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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她躍上舫舟後,立即有人將船板收起,金老伯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後只模棱兩可且語重心長地給了句——
“姑娘,萬事莫驚,就好好待著,不會出事的。”
朱潤月道了聲謝,雖覺哪兒古怪,但想想,許是富貴人家於月夜出船遊湖,歌舞正酣,突然多了她這不速之客,苗大爺對她棄也不是,不棄也不是。
畢竟苗家“鳳寶莊”在太湖一帶是有頭有臉的大戶,爹說過,越具聲望、地位之人,越把名聲瞧得緊要,不顧裡子也得守住面子,今夜苗大爺若棄她,怕是有損名聲,才勉為其難允她上船吧……
她胡亂推敲,最後頭一甩,不想了,反正舫船已發,既來之則安之,總比在渡頭邊過夜好上太多。
這一次當真大意,竟錯過最後一趟渡船,待返家,爹肯定要念得她兩眼發花。她不怕爹嘮叨,就怕阿娘擔心她久久未歸,將養著的身子又覺不適。
可不能再有下次,要不,爹定然不允她出來送藥,更別談出診。
有些人見她年紀輕輕,還是個姑娘家,根本不讓她瞧病。但總有些住得遠些、上了年紀又或者腿腳不利索的百姓,沒法來到“崇華醫館”,而爹也忙得分身乏術之際,她就能代勞先出診瞧過,回來再細細說給爹聽。
若病情無疑,爹會問她該如何醫治?用何種藥?下藥順序如何?
許多時候她能答得很好,爹會允她全權作主,但仍有許多不足之處需再多學、多累積經驗。
爹說,她有天賦,能堪大用,她也覺得自個兒挺耐用。
以往若遇上瞧輕她是女兒身,而不願她先行代診的病家,往往心裡難受,但後來也懂了,醫家與病家之間也是講緣分的,那些人不願她治,她強求不來,還不如把目光放在那些需要她的人身上。
只是啊,偶爾也覺男兒身好用,似今夜錯過渡船,她若是男子,隨便找個背風處窩著,夜宿野外一宿,那也沒什麼……
總之,得慶倖有人施援手。
而人家既行方便,她上了船就該跟主人家打聲招呼。
才想請金老伯幫她通報一聲,結果主人家已遣人來傳,請她上樓。
那個被派來傳話的小廝盯著她直瞧,嘴咧咧的,眼底難掩興奮。
朱潤月看不懂他莫名其妙的神態,只覺小少年的長相……似乎見過的……
抱著疑惑,她踏進舫樓二樓。
此時船行湖上,一樓花廳的絲竹聲不絕於耳,伴隨伶人綿軟歌音陣陣漾開,透過小敞窗與薄紗垂簾,隱約能見裡邊杯觥交錯、人影晃動。
一樓花廳正開宴,未料及來到舫樓二樓,裡邊竟除了臨窗而坐的男子外,再無他人。
二樓內側設有長榻,外邊固定著桌椅、茶几和臉盆架,擺設簡單且實用,不似用來招待客人的花廳,應是主人家專用的寢房。
那人穿著一襲青杏色春衫,腰間用一條藏青錦帶收束,春衫薄、錦帶厚,淺暗之間的對色又格外明顯,更覺肩寬而腰窄。
他屈起一臂擱在窗櫺上,以手支頤,閒散安適的姿態仿佛將神識潤進月光中、入了迷,聽見她上樓踏入的腳步聲,還任她杵了一小會兒,目光才從窗外調回,徐徐轉向她。
朱潤月下意識攥緊小醫箱的背帶,微福了福身,有禮道——
“小女子姓朱,我爹在湖西邊上開醫館坐堂,與貴府的金老伯相交,今晚多謝大爺行方便,允我上船……”一頓,因窗邊的人突然起身走來。
苗家大爺靜坐時挺無害似,一起身逼近,頓覺他個頭高得不像話,肩幾乎有她的兩倍寬。
她本能往後退,吞咽唾津,仍努力持平嗓聲道:“苗大爺,我窩在船後甲板即可,就當我不存在,絕不會攪了大爺游湖的興致,晚些能回到湖西邊上就好,您……您……苗大爺,你想幹什麼?”擰起眉心沖著人質問,哪還顧得了禮數!她退一步,他便逼進一步,究竟意欲如何?!
眼角覷向門口,竟見那扇門不知何時已關上,明明她踏進時是敞開的,是誰給關上的?
難道是剛剛那名小廝模樣的小少年嗎?該不會……落了鎖吧?
對方似瞧出她的意圖,長身立時一挪一擋,逼得她只得往裡邊退,如此一來,離那扇門又遠了。
終於終於……苗淬元聽見內心發出的一聲歎息。
他終於把逼他啞巴吞黃連的“惡霸”瞧仔細了。
映進眼底的是張偏圓潤的瓜子臉,兩頰腴嫩,下巴小巧,秀眉細長頗有英氣,一雙亮眸正瞠得圓碌碌,她明瞳微微縮動,不是懼怕的眼色,而是驚訝、疑惑,似也在隱忍火氣。
好,不怕才好。不怕才能玩得長久些。
他暗暗冷笑,目光將她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梭巡一遍。
明明嬌小纖瘦,渾身上下沒幾兩肉,頭頂心怕還抵不到他下顎,可搶起旁人之物的那股瘋勢,之快之狠之准的,他還真沒見過。
腦中浮現她搶了東西後奔向那名小學徒的場景,鮮血、哀叫、混亂……她那股瘋勢更盛,料理起人來更快更狠更准。
確實膽大,不是嗎?
瞥了眼她抱在胸前似想拿來防身的醫箱,苗淬元嘲弄挑眉,雙目徐徐又抬。
“出生當夜,月娘圓潤潤,故取名潤月嗎……姑娘芳名倒也好聽。”老金方才所說的,全傳進他耳裡。
外傳苗家大爺行事正派,雖是商賈出身,然文質彬彬頗好禮,具儒商本色。朱潤月瞅著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是年輕俊雅沒錯,但長眉與鳳目飛挑,鼻樑太挺太直,唇瓣又薄得幾近苛刻,他語氣帶諷,明擺著找碴,她何曾冒犯過他?
“……多謝。”她正正神色,儘量穩聲。
“如若能夠,可否請大爺——”稍讓一步,好讓她退出舫樓。
無奈後頭的話她沒能道出,因對方搶話——
““鳳寶莊”苗大,苗淬元。”見她微怔,他笑笑補了句。“我知你,你也知我,通報姓名之後,也才好算算這筆帳。朱姑娘且說,這筆帳你想如何兩清?”
“什麼帳?”一頭霧水啊!她晃動的眸珠定了定,以為想通了。“是回湖西的渡船資嗎?我身上有半串銅錢,苗大爺盡可全數取去。”
半串銅錢?
盡可……取去?!
說得像他有多吝嗇刻薄,正宗守財奴一枚似的。
真真氣到都笑了。他瞳仁湛亮,一字字慢聲道——
“出自『鳳寶莊』的一條菊海雲錦帶,刺繡師傅們花了整整三個月不斷嘗試,才繡出令我滿意的配色和布圖,是第一條亦是眼下唯一一條,往後若能訂購,每一條出貨的菊海雲錦帶必得以第一條為樣本,朱姑娘且說,這第一條問世的菊海雲錦帶,它的價值貴不貴?重不重?若教人不問便取,奪了就走,身為『鳳寶莊』家主的在下,是否該問問那人願支付多少?”
朱潤月聽得小嘴都忘了合上,肩上背帶一滑,懷裡小醫箱險些落地,還是靠苗大爺快手一揮才撈起。
苗淬元隨手將醫箱往茶几上拋去,目光未須臾挪移,持續鎖住姑娘的愕然小臉。
“啊,是了,還有一物,梁故秋老師傅親手打造的一根鎏金翡翠鈍尾簪,那些金銀料、翡翠寶石姑且不論,光憑梁老師傅的做工就值千金,無奈剛從老師傅手中取得,轉眼就被搶走,朱姑娘且再說說,咱『鳳寶莊』損失夠不夠大?該不該向那人討債?”
她認出人了!朱潤月輕抽口氣。
那一日,盡是跟在他身邊的小少年急吼急叫,而當主子的他未發一語,所以适才見到那名小廝才覺有些眼熟,反倒對他記得不深。
然……確實是這個人沒錯。當傷者被抬上小船,船趕著走,她立在船上朝一名年輕的青衫公子擲物,那人便是他。
“我……我把那根鈍尾簪還給你了啊……”此話一出,無疑承認自己便是對方話中既奪又搶、欠下大債的“那人”。
挺老實的嘛。
但別以為老實了,他就會手下留情。
苗淬元冷笑道:“重金請動梁老師傅出手,是為了我娘的壽辰禮。那根簪子的簪首是雲彩鳳凰作成團花形,沾上鮮血後,血滲進層層疊疊的團花細縫中,整都整不淨……朱姑娘真覺染了血的壽辰禮,我還送得出手嗎?你把簪子拋還,我真能呈到娘親面前,請老人家笑納嗎?”
朱潤月張口、閉口,唇瓣略動,無話可說。
“朱姑娘且再仔細說說,你對得起我嗎?”苗大爺得了理,十分不想饒人。
“……對不起。”從适才就直要她“且說”、“且再說說”、“且再仔細說說”,她也僅能這麼說。“對不起。”
見她先愣怔、錯愕,然後恍然大悟,最後是一臉歉疚,苗淬元不禁也怔了怔。
未料及對方的道歉來得這麼快,而且不像敷衍了事,還挺真心誠意。
當日在作坊,見她料理那名小學徒的血口,手段俐落,毫不拖泥帶水,而神情……神情可謂栗悍,不把整個態勢穩下不罷手似。
當時的她與眼前的她兩相對照,被他一步步逼退到大窗邊的姑娘抿唇繃顎,鼻翼微歙,而頰面還脹出兩坨紅,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哪還有他曾見過的那股栗悍氣勢?
到底是個小姑娘家罷了,還是顆老實頭,對他每一句質問全不曉得反駁。
倘若他是她,行的既是救命之事,定抓緊“人命關天”這把大旗光明正大招搖,而非一下子把錯全給認下。
須知道歉一旦出了口,便坐實罪責,要再扭轉成對自己有利的局勢已難上加難。
接下來該任他搓圓捏扁了。很好、很好……
苗淬元內心一陣痛快,嘴上卻依然冷聲道——
“說對不起這事就能善了嗎?沒道理我『鳳寶莊』沒了雲錦帶、毀了鈍尾簪,朱姑娘家的醫館卻得去大筆診金,這不合理不是?”
“不是的——”
“不是?所以你覺合理?”他立時截她的話,故意攪亂。
“不是的。”朱潤月穩下氣息,抬眸直直迎視。“不是覺得合理,是我們『崇華醫館』沒收什麼診金。那日去尋梁老師傅的作坊,是想憑藉老師傅的好手藝打造一組三棱銀針,未料不及多說,意外便起。”
略頓——
“小六……我是說那名受傷的小學徒,他自身給不出診金的,除診金外,還需湯藥費、伙食費等等,爹說他傷口過大,若不能仔細照料,肌理極可能壞死而引發高熱、血膿,所以爹留他在醫館住下,至今,小六尚在醫館裡,我爹說他手上的口子正在收合,需開始練筋,所以又日日替他針炙、匯通氣血……梁老師傅欲替小學徒付清這些日子欠下的,我爹沒收,老師傅遂允諾我爹,會親手制一組銀針相贈。如果苗大爺以為,我們『崇華醫館』因此意外與梁老師傅結緣,托上他打造東西,我無話可說,但若說我們收取大筆診金,那是沒有的,從來都不曾。”
苗淬元是知道的,知她嗓聲乾淨,如淌過野原的一彎溪水,清音泠泠,卻不知她下巴微揚,輕聲解釋時,眸底會有星火跳動。
她瞳仁深邃,瞳底星火燦明,眸光於是在深明之間變換,沉靜中充滿生氣,又穩又亮又……美……望著望著,他頰面發燙,一時間竟忘記喘息!
怎被迷了去?想什麼呢?!
呼吸吐納一窒,他胸內陡沉。
心跳雖強而有力,卻一下重過一下,越來越急。
隨即,一股重力不斷擴開,肩胛骨間莫名卻不陌生的緊繃感乍起,令他直想弓身瑟縮去抵擋那股無形的迫力。
仿佛是發病的前兆!
但許久不曾如此。他藥已照喝,氣也調過,不該如此。
不該,所以不會的。至少今夜,此時此際,他不會讓自己倒下。
朱潤月見他滲出一額汗,繃著五官不語,只入魔般瞪著她,心中亦驚。“……你無事嗎?”
袖中手握成拳,徐徐握緊再握緊,苗淬元終於閉起雙目,集中意念去衝破那層無形牢籠……幾個短促呼息,他喉中重重一吐,頓時掙開塞絕。
呼……呼……
他氣息微灼,胸臆鼓伏略重,但到底是抑下了。
“苗大爺?”
他聽到那聲伴著疑惑的輕喚,聽她又問:“你身上帶病,是嗎?”
回應朱潤月的是他再次掀睫厲瞪的目光。
兩人四目相接,一個沉穩鎮定,一個狠峻迫人,誰也沒讓著誰。
叩叩叩——
門外忽傳來一陣急敲。
外邊的人沒等到主子應聲,竟已一把推開門。
苗淬元側首去看,神情明顯不悅,但既敢這般闖進,來者自然挨得住主子兩道飛箭般的冷瞪。
“爺,魚群現身了,正繞著餌打、打轉……”老金推開門就出聲,待兩眼一定,都有些懵了,他家年輕主子不知因何把人家姑娘逼到大窗邊,姑娘都已退無可退,他還仗自個兒高大修長,靠得那樣近,是要逼人家跳樓兼跳湖嗎?
老金之所以闖進,最怕撞見眼前這般場景啊!
朱姑娘好歹是他領上船的,人家稱他一聲“金老伯”,他總得把小姑娘護好了,但剛剛才從慶來那小子口中聽到姑娘與大爺之間的恩怨,驚得他心肝脾胃腎都要糾成一團,實在不能由著大爺把人家姑娘關押在房,故才藉機闖入。
結果——結果——
“大爺想幹什麼?!”很痛心疾首。
苗淬元俊目微眯,冷哼。“你說能幹什麼?”
抑下胸間不適,他站挺,不再以居高臨下之姿壓迫人,揚聲道——
“魚群既來,沖著誘餌轉,咱們自然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沒你的事別出來,找個角落好好待著吧。”
兩刻鐘前,苗大爺狀若隨意般揭掉額上細汗,並令老僕關上兩扇大窗,之後冷冷丟下那句警告意味甚濃的話,轉身便下舫樓。
朱潤月根本一頭霧水,連老金要追隨主子大爺下樓前亦一臉鄭重叮嚀她萬萬不可出去,要她別驚別怕別擔心,緊張慎重的模樣讓她一顆心跟著提到嗓眼。
她的疑惑沒持續多久,事便起了。
樓下琴曲悠揚,歌音依舊,歡快勸酒的聲音此起彼落,她卻感覺船速一下子加快許多。
好奇心驅使,她推開一小道窗縫往外打量,忽見倒映月光的湖面上,三艘……
不,有四艘……四艘中型板船跟著苗家的舫船一塊兒行舟,板船上不掛燈火,卻隱約可見幢幢人影,月輝刷過他們手中大刀。
魚群現身,繞著誘餌轉。
她腦中忽而一閃,忙起身移到另一側大窗,推開窗縫往外瞧,果然亦見另一側湖上有兩艘板船跟隨,上頭同樣杵著不少擎刀在手的黑影。
朱潤月這下有些明白了。
苗大爺游湖夜宴的舫船是餌,如今既誘出“魚群”,定然藏有後招,不可能空手而返。
雖不知“魚群”的來頭,但她亦聽聞過太湖湖匪的倡狂事蹟,去年爹娘與她來到此地,剛尋好落腳處,將醫館重新開張,當時官府聯合民團武力圍剿湖匪,成績到此地,據說逮獲不少大小匪類,可惜一直未能肅清,那時爹還幫一些因剿匪而受傷的兵勇和百姓正骨治傷,“崇華醫館”因而小小闖出名氣。
今晚她是攪進這檔剿匪事件中了吧?
不覺恐懼,但心跳確實加快,她伏在窗下窺覷。
突然間,樓下琴曲與歌音驟止,忽聞苗大爺張聲下令,舫船陡地朝左急轉。她不禁驚呼,幸得傢俱擺設都是固定住的,能讓她攀緊椅子扶手穩住身子。
當她再次湊到窗下去看,恰見一陣火雨飛向“魚群”,是箭簇燃著油火的飛箭,刹那間射得板船上的人罵聲連連,當然也混著震天價響的哀叫聲。
不對,箭不是從舫船上發出,舫船誘敵深入,之所以突然來個急轉,是為了騰出位置讓板船當靶子,並確保自己無虞。
然後,她瞧見那些從暗中生出的烏篷船。
真真是“生出”沒錯。
到底埋伏在何處?如何打埋伏?完全瞧不出蛛絲馬跡。
就是很理所當然地無中生有,一艘、兩艘、三艘……十數艘……一艘連著一艘冒出,於是“魚群”很歡快地圍著“餌”,以為張口便能吞下,豈料“魚群”被更巨大的敵人鎖定,這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狗被逼急了就跳牆,人被逼急了便拿命來拚。
要匪徒們乖乖束手就擒根本不可能,月夜湖面上,雙方人馬終於短兵相接,刀劍相交之聲伴隨咒駡與叫囂聲響,不絕於耳。
湖匪皆識水性,即便一開始被著火的飛箭逼得落湖,亦能潛在水下行動。
舫船離他們甚近,瞬間變成反擊目標。
只是湖匪們原以為挑到的是顆軟柿子,沒想到連續幾晚飲酒作樂的舫船上多是硬手,待他們一個個攀上舫船甲板,不是又被打落,就是遭圍攻制伏。
朱潤月一直忙著從兩扇大窗輪流窺看湖上激戰。
她居高臨下,視野最佳,忽見船尾底下攀附黑影,那人正手持銳器猛鑿,心頭一緊,不禁開窗疾呼——
“船尾!有人鑿船,在船尾啊——”
颼——噗!
她話音未盡,一根飛箭破空鳴動。
她眼角餘光捕捉到飛箭的路徑,竟是沿著船身劃出一道小弧,之後才重重射中一船的黑影。
黑影發出慘叫,上臂遭箭穿透,直接被釘在船身木板上,逃不掉了。
朱潤月調眸去尋飛箭來處,便見苗家大爺立在另一端甲板,那裡亦是上二樓的木梯所在處。
底下雖亂,苗大爺左右皆有護衛,老金亦是橫著一根長棍擋在那兒。
有人負責他大爺的安危,他則放開手腳很從容地放冷箭,眨眼間又射中兩名欲遁入湖中逃走的匪徒,兩人皆箭透肩胛,雖非致死之傷,但也夠他們好受。
忽然兩道淩峻目光如飛箭般射上來。
對上苗大爺那雙長目,朱潤月心口評評重擊。
他的眼神清楚道出,對於她的“擅自開窗且還探身張望”之舉十分不滿。
她一時間還真被瞪得有些心虛,但想想,自己並無做錯,心性一起也不肯示弱,鼓著雙腮強迫自己絕對不能先挪開眼。
她曉得這舉動頗可笑,挺意氣之爭,只是一思及他認定她家醫館得去大筆診金,她心裡就……欸,雖說確實是她損了“鳳寶莊”珍貴的樣版雲錦帶、毀了他費心求得的祝壽禮,然事關“崇華醫館”和爹的名譽,她實也難心平氣和。
“朱潤月!”
底下突如其來的一聲厲吼,拉回她浮蕩的思緒。
苗大爺厲瞪她的表情瞬間轉為驚怒,他手中大弓再次拉滿,長箭指向她……她斜後方!
有人從另一扇大窗摸上二樓!
朱潤月隨即矮身,堪堪躲過惡徒的擒抱,苗淬元的飛箭同時射至。
那人詛咒了聲,退得頗狼狽。
朱潤月抬眼去看,那支箭穩穩釘在柱上,亦在那人額上拖出一道長長血痕。
外頭木梯隨即響起無數腳步聲,急著往二樓沖。
惡匪更急了,滿臉鮮血都不及擦,只想先抓住她當擋箭牌。
頭疼的是,擺設都固定住,她想朝惡徒丟椅子、擲凳子拖延時機,還真沒個物件讓她砸,除了她的寶貝小醫箱。
“朱潤月!”底下那聲叫喊直鑽她心窩。
苗大爺此時喊她,是要她怎麼回應?難不成要她撲去窗邊朝他招手……啊!是了,魚群繞著誘餌轉啊!
她可以是餌!
這一次,她將窗板大大推開,匪徒朝她伸手時,她僅僵著身子並未躲開。
肘腋之間諸事乍起——
有人沖進。
有箭射至。
匪徒中箭哀號。
她被對方暴起的瘋勁猛地一推,腳下踉蹌。
她自然是要叫!怎可能不驚叫?
因為栽跟頭栽出大窗外,人直直往底下摔了!
“朱潤月!”
她看到苗淬元驚愕的表情,看到他拋開長弓朝她展袖。
她腦中一片空白,人已重重地墜進他懷裡。
然而老天爺仿佛還沒玩夠,她是被抱住了,但抱住她的苗大爺八成被撞得太用力,換他腳下不穩,本能地往後急退欲要卸勁。
“姑娘!哇啊!大爺啊——”
她聽到老金驚呼,尚未弄清發生何事,人又被拋飛。
她被老金手中的長棍當空一挑,這才頭上腳下攀住船舷站妥了,而那個接住她之後又及時將她拋飛的男人……
砰——
一聲大響,水花濺得老高。
苗大爺被她撞得落了湖!
萬幸!
苗淬元雖墜進湖裡,呼吸吐納間,已靠自個兒泅出水面。
苗家人手拋下繩梯和長索,很快地將年輕主爺重新拉上舫船。
之後烏篷船隊輕易攻破板船築起的防禦,苗淬元這邊的援手一至,漸明朗的戰況更是呈現一面倒的態勢。
此刻已是中夜,月華上天頂,亂事甫定的湖面上,六艘損毀嚴重的板船被綑作一串,打算全數拖回邊上。
落網的湖匪四肢遭綁縛後,被分作幾批帶上烏篷船。
自苗家大爺落湖,到全身濕淋淋回到船上後,人就一直待在舫樓上。
他其中一名手下聽令,接管舫船上一切調度,並迅捷將消息彙報上去。
朱潤月看他的老僕、小廝和手下們來來回回上下木梯,不禁想,他何不乾脆點窩在一樓敞廳,省得大夥兒上下奔波,但又想,他大爺全身濕透,要他在一樓敞廳大大咧咧地更換衣物,是有些為難吧。
他忙他的,朱潤月也沒讓自己閑著,雙方刀刃相接,豈有不受傷之理,一些輕傷或並無立即喪命危機的口子,她先暫放,而那些傷口深、血流不止的全被她視作重中之重,首要處理。
幸得只有五人刀傷見骨,且都傷在四肢和肩背,她撕下傷者的衣袖或衣擺結成條狀,以祖傳手法止了血。
幾個圍觀的漢子紛紛掏出隨身的金創藥粉、藥膏遞來,種類繁多,這又勾起她興趣,不禁追問著這些藥粉、藥膏的來處。
“這娃兒倒也有趣。”舫樓上,一戰之後前來商議後續安排的寒春緒將窗板推得更開些,隨即雙臂又慣常地交盤在胸前,歪著滿頭白髮的腦袋,挑眉盯著被大小漢子圍著說話的小姑娘。
苗淬元已換下濕衣,髮絲雖打散拭過,仍無法完全擦乾。
他將窗板“啪”地一聲再次拉上,像一頭濕發吹不得夜風,又像有意擋住寒春緒興味盎然的目光。
“別招惹她。”他語氣淡淡。
“噢,為何?”
“她跟我還有得玩。”話一出,苗淬元眉峰微蹙,似覺自個兒說得古怪,又見寒春緒濃眉挑得更高,面上竟隱隱發熱。他清清喉嚨,鎮定解釋。“我是說,她已招惹我,總得待我討回公道。”
寒春緒點點頭,嘿嘿笑。“咱懂了。她招惹你,你跟她玩,姑娘是你苗大爺瞧上的,旁人莫動,是不是這個理?”
苗淬元端定坐著,遭了調侃亦不自亂陣腳,僅徐慢地換了個話題——
“既已無事,寒爺是否該退了?我二弟在湖西白蘆蕩恭候閣下大駕,等著接手這一群黃幫湖匪。你將人交出,由我二弟聯繫官府那邊,『千歲憂』的人馬便可化整為零避開官府兵勇,你無事,我苗家『鳳寶莊』也可高枕無憂。”
寒春緒大掌挲了下俊鼻,笑得甚燦爛。“退,是該退了,換姑娘跟你玩嘛。”片刻過後,圍在舫舟四邊的烏篷船在“千歲憂”一聲令下,從湖上退得無影無蹤,連破損的板船也一併拖走。
朱潤月望著清光曳漾的湖面平波,實難想像不到半個時辰前這兒還一片動盪,此際卻寧和得出奇,月光一路照拂,血味終是淡去。
大功告成,舫船上不再興歌作樂,苗家人手各司其職,連那名少年小廝也沒跟在主爺身邊伺候,而是被遣了來,隨其他人一塊兒收拾打鬥過後的甲板和敞廳,她聽到旁人喊他“慶來”。
另一端,主軸大櫓出了點差池,幾人忙著修繕,苗家老僕對木工很有兩把刷子似,幾個人全圍著老金詢問意見。
又另一端,有人正下水察看船身、船底,連差點遭湖匪鑿洞的地方也在確認需不需立即修補……朱潤月環顧周遭,像沒她能幫上忙的,想了想,臉不禁一抬,朝二樓大窗看去。
窗是合起的,窗板上不用窗紙,而是在窗框間繃著薄透且柔韌的絲綢,此時,一抹挺脊端坐的身影靜謐謐拓在絲綢窗面上,仿佛散發。
……也是,他髮絲盡濕,是得散開拭幹。
雖說攪進這一場誘敵之局,她有點無辜,但一開始確實是自個兒求著上船,而苗淬元也確實救了她,最後還因她落湖……
欸,兩人“前怨”未了,又生“新恨”,實在頭疼。
但不管如何,是該當面道聲謝的。
內心再歎,她鼓足勇氣,硬著頭皮將腳步拖上二樓。
在門前整整神色,舉臂欲要叩門,竟已聽到裡邊人道——
“進來。”
她氣息陡凜,想著苗大爺該不會一直在盯她吧……若然如此,他這人實也神通廣大,大窗不敞亦能得知她的一舉一動。
推開門扉踏進,他射入的那根飛箭已從柱上取下,那惡徒濺在窗邊和地上的鮮血也都拭淨,不過那面當作窗紙的絲綢就可惜了,上頭亦有點點血跡,絲綢細緻,血鐵定已滲染進去,怕是不好清除……
她暗暗又歎,將眸光落在斂眉靜坐的大爺身上。
“我以為是單純的湖上夜宴,沒想到這艘舫船它……”頓了頓,儘量平聲靜氣。“它身負重責大任。”
“倘若得知,便不上船?”苗淬元沒看她,大掌輕挲膝頭,似沉吟似按捺。
朱潤月輕笑一聲。“不管知不知,苗大爺怎麼都會把我弄上船,你的雲錦帶和鈍尾簪損在我手裡,你把我記得牢牢,不會放我走的。”
俊雅面龐先是一愣,他忽而勾唇,明明笑了,眉峰卻忍痛般蹙了蹙。
“我苗淬元便是這般錙銖必較的俗人,你明白就好。”
可能共同歷經了一場湖上亂事,闖過險境,也弄懂對方對她的意圖,朱潤月對這位苗家家主的態度已不再如一開始那樣局促緊繃。
聽苗淬元如是道,坦率得很,她甚至又想笑,如果不是察覺到他神情透出一絲細微古怪……
“苗大爺……”她走近,見他膚底竟透虛紅,額上布汗。
之前他冷著臉質問她時,一度也是滿額細汗。
那時她問他身上是否帶病,他賞了她一記狠瞪。
不妙!她略彎身仔細再瞧——
他、他哪裡是從容淡定?根本瞳心渙散,雙目已失焦!
“苗淬元!”
驚喚一聲,她連忙撲去,因坐姿挺秀的他突然像被剪了線的傀儡木偶,沒見他晃半下,一晃就朝前猛栽,非常之乾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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