手!啊啊啊——”

  “小六!小六受傷了!被斧板砍了!”

  斧板是銅鐵混制的銳利板子,用來切磨冷卻變硬的銀料,而負責這活兒的年輕師傅顯然嚇傻,抱著斧板不知所措地低嚷——

  “我不知道啊,小六的手何時擱那兒了?我……我沒瞧見啊……”沒瞧見,所以一斧砍下,砍得小學徒瞬間鮮血狂噴,抱緊傷臂倒地哀號。

  梁老師傅見狀,立即沖去忙按住小六幾遭斷臂的傷處。

  必定要送醫館救治,走水路最快!

  苗淬元才想吩咐慶來趕緊往外頭河街雇船,眼前竟一道黃影閃過,那登門踏戶的姑娘伸手就搶,奪走慶來臂彎裡的藍布包。

  “喂、喂喂——幹什麼幹什麼啊?!”慶來疾呼,一個沒留神,藍布包被搶走,連紅漆木盒都掉在地上,盒蓋“啪”地一聲摔開。

  “這個好!”朱潤月原本是鎖定那方裹物的藍布,沒料到解開藍布後,發現裡邊是一條長錦帶,她贊了聲好,又瞥見漆木盒內的飾物,眸子驟亮,手中遂抓起長條錦帶和盒內一根鈍尾發簪,二話不說,起身沖向傷者。

  意外來得突然,事情發生得太快,怎麼都料不到眼前的姑娘會搶布奪簪。

  苗淬元俊目甫動,擋已無法擋,那姑娘搶走東西便撲到小學徒身側。

  “壓住啊!抓好!”

  一刻鐘前,苗淬元尚以為“姑娘張聲大叫”這事,是多麼荒誕不經的想法,此刻——竟然成真!

  讓他親耳聽得真真的!

  果如他所想,這姑娘張聲大叫,丹田有力,簡直氣沖雲霄,連年歲足夠當她祖父還綽綽有餘的梁老師傅都被震懾住。

  老師傅老臉一怔後,立時聽話地壓住痛到亂扭的小六,讓姑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雲錦長帶一圈圈緊縛在傷臂上端,力求止血。

  她綁縛的手法十分老辣,完全不怕見血,幾次催緊長帶,伴隨小六的哀叫慘呼,她充耳不聞,下手越發快狠准。

  縛好長帶後,她抓起搶到手的鈍尾發簪,也不管那根鎏金翡翠簪多美多珍貴,只因是鈍尾簪,戳起人來不會一下子戳出傷口,對她而言才叫管用。

  她用偏圓潤的簪尾,接連戳刺小六左胸至傷臂的幾個點。

  苗淬元深瞳刷過異采。

  他習過武,武藝僅為強身健體,並不高絕,但授武師傅教他認過人體的經脈和穴位,這姑娘分明也懂穴道分佈。

  她使的是類似點穴止血的手法,因無內力,所以才需靠簪尾加強刺激。

  “拆門板抬人,快去雇船!得送醫!”她手勁未停,頭也沒抬,乾淨音質張揚起來令人心神凜然。

  “門板來了來了!”幸得有人見事亦快,她一吩咐,門板立即被抬來。

  眾人將小六抬上,趕著往外沖,人命關天,梁老師傅也無暇顧及苗家主僕,隨大夥兒往外疾走。

  苗淬元舉步跟去,踏出作坊,見那抹鵝黃纖影一直跟在傷者身邊。

  船隻沒能立時雇上,急得眾人直跳腳,卻聽姑娘揚聲又嚷——

  “胡大叔、胡大叔——”

  在不遠處廊棚底下避雨兼閒聊的搖櫓大叔猛地回頭。

  一見門板上躺了個人,鮮血觸目驚心,用不著多說,胡大叔已三步並兩步躍下自己的木船,協助作坊的人將傷者抬上船。

  小船擠不下多少人,一方面也為了減輕負重好加快速度,朱潤月只讓梁老師傅隨行,便讓胡大叔出發。

  “他的手興許還能救回,快找我爹。”見血勢大止,她面色微緩。

  “當然送你爹那兒,這活啊,估計也只有他能辦!”胡大叔施展了一手,船身立即回正。

  因鬧騰一場,且有人受傷見紅,自然引來河街兩旁不少注視,朱潤月並不在意,僅垂眸想著還需做些什麼……唔,爹說重創外傷首要止血,再者,盡力讓傷者神識保持清明……受傷的小學徒痛到臉色慘白,一雙招子瞠得圓大,很好啊,著實驚嚇到了,但沒打算昏,也算氣魄……反觀她兩袖沾上的片片血紅,等會兒被爹瞧見,她家和氣愛笑的爹八成要昏倒。

  她整整袖口,雙睫忽地一顫——啊!瞧她手裡抓的?!

  “喂,你!穿青衫的公子!”船就要搖離,她突然立起。

  大夥兒循著她的眸光看向某位青衫公子,稍有眼力的已然認出——

  “咦?是『鳳寶莊』的大爺啊!”

  “是啊是啊,是苗家元大,沒錯的。”

  苗淬元英眉微沉,目光甫與她對上,只聽她清亮一句。“接好!”

  一物從她手中當空拋來。

  苗淬元本能展袖,一道袖底風過,五指已接住她拋來之物——是那根被她搶去的鈍尾鎏金翡翠簪。

  “朱姑娘快落坐,得搖快船趕水路了。”

  “胡大叔,有勞您。”

  “瞧咱的!”胡大叔吆喝了聲,櫓板來回扳搖,船身迅速蕩離一大段。

  此時尚能聽到姑娘脆聲清凜道:“嘿,別閉眼!你叫小六是吧?小六,姐姐請你吃蔘糖,你陪姐姐說說話,咱們聊天,你別睡啊!”

  圍觀的百姓紛紛收回視線,正各自散去,但仍有人直盯著不放,就見船上那姑娘解開腰間的正紅繡花袋,從裡邊掏出圓狀似糖球之物喂進小學徒口中,自個兒也含了一顆。

  她對著小學徒笑,含著糖球的一邊頰面小小鼓起。

  岸上,慶來剛把重新收拾過的紅漆木盒抱了來,手裡還拽著一方藍布。

  “大爺……”雲錦長帶都沒了,抓著藍布不放的少年小廝一臉的欲哭無淚。

  苗淬元直直盯著小船離去。

  春雨不知何時已歇,涼風猶帶濕氣,輕拂年輕家主一身青衫宛若悠閒。

  他狀似淡定,內心其實已怒海翻騰。

  完完全全——就是“啞巴吃黃連”的局。

  有、苦、難、言!

  因為人命關天,所以奪他“鳳寶莊”精心制出的菊海雲錦帶,奪得順手。

  正因人命關天,再搶他為娘親重金打造的翡翠簪,搶得理所當然。

  他還不能說不,畢竟,人命關天。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理他並非不懂,也願意救,但被一個姑娘家如此這般“強取豪奪”,竟連個謝字也沒,能不氣嗎?!

  更何況翡翠簪上已染血,即便還來,如何再當長輩的壽辰禮?!

  他五指緊握鈍尾簪,簪首的團花邊角刺得掌心生疼。

  “慶來,雇船。”

  “嗄?呃……爺,咱們今兒個是策馬進城,兩匹大馬還拴在東大街咱們一號布莊那兒,您說步行去繡樓取物,再到梁老師傅這兒轉轉,便可出城回『鳳寶莊』。這、這要回去,得回頭把馬兒騎走啊……”話音越說越弱,因主子大爺瞳底陰黑卻閃亮,整個戾氣大盛。

  “雇船!我倒要追去看看,那條菊海雲錦帶能被折騰成什麼樣?”

  要他自認倒楣,也得弄明白喂他吃黃連的姑娘究竟是誰!

  ……年歲定然較他小,一副十五、六歲模樣。

  先前在油紙傘遮掩下,雨中身影尚覺婉約,待她堂而皇之來到面前,一時之間卻也無法將她細看。

  在作坊裡的那場意外,只覺她個頭小小,力氣卻大,脆聲高揚能凜人心魂,至於婉約……是他腦袋浸雨,想多了。

  旁的不提,就說她最後穩立在船上,揮臂拋來簪子的那姿態,哪來婉約?哪來?!根本是大開大合、俐落有勁!

  可惡,到底打哪兒來的?

  “聽說苗爺前些天著了道,栽在一個來路不明的丫頭片子手中,之後雇船追擊,一出城外河道,竟已尋不得對方蹤跡?”說話之人約莫二十出頭,年輕剛峻的面龐上頂著一頭白髮,目光似慵懶,笑中帶惡華。

  滿天紅霞甫被黑藍吞噬,月兒便露出皎顏,清光在湖面上迤邐,明明是平靜無波,才有月光便不同,被鑲亮的湖水閃啊爍的,像也小小鬧騰起來。

  湖面上有兩艘船,一艘是輕長的中型烏篷船,另一艘是大戶人家遊湖用的華麗舫舟,兩艘船在湖東這一處偏僻岸邊接了頭。

  兩邊都來了些人,烏篷船上的老大被大戶人家的家主邀上舫舟密謀,謀到最後,前幾日傳進耳裡的事直接就問出口,末了還非常“熱心”地提議——

  “嘿嘿,究竟是哪路人馬?咱寒春緒都想會會了。苗爺,不如你給說說,對頭是圓是扁、長相如何?身上有無其他特徵?待咱倆將眼前這事了結,掘地三尺我都幫你把人挖出,免得你日日忿恨,夜夜難平,進而怒傷自己啊。”

  說得像他有多悲慘似。

  苗淬元坐姿雅正,神情淡然,勾唇笑道——

  “不勞寒爺費心,要尋那人並非難事,在下自會處理。”

  那日臨時雇船已花去一些時候,加上對方那位搖櫓師傅技藝驚人,搖船切進蜿蜒水巷,走捷徑通城外河道,令他們跟得極為勉強,才一個錯眼不見,連人帶船都不知往哪裡尋。

  他讓人盯著作坊,梁老師傅直到傍晚時候才返回。

  他遂以付尾款為由,當夜再次登門拜訪,言談間問起傷者情況,得知那名叫“小六”的小少年被大夫留住在醫館內,險遭齊腕斬斷的左手是保住了,但復原之路方要開始,亦不知能復原到何種程度,但至少是保住手了。

  如此聽來,大夫還挺有能耐。他記得,那姑娘對搖櫓大叔說——

  他的手興許還能救回,快找我爹。

  所以大夫是姑娘的爹。

  只要問出醫館位在何方,要找人算帳還不容易?

  然未料及的是,梁老師傅竟多次裝傻岔開話題,要不就支吾其詞。

  最後老師傅竟語重心長道:“大爺,就……高抬貴手,算了吧?那姑娘是情急之下才強取您手裡貴重之物,這事說起來,咱這作坊也得擔些干係,您這尾款,小老兒是萬萬不敢收了,您拿回去吧,也……也請回吧。”

  哼哼,老師傅一雙火眼金睛倒也厲害,沒被他笑笑模樣唬了去。

  他留下那筆尾款,起身離開。

  老師傅不願透露,他也不是沒其他法子再查,只是事有輕重緩急。

  太湖一帶有湖匪建幫立派,往來商旅與湖蕩人家多受其擾,連幾處城郊外的湖邊小村亦遭摧殘,其中以“太湖黃幫”勢力最大。

  去年冬天,官府終於力圖剿匪,肅清不少大小幫派,“鳳寶莊”位在太湖邊上,且是這一帶極具聲望的大戶,在剿匪一事上,明裡暗裡出了不少力。

  今年開春,號稱“太湖黃幫”五巨頭的大小當家有四人落網,一人逃脫,那漏網之魚還是黃幫頭子、湖匪們的首領。

  怕只怕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前幾日再傳湖上有貨船遭劫,對方不夾緊尾巴避風頭,竟又出來作案,若非有意挑釁,便是被逼急了。

  但不管是挑釁抑或狗急跳牆,只要對方不肯按捺,就能輕易誘之。

  只是蟄伏與誘敵這等細活,交給官府兵丁怕是很難做得到位。思來想去,唯有眼前這位遊走黑白兩道、專接暗盤生意的“千歲憂”寒老大,才是上上之選。

  寒春緒從盤裡抓起一顆鴨梨,張口就咬,還邊吃邊道——

  “苗爺見外了不是?咱與你還有你家老二湅英兄早都混熟,『鳳寶莊』與『千歲憂』那是鐵打的情分,我狡兔三窟其中一個窩,還是『鳳寶莊』幫我置辦的,有『鳳寶莊』這顆真金白銀、童叟無欺的羊頭掛在前方,咱這狗肉生意才能賣得風生水起不是?為大爺你分憂,我很樂意啊!”

  “寒爺近來退回太湖一帶休養生息,是覺日子過得太平淡無趣,才想四處找樂子吧。”苗淬元長指在膝上輕敲了敲,從容又道:“眼下最大樂子就這一件,黃幫湖匪四缺一,逃掉的還是幫中老大,夠寒爺消磨些精力,不必動腦筋動到在下頭上來。”

  寒春緒輕哼了聲,將鴨梨吞得連核都不剩。

  “消磨精力?嘿嘿,還不夠我塞牙縫。不過苗爺盡可放心,這道小菜咱還是會好好吃的,『太湖黃幫』不清個底朝天,我在此地的老巢也難以安生。”

  要誘敵現身,再誘敵深進。

  苗淬元在明處當誘餌,寒春緒的人馬在暗處打埋伏。另外還有苗家二爺苗湅英的人手幫忙,三劍齊發,就待魚兒上鈎。

  今夜其實已是第四夜,誘敵與埋伏這般的細活,原就講究耐性。

  算准對頭作風,耐著長長的性子,靜待。

  噢,也不算“靜待”,富貴人家乘舫船遊湖,在湖上夜宴,怎麼也得安排歌舞助興,越熱鬧越能引來注目啊,可不能真靜靜待之。

  苗淬元從舫船二樓的大窗望下,二弟苗湅英置在他這兒的人手充當起樂師和伶人,此刻準備發船,有人在甲板忙碌,有人正理著琴弦。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理弦人的琴技儘管及不上他家那位擁有“八音之首天下第一”封號的三弟苗沃萌,但身為一名江湖人,指下琴色如此,也甚稀罕。

  他淺淺揚了嘴角,邊捕捉琴音,長指在窗櫺邊輕敲,思緒轉動。

  寒春緒已在一刻鐘前離去。

  負責打埋伏的寒老大今夜之所以現身與他聚頭,主要是來知會他這幾晚湖邊上的情勢。

  舫船連著三晚蕩在湖心作樂,乍見下以為天下無賊、風平浪靜,實則對頭動靜皆有跡可循。但“太湖黃幫”的頭兒對這一帶亦是了若指掌,若主動出擊怕要打草驚蛇。

  所以,一動不如一靜。

  待敵將至。而這“將至”,或者就在今晚。

  外邊“叩叩”兩響敲在門板上,令他沉思陡頓——

  “大爺,咱進來了。”稍等了會兒,聽到裡邊傳出應聲,一扇門才被推開,慶來端著碗黑乎乎的藥汁踏進。

  “爺,您的藥,剛熬好的。金伯吩咐了,您一定得喝,若再像昨兒個擱到忘記……唔,就別怪他嘮叨,准要念到爺的耳朵出油才干休。”“鳳寶莊”裡的僕婢,也僅有金伯敢對大爺這麼撂話,讓身為小廝的小少年十分景仰。將藥擱在臨窗的茶几上,慶來張圓雙目,杵著不動,就等主子乖乖喝藥。

  苗淬元收回敲擊的指,上身略挺,用小調羹舀舀碗中黑汁,淡然問——

  “你來我身邊也已三年,可知我為何服此藥?”

  慶來想了下。“爺似乎在夏、秋兩季較常服藥,冬天和春天倒不常用,如今雖是春日,可爺連著幾晚都在湖上熬著,金伯才又盯著爺服藥吧。唔……小的之前問過金伯這帖藥的功效,金伯說,是用來補中益氣、強身健體的呀……”話音微頓,因主子大爺突然揚唇笑深。

  苗淬元頷首。“是啊,是為了補中益氣、強身健體,自然是如此。”放下調羹,他整碗端起,藥略燙舌,他也是幾大口便喝盡。

  今晚也隨他上舫船的老僕正將熬過的藥渣倒進湖裡,老僕抬頭朝二樓大窗一望,恰跟他對上。

  “老金——”苗淬元低喚了聲,還把手裡的空碗倒翻,揮了揮,意思是——瞧,我把藥喝個精光,多老實啊!

  已上了年歲的老僕笑著點點頭,收回目光,待要轉進舫樓內,又被另一聲叫喚喊住。

  “金老伯……老伯,是您沒錯吧?”女子的音質乾淨如鈴,透出驚喜。

  不只老金一個聞聲轉身,甲板上準備出船的人手全都戒備地瞄了去。

  夜幕四合的岸頭,那身影一下子跑近。

  舫船上的燈火一照,暗蒙立轉清晰,竟是年歲輕輕的姑娘家獨自一人。

  老金眨眨眼,將人認出了,訝聲問:“……這不是朱大夫家的閨女兒嗎?咱記得是個挺好聽的名字……啊!潤月!是潤月沒錯,朱大夫說過,你出生那晚,月娘圓潤潤高掛,所以取作潤月。潤月姑娘,你這是……都這麼晚了,怎麼還一個人在外遊蕩?離這兒最近的渡頭還得走上一小段路,何況你現下趕去,渡頭也沒船,梢公們早都歇下了呀!”

  “是啊,確實晚了點。”朱潤月靦覥地挲挲鼻頭。

  略頓,她一手輕拍了下背在身側的小藥箱,笑道——

  “我是過來湖東這兒送藥的,順道去張婆婆和顧老爹家裡探望,婆婆的胳臂是火傷,老爹則是跌傷腿,我爹日前幫他們診過,傷無大礙,但就是得勤些換藥,所以也幫他們重新裹了藥才走,結果耽擱久些,就錯過最後一趟渡船。”

  “啊?那、那……這……”

  朱潤月又道:“金老伯,您是『鳳寶莊』的人,那這船理應是苗家的船吧。我爹和我住哪兒,您是知道的,這船若是回苗家『鳳寶莊』,還真能順道將我捎上,所以……可否請金老伯同苗家哪位主事的爺提一聲,允我上船?”

  老金一下子為難了。

  這偏僻地方,當然不能留她一個女孩兒家在這兒,瞧,竟連盞燈籠都沒得傍身,太危險!可要讓她上船嘛……這船是拿去當誘餌的,如此豈不是拖人家姑娘往險裡跳?!

  想了想,要不就他留下來陪朱家閨女?

  他雖有些歲數,但一套八卦棍從年輕練到老,給他一根猛棍在手,尋常莽夫來個五、六人合圍,他還不瞧在眼裡。

  若陪著姑娘家往渡頭過去,說不準能尋到夜泊的船,多花兩倍的錢,應還是賃得到船隻渡回湖西“鳳寶莊”。

  就這麼辦!

  “姑娘且等等,咱跟家裡大爺回報一聲,讓咱留……”

  “老金,既是相熟之人,就請這位潤月姑娘上船吧。”舫樓樓上傳來男子話音,慣於命令似,十分乾脆便截斷老僕的話。

  朱潤月此刻才曉得仰首去看。

  方才見岸邊有船、有燈火,心裡一喜,再見竟是相識之人,瞬間真有如釋重負之感,她一心與金老伯說話,還真沒留意到二樓窗邊有人垂首俯視。

  家裡大爺……

  金老伯适才話裡透露了,所以船上的是苗家大爺吧……

  半年前,她隨爹娘移居太湖邊上,爹的“崇華醫館”重新開張,來館裡求醫的百姓們愛閒聊,她那時就聽過苗家“鳳寶莊”不少事,知道苗家年輕一輩的爺們是三兄弟,而新一任家主自然是苗家大爺。

  她眨眨眸,微揚的臉蛋上,雙眉不自覺輕蹙。

  那男子背後燈火通明,臨窗而坐的身影猶如剪影。

  他肩線寬且平,頭上並未梳髻戴冠,一把長髮似隨意攏成一束,她尚能瞧見夜風帶動了他鬢邊幾縷青絲。

  然後是他的臉,五官自然是朦朧不清,但他在笑。她知道。

  不過她不大明白的是,苗大爺這模糊笑意裡……怎麼亮晃晃的、有精光亂閃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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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0:02: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在她躍上舫舟後,立即有人將船板收起,金老伯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後只模棱兩可且語重心長地給了句——

  “姑娘,萬事莫驚,就好好待著,不會出事的。”

  朱潤月道了聲謝,雖覺哪兒古怪,但想想,許是富貴人家於月夜出船遊湖,歌舞正酣,突然多了她這不速之客,苗大爺對她棄也不是,不棄也不是。

  畢竟苗家“鳳寶莊”在太湖一帶是有頭有臉的大戶,爹說過,越具聲望、地位之人,越把名聲瞧得緊要,不顧裡子也得守住面子,今夜苗大爺若棄她,怕是有損名聲,才勉為其難允她上船吧……

  她胡亂推敲,最後頭一甩,不想了,反正舫船已發,既來之則安之,總比在渡頭邊過夜好上太多。

  這一次當真大意,竟錯過最後一趟渡船,待返家,爹肯定要念得她兩眼發花。她不怕爹嘮叨,就怕阿娘擔心她久久未歸,將養著的身子又覺不適。

  可不能再有下次,要不,爹定然不允她出來送藥,更別談出診。

  有些人見她年紀輕輕,還是個姑娘家,根本不讓她瞧病。但總有些住得遠些、上了年紀又或者腿腳不利索的百姓,沒法來到“崇華醫館”,而爹也忙得分身乏術之際,她就能代勞先出診瞧過,回來再細細說給爹聽。

  若病情無疑,爹會問她該如何醫治?用何種藥?下藥順序如何?

  許多時候她能答得很好,爹會允她全權作主,但仍有許多不足之處需再多學、多累積經驗。

  爹說,她有天賦,能堪大用,她也覺得自個兒挺耐用。

  以往若遇上瞧輕她是女兒身,而不願她先行代診的病家,往往心裡難受,但後來也懂了,醫家與病家之間也是講緣分的,那些人不願她治,她強求不來,還不如把目光放在那些需要她的人身上。

  只是啊,偶爾也覺男兒身好用,似今夜錯過渡船,她若是男子,隨便找個背風處窩著,夜宿野外一宿,那也沒什麼……

  總之,得慶倖有人施援手。

  而人家既行方便,她上了船就該跟主人家打聲招呼。

  才想請金老伯幫她通報一聲,結果主人家已遣人來傳,請她上樓。

  那個被派來傳話的小廝盯著她直瞧,嘴咧咧的,眼底難掩興奮。

  朱潤月看不懂他莫名其妙的神態,只覺小少年的長相……似乎見過的……

  抱著疑惑,她踏進舫樓二樓。

  此時船行湖上,一樓花廳的絲竹聲不絕於耳,伴隨伶人綿軟歌音陣陣漾開,透過小敞窗與薄紗垂簾,隱約能見裡邊杯觥交錯、人影晃動。

  一樓花廳正開宴,未料及來到舫樓二樓,裡邊竟除了臨窗而坐的男子外,再無他人。

  二樓內側設有長榻,外邊固定著桌椅、茶几和臉盆架,擺設簡單且實用,不似用來招待客人的花廳,應是主人家專用的寢房。

  那人穿著一襲青杏色春衫,腰間用一條藏青錦帶收束,春衫薄、錦帶厚,淺暗之間的對色又格外明顯,更覺肩寬而腰窄。

  他屈起一臂擱在窗櫺上,以手支頤,閒散安適的姿態仿佛將神識潤進月光中、入了迷,聽見她上樓踏入的腳步聲,還任她杵了一小會兒,目光才從窗外調回,徐徐轉向她。

  朱潤月下意識攥緊小醫箱的背帶,微福了福身,有禮道——

  “小女子姓朱,我爹在湖西邊上開醫館坐堂,與貴府的金老伯相交,今晚多謝大爺行方便,允我上船……”一頓,因窗邊的人突然起身走來。

  苗家大爺靜坐時挺無害似,一起身逼近,頓覺他個頭高得不像話,肩幾乎有她的兩倍寬。

  她本能往後退,吞咽唾津,仍努力持平嗓聲道:“苗大爺,我窩在船後甲板即可,就當我不存在,絕不會攪了大爺游湖的興致,晚些能回到湖西邊上就好,您……您……苗大爺,你想幹什麼?”擰起眉心沖著人質問,哪還顧得了禮數!她退一步,他便逼進一步,究竟意欲如何?!

  眼角覷向門口,竟見那扇門不知何時已關上,明明她踏進時是敞開的,是誰給關上的?

  難道是剛剛那名小廝模樣的小少年嗎?該不會……落了鎖吧?

  對方似瞧出她的意圖,長身立時一挪一擋,逼得她只得往裡邊退,如此一來,離那扇門又遠了。

  終於終於……苗淬元聽見內心發出的一聲歎息。

  他終於把逼他啞巴吞黃連的“惡霸”瞧仔細了。

  映進眼底的是張偏圓潤的瓜子臉,兩頰腴嫩,下巴小巧,秀眉細長頗有英氣,一雙亮眸正瞠得圓碌碌,她明瞳微微縮動,不是懼怕的眼色,而是驚訝、疑惑,似也在隱忍火氣。

  好,不怕才好。不怕才能玩得長久些。

  他暗暗冷笑,目光將她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梭巡一遍。

  明明嬌小纖瘦,渾身上下沒幾兩肉,頭頂心怕還抵不到他下顎,可搶起旁人之物的那股瘋勢,之快之狠之准的,他還真沒見過。

  腦中浮現她搶了東西後奔向那名小學徒的場景,鮮血、哀叫、混亂……她那股瘋勢更盛,料理起人來更快更狠更准。

  確實膽大,不是嗎?

  瞥了眼她抱在胸前似想拿來防身的醫箱,苗淬元嘲弄挑眉,雙目徐徐又抬。

  “出生當夜,月娘圓潤潤,故取名潤月嗎……姑娘芳名倒也好聽。”老金方才所說的,全傳進他耳裡。

  外傳苗家大爺行事正派,雖是商賈出身,然文質彬彬頗好禮,具儒商本色。朱潤月瞅著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是年輕俊雅沒錯,但長眉與鳳目飛挑,鼻樑太挺太直,唇瓣又薄得幾近苛刻,他語氣帶諷,明擺著找碴,她何曾冒犯過他?

  “……多謝。”她正正神色,儘量穩聲。

  “如若能夠,可否請大爺——”稍讓一步,好讓她退出舫樓。

  無奈後頭的話她沒能道出,因對方搶話——

  ““鳳寶莊”苗大,苗淬元。”見她微怔,他笑笑補了句。“我知你,你也知我,通報姓名之後,也才好算算這筆帳。朱姑娘且說,這筆帳你想如何兩清?”

  “什麼帳?”一頭霧水啊!她晃動的眸珠定了定,以為想通了。“是回湖西的渡船資嗎?我身上有半串銅錢,苗大爺盡可全數取去。”

  半串銅錢?

  盡可……取去?!

  說得像他有多吝嗇刻薄,正宗守財奴一枚似的。

  真真氣到都笑了。他瞳仁湛亮,一字字慢聲道——

  “出自『鳳寶莊』的一條菊海雲錦帶,刺繡師傅們花了整整三個月不斷嘗試,才繡出令我滿意的配色和布圖,是第一條亦是眼下唯一一條,往後若能訂購,每一條出貨的菊海雲錦帶必得以第一條為樣本,朱姑娘且說,這第一條問世的菊海雲錦帶,它的價值貴不貴?重不重?若教人不問便取,奪了就走,身為『鳳寶莊』家主的在下,是否該問問那人願支付多少?”

  朱潤月聽得小嘴都忘了合上,肩上背帶一滑,懷裡小醫箱險些落地,還是靠苗大爺快手一揮才撈起。

  苗淬元隨手將醫箱往茶几上拋去,目光未須臾挪移,持續鎖住姑娘的愕然小臉。

  “啊,是了,還有一物,梁故秋老師傅親手打造的一根鎏金翡翠鈍尾簪,那些金銀料、翡翠寶石姑且不論,光憑梁老師傅的做工就值千金,無奈剛從老師傅手中取得,轉眼就被搶走,朱姑娘且再說說,咱『鳳寶莊』損失夠不夠大?該不該向那人討債?”

  她認出人了!朱潤月輕抽口氣。

  那一日,盡是跟在他身邊的小少年急吼急叫,而當主子的他未發一語,所以适才見到那名小廝才覺有些眼熟,反倒對他記得不深。

  然……確實是這個人沒錯。當傷者被抬上小船,船趕著走,她立在船上朝一名年輕的青衫公子擲物,那人便是他。

  “我……我把那根鈍尾簪還給你了啊……”此話一出,無疑承認自己便是對方話中既奪又搶、欠下大債的“那人”。

  挺老實的嘛。

  但別以為老實了,他就會手下留情。

  苗淬元冷笑道:“重金請動梁老師傅出手,是為了我娘的壽辰禮。那根簪子的簪首是雲彩鳳凰作成團花形,沾上鮮血後,血滲進層層疊疊的團花細縫中,整都整不淨……朱姑娘真覺染了血的壽辰禮,我還送得出手嗎?你把簪子拋還,我真能呈到娘親面前,請老人家笑納嗎?”

  朱潤月張口、閉口,唇瓣略動,無話可說。

  “朱姑娘且再仔細說說,你對得起我嗎?”苗大爺得了理,十分不想饒人。

  “……對不起。”從适才就直要她“且說”、“且再說說”、“且再仔細說說”,她也僅能這麼說。“對不起。”

  見她先愣怔、錯愕,然後恍然大悟,最後是一臉歉疚,苗淬元不禁也怔了怔。

  未料及對方的道歉來得這麼快,而且不像敷衍了事,還挺真心誠意。

  當日在作坊,見她料理那名小學徒的血口,手段俐落,毫不拖泥帶水,而神情……神情可謂栗悍,不把整個態勢穩下不罷手似。

  當時的她與眼前的她兩相對照,被他一步步逼退到大窗邊的姑娘抿唇繃顎,鼻翼微歙,而頰面還脹出兩坨紅,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哪還有他曾見過的那股栗悍氣勢?

  到底是個小姑娘家罷了,還是顆老實頭,對他每一句質問全不曉得反駁。

  倘若他是她,行的既是救命之事,定抓緊“人命關天”這把大旗光明正大招搖,而非一下子把錯全給認下。

  須知道歉一旦出了口,便坐實罪責,要再扭轉成對自己有利的局勢已難上加難。

  接下來該任他搓圓捏扁了。很好、很好……

  苗淬元內心一陣痛快,嘴上卻依然冷聲道——

  “說對不起這事就能善了嗎?沒道理我『鳳寶莊』沒了雲錦帶、毀了鈍尾簪,朱姑娘家的醫館卻得去大筆診金,這不合理不是?”

  “不是的——”

  “不是?所以你覺合理?”他立時截她的話,故意攪亂。

  “不是的。”朱潤月穩下氣息,抬眸直直迎視。“不是覺得合理,是我們『崇華醫館』沒收什麼診金。那日去尋梁老師傅的作坊,是想憑藉老師傅的好手藝打造一組三棱銀針,未料不及多說,意外便起。”

  略頓——

  “小六……我是說那名受傷的小學徒,他自身給不出診金的,除診金外,還需湯藥費、伙食費等等,爹說他傷口過大,若不能仔細照料,肌理極可能壞死而引發高熱、血膿,所以爹留他在醫館住下,至今,小六尚在醫館裡,我爹說他手上的口子正在收合,需開始練筋,所以又日日替他針炙、匯通氣血……梁老師傅欲替小學徒付清這些日子欠下的,我爹沒收,老師傅遂允諾我爹,會親手制一組銀針相贈。如果苗大爺以為,我們『崇華醫館』因此意外與梁老師傅結緣,托上他打造東西,我無話可說,但若說我們收取大筆診金,那是沒有的,從來都不曾。”

  苗淬元是知道的,知她嗓聲乾淨,如淌過野原的一彎溪水,清音泠泠,卻不知她下巴微揚,輕聲解釋時,眸底會有星火跳動。

  她瞳仁深邃,瞳底星火燦明,眸光於是在深明之間變換,沉靜中充滿生氣,又穩又亮又……美……望著望著,他頰面發燙,一時間竟忘記喘息!

  怎被迷了去?想什麼呢?!

  呼吸吐納一窒,他胸內陡沉。

  心跳雖強而有力,卻一下重過一下,越來越急。

  隨即,一股重力不斷擴開,肩胛骨間莫名卻不陌生的緊繃感乍起,令他直想弓身瑟縮去抵擋那股無形的迫力。

  仿佛是發病的前兆!

  但許久不曾如此。他藥已照喝,氣也調過,不該如此。

  不該,所以不會的。至少今夜,此時此際,他不會讓自己倒下。

  朱潤月見他滲出一額汗,繃著五官不語,只入魔般瞪著她,心中亦驚。“……你無事嗎?”

  袖中手握成拳,徐徐握緊再握緊,苗淬元終於閉起雙目,集中意念去衝破那層無形牢籠……幾個短促呼息,他喉中重重一吐,頓時掙開塞絕。

  呼……呼……

  他氣息微灼,胸臆鼓伏略重,但到底是抑下了。

  “苗大爺?”

  他聽到那聲伴著疑惑的輕喚,聽她又問:“你身上帶病,是嗎?”

  回應朱潤月的是他再次掀睫厲瞪的目光。

  兩人四目相接,一個沉穩鎮定,一個狠峻迫人,誰也沒讓著誰。

  叩叩叩——

  門外忽傳來一陣急敲。

  外邊的人沒等到主子應聲,竟已一把推開門。

  苗淬元側首去看,神情明顯不悅,但既敢這般闖進,來者自然挨得住主子兩道飛箭般的冷瞪。

  “爺,魚群現身了,正繞著餌打、打轉……”老金推開門就出聲,待兩眼一定,都有些懵了,他家年輕主子不知因何把人家姑娘逼到大窗邊,姑娘都已退無可退,他還仗自個兒高大修長,靠得那樣近,是要逼人家跳樓兼跳湖嗎?

  老金之所以闖進,最怕撞見眼前這般場景啊!

  朱姑娘好歹是他領上船的,人家稱他一聲“金老伯”,他總得把小姑娘護好了,但剛剛才從慶來那小子口中聽到姑娘與大爺之間的恩怨,驚得他心肝脾胃腎都要糾成一團,實在不能由著大爺把人家姑娘關押在房,故才藉機闖入。

  結果——結果——

  “大爺想幹什麼?!”很痛心疾首。

  苗淬元俊目微眯,冷哼。“你說能幹什麼?”

  抑下胸間不適,他站挺,不再以居高臨下之姿壓迫人,揚聲道——

  “魚群既來,沖著誘餌轉,咱們自然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沒你的事別出來,找個角落好好待著吧。”

  兩刻鐘前,苗大爺狀若隨意般揭掉額上細汗,並令老僕關上兩扇大窗,之後冷冷丟下那句警告意味甚濃的話,轉身便下舫樓。

  朱潤月根本一頭霧水,連老金要追隨主子大爺下樓前亦一臉鄭重叮嚀她萬萬不可出去,要她別驚別怕別擔心,緊張慎重的模樣讓她一顆心跟著提到嗓眼。

  她的疑惑沒持續多久,事便起了。

  樓下琴曲悠揚,歌音依舊,歡快勸酒的聲音此起彼落,她卻感覺船速一下子加快許多。

  好奇心驅使,她推開一小道窗縫往外打量,忽見倒映月光的湖面上,三艘……

  不,有四艘……四艘中型板船跟著苗家的舫船一塊兒行舟,板船上不掛燈火,卻隱約可見幢幢人影,月輝刷過他們手中大刀。

  魚群現身,繞著誘餌轉。

  她腦中忽而一閃,忙起身移到另一側大窗,推開窗縫往外瞧,果然亦見另一側湖上有兩艘板船跟隨,上頭同樣杵著不少擎刀在手的黑影。

  朱潤月這下有些明白了。

  苗大爺游湖夜宴的舫船是餌,如今既誘出“魚群”,定然藏有後招,不可能空手而返。

  雖不知“魚群”的來頭,但她亦聽聞過太湖湖匪的倡狂事蹟,去年爹娘與她來到此地,剛尋好落腳處,將醫館重新開張,當時官府聯合民團武力圍剿湖匪,成績到此地,據說逮獲不少大小匪類,可惜一直未能肅清,那時爹還幫一些因剿匪而受傷的兵勇和百姓正骨治傷,“崇華醫館”因而小小闖出名氣。

  今晚她是攪進這檔剿匪事件中了吧?

  不覺恐懼,但心跳確實加快,她伏在窗下窺覷。

  突然間,樓下琴曲與歌音驟止,忽聞苗大爺張聲下令,舫船陡地朝左急轉。她不禁驚呼,幸得傢俱擺設都是固定住的,能讓她攀緊椅子扶手穩住身子。

  當她再次湊到窗下去看,恰見一陣火雨飛向“魚群”,是箭簇燃著油火的飛箭,刹那間射得板船上的人罵聲連連,當然也混著震天價響的哀叫聲。

  不對,箭不是從舫船上發出,舫船誘敵深入,之所以突然來個急轉,是為了騰出位置讓板船當靶子,並確保自己無虞。

  然後,她瞧見那些從暗中生出的烏篷船。

  真真是“生出”沒錯。

  到底埋伏在何處?如何打埋伏?完全瞧不出蛛絲馬跡。

  就是很理所當然地無中生有,一艘、兩艘、三艘……十數艘……一艘連著一艘冒出,於是“魚群”很歡快地圍著“餌”,以為張口便能吞下,豈料“魚群”被更巨大的敵人鎖定,這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狗被逼急了就跳牆,人被逼急了便拿命來拚。

  要匪徒們乖乖束手就擒根本不可能,月夜湖面上,雙方人馬終於短兵相接,刀劍相交之聲伴隨咒駡與叫囂聲響,不絕於耳。

  湖匪皆識水性,即便一開始被著火的飛箭逼得落湖,亦能潛在水下行動。

  舫船離他們甚近,瞬間變成反擊目標。

  只是湖匪們原以為挑到的是顆軟柿子,沒想到連續幾晚飲酒作樂的舫船上多是硬手,待他們一個個攀上舫船甲板,不是又被打落,就是遭圍攻制伏。

  朱潤月一直忙著從兩扇大窗輪流窺看湖上激戰。

  她居高臨下,視野最佳,忽見船尾底下攀附黑影,那人正手持銳器猛鑿,心頭一緊,不禁開窗疾呼——

  “船尾!有人鑿船,在船尾啊——”

  颼——噗!

  她話音未盡,一根飛箭破空鳴動。

  她眼角餘光捕捉到飛箭的路徑,竟是沿著船身劃出一道小弧,之後才重重射中一船的黑影。

  黑影發出慘叫,上臂遭箭穿透,直接被釘在船身木板上,逃不掉了。

  朱潤月調眸去尋飛箭來處,便見苗家大爺立在另一端甲板,那裡亦是上二樓的木梯所在處。

  底下雖亂,苗大爺左右皆有護衛,老金亦是橫著一根長棍擋在那兒。

  有人負責他大爺的安危,他則放開手腳很從容地放冷箭,眨眼間又射中兩名欲遁入湖中逃走的匪徒,兩人皆箭透肩胛,雖非致死之傷,但也夠他們好受。

  忽然兩道淩峻目光如飛箭般射上來。

  對上苗大爺那雙長目,朱潤月心口評評重擊。

  他的眼神清楚道出,對於她的“擅自開窗且還探身張望”之舉十分不滿。

  她一時間還真被瞪得有些心虛,但想想,自己並無做錯,心性一起也不肯示弱,鼓著雙腮強迫自己絕對不能先挪開眼。

  她曉得這舉動頗可笑,挺意氣之爭,只是一思及他認定她家醫館得去大筆診金,她心裡就……欸,雖說確實是她損了“鳳寶莊”珍貴的樣版雲錦帶、毀了他費心求得的祝壽禮,然事關“崇華醫館”和爹的名譽,她實也難心平氣和。

  “朱潤月!”

  底下突如其來的一聲厲吼,拉回她浮蕩的思緒。

  苗大爺厲瞪她的表情瞬間轉為驚怒,他手中大弓再次拉滿,長箭指向她……她斜後方!

  有人從另一扇大窗摸上二樓!

  朱潤月隨即矮身,堪堪躲過惡徒的擒抱,苗淬元的飛箭同時射至。

  那人詛咒了聲,退得頗狼狽。

  朱潤月抬眼去看,那支箭穩穩釘在柱上,亦在那人額上拖出一道長長血痕。

  外頭木梯隨即響起無數腳步聲,急著往二樓沖。

  惡匪更急了,滿臉鮮血都不及擦,只想先抓住她當擋箭牌。

  頭疼的是,擺設都固定住,她想朝惡徒丟椅子、擲凳子拖延時機,還真沒個物件讓她砸,除了她的寶貝小醫箱。

  “朱潤月!”底下那聲叫喊直鑽她心窩。

  苗大爺此時喊她,是要她怎麼回應?難不成要她撲去窗邊朝他招手……啊!是了,魚群繞著誘餌轉啊!

  她可以是餌!

  這一次,她將窗板大大推開,匪徒朝她伸手時,她僅僵著身子並未躲開。

  肘腋之間諸事乍起——

  有人沖進。

  有箭射至。

  匪徒中箭哀號。

  她被對方暴起的瘋勁猛地一推,腳下踉蹌。

  她自然是要叫!怎可能不驚叫?

  因為栽跟頭栽出大窗外,人直直往底下摔了!

  “朱潤月!”

  她看到苗淬元驚愕的表情,看到他拋開長弓朝她展袖。

  她腦中一片空白,人已重重地墜進他懷裡。

  然而老天爺仿佛還沒玩夠,她是被抱住了,但抱住她的苗大爺八成被撞得太用力,換他腳下不穩,本能地往後急退欲要卸勁。

  “姑娘!哇啊!大爺啊——”

  她聽到老金驚呼,尚未弄清發生何事,人又被拋飛。

  她被老金手中的長棍當空一挑,這才頭上腳下攀住船舷站妥了,而那個接住她之後又及時將她拋飛的男人……

  砰——

  一聲大響,水花濺得老高。

  苗大爺被她撞得落了湖!

  萬幸!

  苗淬元雖墜進湖裡,呼吸吐納間,已靠自個兒泅出水面。

  苗家人手拋下繩梯和長索,很快地將年輕主爺重新拉上舫船。

  之後烏篷船隊輕易攻破板船築起的防禦,苗淬元這邊的援手一至,漸明朗的戰況更是呈現一面倒的態勢。

  此刻已是中夜,月華上天頂,亂事甫定的湖面上,六艘損毀嚴重的板船被綑作一串,打算全數拖回邊上。

  落網的湖匪四肢遭綁縛後,被分作幾批帶上烏篷船。

  自苗家大爺落湖,到全身濕淋淋回到船上後,人就一直待在舫樓上。

  他其中一名手下聽令,接管舫船上一切調度,並迅捷將消息彙報上去。

  朱潤月看他的老僕、小廝和手下們來來回回上下木梯,不禁想,他何不乾脆點窩在一樓敞廳,省得大夥兒上下奔波,但又想,他大爺全身濕透,要他在一樓敞廳大大咧咧地更換衣物,是有些為難吧。

  他忙他的,朱潤月也沒讓自己閑著,雙方刀刃相接,豈有不受傷之理,一些輕傷或並無立即喪命危機的口子,她先暫放,而那些傷口深、血流不止的全被她視作重中之重,首要處理。

  幸得只有五人刀傷見骨,且都傷在四肢和肩背,她撕下傷者的衣袖或衣擺結成條狀,以祖傳手法止了血。

  幾個圍觀的漢子紛紛掏出隨身的金創藥粉、藥膏遞來,種類繁多,這又勾起她興趣,不禁追問著這些藥粉、藥膏的來處。

  “這娃兒倒也有趣。”舫樓上,一戰之後前來商議後續安排的寒春緒將窗板推得更開些,隨即雙臂又慣常地交盤在胸前,歪著滿頭白髮的腦袋,挑眉盯著被大小漢子圍著說話的小姑娘。

  苗淬元已換下濕衣,髮絲雖打散拭過,仍無法完全擦乾。

  他將窗板“啪”地一聲再次拉上,像一頭濕發吹不得夜風,又像有意擋住寒春緒興味盎然的目光。

  “別招惹她。”他語氣淡淡。

  “噢,為何?”

  “她跟我還有得玩。”話一出,苗淬元眉峰微蹙,似覺自個兒說得古怪,又見寒春緒濃眉挑得更高,面上竟隱隱發熱。他清清喉嚨,鎮定解釋。“我是說,她已招惹我,總得待我討回公道。”

  寒春緒點點頭,嘿嘿笑。“咱懂了。她招惹你,你跟她玩,姑娘是你苗大爺瞧上的,旁人莫動,是不是這個理?”

  苗淬元端定坐著,遭了調侃亦不自亂陣腳,僅徐慢地換了個話題——

  “既已無事,寒爺是否該退了?我二弟在湖西白蘆蕩恭候閣下大駕,等著接手這一群黃幫湖匪。你將人交出,由我二弟聯繫官府那邊,『千歲憂』的人馬便可化整為零避開官府兵勇,你無事,我苗家『鳳寶莊』也可高枕無憂。”

  寒春緒大掌挲了下俊鼻,笑得甚燦爛。“退,是該退了,換姑娘跟你玩嘛。”片刻過後,圍在舫舟四邊的烏篷船在“千歲憂”一聲令下,從湖上退得無影無蹤,連破損的板船也一併拖走。

  朱潤月望著清光曳漾的湖面平波,實難想像不到半個時辰前這兒還一片動盪,此際卻寧和得出奇,月光一路照拂,血味終是淡去。

  大功告成,舫船上不再興歌作樂,苗家人手各司其職,連那名少年小廝也沒跟在主爺身邊伺候,而是被遣了來,隨其他人一塊兒收拾打鬥過後的甲板和敞廳,她聽到旁人喊他“慶來”。

  另一端,主軸大櫓出了點差池,幾人忙著修繕,苗家老僕對木工很有兩把刷子似,幾個人全圍著老金詢問意見。

  又另一端,有人正下水察看船身、船底,連差點遭湖匪鑿洞的地方也在確認需不需立即修補……朱潤月環顧周遭,像沒她能幫上忙的,想了想,臉不禁一抬,朝二樓大窗看去。

  窗是合起的,窗板上不用窗紙,而是在窗框間繃著薄透且柔韌的絲綢,此時,一抹挺脊端坐的身影靜謐謐拓在絲綢窗面上,仿佛散發。

  ……也是,他髮絲盡濕,是得散開拭幹。

  雖說攪進這一場誘敵之局,她有點無辜,但一開始確實是自個兒求著上船,而苗淬元也確實救了她,最後還因她落湖……

  欸,兩人“前怨”未了,又生“新恨”,實在頭疼。

  但不管如何,是該當面道聲謝的。

  內心再歎,她鼓足勇氣,硬著頭皮將腳步拖上二樓。

  在門前整整神色,舉臂欲要叩門,竟已聽到裡邊人道——

  “進來。”

  她氣息陡凜,想著苗大爺該不會一直在盯她吧……若然如此,他這人實也神通廣大,大窗不敞亦能得知她的一舉一動。

  推開門扉踏進,他射入的那根飛箭已從柱上取下,那惡徒濺在窗邊和地上的鮮血也都拭淨,不過那面當作窗紙的絲綢就可惜了,上頭亦有點點血跡,絲綢細緻,血鐵定已滲染進去,怕是不好清除……

  她暗暗又歎,將眸光落在斂眉靜坐的大爺身上。

  “我以為是單純的湖上夜宴,沒想到這艘舫船它……”頓了頓,儘量平聲靜氣。“它身負重責大任。”

  “倘若得知,便不上船?”苗淬元沒看她,大掌輕挲膝頭,似沉吟似按捺。

  朱潤月輕笑一聲。“不管知不知,苗大爺怎麼都會把我弄上船,你的雲錦帶和鈍尾簪損在我手裡,你把我記得牢牢,不會放我走的。”

  俊雅面龐先是一愣,他忽而勾唇,明明笑了,眉峰卻忍痛般蹙了蹙。

  “我苗淬元便是這般錙銖必較的俗人,你明白就好。”

  可能共同歷經了一場湖上亂事,闖過險境,也弄懂對方對她的意圖,朱潤月對這位苗家家主的態度已不再如一開始那樣局促緊繃。

  聽苗淬元如是道,坦率得很,她甚至又想笑,如果不是察覺到他神情透出一絲細微古怪……

  “苗大爺……”她走近,見他膚底竟透虛紅,額上布汗。

  之前他冷著臉質問她時,一度也是滿額細汗。

  那時她問他身上是否帶病,他賞了她一記狠瞪。

  不妙!她略彎身仔細再瞧——

  他、他哪裡是從容淡定?根本瞳心渙散,雙目已失焦!

  “苗淬元!”

  驚喚一聲,她連忙撲去,因坐姿挺秀的他突然像被剪了線的傀儡木偶,沒見他晃半下,一晃就朝前猛栽,非常之乾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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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0:02:4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就像她跌進他懷裡,撞得他必須急退往後卸勁,當她撲去試圖扛住苗大爺時,他的腦袋瓜理所當然地擱在她頸窩處,幾有她兩倍寬的肩膀和修長軀幹整個靠過來,如泰山壓頂,壓得她亦得矮身再矮身,矮到都雙膝跪地了,才勉強撐住。

  “苗淬元你醒醒!你受傷了嗎?傷在何處?你慢些暈啊!”一時間站不起,她使勁扯他背後衣衫。

  耳中鑽進清朗略嚴厲的問聲,苗淬元窒礙沉鬱的胸臆竟有一絲軟意欲開。

  這朱家姑娘的脾性,他似有些摸著邊了,你占著理壓她,她愣頭愣腦不曉得駁,可她要是占住醫家身分對付你,那口氣就強硬得很。

  而且情況愈危急,她手段就愈快愈狠愈鎮定。

  “我沒暈,也……也沒受傷。”

  “那你起身啊!”她打算將他挪到羅漢榻上,但不靠他自己移動實在不成。他身軀發顫,肌理明顯緊繃,很努力想站起……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朱潤月根本沒法多想,藕臂牢牢環抱他腰際,吃力地幫他撐持。

  “女子行醫諸多不便,朱姑娘倒沒什麼顧忌,陷在男人堆裡亦能談笑風生,見到漢子光著臂膀或上身也無感,處理傷口的手段依然俐落不手軟,當真眼界裡只見傷者,不分男女嗎?你爹娘都沒說過你嗎?”

  朱潤月不懂他突然問這話是何意,卻知今晚她與烏篷船上那群漢子混在一塊兒的場景,應是教他覷見了。

  他一袖橫搭她肩頭,長身傾靠,她正費勁拖動他的步伐,脫口便答——

  “說過啊,怎可能不說?但爹讓我習醫,傳我醫術,全為了我娘。我娘身子骨不好,這些年全賴我爹寶貝照看才將養出一點血色,爹把他懂的全教會我,我也就能幫忙照看著阿娘。”而她能猜出爹的另一層想法,她家阿爹是怕往後他若先一步離世,有她盡得真傳,定能代他好好照顧妻子。

  她深吸口氣專注心神,鼓舞道:“再三步,就快到榻邊了,再三步哇啊啊——”苗大爺雙膝說軟就軟,全身重量壓下,她僅來得及驚呼,下一瞬便天旋地轉一塊兒倒,到底誰壓誰都鬧不清。

  他俊頰貼著她的,臉膚異常冰涼,面上盡是冷汗。

  朱潤月掙扎扭動想看清他,門倏地被拉開,那小廝叫得好響——

  “大爺!你、你這人,還想怎麼害咱們家大爺?!”

  “慶來,閉嘴……”

  “慶來,閉嘴!”

  朱潤月聽到兩人異口同聲,一個是四肢跟她纏作一塊兒的苗大爺,原來他真沒暈,但氣息促且喘,另一個是跟在慶來身後的老金,後者低聲斥喝,把一臉驚惶的小廝狠狠喝住。

  “快來幫忙!”朱潤月緊聲道。

  老金先趕過來攙扶,慶來猛地回過神,亦隨即沖來援手。

  費了番勁兒終於將苗大爺安置上榻,他背靠團枕,垂目半臥,面色白得幾近透明,顯出那膚下虛紅燒得格外清楚。

  青袖一動,也許目力模糊了,但袖中五指仍精准扣住她的手。

  他哼笑,語氣較平時低幽了些,嘲弄意味淡淡猶存——

  “既是那般,朱姑娘留在家內好好照顧娘親就好,何須四處蹚渾水?”

  “醫者父母心,既已習醫,能救便盡力去救,蹚蹚渾水亦無妨。”

  朱潤月起手迅捷,察看他的七竅與膚澤。

  此際苗大爺說什麼、問什麼,她都會順順地將話題接下……面前之人,膚底悶燒卻冒冷汗,呼息帶著低沉鳴音,每一下的吐納連動胸臆鼓伏,那起伏微乎其微,似乎連如此簡單的動作都變得艱難,且他唇瓣泛青,眉宇間的虛紅轉深……他分明極難受,氣息難進亦難出。

  體內作戰場,他費著九牛二虎之力想奪回主控權,所以一直令自己忽略層層堆疊出來的無形迫力,一直說話,不斷與她說話,以為只要轉移注意力,不把重心放在那個病灶上,病就不會起。

  當她今晚頭一回踏進這座舫樓與他對峙時,其實已見發病前兆,但那時應是靠意志力強壓下來,豈知之後的對敵讓他大動內息,這就算了,更糟的是還墜了湖,渾身濕淋淋又遭夜風直吹……他這人,患有頑疾還跑出來涉險,真不要命了嗎?!

  怕是從湖裡把他“打撈”上船後,他已然發病,卻還硬撐著裝作若無其事,簡直……莫名其妙!

  “所以朱姑娘任誰都救,即便那人是惡名昭彰的黃幫匪首,即便他摸上舫樓意圖脅持你作人質,你見他傷重,依舊是盡力一治,卻不覺他身上背著好幾條人命、惡有惡報就該放任他流血至死嗎?”

  “大爺啊,都啥時候了還問這個?您、您喘氣,記得喘氣,不論出啥事,都別忘了喘氣啊!”老金急得跳腳,忽道:“對了對了,還有一帖藥,咱多備了一份上船,大爺再忍忍,咱現下就去煎藥……潤月姑娘,這是幹麼呀?!我家大爺身子得保暖,你脫他衣衫幹麼呀?!”

  “等煎藥再服怕是太遲,這是急症,十分兇險!”朱潤月眉眸凝色。

  結果老金尚未動作,瞠大雙目杵在榻邊的慶來已快手快腳幫忙除去主子的外衫,然後在朱潤月的示意下,很乾脆地把大爺的中衣也一併脫掉。

  慶來之所以這般配合,完全是因親眼目睹過朱潤月處理急況時的“狠勁”。他想,她此時說大爺兇險,且十分兇險,那肯定是十足真金般兇險。暫不管爺是哪裡出毛病,不懂他就跳過,總之先救再說,而他……他知道她能救!

  這一方,苗淬元感覺上身赤裸,被翻了個身伏在榻上。

  “這是……幹什麼……”這姿勢令肩胛無法縮緊,當那股壓迫升上喉頭時,他史難抵禦,很不好受。

  當他稍一扭動欲掙脫,立即聽到女子乾淨音質清脆蕩開——

  “壓住,別讓他亂扭。”

  “是。”慶來鄭重應聲,牢牢壓住主爺。

  “金老伯,藥需煎,船也要儘快趕回邊上才好,您看……”

  “好、好,潤月姑娘先照看著,那主軸大櫓修好了,咱去催他們快行,然後就去煎藥。”邊說邊疾步往外。

  何時他苗淬元的小廝和老僕全聽話辦事,聽的全是姓朱那姑娘的話?

  她命人脫他衣物,還使強壓制,還……還在他背膚上胡亂摸索,她不害臊,他都要替她臉紅!再有,他被體內涼氣竄得直顫,真覺她的指溫著實太高,高到要燙傷人似……她還想怎麼折騰?!

  肉身難受,神志渾沌,但還不到混亂的境地,他磨磨牙才想罵出,背脊已煨進一針、兩針,跟著是三、四、五、六針。

  “抱歉,我認穴的功夫尚淺,隔著衣物不好摸索,等會兒行了血氣就會覺得暖和些了。”朱潤月很慶倖今晚遇險時,沒把寶貝小醫箱砸向那名湖匪,要不真不曉得從哪兒變出銀針。

  她下針甚穩,然後取藥箱中常備的艾草粒置在針尾上頭,移來燭火引燃,隨即有艾草藥香散開,滿室薰暖。

  “苗大爺,這是你背上的靈台與身柱兩穴,需不斷刺激,可能挺疼的,你忍忍。唔……若太疼,叫出聲挺好,別忍啊。”

  一會兒要他忍忍,一會兒又讓他別忍,有她這樣指使人的嗎?

  苗淬元模糊腹誹著,正因背脊往四肢百骸拓開的暖意而淺淺吐出口氣時,灸在他背上的針突然被搖動,又深入淺出地戳刺起來。

  “哼……唔、唔……”牙關陡繃,他禁不住哼聲。

  不是疼。

  如果是單純疼痛還易忍,而是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軟勁兒,隨那一下下刺激泉湧般生出,又仿佛縷縷線絲從底層被抽拉出來,沒完沒了,越入越深,越深越令人不安,於是不安感擴大再擴大,不僅肉身遭那股可怖勁兒囈咬,連心亦是,酸軟得皺成一坨。

  他無法控制鼻中與喉間斷斷續續滾出的嗄音,即便如此仍想強忍。

  他是苗家的爺,要頭一顆、要命一條,要他自棄服軟,三個字——

  不、能、夠!

  待他脫出險境,定要她……定要她……

  “痛!”

  ……是他喊出的嗎?!

  不……竟喊得這樣響亮,他、他苗淬元何時這般軟弱?!

  他卻不知,正因這一聲痛喊得這樣響,朱潤月高懸的一顆心才終於稍稍歸位。

  胸內氣足,沖喉而出的聲音才能高亮,而胸中能鼓氣,意味著丹田已能聚氣。

  “哪裡痛?是下手太重嗎?那……這樣呢?這力道還痛嗎?”語透欣喜。

  “肩和上臂……”他勉強抬首,目力似乎穩了些,雖半裸且被壓制,瞪起人來仍頗有力道,讓遭到厲瞪的小少年不禁倒抽口氣。

  “大、大爺……”慶來緊張喚聲。

  “你小子……想把你大爺壓死嗎?”噴氣。

  朱潤月輕呼了聲,扯著慶來的衣袖。“快鬆手!”

  慶來聽她的話對自家主爺下手,實是太緊張驚慌,只曉得卯起來把爺制得動彈不得,好方便她下針,倒忘記控制力道,他幾把全身力氣和重量使上,結果某位大爺遭壓制的肩與上臂部位……呃,清楚浮出青紅痕跡,想必再過一會兒就會由青紅轉青紫。

  慶來趕緊放手,嚇得連退好幾步。

  見小少年抓著頭髮、一臉自責又不知所措的模樣,朱潤月不由得歎氣。

  事情不能越搞越亂,她只好請他去弄些熱水和乾淨巾布過來,畢竟苗大爺滿臉滿身皆是汗,備妥熱水準沒錯。

  慶來一走,舫樓內只剩下她獨力看顧病家。

  她用他脫下的中衣擦拭他頸後和背上的薄汗,儘量讓他保持乾燥,接著又第二次以艾草粒薰針,燃燒艾草粒的熱度隨針鑽進膚底,那略帶嗆辣的氣味則鑽進他鼻間、肺間,像一掃陰霾的晴陽,令呼吸吐納漸暢起來。

  苗淬元靜伏著,頭一次深深覺得自個兒真如離了水、正大口拚命喘氣的魚。

  但……真的能喘氣了。

  儘管仍有些發虛,至少氣息吐納間,那似銅牆鐵壁的無形窒礙已淡去許多。

  待第二回的艾草粒燃盡,朱潤月拔取他背上銀針,含針略久且靈台和身柱兩穴又被她反覆刺激之因,他脊背上如烙梅紅。

  他肌理精勁而柔韌,膚色偏白皙。

  當背膚浮出點點嫣澤時,白裡透紅的背肌竟是她見過最最好看的……嗯,相較起來,比號稱湖東小漁村第一美人的漁家西施還好看。那位姐姐前些日子扭傷腰,是她給治的,姐姐見她同是女兒家,很願意與她“肌膚相親”,於是就任她壓在身上這樣又那樣。

  唔,就不知苗大爺願不願意也任她壓壓?

  “你幹什麼?”苗淬元感覺背上披了件薄物,應是自己的春衫,但有一股比針炙更沉、更重的力道朝背心壓擠。

  他扭頭一看,閉目再張眼,用力抓出遠近之距,看到她似乎將半身壓在他背上,以肘部為“武器”,不斷攻擊他脊柱兩旁的穴位。

  他不禁蹙眉,薄唇逸出似痛似舒暢的呻吟。

  朱潤月因那聲低幽呻吟心口一跳,她本能朝側趴著的那張臉看去。

  苗大爺臉色好看多了,顴骨略紅,唇也恢復了些血氣,清朗眉間擰著一個淡淡的川字,長睫幽幽垂掩,使得半斂的目光如染氤氳水氣……病成這樣,明明挺慘,都還沒能完全緩過氣來,可怎麼就能病得這麼賞心悅目?

  她頭一甩,假咳兩聲,清清喉嚨道——

  “先前苗大爺所問,問我為何替那名湖匪止血治傷,唔……原來他就是黃幫匪首嗎?那當真太好,受再重的傷,怎麼也得救。”略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是信這說法的,但如能親眼見到現世報,那才叫大快人心不是嗎?所以啊,絕不能讓他兩下輕易就去見閻王,一定要讓他過堂受審,認罪畫押,還得拖上牢車好好地遊街示眾,受百姓們唾棄打罵,最後再押上法場正法……苗大爺不也是這麼打算的嗎?”

  “……是嗎?”喘息,再喘息,氣喘吁吁總比不能呼吸來得好。他又想瞪人,但沒太多精神氣能消耗,只好哼個兩聲聊表心意。

  女子聲音清潤如玉珠落盤,他下意識聽取。她仿佛歎道——

  “苗大爺箭無虛發,卻僅對準匪徒們的四肢或兩肩,是想生擒一干湖匪交至官府手中吧。想來只除那名黃幫匪首,你第一箭在他額上拖出深深血痕,第二箭則直中他腋下三寸的要害,是當時情勢危急,苗大爺顧不得擒賊,只能先殺……我總之得道聲謝,雖說大恩不言謝,但還是得謝,然後……欸,我沒躲好,大咧咧地引來殺機,還累得你墜湖,最終引出你這場病,這錯,我認了。”

  苗淬元再次定睛凝神想去瞧她。

  但他一妄動,她就沉沉按住他頸背,耗去大把精力對付頑疾的他實在擠不出更多力氣將她甩脫,於是……又有受折辱的感覺,明明滿口仁義地對他道謝又道歉,怎麼她下手就是狠?:

  這時,加諸在背上的肘壓力道已撤,“啪啪啪啪——”、“評評評評——”的聲響來得突然,苗淬元愣了會兒才意會過來,是他正在被拍、被打、被鼓、被捶,一下下全落在他背心與琵琶骨之間。

  “你、你又是幹什麼?”真希望氣勢足些,而不是連咬牙切齒也無力。

  “讓你舒服些。”朱潤月鼓手空拳將他“揍”得直響。

  苗淬元磨磨牙,一直看著。

  模糊的輪廓映入眼中逐漸清明,那是一張感覺矛盾的臉蛋——

  她髮絲微亂,耳畔碎發配上紅撲撲的瓜子潤臉,模樣稚嫩,但表情實在……實實在在的認真,低眉斂眸,像眼觀鼻、鼻觀心,而心與十指相連,所以,所有用心皆在指上、皆在每一下拍打中。

  他淺淺吐出口氣,以為淺淺而已,卻在她的拍打下,像連帶著把腹內、胸內的濁氣徐徐吐出,胸中盤踞的寒氣亦化開許多。

  周身輕鬆起來,倒教他腦袋瓜昏昏欲睡。

  “怎會……懂得……這麼多手段?”他如夢囈般問出。

  “我是為我阿娘學的。”

  他眼皮一跳,長睫掀了掀。“你阿娘也、也……”

  “嗯,你患的這病,跟我阿娘一般模樣。”她輕笑了聲。“不過我娘已甚少發病,我爹寶貝她,我也寶貝她,她也為我們寶貝她自個兒,這些手段學好了全擱著,今兒個能用在你身上,我也是挺歡喜……”呃,這麼說好像怪怪的?果不其然,她見他眉峰擰得更深,牙關都磨出聲響了。欸。

  “朱、潤、月……”

  “苗大爺別誤會,我的意思是,既然動手治了,就得做完全套,難得我整套學周全了不是?苗大爺,我把全套做完,會讓你很舒服很舒服的,你放輕鬆,不要抵抗,真的會很舒服。那……你不出聲就表示願意了?”

  她似勸似哄,語調沉靜真誠,苗淬元卻聽得耳根發燙,心音大縱。

  要他答什麼?怎麼答?都被她亂七八糟的話攪暈了!

  突然——

  他靠近臀部的腰俞穴一沉,驚得上身大震。

  她、她她竟爬上羅漢榻,一屁股往他腰俞處落坐!

  “幹什麼……你、你還想使什麼招?你、你……”長得就是姑娘家模樣,怎麼行事盡帶匪氣?連帶被她害得說話都不利索了!他,苗家“鳳寶莊”的家主大爺,在商場打滾都不知滾過多少年,說話竟打起哆嗦!

  像話嗎?像話嗎?!

  豈料,更不像話的在後頭,她跨坐在他腰臀間,趁他勉強撐起上身時,將她兩隻胳臂分別從他腋下穿過,繞上肩頭後,十指在他頸後交扣緊握。

  他被她箍住。

  “朱潤月,你放開……”口氣既恨又惱。

  “朱家醫術講究『骨正筋柔,氣血自流』,哮喘易使胸與背的肌筋縮起,我爹常說,筋縮則亡,筋柔則康,苗大爺,我試著替你整整。”

  “不必你……啊啊——”他不自覺痛喊,因她驟然出手。

  這樣……不對,但,好像又太對、太對……原來那個痛點一直都在嗎?藏在他體內深處,他從未正視,直到此刻被她扣住,又扳又頂又扭,才清楚感覺到那幾束肌筋糾結得有多嚴重。

  縮起的筋理被一次次扯直,他骨節發出如炒爆豆的聲響,那感覺之酸之軟之疼痛,當真把人折騰得死去活來。

  他能忍,沒事,他很能忍。

  這個姓朱的算是徹底得罪他了。

  待他忍過這一波,他定然要她……要她也嘗嘗他的手段!

  他非讓她明白不可,不是只有她有手段,若他真耍起手段,絕對較她毒辣百倍、千倍、萬倍!

  苗大爺內心信誓旦旦,費著勁兒想撐過難關,卻不知當自家的老僕和小廝再次聽聞他淒慘叫聲闖進時,他正被整出一個極怪的姿勢,而目中早已克制不住地流出兩行男兒淚來……

  苗淬元雙目陡然睜開,目珠一轉,人倏地彈坐起來。

  熟悉的氣味,熟悉的擺設,他人在“鳳寶莊”,這裡是他的“鳳翔東院”。

  “爺,您終於醒了呀!”端著盆冒白煙的熱水進到內寢的慶來,一見榻上僵坐的人時,眼眶都泛紅了。

  先將熱水放上盆架,再絞了條熱燙燙的巾子遞上,慶來便開始嘰哩呱啦說個沒完——

  “您睡了整整一天半,還小小打呼呢,以前從不曾這樣,老爺挺擔心的,已過來探看過兩回,但太老太爺、夫人和萌三爺那兒都瞞著沒說。”頓了頓。“英二爺跟寒春緒的人馬接頭,眼下還沒回『鳳寶莊』,但二爺派人回來知會,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著,要您不用掛懷。”

  下意識接過熱巾子,苗淬元拭目淨臉再反覆擦著手……黃幫湖匪的餘孽交由二弟接手,他沒什麼好操心,但左胸之所以放縱不靜,是因為——皆因為——

  苗大爺,我把全套做完,會讓你很舒服很舒服的……

  不出聲就表示願意了……苗大爺,我來替你整整……

  他徹底被整了!

  整得一向淺眠的他熟睡不起,怎麼被人從舫船上扛回莊子裡竟都不知!

  丟開巾子,他清亮瞳底染了惡華,思緒轉得飛快。

  “老金呢?”

  “嗄?喔……金伯跟我輪流看著爺,他剛下去休息,應該在灶房用飯吧。”拾回巾子浸熱水再揉,慶來老成地歎氣。“爺,不興這麼嚇人啊,小的這回嚇得險些尿褲子,您身上有事,怎麼也得先提點提點,不能這麼天外飛來一招,打得小的三魂都快少了七魄,當時實在死馬當活馬醫了……嗅?爺,您哪兒去?!呃……走那麼急成嗎?爺啊,您頭不暈、氣不喘嗎?真沒事嗎?”

  苗大爺想,貼身伺候的老僕與姓朱的相熟,既是如此,他順藤摸瓜,怎麼也能摸出那姑娘來路何方。

  這帳要想兩清不容易,但即便算不清,他去尋尋對方晦氣,那也挺樂。

  午時已過,估計苗家僕婢們已輪流用過飯,當他一陣風般撲進灶房後院時,老僕兩腳開開蹲在天井邊,正手捧大碗吃著灶房替他留下的飯菜。

  “大爺醒啦!”老僕驚喜叫出,嘴裡的大口米飯還不及吞下。

  他單刀直入,問老僕朱家醫館位在何處,一向忠心耿耿、赤誠可表天地的老僕竟東拉西扯,沒一句答在點子上——

  “朱大夫祖上聽說是軍中大夫,還連著好幾代,他年輕時候好像也在軍營中生過堂,所以對外傷止血、正骨針炙之術很是能耐他們從北方過來的,說是南邊暖和些,朱大夫舉家遷移應該是為了他家夫人,聽說身子骨弱,得仔細將養……”

  他直接截斷老僕的話,將問題再次重中——

  朱家醫館、究竟、在何處?!

  “大爺啊,您瞧您,您自個兒瞧瞧,神清氣爽不是嗎?咱是前陣子不小心崴了腳,上朱大夫那兒松筋整骨,才跟他熟稔起來,倒不知他家閨女盡得他真傳,先前真是小看潤月姑娘了,她說大爺睡得那麼沉,是氣沖病灶之因,人家姑娘真把力氣

  全使上,也不是故意將爺整到哭,您、您不能沖上門發火呀……”

  整到……哭!

  腦中一團渾沌瞬間被劈開,姑娘壓在他背上為所欲為的事兒,全數回籠。

  他被整哭。

  她,把他弄到哭了……

  “老金!朱家醫館、究竟'到底、在哪裡?!”

  他額上青筋暴起,額角抽跳,牙關咬得似磨刀霍霍。

  撐到最後,老金到底撐不過他這當主子的執拗脾性,頗無奈地為他指路。

  真的是指路,沒錯。

  不需乘車或騎馬,只消往他“鳳翔東院”後院那扇木門步出,沿著小徑走走走,上坡再下坡,來到湖邊再沿著邊上土道走走走,那條維持尚好的私有土道自會將他帶到苗家“鳳寶莊”的廣院。

  廣院四合,有好幾間房,中間是大大的庭院,院中打著一口井。

  這兒是苗家以往給底下大小管事們的住處,但後來不少管事都成親生子,攢了點錢便往外頭置產,廣院裡的人越來越少,後來苗家乾脆以銀兩補貼,讓管事們自個兒在城裡賃屋。

  “是大爺您的主意啊,說廣院與其放養蚊子,還不如賃出去,有人住才有活氣,要不整座大院子死氣沉沉,再空著不管,不鬧鬼都要鬧鬼。

  “爺,咱跟您提過的,說有一戶瞧起來挺好的朱姓人家要租,只是賃屋費給不了太高,您說我瞧著順眼就好,租金不是要緊事,要緊的是別讓廣院頹了,人氣等同活水,活水才聚得了財氣,您說的不是?”

  老僕說得無辜,他當爺的還真不能怪誰。

  只是當初將出賃廣院一事交給老金去辦,萬萬沒料及,朱家醫館就在這“燈下黑”的位置,他苦惱上何處尋人,卻不知離得這般近。不僅是近,更在他苗家“鳳寶莊”地盤上……嘿嘿,換言之,在他五指山內。

  哼,這會兒看那姑娘往哪兒跑?!

  得知方位所在,苗淬元倒慢條斯理起來,眨眼間又變回那個從容不迫、智珠在握的苗家大爺。

  浴洗過後,他先去書房拜見父親,讓長輩安心,亦把誘捕“太湖黃幫”的過程挑重點說過,父子倆針對時勢和生意上的事又談了好半晌。

  之後他返回“鳳翔東院”,吃了盅慶來備上的十青素粥,再配著香茶品嚐了兩塊棗泥核桃糕……走!身心舒暢了,很適合上廣院找碴!

  不讓小廝跟隨,他獨自出了東院後門,一派悠閒地朝目的地邁進。

  經過大湖邊上時,不遠處的坡岸長滿不知名的小花,白的、黃的、紅的、紫的,在春裡綻成小小一片花海,一年輕男子與他年歲相仿,身邊跟著一名紫衫女子,他們並肩徐行,走在湖邊微濕的土道上。

  年輕男子看那女子的眼神是親昵的、帶點緊繃的,仿佛近人情怯,仿佛欲言又止,倒是紫衣女子一直輕垂頸項,教人辨不出表情。

  春日情長啊春日情長……苗淬元心情頗好地歎了聲,轉身走上苗家開通的私有土道,廣院已在眼前。

  然,廣院不叫廣院,廣院有了新名,大門上高懸的木匾刻著四個字——

  崇華醫館。

  不難聽。

  他俊眉略挑,暗暗頷首,舉步踏進這四合大院。

  當初苗家建造廣院,除廂房獨立,餘下的廳堂、灶房和庭院皆作共用,因此建得較一般地方寬敞,尤其是一進門的中央庭院,造得相當開闊,可提供多種用途。

  只是苗淬元儘管曉得,甫入眼的場景仍教他身形一頓,忽生出一種……“唔,這庭院似乎還是小了點”的荒唐錯覺。

  這裡大致可分成三區。

  靠門邊這兒的第一區擺著好幾張曬藥架,各色生藥攤在圓篩上,一篩一篩排列架上,但他此時嗅到的濃濃藥味,相信絕非來自那二、三十篩的生藥,而是位在另一邊的第二區發出的氣味,那裡有成排的小爐火,上頭十幾個小藥甕正在煎藥,而一旁大鑊裡正在熬煮黑乎乎的藥膏。

  煎藥、制膏皆有小僮顧守,那幾個孩子的手段瞧起來不像生手,且都系著同款腰帶,腰下垂著拭布,應是醫館裡的小學徒。

  再往裡邊去可視作第三區,十余位大叔大嬸、大爹大娘正跟隨一名黃衫姑娘扭腰擺臀,就見那姑娘兩手叉腰,兩腳與肩齊寬,上身儘量定住,下半身則扭得像在畫大圈。

  找到了!

  他冷笑,十指暗暗攥緊,喉結上下滾顫,他下意識吞咽唾沫,沒察覺這莫名其妙的口中生津是為哪樁。

  庭院裡算是亂中有序,眾人忙著、動著,一時間沒誰留意到他。

  待他鎖住目標正要舉步踏去,那姑娘接下來做的事,令他輕鬆寫意的步伐又是一頓,清俊斯文的面皮跟著抽搐……

  “來,大夥兒跟著做,這是最簡單卻也最立竿見影的松筋法,就像這樣蹲下來一會兒。”朱潤月脆聲道,與肩同寬的兩腳一蹲下,跟蹲茅坑沒兩樣。她接著笑道:“我爹說,這叫『出恭松筋式』,上茅房蹲坑如同鍛鏈身體,這姿勢最自然。”

  一名模樣稱得上有幾分書卷氣,但面龐黝黑的大叔邊蹲邊笑嚷。“拉屎就拉屎,什麼『出恭』啊?朱大夫比我還愛咬文嚼字呢!”

  年過半百的大娘隨即道:“李半仙啊,你可別小瞧朱大夫這松筋正骨的法子,好用得很啊,我這腰疼腿麻的症狀就是這麼漸漸治好的,用不著喝那苦死人的藥汁,更省下看大夫的診金,多美!”

  被稱作“李半仙”的黝臉大叔忙道:“豈敢啊!這不就收了我那『鐵口直斷』的算命攤子,來朱大夫這兒學松筋嘛,不敢小瞧、不敢小瞧!”

  朱潤月清潤笑音再次蕩開,輕易挽住所有目光——

  “挺好,大家做得好,慢慢下蹲到底,別太勉強,別操之過急,等蹲好了,可雙手圈腿、埋頭於膝,這『娃兒抱』的姿態就跟人在娘胎裡是一樣的,能讓咱們拉開頸肩、胸背、腰與椎,直到小腿肚上的筋理,對氣血行走十分有利。”

  濃郁藥香在鼻下浮動,鑽進鼻間、胸肺之內。

  四周聲響在耳畔跳躍,輕擊耳鼓、傳入腦門。

  苗淬元思緒有片刻凝結,動不了,腦子鈍鈍的,不好使。

  有人來到他身側後方,他渾然不知,直到那人輕和笑問——

  “你一進來就盯著那姑娘看,看得兩眼發直,既是心裡喜歡,要不要上前跟那姑娘說說話?”

  內心大震,他倏地側目看去。

  一名生得小富泰的嬌小美婦正沖著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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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0:03:0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什麼喜歡的……怎麼可能?

  絕對沒有的!

  他雙目瞬也不瞬牢牢瞪住那名美婦,後者衣裙樸素,容顏未妝,她頭上包著巾子攏住髮絲,挽在臂彎的小竹籃裡有好幾顆新鮮雞蛋。

  他看她,她也把他看回來。

  她眸角有極淡的細紋,紋路往上飛挑,一副笑咪咪的模樣。

  既是心裡喜歡……

  思緒震盪得厲害,震開層層凝滯,他想著美婦的話,看著她可親笑顏,欲駁斥,卻如何也駿不了一句。

  “你瞧起來不過十八、九歲,那姑娘甫滿十六,這知好色則慕少艾的年紀啊,既是入了心傾慕著,多去親近不也挺好?”

  美婦的溫言淺笑讓他一雙瞳心顫得厲害,費了好大功夫才蹭出聲音——

  “我沒有……”

  美婦輕呼了聲。“你臉紅了呀?!”甜脆笑音漾開,她笑著點頭,眸底閃亮。“好孩子……多好的孩子。”

  苗淬元極少、極少……唔,不,應當說,他從不曾未戰便敗,然此時此際竟似如何都翻不了身,面對這名嬌小美婦,言談不過幾句,他已有慘烈之感。

  “娘!”

  當那已熟悉的潤音響起,腦中“轟”地驟響,他神魂凜然。

  迅速回頭,那個被他一直看、看得兩眼不眨的姑娘不知何時來到他面前。

  她在瞧他,整個庭院的人都在瞧他,小富泰美婦更是興味滿滿地拿他直瞧,而她喚這位美婦……娘?!

  “苗大爺,這是我家阿娘。娘,他就是『鳳寶莊』的家主,咱們『崇華醫館』的這塊地方就是跟他賃下的。”朱潤月知道他遲早要尋上門,但來得這樣快……還是令她有些愕然。

  苗淬元實不知哪兒不對勁,就是渾身不對勁!

  所有想對美婦發的火、駁斥她的話,眨眼間全滅了、沒了。

  說坦白了,又不是他家長輩,跟他更無商場上的利益關係,他卻本能地繃直身背、收顎挺胸,欲扮出玉樹臨風佳公子的模樣給對方瞧。

  他腦袋不對勁了是吧?!

  朱夫人聞言,恍然大悟。“原來是苗家大爺,咱們家閨女前晚承蒙您照顧了。”

  “娘啊……”朱潤月咬咬唇,飛快瞥了苗淬元一眼。

  承蒙他照顧?

  到底誰顧誰、誰承誰的情……像一下子也難分清。

  還是她阿娘故意這麼說,話中帶諷嗎?

  在生意場上混久了,對方的一句話總能斟酌出好幾個面向,但這會子,苗淬元實覺聽不出本意。

  抑或……本意即是字面上的意思?

  朱夫人笑時,雙頰有深深的酒渦。“我跟她爹擔心極了,她爹還想借船出去尋人,幸得苗家舫舟將她載回湖西邊上,苗大爺還遣家僕送她回來,當真有心。”

  有心?有……什麼心?!

  苗淬元又覺被她的話繞渾,面龐詭異地一直冒熱。

  “舉手之勞罷了。”他略微作禮。不確定前晚的後半夜是如何發展,亦不知朱潤月是怎麼跟家裡人提及,所以僅能先以場面話應付。

  “是嗎?那挺好、挺好。”朱夫人拿他直瞧,還上上下下打量,很感興趣似。

  “苗大爺來訪『崇華醫館”,莫不是有話想跟潤月——”

  “娘,苗大爺是來取回東西的。我呃……我之前跟苗大爺借了東西沒還,說好今天來取的。”朱潤月一把抓住苗淬元的衣袖,扯著往外走。“娘,這事我自個兒理會得,我出去一會兒,一會兒就回來啊。”

  “咦?潤月啊,上哪兒去呢這是?”

  “去湖邊,沒上哪兒。娘別跟,煲好的老火湯擱在灶房,娘乖乖喝去。”

  苗淬元不由自主移動雙腿,回首見朱夫人倚門而立,臉上興味依舊盎然。

  他氣息微窒,像發病前兆將又來襲,然這回面上不沁冷汗,卻直烘熱氣。直到被扯著走下土道,來到湖邊坡地,他才救回神志,驀地頓住腳步。

  他們來到的所在,恰是他先前經過時瞧見的開滿小花的坡岸,只是此刻僅有他們倆,已不見那對並肩走在湖邊的男女。

  之前看人家,那叫春日情長,現下換他和朱家姑娘處在一塊兒,卻是亂七八糟啥滋味都冒出來。

  他不走,朱潤月自然拉不動他。

  暗歎口氣,她旋過身,對他微微一福。“我娘熱情好客,有時也寶裡寶氣,适才倘是說了什麼不愛聽的,苗大爺別往心裡去。”

  苗淬元是來興師問罪的,他深以為如此。

  垂眼看她,那晚與她“交手”的種種在腦海飛掠……

  這姑娘著實膽大,他得理不饒人,她能穩住。

  他指責她家醫館盡得好處,她能堅定立場。

  該拚搏時,她沒有瑟縮,湖匪被逼得狗急跳牆,她身陷險境,卻能回應他的厲聲叫喚,知道可拿自身當餌,為他誘敵。

  明明是來興師問罪的,可腦海裡轉的淨是這些,是要他找哪一條罪來問?

  佯裝高深莫測般撇開臉,暗自調息後才又看向她——

  “你說你阿娘有哮喘的毛病,我問過老金,他也說朱大夫之所以舉家南遷,是因為南邊溫暖些,適合朱夫人養病。我以為你阿娘身子骨不好,定然弱不禁風,今日一見……”輕咳一聲。“倒是我想偏了。”

  他家娘親亦是根底太虛,完全是個病美人,當他得知她阿娘亦體弱多病,便覺定是與他娘親一樣,溫柔似水,氣息輕淡,蒼白惹人憐。

  結果,根本不是。

  她娘珠圓玉潤得很,笑起來堪比夏陽,熱得人頭臉發燙。

  朱潤月聽出他話中意思,小小繃緊的表情忽而見柔。

  “苗大爺這話,聽起來是稱讚了。贊我爹醫術高明,把我娘調養得這樣好。”

  一頓,語音淨而微凝。“……金老伯說,大爺這病十四歲上才頭一回發作,當時發病,身邊是金老伯一人看顧,後來也就瞞下,沒讓家裡人知曉。這樣……似乎不好,既是一家人,不該瞞的,而且瞞著、掖著,你如何好好將養?”

  “正是一家人,所以更該隱瞞。”看來老僕把他的底細泄光了。原有些著惱,但她主動問起,用一種很看重的口吻,竟令他內心不悅轉淡。

  她眉心輕蹙的臉容布著疑惑。

  他徐聲又道:“那年秋末,『鳳寶莊』位於北方的新貨棧成立,爹忙得不可開交,遂讓我隨兩位經驗老道的管事過江往北,先過去壓壓場。花了幾天將正務辦妥,我帶著老金走訪當地幾個點,四處探看,一日傍晚錯過宿頭,最後只得借住某間小道觀,而當夜奇寒,我的哮喘之症頭一回發作。”

  “金老伯說你們遇上奇人了,所以你喝的那帖藥,為你開方的是道觀裡的人?”

  他搖首。“那人是游方道士,年近古稀,當晚亦是借住,並非在道觀修行之人。翌日天未亮他已離去,我也曾遣人尋找,但一直無果。我按他交代,那帖藥多在夏時服用,其餘時節若覺需要,也可斟酌服用以為保養,這幾年哮喘之症偶有小動靜,但不曾鬧大發,直到前晚在湖上……”突然喉中一噎,氣息微頓。

  他對於那晚胸悶喉澀的不適記憶深刻,還有她後來對他做的那些……他終於記起,他是來問她哪條罪。

  朱潤月斂眉想了會兒,沉吟道:“所謂冬病夏治,那位游方道士讓你夏時服藥,藥方以補腎、養肺為主,能收很好的療效。”

  全然不知他心思起伏,她踏近兩步,揚起潤顎仔細瞧著離得頗近的俊顏。“大爺目中尚有紅絲,精神氣似乎還沒能養回,這病每發作一回,耗損加重,以往僅靠游方道士那帖藥,或者抑得住,但要緊的還是平時的保養……夜裡湖上寒涼,大爺其實就不該出來,金老伯都說了,舫船在湖上已連熬三、四晚,雖是苗家主爺,可身為一名哮喘患者,這行徑著實不智。”

  “是不智,但舍我其誰?”他眼神專注,聲音仿佛有些幽遠。“娘親原就體弱,為苗家開枝散葉後身骨更是虛虧,我爹一直想陪她去山林中的一處別業長住,那隱密的宅第裡有一處天然泉眼,用來養身健骨最合適不過。”俊雅面龐像有些紅,他深吸口氣,又道——

  “我家太老太爺年近百歲,身體仍健朗,但性情越發孩子氣。我家萌三爺自小在琴藝上雖被稱作神童,但根本也是一株病秧子。我家英二爺確實身強力壯,跟頭牛沒兩樣,但也野得無法管束,最終只適合放浪江湖。所以,舍我其誰?”

  朱潤月忽地明白他方才那句——正是一家人,所以更該隱瞞。

  苗大爺不想讓家裡人操心。

  舍他其誰?舍了他自己,他所重視的血親們就得圓滿。

  想了想,她點點頭歎了口氣——

  “大爺的意思,我曉得了。若我是你,也會下一樣的決定吧。”

  苗淬元感覺左胸被撞了一下。

  又麻又癢的,異常莫名,讓他很想伸手往胸膛上用力揉幾把。

  春日的午後湖邊,暢風涼中帶暖,吹開花香、草香與泥香,也將沾染了淡淡藥香的女兒家馨香拂上他的臉、他的身。

  嗅著那獨有香氣,他目光難以從那張秀潤的瓜子臉上挪開,就見她低頭擺弄腰間的正紅繡花袋,突然從鼓鼓小紅袋裡掏出一顆圓滾滾的糖球。

  “儘管舍我其誰,大爺尋常時候仍得養著些,呐,請你吃蔘糖,含著讓它慢慢化開,能補中益氣。”淡褐色糖球置在她微微高舉的掌心上。

  苗淬元瞪著糖,想起那個險遭斷腕的小學徒。

  那日在即將離去的長舟上,她也是拿糖出來哄人。

  所以……她現下是在哄他嗎?

  見他動也不動,蹙眉眯目像陷入糾結,朱潤月沒要勉強他,遂道——

  “若不愛吃糖,也可隨身備些蔘須,直接含著或沖茶喝,都挺好咦……呃?!”

  她都打算把糖球丟進自個兒口中了,豈知他大爺早不動、晚不動,待她五指一動,他竟迅雷不及掩耳地俯下臉,直接以嘴叼走她手心上的蔘糖。

  因動作太急,他幾是整張臉壓下,待糖球被叼走,朱潤月只覺手心微感濕熱,她愣了愣,倏地放下手,握緊五指。

  飛快看向他,那張爾雅俊臉的一邊面頰被糖球撐得鼓起,眉宇間頗嚴肅,像很鄭重地品嚐蔘糖滋味,那模樣鄭重到竟有些無辜。

  應該……沒什麼的。朱潤月甩開那說不上來的古怪感覺。

  袖中的手仍攥著,她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道——

  “我爹一早去鄰村出診,應該快回了,大爺若然願意,可私下請我爹瞧瞧。”

  “你朱家醫術不是一脈相傳嗎?你既瞧過,又何須請朱大夫再診?”

  “可我爹的正骨術比我厲害許多,懂的也較我多,你讓他仔細診過再……”

  “你自覺無用,只想把病家拋給別人嗎?”

  她一怔,隨即搖頭。“並非如此。”

  “這不就得了?我是你的病家,不是你爹的,你為了瞧好我,自當精進再精進,你若最終瞧不好我,我也不會怪你,總歸是我甘心情願。”

  含著大大的糖球,蔘糖在嘴裡滾來滾去,在唇齒與舌間發出咯碌咯碌的聲響,苗淬元邊吞咽那略苦帶甘的滋味邊說話,時不時還得舔掉唇上糖蜜,翩翩佳公子的氣質折損不少,倒顯流裡流氣。

  在外人面前,他向來端持得緊,越是端著文質彬彬、溫潤如玉的氣質,腹裡紫到發黑、再黑到發紫的種種打算,才越容易落實。

  但面對眼前姑娘,他是懶得再裝,懶到那些話不經思索便溜出嘴,待意會過來,他表情沒變,心裡卻像把七上八下吊著的水桶一下子全打翻,澆得一顆心濕淋淋,也弄不清是何滋味。

  朱潤月被他的話攪得微暈,但一下子已熱血澎湃。

  她頰面浮紅,很認真頷首。

  “……我明白了。你的病讓我來治,你既願信我,我定當卯足全力。朱家家傳的正骨術,我會仔細再練,精進再精進。”

  我把全套做完,會讓你很舒服很舒服的……

  你放輕鬆,不要抵抗,真的會很舒服……

  苗淬元的思緒又亂亂飛轉。

  發病時,身子繃得難受,腦子昏得可以,還是深記著她那時勸哄的語氣。該要指責她把他整得那樣慘,但光想著,熱氣就一陣陣竄出。

  再見她笑,潤頰也有與她娘親相似的酒渦,她的五官雖沒有朱夫人細緻,但清美中有股沉穩氣質,眼神尤其澄正,一對上眼,他的心濕淋淋又熱烘烘,這一下子濕、一下子熱,明還能問什麼罪?

  突然——

  “對了,還有這個!欸,險些忘了呢。”

  朱潤月從袖底暗袋掏出巴掌大的綢布包,揭開後遞上。“這是要給你的。”

  細緻方綢裡包裹著兩顆潤白珍珠,在苗淬元見識過的奇珍異寶中,這兩顆珠子的成色算不上極品,但渾圓碩大如桂圓,倒也搶眼。

  他眉峰迷惑地攏出川字,長目眯起的樣子令她暗暗有些發笑。

  她深吸口氣,正色道:“這是我昨兒個從木箱底翻出來的,便隨身帶著,想著若遇上你,要把這一對珍珠給你。你『鳳寶莊』產出的那條雲錦帶樣版,總之是救不回來,我爹嗯……已經把它剪成兩段來用,當真救不回了,還有那根鈍尾簪,聽你那麼一說,確實已不能送出。”潤顏靦覜——

  “仔細想想,我身邊就數這對珍珠最值錢。這是幾年前一名富貴人家的病患送給我爹的診金,爹給了我,說是當作壓箱寶。”抿抿唇,沉吟了會兒。“唔……可能還是抵不過大爺的雲錦帶和鈍尾簪,但這真的是我手邊最值錢之物了。”

  見他不動不取,她心裡有些慌,畢竟實在想不出其他法子彌補。“你、你拿去啦。”她乾脆一把扯起他的袖,把整坨方綢連帶珠子塞進他手裡。

  就這樣。她瀟灑揚眉。

  她這樣,是要他怎樣?苗淬元心頭鬧得厲害。

  調息,輕咳,他嗓聲略啞,慢吞吞地問——

  “既是壓箱寶,說白了,也就是雙親為你備的嫁奩了?”

  朱潤月撓撓臉,低應了聲。“雲錦帶和鈍尾簪的事,我沒讓雙親知曉,至於少了這對珍珠,我想時日已久,嫁妝木箱裡放了什麼,爹娘該也記不得才是,反正派不上用場,珍珠跟著我怕要蒙塵,還是你取了去,物盡其用才好。”

  他瞳仁湛動。“何以見得派不上用場?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添妝添箱再好不過,你尚未出嫁就想散盡妝奩,有你這麼敗家的?”

  “嗄?”眨眨眸,被念得一頭霧水。

  苗淬元收攏五指,方綢在他掌中包起,珍珠被他輕且穩地握住。

  左胸評然,一泉火熱噗嚕嚕直湧,他五官略繃,很勉強才從容又問——

  “還是說,你覺自個兒嫁不出去?”

  “……呃?”

  他十分明理般點點頭,俊頰卻紅得可疑。

  “你一開始是為娘親的病才習得整套治哮喘急症的手法,包含針灸、推拿與正骨術,而你應承我,今後我這病全由你治,雖說醫家與病家之間的關係再單純不過,但你畢竟是女兒家,為行醫壓在男子身上又扳又整,對你的名節必定有損。”好像有點明白他的意思,是替她的閨譽擔心嗎?

  “以往爹允我幫忙推拿或正骨的病家都是婆婆、大娘或小娘子,有時也幫老伯或大爹們整整肩臂或膝腿……你是特例,急症暴起,若不能儘快抑下,後果不堪設想,什麼……壓在身上又扳又整的,也是無可奈何。”她原本坦蕩蕩,說著說著,喉兒竟有些發燥。

  “如此說來,我是唯一損你名節之人?”

  呃……沒那麼嚴重啊。朱潤月有些無言了。

  苗淬元舉目望了眼泛春光的湖面,仿佛這悠閒午後就適合如此悠閒胡聊。

  “你放心,『鳳寶莊』苗大或者是錙銖必較的生意人,但絕非嘴碎之徒,你我之間的事,我不會說出去。”他淡淡又道。

  她和他之間不過是醫病關係……不是嗎?朱潤月又撓撓臉。

  見他遠放的目光若有所思,眉間與嘴角微繃,挺為她名節之事煩心似,她才想開口跟他說,說她不在意,請他也別往心裡去,到底是為了治病。

  然她甫掀動唇瓣,他目光已調回她臉上。

  她心裡一咯噔,因他垂眼看她的表情頗有睥睨神氣,但瞳仁裡好似淌著流火。

  “苗大爺……”她臉上沾了東西嗎?

  “只可惜,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他低聲道。

  “什麼?”

  “若然因我之故,使你名節有損,以至於乏人問津,無法可嫁,朱潤月……”

  “……嗯?”

  “屆時,我可以娶你為妻。”一錘定音。

  朱潤月耳中嗡嗡響,腦袋瓜瞬間凝滯。

  近在咫尺的男子面龐,膚色好像深紅了些,尤其那雙耳朵,紅得幾欲滲血……苗大爺臉紅了,卻要裝成很無所謂的模樣,而她是瞧出他臉紅,結果莫名其妙也跟著紅了臉。

  事情莫不是扯遠了?

  欸,他這“鳳寶莊”家主當得也辛苦,大小事都得管,方方面面都得費思量,竟連她的事也管上!

  內心啼笑皆非,但羞赧是有的,被像他這般好看的公子求親,儘管他用字遣詞聽起來挺勉為其難,還有點施捨意味,但凡是姑娘家多少都會感到害羞才是。

  她笑了笑,揚出一朵沉靜笑花——

  “苗大爺甭擔心,我有地方去的,而且老早便已訂下,不會無人可嫁。”

  ……訂下?他俊龐一怔。“什麼意思?”

  “我已訂下娃娃親。朱家因與『江南藥王』的盧家幾代相往,感情親厚,當年尚在繈褓中,爹便已為我訂下這門親事,對方是長我兩歲的盧家大房長孫,名叫盧成芳。”

  抑下羞赧,她正正神色,唇角仍綻著那朵靜笑——

  “苗大爺的好意,我只能心領了。”

  宛若一股無形力道衝擊上來,苗淬元沒能避開,只覺頰面一陣熱辣的疼。思緒瞬間凍結,他長目眨也未眨,整個人都像浸到冰裡去似,僵得發傻。

  然後亦不知怎麼“解凍”的,像聽到她疑惑又帶訝異地叫喚——

  “……你怎麼了?覺得不適嗎?!苗大爺……苗淬元!”

  應是聽到她連名帶姓地揚聲喚,他才驟然回神,但六神依然無主。

  想也未想,話已流瀉而出——

  “好啊!好得很!呵呵,娃娃親嗎?呵呵……太好了,朱潤月,說大實話,我還怕你真賴上我。既是這般,你是醫者,我是病家,從頭到尾就這麼單純,跟什麼……什麼男女授受不親可扯不上半點干係,娃娃親嗎……”他又低笑兩聲,笑音澀澀然,像磨過喉頭似——

  “朱潤月,你爹實在太有先見之明,知道得早早替你訂親,若然不是,你這輩子既想行醫又想嫁人生子,怕是難了,『江南藥王』盧家嗎?雖跟我『鳳寶莊』搞的是不同營生,但名號多少是聽過的……如何?那位盧家大孫,要不要我遣人替你探探?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你說是不?”

  道完,他氣息紊亂,有些狼狽地大口喘息。

  朱潤月定定然看他,他亦瞠起雙目不示弱地看回去。

  內心好像……仿佛……近似……惱羞成怒的心緒,被他用力擠壓下去。

  “你看著我幹什麼?”他長身一側。

  “啊?呃……我沒要賴上你的,你別怕。”她呐聲回答。

  苗淬元臉色陰黑,狠狠又瞪她一眼。“最好如此。”

  朱潤月慢吞吞又道:“至於盧家公子,也不需大爺遣誰去探的,他其實……”

  “月兒——”一道年輕的男子嗓音忽而揚開。

  聞聲,站在湖邊坡岸的兩人同時抬眼看去。

  不遠處的坡上土道,身形修長的素衣男子徐步而來,身後跟著一名紫衫姑娘。

  “盧大哥!”朱潤月歡快應聲,還揚袖揮了揮。

  ……姓盧?!

  苗大爺俊目陡地細眯,將對方的面貌和身影看個清楚仔細……

  他見過這位年輕男子。

  不僅男子他見過,跟隨在男子身後的紫衫姑娘,他也見過。

  這一男一女,不正是之前在小花滿開的湖岸邊,並肩散步的人兒嗎?

  男的近情心怯般欲言又止,女的臉容輕垂似溫婉貞靜。

  春日情長啊春日情長,只是這情到底在誰身上?

  他看著……都想縱聲大笑。

  “……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相識,每年盧大哥都會來探望我爹娘和我,之後我們舉家南遷,盧大哥來得更勤,固定送藥材過來,也跟著我爹習朱家的正骨術。所以不用遣人查探啦,知根知底的,挺熟啊。”

  望著坡上徐步走來的素衣男子,朱潤月輕快明瞭地告訴他。

  “你問那位紫衫姑娘嗎?我當然識得。她姓樓,名叫盈素,長我四歲,也長盧大哥兩歲,盧大哥和我都喚她素姐。她是『江南藥王』專門炮製藥材的女師傅,她爹也在盧家藥鋪裡做事。”

  如此說來,姓樓的與姓盧的才是實打實的青梅與竹馬。

  朱家姑娘蠢蛋一枚,什麼知根知底?根本是個睜眼瞎子!

  主子回到“鳳翔東院”後,慶來已送進淨臉、淨手用的熱水,再送上剛沏好的熱茶,結果自家大爺就一直坐在那張蓮紋紅木圓繳椅上動也未動,他坐姿采大馬金刀式,背挺直得很,一袖還擱在雲石桌面上。

  他姿態未動,面上表情卻頗生動。

  老金被一臉哭喪的慶來拉進來時,就見苗大爺微眯的雙目綻紅光……呃,仿佛是紅光啦,就是一種錯覺,殺氣騰騰似。薄薄雙唇勾起非常優美的輕弧,顯得似笑非笑,但仔細去聽,隱約能聽到齒關發出的格格聲響。

  他家大爺像被什麼激怒,且還怒火中燒了,此時此際,那顆一臉正派斯文的腦袋裡,正琢磨著什麼“殺人不用償命”的詭計。

  “大爺見著潤月姑娘了吧?你們……沒、沒事吧?!”

  老金問得提心吊膽,實在替朱潤月擔心,但又覺能把大爺惹成這模樣,真真本事。

  苗淬元“颯”一聲驀然站起,把慶來嚇得一把扯住老金。

  結果……他大爺像陷入某個天大難題、想破頭也想不通似,雙袖負在身後,開始來回踱起方步。

  “你信嗎?她竟已訂親,還是娃娃親!”踱來踱去。

  “是訂了親才這般囂張倡狂吧?自覺親事已定,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哼哼,什麼醫家、病家的,倘是每個病家她都……都壓著人家就來,真不怕弄壞名聲,被男方揪住小辮子?”再踱來踱去。

  “蠢蛋!若落下把柄被拿捏了,對方心裡那人可不是她,真嫁過去,能有什麼好日子過?”繼續踱踱踱。

  老金像有些聽明白了。

  “大爺,咱也聽朱大夫提過朱家閨女的親事。原本是瞧著潤月姑娘挺好,想替她找個好人家,問了朱大夫意思,才知打小已訂親,而且還是『江南藥王』的盧家,稱得上好姻緣啊。”深深歎口氣,因自家大爺仍煩躁地走來走去,都不知有無聽到他說話。

  實在看不下,他重重再歎,揚聲又道——

  “大爺啊,若真不願朱家閨女壞了名節,遭夫家嫌棄,那她前晚在舫船上替您治病的事,咱們就把嘴守嚴實了,說不得、不能說啊!再有,爺往後也別去尋她,要治病的話,直接找朱大夫,論醫術,當爹的肯定較閨女兒本事,您就別惦記著人家,再怎麼惦記都無用,何苦來哉?”

  又是那股當面掃來的無形力道,毫無預警,來勢洶洶,擋都沒法擋。苗淬元面上辣疼,腦中空白,左胸評評重跳。

  他頓住腳步,一坐又坐回那張蓮紋圓墩椅上,大馬金刀的坐姿重現。

  往後別去尋她……這話,光聽著就不痛快。

  他偏要她來治疾。偏要!

  別惦記人家,怎麼惦記……都無用……不是不痛快而已,是渾身都痛了起來,胸間尤其難受,緊縮抽顫,都覺頑疾又要復發似。

  但他知道,不是身軀欲病,而是心在發病,病得還不輕。

  手探向胸口揉啊揉,用力揉,掌心探到某物,他從懷中掏出,是以方綢包裹的一對珍珠。

  屆時,我可以娶你為妻。

  轟隆——心中熱流驟然爆出,直沖腦門,沖得他蒼白面色乍現紅潮,顴骨浮出兩坨深深紅雲。

  娶你,為妻。

  他忽而頓悟,原來那不是一閃即過的想法,是當真動心了。

  他,苗淬元,堂堂“鳳寶莊”新一任家主,十八年來頭一回春心大動,然,被他惦記上的那輪明月,卻早已有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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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0:03:1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江南藥王』盧家的總棧和老鋪在鏡河坊,那一帶咱們早也設置了布莊鋪頭,還有幾家相往多年的養蠶戶和染坊。”

  “呃……是。”

  “鏡河坊一帶,我記得是交給霍三管事理著。”

  “爺啊,您還想怎麼幹?!”實不願看自家大爺“泥足深陷”的老僕終於發出哀鳴。

  “我還能幹麼?”春心大動的某爺俊臉紅紅,咬牙切齒。

  苗家在鏡河坊的管事霍三遣人送來消息,道前兩天“江南藥王”的總棧拉出兩車子炮製過的藥材,同樣由大公子盧成芳領著人與車,親自送往“崇華醫館”。

  苗家家主吩咐,得時時盯緊盧家,這四年多來,霍三受主爺所托,與“江南藥王”盧家底下辦事的大小管事和夥計們,不僅混到臉熟,甚至都快混出朵花來了。

  盧家在鏡河坊出什麼事,苗家大爺無事不曉,甚至哪房的哪位爺在哪裡養外室,哪房的哪位爺又欠下多少賭債,苗淬元都比盧家老太爺清楚明白。

  不關注不知道,一關注嚇一跳。

  常言道,富不過三代,盧家百年的基業若無一位能幹後輩繼承,光靠盧家老太爺一人,怕是老太爺哪天撒手人寰,“江南藥王”也得跟著支離破碎。

  在苗大爺眼裡,被盧家老太爺當成接棒人栽培的盧大公子,習藥習醫資質高美,確實青出於藍,但論治家建業的手段,實優柔寡斷了些。

  教人擔心啊……不過讓苗大爺擔上心的自然不會是盧大公子,而是可能嫁進盧家的那位姑娘。

  他用了“可能”二字,是因自己心念未斷,他很清楚。

  但一直隱忍未發,則是因朱家姑娘似對這娃娃親甚喜歡。

  或者親事早定,她也早已認定,心裡自然而然容不下其他男子。

  哪怕……哪怕只是稍稍一丁點徵兆,讓他察覺到她動了情、心悅他,只需一點點鼓動,他就絕不可能放過她。

  可惜在她心中,苗家大爺始終是苗家大爺,醫病之間清清楚楚,要說有些什麼,頂多是在醫家與病家之外,勉強有些朋友的樣子。

  擔心她遭夫家惡待。

  擔心她過不了大戶人家人多口雜的日子。

  擔心盧大公子偏溫軟的性情護不得她周全。

  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的……他隱隱也在擔心,擔心她出嫁那日真正到來。

  二月春甚寒,湖畔邊的薄霜未盡消融,湖蕩人家仍趕著放鴨捕魚。

  近午時分,日陽猶被擋在雲層後,似艱難地想覓出幾道細縫來大綻光芒,無奈不能夠,灰撲撲天色只能這麼淒清著。

  今日是“崇華醫館”義診日,義診所在並非在醫館內,而是在大湖邊上某個小漁村裡,行船約莫得走上三十裡水路。

  倚靠這座大湖而生的小漁村不勝枚舉,村人要是有個頭疼腦熱,有時靠著偏方或老人家流傳下來的老法子還能自個兒治癒,但實難對付真正的病痛,然要上一趟醫館或延醫來看,銀錢耗損先不提,光是往來一趟就得費掉大半天時日。

  因此“崇華醫館”每月兩回的義診贈藥,確實大大造福了湖邊上的漁村村民。偏僻的小漁村渡頭,今日除兩艘長舟外,還泊進一艘有著兩層木樓的中型舫船。

  兩艘長舟是“崇華醫館”賃下的,搖船師傅與朱大夫相熟得很,每回朱家賃船,全是半賃半相送,賃一船等於賃兩船。

  至於舫船主人,朱大夫也熟稔,自家醫館的地盤與屋院也都是跟對方賃來的。

  “老夫也才剛到,藥材才卸下船,大爺怎麼一下子尋到這兒來?”朱大夫撚著山羊胡,雙頰略瘦的褐臉笑咪咪,尤其是覷見那舫船上正搬下一袋袋藥材,較自己帶來的還多,真真看得人心花怒放啊心花怒放。

  “朱大夫今晚得替我三弟診療,沒忘吧?欸,就怕貴人多忘事,我總得跟著、盯著,時候一到就送你上舫船直返『鳳寶莊』,如此我心裡也踏實些。”

  朱大夫呵呵笑,自然不信苗家家主近玩笑的說詞,卻也從善如流地笑答——“沒忘沒忘,義診結束,立時隨大爺往『鳳寶莊』趕回。今兒個咱可是有一個、兩個又三個的好手助拳,定然順順利利,絕不耽誤。”

  苗淬元循著對方的目光瞥去,那些朱大夫口中所謂的好手,指的正是自家閨女、盧家大公子,以及盧家那位炮製藥材的女師傅樓盈素。

  接到鏡河坊管事傳來的消息,苗淬元再讓慶來稍作打聽,自然知曉“崇華醫館”此次義診,盧大公子除送藥過來外,定又會隨著出診。朱大夫每回攜他同往,一來多個幫手,二來似想讓他與閨女多多相處。彳所以,非來不可。

  所以,很多時候就為拚一口氣。

  盧家又送來兩大車藥材不是?那他“鳳寶莊”總得“近鄰勝過遠親”,再仔仔細細敦親睦鄰,一次次援助“崇華醫館”義診所需的藥材,再多,都不成問題。

  他是讓人盯緊“江南藥王”之後,才得知朱大夫將祖上傳下的好幾塊藥地託管,連當地管著種植和採收的藥莊也一併交托,藥地分佈甚廣,東北、陝、甘、川地一帶占得最多,目前全由盧家代管。

  盧家除每月固定時候送來各色藥材,亦會送上“江南藥王”以祖傳手法炮製好的丸、散、丹、飲、膏之類的“熟藥”,方便醫館直接用在病患身上。

  朱大夫將藥地和莊子託管一事,僅與盧家老太爺口頭敲定,未立契約此事令苗淬元直想搖頭。

  浮沉商海多年,用嘴說的都不算個事,除非白紙黑字立據寫得清清楚楚,雙方請來公證人,落章、落指印全套辦齊,如此才算保障。

  但朱大夫的性情,他這幾年也摸得頗透,愛妻、愛女、愛鑽研醫術,救死扶傷洽好是人生樂趣,所以“崇華醫館”名聲雖佳、病患甚多,卻根本賺不了什麼錢,光每月兩回的義診與贈藥就耗銀不少。

  朱家與盧家相往,從來就是“互信”二字,再者兩家年輕一輩的孩子自小訂親,朱大夫沒主動要求立託管書,盧家也就沒提。

  擔心啊,怎不擔心呢?

  哪天盧家老太爺去了,朱家的土地和莊子可拿得回來?

  即便說是給閨女兒的嫁妝,始終要陪嫁到盧家去,那土地和莊子所得利益也要確實掌握在手裡才對,問題是,似乎沒誰為這事操心,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朱大夫家的獨生閨女跟她阿爹差不多脾性,愛爹、愛娘、愛鑽研醫術,救死扶傷恰好也是她的人生樂趣。

  真真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他不願當這個“太監”,偏就是放不下。

  此時,苗家隨從們聽著慶來指示,將卸下的藥材搬進小漁村裡,苗淬元沒跟著進村,而是沿著蒲草叢聚的岸邊緩行。

  這時節的蒲草長得不好,大半以上猶枯垂著,底下濕軟泥地卻能瞥見幾窩水鴨築巢,頗有些冬盡春臨的復蘇氣味兒。

  “喂,過來——”有人戒備似地壓低音量。

  聲音從斜後方傳出,那小小空地立起五、六座人字架,幾張大漁網披披掛掛晾在架上。

  苗淬元聞聲側目,在兩座人字架間,瞧見令他一直很操心的朱家閨女。

  義診已開始,幾乎所有村民皆往祠堂前的空地聚集,此時村裡其他地方還真不容易瞧到人影。

  見苗大爺挑眉不動,朱潤月大跨兩步扯住他單袖,拉著就遁回兩座人字架隔出的小所在。

  他能感受到剛剛與她有幾次眼神交會,卻裝作若無其事地不理睬。她應是方才一抵達漁村渡頭時,就想尋他說話。

  得知盧大公子跟來,他亦跟著來,見她跟姓盧的杵在一塊兒,還站得那樣近,他滿嘴不是滋味,又想來個眼不見為淨,心裡矛盾到不行。

  沒想到她倒是親自來逮他了。

  尚未說話,她手已摸上,探他的額溫、耳溫與頸溫,然後翻開他衣袖,替他號脈。

  他下顎先是一繃,目光被她眉眸間認真靜穩的神態吸引,而後慢慢挪移,挪到她簡秀髮髻上那把珍珠銀釵,定住。

  上頭的珍珠碩圓,是當年她從嫁奩木箱中取出的壓箱寶,她將一對大珍珠抵給他。

  後來他又請動梁故秋老師傅出手,打制出一把鈍尾簪,將大珍珠單鑲一顆在簪首上。而鈍尾簪其實還藏玄機,鈍尾的外觀可看作鞘身,從裡邊能拔出另一根簪尾尖利如針的銀簪。

  簪中藏簪,外鈍內銳,他將它贈給她,說是治他哮喘的診費之一。

  當時見到珍珠簪,她根本愛不釋手,一開始還躊躇不肯取,後來是見他毫不珍惜地將簪子丟進匣內打算束之高閣,她才趕忙收下。

  光看著她將他所贈之物用上,陰鬱心緒忽而輕揚了些。

  一顆糖球在這時遞到他嘴邊。

  確認他無事後,她往腰間那只鼓鼓的繡花袋內掏東西,又要他含蔘糖。

  這喂人跟被喂的,雙方都頗習慣似,他張口將糖含入,聽她道——

  “我爹對苗三爺所患的寒症很重視的,爹說那寒症併發咳症,雖從娘胎裡帶出,卻是能仔細調養好的,咱們義診結束自會上『鳳寶莊』為三爺看診,這四年多來哪一回落下了?需要你跟到這兒來嗎?”

  “就跟著。搶都要把朱大夫搶走。”他冷眉冷眼說得狠,喉結上下一動,不得不咽下泌出的唾津,眉峰突然皺巴巴。“好、好苦……”

  還說是糖,落在舌根上的餘味根本全是老山蔘的苦氣。這回的蔘糖也太苦了啊!

  朱潤月忍笑,潤秀臉蛋很努力要掩盡得色,但不大成功。

  “自然是有甜甜梅片和薑糖,但那是為漁村裡的乖孩子準備的,至於不聽話的孩子,當然得吃點苦。”

  苗淬元雙目瞠瞪,豈知氣勢還沒顯出,舌根苦勁又來一波,惹得一張俊臉再次皺成小籠包。

  他對甜食並不鍾愛,但特別吃不得苦,即便她以往做的蔘糖是甜的,甜中帶微微清苦的味道他也不愛,若非她親喂,他根本碰都不碰。

  她知曉他討厭苦味,卻還故意弄這麼苦的蔘糖整弄他。

  他可以拒吃,吐掉就好,但他不想。

  大抵是只要她親喂,即便藥能苦破心肝再苦斷腸子,他都會忍苦吞下吧。

  若說苗大爺真是來盯她家阿爹,朱潤月是不信的。

  真要盯人,“鳳寶莊”那麼多家僕和隨從,派誰不好,豈用得著他大爺親自出馬?且還送來大批藥材援助“崇華醫館”義診。

  欸,有時真搞不懂他這人……

  “像今日這般天候,日陽不露臉,寒意猶存,大爺得注重保暖,所謂君子不立巍,既知危險就該避免,不可輕忽不是嗎?”她秀顏微沉。

  漁村岸邊風大,寒冷刺骨,她是在叨念他不該在湖邊上閑晃。

  雖被責備了,他心情卻頗好。“姑娘見諒,在下當慣小人,一時忘了扮君子。”外表斯文,說話卻故意流裡流氣,他就愛跟她對著幹。

  這種時候,她會對他有些著惱,潤顏會小小繃緊,鼻翼或者會忍氣吞聲般歙張,那般表情會讓她沉靜眉眼顯得格外無辜,好像被他欺負了,又拿他莫可奈何……很可愛。

  他胸中猛地一跳,瞬間屏息。

  她表情確實如他所想那樣板著,卻將脖圍解下改而纏在他頸上。

  說是脖圍,其實就是一條絲麻混織、略寬的長布,一圈圈圍在脖頸上保暖。

  “大爺不當君子,不勉強,但總得有個大人模樣。難道還是三歲孩童?任人叮囑再叮囑,全當亂風過耳,都說這時節出門須多添衣物,頸上保暖功夫更馬虎不得,只要喉暖、肺暖了,自能減少寒喘發作,大爺既想治病,就該好好聽醫家建言,不能總這麼任性。”

  不清不楚的聲音從他兩片薄唇中嚅出,她揚睫眯陣。“你說什麼?”

  她好似聽到——“焉本大爺跟罵兒予似,我是你兒子嗎?”

  又像聽到——“你家醫館的地是我的、屋是我的,連藥材也相贈,哪天大爺不痛快,隨時能將你們掃地出門。”

  “……沒有。”苗淬元撇開臉,咕噥了聲。

  紫色脖圍搭在他藏青色衣袍上,瞧起來挺好,朱潤月點點頭一笑,順手理著他的衣襟,正要撤,一手突然被握住。

  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長漂亮,五指一攏將她骨架偏小的手完全包住。

  與他相識那年,他身長已較她高出許多,這幾年她沒多大進展,但他硬生生往上又竄,如今她的頭頂心離他下顎是越來越遠,此時手被擒住,她抬頭看他,男人面上無波,探不出喜怒哀樂,她只覺這麼仰著臉不動,頸子會酸啊。

  再者,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他掌心竟異常高熱。

  心間蕩開一抹異緒,她想也未想已道:“好吧,大爺有不平之氣,沖我道出便是,忍著多傷?”

  苗淬元只覺喉間苦澀,仿佛那顆早已下肚的蔘糖苦味久久不退。

  她眉色疑惑,望著他的眼神完全是拿他當朋友……又或是普通病家那樣看。

  掌中很燙,心內微涼,他松了手勁放開她。

  “哼。”鼻子不通般哼氣,擺出一副“大爺不跟娘兒們較真”的神態。

  他這般嘴臉,這幾年朱潤月已領教多次。

  苗大爺每回跟她鬥,總是“雷聲大、雨點小”,外邊風傳“鳳寶莊”苗大手段如何漂亮、眼光如何獨到、待人如何周全、處事如何果斷且圓融……她聽著常心疑,外頭走踏的那個苗大與她私下相處的這一個,究竟是否為同一個?

  她努力不笑得太明顯,拉拉他衣袖道——

  “若要晚些等我爹一起回『鳳寶莊』,那你就別待這兒,村裡義診的地方燒著好幾盆炭火,你去那裡取暖。”說完,再拉了拉那只廣袖。

  “別教我掛懷。”好像總是這樣。他想。

  總是因她心涼難受,許多時候真想不管不顧對她一吐內心塊壘,想把她也弄得混亂難過,但只需她輕巧一句,便又能撫軟他的心。

  她不知,他就是要她掛懷,想她看著他時,那雙清朗瞳眸會為情湛動。

  離開晾漁網的木架群,隨她走進村裡時,兩人靜默無話。

  朱潤月悄悄側目好幾回,不動聲色地偷覷他。

  嗯……說不上為什麼,就覺苗大爺心緒仿佛有些低落,但神色看著挺尋常,但尋常裡又不知哪兒不大對勁。

  這樣的苗淬元是極少見的……她欲問問不出,腳下步伐不禁越拖越慢。

  他忽然停下腳步,她亦跟著停步。

  見他回首,她隨他目光轉頭看去——

  他倆身後一小段距離,盧成芳與樓盈素並肩走來,手中各抱著一個約莫半人高的木制偶人。

  兩雙男女一照面,最先動作的是樓盈素,她本能地往後退了半步,垂顏斂眉。

  察覺到她這小舉動,苗淬元暗暗冷笑,長目慢條斯理對上盧成芳一向溫和的眼神。

  只是盧大公子一與他四目相交,有禮地頷了頷首後,長身有意無意地往旁略挪,像要替誰擋掉他近乎迫人的目光。

  見他們倆走近,朱潤月已然笑道:“欸,剛才忘了帶木頭人下船,是我爹請盧大哥和素姐跑這一趟的吧?!”

  兩尊木制偶人是朱大夫以往請人打造的,肩頸、四肢部位的關節可以活動,偶人身上亦畫滿經脈的分佈,點寫各大穴位。

  朱潤月隨爹習醫,少不了它們相輔,她一直稱它們是“木頭人”。

  而朱大夫替人推拿、正骨或針灸時,多拿木頭人來跟病家講解,義診時也常把它們帶上,有時遇到對醫術感興趣的村民,還能用木頭人簡單授課。

  “朱大夫本要吩咐姑娘帶著大公子回船上取偶人,但沒找著姑娘,沒想到姑娘會出現在這兒,像專程回頭來尋誰……唔,然後……畢竟……木制偶人皆為實心木頭,頗沉,我便跟著公子一塊兒過來取。”樓盈素輕聲解釋。

  只是這話先不提她這個說者究竟有意或無意,某位聽者倒已非常有心。

  苗淬元朝她揚笑,溫聲道:“樓姑娘如此纖細弱質,還是交給在下拿吧。”他尚不及探手去取對方臂彎裡的木制偶人,有人已一把抱了去。

  “我來我來,本就是我爹吩咐我做,我拿就好。這木頭人常被我扛來抱去,對我來說不算沉。還行!”吆喝了聲,朱潤月當真把半人高的木頭人頂上肩。

  一時間,三人六隻眼全盯著她。

  唔……很古怪嗎?

  她朝他們露齒一笑,沉靜眉眼注進活力。“嘿,雖我瘦歸瘦,還是有幾把力氣的。”道完,她轉身便走,大步朝村裡義診的所在邁進。

  盧成芳率先追上。

  他臂彎挾著一個木頭人,卻探手想將朱潤月肩上的那個抓過來一起扛似。

  朱潤月當然不讓他搶去,結果又叫又笑地小小鬧起——

  “盧大哥別再扯啦,等會兒把我爹心愛的木頭人扯得斷手斷腳,看我爹怎麼罰你……噢,不,阿爹喜愛你,不會跟你生氣的,最後肯定拿我尋開心,盧大哥,你這是借刀殺人之計吧?小妹我自問平時待你不薄,你如何忍心……”

  這麼一說,真把盧成芳制住,遂見他乖乖撤手,與她肩並肩往村裡走。

  接著兩人不知又聊了些什麼,他垂首靠近,低聲說著話,她則側著腦袋瓜仿佛聽得仔細,那模樣自然親近。

  跟在他們身後、保持約三大步距離的另一雙男女,心情各異。

  對於樓盈素,苗淬元原有些同病相憐之情,然,他絕不願見有誰對朱家姑娘耍小手段。

  初見時,樓盈素雙十年華,尚未婚配,如今也已二十四,婚事仍然無果。

  據苗家布在鏡河坊一帶的“暗樁”傳回的消息可知,她與盧大公子自小親近,且稍年長之因,盧成芳對她雖不到完全言聽計從,但許多事亦都慣於與她商量,似是這一點令盧家老太爺對樓盈素多有不喜。

  只是樓父為“江南藥王”盧家做事多年,其炮製藥材的功夫在江南藥市可算一號人物,盧家長輩們像有意成全她與盧成芳,當然,得在盧家與朱家正式結親之後,再讓盧大公子抬她進門。

  一而再、再而三地琢磨盧家長輩們的想法,只覺整件事重中之重的點,怎麼看都是朱家祖上傳下的那幾片沃土和幾處藥莊,陝甘的當歸、黃耆田,雲貴的川貝高原地,東北的蔘山,湘地的山藥、生地田……正因有這些,盧家如何都得讓朱家姑娘先一步進門。

  就算樓盈素不甘心也得認。

  但現下,她身上原有的那抹貞靜委婉似見碎裂。

  她有怨,他能理解,想賞誰苦頭吃都行,偏不該拿話擠兌朱潤月。

  苗大爺不痛快時,喜歡看人家與他一般慘,或者把別人弄得更慘。

  “與盈素姑娘雖未深交,但也相識甚久,唔……如此算算,也識得四、五年有了!”他驚奇揚睫,斯文俊龐轉向一旁女子。

  “……是。”樓盈素低眉應聲。

  “我好似聽朱大夫提過,盈素姑娘像是較盧大公子還長兩歲,盧大公子既與在下同齡,那姑娘今年都二十有四、近二十五歲了?”

  “……是。”嗓音微緊。

  欸,他這人……又想幹麼?!走在前方的朱潤月心頭一跳。

  實不該大咧咧問起姑娘家芳齡,還用那種帶點無辜和親昵的口吻,讓人都不知怎麼發火。一聽身後的苗大爺開口,她腳步不自覺放緩,未留意與她並肩而行的盧成芳亦同時慢下步伐。

  仿佛聊天興致來了,非好好聊開不可的勢頭,苗淬元愉聲又問——

  “姑娘如今這年歲,婚配一事遲遲未定,家裡長輩都不著急嗎?”一頓。“瞧,你家大公子老早就訂了娃娃親,你長他兩歲,未出嫁亦未說親,如此蹉跎青春,你心裡不急,我瞧著都替你急了。”好真誠地低歎。

  朱潤月輕抽一口氣,扛著木頭人倏地轉過身。

  她秀陣瞠得圓大,不敢相信一向八面玲瓏、彬彬有禮的苗大爺會說出這麼沒眼色的話。

  他根本是故意的!卻不知他為何這樣故意?

  她張口欲訓人,樓盈素卻突然抬頭,直勾勾地看著苗淬元問道——

  “那苗大爺呢?不也尚未說親?所謂先成家,後立業,閣下家未成、親未定,又是為何?身為苗家大家主,為家中開枝散葉何其要緊,你心裡不急,苗家長輩們也不急嗎?”

  這是拿他的話來堵他的嘴了。

  一個本性溫靜少言的姑娘被他逼到發狠反擊,那是真踩中她的痛處。

  那痛像也襲上他心頭,他俊顏漾笑,從容道——

  “急啊,我爹急,我娘更急,我家年逾百歲的太老太爺那是翻倍的著急。嗯,不如這樣,我未娶,你未嫁,盈素姑娘不如與我湊合湊合,你覺如何?”

  砰!

  盧大公子挾在臂彎裡的木制偶人整個摔落地,發出好大響聲。

  那是爹珍愛之物,朱潤月卻只是傻傻瞪著“趴”在地上的木頭人,然後陣光慢吞吞揚起,傻傻看向苗大爺。

  他目光不在她身上,而是仍注視著身旁女子,後者表情驚怔,他俊秀側顏卻依然淡淡噙笑,靜然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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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月兒把脖圍給苗大爺了。”

  挾抱木制偶人往村裡走時,盧大哥傾靠過來,在她耳邊低聲問……不,並非疑問,盧大哥只是陳述親眼所見的事實。

  她那條絲麻混織的長布在苗大爺的肩頸上,替他圍上那時,她並未多想,更沒想過若被其他人瞧出,可能會造成怎樣的誤解,直到盧大哥對她道出……

  他語氣一如往常溫和,她的心卻像漏跳一拍似,氣息微頓。

  盧大哥朝她眨眼笑了笑,清雅面龐仿佛染了絲鬱色與無奈。

  他嗓聲更低,自喃般幽歎——

  “你說,咱們都成什麼事?你若顧慮我,怎給得出?我真心顧慮的若只是她……只是她的話,又如何……如何能夠與你……”

  她將腦袋瓜抵得更近,想聽明白盧大哥的如何究竟是如何,但身後男人突然出聲,那太過無禮的話令她聽得心都發堵,管不得旁人如何,只能管他苗大爺了。

  他問,我未娶,你未嫁……不如與我湊合……

  她不知苗淬元想得到什麼樣的答覆。

  但素姐最後是寒著臉走開,眼眶像是紅了。

  至於地上的木頭人,還是他苗大爺走過來抱起的。

  那張俊龐一直都是笑笑的模樣,長目在望向盧大哥時,閃動嘲弄的光。

  “不追去瞧瞧,成嗎?”

  向來儒雅溫文的人被激怒了,盧大哥一把搶回木頭人,再一把握住她的腕,拉著她大步走開。

  她雙腿本能地朝前邁步,卻還是回首去看,看苗大爺深青錦袍玉身長立,俊逸五官宛若鑲霜,冷凝陰鬱。

  她忽覺喉頭微堵,心被狠狠揪了一記似……

  攥著小拳往心口揉了揉,都不知今夜是第幾回這麼做,總覺那揪心感覺仍在。朱夫人敲了門,沒聽見應聲,逕自推門入內,足下輕悄步進內房時,見到的是一幅女兒家月下憑窗的獨思圖。

  今夜月光奇清,闉房燭火熒熒,夜風揚起白絲窗帷,女兒雲發輕散,那根她愛極了的珍珠銀簪落在指間把玩。

  終於察覺有人進房,朱潤月秀背一挺,倏地轉過頭。

  “娘……”

  不知在難為情什麼,臉竟發燙,抑或是被風吹得發了燒?

  她起身要扶阿娘,朱夫人遂拉她一塊兒坐在平榻上。

  “一個人想些什麼呢,這麼入神?”朱夫人捏捏女兒的手。

  “沒……”朱潤月搖搖頭。“沒想什麼。”

  瞄了眼她手裡那根珍珠簪,朱夫人笑道:“聽說苗家大爺白日又隨你們義診,還送去不少藥材。”略頓。“……跟苗大爺鬧不痛快了?”

  “沒有的。”朱潤月頭搖得更急些。

  這簪子的來處她跟娘提過,娘親見到珍珠銀簪,自然會聯想到苗淬元。

  當初苗淬元贈她這支珍珠銀簪時,擺出他慣有的清雋斯文樣兒,下巴卻略高傲揚起,淡淡哼聲——

  “拿去,省得情急之下又去奪誰家的簪子來用。你要再搶他人之物,被逮去過堂,看我救你不救?”

  明明要她收下那份禮,嘴上硬不饒人,但她聽著禁不住就笑。

  苗淬元與她之間的相往,她雖自覺坦蕩,事無不可告人,卻也沒跟娘親完全交底,尤其關於苗大爺的哮喘頑疾一事,她自然誰也沒提,卻不敢斷定她家阿娘對於她每個月總有兩、三晚溜出廣院的事,是否全然未覺。

  “今兒個盧大哥也在,娘為何不問我是否跟盧大哥鬧不痛快?”她略賭氣問。

  朱夫人眉眸彎彎,似笑似歎道:“因為你盧大哥不會跟你鬧,他待你一直是那樣,由著你,讓著你。”

  朱潤月聞言一愣,腦中有什麼掠過,她沒能挽住那縷思緒。

  “娘是不是……不喜盧大哥?”

  “不是不喜,”朱夫人理著女兒耳鬢的柔軟細發。“僅是覺得你爹替你訂的這門親,訂得太早了些。”

  產下女兒不久,那是她身子狀況最糟的一段時候,病得完全脫形,幾次在鬼門關前盤轉,甚至瀕死,當時是靠“江南藥王”盧家獨門的急救藥“紫雪丹”才挽住一絲生息。

  自那之後,丈夫或者因感念盧家,遂將朱家祖上的藥地與藥莊託管,亦不管帳,重心全放在她與女兒身上。

  “你呢?覺得你盧大哥如何?”朱夫人問。

  “他挺好。他待我一直是好的,跟他在一起……安心。”

  “就只是安心?”見女兒怔然,一時間無語,朱夫人探指撫過她的眉眼,撫著她的潤頰,好半晌才淺歎道:“大抵……也是好的吧,能安心便好。嫁給你盧大哥,大抵還能過上你想要的日子,繼續習醫習藥、行醫治藥,你若想將朱家醫術延續下去,他大抵也由著你,不會跟你鬧,大抵……能過得相安無事。”

  娘親話中仿佛牽著一條線,線的另一端系著她的心,每道出一句“大抵”,她心就一緊。

  娘親話裡流露了遺憾,為何?替她感到遺憾嗎?

  她想問,盧大哥不會跟她鬧不是挺好?因何遺憾?

  盧大哥只會跟素姐鬧,素姐也只跟他鬧,瞧,今兒個在小漁村不就鬧脾氣了!而會來跟她鬧的,自始至終都是那一個……

  思緒突然亂起,腦中浮現的盡是那人的音容樣貌。

  那年怕她名節受損、姻緣路斷,他半真半鬧道:“屆時,我可以娶你為妻。”今日他依然半是真、半是鬧,說著要跟誰湊合成對的話。

  見他那模樣,心裡當真一陣陣地鬧,想著“鳳寶莊”苗大究竟想要怎樣的女子為妻?他怎不好好為自個兒說一門親?他不能拿這種事鬧姑娘家呀!

  ……莫非,真心悅素姐?

  但不成的,素姐不成的,素姐她……不成的……

  如何不成?她説不上來,只覺苗大爺若情系素姐,定然要傷心難受。

  “咦?好好的怎哭了?”朱夫人指尖被溫淚弄濕。

  “娘啊……”朱潤月撲進娘親懷裡,像個小娃娃,摟著阿娘略豐腴的暖軀,臉蛋蹭啊蹭,把眼裡莫名其妙滾出的濕潤全給擦去。

  “欸欸,到底怎麼了?娘瞧瞧。”

  “沒……沒事……真的。娘讓我抱會兒,沒事的。”就是心亂、腦子也亂,就是……想哭罷了。

  朱夫人低低歎氣,沒再勉強女兒,就摟著、撫著,許久許久才聽見她道——“盧家老太爺特地讓保媒的人來請期,說是該敲定時候了,保媒的人取來的紅箋上已列出幾個黃道吉日,你爹瞧著好,想答應,畢竟再如何不舍,也不能總留著不嫁,婚期就訂在半年後的中秋過後……可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對象與她又相熟,像無不好。

  訂親雖早,但拖到她這年歲才出閣,算是晚了,只是……她腦袋瓜當真亂到不好使,聽到盧家詢問婚期,她僅想著——

  她若嫁出這座廣院,嫁出“崇華醫館”,嫁得離苗大爺遠了……往後誰來替他正骨保養、針灸藥洗?誰來盯他保暖養身?

  “江南藥王”盧家與“崇華醫館”朱家的婚期在春花正盛的三月時正式敲定,婚期在秋天,才剛定下,事便傳開了。

  朱大夫家嫁閨女。

  這陣子,踏進“崇華醫館”大門的可不只是求診的病患,一些受過朱家恩惠的百姓們全攜禮上門道賀,要不就是大嬸、大媽、婆婆、小娘子們過來一起繡喜幛、錦衾等備嫁物件,弄得整座廣院裡裡外外鬧到不行,朱大夫成天樂得眼彎彎,笑到嘴快咧到耳根後。

  倒是待嫁的朱潤月淡定一如往常,甚至靜了些,旁人瞧著還道她是害羞了。

  朱潤月確實挺忐忑,卻跟害羞無關,而是今晚她又溜出廣院,走在通往“鳳寶莊”東院的湖邊土道,這是自她婚期敲定後,頭一回與苗淬元見面。

  二月將盡時,他走了一趟江北,“鳳寶莊”的鋪頭和莊子需他親自過去理事。

  臨行前她替他診過,朱家正骨術施在他身上,已不像一開始那樣足整得他涕泗縱橫。

  如今他胸擴背正,胸悶肩緊的狀況自然不藥而癒,所重的就是平時保養。

  她為他備了蔘糖和老薑糖,另外還備上好幾帖藥,囑咐慶來每三天熬一帖給他飲下,私下更拜託老金,請他多盯著他家主爺做好保暖功夫。

  而她是今日聽人提及,才知他前兩天已返家。

  他回來卻沒捎來半點消息,也沒讓老僕或小廝過來知會,是否讓她上東院為他看診……心七上八下吊著十五隻水桶似,晃得人不安啊。

  頭一甩,不管了,她背起小醫箱,也不必等人來請,打算自個兒送上門。這條湖邊上的小土道,她光明正大走過,偷偷摸摸走過,是熟得不能再熟。今夜月華清明,沿著湖畔灑落點點瀲豔。

  天上有光,湖上有光,將原本幽暗的前路照出漠漠之色,這漠漠夜中,一道長身仿佛隨風而來,落進她眸底。

  她頓住腳步,心跳略急,看著青袍散發的苗淬元朝自己走來。

  男人那模樣,袍子前襟微敞,腰帶松垮,像洗漱後準備上榻安寢了,突然興致一起,趁月光盛美又溜出來胡走。

  哮喘患者在深夜或清晨時候,可在偏寒戶外鍛鏈呼吸吐納,她家阿娘用這法子練氣,苗淬元後來聽她建言,亦時不時鍛鏈自身,但在做任何事之前,第一要緊就是保暖!這是最最緊要的事,除了保暖,還是保暖!

  他是要讓她叨念幾回才能刻骨銘心地記住?!

  火氣揚起,她幾個大步迎上,劈頭就念——

  “衣袍不整就算了,連件披風或薄裘都懶得帶上,你這人到底……苗大爺,你、你還飲酒了?!”濃濃酒氣撲來,驚得她雙眸瞠圓。

  像為她的提問作答似,苗淬元遂抬臂露出挽在袖底的一隻小壇。

  他沖她咧嘴,隨即以壇就口咕嚕咕嚕地吞,就見那仰起的頸子,喉結上下滑動,一下子已連吞好幾口下肚。

  “苗淬元你發什麼瘋?”

  哮喘尤其忌酒,酒為發物,喉、肺、腸胃皆可能禁不住刺激而發作,一旦咳起,極可能一發不可收拾。

  朱潤月丟下小醫箱,上前跟他搶酒罈,邊搶邊罵,氣到實在出氣多、入氣少,臉蛋紅通通,像哮喘可能發作的那個其實是她。

  身子沒他高,手沒他長,力氣沒他大,若非他主動鬆勁,她根本構不到,但搶到手又怎樣?罎子裡早都空空如也,酒汁全灌進他肚腸裡。

  “你幹什麼這樣?!”她跺腳,洩恨般用力扯了下他的衣袖,豈料他竟順勢朝她倒下。

  “苗淬元?!”她嚇得趕緊拋掉酒罈,展臂想將人撐住。

  他完全沒想站穩,好像摔了便摔了,結果是拖著她跌在一塊兒。

  邊上坡斜,他又是個不讓人省心的,都倒地還要翻兩圈,兩具身軀只得糾纏著往土道下的草坡滾落。

  朱潤月的叫聲全梗在喉頭。

  幸好勢子很快便止住了,沒滾得她頭發昏,只小小受到驚嚇。

  眸子陡張,一張月光鑲邊的清俊面龐近在眼前,他長髮如扇披開,染醉的雙目似綻桃,翹翹嘴角又是那抹只沖她現出、流裡流氣的笑。

  “大爺我心情好,就不興我醉一回?”他嗓聲微啞。

  朱潤月抿起嘴,心底鬧。他這模樣哪兒是心情好?她瞧著只覺難受。

  “你……你好好說話,別想唬嗦誰。”她繃起臉瞪人。

  姑娘家發火的臉蛋落進某位大爺眼裡,是如此這般的可愛,正因可愛,撩得一顆心如在火上煎熬,怎麼翻騰都痛。

  苗淬元笑微微,啞聲又道:“大爺我心情糟,就不興我醉一回?”

  朱潤月好半晌無話,眸光在他五官上梭巡,竟看得眸底發燙,鼻腔莫名的酸。“相往一場,也算知交,不問我為何心情糟嗎?”他問。

  她咬咬唇。“……大爺江北之行,遇難事了嗎?所以不痛快……”

  她的話惹他笑深,桃花眼睛慢悠悠眨了眨,在慢悠悠搖頭時,一扇青絲沾了夜露與草屑,玉顏仍乾淨無瑕。

  他慢悠悠答——

  “我十八歲時曾見一抹月光,瞧著很是喜歡,為挽留那道風景,我試著把樓建得高高的,建在近水的地方,於是每夜每夜,月光投映水面,與我相近相會……我以為,或者有一日它會從那水面挪啊挪,改而落在我懷裡……然,想歸想罷了,月光總寧靜無語,近水樓臺不一定先得月,因為打一開始就遲了,想過要奪取,可若真縱心妄為,又怕毀了我與月光知交般的情誼……”

  頓住,他仿佛將她看癡,月光落在深瞳跳動,明滅盡是不悟的執迷。

  “你哭了……朱潤月……你哭了……為什麼?”喃喃問,他探指碰觸她一雙已成淚泉的眸子,她墨睫掩下,兩行溫熱順著勻頰落得更凶。

  朱潤月沒答話,兩手抵著他的胸膛就要撐起。

  壓在身上的柔軀一動,似欲離去,苗淬元想也未想亦跟著動。

  “別走!”他胡亂喊出,廣袖驀地纏上,將那具溫暖嬌柔的身子緊緊合抱。“苗淬元?啊——唔……”

  驚呼聲瞬間微弱,朱潤月只知自己突然從趴俯的姿勢變成仰臥,男人摟住她一個翻身,把她困在身下。

  她啞了般發不出聲音,是因他的頰正貼著她的。

  兩張臉離得太近太近,毫無縫隙,他的發散在她面上、身上,像也拂過心間。不是沒與他親近過,推拿或正骨時,肢體碰觸實為尋常,但從未如此時這般,仿佛他的心疊在她的心上,胸中每一記鼓動都深深遞進她體內,她四肢不禁僵麻,耳根火燒似發燙。

  無法瞧見他面容,男人貼著她胡蹭,略灼的氣息帶酒香,低語——

  “別走,朱潤月……”

  嗓聲幾乎貼著她的唇逸出,她悚然一驚,血氣往腦頂上沖。

  不知打哪兒來的力氣,她使勁一推,驟然掙開醉酒的男人。

  他狼狽,她更狼狽。

  不敢揚眸去看,朱潤月踉蹌爬起後便往土道上跑,踩得一腳高、一腳低,才上小土道,不及站穩,便與苗家老僕打了照面。

  “呃,姑娘……”老金提著燈籠夜裡尋爺,該是瞧見什麼了,喚聲有些遲鈍。

  朱潤月又羞又驚,一時間說不得話,僅低眉微一頷首,隨即旋身往廣院飛步疾走,走得太急,竟連寶貝小醫箱也忘記摶回。

  奔回自家醫館,奔回自個兒閨房,窗外月色依然皎潔,她臨窗愣坐,望著那抹玉潤月色發呆……久久沒能回神……

  直到她記起寶貝小醫箱時,天已魚肚白,才驀然驚覺自己竟一夜未寢。

  她再次溜出廣院回到“出事”的小土道邊,醫箱已然不見,誰拾了去,她簡單能猜想到,卻不敢堂而皇之登門去取。

  她是怎麼了?

  而苗家那位大爺又是怎麼了?

  怎麼像有些亂了套,不著邊啊……

  放縱飲酒的苗大爺被姑娘家一把推開後,四仰八叉地倒在湖邊草坡上。

  老僕找到他,之後與同樣出來尋爺的小廝一人一邊將他攙回“鳳翔東院”。

  醉酒又滾草地,夜露亦重,遂弄得他衣袍淩亂髒汙,讓老僕和小廝著實忙亂一陣才幫他打理好,送他上榻。

  夜深靜,很晚很晚了,呵欠連連的慶來將房中收拾過後,被老金趕去睡覺。老金不是不困,是內心壓著事,不吐將出來怕是不成。

  “大爺,飲酒傷身啊,您這身子更得忌口,不好這麼折騰的。”歎氣。

  錦榻上,躺得四平八穩、兩手交疊擱在腹上的苗淬元,聞言徐徐睜開雙目。

  鬧過一場,酒氣像散去不少,醉不去也睡不穩,他淡淡勾唇,似苦笑——

  “確實不好折騰……往後,不會了。”就醉這麼一回,在今夜。

  因為醉酒,所以滿口胡話,即便對姑娘說出不該說的,即便姑娘因他的舉措而驚哭,始作俑者酒醒後忘卻一切也是該當,往後若再見,他是能裝得雲淡風輕的,仿佛事不關己,亦不關她。

  酒雖穿腸物,渾教是醉,不過三萬六千場,他今夜是使了一場罷了……

  “還有——”老金低咳兩聲清清喉頭,口氣更沉,沉到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氣味。“那個……趁著酒醉,裝瘋賣傻地去糾纏人家姑娘,實在太不對……酒品不好、亂發酒瘋的男人最要不得……”

  突然挨老僕狠刮一記,苗大爺淡凝的臉上極快刷過什麼,像是近乎心虛的神氣。

  他乾脆閉起眼,不答話。

  老金還不肯放過他,語重心長又道——

  “老爺當年將整個家業交到大爺手裡時,最掛心的就兩件事,一是太湖湖匪作亂,怕大爺初出茅廬,應付起來吃力,但此事在大爺手中了結得乾乾淨淨,任誰瞧著都要心悅誠服,第二件牽掛的事,便是大爺的婚事了——

  “之前家裡要為大爺相親,您遲遲不肯,總推三阻四,老爺後來陪夫人前往溫泉別業調養身子,如今就過著半隱居的清閒日子,他們離開『鳳寶莊』也兩年多了,大爺以為天高皇帝遠,老爺和夫人管不著您了,婚事竟也跟著擱下……”很頭疼般長歎——

  “老金不是不曉得大爺的心意,但事不能這麼蠻幹,人不能這麼不要臉,俗話說,寧拆十座廟,莫破一門婚,人家姑娘好好的姻緣,可不能被大爺的私心硬生生攪黃,唔……那樣的缺德事,咱們不能做。”

  這一夜,一向霸氣裝清雅的苗大爺被老僕挺“委婉”地念得耳朵快出油。

  他臉發燙,儘管挨刮,仍一遍遍想著今夜在湖邊草坡上的事,想那月光落在姑娘濕潤的雙腮上,淚光閃閃……想著她在他身下,與他交頸般親密緊貼……想著她最後像受驚的小鹿,落荒而逃的身影……

  最終,不屬於他。

  聽聞盧家來問期,得知她婚期已定,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此時不狂飲求一醉,更待何時?

  而今夜的他,確實醉過。

  既然醉過,也該返醒。

  遺失在土道上的小醫箱,隔天正午不到就被物歸原主了。

  送醫箱回來的是慶來,一送送到朱潤月手中。

  將滿十八歲的慶來近日被自家主子安排了一堆生意上的事務待學,忙得像個打轉陀螺,一送回醫箱,說沒兩句就要離開,結果是朱潤月自己禁不住問了。

  “姑娘問我家大爺啊?唔……昨晚是怪了些,大爺從不那樣的,飲酒毫無節制,突然鬧失蹤,竟是夜裡溜出去吹風……不過幸好無事,大爺睡過一覺,今兒個一般模樣。呵呵,想來這些年乖乖被姑娘整弄,練氣保養,也算大有成效,沒見半點發病症狀。”

  聽了慶來所說,她勉強才算安心。

  午後,她照常背著醫箱出門,先渡船到湖東送藥,再步行到兩名年老獨居的病家裡,幫忙著換藥、煎藥。

  這一次沒被耽擱到,傍晚時候順利返回湖西渡頭。

  下船時,天若錦霞,西川錦遠遠織就而去,遠望湖面與天相連的那一端,黃的、橙的、紅的、紫的,像火燒雲,又似水騰煙,美得教人屏息。

  她沿湖邊漫步,並不急著返家。

  春在太湖,邊上櫻樹花開正盛。

  除成排的白櫻外,宛若恒年翠綠的柳條亦隨風翻飛,柳與櫻花層疊,翠色夾著片片的櫻吹雪,在霞紅相映中又是一番風景。

  走著走著,湖畔悄靜無誰,她無情無緒抱著小醫箱坐在一節突高的樹根上,這感覺近似昨晚,像這麼坐著,又能待上許久許久。

  問她想什麼呢……沒的,沒有,什麼也沒想,腦袋瓜裡一片空白,獨處時就能一直發呆。

  有腳步聲響起。

  沙沙……沙沙……徐緩沉穩踩過草地而來。

  她聽見了,秀背微凜,沒有回頭。

  直到這時才覺察出來,原來已如此熟悉來人的腳步聲,熟悉那走路方式。

  那人離她很近了,在她身後佇足。

  不知是否因昨夜醉酒吹風所致,他嗓音略啞,語詷放得極慢,像怕她又要頭也不回地逃開——

  “昨夜放縱飮酒,多有唐突,還請姑娘原諒。”

  文質彬彬且克己復禮的苗淬元她見識過,但他早就不會對她使這種招數,這般表像只用來對付外頭的人,可現下……他卻用那樣的口吻對她說話。

  心一擰,眸眶莫名其妙變得溫燙,竟當真不敢回首。

  “姑娘與我相交,為我除疾,如今知你將嫁,是該贈上一份喜禮。”

  有東西輕輕擱在她左邊身側,然後聲音低幽幽又逸——

  “朱潤月,望你笑顏長駐,與良人白頭偕老,如此,亦不負我一樁心頭願。”她僵坐,腦子亂哄哄,心也哄哄作亂。

  好半晌過去,她才曉得要動,下意識轉向擱在身側的那方小小木匣。

  木匣是略扁的長形,她取來,掀開匣蓋,鋪著紅綢的匣內放著一根珍珠銀簪。珍珠單鑲一顆在簪首,便如她發上所戴的那一把,但銀簪的簪身形體粗獷許多,明顯是男子款式的發簪。

  她曾經疑惑,當初抵給他作為賠禮的那對珍珠,他將其中一顆鑲成簪中簪回贈予她,而另一顆他拿去用在何處?

  既然抵出,便是他的東西,她已不好過問,所以疑惑就壓在心底,從未問出。但如今,她得到答案了。

  一對珍珠一併精製成一雙銀簪,女款與男款,她得到細緻精巧的那把,樸拙粗獷的那把一直由他保留,不曾示人。

  只是此時此際,在她婚期既定的時候,他卻將男款珍珠簪相贈。

  他要她拿去給誰?她的那個良人嗎?

  ……如此,亦不負我一樁心頭願。

  “苗淬元!”

  她倏地立起,車轉回身。

  然,太遲啊太遲,身後早都沉寂。

  那男人身影已遁,悄悄然,只余飛柳與櫻瓣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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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0:03:5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暮春時候。

  苗家“鳳寶莊”一年一度的“試琴大會”在太湖邊上的大片坡地盛大舉行。

  這塊如綠毯鋪就的坡地位在“鳳寶莊”西北方位,離三爺苗沃萌的“鳳鳴北院”最近,周遭是成片的梅林和翠竹,建有一座“九霄環佩閣”,閣內的“藏琴軒”收藏十幾張絕世名琴。

  提到琴,主角自然是號稱“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三爺,“試琴大會”吸引各地琴友共襄盛舉,風雅之事做足了,輕易能掩去商人的銅臭味,於是在世人眼裡,就覺苗家“鳳寶莊”不一般了,連帶所出的布料、繡片和飾物,其工藝自然而然高過其他布莊、繡坊。

  堅持年年來個“試琴大會”的並非苗三,而是非常懂得連消帶打、以利逐利的苗家大爺淬元兄。

  反正家裡無奈出了個琴癡三爺,又很無奈地被當朝御賜“八音之首天下第一”

  的封號,無奈歸無奈,能利用的還是得撿來用用,所以苗淬元利用得挺透徹,既得名也得利。

  “試琴大會”一過,花事亦了,太湖這兒已無大事,夏季蟬鳴甫起,苗淬元便展開一場大江南北幾要跑遍的巡視行程。

  驛馬星大動,不僅是“種桑養蠶、取絲制綢”的本業,連苗家設在各處的貨棧、書肆,甚至茶館、琴館和酒樓飯館,身為苗家家主的他一次全走遍,更在京城裡停留大半個月,明面上與在京的大小管事會晤,暗中則是見了苗家埋在朝廷裡的幾位“官樁子”。

  苗大爺離開太湖時,半點消息都沒透給朱潤月,卻是遣人知會朱大夫,請朱大夫每月仍按時候過府替家裡三爺診療。

  朱潤月一直到後來隨阿爹進“鳳寶莊”為苗三爺治寒症時,才得知苗淬元已離家七、八日,且歸期不定。

  說不上是何心情,原是心懷忐忑,不知若再見,是裝作若無其事好呢?抑或當面將迷惑挑明?

  豈料見不著了,歸期遙遙無期,她心裡忽覺有些空。

  還是會記掛他的病,但值得慶倖的是這些年他的狀況漸進轉好,推拿正骨是為保養,而非剛開始的治疾,少了她動手,他亦能安然,只要別再跟自個兒過不去,別莫名其妙又胡亂折騰。

  他身邊有老金和慶來盯著,她之前按四時季節不同為他開的保養藥單,慶來也都收著,所以沒事的,苗大爺少了她,不會有事。

  她並未刻意去打探苗淬元的消息,但朱大夫每月兩回進“鳳寶莊”,她總想跟著,而夏去秋來,她與盧家的婚期將至,苗大爺依然未歸。

  或許就這樣了。

  她從他的地盤出嫁,待再相見,她便已不是朱家姑娘。

  或許,就這樣。

  端坐在閨房裡,她一身燦紅,頭上的鳳冠偏小巧別致,雖不像傳統大鳳冠那樣壓得人腦門生疼、肩頸發酸,可鑲著不少珠翠的小鳳冠仍是沉的。

  今日是“崇華醫館”和“江南藥王”結親的大喜日子,獨生閨女出嫁,廣院的朱家醫館今兒個不看診,上門的全是賀客和前來幫忙的大娘子、小娘子。

  朱潤月昨晚是摟著娘親睡下的,娘兒倆說了許久的話,要不是怕阿娘疲累,當真能說上一整晚。

  今早一醒,娘便忙得足不沾塵,請了“全福人”為她梳頭點妝,大夥兒圍著她說了好多吉祥話,最後上蓋頭,她鳳冠上頂著三尺見方的大紅巾,眼前一片紅。此刻沉靜端坐,等待新郎親迎,她耳邊盡是笑語,但娘親已不在房裡。

  突然間,朱潤月鬧不明白發生何事,手裡滲汗,心狂跳,氣息促急,有股欲嘔的衝動,但並非身子不適,而是……仿佛深埋內心的某個念想正使勁、使勁地掙扎,渴望破繭而出……

  那個想望究竟為何?

  她一時間說不出、道不明,卻很想跟娘親再說說話,很想很想,想對阿娘問出,她當時沒能問出的話。

  大抵也是好的吧,能安心便好。

  大抵還能過上你想要的日子……

  大抵也由著你,不會跟你鬧……

  大抵……能過得相安無事。

  她想問,她能不能不要那些“大抵”?

  “咦?大抵是該來了,說好這時辰親迎的呀,新郎官怎麼還沒到?!”

  “是遲了呀,新郎披紅帶花乘馬到女家親迎,這中間得過幾道關,還得讓人引拜岳父、岳母,等朱大夫往新郎官身上加雙花再披紅,新郎官還得在咱們鄰里這兒

  騎馬繞個三圈亮亮相,跟著咱們新娘子才進轎,新娘子進轎、起轎也得在時辰內完成,如此推算,真的遲了呀!”焦慮歎氣。“該不會途中出什麼意外吧?”

  “呸呸呸!大好日子,就算出事也只出好事!”

  “別急別急,你們陪新娘子安坐,咱老婆子到前頭瞧瞧。”

  朱潤月只覺方寸鬧起,思緒大縱,才想拜託周遭哪個人去請她阿娘過來,一陣疾走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有誰恰巧從前頭廳堂過來。

  那人張聲便道——

  “跟你們說啊,那『鳳寶莊』來人了,遣了人等在前頭,火急火燎似的!”

  “急?急啥子急?!要急,咱們才叫急,新郎官都快錯過親迎的吉時啦!”

  來人又道:“不是的!不是著急新郎官啊!苗家『鳳寶莊』的人是急著想把朱大夫架走!聽說苗家三爺在外頭出了事,突然病嚴重了,苗大爺聞訊趕回太湖,今兒個一返家,立時遣人延醫,偏偏撞上朱姑娘的大喜日子,苗家底下人聽大爺命令只好幹耗著,這會兒全等新娘子拜別雙親,待轎子一起,苗家的人就要把朱大夫搶進『鳳寶莊』裡去啊!”

  唰!

  三尺見方的大紅巾被一直靜坐不語的新嫁娘用力扯掉!

  相陪的大、小娘子和大嬉、婆婆們全都驚跳,一回神,忙搶著邊幫她蓋回紅頭巾,邊急聲安撫——

  “喜事喜事,大吉大利大喜事!新娘子別急別驚,苗家『鳳寶莊』想搶人,也得等朱大夫受新郎官大禮跪拜,再送姑娘上花轎才成啊!”

  朱潤月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包圍她的不僅僅四手而已,話都不及說,眼前又是紅彤彤一片,雙肩甚至還被按住。

  “等等!大娘、大嬸、婆婆,我阿娘呢?我想跟她說說話,我不——”

  又是一陣腳步聲傳來,這次來人是用跑的,較方才還急。

  腳步聲未停,沖進來通風報信的嬸子已上氣不接下氣地嚷嚷——

  “新郎官來、來不了啦!朱大夫正在質問盧家來的一位爺,呼、呼……那位爺聽說是新郎官盧大公子的堂弟,他說盧大公子突然沒辦法親自迎娶新娘子,要……要咱們朱大夫讓閨女兒直接上花轎,送親到盧家那裡拜堂成親!”

  “豈有此理?!說好親迎的,哪有臨了才改變主意?!”

  “就是就是,肯定藏事了,什麼叫突然沒辦法親自迎娶?跌斷腿了嗎他?!”

  “不來岳家行禮大拜就想把新娘子討走,這盧大公子幹什麼吃的?腦子沒壞吧?!”

  瞧著是大喜臨門的日子,女人家們說話盡可能討喜氣,但實在被激得火氣亂爆,一開罵,句句順溜。

  那位嬸子又開口,仍喘吁吁,語氣卻更急——

  “盧家那位堂弟被朱大夫和朱夫人逼急了,狗急還跳牆,人一急,啥子話也守不住,就說溜嘴嘍!他說……說……”

  “說什麼呀?你倒是快說啊!”女人家們扯嗓問,聲量都快掀頂。

  “哎呀!就說盧大公子留信說要退婚,昨夜就跟人私奔了,那女的還是『江南藥王』炮製藥材的女師傅,咱們也是見過的,就是常跟盧大公子送藥來的那個姓樓的姑娘呀!”

  女人家們瞬間懵住!

  新娘子乘機掙開按住她肩臂的手,再次把頭上的大紅巾一把扯掉!

  朱潤月倏地站起,發現房中所有人的目光全投聚過來。

  憐憫、驚愕、苦惱、心疼、為她氣怒、惶惑不安……女人家們的心意,她全接收到了,但她……她方才就想說的——

  我不嫁了!

  不嫁了。

  太多的不確定。

  太多的心事懸而未決。

  親事訂得太早,自她有記憶以來,便知自個兒是要進盧家大門,是要嫁盧大哥為妻,太多理所當然的事,令她從來不多想。

  因一直這麼認定,打小就如此認定,亦不覺有什麼不妥,但雙眼如盲不看,兩耳似聾不聽,心到底不同意的。

  原來,她不想要娘所說的那些“大抵”。

  她還沒想明白要的是什麼,但已然清楚,不想要的是哪些。

  儘管遲鈍,在這最後關頭終究為自己掙開一點點活路,她,不想上花轎了。而盧大哥更狠,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竟選擇私奔?!他與素姐……欸,她早該看出的,不是嗎?

  才眨眼間的事,原本亂哄哄、吵到不行的喜紅閨房,此一時分,靜到連呼吸聲都能聽聞,女人家們全成一顆顆的悶聲崩蘆,對著她發愣。

  丟開紅頭蓋。

  取下珠翠鳳冠。

  解開礙事的霞帔。

  朱潤月朝眾人靦覜地點點頭,眉眸間一貫溫靜。

  她音質乾淨微啞——

  “苗家的人肯定等急了,我跟我爹該過去瞧瞧了。”

  苗家三爺于幾日前訪了一趟位在湖東的“幽篁館”,與館主討教琴藝,然不知在“幽篁館”裡出了什麼事,苗三爺不說,沒誰知曉,只知他金貴的腦袋瓜竟撞出傷來,被小廝景順帶回苗家,原以為將養個三、五日便無事,結果一拖再拖,拖到苗大爺接到消息趕回,才驚怒地趕緊延醫。

  當真機關算盡,苗淬元都算不到自己竟然沒能避開朱家姑娘的出閣日子。

  都已避開一整個夏季,連秋天都快結束,他打算深秋過後再重返太湖邊上,無奈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爺開這玩笑,他笑得心都要淌血。

  當家僕來報,說朱大夫已被請來,他七情不上面,仍是淡定從容的苗家大爺,內心卻灌醋又抹鹽地醃了苦瓜似,之酸之澀之苦的,飲入喉中的金不換香茗,根本也喝不出味道。

  朱大夫既來,那朱家那邊的迎親儀式該已圓滿。

  他交代家裡的方大總管備一份賀禮替他送去“崇華醫館”,此時,方總管從不遠處的回廊轉角現身,朝他和家裡三爺所在的“鳳鳴北院”而來,應是領朱大夫過來的……嗅?幹什麼呢?

  苗家向來處事穩重、有條不紊的方總管,人還離他一段距離呢,竟邊走邊莫名其妙沖著他擠眉弄眼、扭鼻歪嘴……何意?

  是他身後跟來什麼人了,要他這個主子先自個兒拿穩?

  來者除了朱大夫還能有誰?

  總不會……不會……

  苗淬元果然沒穩住。

  當朱家閨女又一次隨朱大夫出診,見那對父女跟在方總管身後,步伐略促地往北院這兒過來,他真的、真的真覺是重重一拳當面揮來,沒能擋下,揍得他眼冒金星,兩耳轟隆隆驟響。

  不能這麼玩他……

  他雙目貪婪,死死盯著那抹紅。

  朱家姑娘頂著一臉喜氣妝容,霞帔雖除,正紅的衫子繡花精緻,猶穿著嫁衣。先前需戴鳳冠之因,她黑髮中分,梳得服貼柔亮,頭上沒有任何飾物,僅在背後作束。此時鳳冠已摘下,那無比簡素的髮型與臉上新妝和一身燦紅相較,很美,但可憐,還有些淒慘氣味……

  他瞧著只覺心悸難平、大縱不靜。

  這賊老天,不能這樣玩他。

  他看著來人越走越近,評評急跳的心都要嘔出。

  “朱大夫,您家閨女……潤月姑娘她、她……今兒個出閣不是?”出聲的是同樣守在“鳳鳴北院”等大夫過府的老金,細小但炯亮的眼來回瞅著朱家父女。沒法子的,自家大爺像根鐵杆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只得由他出馬詢問。

  朱大夫向來笑咪咪的褐臉異常端凝,山羊鬍子下端幹幹翹翹,像又急又怒,手不停撚揉,最後把漂漂亮亮的胡尾巴撚成那樣。

  “沒事……先進去瞧瞧你家三爺吧。”朱大夫沉聲道。

  卻在此際——

  “爺!大爺!出大事了!”人未到,聲先至,慶來跑得氣喘吁吁,過回廊轉角時沖得太快還險些撞上廊柱。

  他扶著柱子勉強穩住腳步,急聲又嚷:“潤月姑娘沒嫁成……呼……咱一直往廣院那兒打探,真沒嫁成,連轎子也沒進,盧大公子昨兒個留信退婚,跟人奔了,

  婚事破局啊!大大破局呃……呃、呃……”

  緩過氣,一抬眼就見那抹大紅,定睛再看仔細,慶來瞬間驚呆,瞠目結舌。

  在場最最淡定的,要數沒嫁成的新嫁娘。

  朱潤月十指微微攥緊醫箱背帶,率先踏進前廳,往病者所在的內房走去。

  大紅嫁衣因她沉穩俐落的腳步帶起裙浪,足下翻出朵朵紅花,是美的,但一樣令人心糾結。苗淬元看著,都覺快發病。

  但他頑疾發作前,定要把慶來抓來好好折過、磨過、敲過、打過,非整得他連脫八、九層皮不可!

  約莫半年不見,苗大爺變得瘦黑了些。

  俊雅風采倒是依舊。

  眉宇間的精神氣兒瞧起來頗好,身背還是挺拔修長……少了她看顧的這些日子,他確實也能過得好。

  她應該要安心,別再一直牽掛。

  將爹的醫箱收拾過,再從自個兒的小醫箱裡取出一副乾淨銀針擺進,將幾味用藥補齊,朱潤月背起小醫箱走出“鳳鳴北院”時,遠邊泛藍的天際剛躍上一彎新月,彎彎的一枚懸在深秋穹蒼裡,很有孤高清雅的神氣。

  今夜爹要留宿“鳳寶莊”,苗三爺身上寒症又起,頭部受創且目力受損,她家阿爹雖已細心診過,亦用過針、灸了藥,實難放心,所以打算在苗家北院囫圇睡下,暫不回醫館了。

  她此刻回去,家裡賀客們應該早都散去,阿娘定有許多話同她說。

  她也……也想跟娘說說話,最要緊的,是得讓娘知道,被盧大哥糊裡糊塗鬧這一出,她沒有難過。真的。

  她只懊惱沒能早些厘清思緒,沒能看明白盧大哥與素姐之間的事兒,結果傻乎乎地拖啊拖,拖到最後的最後終於才醒覺,是她蠢笨……如今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樣挺好,雖說她這個沒嫁成的新娘子得遭受眾人憐憫的眼光和竊竊私語,但……挺好。

  會沒事的。

  待返回自家醫館,想想,像有好多事得做——她需將今兒個爹對苗三爺的診治過程記錄下來,爹尋常也會這麼做,她能幫得上忙。然後要整理藥箱,補進銀針和藥,然後……唔……頂了一整天的妝容是該卸下,再把嫁衣也給換掉……然後好好漱洗一番,就能好好摟著阿娘說話、一塊兒睡。

  她必須哄好阿娘,不能讓娘親為她擔憂煩惱啊……

  將歎息隱下,她徐步走在通往自家醫館的湖邊土道上,身後傳來逼近的腳步聲,她是熟悉那足音的,那人大步流星般走來,一下子已拉近彼此距離。

  沒等對方出聲,她先已止步,車轉回身。

  苗淬元原本沖得甚快,就怕沒逮到人,豈料她突然轉身。

  他胸中一窒,整個人猛地頓住,頗狼狽。

  “……你怎不留宿『鳳寶莊』?”話一出,苗淬元真想踩自個兒一腳。瞧他問什麼了?硬找話聊也不是這樣。

  朱潤月知他一向長兄如父,對自家兄弟的病症十分關懷,遂道——

  “三爺的頭傷牽連眼傷,我爹已對症下針灸藥,爹說今晚須守著以防有變,有我爹在,我暫時是派不上用場三爺的雙目其實無大礙的,主要是腦勺裡積著血塊,只能耐著性子慢慢治,不可能一蹴而就……我已補足醫箱裡的銀針和藥,明兒個會再過來幫我爹。”

  這不是他想聽的話,家裡三爺的病況,他已聽朱大夫詳細說過。

  他追出來,欲探得的僅僅是她的心緒和想法。

  朱潤月不知他思緒起伏,斂下眉,有意無意避開他的目光——

  “大爺若無事,那……告辭了。”螓首一點,正欲踅足。

  “盧家的事——”苗淬元突如其來一喊。

  已轉身背對他的朱潤月隨即頓住,聽他又說:“盧家的事,我替你了結。”

  他不用徵詢語氣,亦全無商量口吻,非常的乾綱、獨斷。

  一直想著,若再見他,自個兒將是怎樣的心情……她今日到底徹底體會了。

  一別半年,光聽聞他返回太湖邊上的消息,內心遊移不定的那道迷障立時衝破。不想嫁,不能渾渾噩噩成就一場婚事,於是動手扯掉自己的紅蓋頭。

  才聽聞他的事,內心已湧潮。

  再進“鳳寶莊”見到他的人,心口泛熱,眸眶亦燙,有股說不明、道不清的惱怒,覺得他離開了,連聲招呼都沒打,知交相往不能這樣的,然後……就覺受委屈了,但又覺這委屈實在也莫名其妙。

  她不愛鑽牛角尖,想著各歸各位、順其自然便好,他卻突然想硬插一手?

  事情決定得那樣斬釘截鐵,不容反駁,好像她的事,他想管就管!

  隱忍許久的火氣終於被點爆,她再次車轉回身,秀致眉眸執拗得有些狠。

  “你憑什麼替我了結?你是我的誰?憑什麼?!”

  苗淬元一時間被問住。

  見姑娘頭一甩又要走人,眸裡仿佛落了光,他心頭一急,哪管得了什麼是什麼,沒臉沒皮跟上就對了。

  “你回去!”她回陣瞪人,眸底真潤開淚光,但看得出很努力忍著,忍得瞳仁閃閃顫動,唇角和下巴繃得可憐。

  苗淬元胸口疼得難受,大力揉著,很理直氣壯地道——

  “你問我憑什麼?我……我就憑你我是醫家和病家的關係,你平日裡照看我,盧家的事,我自然替你出頭,兩肋插刀!義不容辭!”

  ……當真無言。

  朱潤月抹掉淚,拾步又走,紅裙翻花如浪,沙沙沙,一陣響。

  亦步亦趨跟在身後的苗大爺還有話說——

  “你叫我回去?回哪兒去?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要我回去,留下買路財!你在我地盤上,你全家都在我地盤上,是要我回哪兒去?”

  若非今日出那麼多事,她心緒幾番衝擊尚未落定,若非還在惱恨他不告而別且那麼久不歸,她真會被他氣得笑出聲。

  “那你別跟!”

  “我愛跟就跟!你……你哭什麼哭?別哭了。”他懊惱低嚷。

  “我愛哭就哭……”她吸吸鼻子。哼!都是他招惹的,還敢說?!

  “你……朱潤月!”姑娘走得更急、更大步,紅裙不是沙沙響,而是獵獵作響。他無奈歎氣,加快腳步追上,幾次想跟她說話,但她完全不理人。

  結果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走回“崇華醫館”。

  廣院的中央庭院雖收拾過,花轎也抬走了,佈置在周遭的喜緞和喜彩還沒來得及除下,觸目所及仍紅彤彤透著喜氣,只是此刻一見,恍惚有種淒迷。

  相較于白日等待新郎官迎親時的喧囂熱鬧,到處擠滿人,聲音此起彼落,眼下這份靜寂令朱潤月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朱潤月,盧家的事,我不會讓你白白受委屈。”

  身後的男人來到面前,他垂目看她,神態認真,像要看進她心魂裡。

  許是走得那麼急,累了,一肚子氣也消了大半,沒那麼恨了,她搖搖頭,再搖了搖,好一會兒才幽然道——

  “沒有的……委屈什麼的,真沒有的,是我不想嫁……我不想嫁了……真要說,還得謝過盧大哥,他帶著素姐奔了,先我一步擔了干係……”若非,今兒個會是她鬧著不上花轎,棄新郎官而逃。

  她微地一笑,神情略憂慮。“我僅是被眾人可憐、頂多在背後被議論紛紛罷了,盧大哥和素姐就慘了,盧家必然派人追探,畢竟是盧家大公子,老太爺精心調教出來的盧家子弟,『江南藥王”傾盡所有人力也一定要找到盧大哥的……如此這般,是能帶素姐逃哪兒去?”

  苗淬元聽來聽去,入耳入腦又入心的就那一句——

  “……你不想嫁?!”

  他驀地朝她又近一步一雙掌分別按住她上臂。

  “你說,是你不想嫁,這意思是……是你不想嫁,你自個兒不要嫁、不願嫁,你悔婚了,對盧家悔婚,所以不嫁?”都快語無倫次。

  朱潤月雙臂被他握得微疼,清楚感覺到他的緊繃。

  結果她心也跟著繃起,小小口調息,不知自己臉蛋已陀紅。

  “朱潤月,你為何不願嫁?”他語氣一蕩,仿佛極渴求那個答案。

  但他單刀直入地問,是要人家姑娘怎麼答?

  “就是不想了、不願了,你、你放開!”她輕扯他雙袖,臉容一撇,又想避開他迫人的目光。

  苗淬元瞧上眼的,要他大爺爭都不能爭地甘心讓出,完全沒那可能。

  可對眼前姑娘他卻退讓了。

  原因在於姑娘喜愛她所選擇的,也尋到安身立命的路,因此他沒出手,沒作亂,沒毀去她與盧家的姻緣。

  但如今是她“自毀前程”。

  忍字頭上一把刀,他一直很乖,唔……好啊,只除酒醉那晚有些發瘋外,這些年真的安分守己得很,為成全她,整得自己五臟六腑都痛,他磨刀霍霍對準她下手,她已怨不得誰。

  “朱潤月——”她名字好聽,喚出口就有圓滿感覺,他朝一臉迷惑的她咧嘴,嗓音清朗。“既與盧家無緣,那就另結新緣,你……你可以嫁我為妻。”

  轟隆!砰——

  朱潤月只覺耳畔有巨聲炸開,轟得人渾身大震,背脊繃凜。

  又像一方大石從邊上滾落,越滾越快,最後一聲重響投進湖中,激得湖面水花大作,亂七八糟掀起無數波瀾和漣漪。

  他這人……他這人……這麼鬧她有意思嗎?

  “我才不會賴著你!”她紅著臉,氣得鼓頰,用力掙開他的手。

  苗淬元俊眉飛挑,不明就裡,長身一移擋住她的去路。“什麼意思?”

  她一雙明眸瞪人。“那年你說,若我名節有損、乏人問津了,屆時,你可以娶我為妻……但其實怕我揪著由頭賴上你。苗大爺,我即便遭棄,真嫁不出去,也不會……不會……”可惡!她都胡言亂語些什麼?都是他惹的,沒事迸出那種話幹什麼?!這時候這樣欺負人,他還理直氣壯了?!

  苗淬元記起來了。

  那是十八歲時的他,頭一回對某個姑娘動心,卻惱羞成怒所說的話。

  記起的同時,手勁頗大的姑娘已重重推開他胸膛,頭也不回往裡邊走。

  “喂,等等——你聽我說!你不能這樣走掉!那……那算我拜託你,拜託你賴著我,成了吧?朱潤月我……呃?!”他一路跟上,熟門熟路的,直到一腳跨進通往內院天井的那道小拱門,話陡止,身形頓住。

  廊簷的那盞燈籠底下,小富泰的朱夫人盈盈而立,在場不僅她一個,幾根廊柱後面探出一個頭、兩個頭、三個頭……隨便一瞄,至少也有五、六顆腦袋瓜,皆是“崇華醫館”這些年所收的小醫僮們,許多被送來習醫的孩子離家甚遠,就直接住在廣院裡,此時每雙小眼睛都亮晶晶,拿他直瞧。

  苗淬元很少有驚慌失措的時候,此一時際,還真有點慌亂。

  被人躲著聽壁腳,都不知聽去多少?

  又被人盯著猛看,眼神那麼……露骨。

  非禮勿聽,非禮勿視,小醫僮們不懂嗎?這朱大夫教得真不好!

  俊臉不由得發燙,他一臉戒備,目光微恨地盯著已避在娘親身後的朱潤月。仿佛劍拔弩張的氣味兒,緊繃得很,朱夫人卻眉彎彎、眼彎彎,啥也不提,只淡淡道——

  “苗大爺送咱們家月兒過來嗎?那正好,今兒個送賀禮上門的賓客,該退的禮全退了,就只剩『鳳寶莊』送來的禮還沒退還,大爺既然過來了,回去時,順道把賀禮帶走吧。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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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0:04:0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十餘日後。

  過江往北行,初冬的寒意更顯,用不著開口,光呼吸吐納都能噴出團團白煙。江北的永寧大城內,一家臨運河而建的二層樓客棧,今晚生意依舊紅火,一樓用來吃飯吃酒的大堂坐無虛席,二樓供旅客投宿的廂房同樣全滿,一房難求。

  但老掌櫃實在佛心來著,見一雙夫妻相稱的年輕男女似連日趕路趕出一身狼狽,小娘子還得了風寒,燒得滿臉虛紅,那年輕儒雅的相公求店家幫忙騰出一間房,老掌櫃二話不說,立時將最好的上房空出,請客人入住。

  老掌櫃還熱心熱腸想替小娘子延醫,儒雅相公卻說不必,只自個兒開了張藥方,請店家夥計幫忙抓藥,然後借了客棧灶房,親自為小娘子煎藥。

  小娘子喝過藥,安穩睡下後,儒雅相公這才有閒心下樓用點飯菜,並向老掌櫃好好致了謝意。

  老掌櫃揮手忙稱不敢,笑道:“那間上房其實是特地為我東家所留,尋常就空著,不讓誰入住的,這會兒能供給相公和小娘子投宿,也是東家允可,要咱多方照料,小老兒才敢這麼辦,不敢居功啊……您要謝,就謝我家爺去吧。”

  “原來如此。莫怪房中擺設如此精緻,物件都是極好的。”儒雅相公恍然大悟頷首,遂問:“不知這位東家大爺人在何處,是該當面道謝才好。”

  老掌櫃非常熱心。“我家爺這幾日剛巧過來巡視,此時就在後頭的院子,相公若欲當面謝過,請隨小的來。”

  客棧的後頭院子與河道相通,船隻運來雞鴨魚肉、白菜蘿蔔等等食材,直接可在後院卸貨送進大灶房。

  當儒雅相公跨出後院,被領上一艘大篷船時,突然覺得不對。

  倘是載貨用的篷船,不會這麼華美乾淨。老掌櫃僅說東家大爺在後頭的院子,可沒說人在船內,此時領他上船……有何用意?

  啊!不好!

  他心中陡驚,想到房裡的小娘子,旋身就要跳下篷船。

  “盧成芳你還想跑?!沒門兒!”高大修長的東家大爺突然從篷子裡撲出,猛虎出柙般撲得又急又狠,還把一方垂簾“唰”一聲從中扯裂。

  盧大公子被人從身後撲倒在船板上,硌得整張臉都疼。

  他奮力掙扎,勢若瘋虎,後腦勺發狠一頂,撞上背後那人的臉,也讓對方狠狠吃了一記疼。

  他乘機翻身,怒瞪正搗住下顎、雙目痛到飆淚的東家大爺,難得聲狠——

  “苗淬元,你要敢動素兒一根毫髮,我不會放過你!”

  他們先是被“請君入甕”,後是這招“調虎離山”之計,就怕他和素姐被分開逮住。

  比狠,苗淬元還沒輸過,唇舌與俊顎都被對方的“鐵頭功”撞傷見紅,仍惡聲惡氣地笑。

  “好啊,素姐都改喚成素兒了嗎?盧大公子有了自個兒的素兒,也就管不著月兒的死活是嗎?迎親前一晚奔了,留信只為退婚,折騰人不手軟,閣下比我還厲害嘛!你要我別動你的女人,行,那我就動你!”掄拳卯下。

  男人們幹架了。

  兩人身形皆屬修長,但苗大爺使得上幾套強身健骨的拳法,箭術亦練得小有火喉,兼之肩寬腰勁、四肢有力,幹起架來贏面大。

  然,盧大公子也非省油的燈,雖較苗大爺削瘦,但“江南藥王”盧家養生練氣的功夫是有名的,盧大公子底子打得紮實,氣長不竭,以致人被逼急了,瘋勁兒沖上頭,幹起架來不要命。

  結果就變成一場完全不講招式、只想揍到對方倒地的幹架,雙方你來我往,僅差沒揪頭髮、插眼睛、撩下陰。

  當慶來與兩名隨從甫將樓盈素那兒安排好,趕回主爺這邊時,見到的就是兩位爺你一拳、我一腿,在甲板上打得不可開交的光景。

  砰——砰啪——

  得!還抱著一塊兒落水了!

  “大爺啊!”慶來抱頭哀號,立馬跳水拉人。

  他家大爺外強中乾,身子骨嬌貴,可不好著涼啊!

  另一頭的“鳳寶莊”這邊,在一連十余日的施針灸藥再以藥薰洗,苗三爺腦勺裡一點一滴慢慢滲出的血終於大止,只是血塊瘀積造成的眼疾,還得再推敲診治之法。

  朱大夫這陣子不往“鳳寶莊”跑了,說是得潛心想想苗三爺這集寒症、咳症、頭傷和眼疾的病,該從何處下手才好。於是這兩天都是朱潤月代父過府為苗三爺號脈,然後天天詳實記錄苗三的醫案。

  過來“鳳寶莊”時,朱潤月剛開始也是忐忑,然後不知苗沃萌是否看出點什麼,竟主動向她透露,說家裡大爺有急事待辦,幾天前又出遠門。

  往來奔波,這樣忙碌,要睡足時辰才好……天候越來越寒涼,他穿得可夠暖?

  他那個病,夜間與清曉最易發作,千萬不能熬夜的……待意會過來,發現自己又不自覺為苗大爺牽掛,心裡不禁苦笑。

  今日讓苗沃萌再做目力測試,結束診脈後,她起身告辭。

  人踏出苗三的“鳳鳴北院”,經過那座雄奇卻處處透出神秀的石林園時,一名富泰的老人忽從清奇透秀的太湖石壁後竄出來,很乾脆地擋住她的路。

  她識得老人家,是苗家年逾百歲的太老太爺,苗家年輕爺兒們的曾祖爺爺。

  “太老太爺。”她有禮二幗,微微笑道:“您瞧起來像又年輕些了。”老人家顴骨紅紅兩坨,著實可愛。

  “小月兒上哪兒去?”

  “我回我家呀。”

  老人蹙眉,露出疑惑。“這兒不就是你家嗎?咱那天瞧見了,小月兒穿著大紅嫁衣進門了不是?咱們家大元直瞅著新娘子看,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你是大元的媳婦兒了,不是嗎?!”

  苗家太老太爺身骨強健,但就是越來越孩子氣,腦袋瓜有時不大靈光。

  朱潤月顴骨立時也紅紅兩坨,靦覜搖頭。“不是的,太老太爺看錯了……那天之所以穿著嫁衣過府,是因為那個……”

  “欸,不管不管,反正穿嫁衣就是嫁了,你不能欺負咱年紀大!”

  “呃……”她先是一怔,忍俊不禁就笑了。

  頑童般的老人圓乎乎的紅臉,發須白得發亮,很有喜感啊。

  沒再辯駁嫁沒嫁的事,她低頭解開腰間的正紅繡花袋,正要探手取糖,一隻圓潤潤的手竟快她一步直接搶進小袋裡。

  “太老太爺?!”

  “小月兒每次都只給一顆、兩顆,哪夠塞牙縫?”

  “那太老太爺也不能霸著不放啊。那……三顆?”老人家白裡透紅的圓臉直搖,白亮鬍子掃來掃去。

  “……四顆?”還是搖頭。

  “五顆。不能再多了!”

  “唔……”心不甘情不願的,僵持了會兒還是乖乖先撤手。

  朱潤月好氣又好笑,才要取糖球,卻被老人家拉進太湖石壁後的假山山洞裡。她明白他的意思,這種事得躲著,苗家僕婢們全是年輕爺兒們的眼線,要被瞧見他吃糖或把糖藏起來偷偷吃,他那些“不肖子孫”肯定不教他好過。

  然後一老一小就蹲得圓圓地縮在造景用的小山洞裡……分糖。

  朱潤月拿出自個兒的綢帕,數了五顆圓滾滾的糖球放入,邊說——

  “這次是老姜糖,薑是老的辣呀,但我用紅糖熬制,又加了蜜和青梅果,能把過辣的感覺調和過來,雖然還是辣,但挺溫潤的。呐,給。”包好,遞上。

  太老太爺很快地取走,兩手緊緊抓著,兩眼……欸,眼巴巴盯著小繡花袋不放。朱潤月歎氣,沒再給老薑糖球,而是從小醫箱裡拿出小油紙包打開。

  “這是山楂片,和著甘草與枸杞子一塊兒炮製過的,太老太爺嘴饞或舌淡時,可以含個幾片,酸酸甜甜,滋味不錯。嗯……還有這個梅餅子,也是酸酸甜甜具開胃功效,您先吃一點兒試試,看會不會覺得太酸”說著,剝下指甲大的一小塊梅餅喂進老人家嗷嗷待哺的嘴裡。

  下一瞬便見老人糾起兩道白眉,五官擰得跟包子皺褶有得拚,非常之糾結。朱潤月忍不住又笑,蹲圓的身子笑得略前俯後仰。

  突然,很殺風景的,一道男嗓在小山洞外淡然響起——

  “曾祖爺爺好福氣啊,又是糖又是山楂片和梅餅子,所謂見者有分,您……”

  “沒分沒分,你沒見著,沒你的分兒!”老人驚嚷。

  “哇啊!”朱潤月訝呼了聲,因老人家手腳迅捷得驚人,收走她手裡的油紙包,把山楂片和梅餅子全搶了,就這樣抱著一小堆“贓物”彎身跑走,從山洞的另一邊出口溜掉。

  整個過程,朱潤月雙眸眨都不及眨,而當苗淬元聽到她輕呼,略彎身探進小山洞時,僅來得及瞄到太老太爺溜走的背影,以及她呆若木雞的模樣。

  “哼!”苗大爺不痛快了。“給別人的就是紅糖熬制的老薑糖和酸酸甜甜的山楂片、梅餅子,給我吃的就是苦斷腸子的老蔘糖……小月兒,你心偏得厲害了。”

  朱潤月回過神,臉紅心熱的,也不駁他的話,快手快腳地收拾小醫箱。

  嗅?等等——他的臉……

  她倏又抬頭。

  小山洞裡略陰暗,但仍可看出他臉上青青紫紫,嘴角還腫著呢!

  “你、你怎麼會……苗淬元!”苗大爺直起腰板,調頭就走,有意無意要釣著她似,而她也只能乖乖上鈎,抱著醫箱趕緊鑽出小山洞追上。

  他走得很快,步伐又大,且專挑曲徑小道走。

  果然是他大爺的地盤,知道如何抄近路,過人工湖畔的回廊再鑽過水榭小園,展開在前的已是他的“鳳翔東院”。

  她跟進東院的前廳,一腳跨過門檻甫要喚住他,卻被此刻坐在廳裡的人驚住。“盧大哥……”

  是盧成芳沒錯,但那張臉……竟也青青紫紫,除嘴角紅腫,眼角亦腫得厲害,乍看較苗大爺嚴重許多。

  “你們……這是怎麼了?”朱潤月隱約猜出,卻不敢置信。

  她走向盧成芳,憂心端詳著,二話不說從醫箱裡取出小刀,再將桌上的燭火點起,刀片過了火後,她俐落地在盧成芳眉尾下端劃開一道小口,立時用淨布輕按,擠出瘀血。

  盧成芳自然知道她的手法,從頭到尾皆微笑相待。

  直到她拿掉吸出瘀血的白布,開始往他傷口上抹藥時,他才徐聲微歎——

  “若你要拿刀抹我脖子,我也就引頸就戮了……月兒,是我對不住你。”

  朱潤月一怔,跟著搖了搖頭。

  她唇瓣略動似要說話,卻遲疑地咬咬唇,隨即朝靜佇在一旁的苗大爺看去。苗淬元能瞧懂她的眼神,是覺事不關他,所以盼他能避開,讓他們倆能單獨說說話。

  怎是不痛快而已?!

  簡直像拿刀直捅他心窩,都快捅成馬蜂窩了!

  但他苗大也是有尊嚴的,尤其在其他男人面前,如何也得撐住臉面。

  他勾唇冷笑,俊龐清峻如覆霜,一甩袖,踅足便踏出前廳。

  就任他們聊個夠!

  見他半句話不說已自行離去,表情儼然如臘月風雪,朱潤月欲喚喚不出,事有輕重緩急,最終只能先理清面前的事,再去管他的事了。

  當她收回眸光時,與盧成芳對上,後者淡淡笑,懸在心上的結似有些得解。

  他歎息道——

  “月兒,倘是你用那樣的眼神瞧我,咱倆也許早就在一塊兒了,不會可有可無又理所當然地這麼拖著我對不住你,白長你幾歲,該要早些洞悉感情的事,若早些看明白,也不會讓你睦蛇這麼些年還有你素姐,也是教我耽誤了青春,月兒,我放不開她的,這輩子已不能無她,對她總是憐惜心疼,她一片癡心待我,我寧負天下人,絕不負她。你要對她有氣,也一併往我身上撒吧,要怎麼對我,我都受著……”

  沒有的……朱潤月想說她沒氣恨誰,亦不覺被負。

  然盧成芳說了那麼多,一次又一次的對不住,她欲安撫,雙唇躊躇囁嚅,卻是問:“盧大哥說,若我用那樣的眼神瞧你,咱倆也許早就定下……『那樣的眼神』……是哪樣的眼神?”

  “在意的、掛心的、喜怒哀樂因他而起的……那樣的眼神,月兒瞧著他時,是那模樣。”

  盧成芳口中的“他”所指何人,雖未道出,可朱潤月心是知道的。

  談了約莫一個時辰,將這半個多月發生的事大致聊過,盧成芳之後隨慶來離開,朱潤月問他去處,才知苗大爺已都安排好,讓他與病過初癒的樓盈素暫時住在城郊外的一座四合院。

  那座院子是苗家眾多養蠶場之一,偏僻清靜,平時又有人照料,能令棄婚兼私奔的一雙男女暫且喘口氣。

  但苗大爺如此費心相助,所為何事?

  踏出前廳,朱潤月一時間有些迷惘。

  也許把盧大哥“暗渡陳倉”地送進來再送出去這事得做得隱密些,因此平時在東院做事的僕婢們全清空了,再加上慶來也不在,她四下環顧,尋不到半個人。

  不是不識得通回自家醫館的路,但走不了。

  此時此刻,不見苗大爺一面,不跟他說說話,她沒辦法走開。只是……他人呢?在書軒?還是寢間?

  “潤月姑娘……”有人從後頭冒出來,輕拍她肩膀。

  她微訝轉頭。“……金老伯?”

  老金咧嘴笑了笑,隨即兩眉擰高,一臉無奈。

  他沒再出聲,僅偷偷指了指園子裡那座造景假山,那景造得頗高,猶如鳳翼展揚,假山上立著一小座精緻的六角亭,此時望去,亭內有人獨坐品茗。

  “謝謝老伯。”朱潤月頷首微福,身姿端持,臉蛋還是紅了。

  繞進園子,一步步爬上假山石階,想到那晚他一路跟她回“崇華醫館”,兩人鬧得不歡而散……唔,事實上是她避開了,將場子交給阿娘,娘最後笑笑地將他請走,還把苗家送來的賀禮順道塞回給他。

  他當時的表情像吞鹵蛋噎了,雙目奇大,有口難言,其實……挺絕的。

  第一次他說——我可以娶你為妻。

  這一次他說——你可以嫁我為妻。

  老實說,她沒想那麼多。

  覺得心裡或者有了人,會牽掛在意,會為他心疼,有時還會疼得難受了些,卻未想過與那人成夫妻,畢竟自她曉事,一直就以為遲早要進盧家大門,如今幡然醒悟,要她再去想姻緣一事,只覺裹足不前。

  六角亭裡端坐品茗的男子明明聽見她走近,不回首亦不出聲,她深深歎氣,逕自繞到他面前,甫站定便發現一事——

  從假山上的亭子往下望,這方位恰能透過敞窗和大門,將前廳裡頭的事物看個七七八八。

  他方才冷笑甩袖走得多瀟灑,結果竟跑來這兒窺探?

  又是好氣好笑、且心疼心軟的感覺襲上。

  她深吸口氣正欲啟唇,擺冷臉的苗大爺倒先搶話,還惡狠狠的——

  “來了就坐下,杵著做甚?抬頭看你,大爺我頸子不酸嗎?”他多斟了一杯溫茶擱石桌上,接著叨念。“說那麼久的話,嘴巴不酸,喉頭也該燥了,竟連杯茶也不討,厲害嘛你。”

  朱潤月秀陣細眯,火氣略竄,真就挨著他旁邊的石凳一屁股坐下。

  接著絲毫不跟他客氣,手一抄便把他多斟出的那杯茶端起,養酒蟲般咕嚕咕嚕一口喝盡,完全不管品茗風雅。

  放下茶杯,見苗淬元正瞪著她,她回瞪回去,清而靜的嗓音蕩開——

  “盧大哥說,躲躲藏藏十多日,是因素姐病沉了,他才想投宿客棧讓素姐好好休養,結果一現身就遭你下套……”

  “哼,是他蠢笨,我無事守株待兔,他一頭撞來自投羅網,卻說人家給他下套?”他冷笑撇嘴。

  朱潤月直勾勾看他。“盧大哥還說,你要他回盧家,還說你絕對能說服盧家老太爺和其他長輩,讓他們接納素姐進門,就按古禮那樣,八人大轎風風光光抬進門,在盧家正廳大堂上,當著所有長輩的面拜堂成親……苗淬元,你為什麼這麼做?”“蹚渾水”絕對不符合他的行事準則,尤其還是蹚別人家的“渾水”。

  桌上小火爐燒得旺,吊在上方的大陶壺咕嚕嚕地冒著白煙,苗大爺青青紫紫的臉像被團團白煙烘出一層紅,俊顏當真好生“精彩”。然後,他道——

  “我說了,盧家的事,我來替你了結。”

  她是記得他的話的,當時乍聽只覺惱火,滿腹莫名的委屈,而今再聽,心口卻陣陣酸軟,鼻腔亦是。

  眼前姑娘突然抿唇不語,苗淬元以為又冒犯到她,畢竟上次說這話時,她還氣得逼問他憑什麼替她出頭。

  他忍住歎息,穩聲道——

  “盧大公子一向是盧家老太爺的眼中寶,他與家裡炮製藥材的女師傅私奔,不顧當年盧、朱兩家訂下的娃娃親,他這一奔,盧家整個炸了鍋,原就覬覦『江南藥王』掌家之位的其他幾房子弟,好不容易逮到盧大公子攪出這一局,怎可能輕易放過……盧成芳就兩條路可選,一是帶著樓盈素逃,逃得過,從此隱姓埋名過點小日子,逃不過,也就綁回盧家受家法伺候,興許長輩們還要拆散姻緣……”

  他把玩杯子,淡淡勾唇。“不過,你的盧大哥還有第二條路可行,他可以主動返回盧家……嘿,此刻重回盧家,等著他的即便不是刀山火海,也是明槍與暗箭,盧家各房揪著他棄婚又私奔的由頭,如何都能將他逼下家主之位,但只要他肯去爭,苗家『鳳寶莊』便傾全力相助,無論如何都要推他上位,將『江南藥王』全盤搶下。”

  朱潤月聽得一臉怔然。

  面前茶杯再次注滿香茗,她下意識捧起,湊在唇下緩緩啜飲,思緒轉動。

  飲著好一會兒,她忽而抬首,問:“……為什麼非盧大哥不可?『江南藥王』下一任家主為誰,對你而言……緊要嗎?”

  “對你『崇華醫館』而言,緊要十分。”苗淬元答道。“當年你爹以為兩家訂下娃娃親,是板上釘釘、鐵打的事,朱家祖傳好幾塊藥山、藥地,以及管著四時栽植和收成的藥莊子,全倚仗盧家管理,雙方僅口頭允諾,連張契約也沒打……你道盧家長輩們為何不喜樓盈素,偏要迎你入門?”哼笑——

  “畢竟是朱家的獨生閨女,朱家祖傳的一切終要隨你作了嫁妝,只要婚事搞定,盧家差不多也能占著那些藥產豐沛的地方與莊子不用還,而你恰與朱大夫一個性情,對身外之物從沒在意過,卻不知若無這些身外之物,『崇華醫館』如何長久維持?自個兒又該如何安身立命?”

  “那……我、我也像我阿娘的,又不是只像我爹,你幹什麼這麼編派我?”這是事情的重點嗎?

  苗淬元都想扶額歎氣了。

  “總之就是,該打契約的不能馬虎,委託盧家代管不是不可,但每月或每季的帳目該怎麼核對,獲利該如何分配,詳細都得確認了,但這等同從盧家口裡掏食……從頭來過、再訂契約的事兒,除非讓盧成芳坐上家主之位,一切才能順風滿帆地進行。就算現下你爹向盧家老太爺開口欲討回所有朱家的藥山、藥地和莊子,我想老太爺也未必能允,人心不足蛇吞象,盧家嘗了那麼多年的甜頭,要他們乖乖吐出怕是不易,若然等到盧家老太爺仙逝,那就更無可能追討回來……”又是扯唇笑,帶著譏諷——

  “你覺得我渾身銅臭、市儈至極,把人心想得太糟嗎?沒法子,大爺我就這模樣,跟你救死扶傷的大志向完全兩碼子事。”

  可就是入眼入心了,就是非替她這麼籌謀不可,甘願挨她罵也得保她後半輩子衣食無缺,保她“崇華醫館”長長久久,一代傳過一代。

  朱潤月終於懂了,原來他要替她了結的是那般的事。

  與盧家婚事破局,兩家眼下狀況確實尷尬,她沒想過背後這些糾糾結結的事,他倒全都縷過一遍似,更著手辦了。

  “你說話呀!”苗大爺嗓聲略繃,藏在袖中的五指暗暗握緊。

  她揚睫,瞳仁清亮,似泛水光。“那……那你既有意相助盧大哥和素姐,卻仍要狠狠打上一架,還打得鼻青臉腫,有意思嗎?”

  “有!都不知多有意思!”哼聲,臉撇向一邊。

  想到她護著盧成芳的樣子,心頭就來氣,明明他也傷著,怎就不見她緊張兮兮拿刀畫他?

  此時這位大爺完全沒反省是自個兒下手太不知輕重,把對方揍得一邊眼高腫高瘀血、幾要瞧不見的這等無聊事。

  他的口氣和傲蠻勁兒,著實令人惱得牙癢癢!

  而朱潤月真拿他磨牙了。

  毫無預警出手,扯住他的闊袖一撩,如以往要為他把脈那般,但這會子卻把他的腕抵至唇下,張口就咬。

  他雖一副斯文俊逸樣,到底是男子,手較她大上許多,手腕更是骨硬皮韌,她兩排貝齒若繼續使力的話,吃虧的定然是自己,所以洩憤的意思有點到就好,磨個幾下出出氣。

  苗淬元卻是傻了。

  被攥住的手發燙,被咬住的那塊肌膚更是燙得不行,恨不得她咬得更用力些,這既癢又麻、濕熱微疼的感覺實在太銷魂。

  豈料,竟有其他更濕熱、更銷魂的東西從她眸中湧出,落在他膚上。

  他被燙得微微一震,她已放開他的手,抬起頭,臉紅眸亮。

  “……謝謝你尋到盧大哥和素姐。”靦腆牽唇。“盧大哥能返回盧家,對『江南藥王』而言極其重要,他和素姐要能在一塊兒,不遭罪,我也才覺心安。”

  橫波目已成流淚泉,她笑著掉淚,又連忙抓起袖口擦拭,臉蛋更紅。

  “有什麼好哭……朱潤月,你別哭!”

  “就哭。”

  她說話時是笑著的,又哭又笑黃狗撒尿,但苗淬元心湖卻是一蕩。

  他探掌去撫她的勻頰,指腹揭去濕意,看得有些癡了,直到自己的臉亦被姑娘家的柔荑所覆,鼻間嗅到清涼藥味,才發現她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小盒藥膏,秀指挖了些,正往他臉上幾塊青紫的部位抹著。

  近近瞧她,落在心湖的那一葦扁舟蕩得更厲害些,他開始語無倫次——

  “那個……是說……該哭的其實是我吧?求親不成,被人塞回賀禮就往外趕,好歹也是自家地盤,結果真愣頭愣腦地被掃地出門,不該我哭嗎?你想哭,還得在我後頭排著。”

  算我拜託你,拜託你賴著我……

  他那日當真氣急敗壞了……朱潤月想著,有些失笑,方寸是熟悉的酸軟。

  但,很多事混沌未解,他和她,可能嗎?可以嗎?

  “求親……什麼的,若無男女之情,怎能允婚?!”不想再有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真心喜愛的,才行。

  “沒有嗎?”他忽而握住她的手,臉一下子傾近。

  朱潤月心音陡重,與他四目相接,男人好看的面龐青一塊、紫一塊,還是好看的,眼神深得像兩團漩渦,牢牢擄獲她的眸。

  “沒有嗎?”

  他又問,她答不出,甚至也忘了他到底問什麼,因他臉靠得更近,略頓了頓,似要給她逃開的機會,但雙掌又將她的小手整個包裹,不令她逃。

  那嘴角帶傷的薄唇一下子親上來。

  朱潤月倒抽一口氣,原來不自覺間屏息太久,當他親上的同時,繃得發痛的胸臆提醒她得呼吸吐納,這一吸氣,他的氣息隨之侵入,還混著藥膏涼涼的青草氣味……

  她傻了似瞠圓眸子,而他……他竟也張著雙眼,目光湛動,仿佛春日枝頭上的桃色,隨風輕舞。

  心著火了,火舌竄起,將思緒燒成灰燼。

  她直到此刻才猛地閉上眼,但這麼做更糟,他根本是直直親過來,唇舌先禮後兵,稍稍讓她適應後,整個舉兵攻進,她一閉眼,其他感覺更強烈,唇齒磕合間節節敗退,腦袋瓜動彈不得,好一會兒才想明白,是被他一隻大掌穩穩托住……

  相濡以沫啊,他的氣息融進她的,點點滴滴、絲絲縷縷……儘管她僵化如石,舌尖仍清楚嚐到纏綿的氣味。

  覺得……快昏倒,當他緩緩離開她的唇時,她螓首無力般輕垂,秀額與鼻抵著他的臉,像要靠他如此頂著才能撐住。

  “月兒……”他輕啞低喚,故意騷亂人心似。“你我之間沒有男女之情嗎?”小名兒親昵地從他唇間逸出,她頰燙耳熱,著火的心更是悸顫。

  氣喘吁吁,喘得較他還重,原就紅撲撲的臉蛋這會兒紅得幾要滲血一般。

  沒想哭的,真的,真沒想哭,可眸子卻還是迷蒙潮濕……可惡!肯定是被他嚇出來的!

  包住她小手的大掌早已放鬆,換她反手抓住他,扯來嘴邊又是張口咬下,而淚珠就滴在他腕上。

  苗大爺任她往自個兒肉上磨牙。

  他沒抽手,反倒攤開大掌貼熨她的臉,拇指在她頰上溫柔挲摩。

  “即便真無男女之情又如何?”他笑音低柔。“此時無情,唯盼往後情生意動……咱倆彼此都有個盼頭,甚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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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0:04:3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盧成芳在棄婚並私奔將近一個月後,攜樓盈素返回盧家。

  他成親前一日奔了,造成軒然大波,之後主動歸家,亦是另一場軒然大波。

  盧家長輩們許多眼睛盯著,即便盧老太爺有心回護,沒給出個交代實難服眾。盧大公子一返家便先領了一頓家法,當著老太爺的面,被自己的親爹盧老爺挺結實抽了一頓。

  盧成芳甘心受罰,但揍完兒子的盧老爺逼兒子起誓,要他斬斷與樓盈素的牽扯,盧大公子抵死不從,結果就被鎖進自家大宅的藥倉裡,更氣得老太爺順手砸碎好幾個甜白杯。

  至於病過一場剛養好的樓盈素,原也被扣在盧家,老太爺那天將她召了去,單獨說事,大抵是動之以情、誘之以利,再威逼恐嚇一番。

  結果事情沒老太爺想的那樣簡單。

  一是樓盈素的脾性原就外柔內剛,好不容易與盧成芳走到一塊兒,不可能放棄。二是當天樓父竟偕同幾位“江南藥王”的老師傅、老掌櫃們,一舉闖進盧老太爺的書閣,言談間儘管仍是下對上那般恭敬有禮,態度卻是堅定,當日便順利將自家閨女從盧老太爺手中帶回。

  鬧成這樣,不僅盧家各房,連在“江南藥王”底下做事的人,大夥兒全都關注得很,一時間盧老太爺實也騎虎難下。

  要老人家甘願點頭,認了樓盈素“長孫媳”的身分,不能夠。

  要他以強硬手段拆散兩人,又怕寒了老師傅、老掌櫃和夥計們的心。

  不過就在盧成芳被鎖進自家藥倉後的第三天,事情終於起了變化。

  盧老太爺有兩名兄弟,當年分家後,老三跟著老二往北邊生活,做的亦是藥材、藥鋪的營生,兩兄弟後來在東北一帶揚名立萬,闖出不小名氣,與本家這邊表面上雖說同氣連枝、一團和氣,但暗暗較勁兒的事也是有的。

  這一天,三老太爺舟車勞頓趕了十多天的路程,終於抵達本家。

  被迎入暖廳內稍作休息,話也不多寒暄,他開門見山便道——

  “大哥,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咱這次專程南下,其實是應了二哥交代,想把成芳接到東北避避風頭。這次棄婚又私奔的事,確實不好看,但這孩子的資質當真絕佳,說句不中聽的,大哥底下那五房子孫,加起來怕都不及成芳一半。”欲緩和說詞般嘿嘿笑了兩聲——

  “當然啦,咱與二哥底下那幾房,找來找去也沒能有個較成芳出色的。欸,老一輩的依賴他,能將大任託付,年輕一輩的仰賴他,拿他當榜樣……這次闖出這種事,受責罰那是該當,如果大哥暫時想來個眼不見為淨,就讓成芳到東北住一陣子,二哥與我會好好照應他,藥鋪、藥莊咱們北邊也不少,恰可讓他在那兒試試身手,說不定覺得有趣,肯待下來了,對那位什麼……什麼盈素姑娘的,感情也就淡了,自然也就分了呀。大哥以為如何?”

  盧老太爺以為……他家老二、老三根本是“趁火打劫”來著。

  趁“江南藥王”本家出亂子,想名正言順挖走他本家的寶。

  倘是成芳真在北邊待下,跟他二爺爺、三爺爺親近了,情況豈不更棘手?!

  盧老太爺遂避重就輕將老三提的建議擱下,這兩日儘量避不見面,若見著,對方重提此事,他也還能仗著長兄和“江南藥王”大家主的勢頭敷衍過去。

  只是有些人敷衍得過,有些就難了,即便他是盧家老太爺。

  三老太爺都還沒走,盧成芳的外祖家已遣人來訪,來的是盧成芳的兩位母舅。盧成芳的親娘已過世,外祖對他一直頗有照應,以前就時不時遣人來探望,而這次一口氣來了兩位母舅,主要亦是想把他接走。

  說起盧大公子的外祖家,可說是“一門英烈”。

  一家之主的外祖父是廷醫正五品院使致仕,一族四大房,目前晉身六品或七品的御醫就有好幾位,如此次來訪的兩位母舅,皆有官階在身。

  如果盧大公子真被帶到外祖家,憑他的天賦能耐和外祖家的人脈,要再出一位正五品院使絕對不是難事。

  ……只是將來若說光宗耀祖,像也不是顯耀到盧家的老祖宗們。

  為應付好這些人,盧老太爺這幾日當真身心俱疲,非常糾結。

  “盧大公子挨了一頓家法伺候,瞧來依然神清氣爽得很。欸,就說盧老爺到底心疼兒子,在盧家幾房人面前做做樣子罷了,肯定打得聲聲作響,但傷皮不傷骨是吧?”藥倉外,苗淬元隔著一道兩尺見方的木條欄窗,與裡邊背靠著牆壁、席地而坐的盧成芳說話。後者髮絲略紊,面龐清瘦,身上對付小雪天的棉袍微縐,但還算乾淨。

  苗大爺的話中帶嘲弄,盧成芳已領教過好幾回,他沒理會,只問——

  “素兒無事嗎?”

  “即便有事,也得令她轉危為安。”苗淬元面上笑笑。

  天寒,霜降之後小雪來,他口鼻逸出的氣息形成團團白煙,模糊了五官,聲音有些塞住似,略緊略啞,仍笑。“你那位岳父大人是明白閨女兒待你的心意,沒有怪你的,他原就要上門討回女兒,既然如此,將既要戰,兵隨將轉,煽動『江南藥王』底下的老師傅、老掌櫃們一塊兒出面,讓樓父領著往前沖……閣下以為,于我而言能有多難?”眉目輕斂,淡色薄唇一勾。

  “放心,樓盈素已隨她爹暫且歸家。無事。”

  藥倉內的儒雅公子微微頷首,眉間略松了結。“那就好。”

  “不過你家老太爺就累了些。”

  苗淬元的話讓盧成芳挨著木條欄窗緩緩立起。

  透過木條間縫,兩人四目對上,苗淬元不改嘲弄道——

  “你二爺爺、三爺爺當年對於本家獨佔『江南藥王』的稱號本就不滿,兩邊雖一個在北、一個在南,所做的卻是相同營生,正所謂同行相忌,要唆使他們上門找碴,挖你親爺爺牆腳,當真比反掌還容易。呵,拿你這顆香餑餑釣著盧家幾房人,能玩出什麼花樣,滿值得期待啊……”微頓,俊眉隱忍寒意般動了動,一會兒才歎道——

  “可惜了,我那『鳳寶莊』數來算去就一個見天想著玩的太老太爺,再一個見天只知往外闖的二爺,加一個見天只曉得鼓琴、寫譜的三爺,怎麼就沒個幾輩幾房的族人來鬥鬥,枉費我一身專精、滿腔熱血。”還真的挺惋惜似。

  盧成芳表情依然以不變應萬變,唇抿得微緊,不知在沉吟什麼。

  苗淬元突然大發善心又道——

  “不過盧大公子的外祖家待你確實是好。未等我登門拜訪,你外祖父聽聞你主動返家,已與兩兒子商量過,全看盧家老太爺和其他各房長輩什麼做法……真是遭擠兌了,被長輩所厭,就將你接了去。至於樓盈素,你的兩位母舅已私下見過她,還各贈一份見面禮,這舉措等同認可了她與你之間的事。”

  聞言,盧成芳淡淡神態終於略顯軟意。

  “香餑餑眾人搶,閣下有何打算?”苗淬元明知故問。

  “既選擇回歸,就不會再棄盧家,不辜負『江南藥王』這塊招牌。當然,也必不辜負有情人。”

  “如此甚好。”

  挨過家法的身軀雖站得辛苦,盧成芳仍儘量挺直,低幽道:“……多謝。”

  苗淬元眉目微軒。“待事成,還望盧大公子莫忘所諾。”指的是朱家將藥地、藥莊託管之事,得重新厘清,訂下契約。

  忽地腳步聲急傳。

  來的是盧成芳的貼身小廝淮山。

  “爺,沒事了沒事了,舅老爺今兒個又上大宅來,老太爺悄悄吩咐,要咱過來放您出來,然後還說讓您好好梳洗一番,等會兒到前頭拜見兩位舅老爺。”

  來到藥倉前,淮山朝苗淬元深深作揖,咧嘴笑——

  “真被苗大爺說中,兩位舅老爺若再來訪,咱們老太爺定然難以招架,只能放了爺出去救場。”他迅速覷了眼四周,搔搔頭。“只是苗大爺可能得走了,接下來巡守的那一班護院沒打點過,一會兒會繞過來,被瞧見可就不好。”

  苗淬元淡笑,點點頭。“你家的爺受了家法,被關進藥倉裡好生狼狽,我溜進盧家大宅親眼所見,心裡難得的痛快,是該走了。”

  “啊?”淮山一愣。

  他以為“鳳寶莊”苗大爺是自家主子的朋友啊……難道不是?

  這一邊,想慶來正等在後院門外肯定等急了,苗淬元轉身欲走,卻被盧成芳喚住。

  “……尚有一事,看來苗大爺應是不知。”

  “何事?”

  “是淮山從我家老太爺那兒偷聽得來的,老人家對盧、朱兩家的親事仍不願放棄,今晨,我爹已備了一船的禮,親訪湖西邊上的『崇華醫館”,並代我這個不肖兒致歉,此時分,兩家應已細細談過才是……”輕咳兩聲,徐慢又道——

  “苗大爺對『江南藥王』盧家的事仿佛處處先機、運籌帷幄,我卻是想問,閣下對朱大夫、朱夫人兩位長輩有幾分把握?對我月兒妹妹又能掌握幾分?”

  盧成芳內心忽感安慰了些。

  他如願瞧見苗大爺從容的面龐先是刷白,跟著是含霜伴雪般冷凝,接著低眉眯目,從容神態破碎,滿臉陰黑。

  盧成芳被淮山扶出藥倉大門時,苗淬元早已大袖一甩、疾步離去。

  他笑了笑,目光堅定。

  苗大爺有他的戰場,他盧成芳亦有屬於自己的戰場,既然避無可避,只好昂首向前,願只願不辜負親人,不負有情之人。

  盧成芳的提問,真真撩起他心底最不安的一塊,苗淬元發現自己完全答不出。

  他與朱潤月之間,朱大夫應是不知,朱夫人……即便瞧出了也按兵不動,非常高深莫測。

  而說到朱潤月,他信她不會再允盧家的求親,不管盧老爺姿態放得多低……只不過,就是某種奇詭心態,明明知她、信她,但一聽到盧家長輩又上朱家去,他就是急,胸中翻騰火海,炙得呼吸都痛。

  莫名的心焦,無可名狀的惶惑,令他不自覺想弓背縮肩,想擋住不知從何冒出的寒意。

  馬車正往最近的渡頭趕去,待走過水路返回湖西邊上,最快也是傍晚時候。

  馬車和車夫都是雇來的,因自家大爺是偷偷來訪落難的盧大公子,所以慶來特意租了輛十分不起眼的小車。

  這車當然比不上家裡的馬車舒適,木輪子骨碌碌滾動,震得人渾身骨頭都亂跳似,慶來是覺尚能忍受,只擔心主子大爺金貴的身子受不住。

  他家大爺适才從人家後院出來時,臉色就難看得可以,也不知發生何事,一上馬車僅吩咐車夫儘快趕往渡頭,然後坐定後就斂目不語。

  要不是天冷,能輕易瞧見大爺鼻間噴出白氣,他都想悄悄把指頭伸到主子那管俊鼻底下,探探是否還有生息啊。

  只是……這臉色實在也太慘了些,真無事嗎?

  “爺……”馬車顛成這般,還能睡著嗎?

  慶來等著,沒等到苗淬元應聲,心隨即狂跳。

  “大爺!”放聲再喚。

  苗淬元仿佛從睡中醒覺,臉揚起,雙目徐眨,啟唇時,淡定語調依舊——“慶來,等會兒多打賞,請船夫搖船再搖快些……往『崇華醫館』去……”他有話要對朱家姑娘說,一直擱在心底的話,不說不行。

  爺,咱們現下在馬車裡,不是船上啊……慶來不敢言明,驚到要流淚。

  他家大爺豈是無事?!

  說話尋常,端著姿態,然目光失焦,瞳心渙散,對都對不准他的臉了,嗚……根本與當年在湖上發病那一次一般模樣嘛!

  “還是氣惱嗎?好吧,任你打。”

  男人上身傾過來,俊顏很乾脆一偏,直直抵到她眼前。“來,打吧。”完完全全甘之如飴,邀請她恣意掌摑。

  瞅著他因與人幹架而青紫瘀傷的一張臉,若她當真狠得下心,早就揍他了,豈會只拿他的手腕磨牙?

  見她怔然不動,男人眉目輕蕩,將側顏轉正,又是極近地凝望她。

  他沉吟般挑眉。“不打?真不打?不悔?真不後悔?唔……好吧。”

  好什麼好吧?

  她思緒都還纏作一團,眸子都忘了要眨,他臉已再度貼來……

  又被他吻住了。

  而這一次他吻得好重,都把傷唇壓疼,疼到忍不住悶哼了,依然不放開她。“苗淬唔唔……傷啊……你唔……你嘴上的傷……別亂來啊……”她掙扎。

  男人最後將她按進懷裡,哈哈大笑,很滿足般輕歎——

  “月兒,原來你是擔憂我的傷,才不讓我親呢,而不是不喜歡這樣親昵親近的吻……”

  朱潤月一想到苗大爺那時暢懷大笑的音容,心口就如溫泉噴湧般熱燙。

  光想著,渾身就熱呼呼,止不住想過一遍又一遍,因那男人一向自律甚嚴,在外人面前又老愛端持著,很難得見到他開懷暢笑。

  而如今見識了,忘也難忘。

  這幾日太常想起,動不動就陷進發呆狀態,有時陷得太深,旁人說些什麼,半個字也聽不進耳中,更遑論進到腦袋瓜裡。

  “月兒,你說說,爹就聽你一句。雖說盧家跑來求和又求親,我是不願意的,但你都二十了,跟你盧大哥處得也好,倘是你仍然願嫁,爹也無話可說,盧老爺那邊的回話,爹還沒踩死,你想如何……我說……月兒?月兒!”

  “啊?”跑了神的朱潤月驀地被喊回神,險些摔碎收拾到一半的碗盤。

  “欸,爹是頭疼又心疼的,你倒無所謂了!”

  一日三回,朱家用飯時候向來熱鬧,因除了朱家三口,還有一群小醫僮。

  此時晚膳剛結束,小醫僮們各自收拾好碗筷後,全被朱潤月趕去大澡間浴洗,畢竟小醫僮們每日皆有師傅交代的功課必須完成,得快快騰出時間精進才好。

  所以飯廳裡剩下朱氏三口,而對於白日時候盧老爺負荊請罪一事,朱大夫直到此時才尋到時機問明白自家閨女的想法。

  不過閨女沒來得及說,愛妻倒先開口了——

  “你要頭疼,我給你揉額,要是心疼,我幫你揉胸,盧家跟咱們家的婚事,沒了便沒了,哪裡稀罕?咱們家閨女還怕沒人惦記?”

  “誰?誰惦記了?!哪來的瘟生?二朱大夫兩眼瞪得跟銅鈴有得比。

  沒法子的,對於盧成芳,那是早就知根知底,熟到不覺對方是外人,但如今突聞有人惦記自家閨女,對方是誰還全然不知,不是“瘟生”又能是什麼?

  朱夫人倒了杯熱茶遞給丈夫,徐笑道——

  “瘟生是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娘啊……”朱潤月呐呐低喚,臉上紅潮漫到頸子。

  朱大夫捧茶,一臉若有所思,看看愛妻再瞅瞅閨女,茶杯突然往桌上一放,不滿嚷嚷:“你們娘兒倆肯定有事,只瞞我一個,公平嗎?這這根本不公平!”

  “爹啊……”朱潤月臉更紅。

  噠噠沙沙咚砰——

  外頭,有誰踩著亂七八糟的踉蹌腳步進到廣院!

  朱家三口聞聲,陸續來到廊下。

  “救命……救命啊!”來人背上背著一人。

  朱大夫認出對方主僕二人,正欲上前幫忙,卻見自家閨女已快他一步奔過去,幫顯然已有些腿軟的慶來扶下他負在背上的苗大爺。

  “姑娘救命!快……快救我家大爺,姑娘救命……”慶來喘著,邊流淚邊喊。

  朱大夫既驚又奇了。

  進到“崇華醫館”的病家,喊的通常是“大夫救命”,一開口就喊“姑娘救命”的,這還是大姑娘上花轜——頭一遭!

  倘若僅是醫家與病家的單純牽連,朱潤月不會想也未想地吩咐慶來,要他幫忙把苗淬元直接扛進自個兒閨房。

  仿佛此刻,她雙眼只容得下苗淬元一人,全副心神都在他身上。

  朱大夫與朱夫人跟進房裡,小醫僮們聽聞動靜,好幾個都擠在外間探頭探腦,兩名年紀較大的醫僮頗有經驗了,不必誰吩咐,已端來乾淨的熱水和巾子,連整套銀針和幾種常用藥品都備了來。

  “脫衣。”朱潤月一聲令下,慶來馬上挨過來幫她扒掉苗大爺身上的衣物,脫到僅留中衣和錦褲。

  她落針迅速,認穴精准,絲毫不拖泥帶水,才幾個呼吸吐納間,苗淬元從頭頂到臍下丹田處,已落下十餘針。

  隨即灸藥、活穴,取下第一波灸入的銀針,她開始為他推宮過血。

  那張面龐布著冷汗,五官忍痛糾著,他胸膛鼓伏,極吃力地吐納氣息,每一口都清楚伴隨哮鳴聲響,寒喘難抑。

  朱大夫沒有插手,僅凝神緊盯。

  他看閨女施展這些年習得的醫術,看她對症落針、灸藥推拿,兩眼瞬也不瞬。苗淬元瞳心渙散,即便睜眼,映入的亦是流動而模糊的輪廓。

  他看不清朱潤月,但失能的五感所殘存的能力卻只對她起作用,她在他身邊,離得好近好近,她正在碰觸他,想保他胸肺一暖,甚至甚至每口呼吸已這樣緊迫了,他依然能嗅到她身上及指尖的藥香。

  “朱潤月……月、月兒……月兒……”無血色的唇逸出低喚。

  “苗淬元,是我。”她推拿動作未歇,一直留意著他的神情。“我在這兒,跟你在一塊兒的。”

  他歡愉勾唇,因那熟悉的乾淨音質。

  只是胸悶氣阻一下子襲上,強忍不適,又令他五官微微扭曲。

  但……他記得,是有話要對她說的,那是老早就想告訴她的事……

  “十八歲……我、我曾見的那抹月光……一直想說,那時會開口求親,其實是我心裡喜歡、動了心,但……但月光不屬我,你不屬我……那時的我,惱羞成怒了,所以……所以才說那些渾帳話……朱潤月,我苗大早就心悅你,是真的、真的……唔……”

  “苗淬元!”朱潤月一開始就在內心喝令自己不可多想,拚了命想抑住心緒,然而心湖還是動盪起來,因眼前男人驀地瑟縮抽搐,慘白臉色迅速轉紅,更因太用力喘息,眼窩周圍的細小血筋繃得滲血,膚上帶出點點紫紺。

  “苗淬元——”她驚喊,眼淚跟著掉,深深的恐懼感攫獲了她。

  她抱住他緊繃蜷縮的身軀,對朱大夫哭嚷——

  “爹,救他!求求您快救呀!我沒辦法、沒辦法……我救不了他,求求您!”

  朱大夫二話不說,上前撩袍落坐,兩手立即扳正苗淬元的頭與頸,十指各落在幾個大穴上,施加壓力。

  他沒要接手,只沉毅道:“月兒,急救藥!”

  急救藥……朱潤月神魂一凜。她家阿娘曾經瀕死,最後是靠“江南藥王”盧家的獨門急救藥“紫雪丹”才搶下一口氣,只是當年盧家僅贈一顆“紫雪丹”,之後爹帶著她一塊兒鑽研急救藥的配方,這些年陸陸續續配製,有活心、止血、舒肺等等幾種,只是急救藥的藥性相當猛烈,平時根本不用。

  但如今已到生死交關!

  一線生機乍現,适才被擊潰的定力得以重整。

  連淚都顧不得擦,她奔向角落矮櫃,取出一直收著不曾用過的急救藥。

  藥磨為極細的粉末,裝在小葫蘆瓷瓶裡。

  見苗淬元齒關咬得格格作響,她當機立斷,用小小銀勺取藥末擱在他鼻下,俯首噘唇,以巧勁將藥吹進他鼻中。

  朱夫人、慶來和擠在外邊的醫僮們看得幾乎大氣都忘了喘。

  可以的,能救回的。

  朱潤月再舀出第二小勺,再吹藥。

  “苗淬元,你吸氣!吸氣——”她恨鐵不成鋼般急語。

  一定能救,一定可以的!

  她再舀一小勺,這次吹藥卻是張口整個覆住他鼻端與鼻下,加重力道吹入。非常時候使非常手段,她如此重複三回,而既是爹也是大夫的朱大夫見自家閨女這麼“蠻幹”,僅欲言又止挑挑眉,暫且無語。

  朱潤月當真不管不顧,豁出去了,只盼急救藥能快快起功效,舒活病者的胸肺,在絕塞中開出一道。

  苗淬元……

  苗淬元……

  一定能救!她要他活著,好好的!

  然後,苗淬元一直繃緊的身軀終於放弛,眉峰一舒……

  沒了氣息。

  苗淬元!

  朱家姑娘真卯起勁兒喊人時,聲清意凜,震得人心魂直顫。

  但他是喜歡聽的。

  苗淬元!

  只是她這一聲叫喊為何透露驚惶?她在害怕什麼?

  ……是為他擔憂嗎?

  他其實不難受了,不僅不難受,鼻塞喉緊的症狀已消,胸肺還是暖的。

  他說著話,不斷告訴她,但她像聽不見,哭著的臉那麼可憐,讓他怎麼辦?

  胸肺明明是暖的,有活氣,他沒有走遠,沒有走遠……

  總還能回到她身邊。

  掀開雙睫,兩眼仍困乏得很,約莫掩下眼皮,神識就能立即潛入深黑之境。但他看見朱潤月了。

  房中燭火微弱,姑娘坐著小腳凳、趴在榻邊睡著,那張秀潤瓜子臉離他好近。她一手覆在他手上,另一手則擱在他左胸前,仿佛累到睡著之前,一直想確定他的心臓是強而有力地跳動著。

  濃密扇睫在她眼下形成兩道陰影,面容乾乾淨淨,沒有他在夢境裡見到的那張哭得好傷心的臉。

  她沒哭,那很好,她的哭臉讓他心痛,覺得喘不過氣,他愛看她笑,愛聽她叨念,愛看她快狠准地整治人……

  愛啊……虛弱揚唇,他緩緩挪動,讓額頭去輕抵她的螓首,貼靠著。

  吐出一口氣,他滿足地閉上眼,再次陷入深眠。

  究竟過去多久,他全然不知,待幽幽醒來,趴在榻邊睡下的姑娘已不在,卻是一名小富泰美婦坐在圓墩椅上,正略略傾身過來,笑咪咪與他對看。

  他氣息陡地繩淒,陣珠動了動,硬著頭皮沒調開。

  朱夫人確定他確實醒了,滿意地點點頭,遂從桌上保溫籠內端出一隻瓷盅,笑道:“既醒來,就趁熱把藥喝了呀。你這病啊,咱可是十二萬分清楚,既用了急救藥,肯定渾身脫力,不過沒關係的,把這盅藥喝個底朝天,再好好窩回去睡上一覺,包你醒來渾身是勁兒。”

  苗淬元豈敢讓朱夫人親自喂藥。

  他忍著頭暈撐坐起身,忙接過朱夫人遞來的藥盅,並在對方熱情鼓舞的眸光中,捧著藥盅慢慢啜飮起來。

  朱夫人依然滿意頷首,但該念的還是得念一下,於是歎道——

  “苗大爺都帶這樣的病,就該懂得寶貝自個兒,你不為自己寶貝,也得為那些心裡在意你,以及你心裡在意的人寶貝。你且想想,倘是你一個沒留神,氣沒來得及喘上,英年早逝了,咱們當爹娘的老早知道閨女許你,遲早是要守寡,哪兒還敢把寶貝女兒允給你?”

  “噗——”他小小噴出藥汁。

  “欸欸,都多大的人了,喝藥喝成這德行。”朱夫人從袖底抽出巾子,邊念邊幫他擦拭。

  苗淬元定定然看她,僵化的思緒努力轉起,努力再努力,終於有逮到重點。

  “我……我……晚輩明白了,確實是晚輩思慮不周,往後會朝身強體健之道邁進,會好好寶貝自己……求朱夫人將閨女允我。”

  朱夫人呵呵笑。

  “我沒不允啊,咱們家,允不允不是當爹娘的說的算。”

  儘管面龐僅是微紅,他心裡很是雀躍。“晚輩明白了。”允不允是朱家姑娘說的算。

  他突然記起一事。

  “有一事卻不甚明白,還望朱夫人解惑。”

  “喔?你說,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朱夫人張圓眸子,一臉期待。

  “朱夫人可記得您與我頭一回見面那時,我為找月兒來到『崇華醫館』……您問我,心裡喜歡,要不要上前跟姑娘說說話?又說,既傾慕,就該多去親近……”抿抿嘴,潤潤雙唇。“當時月兒尚與盧家訂親,親事是老早就定下的,朱夫人當時非但未阻我親近月兒,反倒鼓舞著……為什麼?!”

  像是他提出的是一個多麼有趣的問題,有趣到讓人眉開眼笑。

  朱夫人頻頻點頭,用一種“孺子可教也”的眼光直瞅他,輕歎——

  “你應能明白那樣的事,畢竟咱倆都走過這麼一遭,便是一口氣沒能喘上,瀕臨死境,突然就離了去……不過你沒走遠,很快已尋到歸回的路,而我在外頭遊蕩是久了些,花上好一段時候才走回。”

  聞言,苗淬元眉目一凝,倏地挺直身背。

  似直到此刻被朱夫人點出,才恍然大悟。

  不是夢……那姑娘哭著的臉,那樣傷心,原來不是夢嗎?

  朱夫人接著又道:“那時我去到一個地方,很遠很遠、遠得要命的地方,那兒的男男女女可以大膽談情、相戀,男女之間即便訂了親,甚至要好在一塊兒了,想退婚就退婚,分手了再各自去尋找所愛,也是稀鬆尋常得很。”微微笑——

  “真要說,成芳那孩子也是好的,可他眼裡真正瞧著的人,從來不是咱們家月兒。他總由著她、讓著她,卻不會因月兒心不在他而感到痛苦、不甘。所以說,你無意,我亦無心,公平啊,分開不也挺好?然後突然冒出你這一個……咱記得你那時瞧月兒的眼神,火熱啊火熱,如此直接直白,儘管之後抵死否認,哈哈哈,但很可愛啊,所以我還是替你月臺,投你一票啦!”

  月臺?投……投什麼一票?苗大爺紅紅的俊顏茫然了。

  其實沒完全聽懂,尤其是朱夫人所去的那個遠得要命的地方。

  也許人瀕死時,雙眼所見、身臨之境各有不同吧。他想。

  不過他十分肯定的是,到底讓這位高深莫測難捉摸的朱夫人站在他這一邊了,或者,這就是她口中所謂的“月臺”吧。

  儘管乏力,儘管坐在榻上,他仍儘量撐直上身,朝她深深一禮——

  “多謝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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