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938|回覆: 17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林如是]情是何物[全文完]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17-4-26 06:44:0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情是何物 作者:林如是

她說她要去求佛祖,讓他跟她成親;只要成親不生娃兒。   
童言無忌且異想天開。   
他,一個出家人,如何成親?
然而,曾幾何時,他心中竟真起了這般妄念──   
設若有那麼一段姻緣,   
那他──與她,只盼天涯與共;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但可能嗎?   
在榆樹下,她問他為何雞母生了雞子,雞子又孵化成小雞;   
在隴丘下,她拉著他放紙鳶,笑得好不美恬……
在燦天裏,晴空下;在黃昏中,夜幕裏,   
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對他的呼喚,   
都還依依殘留回蕩……
罷罷罷!是緣也好,是孽也罷,或就算是劫也無所謂了。   
他決心拋棄一切,還複俗相……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17-4-26 06:44:54 |只看該作者
前序

咍咍(ㄏㄞㄏㄞ)!玩上癮了

來了來了!項姐即日樂陶陶、喜孜孜地宣佈──

「這次的主題是『七出』。」

「哦?是『那個』七出嗎?」

「沒錯!就是那個七出。」

哈哈!項姐是玩上癮了。六婆、七出、十二花神,未來是否有二十四孝、三十六計、七十二變、一百零八條好漢、三百六十五行……孰知?我祈求上蒼垂憐,前述例子請項姐別動腦筋,否則我只好泣血頓首寫陳情表,請項姐隨便羅織條罪名安上,推出公司外立斬……

好啦好啦,萬事說時容易做時難。當初的構想和項姐默契一致,要用最ㄅ一ㄤ、最特別、最突出的手法來詮釋;潑墨也好,渲染也行,總之視覺效果要搶眼。但「七出」是古時男人休妻的理由,是項「罪名」,試問:「罪名」要如何「畫」?總不能將意境畫出來吧?(不孝?淫佚?惡疾……夠了夠了!)問題非常非常大,再怪再瘋的設計都試過,卻被困在「七出」的死胡同中,拗不過的啦。直到我和項姐腸枯思竭,雙雙倒地後,項姐的一句「爬起來吧!」然後我們決定放棄包袱,祭出我擅長的古典美女圖粉墨登場,討得歡喜采頭,配上新版型,於是《動情精靈》系列,二零零二年一月正式激活上路!

有時常想,是什麼因素能將其連成一氣?每次辦套書活動,就像項姐頑皮地丟出標靶,然後呢?萬箭齊發,沒有人要爭冠軍,大夥只拿團隊獎,這就是萬盛家族慣有的向心力。項姐常誇員工盡責、作家知心。特殊的情分交情,一直都是聯繫內外的關鍵;作家、畫家雖彼此不相識,卻有著亙敬相惜的默契,對外行事也一向低調,享受著隱密的創作空間,保持一切平衡。但對於每次能和未謀面的夥伴共事,在字裏行間認識對方,感覺真好!而在期盼景氣回春之前,大家都主動有著共體時艱的誠懇心意,也因此更激勵了我們團結的情義。這次的套書活動,大家辛苦了,明年再一起開心努力吧。

而配合新系列推出的,是我的新畫集──《敦煌藏奇.供養人畫卷》;由敦煌壁畫上取材的靈感創作,伴隨著一篇故事,交織出這套限量的典藏品。我們將其設計成可供裱褙收藏的畫卡,自己深深喜愛。這又記錄了我另一個創作歷程。以後的創作之路,風格技法會轉變,但都代表我階段性的成長。在項姐鼎力支持下,我們嚴謹地想呈現完美的質感,好獻給支持我們的讀者們。

總之總之,今年已經盡力。(項姐在一旁點頭……)

明年繼續拼命。(項姐在一旁用力點頭……)

德珍於搏命中20011226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17-4-26 06:45:23 |只看該作者
序文

沒誇張,為了這個故事,我連中國通史、唐人傳奇小說都搬出來了,甚至連古代婦女生活也不放過。

那麼多資料,不見得會用在故事上,用了,也可能不超過一行。其實最主要是希望在下筆前,對自己所要寫的背景、事物,有些約略的概念。在每次的故事之前,這都是最基本的,但也是最辛苦的。

愛情故事,寫的當然是情。在古代部分,我用了很抒情的筆調;我已經很久沒用那樣的筆調了。現代部分,敍述的筆法則比較平鋪直敍,相較於古代部分的「情」,較著重在思考意念的表白。原先,我打算讓兩部分的調性落差大一些,但考慮到最後的變調篇,我讓主故事的調性較為協調一致。

在「七出」之中,「無子」雖然列在「不孝」之後,但其實,只要生了兒子,即使再怎麼忤逆公婆,也很有可能被原諒的。生不出兒子,才是最不可饒恕的罪過。

所以,在古代,無子的婦女是非常、非常可憐的,不但在宗族裏沒有地位,在社會上也被人瞧不起。唐代雖然是歷朝中較為開放的時代,但就這一點,還是沒多大差別。

在寫這故事的過程中,有好幾百次,我一直覺得慶倖,慶倖自己是生在一個女人還算稍有自由、自在的時代。

後面是故事中一些用語的說明。

第一,先說貨幣。

雖然也用金銀,但大體上,唐代流行的是「錢」。安史亂之前,因為社會穩定,幣值較穩定;安史亂之後,我覺得有些像我們現在這樣的「通貨膨脹」,錢的價值全混亂了。

看《太平廣記》裏的描述,動輒數十萬、數百萬錢,價值感真的會錯亂。我覺得當時社會的貧富差距應該也很大,上層社會的人一擲千金(娶個名流的女兒,聘金最少要上百萬錢以上);而下層社會的人,一天賺個三百錢就可以度日。

第二,時代背景。

唐室討淮西方鎮,在元和十年至十二年間。淮西軍侵掠到東都洛陽是在元和十年,但故事中的年代稍有出入,並沒有確切跟著史實。

第三,唐代長安城以城中的朱雀大街劃分,東有五十四坊,西有五十四坊,另有東西、兩市。城有城門,坊有坊門。城門坊角都有衛士守著,坊裏也有街使巡視。天一黑,敲鼓八百聲,坊門就關閉,禁止通行,犯了禁要受處罰。

書中,光藏到薛素雲家見二喬,鼓聲發,二喬要他趕快回去,就是這個緣故。

第四,在藩鎮中,節度使的地位,常會因權力爭鬥,而被部將奪去。節度使因死亡而出缺時,他的子侄或兵眾部將推舉出來繼任他的地位的人,便叫作「留後」。等到朝廷中央的正式派令到了,才稱作節度使。

第五,「伽藍」是佛家語,是梵語「僧伽藍摩」的略稱,意思是指僧眾所住的園林,指佛寺的意思。我在書中引用為「佛門」之意。

光藏想脫離「伽藍」,就是脫離佛門的意思。

第六,慈恩市、薦福寺就是大、小雁塔。

第七,上巳是農曆三月三;中和節是二月一日。

拉拉雜雜說明瞭一堆,大概就是這樣。希望大家不要太嚴肅,放下心,別想太多的看故事。一個美麗而帶點哀愁的故事。

我是希望這樣啦。還是一廂情願地、浪漫地覺得愛情是美的。只有在美麗的故事中,才能避開一點現實的柴米油鹽。

那麼,下次見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17-4-26 06:46: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最初她是這麼問的:為何蠶子吃了桑芽而吐絲結繭?為何雞母會生雞子、雞子又孵化成小雞?打小年紀,就有許多令人啼笑的想法;是疑問,也是毛玻

農事忙,平常人家更是終年到頭為了錢事衣食奔波辛勞,沒人認真給她回答,偏偏她又愚執,只是一點一點把疑惑堆積在心頭。

然後,當她爹娘如同村裏諸多人家一般,認為女子以「三從」、「四德」為要,無需吟誦詞章之才,方能識字便好,不讓她念詩文,只跟大喬、小喬一起學習些「女誡」及「女論語」。她又要疑惑了。為何女子無才是德?為何需遵「三從」、「四德」之道?甚至,為何要成親出嫁?乃至生兒育女?

其實,二喬自己也知道,像他們這種莊戶,靠著幾畝薄田看天吃飯,日子勉強過得去,在幫忙家事炊煮勞務之餘,爹娘肯讓她們這些女兒習教識字,已經相當不錯了。只是──她又要「只是」了,她就是忍不住心中種種疑惑。

她十歲了。十歲的女兒家不算小了,懂得一些人事,也開始有了一些脾性。疑惑堆積上疑惑,教她心頭處處冒疙瘩,青瓷般透亮的大眼滿盛的爛漫天真,彷佛也給掩上一層煙愁。

像此刻,西天落日燒得火一般紅,炊煙四起,不時傳出幾聲狗兒的追逐吠叫聲,玩耍的小兒都趕著回家了,二喬卻托著腮,一個人坐在村落西口隴丘上的榆樹下,居高俯下,望著村子的炊煙。

熏風吹過隴丘上的榆木,吹拂過她髮鬢,帶著乾裂的熱氣,複襲向隴丘下村落田舍及田間阡陌。鬥柄南指,長安城灼悶的暑天已經開始;窒悶的熱氣,向南至終南山麓,東則蔓延過長樂坡,一直肆虐到他們這富平縣城外東處的小村莊。

隴丘後隱隱有樂聲飄蕩出來。似笛非笛,幾分哀涼。二喬奇了,循著樂音走尋過去,一直走到了「本寧寺」。

本寧寺離村莊只約百步距離,築在半山坡,寺前一長石階連著泥道直至隴丘,寺後則一片幽綠的竹林。寺雖小,但掩在蒼鬱林葉當中,倒有幾分名山古剎的幽深氣氛。寺裏除了住持,約莫就只十來名修行灑掃的和尚。

「喂──」二喬扯開喉嚨,十分沒禮貌地喊叫,大眼睛骨碌地溜轉,「女論語」裏教的──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等規誡全都白念了。

臺階下一名穿著一襲灰青僧衣的少年,聞聲抬頭。看見二喬,停止吹奏,露出一抹微淺的笑容。

「妳在叫我嗎?小姑娘。」他頭上不著寸發,光如明鏡。

二喬先不答,野氣地盯著他,小臉有點嚴肅,度測著什麼似。

「你是這裏的和尚?你叫什麼名字?」疑問是莊重的,甚至審慎。大眼睛仍然盯著少年和尚不放。

「是的。我叫光藏。」少年和尚態度認真有禮,並不因為二喬年紀小而不將之當回事。「妳呢?小姑娘。」

二喬抿抿嘴,大眼骨溜地上下打量他,臉兒卻繃得嚴謹,還在思量,像是還沒決定要不要告訴他。

「我叫二喬。」未了,她還是決定告訴他。大眼直直望著他的眼眸,毫無半點忸怩。

光藏輕輕點頭,像是說:他記下了。

「那是什麼?」二喬指著他手中似笛非笛、似管又非管的東西問道。「你剛剛在吹的就是這個吧?」

光藏先是楞一下,會意說道:「喔,這個呀,這是胡茄。」

「胡笳?」

「嗯。 北方胡人用蘆葉卷成了管,拿來吹奏。像這樣──」說著,吹了起來。

胡茄聲淒清哀涼,要催人落淚心傷。二喬如大人般顰歎起氣,低眉道:

「這聲音好生哀傷。這是什麼曲子?我從不曾聽別人吹奏過。」

「這首曲子叫『僧伽』,是我自己作的。」回得一絲靦腆。他將胡笳遞給她,溫文笑起來。「妳要試試看嗎?」

胡笳聲美則美矣,但那聲音實在太哀涼,二喬想想還是搖頭,說道:

「罷了。還是別的好,我吹不來。」

光藏笑了笑,收起胡笳,放柔聲道:「時候不早了,小姑娘,妳該回去了。」

二喬置若罔聞,大眼睛仍然肆無忌憚地盯著光藏。

大概是因為他那一身僧衣吧,教她如此逾越,不管該有的矜持。眼前這名少年和尚,眉目清俊,表情寧淡,有種外於世且外於年紀的沉靜。

或許因為這樣的寧淡感,也或許他溫沉的態度,她一點都不認生,沒有不知手腳該哪安放的無措不自在,或者女孩家敏感的靦腆。

「你多大了?來這裏多久了?都做些什麼?」有的只是一連串的好奇疑問──唉!毛玻

光藏唇角微起一抹淡淡的勾痕,對這小姑娘肆無忌憚的眼光、莽撞的問題,有種突然衝撞而遇的驚奇,心下有些小小訝異。他沒碰過這樣的小女兒家。他看她梳著雙髻,穿著長袖青衫及青裙,還不到他肩膊高,身形還帶股稚氣,約莫八、九歲年紀,顯然的卻不似尋常像她這般年歲的女兒家那般,已有的自覺矜持及安分守己。

他和一般的女子是有距離的。佛門修行,不執一切相;與一般善男信女,自然不會刻意闡清男女之防。只是,他不擅結交。這個小女兒突然就闖入,儘管訝然,他對她亦笑得歡喜。

他也不敷衍,認真回道:「我十二歲入寺,三年有餘了。每天除了早晚課、抄誦佛經,就負責提水、砍柴,和寺裏一些灑掃工作,閑余時,尚跟著住持師父學習些醫理。」

「這樣礙…」二喬老成地點點頭。

本寧寺的善男信女多來自附近幾個小村莊,住持淨澄老和尚頗懂一些醫理,大家在求神拜佛之餘,也找老和尚看治些小病痛。

「那麼,你自己作的『僧伽』,也是老和尚教你的?」指他吹的胡笳。

「不。」師父是不鼓勵他吹弄絲竹而執情於相的。「我自己學的,就那麼會了。」

「哦。」二喬又點頭。她必須仰頭看光藏,仰得脖子都酸了,問題還是那麼多。「你為什麼會來這裏?」──為什麼會出家當和尚?

不管她說什麼,光藏似乎永遠不會驚訝的雙眸,霎時抽搐了一下。但面對二喬仰探的臉,他自己也不知為何,依是柔聲地回道:

「我並非這裏的人氏,原居淮西蔡州。雙親因病而亡,我孑然一身,流落街頭,正巧遇上雲遊到蔡州的住持師父。師父可憐我孤單一人,帶我回到本寧寺,我就這麼留下來了。」說到最後,溫和笑起來,笑意恬暖。

那遭遇想必是很苦的,但他說得雲淡風輕,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二喬忽然走近他,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他。他一詫,神色微訝,慢慢卻笑開,管不住地伸手撫揉她的髻發。

「謝謝妳,小姑娘。」

「我不是小姑娘,我叫二喬。而且我十歲了,不小了。」二喬神態認真。就像她的安慰也是認真的。

光藏禁不住微微又一笑。才十歲,的確,說大不大,說小倒也不校不過,哪家十歲的女兒家會像她這樣──問題那麼多、四處亂跑、拋頭露面的?

「天色已晚,妳該回去了,二喬姑娘。」儘管如此,她水靈的雙眼是有表情的,會滲出情緒;他對待得認真。

二喬依是一臉嚴肅,小人兒家把丁點小事都看得天大似地莊重。對於光藏的提醒,她如沾耳邊輕風,稍嫌凝重的小臉,不露一點心裏的表情。

「你知道,是雞母先生雞子,還是雞子先孵出雞母嗎?」不提防,這問題就突然冒出來。

「這個嘛……」光藏沒楞倒,認真思索著。她仰著小臉等待回答的表情也是認真的。「這問題太難。照理說,應該是先有雞母,才會生雞子吧。可是,沒有雞子,雞母又從何孵化而來呢?對不起了,二喬姑娘,這問題我回答不來。」

二喬眨眨眼,水亮的大眼看不出有任何失望的表情。她只是抿嘴點了點頭,又問道:

「為什麼蠶子吃了桑芽會吐絲成繭?」

「這是因為蠶子吃了桑葉後,牠會成長變化,就好象我們每天吃食會長大一般。蠶子吃了桑葉,吐絲成繭將自己包裹在裏頭而變成蛹,然後蛹慢慢長大變化,最後羽化成蛾破繭而出。所以,蠶子會吐絲,是因為牠慢慢在成長。」

「原來如此……」二喬低呼起來,微脹紅著臉,有些小小的激動。

她重重點頭,籲了口氣,似乎覺得滿意。誰知忽然又抬起頭,疑惑反而更多。

「那麼,為什麼我爹娘不讓我讀詩文?為什麼要遵從『三從』『四德』之道?為什麼要成親出嫁?要生兒育女?」

礙…光藏心頭一楞,小小的錯愕。沒想到十歲的小女娃會有這般的疑題。他不能對她敷衍,但他該怎麼回答?

「小姑娘,」他蹲身下去,變成他仰視她。「這些問題,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跟妳解釋。我想妳爹娘是希望妳熟習婦禮,將來出嫁後,事奉翁姑、相夫教子,能得婆家歡喜疼愛。妳爹娘是為妳好的,沒有哪家女兒不出嫁、生兒育女的。這樣妳懂嗎?」

二喬蹙眉搖頭,露出一絲困惑。

「那麼,你呢?你也會成親嗎?」

「我?」光藏又楞,溫笑起來。「當然不會。」

「為什麼?」又來了。她又要問為什麼了。

「因為我是出家人。」他卻好耐性。「出家人是不能成親的。」

「為什麼出家人就不能成親?」

「沒有為什麼。戒律本就是如此。」

「那麼,你不要再出家不就成了?」她俏臉一偏,正經且疑惑的神色。那疑問,既理所當然又天真。

「這──」光藏被問倒,失策地笑一笑。「不成的。我在佛前立誓,不能輕易還俗。」再說,他從來未曾想過兒女之私。

淨澄師父一再告誡,愛嗔癡怨,所有的情念癡欲都不脫「有形」的執念,均逃不出「成住壞空」的命運;諄諄教誨,就怕他們為情所惑、為情所苦,堪不破情字這一關。

「為什麼?」二喬還要問。「我佛慈悲,不會計較你立了誓又還俗的。」

對她的天真,光藏不禁輕笑起來。

「不成的,二喬姑娘。誓言就是誓言。」

「為什麼?誓言很重要嗎?」

他慎重點頭,說道:「是的,誓言很重要,它是有重量的。妳一立誓了,就不能反悔。」

是的了,沒錯,發了誓是不能反悔的。她在心頭同意,拿眼瞅了光藏。

「那麼,你一輩子是不娶親了?」

「是的。」光藏起身俯望她,眼神溫柔好包容。

這般,她問,他答,二喬心中淹漫一股暖意,說不出一種滿漲的感覺。第一次,有人如此認真回答她的問題。

她瞇眼含笑起來,望著光藏。晚風打過她臉龐,拂亂她的髻發,在空中卷成漩渦。

只有他,對她的疑惑會如此認真傾聽、給予回答。

「二喬!」

隨風蕩來叫喚她的聲音。

「啊!大喬在找我了。我得走了!」她匆忙轉身,像她出現時一樣冷不防。

跑了兩步,她想起什麼似,突然停下來,回身對光藏高高、殷勤地揮手。她身後一片廣漠無垠的穹蒼,小小的身影,恍恍要給天和地吞掉了似。

光藏不由自主地也舉手朝她揮舞,見她在晚豔中被染紅的臉笑了,像春花開。

他站著沒動,看她跑遠。身影在風沙中、紫紅的夕顏下,一寸一寸地薄下去,影子似地成了一個輪廓。

等他回神時,他發現他尚仍對著空洞的晚煙揮著手。

☆☆☆

「二喬!」

呼叫聲從隴丘那邊傳過來,一聲催得比一聲急。二喬加快腳步,索性跑了起來,伶俐地跑向隴丘。

「在這裏!」邊喘氣邊喊叫起來。

大喬忙轉身,看見二喬跑得發亂鬢散,喘氣不休,未開口就先蹙起眉頭,埋怨道:

「真是的!妳跑到哪兒去了?惹我叫了半天。」二喬就是野,沒一點自覺,不安於室,不守本分。

「我只是隨處走走罷了。」二喬一語帶過。

大喬仍不住搖頭,髻上插的簪子垂珠,隨著不停的顫動,煞是好看。

「不是我說,二喬,妳年紀也不小了,自己要有自覺,別老是到處亂跑。學學小喬,好生等在家裏,莫讓人有機會說嘴。趕明兒,妳再大點,很快,爹就會央人說親,妳可不能再像現在這般野氣,會把人家嚇跑的。」

大喬才長她五歲,卻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

因為家中無男出,她爹娘著急,去年秋就為大喬招了贅婿成了親,是以儘管大喬尚待一個月才及笄,但她已經迫不及待解下女兒家的雙髻,將髮髻垂偏在腦後,梳起嫵媚風韻的「墮馬髻」,穿上披帛及石榴裙,一副婦人的打扮。

然而,極是嫵媚好看的,有股說不出的韻味。還小年紀的她,早就已經知道美醜之差,對外貌就已經有了那等敏感。像此刻,她就覺得大喬極是動人好看,儘管她懷了多月的身子,豐腴的身子少了些玲瓏,更添臃腫。

「妳在發什麼楞?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真是的!」大喬白她一眼。

「是是是,我當然有在聽。」二喬歎口氣,道:「可我就是不懂,為什麼非成親出嫁不可?為什麼爹娘不讓我習詩文?」

「妳在胡說什麼!女兒家長大本來就是要嫁人的。妳別成天到晚盡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念那些詩文,妳想跟誰爭長去?」

「我想念嘛!老讀那些『女誡』、『女論語』的,多沒意思。」她瞄一眼大喬微隆的肚子。「妳不覺得疑惑嗎?為什麼要成親出嫁、生兒育女?不是說『神仙眷侶』,神仙會成孕懷子嗎?妳跟姊夫成親不到一年,就要養小奶娃──」她頓住,搖頭。「我就是不懂!那跟雞母生一窩雞子、豬母生一窩小豬,有什麼不同呢?」

「妳究竟在胡說什麼呀?」大喬瞪大眼,一臉不可置信。這個二喬,哪來這種稀奇古怪、要不得的想法8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持家相夫、生兒育女,這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有什麼好奇怪的?妳別再胡思亂想,胡說八道些荒誕不經的事,免得人笑話。懂嗎?」

就是不懂,她才會疑問。但看大喬一雙翠眉擰得皺起來,她不想再惹大喬生氣,抿嘴不再說話。

大喬暗暗搖頭。真不知她爹娘怎麼會生出二喬這個怪胎,還要為她擔多少心,煩多少日子。二喬什麼都好,就是那個愛問、喜胡思亂想的毛病改不了。哪個女兒家像她問題這麼多、這麼不安分!只會給人把柄說嘴,將來許了人,不討夫家歡心。

「妳啊,要再這麼令人操心,趕明兒我跟爹說去,再不讓妳出門,安分待在家裏跟小喬一起誦『女誡』,習女紅。」

就連模樣兒,二喬也要教人操心。二喬生得一雙水汪的大眼,籠煙似的濃眉,嘴大而翹,全然不似她和小喬的柳葉含煙眉、細長的鳳眼,及抿得薄巧的朱唇小口。

據說先代開元皇帝寵倖的楊氏貴妃,長得極是白潤豐腴,天下仕女爭相仿效,民間因此流行崇尚豐腴的體態,蔚為風潮;但看二喬,尚未抽長的身子雖已有女人的雛形,卻顯得窈窕單薄,晚風一吹,似乎就會倒。

「妳若是在爹跟前多嘴,休怪我要惱妳!」二喬嘟嘴,使起小性子。

「要我不多嘴也成,妳再不許這般胡來,說些荒誕不經的話。」

「我哪里胡來了?」她蹙起眉。她幾曾胡來了?只是疑惑多一些,有太多不解罷了。

「好了,看妳那張臉,都多大了,羞不羞人!妳只要安分一點,我就不多事,這樣成了吧?走吧!該回家嘍。」

大喬息事寧人的睨睨二喬;二喬不甘不願的拖動腳步,好象要走回牢籠似。她是真不情願。平日和大喬、小喬一起幫忙分擔家務倒也罷,還不那麼束縛;但一想到被迫習「女誡」和針黹女紅,手腳被綁斷似,她便覺得呼不過氣,氣悶得很。

「咦?」大喬忽地低呀出聲。

「怎麼了?」二喬循聲望過去。坡下兩名轎夫,抬著簡陋的轎子,正朝隴坡下的薛家而去。

「礙…是薛家姐姐!她回來了!」她高興叫起來,不假思索,扭身往隴丘下跑去。

「等等!二喬──」大喬一把揪住她。

這幾天,村中一直在傳,說薛家女兒素雲被夫家休出,說得繪聲繪影。但看樣子,傳言是真的了。

「妳為什麼不讓我去找薛姐姐?」二喬納悶。薛素雲出嫁時,她雖然才五歲,但她對她一向極友善,不曾以年齡欺壓;每回薛素雲回來探視獨居的寡母時,也不忘招呼她,所以她一直將她當成是自己的姐妹。

「這種時候不方便。」挑這時間偷偷摸摸的回來,想必有隱情。

「為什麼?」

「二喬,妳也不小了,有些事我跟妳說妳應該會懂才是。」大喬神色有些為難,又不得不說明白。「妳聽我說,素雲姐她這回不是回來省親的,她是……是被丈夫給……給休了,妳懂了吧?」

被休?

二喬呆愣住,然後低呼起來:

「怎麼會?」懂,她當然懂!就因為她懂,所以更無法相信。「素雲姐她能詩能文,聰穎賢慧,品貌又過人,而且我聽說她和她夫婿感情深濃,怎麼會──」

薛素雲一直是她心目中美好女子的象徵,她一直以她為榜樣──

「是沒錯,素雲姐樣樣都強,但是──」大喬搖頭說道:「夫妻恩愛有什麼用?誰叫她肚皮不爭氣,不得翁姑的歡心。」

「妳是說,素雲姐姐她因為無出,所以才被休了?」

大喬「嗯」一聲,點頭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素雲姐她成親都五年了,一直無出,自然也不能怪她夫婿不念舊情嘍。」

「當然要怪!怎能不怪!」對大喬一副理所當然的說辭和態度,二喬無端生氣激動起來,但又無處宣洩,只能悶吼道:「那些誓言盟約都不算數嗎?不能生兒育女當真那麼罪大惡極嗎?」

「妳哪根筋不對了?」大喬覺得莫名其妙。

「我只是替素雲姐抱不平。」

「抱不平?妳省省喲!」大喬嗤一聲。「禮法早有明言,素雲姐出嫁多年還未生子嗣讓夫家後繼無人,本來就有虧婦道,怨不得夫婿無情。這是她的命。」

「妳──妳──」二喬指著大喬,胸中一股悶氣,結巴得說不出話。

「我怎麼了?」大喬仍不察,說得起勁:「所以,現在妳懂了吧?對女人來說,生兒育女是非常重要的。有了子嗣,才會有身分地位,才不會落得被休出的下常妳如果懂了,以後就別再說那些什麼不成親生子的瞎話。」

二喬回不出話,只是乾瞪眼。大喬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全是些教她生氣的混帳話。她突然想起光藏──那個長她不出幾歲,願意傾聽她種種疑惑的少年和尚。若是光藏,她相信他一定不會說出這種混帳話。

她將目光掉向隴丘外。暮色已沉,薛素雲乘坐的轎子早教昏暗的夜吞了去,悄無聲息的逝沒。

她覺得胸中噎滿一股說不出的不適,起得沒來由。明亮的雙眸黯淡了一些,掩上一層沒名目的愁。第一次,對她自己的將來,隱約的有種模糊的怯然,說不上為什麼。

若是光藏呢?她不禁暗問。他會因為這種理由,而拋棄曾經約定盟誓、恩深意重的結髮妻子嗎?

礙…想太遠了。

跟著,她又想起:他是出家人,出家人是不能成親生子的。

她大人似的仰起臉,籲歎一聲,尚稚氣的臉龐一抹似懂非懂。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17-4-26 06:46: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從以前,薛素雲就是富平縣東鄰近這幾個村莊內有名的才女,不僅能詩能文,針黹女紅的技藝也不差,長得又素麗,所以儘管薛家孤女寡母的,也沒人敢小覷。

登門提親的人不知凡幾,幾乎踏破薛家的門檻,更有遠從長安城內慕名而來的人家。薛素雲惟獨看中在縣城裏幫忙其父經營書市的韓黎,婉拒多少豪門富戶。卻不料恩愛夫妻,到頭來卻落得被休棄的下常

傷心流淚也無濟於事,加上她還有個待奉養的寡母,日子總要過下去。薛素雲不畏流言,憑恃自身的才學,在家中設立女塾,教導村落女童讀書識字。

剛開始,村中居民仍心存疑慮。 過些時,逐漸的,便有人家把女兒送到薛素雲的私塾館,除了識字學道理外,順便在農事家務忙不過時有個地方可供看顧那些女娃兒。

他們要求的不多,反正女兒家嘛,能識字就好。即使滿腹詩書,肚皮若不爭氣還是枉然。薛素雲只好教女童習讀「女誡」、「列女傳」,頂多再加上「孝經」或「禮記」。

「唉!真無聊。」

這一切,二喬在園中看得覺得無趣極了,趴在窗檻上看著薛素雲,垂頭喪氣的。

她沒入塾館,但沒事便跑來,既打擾又妨礙。但對薛素雲來說,有二喬作伴,落寞之情不知不覺減去許多,才熬了過來。

「又怎麼了?」薛素雲走到窗邊。「等會兒大夥就會到,沒事的話,進來跟大夥一起念『女誡』吧。」十歲多的二喬,已像個小大人模樣。

二喬聽了猛搖頭,避之惟恐不及。

「念這也沒啥意思,還是省點力氣的好。」實在,她在家念都念怕了。

薛素雲輕笑起來。不必察言觀色,她也可以輕易看出她避猛蛇似的究竟在避什麼。問道:

「妳在家裏,妳爹娘都讓妳念這東西是吧?」

二喬怏怏的點頭,挺無奈的。說道:「再不,就是些針黹刺繡的功夫,要悶死人。我寧願到田裏幹活還自在些。」

「看來,妳也不是個能乖乖在深閨中的任性丫頭。」薛素雲半同情半玩笑。她歎口氣,搖頭道:「這樣可不行,二喬。這般下去,將來妳只會苦了自己。」

「為什麼?」二喬垮下臉。嘴巴雖然問為什麼,心中其實十分明白。她不是不懂「閨範」的道理,只是想了便頭大。

「妳聽我的准沒錯。再怎麼不願意,妳也必須適度的忍耐。」薛素雲是過來人,對二喬殷殷告誡。「等妳再大點,妳就會明白這個道理。其實,妳爹娘算是很好嘍,肯讓妳們讀書識字,妳應該好好珍惜才是。」

市井小戶人家讓女兒們讀書識字、學習婦道,甚至學習絲竹或女紅技藝,多半為了日後在出嫁時能配個好的人家。但也有更多供不起女兒讀書識字,或者根本不在意的。二喬爹娘還算有心。 畢竟莊稼人,讀書已奢侈,何況是女兒。

雖然明白,二喬還是悻悻的,苦著臉,說道:

「可是,妳不會要我天天念那個『女誡』、『女論語』吧?妳自己說,換作是妳,妳受得住嗎?」那口氣,相當不情願。

薛素雲啞然,承認道:「是受不祝」

「所以嘍──」二喬聳了聳肩。

「可是,妳這般下去,也不是辦法。」

但除了這般下去,她又能如何?她沒有那等力量可扭轉乾坤,只能消極的抵抗。

「這樣吧,」薛素雲尋思片刻,說道:「妳來吧,我教妳讀詩文。」

「真的?」想都沒想到的好消息,二喬猛抬起身子,一掃懶懨懨的神態。

「當然。只不過,妳可要對妳爹娘保密。」

如波的眼眸輕輕流轉,笑顏輕含,薛素雲每個顧盼都顯得柔情婉轉。二喬看呆,微微蹙起眉來。實在不懂,究竟為什麼,像這般清柔典麗的女子會落至被休棄的命運?

「欸,素雲姐,」她期期艾艾地,有些顧忌。「我──呃,妳──」

「有什麼事,妳說,沒關係。」

她深吸一口氣。

「妳還會難過嗎?素雲姐。」她想知道。因為,她想,即使不成親生子,應該也可以過得很好。

薛素雲淺盈的笑臉微淡下去,輕描淡寫道:

「難過也無濟於事。更何況,我還有我娘需要奉養,不能讓她操心。」

「妳好堅強,素雲姐。」二喬好佩服,換作是她,她也該當如此。但她仍為薛素雲抱不平,道:「素雲姐妳一點錯也沒有,都是那些人太混帳了!」

「那些人」含意籠統,包括薛素雲的丈夫、公婆,甚至她的姊姊大喬,及那些奚落的村人。

薛素雲淺淺一笑,道:「進來吧,我端碗涼水給妳。」

二喬沒動,重新又趴在窗檻上,道:「欸,素雲姐,有一件事我只跟妳說。我以後絕不嫁人。」說得好認真,含著小孩兒的鄭重。

薛素雲沒取笑,柔聲道:

「好,妳不嫁人。等妳長大,我們一起去遊天下。」

「遊天下?」二喬眼睛亮起來,似是看見山川在她眼前閃耀。

一陣嘰嘰喳喳聲蜂擁進來。隔鄰兩個女童看見二喬,迫不及待嚷嚷的喧叫道:

「二喬,妳要不要去看豬仔?村前李嬤嬤家的豬母生了一窩的豬仔!」

「真的?」童心未泯的二喬一溜煙溜下窗子,回頭對薛素雲揮手喊道:「我去去馬上就回來!」

果然還是個小孩兒。薛素雲頷首微微笑了笑,看著二喬小巧的身影一蹦一跳的,一下子便跑得不見人影。

☆☆☆

吹起胡笳,光藏就不禁想起那個莽撞闖進他心田眼目裏,闖得貿然、錯愕的小女兒。

都過多少時日了,她遺下的印象還是那麼鮮明。

她說她十歲了,不許人說她小,大大的眼睛睜著不容爭辯的堅持,而且認真。想到此,他不由得微微勾起唇角。這首「僧伽」,聽起來似乎不再那麼哀涼。

「咳咳!」

簷下響起咳嗽的聲音。 光藏一慌,連忙將胡笳收進懷裏,作賊被逮著了似的惶亂。

「師父。」還是回頭硬著頭皮喊了一聲。

本甯寺住持淨澄老和尚唔一聲,點個頭。老和尚身形清瘦,性格無爭,神情平和慈藹。因為年紀大,眼皮往兩旁垂下,看起來總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

「你又在吹胡笳了?」口氣倒不是指責,只是莫可奈何。

光藏低下頭,一副做錯事的表情。

「唉!你這孩子。」淨澄搖搖頭。

「對不起,師父。我不是不聽您的話,我只是──」

「罷了,我明白。」淨澄舉手打斷光藏的話。「琴棋書畫原是陶冶性情、增進風雅的一帖良藥,于修行,也並無害處。何況,你又有那個慧根,無師自通。我只是擔心,一切有形物有朝一日終會灰飛煙滅,你這孩子又善感,寄情於絲竹,我只怕你逃不過『情執』這一關。」

「不會的,師父。我只是吹著好玩罷了,以後我不再吹胡笳就是了。」

淨澄似聽而未聞,喃喃說道:

「瓊樓虛幻,富貴無常,所以我才希望你離一切相,專心修行。但我也許錯了,不該讓你出家的……」

「師父!」光藏急了。「您別這麼說!我保證,我再也不會──真的!」

淨澄拍拍他,和藹的安撫道:

「不要緊的,你不必著急。將來若真有什麼事,也合該是你命中當此劫數,就把它當作是修行吧。凡事順其自然。」

怕只怕他過不了那關。

淨澄在心中暗暗歎息。 光藏性情雍容內斂卻多感,能設身處地、體察眾生愁苦,悟性又高,有成為一代宗師的潛質。但相對的,那也可能將他帶往情天恨海之路,一生一世在苦海中掙扎。

光藏低頭不語,既愧又不知該如何。

他不是不明白淨澄師父的苦心。只是,從他十二歲入本甯寺,胡笳就成為他療傷止痛的寄託;雙親俱亡,孑然一身又無處可歸的苦楚,得以在胡笳聲中暫且被消除。

「你別想那麼多了,光藏。順其自然就好。」淨澄再次安撫他。忽而說道:「啊!對了」從袖中取出一張藥方子。「隴丘下村中的薛老太太來求了幾次藥,她年紀不小,不好勞她再奔波。你跑一趟,光藏,把這藥方子送給她。」

村中沒有大夫;找大夫,要到鄰村去,所以,淨澄老和尚幫人看治病痛開處方,能力之內也會順帶為人調配藥草。

「好的。」光藏接過藥方,小心揣在懷裏。

手指頭碰到了胡笳,他心一震,沒敢再多看淨澄老和尚,匆匆轉身走了。

是因為心虛吧。那一剎,他腦海驀然浮起那小姑娘的容顏。

他記得,她叫二喬……是吧?

他不敢重複那名字,怕低回。心中卻泛起一股暖意。

☆☆☆

路顛不平,光藏小心地撩起僧衣下襬,走下隴丘。

一群七八九歲的小兒呼嘩地從他跟前跑過,揚起一陣沙塵。兩、三個殿后的孩童,不甘的在後頭嚷嚷叫道:

「等等!我也要去──」叫得好熱鬧。

光藏不覺泛起一抹淺笑,微傾偏著頭看望那些小兒。等那殿后的兩三名童兒跑近,他不禁輕噫一聲,有些詫訝,笑意卻更濃了。

是她!

她撩著裙襬,賣力跑著,似乎很急,不知在趕些什麼,一刻也不能等似,根本沒注意站在路邊的他。

呼地一下就從他眼前跑過去。

「啊!」卻忽然叫一聲,急急煞停,倒回到他跟前,叫道:「是你!你!」

「是啊,是我。」光藏笑容溫溫。好個巧遇!

「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要送藥方子給薛老太太。妳呢?跑得這麼急要去哪里?」

「二喬,快點!」她的同伴在催促了。

「馬上來!」二喬很快答應。回頭急急說道:「我要去看豬仔,李嬤嬤家的豬母生了一窩豬仔!」

這有什麼好看的?光藏微楞一下。

「啊!你也跟我一起去吧!」還不及說話,手臂便已被二喬攥往,拖著往前走。

「欸,二喬姑娘,不成的,我──」他是來送藥方,不是來看豬仔。

但二喬不由分說,硬是將他拉到李嬤嬤家。

「二喬姑娘……」他一個出家人,夾在一群小兒中看豬仔,實在難為情。

光藏困窘極了。所幸,李嬤嬤圈養豬只的院落離田舍有段距離,附近也沒大人,總算不那麼尷尬。

剛出生不久的豬仔,眼睛尚未能睜開,一隻只便都知曉往豬母的懷裏鑽,爭先恐後搶著吃奶。 光藏看得越發困窘,非禮勿視,目光不知該如何安放。

「唉!」二喬卻歎口大氣。原本的好奇興奮全冷卻,蹙著眉,一臉小大人的神氣。

「怎麼了?」光藏問道。

「看看那窩豬母和豬仔,」她伸手指著豬圈,苦著臉道:「我就想,成親生奶娃兒跟豬母生豬仔有什麼兩樣。」

「啊?」光藏驚訝極了。「妳怎麼會這麼想?」

二喬光搖頭,答非所問,道:

「大喬才生了個女娃,才多久,又已經有孕;我想將來我成親後,約莫也要像這豬母,生一窩豬仔。」邊說邊又搖頭,沮喪且洩氣。不然的話,便會像薛素雲那樣被休棄吧?

「妳千萬別這麼想,二喬姑娘。生兒育女是非常神聖的──」

「二喬!」

光藏話沒說完,被稚嫩清脆卻帶些老成的聲音打斷。

二喬回頭。

「是妳!小喬。」這倒奇了。小喬沒事不出門的。「妳怎麼會來這裏?」

小喬長得和大喬一式秀氣的柳葉眉,紅巧的小口,連說話的口吻語氣也幾分相似。

「找妳呀。我到薛家沒找著人,就知道妳一定會來這裏湊熱鬧。 果然猜得沒錯。」

「找我作啥?」

「還說!奶娃的鞋襪才縫到一半,妳就溜得不見人影,也不肯好好的習『女誡』。大喬姊說,妳再不聽話,四處亂跑,她就要跟爹說去,再不准妳出門。」

二喬惱紅臉,回嘴道:「我哪有四處亂跑!我只是──呃,只是──嗯──」說半天編不出一個藉口,理不直氣不壯。

「看,沒話說了吧?快跟我回去吧。」

「嚕蘇!」她圓瞪著眼,悻悻的,惱羞成怒擺起姊姊的架子。「我還有要緊事,妳別來煩我!」

「什麼要緊事?」小喬狐疑的把目光掉向光藏。「妳跟個和尚在一起做什麼?」

「妳沒事問那麼多做什麼!快回去!」二喬雙手插腰,氣大嗓門大,把小喬凶回去。

小喬一肚子委屈,拿二喬又沒奈何,怏怏的離開。

光藏在一旁,把二喬的困窘、惱羞成怒到仗勢不講理全看在眼裏,始終含著笑。

「二喬姑娘,」他只是納悶,「習女紅、讀『女誡』,這很好啊,妳為什麼不喜歡?」

「哪里好了?」二喬翻個白眼。

「讀『女誡』,習禮法與婦道,以明白應對進退的道理;『婦工』則是女子四德之一,學得針黹技藝,才不虧婦職。這些都有助於妳的將來。我想妳爹娘是為妳著想,才會鞭策妳學習。再說,哪天妳許配了人家,四德皆備,必定能得到公婆歡心,妳爹娘也才能放心。」光藏慢條斯理,琅琅說了一番大道理。

二喬搖頭晃腦,道:「我才不會嫁人,我要跟素雲姐去游天下。」

光藏輕笑起來。這稀奇的小姑娘總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教他不禁。

「遊天下,增長見聞是很好,」即便在笑,他的神態仍顯得內斂沉靜,不會有太大幅度的波動。「但女大當婚,女子大了便得擇一歸宿,這才合禮法。再說,出不出嫁,決定在於父母,為人子女只能遵從父母之命,不容置喙,這是為孝之道。妳爹娘所作所為,都是為妳將來著想,所以,妳千萬莫再有那等想法。」

「你──」二喬氣得瞪眼,鼓起腮幫子。「枉費我那麼期待再見到你,沒想到你也跟大喬一樣,說這種混帳話!」

這怎麼是混帳話?光藏被罵得一頭霧水。

「如果我說了什麼惹妳不高興,我向妳賠罪,二喬姑娘。」他矮身遷就她。「可是我不懂,這怎麼是混帳話?」

「這不是混帳話,那什麼才是混帳話!」氣惱轉成了怨恚「誰都可以這麼說,我也不去理會,就是不許你也這麼說!」

什麼意思呢?何獨他例外?

在心中把他和其它人分了別,她自己其實也不自覺。

「二喬姑娘,」他蹲下來,對她有了點在意。「我跟妳賠不是。對不住,我不該對妳說那些話。」

二喬定眼看看他,點了點頭。

「你知道的,我不愛聽那些。」蒙點愁的語氣有些不似十歲的女孩兒。

「我知道。」回得好溫和,並且包容。

他這樣沉靜溫柔,她反倒因為自己剛剛的脾性不好意思。

「其實,呃,你剛剛說的,我並不是不明白。」她低頭踢著地上的碎砂石。

「沒關係。」他絲毫都不在意她的魯莽脾性,笑溫溫的讓她看他清平的眼神。

她抬眼瞅著他,看著看著,忽然說道:

「如果我非得成親不可,那我跟你成親好嗎?光藏。只有你肯認真聽我說話,給予我回答。」

「不成的,我不能成親的。」對突如其來的要求,光藏笑容微斂,沉靜的搖頭。

「我知道。我會去求佛祖,讓你跟我成親。我們只要成親不生娃兒,那就沒關係了吧,我也不會被休棄。」

童言無忌且異想天開。他搖頭而笑,再搖頭而笑。

「那不成的,二喬姑娘,我不能跟妳成親。」他探手在路旁折了一枝黃色的野花,遞給了她。

她將花兒簪在耳鬢,展眉對他笑,也看見他眼裏的笑痕。

不能成親也罷,他到底折給她一枝小黃花。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17-4-26 06:47:0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元和庚寅年,暮春三月。

這一年,光藏二十歲了。依照禮制,該是行冠禮的時候,但他是佛門修行人,因此,不遵循於此法。只是,那清俊的容貌、頎長英挺的身材,加予那沉靜雍容的風度,分明是一翩翩偉男子;若不是那一身僧衣及光明如鏡的頭頂,真要讓人以為是哪家人品風流的公子。

佛門中無日月。五年、五十年或五百年無甚差別。形色有形,終究是空,會崩壞,他不會太在意。

儘管如此,他卻仍改不了吹胡笳的習慣。只是,近兩年,每每吹起「僧伽」,他心中就覺得煩躁不寧,一顆心安定不下,起伏得沒緣由。

他望著手中胡笳,低低發怔。睹物竟思起人──

那一抹微雲似青淡的身影……

「光藏。」淨澄老和尚走來,見他在發呆,喚了一聲。

光藏震了一下,如夢初醒,慌亂收起胡笳。

「師父!」他匆忙望了淨澄一眼,滿臉愧色,低下頭去。

「沒關係,你不必如此慌張。」淨澄並不加以苛責。

光藏更加慚愧,更垂低著頭,不敢多言。

「抬起頭來,光藏。」淨澄道。

光藏這才抬起頭,仍不敢注視淨澄。

淨澄總似掩覆在眼皮下的眼神清澈,也看得透徹。問道:

「你心裏可是有什麼事啊,光藏?」

「不……沒有……」光藏連忙否認,卻更加不敢面對他師父。

「沒有就好。」淨澄也不追問,亦不說破,只是說道:「光藏啊,你看那鳥在空中飛,魚在水中游,無所窒礙,多歡喜自在。」

「是的,師父。」聽似無著意,但光藏知道師父有心的開導。說道:「師父,有一件事──」

他頓一下,望著淨澄不慌不忙的眼神。

「我想到天竺取經。」他覺得該是時候了。「太宗皇帝時,玄奘大師赴天竺取經,譯經無數;玄宗皇帝在位,揚州鑒真大師則渡海弘法東瀛。兩位高僧,一生都有志於業,我該當效法才是。」

淨澄聽了,仍一副不慌不急,不時微笑頷首。卻說道:

「你有這個心,自是很好。不過啊,光藏,你準備好了嗎?心裏身外全都準備好了嗎?」

什麼意思?

「別急,光藏。」淨澄瞇眼笑道:「涅盤之境,凡聖同泯。等你真的全準備好了,那麼不管揚州、天竺或者東瀛,皆是風景,皆在佛心。」

「師父……」光藏愣訥,一時難語。

這道理太深。他覺得該是時候,但為什麼淨澄師父卻問他是否真的全準備好了?

他暗暗歎口氣。他一切,全逃不過師父心中眼。

「師父!」

簷下,通往僧院的長廊,掌理本寧寺大小事務、眾寺僧師兄的覺行和尚,撩著僧衣的下襬,急急走過去。

「是你啊,覺行。有什麼事嗎?看你這麼急。」淨澄年紀大,在佛門日子久,凡事看得透徹,態度總顯得從容。

「您還說!」覺行有些氣急敗壞。「我們話才說到一半,我不過轉個身交代慧行一些事情,回過身您就不見了。」

「原來你找我是為那事埃不急,我正在跟光藏說話呢。」

「光藏?」覺行這才注意到光藏,立即皺眉,道:「你又在這裏打混偷懶了是不?光藏,我問你,缸裏的水添滿了嗎?廚房裏的柴薪備齊了嗎?」

「我這就去。」覺行一向對師弟們嚴苛,或者說他責任心太重,反正遇上他一定不輕鬆。 光藏總是盡可能回避。

「等等啊,光藏,我話還沒說完呢。」淨澄從從容容,從袖中取出一張藥簽。「這是要給薛老太大的,是新藥方。你跑一趟送去給她。」

「是的,師父。」光藏接過藥簽,合掌施個禮。「那我走了,師父,師兄。」不疾不徐地走開。

「我說覺行,」淨澄道:「你對師弟們可以不必這麼急躁,凡事慢慢來,可以再和緩些許。」

「那怎麼行!」覺行不以為然。「該嚴厲的就必須不假辭色,那也是修道的一環,對他們有益處的。」

淨澄不爭辯。他既然把寺務交給覺行打理,相信他的能力作為,便不想干涉太多。

「師父,您將寺務交由覺行打理,覺行一直戰戰兢兢,不敢稍有疏忽怠慢。不過,咱們寺院的基業實在太小,無法將佛理傳授太遠。若能如薦福寺、慈恩寺兩寺那般,引來天下信眾參拜,不僅能弘揚佛法,也能提升本寺的地位。所以,我打算舉行一場規模弘大的法會,散帖通告周知,讓寺外大眾皆能知悉本寧寺。您覺得如何?師父。」

本寧寺的信眾大都是來自附近村莊的善男信女;寺院所需,也多是來自村民的貢奉。寺僧們雖不致需外出教化托缽,村民貢奉畢竟有限。薦福、慈恩是長安城內兩大名寺,無人不知。覺行心高志大,處心積慮,一心想將本甯寺塑造成如兩大名封那般的名剎,偏偏淨澄老和尚無爭無求。

「那又何必呢,覺行。」就這一點,淨澄一直不是挺同意。「我跟你說過了,不必太急。像現在這般,在佛前冥思靜坐,誦經研法,日子安寧幽靜,何苦去惹塵埃呢。」

「話不能這麼說,師父。我佛渡蒼生,我要弘揚佛法,讓天下信眾明白佛理,就必須先讓信眾知悉本守才行。

「那些事,交給薦福寺和慈恩寺去做不就行了?況且,他們也做得不錯。我們就不必擔那分心。

「師父!」覺行氣結。他想不通,提高本寧寺的知名度有什麼不好的。

「唉!罷了。」淨澄歎口氣。「既然我把寺務交給了你,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只不過,記著我的話,一切慢慢來,不必太急躁。」

他擺擺手,轉身走向殿院。

「是的,師父。我不會讓您失望的!」覺行喜形於色,對著淨澄的背影高聲說道。

他撩起僧衣下襬,匆匆走往前殿。

☆☆☆

實在說,張大郎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有個兒子能繼承門戶,讓他能含飴弄孫。

他一個莊稼人,也不敢有太大的心求富求貴,心中擱的不過傳宗接代這回事。偏偏老天爺要跟他作對,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就是沒能添個一男半子的。

他只好把希望寄託在女兒身上。等不及大喬及笄,就趕忙為她招個贅婿,指望她生個男叮結果,大喬跟她娘一樣,一連生了三個女娃。張大郎失望之情,可想而知。

好不容易,大喬又有孕,張大郎不顧農事正忙,帶著女婿和全家上本寧寺,求佛祖菩薩保佑大喬這次能順利生個兒子,替張家傳宗接代。

生兒子女兒有什麼差別嗎?二喬在心裏嘀咕。同情地看著大腹便便的大喬,步履蹣跚的拈香祈拜。

就是有差別。她已經不會太天真,也明白,所以才只在心裏咕噥。但這還算幸運,倘若大喬一無所出──她真不敢想!

不獨大喬,她爹娘、姊夫及小喬,也都虔誠的拈香求拜,嘴裏念念有辭地。

掩在嫋嫋香煙後的菩薩,寶相莊嚴,雙目微垂,似是若有所思,散發著一股內斂沉靜的氣息。竟讓她聯想起光藏。

她心一跳!

已有竟月不見光藏了。

光藏身在佛門修道,若非有事,不會任意出寺;她也不再是小女兒了,可以無視種種的顧忌規範。雖說民氣風俗不嚴拘,男女交遊自在,並沒有太嚴厲的束縛,女兒家出外或拋頭露面也不會引來太多閑語,不過,年歲既不小,到底要懂得自持。她和光藏,如此竟然竟月不曾遇上一面。

她悄悄抬頭四顧。寺殿中有幾個專心誦經作課的和尚,殿外還有小和尚在灑掃,就是不見光藏。

心中淡淡的失望,說不出的悵惘。

「二喬!」大喬喊她一聲。她草草回頭,心頭悶悶的。

拈過香,留下給菩薩的貢品及奉上給寺院的貢奉一千錢,之後,寺院的知客僧領他們到殿院外專供信眾歇息的亭子,並且奉上熱茶,就自顧忙碌去了。

張大郎喝口茶,滿足的吐口氣,道:「這茶還真香。」

其實也只是尋常的茶罷了。莊稼人家,沒嘗過真正好的東西,倒容易滿足。

「是埃」二喬的娘附和。不管好壞,比起他們平日喝的平淡無味的開水要強多了。

大喬夫婿道:「希望菩薩佛祖保佑,讓大喬這次能順利生個男叮」

時節正忙,但為了這事,他們不僅擱下田裏的活,專程上本甯寺祈求菩薩,甚至花了兩千錢買貢品,加上奉獻給寺院的貢奉,所費可說不貲。一斗米也才一、二百錢,誠心可想而知。

「希望如此。」大喬伸手撫摸隆起的腹部。

她現在那種少女輕盈水靈的線條全消失了,完全是婦人厚實圓潤的體態;還有那表情也是。二喬默不作聲吃著茶。她也希望大喬能早早生個兒子,少受點苦。

「大喬姊的肚子那麼大,臉上斑粒又多,我看肚子裏一定是個壯叮」小喬識大體,說著大家中聽的話。

「但願真如小喬說的。」張大郎說道。覷一眼二喬,把主意打到二喬身上。「這次要再不成的話,我看也給二喬招個夫婿。」

「我才不要!」二喬反射的蹙眉。怎麼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說這什麼傻詁。妳年紀也不小了,都及笄了,本來就該找個人家。」她娘道。

「是的,」大喬插嘴。「即使我這胎生了男丁,不招婿,也該找人替二喬說親。」

「我說了我還不想嫁!家裏還有小喬在,做什麼盡往我身上打主意!」二喬甚是不快,口氣悻悻的。

「妳胡塗了?小喬早兩年就許了人,妳又不是不知道。」

小喬伶俐乖巧,長越大越是嫺靜,可以悶在屋子裏一整天,不出屋門一步。同村的王家,看上小喬的「悶」,覺得容易調教,早兩年就上門將小喬許下,打算等小喬及笄了就將她娶過門。

此外,小喬和大喬一樣,長得豐乳肥臀,一副宜男宜子、能生會養的模樣。王家看准這一點,更加中意小喬。即使大喬一連生了三個女娃,也絲毫沒減弱他們的信心。況且,大喬一口氣生了三個女娃,就表示能生,既然能生,多生幾胎就一定會得男胎。

「不管怎樣,我不想那麼早成親就是。」二喬起身,不想捲進這趟渾水。

「妳要上哪去?」大喬追問道。

「我去私塾館。你們先回去吧,不必等我。」二喬邊說邊走遠。

「這孩子!」她娘搖搖頭。

「爹,娘,」大喬道:「不管二喬怎麼說,你們可別太順著她。這可關係著她的終身大事。女兒家長大本來就該找個人家,有了人家才會安定下來。 過兩天,找王媒婆到家裏來,給二喬說個人家。」

「這主意是好。不過,還是等妳分娩了再說吧。」大喬這胎若再生女兒,他們冀望二喬,打算給二喬招婿。

「也對。」大喬點點頭。

不管二喬願不願意,她的終身大事她自己可作不了主。這都是命。女兒家就是要認命。

☆☆☆

說起來,薛素雲的母親的身體原本就不甚硬朗,為了薛素雲的事,更是憂思成疾。雖說情況不是太嚴重,但一直沒起色。這些年,淨澄老和尚時而會開個方子給薛母,有病醫病,沒病就醫心。

送藥方的差事,自然落在光藏身上。幾年下來,薛家一家與光藏就那般熟稔起來。

「又勞煩你跑一趟了,真是多謝你,光藏師父。」薛母道:「這些年一直麻煩你跟住持師父,實在真過意不去。」

「哪里。這點小事不足掛齒,您不必放在心上。」光藏謙和的施個禮。

薛素雲笑道:「坐下來歇口氣吧,光藏。我去倒盅熱茶給你。」

多年下來,她和光藏就算不親也熟,加上二喬的關係,所以她在態度上,並不那麼拘禮。

「是啊,快請坐!」薛母忙道:「瞧我胡塗的,都忘了給光藏師父沏壺熱茶。」

「礙…那就叨擾了。」光藏原似想推辭,不知怎麼緣故,卻坐了下來。

薛母續道:「你們慢慢聊,我去倒茶。」

「我來就好。娘,您身子不好,還是回房歇息,別累著了。」薛素雲起身說道。

「素雲小姐說的是。我也不是客人,不必招呼我,您請休息吧。」光藏也起身站起來。

實在,薛母也覺得有點累,沒什麼元氣。她欠欠身,歉然道:

「不好意思,那我就不奉陪了。素雲,替娘好生招待光藏師父,可別怠慢了。」

「我會的,娘。」

薛素雲扶著她娘進房裏休息。不一會出來,沏了壺熱茶,倒了一杯給光藏。

「多謝。」光藏接過茶,緩緩喝了一口。

他對著窗,窗子正開,院子飛落幾隻雀鳥,在樹間嘰嘰吱叫。他目光逡巡,若有似無地,浮出淡淡失望。

沒有。不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是錯過了嗎?還是……

他望望薛素雲,問不出口。

這些年給薛母送藥簽,是他能遇見到二喬的主要緣由。每當他來,她多半會在這裏,但今天……

「這些天,二喬家裏忙,沒能過來。」薛素雲閒話家常地,半解釋。進私塾館的女童日漸增多,她有時忙不過來,二喬便會過來幫忙教導女童。

原來……

光藏壓下失望的心情,收回目光,撞上薛素雲的眸眼。薛素雲微噙著笑,正望著他。

他心慌起來,驀然紅起臉,不由得幾分狼狽。

「光藏,」薛素雲一副若無其事。「你跟二喬認識也有一段不短的日子,你覺得二喬如何?」

「二喬姑娘聰慧大方,而且明曉事理,無可挑剔之處。」光藏避重就輕。

「我不是問這個。你喜歡她嗎?」

啊!光藏一陣困窘,吶吶地吞吐道:

「妳……怎麼會突然這麼問?素雲小姐。這……我……」

「我沒別的意思,也沒有惡意。」薛素雲道:「只是,我聽說她家裏打算找人為她說親,像二喬這般聰穎,登門的人一定不乏其數。」

說親?

如雷轟頂,轟隆的,震得光藏什麼都聽不清。

「妳是說……」問不出口,心沉甸甸。

「二喬已經及笄了,也該當成親嫁人。」

是的了。她也都十五了……

「說的是。女大本應當婚,生兒育女,遵循婦道。」光藏微微一笑,看似他一貫的沉靜,卻藏了些許勉強。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光藏。」薛素雲像有些失望,微微搖頭。「我有個疑問,光藏,若是二喬不能嫁得她中意的人,你還認為她應該成這個親嗎?」

光藏避開薛素雲的目光,回道:

「二喬姑娘的父母一定不會委屈她,會為她找個好人家的。再說,感情之事,是可慢慢培養的。」

薛素雲卻笑起來,笑得苦澀,竟然搖頭,似有什麼感觸。

「感情這事,即使有約定盟誓,也是不作數的。」她猛然抬頭,逼視光藏。「我問你,設若你和二喬成了親,二喬卻──卻同我一般,無法受孕生子,綿延子嗣,你會怎麼辦?父母之命難違,傳宗接代之責又大,你已經別無選擇了,你會會休棄她嗎?」

「素雲小姐,我是出家人,出家人是不能成親的。」光藏回避著,答得為難。

「我明白。但我是說『假如』。」

光藏不語,沉默了許久。

設若是他,他該怎麼辦呢?但他是不能成親的,不會有這難題。然而,若是他們──他……與她許了盟誓約定,那他──

「設若是我,」他終於緩緩抬起頭。「不管是什麼原因,我都絕不會離棄她的。」

設若真有那一段姻緣,那他──與她,只盼天涯與共;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但可能嗎?

曾幾何時,他心中竟起這般的妄念?

我佛礙…一切是不可說。

☆☆☆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遶床弄青梅。

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

這是青蓮居士李太白的詩句。前兩、三年,二喬與其它女童,尚念得滋滋有味;然而,現在她也和大喬一樣,解開了女兒的雙髻,綰起一頭烏亮的秀髮。

右階上覆滿了青苔,路滑,稍一不留神便容易滑絆著腳。她稍稍撩起裙襬,踩得小心翼翼。

離開本寧寺之前,她刻意繞往廂院,逗留了一會。但她還是沒能見到光藏;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在寺裏。

這般,又一次錯過……

唉!

她輕聲一歎,緩緩拾級而下。石階下,一個灰青色的身影卻正緩緩拾級而上。她目光低俯,他抬頭仰視,目光不意相遇──

「光──」她怔祝哎!巧合嗎?

他亦怔愣住,沒意料到。

「光藏!」她脫口喊出來。身子剛動,腳下驀地一滑,往階下摔去。

「當心!」光藏不及思索,一個箭步飛奔上前接抱住她。

等兩人站穩時,二喬臉上一團紅暈,光藏更是尷尬得不敢直視二喬。

「方才多謝了。」走下石階,二喬才輕聲道謝。

「哪里。」光藏答個禮。

便不再言語。兩人間的氣氛變得生疏沉默。

隔片刻,二喬抬頭偷覷他一眼,隨即又垂低頭。 光藏的神態如常的雍和沉靜,絲毫沒有異常之處。那麼,是她嘍。心頭不安的怦跳,沒緣由的羞赧及欣喜,都只是她自己意識得太過。

她看他,是沒她那種怦跳及不安的,不禁有些失意,再想及她爹娘要找人為她說親的事,臉上頓時失了光采。她勉強振作,抬起了頭──

「你怎麼會在這裏?」光藏亦轉頭,兩人同聲出口。

這巧合,讓她不禁噗哧笑出來。眼波輕微流轉,流泄出他熟悉的那股童稚不拘的女兒態。

他心下這才暗暗鬆口氣。乍相遇,她散發出的那種女子的嫵媚韻致,教他不禁一呆,不敢凝視。近兩年,每回遇見,他每見她多添一分嫵媚清麗,不再是那個疑問處處的小女童。他內心開始變得不寧,既期盼又害怕,既不安且忐忑。

「我陪我爹娘他們到寺裏上香。」二喬笑道。

光藏點個頭,亦笑道:「我送藥簽給薛老太太,正要回寺呢。」

「幸好在這裏遇上了你。我還道這回又錯過了呢。」

是啊,幸好。 光藏微微一笑,沒有答話。

不知不覺走到了隴丘,丘上幾名小兒在放紙鳶。二喬顯得沉默,光藏見她眉間微蹙,覺得奇怪。先前她還有說有笑,怎麼一下子的工夫就掩上一層陰霾。

「妳有心事?」他探問道。

二喬「嗯」一聲,咬咬唇,欲言又止,有些煩躁。還是老實說道:

「我爹娘說要找人替我說親。」

「這樣埃」有些慶倖他已經先從薛素雲那兒得知,這會才不致於太錯愕。「這是喜事,妳應當高興。」

「高興?」她睜大眼睛,瞪著他。

明知不該,他心中竟有一絲期盼,盼她能像小女兒時那般,說他說的全是混帳話──

「算了,不說這個了。」但她沒有,只是別開臉,轉開話題,道:「瞧!小童們放紙鳶,好象挺好玩的。」

小兒們放紙鳶放不高,正覺得沒啥趣味,有兩個竟丟下紙鳶跑了。二喬走過去,撿起紙鳶,遞給光藏;撿起另外一隻,笑道:

「我們也來放紙鳶吧,看誰的飛得高!」

「這不太好吧……」他一個出家人,怎麼好意思。

「不礙事的。」她欣然笑起來,笑得嫣然。

看她心情那麼好,光藏不想破壞她的興致。紙鳶乘著風勢飛揚起來,越飛越高,變成一個小小的點。

「哇!」她一下子笑開,相當孩子氣。

光藏不禁跟著笑起來。兩個人的身影夾在幾名小兒之中,其實並不顯得突兀,只是有些突出。不過,儘管突出,那氣氛卻相當和諧。

「那是哪家的姑娘?」丘下,遠遠的驛道上一輛馬車正巧經過,馬車內一名年輕男子探頭詢問。遠遠望去,隴丘上的二喬身影因著光,像灑了一層金粉,面貌雖然模糊看不清,但感覺十分動人悅目。

馬車內另名男子,望也不望一眼,不感興趣道:「這種窮鄉僻野,住的全是些粗鄙的人家,不就那些莊稼漢的婆娘女兒,能有什麼閨秀千金。」

「可是──」

「快快把窗子關了,從誡。沒什麼好看的。」

年輕男子遲疑一下,關上窗子,馬車一下子去遠。

對那一切,二喬渾然不覺。天色漸漸在昏,小兒們一哄而散,隴丘上只剩下二喬和光藏。

那紙鳶飛得極高,幾度要竄開。二喬索性放了手,任憑它隨風飛走、去遠。

「真好!」看那飛遠的紙鳶,她竟不禁起幾分羡慕。

天地是那麼大,那麼大……她還在想,感覺到目光,是光藏。轉過頭,對他笑了一下,道:

「你也把紙鳶放了吧,光藏。」

光藏跟著放手。仰頭望著飛高飄遠的紙鳶,悠悠說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在考慮一件事,不知該不該……」

「什麼事?」二喬問道。

他收回目光,覺得沒有什麼不可以同她說的,便老實道:「我入本寧寺已經八年,我想,該是時候了。我想效法前輩高僧玄奘大師,赴天竺取經。」

「天竺?」那麼遙迢!二喬不禁輕呼一聲,發著抖顫聲道:「不行!我不許你去!」而且,他這一去,她怕是再也見不到他!

「二喬姑娘!」光藏低呼,且驚且訝。

「我不許你去!聽到沒?」二喬連喊兩聲,忍不住那情緒,轉身背著他。

他不知所措了。沒想到她會是那樣的反應,他──他──唉!該怎生說?

天色更昏。她背著他,肩膀微微顫動,無聲在抽泣,有些可憐。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瞧了一眼天色,不得已了。

「時候晚了,我必須回寺作晚課。二喬姑娘,我……妳……」竟不知該如何說才好。

「你走吧。」她也不回頭。

「二喬姑娘……」他沒動,就那樣站著,沒敢有任何越軌的舉動,連拍肩安慰她也不得。她已不再是小女童。

「你為什麼還不走?」她終是緩緩回過身,凝望住他,眼眶盈滿淚水,一絲絲哀怨,寫滿那紛亂說不出的情懷──

心中事,眼中情,意中人。

他回不出話,相對無語。

禮教習俗高檻,他在檻內,她在檻外,跨不過去。

「咦?那不是光藏嗎?」撿拾柴薪回寺的慧行,不巧撞見,狐疑地咕喃著。

光藏沒注意到他,與二喬怔怔相望,直到天色暗了,還是沒能說出任何一句話。

☆☆☆

也想不思量,免得那相思的苦及煎熬。他在佛前立了誓的,卻竟起了妄念,陷入了「情執」。

「僧伽」哀涼,聲聲催人斷腸。他再吹不下去,多少事百折千回將他纏繞。

「光藏?」覺行走過去,聲音嚴厲,臉色也不好看。

「師兄。」光藏連忙收起胡笳,起身站起來。

「我聽慧行說了,昨晚你沒回來作晚課,該做的勞務也偷懶沒做,溜到寺外與女信徒談天說笑,是也不是?」

與信眾來往,其實並非什麼該當苛責的錯失。不少僧尼道姑,時相與達官名士交遊,並沒有太嚴厲的俗眾出家或男女之防。覺行自己便積極與村中富戶及縣城內的達官貴人交往。只是,光藏怠忽職守,沒做好分內該做的工作,加上他沒事老吹那個胡笳,惹得覺行很不高興。

光藏垂著頭,幾分慚愧,道:「我並非有意觸犯寺規。我知道錯了,願意接受師兄的懲戒。」

「既然如此,我罰你上山砍柴、劈柴、打水及灑掃等勞務一個月,且每日誦抄經文十遍,你服也不服?」

「是。師兄罰的是。」

「覺行,光藏。」淨澄老和尚施施然走過來。

「師父。」

慧行把他撞見的事一五一十告訴覺行,覺行為免驚動淨澄,並沒有上報而自行處理。但淨澄已有所聞,將慧行找去問了一清二楚。

「覺行,」淨澄道:「光藏固然有不是的地方,但你也不必對他那麼嚴厲,處罰得太嚴重。」

「師父!」覺行大不以為然。「光藏犯過,自當受罰。我若是輕易饒了他,底下的師弟們看了會怎麼說?師父您對光藏就是太寬大了!」

「師父,師兄罰得極是。我本該受此懲戒,我這就上山砍柴去。」

淨澄的寬大體諒,讓光藏覺得更加慚愧。他不敢多望師父一眼,背了砍柴的用具,快步出了寺。

未時初,日頭正炎,山路又不平,還不到山腰,他已經一身涔涔的汗水。像是為了懲罰自己,他一刻也沒有歇息,立即動手砍伐柴木,一邊且撿拾細小的樹枝。

如此,過了一個多時辰,砍拾了滿滿一籮筐的柴木樹枝,渾身汗濕像水裏撈似,他才總算坐下來歇口氣。日光已不再那麼毒烈,從葉間縫隙滲透下來,一點一點的,教人眼花撩亂。

他閉了閉眼,點點金光中忽而冒出幾點鮮麗的紅。他覺得奇怪,走近一看,原來那樹結了一絡絡的豆筴,熟極了,豆筴飽滿鼓脹而裂開,掉了一地的紅豆子。

他這才發現,那是一棵相思樹,滿地的相思子。

他彎身撿起一顆相思子。紅麗的豆子,形色竟像是一顆心。他呆怔半晌,將那顆相思子慎重地放入懷中,沒想卻與胡笳纏成了一曲相思。

回到寺院,光藏放下籮筐,馬不停蹄地又忙著打水將廚房水缸打滿;跟著,劈柴打掃,然後,作完晚課,用完膳,再誦抄十遍的經文。

這般,砍柴、劈柴、打水、灑掃等等,日復一日,很快便過了一個月。他主動要求,自願承擔大部分的勞務,如此,又過了數月。

所有一切,都為了忘卻。

白天,因勞動筋骨,身體疲累,思慮變鈍了,倒沒有空暇想太多。然而,一到深夜,面對皎白的明月,甚至漫暗長夜,蟄伏在他心中那些紛亂的情緒便伺機蠢動起來,惹他心煩又意躁,難以成眠。

睡不著。他悄悄起身,小心不發出任何聲響,穿過鼾聲連連、睡得死沉的師兄弟們,獨自走到殿院,跪坐在佛前。

我佛慈悲,或當明瞭他心中的煎熬。

但一閉上眼,眼前浮現的全是那抹淡青色的身影、她的欲言又止、相望無語的那雙淚眼……

他不禁取出懷中的相思子,低頭怔望許久。但覺一股熱血在胸中澎湃翻攪,湧噎到喉間。他倏然站起來,狂奔出殿,一直奔到井旁,汲滿冰涼的井水猛淋全身。他咬著牙,一次又一次,一桶又一桶,不斷淋著冰冷的井水,只盼能停止那相思,斷絕那妄念。

「唉!」院中一隅,淨澄老和尚靜靜站在那邊,將一切看在眼裏,暗暗歎了口氣。

聽了慧行那番話後,他就覺得要糟。這些日子,他將光藏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裏,看到他的掙扎煎熬。但這難關要靠他自己去渡過,要是渡不過去──唉!

過兩天,幾個村民赴本甯寺上香;碰巧覺行帶了兩名師弟到村中某富戶家講經,由光藏知客奉茶。

幾個村民邊吃茶邊聊道:「你們也聽說了吧?張大郎家要辦喜事嘍。」

「是呀。前些日子,大喬才生下個男丁,總算有人可以繼承門戶;這會兒又要嫁女兒,可說是雙囍臨門。」

「不是說過陣子才要成親的?怎麼提早了?」

「反正親事已經都說定了,早出嫁晚出嫁橫豎都要出嫁,不如早早出嫁。再說,嫁了這個,家裏頭還有一個等著。我看也快了。」

啊!光藏心一緊。他們說的是二喬嗎?

是嗎?她的親事終究還是定了,就要成親嫁人了……

他的手輕輕顫抖著,村民奇怪地望他一眼。

「失陪了。」他低頭退開,腳步微微踉蹌,竟然絆倒。

不……不……他無聲地吶喊著。

她就要嫁人了……

他一路奔到佛殿,長跪在佛前。

都怪他竟敢起妄念,如今才會受這淩遲般的煎熬。

「光藏……」淨澄拍拍他。

光藏動也不動。

「我該如何是好?師父……」充滿迷惘與悲慟。

淨澄又拍拍他。「人世一切,皆為虛妄。想通了就沒事。」

那麼,情呢?

「求求您,師父,我──我已經不行了!求求您……」光藏跪在淨澄面前,聲音先是暗啞哽咽,然後潰決似,狂號起來。

☆☆☆

一晃眼便到中秋。扳指數來,她與光藏竟又已數月未曾相見。月到中秋分外明,卻也益加擾亂原已不寧的心湖,照人難成眠。

二喬悄悄起床,窸窣地走到屋外。夜已三更,夜氣寒如冰。她瑟縮一下,低下頭,輕歎起來。

究竟在心煩意亂些什麼?無法予人說,也說不上來。大喬前兩個月不負大家的期望,平安生了個兒子,她爹娘總算安下心,找人替她說親招婿的事才所幸擱了下來。跟著,王家提出要求,想趕在年前,早點娶小喬過門。如此一來,又一陣子好忙,大家談論的焦點都在小喬的婚事,她暫時可松一口氣。

但……惟有明月明瞭她的心事!

夜氣更寒了。她死心想回屋裏,迎面撞上一股冷風,乍聽到一縷隱約的、斷續的樂聲。

她停住,側耳細聽。那樂聲忽隱忽明,涼得要教人心碎,絲縷般從隴丘上傳蕩下來。是胡笳。

光藏!

二喬一顆心猛然狂跳起來。

她顧不得夜氣寒颼,顧不得黑黝一片,也不管自己身上才披一件薄衣,拔腿朝隴丘跑去。越接近隴丘,胡笳聲越清楚,她的心也跳得更紊亂。

「光藏!」她扯開喉嚨大聲喊叫起來。

笳聲嘎聲而止,四野頓時陷入一片寂靜。

「光藏!」她又喊了一聲,掩不住心中的焦急期盼。

隴丘上空無一人,方才的笳聲竟像是她在作夢般。

「光藏!」她不死心,跌撲在地上,朝著闃暗的四野喊著。

沒有回答,甚至連回音都讓沉重的黑暗吞吃掉。期盼落了空,殷切的心刺得千瘡百孔。

縱使有一片心,也無可奈何。二喬慢慢起身,沿著來時路一步一步走下丘。臨走時,猶留戀不舍地回頭望一眼,隴丘上除了黑暗,依然是一片空。

等她的身影去遠了,光藏從榆樹後走出來。他一動也不動,靜靜地凝視著她離去的方向。黑暗無心,連思念都難。

他彎下身,跪在榆樹下,鏟挖了一個洞。然後,從懷中取出胡笳及那顆相思子,凝看良久。終於,下了決心似,將胡笳和相思子慎重地包好,埋葬在榆樹下。

「僧伽」一曲訴情,埋了它埋了情;相思豆一顆如心,埋了它,也將心埋起來。

他雙手合十,默默無語。

我佛慈悲,渡天下癡妄不醒的人。這該是最好的收拾。

別了。

他站起來,最後一次拜別,然後大步踏下隴丘,頭也不回地離開。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17-4-26 06:47:2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桃李依依春暗度。屈指西風來,流年暗中在偷換。

越兩年,元和八年。

一開春,小喬便爭氣的替夫家又生了個兒子,連同前胎,兩年多內連生了兩個壯叮王家高興得合不攏嘴,小喬回娘家坐月子,公婆很捨得的花了幾個錢為小喬置補品,還讓她帶了一堆伴禮回家,對小喬十分厚待。

張大郎也覺得十分有面子。加上大喬去年亦順利再為家裏添個男丁,且這兩、三年風調雨順,收成豐碩,他可說是心滿意足。若說有什麼遺憾,大概就是二喬了。十八歲一個大姑娘家,還待在家裏,尚未出嫁,不免惹人閒話。這一點,張大郎一直耿耿於懷。

其實,上門提親的倒也不是沒有,怪的是談成的偏偏沒半樁;二喬又被動消極,老是那一句她不要出嫁,就這樣,她的婚事一拖便是多年。

「有人在嗎?」一個年約四十多歲、面色擦得粉白的婦人走進來。天氣剛轉暖,也不熱,她手上拿條紅巾子,卻徑往額頭擦汗;一張菱角嘴往兩旁翹,還沒開口就先起笑。

張大郎聞聲出來,見到那婦人,立即堆起笑,熱絡道:「原來是王媒婆!快請坐!妳一路辛苦了。」

「哪里。」王媒婆客套一聲。扭著屁股,將自己碩大的身軀安放在椅子上。

張母和大喬從房裏出來,看到王媒婆,連忙端了一杯清茶奉客。

「多謝。我口正幹呢!」王媒婆道聲謝,咕嚕地一口氣就喝掉半杯。

「真不好意思,大老遠勞煩妳跑這一趟。」王媒婆住在鄰村,專門為附近這幾個村莊的男女說媒牽成,一趟路跑下來,來回少說也要個把時辰。

「這本來就是我的差事,你們找我,是看得起我。」王媒婆寒暄兩句,又吃口茶,順了順喉嚨,道:「聽說你們家小喬剛生了個胖娃兒,恭喜啊!」

「多謝,那是小喬福氣。」張大郎欠欠身,邊說邊調整坐姿,露出一絲焦急。「今天找妳來,是為了我家二喬的事。」他停頓一下,轉向大喬。「二喬呢?去找她出來。」

跟著又道:「我這個二女兒都已經十八了,還沒有個人家。我找妳來,是想請妳幫忙多留意,找個適當的人家。」

「說什麼幫忙!這是我分內的事,你儘管吩咐就是。」王媒婆諂媚地笑了笑。

二喬在廚房裏忙,燉了一鍋雞湯要給小喬補身子,臉上沾了點灰,也沒稍事修飾,便跟著大喬走到前廳。

「有客人?」乍看到王媒婆,她楞了一下。

十八歲的她,迥異于大喬圓潤豐腴的體態,長得濃眉大眼,嘴巴大而挺翹,身子卻纖細修長得如弱柳一樣,水一般柔淨,有一種娉婷的美。但看起來似乎羸弱了些,不太健康。

「這位是二姑娘?」王媒婆上上下下打量二喬。

她臉色不動,心思卻飛快轉動計較起來,不禁暗暗皺眉。天朝從高祖皇帝開朝立代以來,無不崇尚豐嫩多汁的女子體貌,像先代開元星帝寵倖的楊氏貴妃就是。上選的女兒家更是體要豐、身要強艦容貌要端巧柔和。這個二姑娘,太過纖細了,簡直單保

這不是不好,就是偏差了。模樣兒是好看,但美得不夠健康端莊。

「二喬,這位是王媒婆,爹央她幫妳說親。」看二喬一臉疑惑,大喬插嘴解釋。

媒婆?二喬表情陡然一變,眉頭立刻顰蹙起來。

「爹,我不是說過了,我還不想成親。」

「女孩家不成親怎麼行!」張大郎打定主意,不管二喬怎麼說,這一次,他可是吃了秤鉈鐵了心。女兒家惟有嫁人才是正途。都怪她跟那薛素雲太親近了,所幸薛家就快搬走了。

二喬都已經十八歲了。女孩家一過了十八,就已經是「大齡」了,佳期已誤,再好的條件也難找到好人家。他只盼能在她滿十八之前,趕緊將她嫁出去。

「就是說嘛!」大喬附和道:「妳別再說這種瞎話。二喬,妳都十八,馬上就十九了,再不嫁人,可就真的沒人會要了。」

「那正好,我一輩子不成親嫁人。」二喬輕聲回嘴。

「不許再胡說八道!」張大郎斥道。「我跟妳娘就是太順著妳,但這回可由不得妳。爹娘會替妳作主,幫妳找個好人家。」

「爹!」她不要什麼好人家,也不要成親,她什麼都不要。

「妳甭再說了,爹都已經決定了。」張大郎不理女兒的抗議,自作主張,道:「不好意思,王媒婆,讓妳看笑話了。一切還要多拜託妳,勞妳費心了。」

「你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王媒婆拍胸脯打包票。說這個親,困難度是高了一點,但她們當媒婆的,死的都能說成活的,把瞎貓配給死老鼠也不是不可能。她諂笑道:「我一定會回你好消息,你們只管等著,等著幫二姑娘抬花轎辦喜事。」

完全無視一臉不情願的二喬。反正女兒家嘴裏都是這麼嚷嚷,一旦親事說成了,哪個不是歡歡喜喜的上轎!

二喬眉頭鎖得更緊,笑顏展不開。大喬過去,寬慰她說道:「妳別擔心,二喬,爹一定會幫妳找個好人家,不會讓妳受委屈的。」

她哪里擔心了!她只是……只是……

心中始終有個身影;那個身影,漸漸在模糊了,但的確存在。因為那個存在,過盡千帆皆不是……

在她心底,也始終迴響著那淒美又哀涼的胡笳聲。

☆☆☆

馬車一路奔馳。由洛陽往西,不停地朝長安城飛奔而去。似乎馬車內的人很急,連窗子都緊閉,無心觀賞明媚怡人的春光。

「崔福,速度慢些,不必趕那麼急。」車窗打開,一個年約三十歲的男子探頭出去說道。

「是的,大少爺。」趕車的小廝立刻回道。

馬車慢了下來,不再顛晃得那麼厲害。男子轉頭對身旁另一名較年輕的男子道:

「從誡,你且抬頭看看窗外,春花都開了,景色相當怡人。」

「不過荒郊野外,有什麼好看的。」對他大哥殷勤的建議,崔從誡不感興趣的瞄一眼。這一路從洛陽西回,他一直是這般意興闌珊的態度,還在為那件事覺得氣悶。

崔家在長安城西市經營福記布莊。福記在長安城內說大不大,說小倒也還稍具規模,雖然比不上那些老字號,生意亦不惡,算得上是殷實的商家。店務現在由崔老爺與老大崔從簡掌理,其它兩兄弟輔助,穩紮穩打,守成有餘。

崔家三兄弟,老大從簡、老二從樸皆已經成親。崔從誡行末,才剛行過冠禮。因為兄長都已經成親生子,他也就不急,過得悠游自在。不過,男大當婚,成了家好立業,家裏為他說親,他倒也不排斥。問題是成親的對象。

雖說豐腴圓潤的女子好風情,但看多了家中姊妹姑嫂粗腰肥臀、木桶般的身材,他實在倒足了胃口;一反時興,私心喜愛的是楚腰纖細、窈窕輕盈的姑娘。然而,他爹娘挑選或者媒婆相報的,不管大家千金也好,小家碧玉也罷,都離他的喜愛甚遠,令人氣悶得很。

「你還在為那件事生氣?」崔從簡道:「其實,這也不能埋怨爹娘,你這個也不要,對那個也搖頭,遲遲不拿定主意,他們當然要替你作主了。」

「那些姑娘,我沒一個中意,怎麼拿定主意!」

「你也太挑剔了吧?我聽說,那些姑娘姿色都不差──」

「大哥!」崔從誡悻悻地打斷從簡的話。「要娶親的人可是我!我可不想娶個我不喜歡的人,日日還得與她同床共枕!」

「從誡──」

「你別想再說服我,不依的我就是不依!」

對這件事,崔從誡的態度相當固執。他別開臉,目光掉向車窗外。馬車正經過一處不知名的村莊,從驛道這裏,遠遠的可望見遠處的山丘,山丘上似乎有幾個人影在放紙鳶。

他心中驀地一動,飛快閃過一個印象,急忙叫道:「停車!崔福,快停車!」

崔福連忙勒停馬車。馬車速度原已放緩,因此倒沒有引起太大的顛撞。

「怎麼回事?從誡,你為什麼突然叫崔福停車?」崔從簡連聲追問。

「我記得好象是這裏……」崔從誡喃喃自語,沒理他大哥的詢問,對崔福喊道:「崔福,咱們現在走到哪里了?」

「這個嘛……」崔福看一眼四周,回道:「應該離富平縣不遠了。再走個十多裏路,約莫就到長樂驛站。」

長樂驛在長安城東十五裏的地方;富平縣也在長安城東邊,離長樂驛不遠。

「是嗎……快掉頭,回到剛剛經過的那個村莊。」

「這……」崔福為難地覷一眼崔從簡,拿不定主意。

崔從簡表情嚴肅,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從誡。」

「大哥,你記不記得,三年前的春天咱們有一回打這兒經過,遠處那丘上有人在放紙鳶,我還問是哪家的姑娘?」

「有這回事?我倒不記得。」由於與洛陽城幾家布商有生意往來,每年崔從簡都會往返長安、洛陽。最近這些年,他都帶崔從誡同行,一方面多個幫手,另方面讓他趁機學習。

「你不記得了?」崔從誡倒像在意料中,並不失望。

他倒記得挺清楚。雖然因為距離太遠,根本看不清那姑娘的身形容貌,但憑直覺,他覺得那會是個令人中意的女孩。他對那個印象挺在意的,這時不禁想探個究竟。

「快掉頭回去剛剛那個村子。」他吩咐崔福。

「從誡,你該不會是想……」崔從簡微微皺眉。

「反正時候還早,我們到那村子去遛遛吧,大哥。」

這種窮鄉僻壤能有什麼窈窕淑媛?實在令人懷疑。但他非探個究竟不可,達到目的才肯罷休。

☆☆☆

「素雲姐,妳真的打算帶伯母搬遷到京城嗎?」坐在秋千上,二喬望著一旁打秋千的小兒,有一搭沒一搭的蕩晃著。

隴丘上,另外還有一些小童在放紙鳶,一邊嬉笑喧嘩追逐,甚是吵鬧。秋千架是前兩年村人方才置立,讓村中小童嬉遊蕩樂,省得老是在跟前跑跑跳跳,看了就煩心。

「嗯。這也是不得已。我一個女人家,帶著寡母,又沒有田產,到京城去好謀生。」薛素雲站在秋千旁,輕輕推送。

是嗎?那麼,就要剩下她一人了……

「聽說妳爹娘找了王媒婆,要幫妳說親?」薛素雲問道。

二喬緩緩點頭,神色有些無可奈何。

「妳打算怎麼辦?二喬。」

「能怎麼辦?」她苦笑反問。這些年,她其實慢慢也明白,即使不情願,也漸漸接受必須接受的。

「我知道妳不喜歡聽這些,但我說句不中聽的,二喬,妳年紀也不小了,再這般耽誤下去……一

「我明白。」二喬站起來,丟下秋千,往前走了幾步。

遠處驛道上有輛馬車經過,揚起一大片煙塵。隴丘地勢高,望得遠,驛道閃亮得像條銀帶子般,可望而不可即。

「妳還記得我從前說過,要跟妳一同去遊天下嗎?素雲姐。」她回頭過去。

薛素雲笑起來。「童言童語,妳還當真!」

是不能當真吧?她倒真想問一問。只是,爾今,她縱有再多的疑問,能傾聽、給予她回答的那個人早已不在。

她是那般地想問他一問:什麼是情?什麼又是無奈?

「妳最好還是將他給忘了吧,二喬。」薛素雲走到她身側,不忍看她明媚的臉黯淡下來。

二喬驚訝地抬頭。

「妳喜歡他──光藏,對吧?」

重聽到這個名字,她的心彷佛被燙過,不能去碰,碰了就疼痛。原來,她心中始終有個角落是那麼脆弱,無法輕易去觸碰。

「素雲姐,妳──」無法承認,亦無法否認。

「小傻瓜,我怎麼會不知道。妳那點心思哪瞞得了我,我全都看在眼裏。」說到最後,薛素雲歎起氣。

二喬呆呆望著遠處喃喃地:「要怎生忘呢……」

薛素雲拍拍她。「再這樣下去,只會耽誤妳自己,千萬別再那麼癡傻了。」

「讓我想想吧。」她笑一下,傍著薛素雲走下隴丘。

想什麼呢?胡笳聲殘,「僧伽」曲斷,意中那個人……

那個人爾今在何方?

走下隴丘,在岔路口和薛素雲分手,二喬站著沒動,直到薛素雲的身影去遠。然後,她回身望著村外遠處,穹蒼漠漠,千里一縷煙塵,撲吹得她的眼眶濕了、紅了。

通往村外的小路上,兩點人影正朝隴丘走來;兩名陌生的男子。或許是哪家的親戚。二喬不感興趣的望一眼,神情漠漠的轉身走開。

「姑娘!」當中一名男子忽然揮手呼喊。

二喬回頭過去,那兩名男子竟像是朝她走來。她微微蹙起眉,不等那兩人走近,不發一言掉頭走開。

「姑娘!」當中那名較年輕的男子急了,卻來不及追趕。

「從誡──」他大哥崔從簡阻止他。

將崔福留在村口看顧馬車,他們兩人沿路走進村子;打遠處,便瞧見在隴丘上的二喬。儘管崔從簡覺得不妥,崔從誡仍然不聽勸,一意追逐。

驚鴻一瞥,但只那麼一眼就足夠了,他已看清她的身形容貌。三年前他見到的那個身影不知是否是同一人,印象卻自然疊在一起。那般輕盈的體態、纖細的腰肢、張揚清豔的容姿……一見教他鍾情……

「大哥,」崔從誡道:「你也看到那姑娘了吧?你覺得如何?」

「這太胡來了,從誡。」崔從簡答非所問,澆了一盆冷水。

「大哥,」崔從誡站住,側睨他大哥一眼,說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有什麼胡來的?」

「那姑娘──嗯,長得單薄了些。而且,你也不知她是否已有婚配,許了人沒有。」

「我不妨老實告訴你,大哥。像嫂子們那般豐腴肥滿的女子,我可是一點興趣也沒有;我中意的是像那位姑娘般窈窕輕盈的女子,腰肢纖細得可一把握在手。至於你提的問題,這簡單,找個人問問不就成了。」

「從誡,你別胡來。這種事情不能太草率!」

崔從誡置若罔聞,走近一戶人家,朗聲對一名在戶外晾曬衣物的婦人說道:

「這位大嬸,打擾了……」

那婦人抬頭,見是生人,狐疑地打量著他。他露個笑,神態十分從容,揖禮說道:

「妳好啊,這位大嬸。我姓崔,家住在長安城。我跟我大哥兩人碰巧路過貴寶地,想跟大嬸打聽一件事。」

「什麼事?」看他態度溫文儒雅,婦人不疑有他。

「是這樣的,方才,在那隴丘上有個姑娘,長得清秀窈窕,不知是哪家的女兒?」

「隴丘上?啊!那一定是張大郎的二喬。」婦人先是有些困惑,隨即一臉豁然。「我們這村子的姑娘,沒事是不會跑去哪里的,只有她,都那麼大一個人了,也不想想自個兒的年紀!」

「請問那位二喬姑娘多大了?」

「都十八了。」

「十八?」崔從誡楞一下!那麼大了,那麼──「那她可已許了人家?」幾乎不抱希望。 姑娘家到這個年歲,不是早有了婆家,便是已經許人。

婦人一徑搖手,露出曖昧且帶點好閒事的表情。

「沒有、沒有!」她道:「她那一臉單薄相也就罷了,偏偏又不安分,屋子裏待不祝哪家閨女像她那麼笨拙,連雙鞋都縫不好。早些年還有人上門提親,現在哪──」她搖頭又晃腦。「前些日子,她爹才托王媒婆,要幫她找個人家呢。」

這對他倒是好消息。崔從誡嘴角噙著笑,又問道:

「再請問妳一件事,大嬸。方才妳說這兒的姑娘沒事不會上隴丘,不過,若是放紙鳶呢?」

「不會、不會!雖然說,姑娘家出門拋頭露面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大姑娘家們自個兒會有自覺,頂多在自家院子放放紙鳶、打打秋千,不會跑上隴丘和小兒們打混在一塊,除了張家二喬……」婦人說著又搖起頭。

那麼,果然是她了。三年前他驚鴻一瞥的那個圍在亮光中的人影,果然是她了……

「從誡,」崔從簡一下便看穿崔從誡心中打的主意,將他拉到一旁,說道:「你不會是想打那位張姑娘的主意吧?那不成的。你根本不知道對方是怎樣的人、性情如何、是否溫順──」

「大哥,爹娘為我挑選的閨秀千金,我也不知對方性情如何呀。再說,要娶親的是我,我很中意那位二喬姑娘。」

就憑那麼一面?崔從簡不由得瞠目。但話說回來,當初他娶親時,拜堂之前連新娘都未能先見上一面。

「可是,」他還是覺得不妥。「你也聽到那位大嬸說了,那位姑娘連雙鞋都縫不好。」

「這不打緊。那種事慢慢學就成了。」

「可是──」

「大哥,你就別再可是了,我非要這個姑娘不可。」

崔從誡相當堅持。好不容易碰上他中意的女子典型,況且二喬的容貌姿色及體態都不差,他對二喬可說是一見傾心。女子有色,這色不僅要在於「姿色」,體態之豔、之色也一樣重要。

因色傾心,因色而迷,未曾與二喬說上話,他卻打定主意娶這門親。

☆☆☆

「保重了,二喬。」

「妳也是,素雲姐。」

最後一次話別後,薛素雲從馬車上揮了揮手巾,馬車韃韃的走遠,抓在她手上的手巾成了一個小點看不清。二喬這才籲口氣,感覺到離別的虛空與傷感。

她搖搖頭。才剛轉身,便瞧見王媒婆迎面朝她走來,揮著紅巾子,沖著她咧嘴便笑道:

「恭喜啊!二姑娘。我給妳帶個好消息來!」

什麼好消息!王媒婆的「好消息」無異她命運的「判書」,所以,她一點也不高興。然而,她又無能為力,只能認命,漸漸地,安於這個命運。

她低下頭,道:「妳請進,我給妳端茶去。」

「多謝了!」王媒婆一腳跨進門檻,笑大著嘴,又沖著聞聲出來的張大郎夫妻及大喬嚷嚷道:「恭喜了!張大爺、夫人,我給你們帶來個天大的好消息!」

「有消息了?」張大郎夫妻對望一眼,欣喜笑起來。

等了好些時日,他原以為沒指望了,王媒婆這「天大的好消息」教他未知先喜出望外。

二喬端茶出來,低頭匆匆告退,對自己的終身大事不聞不問。王媒婆見她低頭不語那模樣,卻笑道:

「呀,二姑娘害臊了!」

張大郎乾笑兩聲。「那丫頭若懂得害臊就好了。不妨,反正她的事由我作主就是了。」

「張大爺,你實在不懂姑娘家的心,二小姐一定是害臊了。」王媒婆呷口茶,咕嚕吞下喉嚨。「事情是這樣的。前些日子,有位崔公子與他兄長路過此地,恰巧遇見二姑娘;崔公子對二姑娘一見情鍾,不但打聽了二姑娘許多事,還特地遠道派人找我上門來說親呢。」

「有這等事?」前些時候,村中李大炳的婆娘說有人在打聽二喬的事,卻不料是這回事。

「當然!這崔家世居長安城,在西市經營一家布莊。崔公子行三,是家中最小的兒子,上頭還有兩位兄長及三個姊妹。兩位兄長皆已娶親,姊妹也都已經出嫁。三公子對二姑娘一見傾心,說什麼也要娶二姑娘這門親。不是我說,福記布莊雖比不上那些大字號的店鋪,可也小有貲財,二姑娘嫁過去,現成一個少奶奶,這輩子不愁吃穿了。」

「真……真的?」太歡喜了,張大郎口吃的說不出話。

王媒婆眼珠子一轉,討好地笑道:「還有啦,崔家願出聘財五十萬,另外,給二姑娘的金銀首飾另計。」

五……十萬?張大郎張大嘴巴,這一次,真的說不出話。

莊稼人辛苦一年的收成還不到幾萬錢,崔家一出手就是他們好幾年的收入,這未免……未免……

夫妻倆面面相覷,好半天吐不出一口氣。

王媒婆道:「依我看,那崔公子一定十分中意二姑娘,甘心花這麼大筆的聘財。張大爺,這門親要是錯過,就實在太可惜了。」

「當……當然……」張大郎附和的點頭。

「這樣太好了!我本來還在擔心,二喬都大齡了,不知能否找到好人家呢。」大喬替二喬十分高興。

「那二姑娘那裏……」王媒婆探詢。

「這件事我替她作主就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兒家自己是作不了主,也不該作主。

張大郎伸手一揮,揮定了二喬的終身大事。

☆☆☆

也想不思量,不思量,卻自難忘。月光照得好明,也教她終夜難以成眠。天河朦朧,星子依稀,心中那個身影,也像那濛濛的星子依希

她仰起頭,臉色滾熱,鏡中的人兒花容一點瘦。她對著鏡子,輕輕不禁叩問──他,可好?

她的終身已定,就要嫁作他人婦;而他,也已成那鏡中人、水中月,即便看得著也摸不著,海市蜃影般朦朧遙迢。

是她太癡?抑或太貪?

她多想再問上他一問。問他可好?問他,身在何方?

「二喬?」大喬推門進去。「還沒睡?睡不著?」

「嗯。」她應一聲。

「夜裏涼,怎麼還打開窗子,也不多加件衣裳?」大喬走過去關上窗。端詳了她一會,而後說道:「妳心裏是不是有事?二喬。在擔心嗎?」

二喬默默,沒表示什麼。

「妳不必擔心啦。王媒婆不是說了,那位崔公子對妳一見鍾情,一定會好好待妳的。況且,妳也見過他一面了,不是嗎?」

二喬搖頭。「我沒印象。」

她根本不記得什麼時候見過那姓崔的男子,心上全然沒印象。

「那也無妨。」大喬道:「我聽王媒婆說,崔公子人品極佳,不僅英俊風流,而且體貼溫柔,妳嫁過去,一定不會委屈妳的。再說,崔家頗有貲產,妳過去就是少奶奶了,這樣的好姻緣,打燈籠都找不著!所以,妳儘管放寬心,別再胡思亂想了。」

二喬苦笑一下,沒說什麼。

見她悶悶不樂的模樣,大喬不禁狐疑道:「二喬,呃,我問妳,妳心中……可是另有喜歡的人了?」

啊!她心中一跳,驚愕地抬起頭,帶點慌亂,避開大喬的目光,匆匆說道:

「沒的事,我心裏哪里有人了,妳快別瞎猜了。」

「沒有就好。聽我說,二喬。我們生為女兒,就要認命,找個好的歸宿,才是最正經緊要的。好不容易,妳總算有個好姻緣了,姊姊也很替妳高興。崔公子是個不錯的人,一定會疼愛妳的,所以,妳不必擔心。懂嗎?」

「嗯。」她輕輕點頭。

是呀!女兒家,有個好歸宿才是最緊要的。

她慢慢明白了這個道理,也接受了這個命運。她的終身就是如此了。找個好良人,有個好姻緣,幸福地過一生……

只是……唉,只是……

心中千萬事,事事難休,更無人予說。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17-4-26 06:47:5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爆竹聲劈啪的響遍整個小村莊,迎親的隊伍一字喜紅的排開。 鼓樂招搖,沾喜的村眾嘰喳地都擠到張家來跟著喧鬧。高坐在馬背上的新郎,星目顧盼,笑逐顏開,十分高興得意。

起轎了!

鞭炮聲再次爆開,喜樂跟著大作,劈哩啪啦,咚得隆咚鏘,煙和霧及震耳欲聾的噪音翻天覆地的彌漫。

紅轎內的二喬,掀開蓋頭,偷偷撩起轎簾。煙霧後人影恍惚的倒退,噪鬧聲也像啞了,彷似變成一出無聲戲。

但這是真的了。

她就要嫁作他人婦,再也回不了頭……

迎親隊伍經過隴丘下。透過一絲縫隙,隴丘上的榆樹遙望中迎風招展,她彷佛可以聽到依依的沙沙聲。

它也在向她送行嗎?

她總有那麼多問也問不完的疑惑,而他那個人總是耐心的聽她傾訴、回答她,甚至陪同她放紙鳶。她在轎內,不斷回頭又回頭,簾外遙遙隴丘上,恍恍看到光藏一襲灰青僧衣飄揚清俊的身影……

礙…

她掩住臉,無聲地流下淚。

當夜,迎親隊伍抵達驛站,在驛站歇了一宿。隔天,接近中午的時候,抵達了長安城。崔家位在城西的興化裏,就在城中朱雀大街西起第二條街上。迎親隊伍由城東延興門入城,一路浩浩蕩蕩穿過半個長安城,熱鬧的到達崔家。

新郎拉著喜帶在前頭引路;在媒婆攙扶下,二喬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行。跨進崔家門檻那一剎,她心中微微一酸,暗地歎息起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一步步的,一直被往前推,她真的再也回不了頭。

拜完天地,她被帶領到新房。徹底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面對完全陌生的景象;對崔家,她一無所知,甚至連此後將與她同床共眠的丈夫,她連他的長相如何都不知曉。

想到此,她不禁顫動一下。

只能交給上天了……

過了許久,崔從誡推門進房,帶著微醺的醉意,步伐有些浮亂的走到床邊。他定定神,望著一身喜紅、身形顯得嬌豔的二喬。紅燭昏羅帳,他的雙眸也映滿顫跳的紅光。

「娘子……」伸手掀開了她的蓋頭。

二喬低著頭,雙目低垂,燭光映了她一臉昏紅。

「娘子……」他扳起她的臉,低聲呼叫,目不轉睛盯著她帶些倔強、柔野清豔的臉龐。這麼近端詳,連她睫眉的顫動都一清二楚;加上那撲鼻的清香,他的心不禁鼓動蕩漾起來。

他沒看走眼。驚鴻一瞥留下的印象,直教他念念不忘;貼近了,果然可人。是他中意的典型。

心中的喜愛,加上燭光暈暈昏昏的催化,他滿腔的柔情黏稠起來。

二喬沒動,也不顯羞澀,只是眼神流露出一點的不適應。

「妳怎麼了?娘子,是不是累了?」崔從誡輕輕撫摸她的臉龐,意愛親親又體貼。

「我──」她的心絲毫不悸動,平靜無波。

原本就是陌生的人,她與他不相識,不知該說什麼。

「今後妳我便是一家人了,妳是我最鍾愛的妻子,我會照顧妳、愛護妳的。所以,妳不必擔心,有什麼話都可以跟我說。」

他笑得款款深情,簡直柔情萬千,二喬雙目一低,避開了他的目光。

「相……嗯,」叫不出口,對這個人還是認生。「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妳儘管問。」笑意繾綣,低低俯視著她。

「嗯……你我素不相識,你為何……呃……為何會上門提這件親事?」問得遲疑。

「這就非歸諸緣分不可,我們這是天註定。」崔從誡臉上的笑意更濃。他的笑多是在臉上,不在眉目裏。「去年我與大哥從洛陽返回長安途中,路過富平,碰巧經過你們那小村,更巧的是遇見妳。記得嗎?妳從那隴丘上下來,我上前欲同妳借問話,慢了一步,給錯過了。」

不,不記得了,而且,她全然沒印象。她抬眼望瞭望他,又低下頭。

「可是,你一點都不瞭解我……」他其實根本不瞭解她是怎樣的人,怎麼那麼輕易就下注了這門親?

「這不妨。」崔從誡再次扳起她的臉,語氣十分篤定:「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瞭解,天長且地久。」

聽他這麼說,她真不知該如何了,清亮的大眼眨了眨,想回避他的眼波,臉兒被他捧著,又無從回避。

「妳也許不知道,娘子,我的二喬──來,」他端起桌上的酒,遞了一杯給她,與她交杯,鄭重起誓道:「可我對妳是一眼情鍾。天地為證,我崔從誡在此發誓,從今而後,我一定會愛妳、憐妳;對妳的情,海枯石爛永不渝,不論如何都不會背棄誓言,而疼惜妳一生──」仰頭一口喝盡杯裏的酒。

誓言礙…二喬噫動一聲。空望杯影怔忡。

到底是她修得不夠,在佛前求了三世,我佛終是沒能聽到她的祈求,而無緣與光藏相聚相守……

「其實,」仗著酒意,崔從誡又娓娓說道:「那日巧遇,並不是我第一次見到妳……早在三年前,我路過富平時,便曾遠遠從驛道上遙見在那隴丘上放紙鳶的妳。雖然只是驚鴻一瞥,我卻一直擱在心裏。這一回經過那村子,我其實是刻意去尋妳的……」說他少年時情懷,竟有一絲靦腆。

二喬楞住,從怔忡中緩緩抬起頭。他的眼對著她的眼,正等著她的尋覓。

他說的該是她與光藏在隴丘上放紙鳶的那一遭吧……心中驀地一酸且歎。但,這也是有情的人了。一段模糊的往事,他竟惦記了那麼久……

這便是上天的註定嗎?這個人……這個人……

她望著崔從誡,久久不能言語。她只能認命吧?認命地把對光藏的情埋葬在心底最深處,然後鎖了起來。

才不辜負他的一片心意。

「娘子……」崔從誡低低又呼喚。

「相公……」她喝下交杯酒,對光藏暗暗道別。

只能這樣了……

☆☆☆

一想到娶張家這門親,崔母就有一股說不出的不快,哽噎在胸臆間,悶得人氣惱。依她的意思,哪家閨秀千金不好娶,偏偏兒子都不中意,挑來撿去,竟撿中一個莊稼女!

娶個士族的女兒,也不過上百萬錢,而他們居然花了五十萬錢聘財娶一個莊稼的女兒,怎麼想都不划算!偏偏,唉,總之,偏偏兒子就是那麼執拗,她磨不過他,只好答應他娶這門親。

「娘,我都已經娶親了,生米早煮成熟飯;再說,二喬又那麼溫順可人,您就別再氣了!來,我給您捶捶背。」崔從誡陪著笑,溫言軟語討好他娘親。

崔母白他一眼,氣平了些,仍佯裝不滿道:

「你喔,就生這張嘴!我跟你爹怎麼說你就是不聽,任性妄為,一點都比不上你大哥、二哥那般孝順可靠!你再這樣,娘怕不給你氣死!」

「不會的,娘,兒子不敢。」

「你怎麼不敢了?喏,不都依你的意思娶媳婦了!還花了五十萬錢的聘財呢。那些錢要買幾個丫頭都有了!」崔母口氣悻悻的。

崔從誡連忙又陪笑道:「這件事,爹娘大德,誠兒沒齒難忘。您寬心,娘,這筆錢不會白花的,二喬跟我會好好孝順您跟爹的!」

「得了,我可不敢想,只要不惹我氣受便成。」崔母道:「實在說,我是很不贊成這門親事的,但既然你那麼中意對方,我也就算了。要不然,以咱們崔家的家世,要娶哪家閨秀千金不成的?你偏生給我娶一個莊稼女!唉!」

「娘,」崔從誡不敢怠慢,殷勤的替娘親捶背,「二喬雖然出身莊稼,不過,她的容貌、氣韻及文才都不輸那些千金閨秀,她可是他們那村子有名的才女!您看她每日跟您及爹請安,絲毫不敢怠慢,且知書達禮、溫文大方。她會是一個貼心的媳婦的。」

崔母卻又白個眼,不以為然。

「女人家學男子舞文弄墨成何體統,能多生養子嗣,在家教子才是正經緊要。
我也不奢想她跟我多貼心,只要她伶俐些,早日給崔家生幾個胖娃兒,我也就不會再多說什麼。要不然,那幾十萬錢的聘財都白花了!」

「這自然。」崔從誡連忙接口,道:「要是她不能替兒子生個一兒半女的,別說娘,連我也不能容她的。」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可別忘了!」

「當然!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兒子再愚鈍,也明白事情的輕重。」

「那就好。」崔母滿意地點頭。

談話間,一名小婢端了杯茶進花廳。

「夫人,您的茶。」態度還有一點怯生生。

「這是誰?面生得很,我沒見過。新來的丫頭嗎?」崔從誡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名丫鬟。

那名小婢約莫十一、二歲,稚氣未脫,但身形已極成熟,凸凹有致,十分鮮嫩可口。難能可貴的是,雖然長得豐潤圓滿,卻一點都不顯肥鈍,而且腰肢相當細,一把就能擰斷似,掐得出水。

「嗯,十餘日前才從牙婆子那兒買來的,叫春荷。」

「這樣呀……」崔從誡對小婢咧嘴一笑,笑得瞳眼生波光。

小婢心兒一慌,紅暈飛上腮旁,連忙低下頭,快步走出花廳,不敢再多瞧。

沒想到丫鬟裏頭也會有那等姿色的。那些丫鬟要不就粗肥健壯得像條牛,要不便笨拙粗俗不堪一探。這回,倒真是買了個好貨色。

「從誡,」崔母呷口茶,說道:「『順益行』欠了筆貨款,趕明兒你跟從樸跑一趟。」

「是的,娘。」崔從誡回過神,連忙答應。

心思卻浮動起來。他只盼天快黑,好將二喬抱在懷,嗅聞她身上的馨香。

☆☆☆

平盧、河北一帶盛傳,淮西節度使吳少陽已經卒逝,少陽兒子吳元濟卻匿不發喪,自為「留後」;淮西各州現下由吳元濟帶領軍務,與朝廷的關係不睦,可能一觸即發。而淄青方鎮與淮西方面一向交好,很有可能被捲入淮西和朝廷的紛爭中。

眾說紛雲,淄青的百姓議論紛紛,胡想瞎猜,臆測種種的可能。或說朝廷也許會出兵討藩鎮,或謂淮西可能舉兵抗朝廷,充滿浮動的氣氛。

不過,這些都只是傳聞而已;而且,只在州縣大城中流傳。遠在泰山山腳下的泰安──這個只上百戶人家的小村莊,倒是山中無日月,日子一片寧靜太平。所煩所憂所惱的,不外都是日常一些芝麻瑣碎的事情。

「光藏師父!」村子外千福寺,小和尚悟真跌跌撞撞的跑進廂房,一邊叫嚷道:「您快出來!光藏師父!又……又來了!」

廂房內靜坐冥思的光藏,緩緩睜開眼睛。清俊雍容的面貌態度依然和從前一樣,然而,清明如水的雙眸似乎隱隱烙著一絲哀傷,掩在沉靜的笑容背後,總讓人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愁鬱,多添幾分吸引人的氣韻。

「什麼事這麼吵吵鬧鬧、慌慌張張的?」住持師父出現在悟真的身後。「是你,悟真。我不是交代過了,沒事別跑來打擾光藏師父清修?」

「是,師父。」悟真縮了縮脖子,支支吾吾道:「可是……呃……那個……又來了!一大堆的,我應付不來。只好來找光藏師父嘍!」

「什麼又來了?」住持師父瞪瞪眼,不曉得悟真沒頭沒腦的在說些什麼。

「就是那個嘛!那些女信眾,一大群的!」悟真比手劃腳,也不知帶幾分誇張。「她們都是來找光藏師父看病的。」

「去告訴她們,光藏師父不在。」

「可是……我已經說了,光藏師父在廂房……」

「你這呆瓜!」住持師父氣得吹胡瞪眼。「我交代過多少次了!你怎麼還是聽不懂──」

悟真縮著頭,乖乖等著挨駡。師父是交代了沒錯,可是,他就是應付不來那些女人。自從光藏到他們這個小寺院掛單以來,清俊的外表、沉穩雍容的舉止神態,甜蜜引蜂似,突然一堆人便湧到寺裏來。加上光藏頗懂一些醫理,義務幫村民看治一些小病,因此,這些日子來,總有一堆人藉口看病或送菜送果,就為了多看光藏一眼,把小小的千福寺擠個水泄不通。那些人當中,又有一大半是婦女,他一個小和尚,幾曾見過那等陣仗,每每總是招架不祝

「沒關係的,住持師父。」光藏起身,掛著一抹淡然淺笑。「悟真,麻煩你去告訴大家,說我一會就出去。」

「是,光藏師父,」悟真大聲應話,怕師父再責駡,一溜煙跑走。

住持師父搖頭道:「光藏師父,你這又何必?你明知道那些人不過慕你的名,沒幾個認真,你何必讓他們打擾你的清修?」

受胡風影響,風氣開放,這些婦女也不懂害臊。 光藏人品清俊風流,容易教人情鍾中意,他們也不管他出家的身分,對他表情示意,大膽又直接。沾了光藏的光,千福寺因此得了不少好處,但住持師父對此卻有些過意不去,交代寺僧沒事不准打擾光藏,偏偏──

「即便如此,倘若有人真有病痛,置之不理的話,那就不好了。」光藏臉上一片光坦,充滿了然且包容。

他的心已如止水,不會再因任何騷動而起波瀾──應該是這樣吧?啊!是的。自從他親手將胡笳及、埋葬起來以後……

「光藏師父!」出到殿中,一堆信眾看到他,馬上就圍了過來。

「光藏師父,我送來新鮮的青菜,請你收著。」

「我頭疼,光藏師父,請你替我看看!」

「光藏師父,這是剛煮熟的山藥,滋味挺好,你嘗嘗……」

「光藏師父!」

一堆人七嘴八舌且動手動腳,趁機拉光藏一下,或摸他一把,甚至伸手來攬。 光藏雖然疲于應付,而且不習慣,仍然耐著性子,好脾氣的說道:

「各位施主──各位的好意光藏不勝感激,多謝了。請各位別急,一個一個來。」走到悟真準備好的桌子後坐下。

三年了。三年來,遇人無數,這般與女信眾面對,他總是一心無波,不會有太大變化的沉靜表情。再也不會有人魯莽、唐突卻又鄭重地問他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也再也不會有人不由分說地拉他去看豬仔、放紙鳶,像他一意忘卻的那個人一樣……

「光藏師父。」悟真喊他一聲。

他定定神,望著眼前容貌秀麗、眉梢帶幾分明媚的少婦問道:

「請問施主,妳覺得哪里不適?」

那少婦眨眨眼,眼見生水,滴溜地轉了一轉,道:「我全身都疼,都不舒服,光藏師父。」

「這樣礙…」光藏沉吟一下,撥看她的眼皮,又把她的腕脈,說道:「施主,妳的脈相平穩正常,眼色也明亮有神,我瞧不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怎麼會!」少婦愁眉一勾,抓住他的手偎在她胸口,嗲聲道:「我胸口疼,光藏師父,你摸摸看!」

四周嘩地嘈雜起來。悟真替光藏脹紅臉,唷喂叫了一聲。

「妳身體強健無恙,施主,大可不必擔憂。」光藏不動聲色,若無其事的收回手,表情仍然沉靜從容。

少婦傾身過去,還不肯死心。「光藏師父,我──」

悟真叫起來:「施主,光藏師父已經說妳沒事了,妳莫再──」

「悟真,」光藏阻止悟真說下去,不想使少婦難堪。「快請下一位。」

少婦這才不情不願的起身走開。為防再有這種混亂的事發生,悟真板著臉、鼓著腮幫,橫站在中間,一副嚴陣以待。 光藏微微一笑,暗暗鬆口氣。

耗費了大半天,總算才把所有的人都送走。悟真伸個懶腰,嚷嚷道:

「哇!累死我了!總算都走了。」

「謝謝你的幫忙,悟真。」光藏起身站起來。

「哪里。」悟真不好意思的搔搔頭,道:「這是我應該做的。倒是光藏師父您累不累?要不要我替你捶捶背?」

「不用了,我沒事。」

倘若能夠,他倒希望更累一點,麻痹他的思考,不會再去思量。但一閉上眼,那些紛紛亂亂就湧上心田。那幀他拚命想忘卻,卻越抹越清晰的淡青色身影……

「光藏師父!光藏師父在嗎?」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婦跌跌撞撞哭喊的跑進來。喊得很急,被淚水糊得一臉麻花,又焦急又恐又慌。

光藏還不及回話,老婦一眼掃到光藏,立即噗通地跪在他面前,不斷對他磕頭,哭叫道:

「光藏師父!您大慈大悲!求求您救救我兒子!我兒子他……他……嗚……光藏師父,請您救救他!」

「您請快起來!這位大娘。」光藏連忙扶起老婦。「有什麼事慢慢說,您兒子怎麼了?」

「他從屋頂上摔下來,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悟真!」光藏立刻喊道:「我過去看看,麻煩你跟住持師父說一聲。還有,將我放在廂房裏的藥箱子隨後送來給我。拜託你了!」匆匆忙忙地跟著老婦走了。

明知不該,他卻幾乎要慶倖,借著如此忙亂暫可擺脫那些想忘又忘卻不了的苦及煎熬。他只要這樣就好。這般,什麼都不去想,什麼也不去思量。

☆☆☆

天還沒亮,二喬悄悄的起床,躡手躡腳的下床,怕吵醒了枕邊的崔從誡,摸黑到廚房。

從進崔家大門那天起,她一直都戰戰兢兢,一點都不敢懈怠;天黑了才敢上床睡覺,天還沒亮就趕緊起床。打掃炊煮、侍奉丈夫公婆,絲毫沒敢偷懶,就怕不夠伶俐。

她已嫁作人婦,更不再是小女兒了,不比從前的隨意自在。甚至不再向人疑問那些稀奇古怪、想也想不透的問題,自發又自覺的認清自身的處境,而馴良安靜,唯丈夫是從,步上和大喬小喬甘心的一樣的路途。

雖然覺得像被無形的什麼,從裏到外,束縛住全身,有時甚至快透不過氣,卻也有一種安心的甜蜜,無可奈何中聊有些些的安慰。

日子就是這麼著了吧?平順、安穩且家常。

要不然,她也不敢去多想。

心頭那時燃時滅,一不留神時便竄起的、微燒的火簇,不提防了怕要燎起一片的火原,她只好牢牢將它鎖在最角落裏,任煙塵去埋,逐日將它窒息。

她點著油燈,一陣摸索,很快將灶火起了起來。然後開始淘米洗菜,又忙著往灶裏添柴,跟著舀水、澆水……陀螺似地旋個不停。

正忙著,身後冷不防有人躡手躡腳靠近,圍了件長衣披在她身上,連同長衣順勢擁住她肩膊,熱熱的臉龐狎昵的抵在她裸涼的脖子上。

「小心別受寒了,娘子。」體貼細心的崔從誡,眷戀多情的緊貼著她,捨不得放開。

「怎麼起來了?」二喬羞紅臉,壓低嗓音,怕驚醒屋裏其它人。

崔從誡舒適地枕在她肩上,雙手緊攬住她纖細的腰肢,懶聲道:

「妳不在床上,被裏怪涼的,教我怎生睡得安穩。」

這樣礙…二喬抿嘴一笑。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你快快放手,不然要是被瞧見了就不好了。」擔心地朝廚房外瞄了一眼。

「不會這麼巧的,別擔心。」崔從誡咬咬她的耳朵,悄聲道:「不然,妳再跟我回房去。妳每天那麼晚才回房,天未亮就起床,實在叫我好想!」

「別鬧了,相公。」紅暈飛上腮幫,羞赧的笑意噙在嘴角,生怕人聽見了。柔情地拿開他緊攬的雙手。「你來得正好,幫我嘗嘗這個。」舀了碗羹湯遞給他。

崔從誡嘗了嘗湯,抿抿嘴,神色莫測高深。

「怎麼樣?」她緊張地盯著他。「滋味如何?」

「妳自個兒吃吃看便知曉。」崔從誡勾勾嘴角,將她拉到懷前。「來,我來喂妳──」又含了口湯,吮送到她嘴裏。

「相公!」二喬訝呼一聲,溫熱的湯隨著那滾燙的唇舌推送,噎入她喉裏。

教她羞極了,久久無法抬頭。崔從誡看得得意,硬要將她的臉扳向他,噙著柔柔膩膩的笑,說道:

「妳都已經是我的人了,不必害臊。」

「可我──」要是被瞧見了,要她怎生是好。「你千萬莫再胡鬧了,相公。要是被瞧見就真的不好。」

「是是!我心愛的娘子。」

二喬睇他一眼,掩不住眸子裏的笑意,流露出幾分風情。

「現在可以說了吧,那羹湯如何?你看是否合娘的胃口?我不知娘喜愛些什麼、愛嘗哪些味道,正愁著呢。」

「所以就先遣我嘗了,是不?」崔從誡笑道:「沒關係,滋味好極了,娘一定會喜愛。」

「真的?那我就放心了。」

真的是放心了。夫妻雖恩愛,但她不諳其它人的脾性,尤其是翁姑的喜惡,百般想討好。

「其實要討好娘很簡單,妳只要趕緊生個胖娃兒──最好是多生幾個,我保證娘就一定笑得合不攏嘴,疼妳如心肝。妳看大嫂、二嫂,二嫂連生了兩個女娃,而大嫂不過因為替崔家生了個壯丁,娘的心就對她多偏一些。所以嘍──」崔從誡說著笑起來,笑容曖昧地纏住二喬的細腰。

二喬紅臉笑了笑,竟不合時宜地想起小女兒時在李嬤嬤家看到的,那生了一窩豬仔的豬母。

「如果生不出來呢?」不禁探問。

「怎麼可能,不會的。不過,妳可得小心,可別像嫂子她們那樣,生完孩子像脹了風的皮糖,粗壯得像水桶,癡鈍肥滿,抱也抱不動。」

她睇他一眼,偏臉問道:「我懂得。但……呃,倘若我遲遲未能有消息,那……嗯,該當如何……」

「那我可就得休了妳不可。」崔從誡玩笑道。

二喬臉色白起來,驚愕地望著崔從誡。

「你說什……」

「只是玩笑話,妳千萬別當真!」他連忙安撫她:「我費盡心思才娶到妳,怎捨得放開妳!妳千萬別多心,娘子,嗯?一

「我以為……以為你……」心中甚委屈。

他又摟緊她的腰,存心惹她臉紅,在她耳根舔咬道:

「妳以為怎麼?傻瓜!我疼妳都來不及。所以嘍,我們趕緊回房去行行生娃兒的要緊事吧。」

她果然又臉紅了,羞臊地睇了睇他。先前的委屈擱一旁。

「不成的。你莫再瞎鬧了,相公,快放開我吧。」

「是、是。」崔從誡連聲稱「是」,挽起袖子,體貼道:「我也來幫忙吧。」

二喬搖頭。「這不太好。」

「怎麼會不好!我們這叫『婦唱夫隨』,夫妻同心一起洗手作羹湯。」

她不禁被惹得笑出來,隨即驚醒,連忙伸手掩住口。

笑意盈盈地望著一輩子要與她為伴的這個男子。她脫下新嫁娘的嫁衫,洗手作羹湯,但丈夫躡手躡腳的來,體貼的為她披衣嘗湯。這樣的甜蜜和樂,夫複何求!

心頭時而仍會閃爍的那身影,想起仍微痛的……她應當要把他忘了,再不能去想。

已經是他人婦了。不思量,不能再思量。

☆☆☆

從古以來,泰山就是皇帝封禪的所在。登泰山,先要遙拜參門,在山腳下的「岱廟」因而修築得宏敞雄偉、巍峨不凡。到泰安半月有餘,光藏一直在千福寺掛單,尚未到岱廟朝拜,這時遙見廟宇的門樓瓦簷,不禁覺得一絲慚愧。

「順吉!」老婦叫著兒子的名字。

前頭一間小木屋,茅草蓋頂,從屋外一眼就可以洞穿屋內的一切,空蕩蕩的,簡直家徒四壁,窮得可以生黴。門外空地躺著一名男子,聽見叫聲,動了一下。

「娘,我沒事──」他試著轉動脖子。

「光藏師父,請您救救我兒子!」老婦急得抓住光藏的手。

光藏安撫她:「您別急,大娘。」

他先詢問男子一些問題,一邊察看他的傷勢,再檢視他的眼色及神智。原來男子想修蓋屋頂,卻失足跌到地上昏了過去,在老婦和光藏到達之前方才醒轉。

「令公子摔斷了腿骨。」光藏對老婦道:「不過,幸好,他的頭沒有受到太大撞擊,我看他的神智及眼色都十分清醒正常,應該沒什麼大礙;腿骨只要靜養一段時日就會癒合,您不必擔心。」

「光藏師父!」悟真適巧將藥箱送來。

光藏取出他屯積的草藥,剁碎了敷在男子斷掉的腿骨上,又找了木板將他的斷腿固定好,交代道:

「這段日子,千萬要好好躺著休息,讓骨頭癒合;我再開一些藥方給你,有助於強健筋骨。」

男子卻面露憂色。「我家就只有我娘跟我兩個人,我不能工作,日子該怎麼過!」

光藏尋思半晌,說道:「這樣吧,這段期間我就留在這裏,該做些什麼,你儘管吩咐我。」轉向悟真──「悟真,就勞煩你回去跟住持師父說明。」

「光藏師父!」

「這怎麼成!光藏師父──」

悟真和老婦母子同聲脫口叫出來。老婦母子愧不敢當,不敢接受。悟真更是急,像熱鍋上的蟲蟻。

光藏只是微笑,決定了就決定了。

老婦一家種菜餬口,在屋宇後的空地辟了個菜園。他每天到菜園翻耕,挑肥施種;又到村井打水,到野地撿拾柴薪,甚至攀牆爬頂及敲錘打釘修繕破屋子。

這般,過了月餘。這一日,他走到山口,不經意抬頭,雄偉的山勢驀然俯逼向他,引得他心念突然一陣騷動,怔忡起來。

想也沒想便怔怔上山了。山路險阻而且陡峭難行,走了約莫兩個多時辰,好不容易他總算到達山頂。先代皇帝曾在這裏設壇祭天,臺上有個方石,色澤清湛,像似長天整個被融括在那裏頭。他怔怔望著,見石如望青天,心頭那抹淡青色的身影恍恍在石中浮現,彷佛低低在向他叩問……

礙…

蒼天啊蒼天!

拚命想忘卻,卻怎麼也忘不了。如今,他和她隔了千里遙──

她,可好?

當年,他再也不行了,渡不過去,日日受相思的苦及煎熬,哀求淨澄師父讓他離開。陷入情執的心,無以赴天竺取經,他只好自我流放,如遊魂飄遙出了長安城後,三年來他毫無目的地一路經過洛陽、鄭州、汴州、魏州、博州,然後到了幽州、滄州,而後來到了泰山的山腳──

結果,還是忘不了。

但他和她,就像那天邊星,長空雲,看似那麼近,卻永遠也觸摸不著,相聚不了。

而今她是否已嫁作他人婦,把一切都忘了?

這樣也罷。最好是這樣。最好從今不再去思量。

心中千萬事,都付天涯不歸路。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17-4-26 06:48:2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天才濛濛亮,崔家內房裏卻忙得一團亂。大房崔從簡的老婆挺了十月大肚皮後,又要生第三胎,從前日半夜起便咿呀嗯哼地叫,像老鼠被踩斷了尾巴似哀叫個不停,整整叫了一整夜,叫聲恐怕連教坊外徼巡的街使聽了都嫌吵。

生孩子是女人的事,男眷們避諱,就連身為丈夫的崔從簡也不例外,在房裏呼呼大睡省得麻煩。女眷們則忙裏忙外,簡直不可開交。

「二喬,廚房熱水燒好了沒有?快去提桶熱水來,聽到沒有?還杵在那裏做什麼!」崔母氣急敗壞的大聲吆喝。

雖然平素二喬都會幫忙一些炊煮灑掃的家務,絲毫不敢偷懶懈怠,但她畢竟是少奶奶,粗重的活自然有下人代勞。這時房裏三、四個婆娘和丫鬟,崔母誰都不叫,偏生叫二喬。

一名婆娘忙道:「還是我去吧,夫人。」

崔母瞪起眼,斥道:「還當真是什麼千金大小姐啊,提桶熱水都要人替!我沒叫妳,妳少逞能!還不快點去,二喬,妳大嫂馬上就要生了!」

「是的,娘,我馬上就去!」二喬匆匆忙忙趕出去。

她已經一整夜沒合眼了,腳下有些虛福早在大房叫人之前,崔母就不准她回房睡覺,說是大房隨時會生產。一直等到了大半夜,不得已,才叫醒她二嫂幫忙。二嫂來了,也只是跟在崔母旁,她一個人跟著婆娘起灶燒水,又吆喝人叫產婆,忙得團團轉。

燒開的水又滾又燙,她急急舀滿一桶。耳畔一直反復響著崔母催促吆喝的聲音,越來越急,走到廊下,不小心絆到衣服下襬,腳步一個踩空──

「啊!」她跌仆在地上,慘叫了一聲,滾燙的熱水潑濺了一地,灑在她手臂上。

「怎麼了?這麼大小聲的!」一個人站在她面前。

她仰起頭,看見是崔從誡,松了口氣。 被滾水燙傷的辣痛,教她一時開不了口。

「爹和大哥他們都在前廳,妳別大呼小叫的吵到大家。」見她還跌趴在地上,崔從誡也不伸手相扶,更不問緣由,張口打了個呵欠,逕自轉身走了。

「從誡……」二喬慢慢爬起來。

「又怎麼了?」崔從誡回頭,有些不耐煩。「有事快說!爹和大哥他們在等我!」

「沒什……你快去吧。」她提起小桶,低頭匆匆趕回廚房。

右手臂現在已變成椎心的刺痛,每動一下就好象被刀割了一樣,但沒時間察看了。她匆匆又裝滿桶熱水,急忙清理好長廊,提著熱水趕到內房。

「怎麼這麼慢!叫妳做點事,都有本事偷懶!」又討了崔母一頓罵。

床上,大房還在唉唉叫。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大房尖聲叫起來,叫了好幾聲後,產婆高聲叫道:

「出來了!出來了!」

跟著「哇」一聲,傳出了娃兒的啼哭聲。

「恭喜了,夫人,是個可愛的女娃兒呢!」媒婆忙不迭地對崔母恭賀。

「多謝。妳辛苦了。」崔母扯扯嘴角,扯出一個笑。

☆☆☆

在前廳的崔員外父子,得到消息後,匆匆趕到內房外,焦急地攔住丫鬟春荷,問道:

「怎麼樣?大少奶奶生了吧?」

「是的。 恭喜老爺、大少爺,大少奶奶生了個漂亮的女娃。」春荷連忙答道,目光不經意瞥過站在崔員外身後的崔從誡,莫名的紅了紅臉。

「女娃礙…」崔從簡有些失望。

不一會,內房門開,崔母和二房媳婦及婆娘們走出來。二喬像個小媳婦似跟在最後頭。

「從簡,」崔母道:「進去看看你媳婦吧,我看她都累壞了。」

崔從簡點頭進去。經過二喬身前,二喬連忙讓路,他對她點頭笑了一下。

「唉!」崔從樸道:「可惜了,是個女娃。」

「有什麼好可惜的!」崔母沒好氣道:「雖然生的是女娃,好歹還能生會生,總強過那種什麼都蹦不出來的!」

崔從誡表情陰了一下,臉色有些難看。二喬低垂著頭,不敢去看丈夫的臉。會是她多心?婆婆的話意有所指似,如同摑了她耳光似兩頰熱辣辣。

「從誡,」崔母道:「你也爭氣點!你都已經成親兩年有餘了,怎麼妳媳婦的肚子一直沒消沒息?」

「這種事急不得的,娘。」崔從誡勉強陪笑。

「怎麼能不急!你大哥他們在你這年紀時,都已經當爹了。就你!爹娘一把年紀了,還要替你操這個心!」

「娘!」崔從誡有些不悅,繃起臉。

當著下人的面說這些,他面子都丟光。

崔母尚不肯霸休,也不管二喬的感覺,當著眾人的面,說道:

「當初你就是不肯聽你爹跟我的話,自己硬要作主娶這門親,現在可好!」她睨一眼二喬。「二喬,妳也該反省反省,妳都過門兩年多了,肚子還跟豆皮一樣平,慚不慚愧!」

二喬更加低了頭,沒敢吭聲,不無幾分可憐。

早些時,崔從誡還有心情維護,但近來,被他娘如此叨念,甚至當著下人的面,一次兩次還好,長時下來,天天疲勞轟炸個不停,心情自然再也好不起來。

甚至不由得對二喬有幾分氣。都是因為她,陷他這個丈夫的處境如此窘迫、難堪,以致於從前覺得她動人可憐的地方,現在也沒感覺了。一開始的濃情蜜意,日漸冷卻,新鮮感也不再了,他也不再覺得二喬的纖腰抱起來那麼有味,反倒是丫鬟春荷的豐嫩要教他覺得更蝕骨銷魂些。況且,成親都兩年多了,二喬遲遲沒消息,教人要疼也疼不入心坎。

「好了,說這些做什麼!」還是崔員外開口,打住話,吩咐一位婆娘道:「快去宰雞殺鴨,給大少奶奶補身子。」

「要宰前半年養的那只雞母嗎?」婆子鈍鈍的問道。

崔母搶著惡聲道:「沒宰那只要宰哪只!不會下蛋的雞母養著作啥?不宰來吃,難道要當神明供著?」根本借題發揮。

婆子沒事討一頓罵,怏怏地走了。二喬不巧悄悄抬起頭,和崔從誡目光不巧撞著,崔從誡臉色鐵青,撇開了臉,一肚子悶氣。

「好了,大家都回房休息吧。」崔員外揮揮手。

崔母嫌惡地瞪二喬一眼,哼口氣搖頭離開。崔從誡跟著轉身,理也不理二喬。

「相公──」二喬叫住他。

他不耐煩的回頭。

「我……呃,都是因為我的關係,連累你受委屈了。」二喬低聲抱歉。

一整夜沒合眼,臉色蠟黃且有些浮腫,泛著黏膩的油光,崔從誡一陣反感,露出嫌憎的表情,白了她一眼。

「我沒事,妳不必多心。」勉強開口,算是安慰。

二喬淺淺一笑,望著他,看他額前抹了些汗,拿出絹子,上前靠近他,道:

「瞧你一額汗,我替你擦──」

「不必了!」崔從誡不耐煩地揮開她。

絹子掉落在地上,他不知是否存心,踩著絹子走過去,頭也不回地離開內房。

二喬回過神,才默默撿起絹子。手臂越發的疼痛起來,她匆匆看看左右,慶倖沒有半個人,急急地躲回房間。

掩上門後,看著被燙爛了皮的手臂,又發起怔來。

☆☆☆

那潮浪激烈的拍打著岸礁,濺起的水花可達層樓高。海潮聲轟隆,兇猛地將人吞噬,蓄積滿的力量在一剎間崩碎,彷佛一顆巨大的星辰在空中爆開,碎筋似分射人間。

亭中觀潮,次次驚險得像要被海潮吞沒掉;光藏屢屢驚跳,沉如止水的心也跟著澎湃起來。從泰山南下,不知不覺到了江南,名聞天下的錢塘潮兇猛的濺入他心潮,千軍萬馬轟然鼓動,教他的心激越鼓噪,久久不息。

多少年了?還要飄浪天涯多久?伊人礙…她是否已兒女成群?

他和她之間,如今就像那海上潮;浪花空濺,什麼都破碎了……

我佛慈悲,渡天下眾生,卻渡不了他這顆癡惑的心。

等到滄海 變了桑田,或許……

礙…

他仰向天,江潮濺了他一臉。

只想呀只想,看看她是否過得好。

只想……

再看她一眼。

☆☆☆

坐完月子,又過兩月有餘,大房仍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樣;每天唯一做的就是吃,吃吃吃地吃個不停。站在她身旁,相形之下,二喬顯得無比的輕盈纖細,反襯大房更加的粗肥遲鈍。崔從簡看得不禁搖頭道:

「妳能不能停停口?瞧瞧妳自己那副模樣,還能見人嗎?看看三弟媳,多自重自製,妳該多學學人家。」

二喬下意識低下頭,忐忑起來。崔從簡或許無意,但正值晚膳時分,各房的人都在,這般拿她做比擬,令她的立場更加為難。

大房睨了二喬一眼,悻悻道:「你當我喜歡吃?我也是不得已,不吃的話娃兒誰喂?你當我替誰家傳宗接代啊?要不然,你叫她有本事生生看,看她是會吃不會吃!」

崔從簡蹙蹙眉。他才說兩句,她就有本事回三句,心頭一陣厭躁,索性閉口不理她。

本來無事吃著飯的崔從誡,聽大房這麼一說,臉色被撩得難看起來。他該做的都做了,二喬的肚皮硬就是不爭氣,每每還要被奚落,不氣也煩。

「我記帳去!」啪答丟下筷子,索性不吃了。「春荷過來替我研墨!」叫了丫鬟隨他進去。

二喬做錯事般,默默看著丈夫背去的身影,努力將喉嚨裏微酸的澀意吞進肚子裏去。

「都是妳!好好的提這做什麼,把從誡氣走!」崔從簡責備妻子。

「這哪能怪她,」崔母維護大房道:「你媳婦說的也沒錯,養娃真累人,你該好好體貼她才是,反而幫外人說話,她當然不高興。」

一句「外人」,刺得二喬心破一塊,頭垂得更低,連飯都吃不下。

「娘說的是。」二媳婦附和。「沒生養過娃兒的,是不會曉得生養娃兒的苦──」

「啪」一聲,二喬失手一滑,手上的碗掉碎到地上。

「對不住,我太不小心了……」她驚慌的抬頭,連忙道歉。

崔母垮下臉。「妳存心觸崔家黴頭是嗎?我不說妳,妳也不知反省,就沒看妳做過一件好事!」

「我不是有意的,娘。」真是不順埃燙傷的手臂痛了經月,留下不平的疤,此刻又發生這種事……

「好了!」崔員外被鬧得心煩,道:「我看她也不是存心的,你們就少說兩句。」轉向二喬道:「那些就讓丫頭去收拾吧,二喬,妳沒割著吧?先回房去休息好了。」

如獲赦令,二喬松一大口氣,不敢再多逗留。

曾幾何時,變得如此溫順又認命、如此逆來順受,迥異于小女兒時的對一切義憤填膺?

不記得了……從跨進崔家門檻那一天起,她的思憶就鎖住了,停滯不前。

「依我看,」二喬一離座,崔母當著眾人說道:「還是另外替從誡選一門親,才是正當。」

「茲事體大,可草率不得。」崔員外微蹙眉。

「就是要緊,我才要提。儘早替從誡選另一門親,方不會耽誤。從誡都二十多了,還沒有一子半女,這樣下去怎麼行。我們為人爹娘可要替兒子打算。」

「那二喬怎麼辦?」

「怎麼辦?當然是送她回去!」崔母杏眼圓瞪,作主休二喬。「不休了她,有哪家閨秀千金會願意下嫁?難不成,你要人家做填房小妾?」

「這當然不成,只是──」

「只是?」崔母挑一下尖細的眉毛。「我們當爹娘的不替從誡作主打算,難道你打算看著從誡絕後嗎?」

呀呀,萬事皆小,茲事體大。犯上出妻之條,教人即使有心,也使不上力,難為二喬辯護。崔員外捋了捋鬍子,沉吟久久,不再說話。

「就這麼決定,趕明兒就去找媒婆來,這次可要找個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別又扯上那種粗鄙的莊稼女自找麻煩。」

「這樣不太好吧?娘。」崔從簡開口道:「二喬不曾犯任何過錯,將她休了,這未免太不近人情。況且,她現在人還在崔家,還是崔家的媳婦,您卻要找媒婆來,為從誡另外擇親,這實在說不過去。依我看,讓從誡娶房妾便是,何必休了她。」

崔母悻悻地瞪了崔從簡一眼,道:

「她遲遲不能替從誡生下一兒半女,分明要令從誡絕後,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哪里不近人情了?趕明兒我就讓從誡寫封休書,然後找媒婆來!」

「娘──」

「這事由我和你爹作主,你們都別再多話!」

「可是──」

「好了!」崔母揮手打斷崔從簡的話。

崔從簡有些喪氣,轉向崔員外。「爹……」

崔員外舉手阻止住他。「你娘的顧慮是對的。無後事大,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大房有些悻悻地看著崔從簡,露出不滿的神氣,但她識趣的沒說話,跟著崔母回房。

老二崔從樸這才悄悄說道:「大哥,我勸你最好甭管這件事,免得惹娘不高興,又讓大嫂嫌你偏心。再說,這都要怪二喬她自己肚皮不爭氣,怨不得旁人。一個不能為丈夫生養子嗣的女人,不休了她要幹嘛呢?我贊成娘的作法。」

崔從簡瞥他一眼,噤聲不語。這話的確有道理。真要怪,只能怪二喬自己,一切都是她自己肚皮不爭氣,連累夫家背負絕後的壓力。

他想幫她,也無能為力。

☆☆☆

因為自己的緣故,連累丈夫受氣,二喬越想越過意不去,偷偷煮了碗湯,想給丈夫墊肚子。

「哎呀,少爺,你別這樣……」走到書房門口,春荷嬌俏的笑聲,如銀鈴般蕩出來。

「還是妳好,溫柔可人。」崔從誡聲音隱約。

她輕輕推開門,春荷的笑聲霎時凍結,豐嫩的臉頰上沾了一筆墨蹟,不安地看看崔從誡,又看看她。

「春荷,這裏我來,妳下去忙吧。」她端著湯,微微笑著。

「是,三少奶奶!」春荷低頭匆匆出去。

崔從誡表情冷凝,看也不看二喬。

「妳來做什麼?」口氣極為冷淡。

「我端碗湯給你。」她走過去。「快趁熱喝了吧。」

「放著。妳沒看我在忙。」他挽袖研墨,根本懶得抬頭。

「啊,這讓我來吧。」她擱下湯。

「不必了!」她伸手研墨,崔從誡不耐地揮開她的手,勁道過大,連帶將墨硯揮起,砸潑在她身上,飛潑了她衣襟一片烏漬,還滴滴地往下漫漬。

她微微咬唇,一時僵在那裏。

「看看妳!」崔從誡更加不耐煩。「只會來壞事!去去去!別再煩我。去把春荷叫來,這裏要人收拾!」

二喬低頭默默退出去。叫了春荷後,一路踉蹌的跑回房裏,撲倒在床上。無數的委屈在這時化為喉間的哽咽,管不住啜泣起來。長期的壓抑渲泄而出,哭到累、到疲盡才睡著。

到中夜,被皎白的月光照醒了過來。 被窩是冷的,丈夫根本不曾回房來。透過窗紙與珠簾照映到她臉龐的冷月光,白得透明,臉頰上淚跡的殘痕清楚躍現。

走到窗旁,忘了著鞋,夜氣寒,侵襲入她羅襪。寂涼中,隱約傳來更夫打更巡夜的聲音。

幾更了呢?低頭詢問,無人可給予回答。

深宮的女人,到了某個年紀,色衰恩弛,必須要有所覺悟;為人妻子的她,遲遲不育,也必須有所覺悟吧?

她悄悄到後園。所有的人都睡沉了,沒有人會撞見。她籲了一口氣,不敢發出丁點聲響,設案焚香祭天。

「信女崔氏,家居長安,懇求菩薩保佑,能讓信女早日成孕,為夫家繁衍子嗣。」拈著香,喃喃禱念著,祈求上天早日賜她一個麟兒。

青煙嫋嫋入夜天,一下子就看不見,也不知菩薩是否會聽到她的祈求。抬頭望,離青天那麼遠,菩薩聽得見嗎?

她緩緩回身,一個黑影鬼祟的走到婢女的房前。她定定神,看是春荷的睡房,再定神,那人影──

「相……公……」會不會看錯了?

那人影駭一跳,慌忙轉身,果然是崔從誡,她的良人。

「妳三更半夜不睡覺,偷偷摸摸在這裏幹什麼?」看清是她,也不知是不是惱羞成怒,崔從誡理直氣壯斥責起來。

「我──」二喬啞口,呆呆望著他。

「我問妳話,妳啞了!」不耐煩地又一聲斥責。

「我……沒什……呃……」斥責得令她更結巴吞吐。

「算了!我懶得同妳耗了!」崔從誡粗聲粗氣的瞪她一眼,甩袖子走開。

她卻還楞在那裏,眼神空洞一片,久久無法怔醒。

☆☆☆

一到春日「中和」,長安城東南的曲江池便花草怒放,各色花卉環繞池園,煙水明媚,十分地賞心悅目。但過了「上巳節」,便錯過賞玩的時令,春光稍縱即逝,片刻也不等待。

園中的落英紛紛,二喬獨自待在房裏,手中握著薛素雲遣人送來的書箋。春花是沒得賞了,同住長安城的兩人想會上面,竟也困難。嫁到長安後,兩年多來,她與薛素雲僅聚過數回,來去匆匆,不比從前的隨性自由。

「小翠,」她吩咐一名丫鬟道:「我有事出門,去去就回來。如果老夫人問起,妳就說我到廟裏上香,很快就回來,懂了嗎?」

「是的,三少奶奶。」丫鬟伶俐的點頭。

偷偷摸摸像作賊一樣,二喬避開眾人耳目,由後門出府,擔心被撞見,不知該尋什麼藉口交代。

薛素雲落居在西市北面的醴泉裏,開私塾館為生。醴泉裏有波斯胡寺,聚集了一些胡人,薛素雲竟也兼教一些胡姬粗淺的詩文。

出了坊門,二喬一路往北。風輕雲淡,吹拂過她髮鬢,拂得她耳際一陣微涼。

「素雲姐!」到薛素雲家,她扯開喉嚨喊了一聲。

「二喬,」薛素雲聞聲出來,驚喜道:「妳總算來了!快進來!」

牽著她的手,左瞧右瞧,仔細打量端詳。

「妳是否又瘦了?」成了親的婦人多半越來越豐腴,只有她,反而越見清瘦。

「沒的事。」二喬輕淺一笑。自力更生的薛素雲,看起來精神氣色皆相當的好。「薛伯母好嗎?」

「托妳的福,她很好,我娘她一直叨念著妳呢,不巧她一早上廟裏去了。」沏了茶,備了點心,薛素雲邊呷茶邊道:「妳啊,實在教我好請!我若不修書催妳,妳大概還不上門來。」

「怎麼會,我這不是來了嗎?」

薛素雲搖搖頭,道:「我找妳來,是有件事。妳記得『本寧寺』的覺行師父嗎?這兩年他在長安城裏弘法,小有名聲,齊王府舍了數百萬錢,為他蓋了一座寺院,就在安定坊。聽說寺院香火鼎盛,信眾多不可數。這事妳聽說了嗎?我們一起去上個香,妳說如何?」

根本沒聽說。她對覺行的印象不深刻,甚至模糊。面露一些難色,搖頭道:

「我不能待太久,素雲姐,恐怕不能……」

「不會花妳太多時間的。」

「不行的,素雲姐。」還是為難。

薛素雲不強迫了,定定瞧著二喬,忽然問道:「妳老實告訴我,二喬,妳在夫家過得好嗎?」長安城是很大沒錯,但「福記布莊」不算太小,諸如「福記」三少爺的媳婦過門都快三年了還沒生個一子半女的閑言涼語,她多少聽到一些。

「我……」二喬低下頭,不看薛素雲,苦笑一下道:「妳也不是外人,素雲姐,我不瞞妳,但怎麼說呢?」

「那麼我替妳說吧。不好,是吧?」

可以這麼說吧。她沒否認。嫁出門的女人,潑出去的水,日子好壞,端賴公婆的喜愛及丈夫的疼憐。如果不得公婆歡心,丈夫的心又遠了,日子就難過了。她遲遲沒生下一兒半女,難怪公婆和丈夫變冷淡,在夫家越發沒地位。

她自己也是有覺悟的,夜半祭天,甚且想赴廟宇求子。只是,事到如今,那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妳不氣憤、難過嗎?二喬,就為了那種愚蠢的理由!」薛素雲氣憤不過。當初她被休棄,就是因為這緣故,沒想到如今卻落在二喬身上。

「都怪我自己不爭氣。」二喬竟然笑了起來。

現在她已經很習慣了。在小女兒時,她或許還會不平,如同她替薛素雲抱不平那般。但輪到她自己,她反而心平氣和。

「妳還笑得出來!」

不笑,難道要哭?

「妳聽好,二喬,不管發生什麼事,妳儘管來找我,明白嗎?」同病相憐,薛素雲的關心更多了一分心疼。

「謝謝妳,素雲姐。」

「我認識一些道姑,要不要請她們替妳施法求子?」

「不必了,就這樣吧。」她搖頭婉拒。

薛素雲歎口氣,道:「我實在沒想到會如此,不過,還有希望,妳千萬不可放棄──」

「素雲姐,我沒關係的。」上天怎麼給,她就怎麼受。

「唉!!」薛素雲又歎一聲。「其實,當初我曾問過光藏,設若妳不能生育,他會怎麼著。他說不管如何,都絕不會背棄妳──偏偏無緣!」

啊!乍聽見這名字,二喬暗暗驚跳一下,心滔滾湧,千頭萬緒又糾結在一起。

拚命要忘卻的,不能再想起的,那人、那身影、那胡笳曲……而今,都難。

「我該走了,素雲姐。」不能再思量了,一切都難了。

出了薛家,經過波斯胡寺,她不敢多停留,走到西市,原想繞路避開,市集裏忽然傳出陣陣的胡笳聲。

她怔一下,受了牽引,怔怔地走過去。

胡人擺的小攤,賣一些晶亮的珠子和花鈿,攤後留了一臉鬍子的大漢盤腿坐在地上,閉目吹著胡笳,蒼涼的笳聲就從那裏傳出來。

蒼涼得不僅教人怔忡,還教人心酸,前事歷歷……

她輕歎起來,黯然地轉身──

不意迎上一對縹茫的眸光。那光明如鏡的頭頂,飄然的灰青僧衣,似曾相識的眉眼……

光……藏?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17-4-26 06:49:4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什麼是情?什麼是無奈?無言的相對,不知道是該或不該,眨落那凝眶的淚,喚叫出嵌烙在心上那名字。

「光……藏……」他,回來了?

「二喬……」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相逢,他百感交集,無法再多言。

但是她,幾回魂夢裏牽系輾轉的人兒,卻不再是小女兒。她梳著婦人的髮髻,換上人婦的帛裙,一點幽情淡淡。 別後已多少年?他那顆心依然無法釋放。

「你怎麼會在這裏?」多少事,欲說還休,連歎息都窒了口。

仍是那清俊的眉目、沉靜的神情。而她卻一身嫁婦的姿態,在他面前,混濁起來。

「我替淨澄師父送信給覺行師兄,暫時留在此處幫師兄處理寺務。」光藏沉靜的笑了笑,目光不離她的眸眼。

受胡笳聲牽引而來,沒想到卻……卻……

我佛慈悲,是要渡化他了卻心願,還是陷他入更深重的孽海情天?

他在佛前求了又求,原只求能再看她一眼──

「這些年,妳可好?」就只為問這一句。

錢塘濺海潮後,飄蕩的心想回鄉了,牽記那抹淡青色的身影,他日夜趕路,回到了本寧寺。淨澄師父一句話也沒問,讓他送信給覺行,暫留在長安。心中事千萬為難,無計可消除回避,時時上心頭,幸抑不幸,卻在這市集,如此的相逢。

相對但無語。她已嫁作他人婦,兒女成群了吧?

「欸,」該怎麼說?二喬不禁微傾偏了臉,垂下眼眸。「很好。 公婆待我極為疼愛,丈夫體貼溫柔,一雙兒女又十分懂事貼心。我再無所求了。」

轟隆一聲響,眼前但見黑暗一片。她果然……果然……他在暗暗期盼什麼?

仍然還是笑了。她有了好的歸宿、美滿的生活,他該替她慶倖。他給她的,還是只能一個沉靜的笑容。

「那就好了。這樣我就放心了。」目光卻還是無法離開她,依依尋覓昔時那雙清亮的眼眸。

但她回避著。是吧,放心了?她嫁了人,他便放心了;那麼,她還在悸動什麼?一顆心還在不安忐忑地顫跳什麼?他這般對她笑著,設若他知道她無法生育,他也會看她不起吧?無所出的女人,根本不是完整的女人,莫說丈夫要唾棄,禮法也不會容得吧?

「光──呃,你……這些年……」她開口想問,卻又能問什麼?物是人卻已非,他還會像從前那般,認真地聽她傾說、給予她回答嗎?

她抬起眼,改口道:「我出來太久了,時候也不早了,呃,我……我該……」卻說不下去。

光藏會意,點了點頭。

定定再看她一眼,那眼眸中有他的記掛、他們的從前。她最後再望他一眼,眼痕深處有說不出的眷戀,相對又無言。

胡笳聲又響,「僧伽」曲卻早已斷,心頭千萬事,無法付託,無法予訴了。

「保重。」他低低地,低低地,道珍重。

市集聲嘩嘩,像似錢塘那海潮,頃刻便將他們覆沒。他看著她走遠,她忍住不回頭,很快的,散分在兩頭。

☆☆☆

「覺行師兄呢?」回到本寧新寺,光藏攔住知客的小沙彌。

「住持師父在廂院,一會兒就出來!」小沙彌忙著招呼信眾,裏外穿梭,說個話都急匆匆。

覺行正巧出來,一身黃袈裟,像德高望重的高僧。

「師兄。」已經沒有必要再留在此地了,他該回他該回去的地方。向覺行稟明後,他打算離開。

「是你啊,光藏。」覺行點個頭,一邊對慕名而來的信眾合手施禮。

「覺行師父!」信眾簇擁著覺行,無不希望見覺行一面,聽他說法。

「光藏?」光藏節節後退,圍簇覺行的信眾中,忽然有人掉頭朝他走近,噙著笑站在他面前。

光藏定看那人一眼。「薛……素雲姑娘?」

「你還記得我呀!」薛素雲又笑起來。「我還當我認錯了人呢,沒想到會在此處見著你。」

「這倒是,冥冥中自有定數,都歸一個緣字。」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光藏,怎麼會在這裏?」

「月前。」光藏道:「替淨澄師父送信給覺行師兄才到長安城。覺行師兄一向有大志向,為我佛修寺弘法,相較起來,我真應感到慚愧。」

「他是他,你是你,比較不得的。」

光藏微微一笑,問候道:「多年不見,妳一切安好?」

薛素雲扼要說明自己這些年的境況。反問:「當年你怎麼一聲不響突然離開了?見過二喬了嗎?聽說過她的情況嗎?」

探問連連,光藏仿佛永遠雍容沉靜的表情略微黯淡,隨即浮起平靜的笑,遮去那幽暗,輕描淡寫那驚心的相逢。

「嗯,方才在市集巧遇。她……二喬姑娘她看起來氣色不錯,生活和睦平順。她能有個好歸宿,一雙兒女又與她貼心,我也替她感到──」

「兒女?」薛素雲打岔,蹙起眉。「誰對你說的?二喬嗎?」

「有什麼不對嗎?」光藏不解。

瞪著滿布在那清俊臉上的迷惑,薛素雲不禁歎口大氣。該替她隱瞞呢?還是該替她說出她的心?

「唉!原來你什麼都不曉得。二喬也真是,為何要對你撒謊。」她覺得,還是該讓光藏知道。一五一十說道:「她跟你說的那些,都是騙人的。她在夫家的處境,其實一點都不好。門戶相差懸殊,她公婆原就不中意她,但據說她丈夫對她一見傾心,不顧父母反對而娶了她。只是,因色而起的恩愛怎麼會持久,加上二喬遲遲未生下一兒半女,不僅不討公婆歡心,連丈夫也漸漸對她冷落,她其實是有苦難言。」

怎麼會如此?光藏踉蹌退一步,總是從容的眉目扭曲起來,向來無波的眼神也動搖激蕩,微微地抖顫。

「可是……可她……」懊悔噎滿了喉。為二喬心疼、不舍。「為什麼……她……她……」

「你當真不懂二喬的心意嗎?光藏。」薛素雲又是一歎。「崔府在興化裏東南,你過去一問便知。」

「我……」光藏又踉蹌退一步,忽然抓住一旁一名小沙彌急道:「玄遠,你跟覺行師兄說一聲,我有事出寺一下,去去就回來!」

「你要去哪里?光藏師父──」小沙彌喊道:「坊門很快就要關了,你如果出坊,會回不了寺的!」

光藏卻已聽不見,去得遠了。小沙彌張大嘴巴,看傻了。薛素雲亦有些意外。總是一臉雍容沉靜,彷佛永遠不會驚訝慌張的光藏,竟會如此匆亂動搖──

分明有情的兩個人,一個卻在霧中迷,一個偏在暗裏尋。怎生才好?怎生才好?

☆☆☆

「少爺,這樣不好吧!如果被人瞧見了,那就糟了……」書房,研著墨的春荷,對崔從誡在她腰肢上遊移的手,不安地扭捏著,口氣透著一點忐忑。

「不會的,妳不必擔心,沒有人會到這裏來。來,過來──」崔從誡一把摟住她的腰,將她抱到大腿上。

「哎呀!」春荷吃笑一聲,白嫩豐腴的膀子勾住崔從誡的脖子。

崔從誡將臉埋在她豐滿的胸口,深深吸口氣,口齒不清地呢喃道:

「唔……好香……還是妳最好了,春荷,溫柔又可人……」

「少爺,別這樣!」春荷扭動身體抗拒著,並不是很認真。

「妳放心,不會被人瞧見的。」崔從誡狎昵笑著,湊臉過去,吃了她一口胭脂。「唔,好香,妳的胭脂果然是最好吃的。」

「哦?比三少奶奶的好吃嗎?」

惹得崔從誡蹙下眉。「妳幹嘛提她!她自然不能跟妳比。」表情一轉,雙手伸到春荷高聳的胸口。「今晚妳房門別上栓,我會到妳房裏去,懂嗎?嗯……」

「嗯。」春荷又扭扭捏捏地扭動一下身子。「不過,呃,少爺,上一回……嗯,三少奶奶她……有沒有說什麼?我們是不是被她瞧見了……」

「被她瞧見了又怎麼了?別擔心,有我給妳靠著。」那雙手不規矩地在春荷胸口遊移,甚至伸到衣襟裏頭。「趕明兒,妳要是能生個白胖的娃兒,我就跟我娘說去,把妳討到我房裏來,立妳為妾侍候我。」

「真的?」春荷高興地摟緊崔從誡,敞開整個身體逢迎上去。

「當然是真的,今晚乖乖在房裏等我……唔……」

聲音越來越低越含糊,跟著咚地滾落到地上去,夾縫成一團。

「妳說三少爺是在書房裏沒錯嗎?」兩團夾成一團,正就私纏時,書房外猛不防響起崔母的腳步聲。

「砰」一聲,書房門大大的洞開。

嚇得兩個人慌張的從地上爬起來,手忙腳亂的拉扯衣衫。

「春荷!從誡!你們──」崔母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

「娘,大哥。」崔從誡狼狽地縮縮,春荷低頭緊拉著衣襟。

「從誡,你──」崔從簡蹙眉又搖頭,揮開下人道:「你們都下去!」頓一下,朝向春荷蹙眉。「妳也下去,春荷。」

看春荷淩亂的身影被門隔開,崔從誡儘管一副狼狽,卻還露出惋惜失望的神色。崔從簡搖頭道:

「這是怎麼回事?從誡,你怎麼跟丫鬟──唉!你說清楚!」

「就像你看到的那樣,大哥。」到底還是有幾分心虛,卻仍強詞奪理。「二喬遲遲不育,我要是不再找個人,豈不要絕後?這也是不得已嘛!再說,春荷她也是很情願。況且,二喬身子那麼單薄,我看也是沒指望了,倒不如──」

「住口!」崔從簡表情微變,提高聲調:「當初你是怎麼說的?你貪圖二喬的窈窕輕盈及美貌,而今卻這麼說!你慚愧不慚愧!」

「我怎曉得她會如此中看不中用,連個孩子都生不出來!不僅如此,還拖累丈夫受累!你可曉得人家在外頭怎麼笑我嗎?大哥,人家說我崔從誡娶了個不會下蛋的女人!」

「你才成親多久!總需要一些時間──」

「都快三年了!大哥,我都二十好幾了,能不急嗎?」崔從誡偷覷他娘一眼,越說越振振有辭。

他對二喬也倦了。二喬遲遲不育,正好。 畢竟,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可不想讓人笑說他崔從誡老婆下不出蛋,都是他「沒種」的緣故。

「從誡說的沒錯。」崔母袒護,道:「這事耽誤不得。二喬過門快三年了,還沒替從誡生個一兒半女,根本沒資格當人家的媳婦,從誡要怎麼做,她也不能有半句話。她自己應當要有這個覺悟。」

「娘!」崔從簡搖頭道:「妳該好好說從誡一頓的,怎麼──」

「從誡,」崔母不理他,說道:「這回娘不追究,不過,我可不許你再跟丫鬟胡來,要傳出去了,多難聽!」

「可是,娘──」

「沒什麼可是,你爹跟我另外替你選了一門親,對方小姐知書達禮,體健豐腴,雖然家道中落,好歹是士族,門戶高,跟我們算是門當戶對。人家好好一個大家閨秀,當然不會答應嫁你做小,所以,我要你寫張休書休了二喬,好迎娶盧家小姐。」

「休書?」崔從誡呆一下。

「娘,我瞧還是──」

「這事由我作主!」崔從簡多少同情二喬,崔母卻相當堅決。

就看崔從誡了。

「休書?」崔從誡略微蹙眉。

為崔家著想,這是最好的法子。二喬無出不育,這是不可原諒的過錯,休了她,她也不能有怨言。如果她肚皮爭氣一點,事情也不致於如此。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何況,出了她,她尚可另行改嫁,於她也是無損。

這麼考慮著,崔從誡原先微存的猶豫漸消。到底是沒有法子的事。倫理綱常,「無後」至為不孝,休出無出的妻子,才對得起他們崔家列祖列宗。

「娘說的是。」他點了點頭。「這事由爹娘作主就是。」

☆☆☆

雖說是個商賈人家,但崔家深宅大院、高門大戶的,也算十分地有派頭。大門還有家丁守著,不許閒雜人等隨意進出。想著二喬被深鎖在那樣嚴森的高門裏頭,光藏說不出心中那憂傷不忍。

他在門外來回徘徊,目光時時投向崔府那緊閉的大門,禁不住想再見她一眼,確定她是否安好,真的好;聽她傾訴,聽她把心裏的愁苦對他說曉。

鼓聲四動,沒多久坊門便會關閉,再徘徊不去,恐怕就回不了寺。但……他只盼再見她一面,波動的心無法再平息。

掌燈了,天色寸寸黑下去,他佇立在街角,癡癡望著崔府高大的門牆。 鼓聲息了,坊門已經關閉,今夜他是無法回寺的了。

原以為他就會這麼忘了──他也決心將一切皆忘卻的,但……但……啊!蒼天啊蒼天!為何偏偏!偏偏!

夜雨不告防的一滴一滴滴落,家家門戶皆關得緊緊,僅流瀉出幾些燈光。街坊一片清淒,寂靜得連雨聲都聽得清。下在屋簷上,滴答滴答,亂了簷下的一顆心。

啊──光藏無聲的仰頭向天。仰看的臉,被雨淋得變形。那沉靜、雍容、永不驚動似的安詳隨著夜雨一一剝落,洗刷出赤裸的掙扎。

不應該如此的。他是個出家人……

誰啊,能給他一個答案!

☆☆☆

望著眼前那紙休書,二喬神色木然蒼白,只覺得一切好似都凍結了,聽不見崔從誡在說些什麼,只見他嘴巴一張一合的,眼珠冷冰冰的,碰了會打顫。

「這實在是不得已的,二喬。」崔從誡溫言說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總不能就這樣讓崔家絕後,我總要有個兒子繼承我的香火。相信我,我也不願如此做,但,這真的是不得已,我也是十分痛苦做這個決定的。」

二喬神情木木,有些失心地望著他,像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為什麼……」重複地喃喃。

「我都說了,妳還聽不懂嗎?」崔從誡露些不耐。「妳過門都近三年了,一直不育,逼得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只好做這個決定。」

不育?哦,是的了,就是這個原因、這個情由,該怨的是她自己,怪不得旁人。

「可……相公……你說過的,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會……」她是那麼相信,洞房交杯誓言,他允諾疼惜她一生的盟定,他都忘了嗎?

崔從誡更加不耐煩,揮手道:「我說過了,這也是不得已的。倘若妳能為我生下一子半女,也不致如此。偏生妳如此無能,不能繁衍我崔家子嗣,陷我於不孝不義,我若不休了妳,怎對得起崔家列祖列宗,這妳原該有所覺悟!」

所以,誓言什麼,都不算數。

二喬這才恍悟,縱然有任何約定盟誓,她既沒替他生下一子半女,一切便全都不算數。

可是,是誰跟她說過,承諾是有重量的?那個人……

啊!光藏──

是他說的,誓言是很重要的……即使地老天荒、海枯石爛,也不會抹滅……

但……

她怔怔望著那紙休書,眼神空,看不出任何的感情。

的確,她原該有所覺悟的。不能生育的是她,卻陷丈夫于不孝的罪名,罪加二等,怎能怪夫家薄情寡義呢。

油燈的火簇陡地一跳,瞬即滅了,暗了房裏一片黑漆。不曉得打哪刮進一陣風,將休書刮到地上,二喬摸黑過去,彎身撿起來。 薄薄的一張紙,拿在手上,卻千萬斤的重量。

她轉頭去望窗,窗櫺沒有月光,竟連哀愁也歎尋不到對象。她站著沒動,木然著,讓黑夜從一旁流過。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9-10 23:44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