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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陳明娣]志同道合[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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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6 06:53:5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志同道合 作者:陳明娣

究竟--他們是怎麼在一起的?
從極度厭惡到欣喜接受,甚且不怪他「命令」她的夫婿休了她……
呀!想看她一萬兩,和她說話十萬兩?對象還是皇上!
怎麼也沒料到他神通廣大到如此地步。
但……究竟他們是如何在一起的?
她,原本只是個見不得光、世代相傳的盜墓者;而他,據說掌握了京城的經濟命脈,是高官貴族的金主。
喔,對了,他會「看上」她,導因於她盜墓技術超群的「美名」,一心要她去盜隋煬帝陵寢內的……
然後,她「命令」他去挖土……
是這樣嗎?是嗎?似乎有一段記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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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6 06:54:55 |只看該作者


廠ㄞ廠ㄞ

哈哈!玩上癮了

來了來了!項姐那日樂陶陶、喜孜孜地宣佈--「這次的主題是『七出』。」

「哦?是『那個』七出嗎?』「沒錯!就是那個七出。」

哈哈!項姐是玩上癮了。六婆、七出、十二花神,未來是否有二十四孝、三十六計、七十二變、一百零八條好漢、三百六十五行……孰知?我祈求上蒼垂憐,前述例子請項姐別動腦飭,否則我只好泣血頓首寫陳情表,請項姐隨便羅織條罪名安上,推出公司外立斬……

好啦好啦,萬事說時容易做時難。當初的構想和項姐默契一致,要用最ㄅ一ㄤ、最特別、最突出的手法來詮釋;潑墨也好,渲染也行,總之視覺效果要搶眼。但--「七出」是古時男人休妻的理由,是項「罪名」,試問:「罪名」要加何「畫」?總不能將意境畫出來吧?(不孝?淫佚?惡疾……夠了夠了!)問題非常非常大,再怪再瘋的設計都試過,卻被困在「七出」的死胡同中,拗不過的啦。直到我和項姐腸枯思竭,雙雙倒地後,項姐的一句「爬起來吧!」然後我們決定放棄包袱,祭出我擅長的古典美女圖粉墨登場,討得歡喜采頭,配上新版型,於是<動情精靈>系列,二0O二年一月正式啟動上路!

有時常想,是什么因素能將其連成一氣?每次辦套書活動,就像項姐頑皮地丟出標犯,然後呢?萬箭齊發,沒有人要爭冠軍,大夥只拿國隊獎,這就是萬盛家族慣有的向心力。項姐常誇員工盡責、作家知心。特殊的情分交情,一直都是聯繫內外的關鍵;作家、畫家雖彼此不相識,卻有著互敬相惜的默契,對外行事也一向低調,享受著隱密的創作空間,保持一切平衡。但對於每次能和未謀面的夥伴共事,在字裏行間認識對方,感覺真好!而在期盼景氣回春之前,大家都主動有著共體時艱的誠懇心意,也因此更激勵了我們團結的情義。這次的套書活動,大家辛苦了,明年再一起開心努力吧。

而配合新系列推出的,是我的新畫集--《敦煌藏奇•供養人畫卷》;由敦煌壁畫上取材的靈感創作,伴隨著一篇故事,交織出這套限量的典藏品。我們將其設計成可供裱褙收藏的畫卡,自己深深喜愛。這只記錄了找另一個創作歷程。以後的創作之路,風格技法會轉變,但都代表我階段性的成長。在項姐鼎力支持下,我們嚴謹地想呈現完美的質感,好獻給支持我們的讀者們。

總之總之,今年已經盡力。(項姐在一旁點頭……)明年繼績拼命。(項姐在一旁用力點頭……)

德珍於搏命中20O1.12.26

新年快樂,大家發財

嘿嘿……嘿嘿嘿……

我很快樂,你快樂嗎?

終於終於,把工作交出去了,哇哈哈哈哈!

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訴大家,就是--如果你有機會回到過去,一定要選擇唐朝。想想看,多麼輝煌的朝代!葡萄美酒月光杯,胡姬美女到處飛,真是太過癮,害我樂不思蜀,完全忘了回家打開電腦工作!(嗚呼哀哉)最後落得跟電腦一起過聖誕夜、跟電腦一起跨年、跟電腦形影相隨、難分難離,直盼最好能嚴電腦合為一體,這樣,就不需動手打字,只需躺著動腦。孰料最後,電腦受不了我的神經質,拋棄了我,到帥哥工程師那裏去度假。我也不甘示弱,找了二號新歡,就是現在使用的筆記電腦,輕薄短小,跟我真是互補呀!

這段時間最大的收穫是籍找資料之名,行看書之實,得到很多知識(有人在我背後說,可見我以前多缺乏知識,嗚……)。滿遺憾的是,一直買不到<中國盜墓史>這本書,香港、大陸都拜託朋友找過,謝謝你們唷!

不能免俗的,每年都要來報告一下我家的狗事:去年除夕夜,臘腸狗狗baby離開了我們,讓我們過了一個永遠難忘的除夕;夏天家裏多了一隻小臘腸美眉,說到它,唉……恐怖哦!我已經把它當作貓咪看,它每天在家裏高來高去,最喜歡的活動是咬老實酷(cookie)。有時小酷躲到桌下,恐怖的美眉還會叼住小酷的尾巴,把它拖出來。可憐的小酷!請原諒姐姐引「美眉」入室。steven很好,還是如往常一樣,喜歡對陌生路人跳夏威夷草裙舞,希望它能健健康康活到老!

昨日不同於今日,未來是天天有希望的!

我對未來的一年充滿希望,希望你也是。

明年也請--請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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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6 06:55:12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戌時已過。

塵囂俱靜,大街上一片沉寂,一彎銀勾隱隱約約映著稀疏的星芒--氣派大門上,左右高掛著的大紅燈籠,發散著灼灼紅光,在時起時歇的夜風煽動下,擺動光暈;遠處,不可見的黑暗中,噠--噠--噠--規律的蹄聲,緩緩地、慢慢地由遠而近。

門合上,守門僕人支肘打盹,打鼾聲呼嚕呼嚕震天響,睡得熟甜的腦袋瓜子直往右點頭,點、點、點……一個大動作,倏地驚醒,半眯的睡眼瞧了瞧窗外的夜色,一把抹去淌在嘴邊的唾液,安心地合上眼,大夢春秋。

微風輕送,歪扭著脖子的門仆繼續發出呼嚕呼嚕的鼾聲,因不舒適的姿勢挪動著身軀,像似受到干擾;雙眼緊閉的五官皺在一塊兒,砸嘴、舉手揮趕不知打哪兒來的惱人聲響,吵什么吵呀……夜裏不睡覺來擾人?誰敲門老子都不管,都給我滾--門仆渙散的眼珠子骨碌睜大。哎喲!真是敲門聲,眨巴眨巴,腦袋瓜子醒了一半。這時刻會是誰?搔播頭,拖著睡麻了的腳捱到窗臺邊一探,亮晃晃的大燈籠下站了一個人影。

搓搓眼皮子,門仆粗著聲問:「您哪位呀?」

門外的人沒回話,僅是仰頭上望,一照眼,門仆心裏打個突,喉頭好象噎住發不了聲,用力咽著口沫任誰在半夜看見那蒼白得彷佛會透光、無波無緒的臉,對上那雙黑白分外顯眼、直淩淩瞅人的眼珠,都會抽氣驚神的。

「您……您稍等!小的立刻下……下去給您開門兒。」

門仆取了燈火下樓,心底不由自主嘀咕著。莫怪內屋的丫頭常說嚇人,像條幽魂似的,不單夜裏,就是白日突然撞見也挺駭人的。

聽說有時關在房裏好幾天不吭氣,出了門又久久不歸。少爺娶親兩年了吧?這期間,自己也不過瞧見這位少夫人兩回。

想不透老爺怎會作主幫少爺定這門親事。瞧!哪個正經的女人家會這時辰還在外頭晃蕩的?

「少夫人。」伊呀的門綻開了一道縫,門仆換上嘴臉,彎腰招呼;沾染土灰的綿靴、窄口胡褲、腰系革帶、窄袖短袍門仆由下往上望,一身男子打扮。

好累!

司馬蒹葭筋疲力乏地拍撫胸前掛袋中聽到聲音驚醒、悶聲低吠的狗兒,身旁體型碩大的牲口不耐煩地原地跺腳,牽扯她握著韁繩的手臂;連夜趕路又累又困的她實在沒什麼氣力斥喝它們了。她無力站著,等僕人拉開門。

門仆使力拉開氣派厚重的門扇,看清門外站著的牲畜,突凸的眼珠子睜了睜,顫顫吸了一口氣!這……這胡人的畜生快兩人高,聽說脾氣蠻躁,一個不爽快就朝人唾那怎麼也洗不掉味道的臭液,門仆猶豫著--司馬蒹葭本想讓門仆照料駱駝,待看見門仆的表情,無奈地撤了念頭。不該讓「他」把馬牽走的,混沌的腦袋裏啐念著,這筆賬得等她有了力氣才能算;勉強撐住最後一絲力氣,認命地移動步伐,有氣無力吐出幾個字:「……去廄房點燈。」

門仆愣了愣,領會過來,如獲大赦似,忙不迭快步往前庭左外側的廄房去。不聽使喚的駱駝耗光司馬蒹葭僅剩的力氣,好不容易擺平了難纏的牲畜,此刻她只希望能躺下好好睡一覺。

正要把大門合上的門仆,聽到路頭有聲響--奇了,今兒個怎么這麼熱鬧?跨出門檻張望,遠遠地來了頂轎子;轎夫看到燈火加快了腳步,不一會兒就到了門口。

「紅姑娘,到了。」轎夫說。

「奚公子,你該進去了。」轎裏頭婉轉有若黃鶯的女子軟聲催促。

「你……你不陪我進去?」醉意淋漓。

「你醉糊塗了,這是你家,又不是我的地方。」溫柔輕笑。

「隔……我家不……不就是你家嗎?你扶我進去……」

「奴家哪有這福氣。」

糾糾纏纏,兩人終究下了轎--花鈿敷粉、豐肌秀骨的姑娘美得讓人睜不開眼,那歪歪倒倒的公子哥兒,唉!不就是咱家們少爺?門仆趕快過去幫忙。

跌跌撞撞進了門,嬌滴滴的姑娘走了,門仆一人吃力地扶著雙手亂揮的少爺。

只見他睜開醉眼,看見前面的人影就摟--「紅姑娘,原來你跑這兒來了。」

懷裏的人掙扎了一下,他摟緊些,突然皺起眉頭說:「這是什麼?」

他伸手摸向凸出物啊!連聲慘叫,摔得屁滾尿流,酒醒了一半。

他揉揉眼一看,是那只狗!

「你還好吧?」司馬蒹葭面無表情抱著狗問。

他一身狼狽,氣火火地吼道:「我--我非休了你不可!」

他老是這樣說,司馬蔡葭不以為意,拖著累極了的腳步走回自己的院落,連鞋也沒脫就撲上床,墜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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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6 06:55:3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呼嗤呼嗤,你真的不跟我一齊下去?」

司馬蒹葭清軟的嗓音,帶著慵懶語調,輕輕滑過夜色中的樹叢--薄涼月色下,依稀可見黑色毛髮多於白、金二色的金絲犬,豎著沖天辮、半眯著眼的黑黑小頭顱擱在併攏的兩隻前肢上,敷衍地對蹲在眼前的主人搖了搖尾巴。

「呃,瞧你懶的,那我自個兒下去嘍。」司馬蒹葭搔弄呼嗤呼嗤的耳後,叮嚀道:「別睡昏了,幫我留點神哦。」

司馬茉葭起身在腰間系上掛著刀子、打火石袋等各式工具的革帶,交叉斜背上一隻鞹袋,約半尺長的鞹袋沉沉垂下,似乎重量不輕;身型瘦小的她早習慣這樣的負擔,步伐輕快地朝不遠處橫著樹幹的方向走去。

費了近月的工夫,直到昨夜才挖通了甬道,可惜沒時間細瞧。隨著距離的拉近,司馬蒹葭覺得胸口不斷緊縮、心跳加促!不管經歷過多少次經驗,每一回的興奮與期待仍是不減一分。

這樣熟悉的情緒反應,令她心底充滿難以言喻的圓滿感彷佛爹娘還在世,帶著她到處尋找古墓,進行一次又一次的探險。

司馬蒹葭停步橫木旁,仰首凝望夜空中的一彎銀月,心底閃掠過一絲歉疚。她閉目合手默禱:爹,別生氣,我沒忘記您的交代,女兒只是下去找幾個小玩意兒,會很小心很小心的,有什麼動靜呼嗤呼嗤會馬上注意到的。她心虛地偷偷睜開一眼,偷瞥了下臥趴地面、懶洋洋的金絲犬,尷尬地擠眉扭臉朝天空一拜,心裏默念道:爹,您是知道的,它雖然一副偷懶樣,骨子裏卻是精靈得很,有它看著女兒,您可以放八百個心。您千千萬萬別生氣。

司馬蒹葭躬身拜了又拜,心裏知道要是她爹還在,絕對不會贊成她一個人做這事兒的。

盜墓這行當是極為危險的。黑暗的世界、無價的珍寶,財富當前,同夥內訌相殘不說,就連骨肉親情也未必可靠;在不成文的盜現中,倘若父子同入地底盜墓,先上者必為父親,兒子在後,就是防止此類事情發生。

盜墓是司馬家代代相傳的行業,司馬蒹葭的父親司馬業繼承家傳的本領,在世時是公認的三大盜墓專家之一。祖宗傳下的規矩也是為性命安全著想,防患於未然--司馬家人絕對不許與外族人合夥盜墓。可是到了司馬業這一代,身為無兄無弟的獨生子,鶼鰈情深的妻子成了他唯一可選擇的幫手。

再說到盜墓這手藝,一般是傳子不傳女,但身為獨生女的司馬蒹葭打一出生就在母親背上跟著父親南奔北跑、出入深林荒地探掘古墓。當別的孩子趴在地上學爬,她在母親背上,跟著穿梭甬洞,人家玩沙堆時,她拿著小鏟跟在父母後面鏟著夯土;小女孩們幫小木人偶裝扮時,她在陪葬坑內與半人高的陶俑扮家家。

地下的墓穴在她眼中成了有趣極了的遊戲場--有敲響後震耳欲聾的戰國編鐘;漢初型制真品一半大小的青銅馬車恰恰適合她幼小的身長;裹著絲綢學舞姿曼妙的舞俑舞蹈。

等到司馬業發現女兒對盜墓有濃厚興趣時已來不及阻止,也不想阻止。

司馬蒹葭合該生來就是個盜墓人;她有異常靈敏的嗅覺、不尋常的夜視力跟無法解釋的直覺感。她能從挖掘出來的泥土中嗅出地底埋的是青銅器抑或是鐵器;總是能準確地推斷出墓穴的位置、珍寶的藏處;袖珍體型、靈巧身手、不怕黑的雙眼,在狹小幽暗的盜洞間穿梭自如。

司馬蒹葭的母親過世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女兒的將來。盜墓不僅危險,朝廷也設有重法,她要丈夫司馬業洗手歸山,替女兒找個好婆家。

司馬業也後悔了,當初不該讓女兒跟著他們夫妻倆四處奔走。為了彌補過錯,他費了一番轉折,為女兒找到了一門好親事,總算不負妻子的託付。誰料,松一口氣的當兒,卻染上風寒一命嗚呼了。

臨走前心裏記掛的除了司馬蒹葭還是司馬蒹葭,千叮嚀萬囑咐,就是不許她再和盜墓扯上一丁點關係。

可,除了這,她還能做些什麼?司馬蒹葭幽幽自問。唉!沒時間蹉跎了。爹,對不起。司馬蒹葭收神,俐落地拾起地上的麻索,縱身一跳,消失了。

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銀色月芒下,一切是那麼祥和平靜,唯有唧唧蟲鳴跟……微微的呼息聲金絲犬呼嗤呼嗤渾然不覺主人的消失有何奇怪,逕自閉目養神;偶爾風吹葉落地,它雙眼睜也不睜,僅是抽動一下豎起的耳朵。

掃半炷香的時間過去,地面伸出一隻手。

白藕般的手臂在黑暗中分外顯明,纖纖玉指扔出一個提袋,接著露出白玉般的小臉蛋,彎彎的眼眸分明、燦爛,雙手用力一撐,躍了上來。

司馬蒹葭垂膝坐在洞x口,雙腿開心地懸空晃蕩,迫不及待持過提袋,扯開皮繩,一一拿出袋裏的陶俑陶牛、陶馬、陶羊、陶豬、陶狗,還有極少見的陶制鳥。她舉高手,仰臉迎著月光仔細研究手中的陶俑,歡喜地驚呼:「啊,是只貓頭鷹!」急於分享這興奮之情,她側身朝金絲犬輕喊:「呼嗤呼嗤你快來看看!這還是我第一次搜集到貓頭鷹呢。」

金絲犬睜開右眼眄視,沒什麼興趣地趴在原地不動。真是!一點也不捧常司馬蒹葭嘟起嘴,眼波靈巧一轉,伸手在提袋裏翻找東西。找到了!她勾起的唇邊蕩漾一抹神秘笑容「瞧,這是什麼呀?」司馬蒹葭狀似自言向自語地說,細長的眼角別有興味地偷瞧狗兒,青蔥手指調皮地順著手中物圓融的輪廓描繪--「彎彎的脖子,平滑的背脊,微微翹起的屁屁,好象是只……鴨子。」

彷佛啟動了某個隱形的機關,金絲犬忽地起身沖了過來,汪嗚汪嗚,激動地搖尾低叫。

司馬蒹葭得逞地開心一笑,摟住呼嗤呼嗤,把手中的漆繪木鴨湊到它員前。

「我知道你最喜歡鴨子了,你看這鴨子的羽毛繪得多精緻,好象真的一樣,咱們把它帶回去跟你那只『嘎嘎』擺在一塊兒好不好?」

呼嗤呼嗤不斷擺尾,豆大黑眼流露乞求眼神地看著司馬蒹葭「呵,好啦,就交給你保 管喔。」司馬蒹葭耐不住狗兒的哀求放開手,呼嗤呼嗤張口牢牢咬住漆繪木鴨,咧開的嘴角彷佛在笑。

司馬蒹葭誘惑著金絲犬:「要不要跟我下去?裏頭還有很多好東西哦,說不定還有別的鴨子哦……」

呼嗤呼嗤二話不說,跳上司馬蒹葭的膝上,尾巴啪達啪達地快速搖動。

「那我們走嘍!」司馬蒹葭贊許地拍拍呼嗤呼嗤的頭,幫狗兒把口中的漆木鴨放進它脖上系著的小袋內,一手護住狗兒,一手扯動腰間的溜索,縱身落入黑漆漆的洞口。

咻咻的風往上灌升,彷佛無底的墜落,司馬蒹葭含笑眯眼享受這熟悉的刺激感。短促的一個呼息間,他們滑落七尺深的甬洞,踩到結實的地面,通往地下墓室的入口漆黑幽深的墓道。

呼嗤呼嗤一「犬」當先躍落地,沖下斜坡甬道。數十尺長的墓道以青石覆地,寬敞可容馬車通行;微弱的燈火下,視力特殊的司馬蒹葭清晰地看見兩側磚牆上鑲雕精美的神獸圖騰。

沿墓道而下,浮動異香的潮濕氣息撲鼻;進得墓門,墓穴前室高大寬敞,左右各有一隻鎏金獅子,陳設飾品有若豪門廳堂,圓形穹頂上繪有星象圖,鑲嵌各色寶石以諭星辰。如此華麗的裝飾,再加上磚砌的墓室,她幾乎可以斷定這墓穴主人是漢代的王侯。

依她判斷,這墓穴尚未被偷盜過,這點讓她很開心,不是因為墓中肯定藏有的大量金銀珠寶,而是因為墓室兩旁迥廊龕洞中擺置的各式各樣陪葬品能毫髮無傷存留。

多數的盜墓賊侵入墓穴後,除了盜走有利可圖的寶物外,還會搗毀剩餘的東西,不願便宜他人,就連陶俑!在他們眼中是極不值錢的東西,往往也被毀得支離破碎。想到這兒,司馬蒹葭不由蹙眉。

呼嗤呼嗤疾跑一圈,不耐煩地停在迥廊口催促主人。它輕聲一吠,引起的迥音在寬敞空間中迥蕩不已,遠遠近近的狗吠聲充斥耳膜,它嗚咿一聲,下垂的尾巴夾在兩腿中間奔回主人身旁。

「呵,自己嚇到自己了。」司馬蒹葭抱起狗兒,「來吧,我帶你去找鴨子。」

前趟下來,司馬蒹葭已大約摸熟了位署。這地下墓室分前、後室,以甬道相接,外有迥廊,她的目標就是放置陪葬陶制器具、動物、人偶的迥廊龕洞。

她捨棄整齊排列陶制人俑的第一、第二龕洞,直接進入第三龕洞--除了顯眼的幾匹半人高陶馬外,四處散佈著為數眾多的陶牛、陶羊、陶豬;靠牆內側有張長度尺餘的漆木矮幾,她放下呼嗤呼嗤。

「就是在那兒找到小木鴨的。」

呼嗤呼嗤蹬地躍上矮木幾,冷不防連打了兩個結實的噴嚏,揚起幾上的塵灰,一片白霧茫茫。

司馬蒹葭皺皺鼻頭、忍住癢意,拿出手絹揭去飄浮的塵粒,見呼嗤呼嗤本能地抖動身體去除毛髮上堆積的土塵,趕忙用手絹捂蓋口鼻,聲音悶住地說:「呼嗤呼嗤,你這樣會越弄越糟的,別抖了……」話還沒說完,眼前滿布塵霧,哈啾!她也忍不住了。

涕淚齊下,她一邊拭淚一邊吸鼻,哀憐地拜託不斷噴嚏中的狗兒:「你還是在外頭候著,我幫你找快些。」

呼嗤呼嗤被喚到龕洞口坐好,期待的眼神直盯著在洞內走動尋找東西的司馬蒹葭。司馬蒹葭彎身撿起一個東西,用手布拭去外面的灰塵,回身對耐心等待的呼嗤呼嗤嫣然一笑,把東西拋向它。

呼嗤呼嗤一個原地跳躍,接了個正著。有默契!司馬蒹葭對它眨眨眼,返身專心察看是否有自己還未見過的陶俑動物。但似乎除了剛才找到的陶制貓頭鷹外,並沒有其它特別的動物了。

她有些失望。還好不算空手而回。盜墓人的另一條不成文規定絕不可空手而回。也就是這條不成文的規定開啟了她搜集陶制動物的契機。

幼小時進入墓室,父母基於不可空手而回的規定,就隨手撿了只陶羊給她,那只陶羊成了她第一個擁有的玩意兒;接著她要了另一隻陶羊,讓它們有個伴。慢慢的,她所擁有的動物增加了,它們成了她的玩伴。

再拿個陶豬吧!司馬蒹葭偏頭斟酌。小一點的陶豬比較適當,當作那一圈陶豬添了小豬仔。她避免碰撞、小心蹲下,仔細挑了一隻造型質樸、圓滾滾的小陶豬;起身,拍去手中的土塵,臨走前,還有一件事得做--她走回墓穴前室,穿過連接前、後室的甬道,原本只是隱約的異香轉濃,聳立眼前的是散發香味來源由數目驚人的豎木並列而成的槨牆--「黃腸題湊」,西漢王侯階級獨有的墓具。

司馬蒹葭取出腰間的小皮囊,神情虔敬地將酒淋在地上。「諸多冒犯,務請見諒。」這是司馬家的規矩。

每回挖掘甬洞時,她都刻意避開墓穴的後室,也就是停放棺槨的地方,以免對墓穴主人不敬;離去時也必然仔細填實甬洞、恢復原狀,避免惹來其餘盜墓賊,造成難以復原的傷害。

循著月色,就著清風,不受黑暗影響,司馬蒹葭帶著呼嗤呼嗤輕鬆緩步走向藏身密林的駱駝處,腦袋裏計畫著下個目標。待她將一切復原,下個目標該去何處踩點?這陣子不宜離開遠行,揚州附近應該還有許多前朝古墓。

忽而,林間一閃而過的燈火吸引了她的注意--直覺地,司馬蒹葭伏低身子,對呼嗤呼嗤下了停留原地的命令,悄然無聲地潛近閃爍燈火的地點。

搖曳的燈火下,清楚看到地面上有個坑洞,洞邊守著兩個男人--落腮胡壯漢及身材中等、二十出頭的黃臉光頭,兩人突然一致動作起來,自坑洞口拉出瘦小的老頭子;瘦小老頭子不知說了什麼,落腮胡壯漢臉色暴烈扭曲,快速張合的口劈哩啪啦的咒駡。

司馬蒹葭眼神溜溜一掃,蹙了眉,屏住氣息,她挪近些側耳傾聽--「大哥,這可怎麼辦?咱答應大老闆明天給他幾個鮮貨瞧瞧。」黃臉光頭緊張得不停搓手。

落腮胡壯漢爆出成串詛咒:「他奶奶的,真是背到家了!還以為可以大撈一票,竟然被人踩過了!」

「這……我話……還沒說完。」瘦小老頭子溫吞吞地開口。

「操!就算你一個屁給我分三次放,臭還是臭!」

司馬蒹葭猜得出瘦小老頭子接下來要說的話--「點是被踩了,不過,底下的東西可多著。」老頭子戲劇性地停頓,凸出的眼珠子發散貪婪之光,聲音因興奮而沙啞:「價……值連城呀!這……回,咱們是發了!」

落腮胡大漢巨大的手掌用力拍上瘦小老頭子。

「你這老頭放屁還真分段,要人玩!去!!還不快去把東西給我搬上來!」墓穴被人踩過這事已不重要。

老頭子發出嘿嘿笑聲,瘦骨嶙峋的手指緊抓著皮革袋。落腮胡壯漢、黃臉光頭快速交換視線,眼神熱烈地集中在沉甸甸的皮革袋。

「拿來!」

落腮胡壯漢伸手就想搶過皮革袋,老頭子保命似地牢牢護著,嘟嘟嚷嚷喊道:「咱打個商量、打個商量!老頭子我幹完這票就不幹了,這回你多分我些,行否?行否?」

落腮胡壯漢聽了停了動作,黑著臉,眼神閃爍不定「行!你把東西先給我。」

老頭子遲疑著,心裏另有計較,他顫抖的手指扯開皮袋口,讓他們能看見裏頭的東西--一對巴掌大、閃耀刺眼金光的金龍。這麼大一塊金子真可謂價值連城。

落腮胡壯漢跟黃臉光頭看得兩眼發直。

防人之心不可無,老頭子聲抖抖地對落腮胡壯漢說:「這東西我先留著,等事情完了再交給你處理。」

「你這是信不過我?」落腮胡壯漢黑沉的臉閃過一絲蠻橫。「好!東西你留著,我不跟你計較,先把事辦妥重要。」他粗魯的一把揪起老頭子往坑洞口推。

「大哥--」黃臉光頭疑慮地出聲,落腮胡壯漢怒目一掃,他乖乖地閉上嘴。

就在老頭子轉身下坑的刹那,司馬蒹葭看到了落腮胡壯漢眼中的殺機,她永遠忘不了那輝映燈火、失去人性、血紅猙獰的面孔。

她駭然瞪眼,怕自己發出聲音,直覺反應地捂住口,顫抖的冰冷由頭頂竄至足尖他雙手合握鐵鏟猛力朝老頭子頭部敲擊,一下二下又一下!

司馬蒹葭緊緊合上雙眼,無法目睹那血液奔流、腦漿四溢的淒慘景象。一聲一聲的敲擊深深傳進腦中,赤鐵與rou體交擊的聲響,怎樣也逃躲不了,成了近乎永恆的煎熬,她恐懼地低首用力覆蓋雙耳--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凍結的身軀抗議抽痛,她才不得不鼓起勇氣,放下僵硬的手臂,深吸一口氣,遲疑緩慢地挪移視線……突然變得冰冷死灰的月光下,姿態怪異扭曲的軀體仰躺在地。咬住下唇抑止到喉的驚呼,她快速地避開眼,努力將注意力轉向剩下的兩人,落腮胡壯漢正與黃臉光頭漢子拉扯--「……你下去,我在上頭守著。」壯漢說。

黃臉光頭漢子臉上有掩不住的恐慌,卻不敢直接拒絕,顫抖著嗓音:「老……老大,我……我我……」用力吞咽一下,「你……不會像對……對付老頭兒那樣對對……我吧?」

「我不容許二心存在,死老頭還敢跟我講條件論價錢!只要你乖乖替我辦事,該給的絕不會少!」

他騙人!

她可以感覺到他話裏的冷酷,他已經殺了一個人了,不在乎殺第二個。

司馬蒹葭一步一步往後退,她害怕看見即將發生的恐怖畫面,她必須離開!

我只是預見了死亡,不是我咒死他們的!

--我只是看見了。

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我害的!!

別丟下我!我好怕不要,我什麼都不想知道!走開!不要再讓我看見!

我不想看見呀,我也怕……

被夢境糾纏的少女不斷掙扎。

十指死緊地捂住眼睛、拼命搖頭,汗濕的頭髮沾貼在無血色的臉上,胸口隨著短促喘急的呼吸劇烈起伏。

在她的夢裏,她的父母始終背對著她。

無論她怎麼哀求,他們都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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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6 06:56:1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彷佛作了一場惡夢,神智迷迷濛濛睜不開眼。

司馬蒹葭將頭理在被窩裏,像只蝦米般蜷縮著身軀,千斤重的眼皮沉得她不想醒來,直往那迷離的睡夢裏去。

地上茶几的影兒漸漸短去,暖暖的空氣自半開的門慢慢蔓延至房內,窗外一片白花花的陽光,一點一點驅走屋裏的清冷;白霧霧的睡意漸漸被蒸發,徘徊在清楚與混沌間的模糊地帶,依稀聽見有人推開門的聲音。

小丫頭白兒雙手捧著水盆,先探頭一望,心頭坪坪跳,遲疑地跨進門檻。

好雜亂的一間屋子。白兒是廚房裏頭洗菜的小丫頭,被大丫頭使喚端水過來的,頭一回看到傳聞中的屋子,不禁瞪大眼。

屋裏的地上、桌上、椅上、櫃上到處散責著東西,一捆捆的竹簡絹帛、翻開看了一半的線裝書、說不出來的各式工具……不知多久沒整理了,都蒙上了一層灰。

白兒左右為難地看看自己端著的水盆,該擱在哪兒呢?往前進了一步,一聲驚呼逸出口,腳碰著了東西,趕忙一個退後,手中的水差點灑了;定神一看,門扇旁擺了一隻張牙舞爪的獅子。

吞吞口水,視線往前移動,牆邊有個老舊褪漆的木箱,上頭放著各式的陶玩偶。就是這個嗎?大夥說的從死人堆裏挖出來的東西?膽子小又怕鬼的小丫頭頭皮一陣發麻,膝蓋虛軟得快站不祝

匆匆的,她瞄一眼床上仍在睡覺的人影,緊張的雙眼骨碌骨碌左右一轉,尋了個空位,放下水盆,轉身爬腿就跑;過度劇烈的動作掃落擱在桌緣的書籍,碰的發出聲響,嚇得她尖叫出聲,頭也不敢回地直往外沖。

好吵!司馬蒹葭欠動身子,眯開一線的眼眸不愛亮光,眉心一蹙又合上。

時間緩緩流過,近午時分,先前嚇跑的小丫頭提著食盒、抖著身體走近前廊,雙手緊張兮兮地抓住門框,不敢踏進屋裏,只敢踮著腳尖探頭往裏瞧;一看屋裏的人還睡著,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咚咚咚回頭往外跑。

彷佛知覺到什麼動靜,司馬蒹葭一個反側,感覺透進屋裏的刺眼陽光已撤去,昏沉的神智開始歸位,雙眼還是不情願睜開。圈子裏隱約飄來的花草香味,騷動她的嗅覺,騷癢的鼻尖在棉被上蹭了蹭,一個秀氣噴嚏,終於讓迷蒙的雙眸睜開。

擁著被在床上坐起。總是蒼白的雙頰,因為久睡暈染了些許粉紅;長長上翹的排扇睫毛在彎彎的細長柳葉眉下映出陰影,帶著一絲心不在焉的飄福她斜睨眼窗外掛在半天邊熱度失了一半的太陽,看來已過未時。

呼嗤呼嗤自屋外進來,看到主人醒了,親熱地上前舔著司馬秉葭的手指--「你玩到哪兒去了?」司馬蒹葭垂下眼,彎腰搔弄金絲犬鼓脹的肚皮。「誰又給你東西吃了?你這幸運的傢伙。」

金絲犬發出呼嗤呼嗤的呵氣聲,司馬蒹葭不自覺彎起唇。他們都怕她,但對呼嗤呼嗤卻很友善,她知道每回回來,廚房的大娘都會給呼嗤呼嗤預備好東西吃,有人會幫呼嗤呼嗤洗澡剪毛,就算一兩天沒見到呼嗤呼嗤,她也不擔心。

「有人照顧你就好。」她抱起呼嗤呼嗤,鼻尖埋進它已經被整理過的柔軟毛髮磨蹭。

「為什么又是我?好可怕呀……阿娘阿爹,我不要待在這兒了,快來把我贖回去,嗚……好可怕……大家都欺負我,自己不敢來,就叫我……來,我好怕,我好怕……」

小丫頭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提著食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話全含含糊糊的藏在口裏。

還未到掌燈時分,手上點火的燈籠純粹是為自己壯膽;只是,愈接近屋子,手抖動得愈是厲害。 薄暮中,晃動的光影反而增添幾分鬼魅的恐怖氣氛。

小丫頭白兒一顆心像要跳出胸口,僵宣的頭頸固定瞧著腳步前方的地上,愈走愈覺得昏眩,好不容易總算到了屋子前,她深呼一口氣抬頭,關著的門讓她一呆,直愣愣地盯著門板--這……這怎麼辦?她放下食盒,傻傻地想。晌午時明明還開著,會不會是不要被人打擾才關上的?還是人不在屋裏了?眨了眨眼,小丫頭心裏實在沒主意,想推開門的手停在半空中,動也不動--「有事?」

司馬蒹葭因隨之而來的突兀尖叫聲睜圖眼,看著小丫頭拋開燈籠,雙手握拳跳上跳下的大叫;院子的花叢底下,金絲犬沖出來湊熱鬧,繞著小丫頭腳邊陪她一起跳跳跳……

沒見過的小丫頭。是誰讓她來的?

她知道丫頭們都害怕到這院落來;看她個兒小孝年紀不大,恐怕是被逼來的。司馬蒹葭自個兒想了想,沒打算開口,只是放下手中的花灑,過去拾起熄了燭火的燈籠。

自小缺少同伴的她,談話對象除了父母就是狗兒。

女孩家該懂的:家務廚藝繡花裁衣,她一概不知;唯一會的盜墓技藝卻是頂忌諱,被人知了,可是會惹來殺頭之禍的;自然而然,遇上了人,保持沉默成了最好的應對方式。

呼……呼……呼呼呼……急促呼吸……呼呼……快喘不過氣了,好難過!小丫頭白兒體力有限,跳了十幾下,腿軟地蹲了下去,吐出舌頭呼氣,眼珠半翻白,換不過氣的腦袋無暇害怕;好半晌,補足了氣,瞧見身旁伸長舌頭散熱的金絲犬,虛弱地驚道:「鬍子,你怎麼在這兒?」她反應不過來地眨眼,眼角還掛著方才驚嚇出來的淚花。

鬍子?司馬蒹葭聽到這稱呼,眉頭疑問地打結,看了眼不停搖尾的金絲犬呼嗤呼嗤,若有所悟,唇角若有似無地揚了揚。

金絲犬對小丫頭咧嘴笑,兩顆大眼睛溜溜地裏向她背後,小丫頭跟著轉過頭,赫!嚇得一屁股坐下地!

「你--你--」

小丫頭結舌地望著眼前站立的……人?金絲犬始終如一的歡迎態度稍稍壓制了她心中的恐懼,睜著大大的眼瞳,一眨也不眨地直瞅--好皙白的人!夕照隱去昏暗暮色中彷似一道模糊的白影,用力瞪大眼仔細瞧才看清楚是個穿著男子衣衫的女人,鬆鬆散散的髮髻下是張白得幾乎無顏色的臉蛋,松脫的發絲讓人無法清晰看見她的面孔,隱約間只見到細細的眉、細細的眼,寬大的袍子被一陣一陣的風吹扯拉緊,瘦小單薄的身子無所掩飾,彷佛就要隨風而去。

已習慣被人瞠視的司馬蒹葭,自顧自地點上燈籠的燭火,遞還--「你的。」

小丫頭被動地接過燈籠,兩人眼神一個接觸,小丫頭不由自主一顫!司馬蒹葭抿了一下唇,收回視線,回頭繼續照顧自她上次離家就無人整理、種滿曇花的園子,金絲犬呼嗤呼嗤大概發覺沒什麼好玩的,跟在她身後竄進花叢。

小丫頭慌忙從地上爬起,畏懼地望著司馬蒹葭飄忽的背影,猜想她必定就是大夥口中的「少夫人」了。從沒見過那樣的眼神,肩頭不由得抖了一下!背光的陰影籠罩下,那微眯的細長眼眸似在發光。

正常人的眼珠子怎么可能發光!冷抽一口氣,因這閃過腦海的念頭驚悚抖顫,雙腳像是凍住了,抖抖抖抖抖,就是移動不了。

一眨眼工夫,夜色降臨,小丫頭白兒手中的燈籠是黑濛濛院落內唯一的照明,她站得雙腳發麻了,愈看愈是害怕。黑暗完全無礙「她」的行動,「她」有如白日一般在園子裏穿梭自如。

許是抖得太厲害耗去了體力,小丫頭癟癟的腹部發出好大的咕嚕聲,她駭然地盯著自個兒的肚皮,不知想到什么,猛然抬頭--人還沒走?司馬蒹葭意外地回頭,疑問地看著小丫頭;被她一瞧,小丫頭白兒牙齒不住打顫:「少……少……少夫人……」

不愛聽到這稱呼,也因為小丫頭聲音中明顯的懼意,司馬茱葭柳眉蹙攏。

「別叫我少夫人。」

「是……是。」

看她仍沒有離開的意思,司馬茱葭納悶地轉身。

「你要什么?」

白兒聽傻了,不懂這話的意思,ㄋㄋㄋ……靜默中,只聽到她牙齒碰撞發出的聲音。

怕她,為什麼還站著不動?司馬蒹葭惱了,叱問:「你還不走?」

她可以走了嗎?白兒翻了翻睜累的眼,凍結的身子被解了咒似地一陣虛軟,大幅度的躬身,半跑半跌地逃走了。

走得愈快愈好,誰稀罕她們來煩她。司馬蒹葭告訴自己這樣最好,胸口卻有揮之不去的悶悶鬱氣,眼眸閃過一絲落寞,視線落在小丫頭遺留在前廊的食盒。

她抬眼望瞭望天色,出聲呼喚狗兒,呼嗤呼嗤聽到了她的聲音,從院子的某處跑出來。

「你餓不餓?」司馬蒹葭扯出笑容問,邊說邊往屋子走,拎起食盒跨進黑暗的屋裏--三層的食盒,上層是三式菜肴,中層盛著米飯、醬菜,下層擺著兩塊菊花甜糕。司馬茉葭先將米飯拌上菜,。餵食在腳邊打轉的呼嗤呼嗤,白日已拍了塊甜糕,一口一口慢慢咀嚼。

待狗兒吃飽,收拾了食盒,她才點起燈火,打算清理這回帶回來的陶偶;備好了器具,她拿起毛刷輕輕刷去陶偶身上的細泥塵土,不期然,昨晚撞見的、那有如噩夢一般的景象不請自來,不斷在腦海浮現,令她無法專心。

突地,她放下毛刷站了起來。

「我出去透透氣。」知會了狗兒,她跨出門去。

借黃黃司馬蒙葭怎麼也沒料到,」出門就遇上了驟雨。

站在屋簷下躲雨,她出神地望著街道上行色匆匆的路人,打傘的、淋雨的,大夥都是趕著回家的吧?

一會兒,雨勢驟止,一盞盞華麗燈籠映照,街道恢復了原先的繁華。

這條街上,聚集許多外族商人的店鋪,有大食商人的商號、波斯人的奇貨鋪、回紇商人的櫃坊、邸店,是揚州城繁華的街市之最。

燈火輝煌的客棧夥計站在店門口,熱絡招呼來山口西域、南洋的各國商客。

司馬茉葭看著剛剛抵達客棧前、穿著淺色長袍來山口大食的商隊,馬匹、駱駝嘶鳴,混雜著異國語言,好不熱鬧。

駱駝!!她記起了一件事

「司馬、司馬」人未到聲已到。

「你來了!」五官深刻、膚色黝黑、身材健壯的少年滿臉歡欣出現。

迄蘇阿爾達,回紇人,回紇富商迄蘇力克十六歲的獨子。迄蘇阿爾達身上雖流有部分漢人血統,呈現於外表的卻是深刻的回紇族人相貌。

「咦?你衣服濕了。」迄蘇阿爾達一照面,看到司馬蒹葭的模樣,立即斂去喜色,關心地皺眉。「我讓人給你預備衣服換上。」

「不必。」司馬蒹葭回他一個皺眉。

呵,這脾性。

迄蘇阿爾達的父親迄蘇力克除了經營遍佈各地幫商人存放銀兩、代付貨款的櫃坊及百貨商行外,在京城長安、洛陽、揚州都擁有古物店;司馬、迄蘇兩家是盜墓者跟古物販子的交情。

打小認識她就是這麼彆扭,每回碰上,自己要是不開口,她可以整日不吭聲。

司馬業洗手不幹盜墓勾當後,兩家失去聯繫,幾年不見,意外在揚州重逢,她還是這副模樣,真是拿她沒法子。

迄蘇阿爾達笑著搖頭,不理會司馬蒹葭,逕自命令女僕照他的意思辦。

司馬蒹葭不悅地瞪他一眼。她上門是為了算帳。

「你偷了我的馬。」

「那匹馬太老了。」迄蘇阿爾達心不在焉地應道,很是在意司馬蒹葭一身濕,不住地往門口瞧。

「那是我爹的馬。」司馬蒹葭的語氣無意間流露戀戀之情。

「我知道。」

「我的馬在哪兒?」

「你先跟我到廂房去換下濕衣服,我再告訴你。」

司馬蒹葭站住不動,搖頭說:「把馬還我,我馬上走。」

「你不想看看你不在這段期間進的貨?」迄蘇阿爾達熟知與她周旋的技巧。

「有什麼好貨?」司馬蒹葭興趣缺缺。在古物店,只要有銀子,什麼稀奇古怪的值錢寶物都能到手;可自己喜愛的陶俑不值錢,反而少見於古物店。

「你肯定中意的。」

「什么?」

「待會你就知道。」迄蘇阿爾達不肯露口風。

司馬蒹葭懷疑地打量他。

「我不信你。」

莫可奈何,迄蘇阿爾達歎口氣,吩咐人去自己房裏取來一隻錦盒,放在桌上。

迄蘇阿爾達動手打開盒蓋,往前推,讓司馬蒹葭瞧個清楚。

「這是戰國古墓出土的動物十二隻,全是捏陶而成。」

司馬蒹葭雙眸一亮,悶著聲問:「出價多少?」

戰國時期的陶俑,可遇而不可求,她難以抑制、心頭搔癢的渴求。

「等你換了衣物再說。」

司馬蒹葭不滿地瞅他,迄蘇阿爾達帶笑的神情堅持。

這可惡的人!有這樣抓住自己弱點的朋友,幸抑或不幸?

是朋友吧?

她納悶睨量;他似乎從沒覺得她奇怪過,就算她不理他,他仍能滔滔不絕說上一時半刻,嘮叨的程度更勝女人。

算自己交友不慎。司馬蒹葭渴望地再看一眼錦盒裏頭排成兩列的十二隻動物,咬牙說:「帶路。」

達到目的的迄蘇阿爾達面容一松,轉而討好地說:「你可別火,我這都是為了你好。」

「廢話少說。」司馬蒹葭不領情,小心捧起錦盒說:「還不帶路。」

一心只急著能快快賞玩難得的古物。

司馬蒹葭跟著迄蘇阿爾達從外廳往迄蘇阿爾達居住的西廳去,途經居於各廳房正中的中堂外的迥廊,廳堂裏頭熱鬧的絲竹樂音傳送,歌伎吟唱的美聲繞梁,她不經意地眺望「今天家裏來了一位貴客。」

迄蘇阿爾達略微解說,知道她不涉商業事務,所以沒提起整個揚州商人為了爭取接待這打長安來的貴客費盡心思。

「嗯。」司馬蒹葭應了聲,這才注意到迄蘇阿爾達一身盛裝打扮。他穿著回紇族傳統服飾領、袖均鑲有織金闊邊、繡工精美的織錦袍子,腰系金革帶,足蹬軟皮靴,連跟在他身後服侍的男女僕傭也都著一式紅色折領窄袖滾邊刺繡的及膝長袍,標準的回紇打扮。

司馬蒹葭不講究穿著,對時下仕女流行的穿著打扮一概不知,她靜然站立,任憑迄蘇阿爾達的女婢擺佈,無所擺置的眼眸落在自己前方的婢女頭頂。看來十分沉重,由長髮挽成椎狀,上戴裝飾珠玉桃形冠的回紇髻,心中不由想幸好,他沒讓她梳上回紇髻、穿回紇裝。

她低頭瞧瞧披掛上身的衣物,石榴紅短儒衫、素紗花羅裙、粉色披帛,好妍麗的色彩!難以習慣的咋舌,搖頭拒絕了欲幫她梳頭妝點的女婢。

迄蘇阿爾達耐心地在書房等候,一回頭,映眼的是持著裙擺款款而來的娉婷佳人;他刻意發出嘖嘖聲:「果然佛要金裝,人要衣裝。」

司馬蒹葭不自在地臉色一紅。用力瞠他一眼!天花亂墜的商人嘴。自己矮小乾癟不良的身材恰恰與時下流行的溫潤豐腴美人相反。

「還不過來幫小姐把頭髮梳梳。」迄蘇阿爾達吩咐手持象牙梳跟著司馬蒹葭的婢女。

「麻煩。」司馬蒹葭聞言,眉頭一皺。

迄蘇阿爾達討好地說:「不麻煩、不麻煩,衣服都換了,就順便讓丫頭幫你梳梳頭。」

不給她反對的機會,迄蘇阿爾達使個眼色讓婢女跟上前來,刻意轉了話題又說:「你晚飯吃了沒?不必說,肯定是還沒吃。」

「吃了。」提到食物,司馬蒹葭懶懶地回答。

啥!迄蘇阿爾達壓根兒不信,他大手一揮,邀功地說:「你看,我這都給你預備好了。」

擺了一桌的甜食糕點:水晶龍鳳糕、花折鵝糕、紫龍糕、蔗糖球……全是投司馬蒹葭之所好。

「多事。」司馬蒹葭嘴裏不領情,身子卻不由自主移向圓桌。

唉,一點也不坦率,真是不可愛。

迄蘇阿爾答暗自搖頭,偏偏他自己就是愛找罪受,見了面,就自然而然想照料她,誰叫她全身上上下下加在一塊兒也沒幾兩肉。他不滿意地上下打量司馬蒹葭,食量小,又偏好甜食點心,會長肉才稀奇。

司馬蒹葭可不管他在嘀嘀咕咕些什麼,坐在圓桌前,亮晶晶的雙眸瞧著滿桌的甜食,婢女趁便,手腳俐落地梳理她被散及腰的頭髮,分成三束,靈巧地挽成單螺髻,細心地插上金花翠玉簪。

司馬蒹葭慎重考慮後,先拿起一顆蔗糖球,甜滋滋的味兒在口中散開。她的眼兒、眉兒、小嘴兒俱彎起漂亮的弧度。

「是嘛,女孩家就該多笑笑,常笑自然人緣來。」迄蘇阿爾達忍不住多嘴。

司馬蒹葭賞他一個白眼,要他閉嘴。這麼嘮叨,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個老頭,誰會猜想到他們年歲相當?

「你別老是管我。」

「誰讓你像個小孩,凡事都要人盯著。」

「我已經嫁人了。」

迄蘇阿爾達不悅:「你爹不知怎麼想的」

「不許說我爹的壞話。」司馬蒹葭朝他丟去一塊糕。

迄蘇阿爾達熟巧地一手接住,扔進嘴裏,三兩下就解決了。神情驟轉,嘻皮笑臉地取笑道:「這還不像小孩?」

司馬蒹葭不跟他攪和,轉回正事:「告訴我價錢。」

「那--不賣,送你。」迄蘇阿爾達伸手制止張口欲拒絕的司馬蒹葭,編就一篇前後矛盾、漏洞百出的說辭:「我可沒花半文錢,賣家不識貨,跟我爹談成了交易,隨貨附送這十二隻動物俑,擱在店裏也是礙地方,你要是不要,我就扔了,可惜哦--」

「不許扔,你不要我要!」司馬蒹葭直覺反應地抱住錦盒。

迄蘇阿爾達竭力忍住得逞的笑意。司馬蒹葭抿唇不語,皺眉凝視他一會兒,嚴肅的小臉蛋閃過一絲訝異,垂下視線躊躇道:「我有錢。」她頓然領悟他這麼做的一番好意。

迄蘇阿爾達黝黑的膚色加深,清清喉嚨佯裝不耐煩說:「囉嗦,都說不要錢了。」

司馬蒹葭彆扭地瞪他,突地綻出微笑,撇嘴說:「隨你。」

「那好,別再提這事了。」

迄蘇阿爾達松了一口氣,司馬蒹葭輕哼一聲,注意力轉向錦盒中的寶貝,纖纖細指小心翼翼地一一撫過按序排列的十二隻陶制動物。

迄蘇阿爾達正想坐下,來了僕人通報:「少爺,老爺請你到正廳。」

無奈歎口氣,迄蘇阿爾達徵詢地望著司馬蒹葭,司馬蒹葭偏頭想了一下,說:「我跟你一道走,也該回去了。」

司馬蒹葭捧著錦盒起身,迄蘇阿爾達立刻喊道:「你別動!我讓他們幫你送過去。」

他示意男仆接過錦盒,又吩咐一旁服侍的婢女把桌上的點心全裝入食籠,邊走邊叮嚀司馬蒹葭:「這些點心也帶著,夜裏餓了,別忘了拿出來填填肚子。」

遲疑一下,勉強忍住繼續嘮叨的衝動--默默走著,司馬蒹葭倏然噗哧笑了聲,音量微小地說了幾個字,迄蘇阿爾達愣了一會兒,爆叫出聲--「你說我是小老頭,」

跟在後頭一道走的仆婢個個掩嘴偷笑,迄蘇阿爾達警告地橫他們一眼,忿忿不平地跟司馬蒹葭鬥起嘴--「哼,我要是小老頭,你不也成了小老太婆?」

「誰像你。」司馬蒹葭冷冷地說。

「像我有啥不好?」司馬蒹葭懶得回話,迄蘇阿爾達得意地仰頭,連走路的姿勢都搖擺起來。

司馬蒹葭瞟了瞟他不可一世的態度。

「你就像只公孔雀。」

公孔雀?迄蘇阿爾達不解,動作一頓,追上問:「公孔雀怎樣?什麼模樣?」碰巧,他沒見過這東西。

「不告訴你。」

司馬蒹葭腦海浮現幾年前在京城珍禽園看到的那只公孔雀,為了爭取母孔雀的青睞,拼命挺起胸膛、撐起尾部色彩鮮豔卻稀稀疏疏的長羽,渾然不知自己的拙樣。

迄蘇阿爾達惱視悶笑不已的司馬蒹葭,回身質問眾仆奴:「你們誰看過公孔雀?」

沒人點頭,他憋著悶氣大跨步追著司馬蒹葭逼問:「喂,你說--」

「阿爾達。」

陪著貴客走出中堂的迄蘇力克看見迄蘇阿爾達,立即出聲喚他。

「就來了!」迄蘇阿爾達匆匆回答,語氣急促地催問司馬蒹葭:「你快跟我說,那公孔雀--」

「我先走了。」司馬蒹葭一揮手。

「你不能就這樣走了!我--」迄蘇阿爾達差點撞上驟然停步的司馬蒹葭。

「別忘了把我的馬送回來。」她沒忘來意,回頭提醒。

迄蘇阿爾達愕然。

「你、你還記得?」

「當然。」

「阿爾達--」

司馬蒹葭抬眼看向再度催促迄蘇阿爾達的迄蘇力克;殷勤的主人正要送客,一夥人朝他們所處的方向走來。

她邊不經心的視線略過與迄蘇力克並肩走在前頭的男人,停駐在兩個身高突出人群、耳穿金環、捲髮、炭色黑膚、樣貌如出一轍的昆侖奴身上。

長安、洛陽、揚州,繁榮的大城豪門貫戶家家都有昆侖奴,不過如此高大的昆侖奴她還是頭一回看到,不禁訝然。

迄蘇力克不知附耳跟貴客說了什麼,穿著富麗的男人眯眼,淩厲的目光直射司馬蒹葭--司馬蒹葭莫名與他交眼,皺了下眉;她不喜被人審視,收回好奇的視線,朝迄蘇阿爾達揮揮手,逕自往外走。

出了迄蘇家,一抬眼--一彎銀月牙從逐漸散去的雲堆中露出來,幾點星子點綴夜空。

街道上,人聲渺茫,望著家家戶戶的燈火,一絲絲的落寞爬上心頭。她回去的地方是……家嗎?

她不想回家!

透明的電梯緩緩上升,她居高臨下俯望路上燦爛閃耀的霓虹。

電梯停了又停,人群擁入擠出,新開張的百貨公司人潮洶湧,出神凝望的她不斷受到推擠,緊緊貼在透明玻璃上。

電梯上了頂樓再回到一樓,等候的人蜂擁而上,她一動也不動,任憑電梯再把自己往樓上載--一次又一次,沒人注意她的存在,直到營業時間截止。

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閒逛,這都市是個不夜城--她不愛徹夜狂歡,她只是不想回家。

不想回去那個冷清、陌生的屋子。

「要不要跳舞?」站在舞廳前的陌生年輕男人上前向她搭訕。

她面無表情、拒人千里的冷漠眼神讓年輕男人萌生退意,尷尬地摸鼻正打算走人,她卻開口了:「為什麼不。」反正也沒人在乎她。

倔強的抿唇,她推開門,帶頭走進狂亂的電子音樂中--誰會為她守門?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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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桃狀掐絲團花五足三層銀熏爐香霧渺渺--幾案上待客的青花瓷茶碗盛著--一兩茶一兩金的西山白露茶已經涼了。

主位上坐著的修長高大、威儀凜凜的年輕男子,雙目垂斂,神情難測,全身逼人貴氣,孿生昆侖奴像兩座守護門神分站左右。

他就是近日引起揚州官商騷動的貴客,來自京城的大商人--馮邢琰。

他好大的氣派,竟讓朝廷派駐揚州的皇親國戚淮南節度史長孫弦足足等了兩個時辰。

「怎麼樣?」長孫弦局促不安地直搓著手。「二皇子、三皇子都跟你借了十幾萬兩,我這五萬兩應該……不成問題。」

馮邢琰抿唇,若有似無地笑了。長孫弦背脊驀然竄過一道冷氣;論身分、論年紀,自己都算他的長輩,可卻莫名有種矮他半截的錯感。

「兩位王爺都按月支付四分利錢。」馮家總管躬身說明主子的規矩。

這……連親兄弟都明算帳,莫怪私底下他會得到「錢王」的封號。眾所皆知他是皇上與已故軍命大臣遺孀、四大豪門之一獨孤享之女所生的私生子。

據說皇上很倚賴他,數度要封他爵位,偏偏他除了銀子以外一概沒興趣,皇上只得放棄原意,改投其所好,賞賜黃金元寶。

他憑著經商本領及天命賦予的特權,可說只手掌握了京城經濟命脈,成了高官貴族的金主,皇室中跟他借調過銀兩的不在少數,眼下又要多了一個。

長孫弦燃眉在即,甭說利錢四分,就是五分、六分、七分、八分,他硬著頭皮也是得借。

一咬牙,長孫弦忍著氣說:「多少利錢?我付。」

馮家總管見主子點了頭,自懷裏取出一張紙,遞上墨筆說:「那就請大人在這字據上簽字,等管帳房出了銀票,小的立刻給你送過府去。」

長孫弦老臉無光,潦草畫押,匆匆告辭。

馮家總管送完客,回到書齋跟主子報告這一日各分所傳來的消息:「……廣州的商隊已備受貨物,這個月十五大潮就可以出發,一共十二艘商船,半數直接到尼婆羅,另外六艘船經獅子國到波斯、大食,朝廷要的茶葉絲綢已採買完畢,這幾日就可上路。」

「全部按照我們商行開的價?」

「是的。」

馮邢琰滿意頷首。

「上個月到泉州的天海二隊商船整修得如何?」

「最遲下個月初就可以下海。」馮家總管順便報告貨物的運銷情形:「藥材、香料全按照您的吩咐,分批分道上京了。」

「沒事,你下去。」

馮家總管遲疑一下--「什麼事?說。」馮邢琰命令。

「宮裏來了信差。」馮家總管從懷袖瑞出封著紅泥的信箋,雙手呈上。

「你念來聽聽。」馮邢琰不耐煩揚手,「沒什么事你不知道的。」

馮家總管遵照吩咐,打開信。

「太子殿下說……皇上狀態穩定,要您放心,還有--」他停頓下來,知道接下來的話主子不想聽到。

「說下去。」

「是,」馮家總管繼續說道:「太子殿下說……說……為人子者首重孝道,要您……要您以孝為先,別忘了皇上思思念念的東西。」

哼,馮邢瑛嗤鼻。馮家總管屏息等待「告訴他,正在辦,要他別煩我了。」馮邢琰耐性到此,揮手示意總管出去。

他斂目沉思,心裏忖量适才看到的人司馬蒹葭。

她真如迄蘇力克所說那樣在行嗎?

蒼白瘦弱、身骨嫋嫋的稚齡女子真有那本事達成他的買賣?

把握時機是商人成功的最重要因素,馮邢琰天生的本事眼光精准,只要是他看中的生意,絕對一本萬利;目標一旦選定,就不容發展脫出他的掌握。

一向憑藉的直覺告訴他--她絕對會是個問題。

他什麼生意都做,就是不做賠本生意;偏這事跟皇太子有關。他不悅揚眉,難得出現了煩躁情緒,不自覺地來回踱步,倏然停住--既然時間緊迫,上頭又催得緊,不如速戰速決。擅于掌握時局的馮邢琰,迅速下了決定,眼神鋒利一閃--

「你去跟爹說,我要納妾!」

奚裕生一身酒氣踏入司馬蒹葭的院落,醉茫茫的眼晃了晃,才尋到司馬蒹葭的身影,費了好大功夫才穩住腳步,伸出手指連指了幾個方向才對準方位,口齒不清地大聲恐嚇:「不……不給我納妾,我……我就休了你!」

司馬蒹葭看了一眼成婚年餘,卻陌生得緊的掛名夫婿,撚亮燭火,繼續伏案研究漢代繪製的古揚州地圖。

奚裕生舉起右腳欲跨進門檻,入眼的一個又一個陶俑,在他的模糊醉眼中好象忽大忽小變化著,他打個顫縮回腳,不能控制地連打幾個酒嗝後以抽掩嘴,擔心沾染死人晦氣,酒些微醒了。

他加大音量,將內心的膽怯加罪於她--「你有沒聽見我說的話?我--啊!別……別過來!別靠近我!」

奚裕生臉色刷白、神情恐慌地連退幾步,慌張揮動著雙手,意圖嚇阻突然從鏽床上跳下的金絲犬;酣睡中被吵醒的金絲犬,頂著一身紊亂的毛髮,看起來確實心情不佳,它弓身齜牙低狺。

「呼嗤呼嗤!」埋首於圖冊中的司馬蒹葭捨不得抬頭,輕聲叱喝。

她食指往床上一指,金絲犬發出類似不滿嘀咕的呼嗤呼嗤聲,跳上床去趴下,兩顆黑不溜丟的銅鈴眼警戒地盯住奚裕生。

奚裕生背脊冒出冷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絕不能因為懼怕狗兒就做出落荒而逃這等有損顏面的行徑;他神情尷尬,進退兩難,呆立半晌,惱羞成怒說:「我跟你說過幾次了,家裏不准養狗,我要你明日就丟了它!」

司馬蒹葭動作一滯,放下筆,隨手揮開落在頰畔的發絲,白皙的玉膚上留下一道墨痕,夜晚時反常晶亮的細眸直視奚裕生,不自覺流露稚氣地對他搖頭。

「你不聽話,我就休了你!」

「好。」

司馬蒹葭乾脆的答應令奚裕生頓時啞然,隨即鬱火猛爆出來:「別以為我不敢!我我現下立刻就寫休書去!」

相對于暴跳如雷的奚裕生,司馬蒹葭夾著一絲困惑的眨眼,遞上擱在桌上的紙筆--「你你你可惡至極!仗著我爹疼你,完全沒把我放在眼裏!」奚裕生反應更加激烈,「明知我爹絕不會允許我休了你,故意這般羞辱我!」

司馬蒹葭考慮片刻--「既然奚伯父不會允許,你就別再提了。」

她答應過死去的爹,凡事聽從奚伯父安排,不可杵逆,想到這兒,司馬蒹葭不由有些心虛。奚伯父沒明說,但她知道他並不贊成她不時出門做的……事,她卻佯裝不知,任性地我行我素。

爹跟奚伯父是自小認識的同村好友,奚伯父年輕時就離鄉,輾轉經商,最後在揚州落戶生根。

奚伯父是個溫和的長者,待她有如親生子女;只是她性子閉鎖彆扭,無法短時間內與人熟悉,始終保持生疏的客氣。他身體尚硬朗時,對她的生活起居關照得無微不至,這一年來,卻時常臥玻

「總有一天,我會休了你!」葵裕生憤憤地甩手。

「只要奚伯父在的一天就不行。」司馬嫋葭很認真。

「你……你別以為你能靠我爹多久,他總有一天會--」

「你詛咒奚伯父?!」司馬蒹葭譴責的睜眼。

「你胡說!你胡亂編派我是非,我我絕不饒你!」奚裕生激動發抖,恐於自己又要說出什麼不經大腦的話,讓她抓著把柄,氣急敗壞拂袖而去。

今晚可真熱鬧。

這回又是誰?

八成是奚裕生去而複返。還有事要說嗎?

司馬蒹葭感覺到屋內氣流的變化,略微無奈地嘟嘴籲氣,無意抬頭一探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她保持原姿勢,繼續描繪地圖。

馮邢琰不慣被忽視,兩道劍眉不悅聚攏,屈指叩敲敞開的門板,驚動床上睡覺的狗兒;司馬蒹葭無法繼續忽視,趕在金絲犬跳下床前安撫:「沒事。」一連兩次被打斷睡眠,夠它受的了。

金絲犬勉強停住,豎起的雙耳戒備著--司馬蒹葭贊許地對它一笑,旋即斂去笑容抬頭;不喜又受打擾,她微眯的雙眸顯露情緒,直朝罪魁禍首望去,意料之外的男子三人。

是迄蘇阿爾達家的「貴客」?

她一眼認出那對幾乎占滿門框、有若孿生子的捲髮黑膚昆侖奴。近距離之下,兩人抱胸聳立有若兩座魁巍巨塔,好大一雙靴子!她訝然吐舌,好奇的雙眸由下而上仔細打量,研究完左邊換右邊,發覺兩人根本是一個樣子印出來的,除了耳上金環一在左、一在右以外,完全分辨不出相異之處,喃喃暗忖:難道他們真是孿生子?思考的雙眸視而不見地掠過馮邢琰。

截然不同于一個時辰前在迄蘇府邸的整齊打扮,馮邢琰蹙眉打量司馬蒹葭的邋遢模樣--頭發散了,發簪歪斜斜垂下,鬢頰、鼻尖沾染著墨蹟,兩隻衣袖翻折得一高一低,該穿在腳上的錦鞋一反一正落在桌旁的地面上。

最讓馮邢琰感到不尋常的是,她不僅沒顯出驚色詢問他們的來意,甚至完全無視他的存在,注意力全放在金寶、銀寶身上,明顯對他們比對他有興趣。

他抿唇抑制胸口陌生的感覺,示意金寶、銀寶二人留在原地,跨進了門,背手傲然站立,等著她開口提出問題。

不料,她像個啞子般直瞅著他看,絲毫無意開口;他心頭微慍,幾時嘗過這般被人輕怠的滋味?冰冷的目光愈形冷冽,想必迄蘇父子已經把他需要盜墓人的消息走漏,她才敢如此拿喬。

商場上,沉得住氣者才是贏家他心中冷笑,隱忍脾氣,刻意轉開視線,背手踱步環視雜亂無章的室內,頗感意外地發現數目可觀的陶俑,隨手拿起一個陶俑端詳。她倏然開口:「別碰我的東西。」

「這些東西應該都是偷盜而來的吧?」他放下手中物,眼神譏諷地反刺。

「你是誰?」他的話別有深意。

「哦?你還不知我是誰?」一聲冷嗤,懷疑意味十足。

司馬蒹葭眉心打結,對他及他的身分生出許多疑問,但既然他無意明說,她也不想再問一次。

馮邢琰眼神銳利地端詳保持沉默的她,不耐煩地再度打破沉默:「我要跟你談一筆生意。」

她古怪地瞧他一眼,還是沒吭聲。

他不豫揚眉。

「我要你幫我找樣東西,」

她不會找東西的,司馬蒹葭皺眉回應。瞧瞧自己亂成一團的屋子,好多東西她都找不到了,怎麼幫人?

「你找錯人了。」

「除非你不是司馬業的女兒。」

他認識爹?她用心研讀他的外貌,是她未曾見過的陌生長相,心中不由留神。

誰會這樣找上門?

馮邢琰橫掃沒否認的司馬蒹葭一眼,耐心消磨殆盡,不願再多浪費時間等待。

雖然他心底對迄蘇力克所說,關於她近乎傳奇的盜墓能力的一番話半信半疑,但是時間緊迫,只能姑且一試。不多贅言,他開門見山說:「我要你幫我盜一座墓,事成我付你五千兩。」

司馬蒹葭略略睜大了眼,緩緩搖頭,語氣謹慎:「我不盜墓。」

「二萬兩。」馮邢琰提高價碼,得到的答案仍是搖頭。

「那人」負擔得起任何代價,只是商人本性作祟,實在難以忍受任人漫天要價。他有限度的逐漸提高報酬「兩萬兩。三萬兩。四萬兩……」

司馬蒹葭心底納悶,究竟要盜什麼樣的墓能讓他如此不惜代價?又為什么會找上她?多的是為了金錢甘冒死險的盜墓賊,並不是非她不可。

見司馬蒹葭毫無軟化跡象,最後,他只得咬牙說:「隨你開價。」

不信有錢不能使鬼推磨。

「無價。」她表情認真地直盯他的雙眼,堅定的無畏眼神清楚表明拒絕。

馮邢琰臉上閃過訝異之色,下顎一繃,好,他不信有什么是他買不起的,每個人都有價碼,她也不會例外。

抓蛇三寸,對付敵人必須擊中要害。

馮邢琰暫時決定撤退,留下冷硬的四個字,在空氣中迥蕩--「後會有期,」

司馬蒹葭再度看到馮邢琰時,並不意外,只淡淡納悶起他這位「貴客」的身分究竟有多「貴」?

迄蘇阿爾達家盛宴款待;臥病在床一段時間的奚伯伯也撐起精神、離開病榻親自接待他,甚至她也在筵席上。

一早,奚裕生就領著四個丫頭來吵人,非要她起來梳妝打扮參加午筵,迷迷糊糊間聽到他再三提起「京城來的貴客」,引起了她的注意。

在司馬蒹葭眼中,奚府已是豪門富戶,在揚州城絕對排得上場面的,為何還對他--一個商人,如此慎重到近乎謙卑?

懷抱心中的疑問,她一反平素的漠然,眯著晌午前總是睜不開的惺忪細眸,悄悄地觀察他--「這是龍膏酒,是我從南洋船隊得來的珍品,馮爺,您試試。」奚裕生殷勤地倒酒。

「多謝。」馮邢琰含笑舉杯。

奚德茂也舉杯說了些客套話,賓主聊著聊著,引入正題--「我聽裕生說,馮爺有意找人合作鹽務買賣?」朝廷雖允許私鹽買賣,但限制許多,上面沒有管道是做不起這個買賣的。

「北鹽日漸缺乏,南鹽的需求正擴大,相信奚老也看得出來。」

奚德茂點頭,態度保留地說:「只不過這鹽商執照得來不易。」

「就要完全仰靠馮爺了。」葵裕生討好地說。

「哪里。」馮邢琰臉上始終保持淡笑。

奚家父子對看一眼,這是--答允了?

奚裕生確定地問:「馮爺的意思是?」

「我們合作,當然這賣鹽執照就歸你們,這不就是--」馮邢琰動動手指,隨行的金寶拿出紙狀。

奚家父子大喜!想不到事情如此順利,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買賣私鹽的專權,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好運!

「做生意貴在誠信,我這誠意夠大吧?」馮邢琰含笑問。

「大!大!大……」奚德茂連連點頭。私鹽的買賣可說是一本萬利,奚家事業可望更上層樓。

合作確定,賓主更加可以盡歡--奚裕生喚來家裏的樂伎,彈奏小曲吟唱歌謠,好不熱鬧。

看著馮邢琰與奚家父子交談的態度可親、笑容滿面,令司馬蒹葭聯想到「笑面虎」這辭兒。他嘴兒笑著,眼兒卻沒笑,在她看來表面和善,骨子裏仍透著傲慢,令人納悶他銀奚伯伯合作的誠意。

她因腦中出現的念頭噫哦出聲,這不可能是為了--「你怎么什么都沒吃?」奚德茂關心地問,看到她跟兒子坐在一塊,心裏的擔憂減輕不少,小倆口能漸入佳境他就沒什麼可掛懷的了。「想吃什麼讓廚房給你做去。」

司馬蒹葭搖頭。

奚德茂像個父親般,不滿意地看看她裸露出的細瘦臂膀。

「多吃點東西,愛吃什麼就多吃點什么,不把你的身子養健壯些,我可是會覺得對不起你爹。」

「唔。」她點點頭,回了微笑。

奚德茂想了想,自己作了主:「我讓廚房預備青精飯給你補元氣。」

「青精飯?」馮邢琰故意插話,司馬蒹葭覺得奇怪地看他一眼,他仿若毫無所覺。

「這是咱們地方上流行的飯食,用黑飯草汁液浸泡後蒸熟食用,有益精氣、強筋骨之效。」奚德茂解說。

「哦?我倒想嘗嘗。」

奚德茂一愣,笑言道:「地方野菜,沒什麼特別,馮爺若真要嘗,我讓人馬上預備。」

主人說的是客套話,馮邢琰卻說:「那麻煩奚老爺了。」他又別有暗示道:「出門在外,特別懷念家常小吃,客棧的東西吃久也膩了。」

「馮爺若不嫌棄,就在這兒住上幾天。」奚裕生提出邀請。

正合他意!馮邢琰毫不客套地說:「那就叨擾了。」

他就這樣住了進來?司馬蒹葭訝然看著馮邢琰,不期然,他那雙看不出情緒的冷眸與她的視線對個正著,奇異的光芒一閃即逝。

司馬蒹葭一怔,眯眼思忖:那眼神,酷似獵人狩獵時的眼神。

她的猜想果然正確,現下他做的是撒網工作,緊接著,時機來臨時就會收網捕獵,而--她就是他要的獵物?

分辨不清是哪樣的情緒,但想到他操縱玩弄奚家父子,令司馬蒹葭胸口一陣不舒坦,她微惱地瞠視他不管他怎麼做,她是絕不可能答應他的要求。

「少夫人對馮某有意見?」他突然問,莫名對她的眼神起了反感。

所有視線都集中在司馬蒹葭臉上,司馬蒙葭不自在地蹙眉,別開視線。馮邢琰眼一眯,臉上突然蒙罩一層黑郁之氣奚家父子一時還未反應過來。馮邢琰心情不佳,刻意找碴:「如果少夫人不歡迎馮某住下,馮某立刻離開。」

奚裕生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警告地瞪一眼司馬蒹葭。

「她怎么會不歡迎馮爺呢!」

「隨你,愛留不留。」與她何干?她不想再看到他了。

倏地,司馬蒹葭站起,座椅應聲而倒,她對奚德茂一欠身,快速迥旋轉身,渾然不覺她飛揚的袖擺掃落了桌緣的小瓷碟,幸虧婢女反應靈敏,承接住了。

鈴……髮髻上簪著的金鈴花串步搖自飄揚的發絲滑落,墜在地上,小小金鈴散了一地,叮鈴……叮鈴……煞是錯落有趣。

一個小金鈴,鈴鈴鈴……一路滾向馮邢琰腳邊,他腳一抬,鈴聲嘎然而止!

鈴……鈴……鈴聲不斷。

屋裏的電話鈴聲響著--也許是他們她的父母。

不能,她忍住接電話的衝動,讓他們以為她這麼晚還沒回家,也許他們會擔心她,就算生氣也行……那麼,說不定他們會回來--她這樣希望著。

鈴……電話繼續響著,她故意偏過頭,不讓自己一直盯著電話看。

鈴鈴……又一響,她忍不住回頭,像看到毒蛇猛獸似地瞪著電話,內心掙扎著--再響一次,她就接。不行,不能接!驀然,她伸手向話筒,鈴聲卻嘎然停了。

無限懊惱地看著電話,幸悻然收回手,心裏不住罵著自己:為什麼要猶豫?

也許真是他們打的,她為什么不接?

笨蛋!笨蛋!笨蛋!她生氣地揪著自己的頭髮--「欸,我以為小姐睡了。」被電話吵醒的管家阿姨口渴出房,看到她嚇一跳。

她懊惱得不想說話,管家阿姨喝了水踅回來,看到她還坐在電話旁,以為她等電話,隨口提了一下:「剛那通電話是太太打的。」

「你怎麼沒叫我聽!」她聞言生氣地問。

「嘎?我不知道小姐要跟太太說話。」管家阿姨楞了下。

「她……她沒說要我聽電話?」她眉頭皺起。

「沒呀,太太只交代明天讓人來取幾件衣服,要我先預備好就掛斷了。」

她臉色一凝,淚花在眼眶打轉,突然迸出聲音說:「下次她--再打電話回來,你就告訴她,我每天晚歸、喝酒抽煙樣樣都來,甚至……甚至喝醉了還砸壞電視!」

「你沒喝酒也沒砸電視呀。」管家阿姨大大不解為何她要這樣說。

她氣憤地看看四周,找不到酒在那裏,握拳表示決心說:「我、我……我明天就開始喝酒!電視電視我現在就砸!」

她抓起桌上的東西往電視砸--雜誌正中目標,煙灰缸偏離,杯子、筆緊接著拋出--落地!

她突然哭出聲,孩子氣嚷著:「我討厭他們!討厭他們!討厭這個地方!」

哭泣的淚眼對上管家阿姨的目瞪口呆,難堪的一面被看見,她覺得丟臉的掩面奔回房,跑了一大步,硬生生又停住,可憐兮兮地回頭說:「下次,我媽再打電話來,一定……一定要跟她說……說,我真砸了電視……」

這樣,媽媽會不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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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6 06:57:0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這陣子都不出門了?」

「嗯。」司馬蒹葭若有所思地點頭。

她陪著奚德茂坐在廊下乘涼。奚德茂在躺椅上休憩,司馬蒹葭坐在矮凳上,精神疲靡的臉蛋無力枕著手臂,靠在自己屈起的膝上,金絲犬呼嗤呼嗤則趴在她鞋邊睡覺。

奚德茂嗓音低啞,氣虛無力地問:「在外頭遇上麻煩了?」

「沒有。」她的手指不自覺地在地上畫來畫去。

奚德茂充滿回憶地說:「我跟你爹雖然不常見面,但是情同手足,他把你託付給我,我當你就像自己的親生子女,你也把我當成你的爹吧,有什麼事別放在心裏。」

她嗯地應了一聲。奚德茂暗自歎氣,這孩子就像顆悶葫蘆,什麼事都悶在肚子裏,她會到他這兒來,必定有什么原因。唉,只能等她自己開口了。

兩人就這麼誰也沒說話的,看著天邊的雲彩由絢爛轉至被黑暗俺沒--「老爺,我扶你進屋去。」

強壯的男仆撐住奚德茂行動不便的身體,司馬蒹葭抱著毛氈默默跟在後面,金絲犬盹開左眼,呼嗤呼嗤噴口氣,懶洋洋爬起來,搖著尾巴也進屋裏去。

男仆點好燈火,退出房。

「你餓了沒?要不要我陪你吃一點?」奚德茂半坐床榻上。他剛吃過藥的,晚飯就晚點才吃了。

司馬蒹葭搖搖頭。

「我不餓。」

「不餓不勉強你,不過餓了就一定要吃,就算是三更半夜也別嫌麻煩,叫廚房給你做就是了。」奚德茂真心關切司馬蒹葭,除了因為她是好友之女、奚家的媳婦以外,她小小個子、纖纖細細、蒼白荏弱的模樣,看了就讓他自然而然心生憐惜,忍不住要叮嚀一番。

「嗯。」這樣殷切的關懷,讓司馬蒹葭內心沉重。說還是不說?

說了,奚伯伯肯定會擔心;不說,奚伯伯不知情,無端陷入「他」設的陷阱裏。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呀,我最擔心的就是你跟裕生。」奚德茂感慨起來,「當初不該強逼你們成婚,你會不會怪奚伯伯?」

「不怪你,那也是我爹的意思。」她抬頭說。

「你爹和我以為這是最好的辦法,以為讓你跟裕生成婚,我們就可以保你一輩子穩穩當當,沒考慮到你跟裕生兩個的意思。不過你放心,不管裕生怎麼胡鬧,我都不許他欺負你。」

「我知道,他說你不會准他休了我的。」

「休你?他敢休你?!」奚德茂挺直腰杆,生氣地問。

「嗯……我沒答應他。」司馬蒹葭困擾地回想。

「這麼說他是說了?!」奚德茂氣得臉色發青,「不肖子!你安心待在這兒,誰也沒膽趕你走!」

「您別生氣,」司馬蒹葭不知該說什么,困惑地皺眉,想了想,保證似地跟奚德茂說:「我一定不會讓他休了我的。」

奚德茂心裏考慮得較實際。說實話,裕生這孩子算是聽話的孩子,但,自己還在,他就動了休妻的念頭,等自己走了,豈不是更肆無忌憚?

這叫他怎麼有臉去見老友司馬業?

不是自己不顧親生兒子,既然裕生與蒹葭不合適,他就不再堅持不許裕生納妾便是;可是休妻,萬萬不許!

奚家能有今天,多虧好友司馬業在他最困頓的時候伸出援手,借了他一筆銀兩,讓他有機會東山再起;他的日子不多了,得想個辦法不負好友所托「你幫我打開那個櫃子,把裏頭的鐵盒拿過來。」奚德茂突然說。

司馬蒹葭沒多想,照他吩咐做。奚德茂從胸前拉出一把鑰匙開了鎖,拿出鐵盒裏的紙狀:「你好好保 管,有了這,裕生就不敢對你怎樣。」

司馬蒹葭傻眼,沒伸手接。這不是中午他拿出來的私鹽買賣權狀?

「拿去,這給你。」奚德茂拉過司馬蔡葭的手。

怎么辦?說還是不說?

司馬蒹葭煩惱地鼓著雙頰,籲出一口長氣,下定了決心,她仰起臉--「這個人沒安好心。」

奚德茂想了想,問:「馮爺?」

「嗯。」她用力點一下頭。

「你認識他?」

「不……不認識。」司馬蒹葭低下頭考慮片刻,說了部分事實:「……在迄蘇家有過一面之緣,我覺得他看起來像個壞人,你別被他騙了。」

奚德茂好奇她為何會突然這樣說,仔細回想午筵時馮邢琰與她之間並沒什麼異常,只除了馮邢琰突然將話題指向她。

「你在京城時沒聽說過馮爺?」奚德茂推敲著。

司馬蒹葭搖頭,心裏松了口氣。這她不需說謊,她從沒聽過他。

奚德茂私下打聽了馮邢琰的背景,知道他家世特殊,行事作風偏頗無常,端看是否有利可圖,但確實是個有信用的商人,傳言說只要是他涉足的生意絕對獲利,廢鐵也能變黃金。

「你別多慮了,馮爺這人我信得過。」

「他真的不是好人。」司馬蒹葭懊惱地看向窗外,不知該如何說服奚德茂相信他另有所圖。

她不能告訴奚伯伯他要她盜墓的事,奚伯伯知道了一定會反應過度,再也不許她出門,免得流言傳開,引來麻煩。

看來,只好找他說清楚了。

馮邢琰不滿自己異常的舉動,為何她一個動作就引起自已過度的反應?!

尚未瞭解對手前,正面衝突是最該避免的。

她的眼神似乎具有點燃自己情緒的效果,馮邢琰推斷有這樣的影響是因為他不習慣居於下風,向來都是人求他,何時輪到他求人?

馮邢琰心火鬱悶地想:哼,「他們」得付出相當的代價來補償他。這樣的想法稍稍平息他心中的煩悶,精神專注地思考對策--根據送到他手上的情報,她不定時出門,想來是去盜墓;他住在奚府時,她幾乎不出門,鎮日待在自己屋裏,奚府下人對她的看法是古怪,不多話。

她確實古怪不多話,馮邢琰皺了眉,這點他可有實際體驗;莫怪奚裕生直嚷著要娶小妾,他想到上回聽到醉酒的奚裕生跟司馬蒹葭說的話。

他必須找出她的價碼--也就是她在乎的東西。這是個難題。 本想從奚家父子下手,但今日所見,顯示他們之間的關係透著不尋常。

他斟酌思考的視線落在桌上價值一千五百兩的東西,這筆帳當然也算在那群傢伙頭上。迄蘇力克提供的情報應該不會錯吧?

只是,她已有一屋子這樣的東西,還會稀罕多幾個?他倒想知道答案!馮邢琰揚唇泛出不善的笑容。

**********

整個廳院黑漆漆,連個當差的丫頭都沒看到。

奚府的僕人也太沒規矩,馮邢琰皺眉,心裏斥道。她屋裏與他那日所見相同--一片淩亂,似乎完全沒人整理過。

「爺。」孿生昆侖奴之一的金寶拿出火摺子問。

馮邢琰搖手;他背手踱出屋子,在院子裏等人,金寶、銀寶像兩具燒黑的門神左右守著--含苞待放的一朵朵月下美人--瓊花,在月下泛出玉雕般的潔白光澤,吸引了他的注意。放眼一看,這院子裏除了牆邊散發獨特雅致芳香的一排花外,種植的全是月下美人。

這勾起了他的興趣。走近一瞧,這院子裏的園圃被人細心照料著,月下美人株株葉泛光澤、花苞碩大,可以想像夜半盛開時的場面。

向來鄙棄浪費時間在所謂閒情逸致上的馮邢琰,此刻倒是頗能理解奢靡無道的隋煬帝為何會數次到揚州賞瓊花。

腳步聲接近,他回頭,看到一個探頭探腦的丫頭--今天廚房忙著預備筵席招待貴客,忙到現在才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氣,還沒坐下又被追來這裏送飯,小丫頭白兒又是歎氣又是扁嘴,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么苦命?

辛辛苦苦送來的飯菜,每回不都是原封不動拿回去!

她看了看未點燈的屋子,嘟噥著:「又不在。」眼珠子轉了一圈,心想就這么放著吧,「她」回來自然會看見。

「站祝」馮邢琰眯眼喊住將食盒丟在院子口就要走的偷懶丫頭。

「啊!」刺耳的尖叫聲讓他眉頭扭曲,不耐煩說:「捂住她的嘴。」

白兒瞧清楚了說話的是站在院子裏的公子,張得大大的口剛要閉上,看到一尊巨大的黑色石像動了,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咿……啊!有……鬼……」這回驚嚇過度,連聲音都快發不出來了,想跑,無奈打顫的兩腿不聽使喚。

馮邢琰讓金寶退下,看一眼屋子,問:「她人呢?」

「我……我……不知道。」白兒瞪得大大的眼珠子一動也不動地鎖定黑石像。

「你這丫頭怎麼當的?」馮邢琰說話聲涼颼颼的。

「我……我不知道呀。」她委屈地說。「我只是個在廚房幫忙的丫頭。」

馮邢琰冷眼不悅一掃--「這裏的丫頭跑哪兒去了?」

「她們都……都怕……沒……沒人願意到這裏來。」那尊黑石像是不是動了一下?她最怕黑了,什麼也看不清。

馮邢琰聞言一愣!難道奚家父子都不管,就任憑下人胡鬧?

「沒你的事,你走吧。」

司馬蒹葭站在小丫頭白兒後頭說;白兒又是一驚,捧著劇烈跳動的胸口,定定神,徵詢地瞧瞧威嚴十足的那位公子,看他沒有反對之意才敢移動。她低著頭與司馬蒹葭錯身,然後跌跌撞撞跑了。

她聽見丫一頭說的話了?

這個疑問莫名閃過馮邢琰心中,他審視地望著司馬蒹葭。

「你--」

他沒看錯,她的眼在黑暗中奇異發光。

馮邢琰被那雙發出淡淡銀光的眼瞳所惑,目不轉睛地凝望她隱隱約約,她像個會透光的紙人,輕飄飄地,彷佛就要飛走。

他為何直盯著她?司馬蒹葭臉上一陣熱,迥開兩人交接的目光,解除了魔咒。

馮邢琰頓時回神,因自己短暫的失態惱怒以及……不知所措,掩飾地打破沉默,惡聲說:「你你的丫頭實在太隨便!」

「她不是我的丫頭。」剛才他不是聽見了?

「你需要丫頭。」馮邢琰搶白說。

司馬蒹葭古怪地看他一眼。她需不需要丫頭關他什麼事?

馮邢琰自那雙若隱若現著銀光的瞳眸讀出她的想法,臉上一陣難堪,反擊道:「瞧你一身打扮邋遢不成樣,屋子到處亂成一團,就是缺人整理。」

「我沒請你來。」

她不多話,一出口就激死人,馮邢琰一時為之氣結、牙關咬緊。

司馬蒹葭自顧自地往屋子走,走了幾步後停住,轉了方向朝馮邢琰走來,越過他,摘了幾朵瓊花,往屋裏去。

馮邢琰想到來此的目的,勉強忍住氣,走近--她在漆黑的屋裏活動自如,端了個小泥爐到廊上生好火,重回屋裏拿出一個裝了水的陶盆擱在爐火上。

司馬蒹葭蹲踞在泥爐前,一手撐頰一手拿著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搧著爐火,心裏掛意著--他。

她想著該怎樣跟他談,才能讓他放棄意圖?

發覺她又神游了,馮邢琰又氣又是無奈,知道自己不出聲,又會被她晾在一旁視若無睹。

「咳!」他刻意發出聲響,「我有東西給你。」

過了好半天,司馬蒹葭才意會他說話的對象除了自己應該沒有別人,她遲緩地偏頭看著--馮邢琰伸出手,昆侖奴侍衛之一遞上形式眼熟的錦盒。

她緩緩站起來,移向馮邢琰,扶著欄杆探身--他們一人高一人矮,迥廊與地面的落差恰巧使兩人視線平視;司馬蒹葭雙眸凝視錦盒裏的陶俑,馮邢琰則是被她專注的神情吸引,不平衡的發現,在她眼裏,這些陶俑可比他引人、珍貴得多。

司馬蒹葭好生為難地要求自己移開視線,不知他打哪兒弄來的青龍、白虎、玄武、朱雀四獸陶俑,錦盒內的陶俑好象擁有磁力,牢牢吸住她的眼睛。

「我不要!」她猛然閉上眼嚷道,怕自己隨時會改變主意。

「你不喜歡?」

「喜歡。」司馬蒹葭老實回答,快速睜開的眼眸底透著希望問:「你賣我?」

「不賣,只送。」

「我不要你送的東西。」她搖頭,貫徹自己的決心,過於天真地提議:「不如你退還給迄蘇家的古物行,我再跟迄蘇阿爾達買。」她認得錦盒上迄蘇家商行的標誌。

迄蘇阿爾達……迄蘇阿爾達?他記得進蘇阿爾達是她除了奚府的人以外唯一有接觸的外人。

該死的!他被激怒了--「你寧願花錢買也不願意接受我的饋贈?」這對他是莫大的難容之事,也是莫大的污辱,他的脾氣瀕臨爆發邊緣。

司馬蒹葭與他眼瞪眼、相持不讓。他失去理智,咬牙脅迫道:「你給我收下,要不我把它們都砸了!」

「你--」她生氣地瞪他。

馮邢琰履行威脅地舉高錦盒,作勢放手,司馬蒹葭誤以為真,撲向前阻止,沖勁過大,翻躍欄杆往馮邢琰身上跌;馮邢琰一瞬間做出連串反應,他放開手中的錦盒,護住由上撲下來的司馬蒹葭。

她的唇意外磕到他輪廓堅硬的下顎,她痛呼出聲,嘗到血腥味,含淚仰頭,正巧他關心俯視,兩人雙唇接個正著。四目愕然相望,彼此的眼眸裏映著對方,時間在此刻停止--絲綢般清涼柔膩的觸感……為了證明並非錯覺,他進一步含住,以適當力道齧咬。

啊,他咬她?!細長銀眸迸睜,錯愕地瞪著近在眼前的那雙眼,半閉黑眸隱約顯露沉醉神情,她猝然心顫、脈搏加快,屏住呼吸退了半寸,他如影隨形、不留縫隙追上。

這時,半路開溜到廚房飽食一頓回來的金絲犬聞到陌生氣息,狂吠地沖進院子,兩人乍然回神,分別彈開。

緊接著,迄蘇阿爾達跟著現身--「嘿,你怎麼謝我--」看到馮邢琰,他愣祝

馮邢瑛舔去唇上她的血,陰霾莫測的眼看看夜晚來訪的迄蘇阿爾達、看看低首無法見其表情的司馬蒹葭,神色黑鬱怒目而去;金絲犬呼嗤呼嗤英勇緊迫他的腳後銀,一路吠出去。送客。

「他怎會在這裏?」

迄蘇阿爾達納悶,望著遠去的背影問。咦?沒回答?他返身,驚然張目--「你的唇怎麼了?」

司馬蒹葭迅速用手掩住口,臉色泛著不尋常的紅潮。迄蘇阿爾達大步跨近,繞著直迥避的她打轉。

迄蘇阿爾達懷疑地舉起手指一指,問:「該不會跟他有關?」

只是意外。司馬蒹葭告訴自己,順便伸手拍掉迄蘇阿爾達胡亂比劃的手指說:「我不小心跌倒磕傷的。」斜睨的眼神警告迄蘇阿爾達別再追問。

迄蘇阿爾達識趣地摸摸鼻頭,改問:「馮爺怎會在這裏?」

「他住在這兒,」

放著自己的大宅子不住,住這裏?迄蘇阿爾達意外地挑眉,追著司馬蒹葭問:「為什麼?」

司馬蒹葭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你去問奚裕生,是奚裕生留他住在這兒的。」

嘎?與司馬蒹葭無關,他就沒興趣問了;迄蘇阿爾達聳聳肩,算了,他重提他剛進來時說的話--「你是不是該感謝我?我幫你把馬送回來了。」

司馬蒹葭賞他一個白眼。

「當初是誰把它偷走的?」

「我可是留下一匹駱駝代替。」

她可不領情-』「記得把你的駱駝領回去。」

「送你就送你了。」迄蘇阿爾達一副嫌麻煩的樣子。

「不。」

「拜託你留下吧。」

「不。」

「拜託你--咦?你煮什麼?」

「瓊花羹。」

「我也要吃一碗!」

「不。」

「這麼小器。」

「喏,前面多的是瓊花,要吃多少你自已摘。」

「我摘了,你幫我煮。」

「不要。」

「你什麼都說不,心情不好哦?」

過了一會兒,才聽到司馬蒹葭小聲的回答:「……嗯,好象是。」

「咦?誰惹你了?」

「……我不知道。」

「哪有人不知道」

「別煩我。」她悶悶地說。

「好,我不問了。喂!!」

門閂落鎖的喀擦一響--「唉……」長歎口氣,「你也跟我一樣被鎖在門外?她八成氣昏頭了。」

狗兒是不會答腔的。

又過了一會兒,聽見迄蘇阿爾達朝屋裏喊:「喂!我要吃了你的瓊花羹了喔」

沒人理。好吧,他也就不需客氣了,卷起衣袖動手--奚府的另一頭,今晚剛安置妥當的貴客,突然向主人告辭。

案桌上,勁健修長的手指快速撥弄著特長的算盤;帳冊一本一本迭起,馮家總管跟特地自京城送來本月帳冊的二總管面面相覷,氣氛透著詭異的緊繃,兩人提著心等主子開口。

絲綢漲了兩成、多了五家商行分店、總營收增加三成、庫房增加二十萬兩存銀,都是些看了會讓人開心的消息,但他糾擰的眉頭還是沒舒展開來。

放下最後一本帳冊,馮邢瑛抬眼,陰沈沈看著他們片刻,開口:「很好。」

兩位總管愕然,像中了定身咒二動也沒動。

「怎麼,還有事?」他不豫問。

「沒有!」兩人猛然出聲回答。

吱!他看什麼都礙眼似地驅退他們--踅回桌前,拿起算盤又放下,沒有興致計算數字,元寶銀兩突然失去了吸引力。

煩躁踱到窗前,雨打芭蕉,唗、唗、唗……下了一天的雨,煩!

眼角瞄到八角櫃上的錦盒,臉色一沉,眉頭倒豎。該死的金寶!叫他把東西扔了還不扔!

煩悶轉為怒火,他急匆匆拉開門,提高聲音:「金寶--你在這裏做什麼?」

馮家總管正要敲門,門卻開了,他一隻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

「爺,宮……宮裏的信差來……來了。」

又來了!馮邢琰撫著頭問:「這回又要什麼了?」

「呃,容王妃想要揚州半臂錦、百煉銅鏡,德王妃--」

馮邢琰沒耐性聽下去。

「全交給你辦,你親自挑選一等貨,派人送上京,別忘了附上帳單,加上工資、車馬運費。」

「是。」這些都容易辦,「還有一封密函--」馮家總管看主子臉色,立刻閉嘴,打開密函替主子朗誦密因內文:「親親吾弟--」

剛一開始就被喝止。

一聽這做作的稱呼,就知道是排行第四的楚王。

「那些無關緊要的字句都不必念了,直接講重點。」

馮總管快速瀏覽寫得密密麻麻的四大張紙,歸納重點十三字:「父王情況轉危,勿讓懸念變遺憾。」

一會兒穩定,一會兒轉危,那些人在搞什麼鬼!馮邢琰重擊桌面,握緊的拳頭垂在身側。

「吩咐金寶、銀寶,我要出門!」

這可是因情況轉危,他不得不才去見她!

他到時,看到她撐了一把傘,蹲在花叢邊,一鏟一鏟地挖洞「要什麼條件,你才肯答應完成一個老人的願望?」

她抬頭,看到他,蒼白如素絹的臉出現一抹顏色,低下頭不願睬他。

「我不想逼你。」他上前,為他撐傘擋雨的隨身昆侖奴也上前。

她惱他:「那就走。」

「除非你答應。」

「不。」她音量不大,語氣卻堅決,放下鏟子,撐傘跑進屋裏。

他大步跟在後,碰的跨進門,隱忍火氣的嚴峻聲音透著威脅:「你要我毀了奚家的一切,才肯答應?」

她聞言,快速旋身瞪他--「你不可以那樣做!」

他冷嗤一聲,無需費吹灰之力即可達成。

她看著他自信篤定的態度,心裏產生猶疑,埋怨不解地瞪視著他,「為什麼找上我?」

「因為你是司馬業的女兒,迄蘇力克推崇你。」

原來他是從阿爾達父親迄蘇力克那兒找到她的。

「我要的東西據說藏在隋煬帝陵墓裏。」馮邢琰誤以為司馬蒹葭軟化了,「隋煬帝葬得倉卒,又為預防盜挖陵墓,整個吳公台下肉眼能辨的就有大大小小二十幾個疑塚,無法一一開挖。」

主要原因卻是怕引起世人注意。要是讓人知道當今皇上為了奪寶盜挖前朝帝王墓,王室顏面何存?

「時間緊迫以及為避免消息走漏,我需要一位頂尖可靠的盜墓能手。」

她知道隋煬帝陵在哪里,去年她曾進去玩過,裏頭沒什麼好玩的東西。

「你找別人吧。」

馮邢琰期待她的首肯,不料被潑了一盆冷水。

「很好,我會讓奚家父子知道是誰害他們無家可歸的。」他陰惻惻地咬牙。

「你--你不講理!」司馬蒹葭氣惱地跺腳,原本她還打算把位置畫出來讓他找別人去盜。

「我就是非找你不可!」他不容她再三拒絕,傲強的性子全被她激出來了。

可惡的人!她握緊小拳頭,強調道:「我答應過我爹,不盜墓!」

「我馬上叫淮南節度史長孫弦,派官兵查封奚家名下所有的商號。」

「等等!馮爺--」奚裕生跌跌撞撞沖進來。「我來勸她!」

馮邢琰身體一僵,他是她的夫婿--奚裕生偷聽一會兒了,他原本是要來跟司馬蒹葭耍耍威風的,他爹終於答應讓他納妾了。

幸好讓他聽到了,要不然他們奚家就要毀在她手上了。

略帶酒意的奚裕生在馮邢琰面前逞大丈夫的威風:「我爹待你不薄,事事都依你,連你三天兩頭往墳墓堆裏跑都不管,你--你就不肯為他做件事!」

「你要我去盜墓?」她不解地質問:「你不是看不起盜墓的行徑?」

奚裕生臉上一陣難堪,嚷嚷道:「反正你又不是第一次幹這種偷盜肮髒的事!」

司馬蒹葭背過身,不想看見他們。

奚裕生覺得顏面無光,他撩起衣袖,狠狠地說:「你真不肯?好!你這個自私的女人!」

她完全不顧奚家,奚家也不必容她!奚裕生氣衝衝走向擺滿陶俑的櫃子,隨手抓起一個,往地上一摔,馮邢琰察覺他的意圖,卻來不及阻止。

哐鏘!司馬蒹葭飛身轉頭,驚惶臉龐血色全無--她看到奚裕生高舉的手拿著的是父母送給她的第一個陶俑,還來不及開口,就眼睜睜看著它破碎!

「答不答應?否則我砸了你這些肮髒的玩意兒」

「住手!」

看到她屈服,奚裕生得意地笑。

司馬蒹葭抿咬顫抖的唇,噙淚的眼眸控訴地看著奚裕生、馮邢琰,吸鼻氣憤道:「我恨死你們了!」

她猝然轉身奔了出去「怎么不攔住她!」馮邢琰怒駡杵著不動的金、銀寶,躍身追出去--不知不覺間,下了一天的稀疏雨點已轉成磅礴大雨,天地間灰濛濛,連成水幕一片。

她討厭雨天!

大哥的葬禮、小弟的葬禮都下著雨--一朵一朵的黑傘像烏雲罩住她的天空。

媽媽的眼睛一直濕濕的,大人忙著安慰她。

爸爸看著遙遠的地方,頭髮濕濕的。

他們沒注意到她--她的傘太小,雨太大。

她的鞋子濕了,裙擺濕了,心濕了,眼睛也濕了……

她拉上窗簾,拉高棉被蒙住頭,淅瀝瀝的雨聲仍然滲透進來。

她攜住耳朵,不讓濕濕的雨滲進她的心、她的眼--兩個禮拜了,他們什麼時候會想起她?

眼睛還是濕了……

討厭的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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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6 06:57:1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他在空蕩蕩的大街上找到她。

密密麻麻的雨打在她臉上、肩上,她什麼也看不清,茫茫然站在大雨中,發現自己沒有地方可去,更多的淚水奔流而下。

一把傘替她遮住了雨,她恍惚回頭「走開!」她生氣地想推開他,卻因為氣虛力脫反而跌進他的天地。

「放開我!」她哽咽掙扎,他無計,拋開傘,兩手牢牢困住她濕透了的身軀,自己也濕透了。

轟隆隆驚人雨聲掩蓋她生氣的哭喊:「我討厭你、討厭你!我討厭你……」

「我知道。」

「你還我我爹的陶俑!」她氣極咬他,在他的手臂、胸膛發狠地咬。

「爺?」迅速趕到的孿生昆侖奴,驚訝地互看一眼,不知是否該保護主子。

他搖頭,任她發洩心中的痛,鬱悶的胸口充塞著莫名的情感,她力道不足構不成傷害,但為何他隱隱作痛?

最後,她氣力用盡,無力地垂額抵著他無聲哭泣,瘦弱的肩膀因劇烈哭泣抖動……雨勢緩緩減弱。

那細微的啜泣聲像尖尖的細針刺著他,就在他以為自己無法再忍受下去時,她身子一軟,陷入黑暗中。

他拒絕金寶、銀寶的幫忙,抱起她輕得令人驚訝的身體,猶豫著停住--她需要好好照料。馮邢琰心裏明白,她醒來以後絕對不會樂意見到自己,但他怎么也不願意送她回奚家。空蕩蕩的屋子,沒人會照顧她。

只剩下一個選擇--滿心不情願的,馮邢琰往迄蘇阿爾達家走去。

「咳、咳!」

迄蘇阿爾達騎在駱駝上,嚼著樹葉,好玩地看著司馬蒹葭每咳一聲,馮邢琰就皺一次眉。

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迄蘇阿爾達快被自己的好奇心吞噬。

自從馮邢琰抱著全身濕透、昏迷的她出現,已經過了三天了。

這三天,她像只嘴硬的鴨子,什麼也問不出來,任憑他怎麼賣力逗弄都沒用;馮邢琰則是每天派金、銀寶送滋養補身的藥材過來,活像那些珍貴藥材不要錢似的。

話說回來,那些東西,正主兒一聽是馮邢琰送的,一口也不肯吃,全進了他的五臟廟。

然後,他堂堂迄蘇家大少爺遭了報應,成了兩人間的傳話筒,發現了更奇怪的事。

她竟然會答應幫馮邢琰盜墓!真是讓人百想不透。

她堅持要自己去,馮邢琰則堅持要一齊去。他忙碌地兩頭傳話。馮邢琰擺明瞭絕不讓步,派那兩個黑巨人守住蒹葭,迫使她最後不得不屈服。

唉!馮邢琰再也受不了,他倏然喊停。

一行人除了司馬蒹葭外,全都停下來看他。迄蘇阿爾達微笑心想:他還以為他可以再撐久一點。

「我說停。」馮邢琰瞪著司馬蒹葭倔強的背影。

「繼續走,咳……」始終沒理過他的司馬蒹葭出聲了。

「夠了!」馮邢琰策馬上前,扯住韁繩,阻止她繼續前進。「我不急於一時。」

「我急。」她仰起臉說完,又一陣嗆咳。

他臉色一緊,厲聲說:「回去!」

「現在去或永遠不去。」她瞪視他,要他抉擇。

兩人怒眉相視,誰也不屈服誰的模樣像極了!隔岸觀虎鬥的迄蘇阿爾達意外發現。

該死!馮邢琰咬牙詛咒:「你咳死,我不會花銀子幫你收屍的!」

司馬蒹葭瞼上閃過呆滯神情,愣了愣,生氣地說:「誰要你收屍!」

迄蘇阿爾達迸出笑聲,招來兩雙怒視的眼眸。

僵持的氣氛持續至到達目的地。

司馬蒹葭高居馬上,眺望遍佈的大大小小夯土堆,憑著記憶迅速瞄準方位,找到正確的陵墓。

「到了,剩下的是我的事,你們可以走了。」

「你以為我會讓你自己一個人留在這種地方?!」馮邢琰難以看信地吼道。放眼望去,荒地一片。

「我有呼嗤呼嗤。」

馮邢琰眼露輕蔑,惡毒地說:「它,一腳就可以把它踹死。」

司馬蒹葭無法否認,呼嗤呼嗤確實無法負起保護之責,這也是爹堅決不許她再盜墓的原因。

「咳!你留下來?」司馬蒹葭求助地轉向迄蘇阿爾達。

「我可以留下?」他求之不得!迄蘇阿爾達來回張望兩人,心裏有預感留下的不會只有他。

「全留下!」馮邢琰悍然決定。

「你們--」司馬蒹葭鼓起雙頰看看他、看看金銀寶二人,「你們留在這裏只會妨礙我!」

「他就不會?」馮邢琰愈看迄蘇阿爾達愈覺得這個滑頭小子不順眼。

司馬蒹葭抿唇不吭聲半天,翻身滑下馬,說:「我叫阿爾達做什麼,他就做什麼,你行嗎?」她故意刁難地看看馮邢琰一身的富貴行頭。

「哼。」馮邢琰冷嗤不答,逕自吩咐金、銀寶:「你們去預備在這裏過夜的東西。」

司馬蒹葭氣結。可惡的人!她扯著馬匹走,心底氣惱著:她討厭他,不想看見他,為什麼他偏偏要留下!

她忿忿地瞪了眼馮邢琰,哼!不自覺學起他嗤鼻不屑的動作,腦袋瓜兒一轉,瓜子臉蛋突然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哼哼。

「這給你。」她遞給馮邢琰一把鐵鏟,面對他缺乏表情的五官,仰起下巴,隨手一指說:「我要在那裏挖個地洞。」

馮邢琰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看不出有什么問題。盜墓是她的專長,可不是他的。等等!他怪異地看著她塞給自己的工具,該不會是--「我要你挖。」司馬蒹葭宣佈。

馮邢琰一楞,驟然睨向迄蘇阿爾達,命令:「你去!」

「我另外有事要他做。」她擋在迄蘇阿爾達前面說。

馮邢琰淩厲目光殺人般射向他們,自繃緊的牙關發出聲音:「等金寶、銀寶回來,我--」

「我就知道你幫不上忙,哼--」司馬蒹葭輕鬆達到貶損人的目的。

馮邢琰瞪著她得意的背影,壓抑的咬牙。

「哪里?」

她停住,回頭,看到他咬牙切齒扭曲的面孔,倏然一驚,一時反倒覺得自己過分了點,囁嚅道:「你……不願意,不必勉強。」

「哪里?」他陰森著臉。

呃,她不得不伸出手指--迄蘇阿爾達揚著肚子,幸災樂禍地偷笑。他敢打賭她被馮邢琰嚇到了。他促狹地以肩撞撞發楞的司馬蒹葭,開玩笑道:「那我挖哪里?」

司馬蒹葭悶悶地瞟他,說:「跟我來。」

「做什么?」

「挖洞。」

不會吧?迄蘇阿爾達笑臉僵凝。「我也要挖?」

「你挖是不挖?」司馬蒹葭偏頭問。

迄蘇阿爾達認命的歎氣:「挖。」

哎喲!她在他的靴面上留下鞋印,回頭說:「還不走!」

兩個時辰後,金寶、銀寶扛著大包小包回來時看到的景象是--他們的主子脫了外袍,泄忿似地鏟土,迄蘇家的公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的灰頭土臉。

「爺,我來做。」金寶、銀寶立刻拋下東西,卷起衣袖。

「走開!」馮邢琰直起身,不自覺搜尋她的蹤跡。「你們什麼也不必做,只要好好看住她。」

金寶、銀寶順著主子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司馬蒹葭帶著金絲犬在陽光下,悠悠閑閑地漫步於高低起伏的土丘上,一會兒抓起一把泥土湊在鼻前聞,一會兒用手裏的器物戳戳士。

司馬蒹葭感受到注視的眼光,迷迷糊糊抬頭,還沉浸在自我的思緒中。她踩了幾個點,發現這一帶除了隋墓,還有更早期的古墓。

「你們……可以幫我把那棵樹砍了嗎?」她突然想到,她需要人幫忙。

金寶、銀寶不確定地請示主子,馮邢琰不耐煩掃他們一眼。

「還不去!」

健壯如牛的金銀二寶合作,不需斧頭就把三人合抱的大樹移開,司馬蒹葭看得目瞪口呆,流露欽佩的眼神。

「還有……那塊大石頭。」司馬蒹葭盡情體驗新鮮的使喚人樂趣,開心想道:這樣一來,就方便多了。

「葭葭、葭葭」

「不要一直叫我。」她蒙在被裏。

他也很無奈呀,馮邢琰自己不來叫他來。

不過,他還不算最命苦的人,金寶、銀寶更苦,白天幹活,夜裏還輪班值夜。

「你昨晚又被逮到了?難怪他今天早上的臉色很難看。」嘿嘿!怎么會好看呢?迄蘇阿爾達心頭吃吃笑。馮邢琰吃錯藥了,竟然連著幾天半夜不睡,跟天生夜貓性的蒹葭比耐心,就是不讓她半夜在山頭上晃。

「你去告訴他再吵我,我就讓他挖十天土。」提起這事,她慵懶無力的聲音增添了許多「生氣」。

「你還要我們挖幾天?」迄蘇阿爾達為了可憐的自己問。

被子底下的她心虛地睜開眼,遲疑片刻,含糊說:「快了。」

要不是昨晚被他逼著回帳篷休息,她早就把東西拿出來了;盜墓人不能摸黑盜墓還算什么盜墓人?司馬蒹葭心中忿忿不平。他多管閒事阻撓她,所以她也賭氣忍著不告訴他這個消息。

嘖!瞧瞧帳篷裏擺了什么?

迄蘇阿爾達蹺腿仰倒在長毛軟氈上,發現不過幾天工夫,司馬蒹葭的帳蓬裏什麼都有、一應俱全,佈置得華麗舒適;金寶、銀寶這兩人還真不嫌累,來來回回不知運了多少趟東西。

她跟他,還有馮邢琰各用一頂帳蓬,三頂帳蓬,招搖地立在陵地上,沒看過人這樣光明正大盜墓的。

咦?連那些陶俑都搬來了--馮邢琰費這麼大工夫,打的是什麼主意?迄蘇阿爾達搔播頭、抓抓耳,這要讓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為他們就要在這荒郊野嶺定居下來。

想到馮邢琰,就想到自己是來叫人的--迄蘇阿爾達坐正。

「起來吧,否則這回他換把早點塞進你肚裏。」他故意提醒她前一天被馮邢琰強逼著吃下晚飯的事。

這趟往外,要說有什麼不同於在家的,就是吃得差強人意,總不能把家裏大廚也帶來料理三餐吧?

司馬蒹葭猛然從被窩冒出頭來,認真無比地對迄蘇阿爾達說:「我從沒那麼討厭過一個人!」為了能擺脫他,她幾乎改變主意,想立刻去把東西拿出來給他。

這是馮邢琰的功勞?她話多了,脾氣也大了--「哈哈……」迄蘇阿爾達開口大笑,「你愈來愈像尋常女孩家了。」

「你還是一樣像個小老頭!!」她氣惱瞠他,拉高被子又縮進去。

「你還不起來?」

「不。」

罷了,就讓馮邢琰自個兒來挖人--呵!

她聽到迄蘇阿爾達的笑聲逐漸遠去,打個呵欠,合上仍酸澀困倦的眼眸,神智迷迷糊糊,進入夢境……

她看不見!

熟悉自在的黑暗變得恐怖,她一直跑、一直跑,追在身後的惡鬼咆哮著!

陰風陣陣呼嘯過耳,她不敢回頭望,因為腦海清楚映呈著面孔扭曲的惡鬼正張著血盆大口,隨時準備吞噬她。

誰是惡鬼?她害怕地猜想。

喀!骨頭被擊碎的聲音,讓她一陣毛骨悚然--是那個人!!

沒錯,你看到了,我也要殺了你!惡鬼猙獰狂嘯。

她沒命地跑,不敢回頭看,她知道惡鬼正揮舞著鐵鏟迫在後面--不!不……

他拍打她的臉頰。

嗚,好痛!被拍醒的司馬蒹葭因恐怖的噩夢冒出一身冷汗,驚慌的眼瞳焦距未清,模糊看著俯罩在她上方的人。

馮邢琰看見她眼底的驚慌脆弱,粗著聲問:「你沒事?」

「我沒事。」司馬蒹葭搖頭,不想再度復習那場噩夢。眼睜睜看著盜墓傳說中最黑暗醜陋的一面發生,在她心底造成極大的震撼,譴責自己「見死不救」懦弱逃跑的行為,壓在胸口成了揮之不去的噩夢。

她的眼神縹緲無助,令他產生一股難以克制想碰觸她的衝動,伸指撩開黏貼在她冰冷額頭上的一綹濕發,她像被火燒到般猛然一顫,可憐無措地抬眼凝視他--「你常作噩夢?」他必須說些什麼來打破沉默。

她瞅他一眼,迥避回答。

他皺眉。

「這是你夜裏不睡覺的原因?」

「我夜裏睡不睡關你什麼事?」關於這點,司馬蒹葭非問清楚不可。

馮邢琰彆扭的五官一僵,沒好氣說:「就是礙著我了!」

他看不慣她蒼白無神的模樣,追根究柢她朝寢暮起的作息習慣與天地陰陽運作相悖是最大原因。 管不住自己的心,他忍不住還是開口道:「最好還是找出作噩夢的癥結,徹底解決,有--什麼困難,我或許幫得上忙。」他誤以為噩夢就是她養成異于常人作息的禍首。

司馬蒹葭很不開心地望著他。他怎么可以用這樣好象關心的口吻說話?這樣讓她很難繼續討厭他下去。

想想那個被打破的陶俑,事情都是因他而起。她眉心蹙攏,試著提醒自己:爹娘送給她、她最心愛的陶俑碎了,都是他害的,她不要原諒他!

馮邢琰發現她眼神埋怨地瞪他,「你--」

「你出去,別吵我。」她吸一下鼻,嘟歎著趕人。

「你--」變化無常的女人。

「出去!」她拿起枕頭扔他。

馮邢琰臉色鐵青,滿腹熊熊怒火,卻無法對她做些什么。該死!他掉頭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司馬蒹葭落寞地想著,不知不覺中許多事都變了。

她再也回不去原來的地方。

**********

她還是把東西交給了他。

漢白玉匣裏頭裝的是書法卷軸保存狀況極佳的蠶繭紙,上書二十八行、一百二十四字,以鼠須筆寫的「蘭亭」,東晉書法名家王羲之真跡。

馮邢琰看著手裏的東西,臉上一點欣喜的神色也沒有,因為她把東西交給他時說了--「你的目的已經達到,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

金寶、銀寶遵照主子命令默默收拾東西,打道回府--司馬蒹葭在前,領著路。

一路上的沉默壓得迄蘇阿爾達快透不過氣,他快馬上前,跟她保持一樣的速度,並駕齊驅。

他誇張地歎一口氣,試著引起司馬蒹葭的注意--「我還以為你會再折磨我們幾天。」

「你知道?」果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當然。」迄蘇阿爾達傾身,壓低聲音說:「我想揚州城附近大大小小的墓都被你探遍了吧?你故意讓我們白挖一堆土。」

司馬蒹葭以嶄新的目光注視迄蘇阿爾達。

「原來,你一點也不笨。」

迄蘇阿爾達大受污辱地喊道:「我哪時笨了?裝傻是為了配合你,」

「你永遠是我的朋友。」不擅表達感情的司馬蒹葭看著前方,不自在地低聲說。

迄蘇阿爾達臉一紅,隨即感到不對勁--「你怎麼說得好象--我們永遠不會再見面了?」沒有得到回答,他追問:「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不想回奚家了。」

「來我家吧,」迄蘇阿爾達想也沒想就說,「我爹不會反對的。」

司馬蒹葭搖搖頭。「我想離開揚州。」

「你要跟他走?」迄蘇阿爾達想到一個可能。

她愣了一下,才意會他說的「他」指的是馮邢瑛。

「你胡說什么」

「要不,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待在揚州,至少還有我。」迄蘇阿爾達拍拍自己的胸脯。

司馬蒹葭感動地凝望他,緩緩綻放笑靨,並沒有承諾什麼。

她還是想離開,等她辦完了一件事之後。

馮邢琰一直看著他們,無法讓自己不注意她,當他看到她對迄蘇阿爾達笑時,握著韁繩的手一緊,馬匹不安地動了動。

她跟迄蘇阿爾達像一對兩小無情的青梅竹馬。哼!他忍不住皺眉,矛盾的惡劣情緒浮上心頭。該死!什麼時候他把她當自己的責任了!!

是因為她指控的眼神?只要想到她在大雨中無助孤單的身影,他就覺得喉頭緊縮,前所未有的龐大愧疚感充斥胸口。

回京前,他必須安頓好她;他可以給迄蘇阿爾達一大筆銀子,讓迄蘇阿爾達好好照顧她,這會是個好辦法,但他心裏卻一點也不想這樣做。

反反復覆的,馮邢琰推翻一個又一個想法--司馬蒹葭在岔路口勒馬停住,對迄蘇阿爾達說:「你跟他們先走吧,我有件事……」她望著眼前的密林。

迄蘇阿爾達也看看樹林,好奇問:「什麼事?我跟你一起去。」

「我自己去。」司馬蒹葭看得出來迄蘇阿爾達的不放心,「只是去看一下。」

「我在這裏等你。」迄蘇阿爾達考慮一下說。

「嗯。」這樣也好,她心裏是有些害怕的,知道有人等著她讓她安心許多。她深吸一口氣說:「我一會兒就回來。」

她下馬,走了一步,猶豫了下,喚金絲犬與她同行壯膽。

馮邢琰看見她下馬,走入林子裏,金絲犬好奇地左右嗅聞,最後也鑽進密林,心頭突然竄上不祥預感「她到哪里去?」

迄蘇阿爾達轉述司馬蒹葭說的話後,說:「你們可以先走,我在這裏等她就行了。」

馮刑琰不悅地瞪他。怎麼放任她一人亂跑?誰知深林裏會遇到什么!

一柱香的時間,他只給她一炷香的時間,她不出來他就進去找人,馮邢琰強迫自己耐住性子。

她必須面對自己的噩夢。

司馬蒹葭緩緩走進林子,借著跟呼嗤呼嗤說話,轉移緊張的情緒。

「你別亂跑,跟緊我,我們很快就要走了,你記得這個地方吧?我們來過好幾次了……」她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就是這裏了!

呼嗤呼嗤拋下她,追逐著落葉間竄跳的蟲子;她打消喚回它的念頭,小心翼翼地走近,注意每個步伐,怕踩著東西;地面上什么也沒有,看不到血跡,也沒有遺骸,彷佛什麼也沒發生過。

那一夜卻確實發生了!她眼睜睜看著他們失去生命--她找到了掩埋過的坑洞口,猜想他們應該也埋在裏面,她發抖地合掌祈求原諒--「你怎么知道的?」

她全身凍結!懷疑自己的聽覺,飛快轉身--夢裏的惡鬼抓到她了!

落腮胡壯漢高大的陰影籠罩她,陰森的眼睛閃爍邪惡的光芒,猙獰的五官在陽光下更怵目驚心--他會殺了她!

這個念頭一掠而過,她轉身逃跑,頭皮撕裂的疼痛,惡鬼揪住她的頭髮,痛苦的申吟梗在喉中,她被甩拋在地上!

啊!她呼出痛楚,堅硬的鐵器打斷她的腿……

「看你還往哪里跑!」落腮胡壯漢獰笑,「敢打我寶物主意的都該死!」

強烈的痛苦幾乎令她昏厥過去,突然傳來的狗吠聲讓她焦急地勉強睜開眼,無力哭喊--別過來!別過來!

落腮胡壯漢一腳踹飛突然沖出來的雜毛狗,舉高手中的鐵器,冷血的眼珠顯現野蠻嗜血的殘忍--呼嗤呼嗤……她放棄掙扎,無力睜開的眼流下傷痛恐懼的淚,她就要死了……

爹娘會在那裏等著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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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4-26 06:57:4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你是誰?」

異口同聲,表情俱是驚訝的兩人。

「是夢……吧?」胡黎璃抓抓自然卷翹的頭髮。

司馬蒹葭發覺自己坐在床上,她低頭掀開被,怪異地看著自己毫髮無傷的身軀。她死了?那一瞬間所感受到的恐懼痛楚還清晰地遺留在腦中。

難道她沒死?她再次看看自己、摸摸自己的腿喃喃說:「不痛,一定是夢……」

逃避去思考,夢醒後,面對的會是什麼--惡鬼?還是……她盡力摒除無邊的恐懼,努力移轉注意力,好奇的眼神轉向不曾見過的奇怪女孩,她也正看著自己--「你是誰?」兩人又同聲道。

「你先說。」胡黎璃指指她,突然發現兩人並肩坐在床上,「好怪的夢……」

彷佛能感受到她的想法,司馬蒹葭緊接著說出的話,正是胡黎璃心中所想的疑問--「你怎會出現在我的夢裏?」

兩人面面相覷,遲疑的眨眼,胡黎璃突然笑開了。

「這是夢,我們不需要這麼緊張,等會兒自然會醒了。」她不知想到什么,晶瑩眼眸褪去光采,帶著自我安慰意味地說:「至少這次看起來不像個惡夢。」

「嗯,不是噩夢,真好。」司馬蒹葭心有同感,她好奇環視這陌生的夢境。

「我從沒看過這樣的地方。」

「這是我的臥房,這麼說是你到我的夢裏來了?」胡黎璃伸手碰觸司馬蒹葭身上的藕色單衣說:「這樣古典的上衣是在哪里買的?我也想要一件。」

經胡黎璃一提,司馬蒹葭發現兩人的穿著打扮截然不同,心裏一驚,旋即告訴自己這是夢,別怕。

「沒錯。」胡黎璃同意,司馬蒹葭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把心裏想的話都說出來了。

「還要多久才會醒?」胡黎璃呢喃。

她無聊地玩弄自己的手指,大大的眼裏有著落寞。她好孤單,連作夢都這麼孤單,突然,她不馴地揚眉,決定自己豐富自己的夢境。

她將目光對準夢裏的同伴說:「我們來交朋友。」

打定主意後,她不管司馬蒹葭反應為何,連珠炮式開始發問。對於胡黎璃令人應接不暇的問話方式,被動的司馬蒹葭毫無招架能力,一問一答。

「司馬蒹葭?好困難的字。」胡黎璃聽到司馬蒹葭名字時,可愛地皺眉,「我的名字就簡單多了,我姓胡,叫黎璃,黎明的琉璃,朋友都叫我狐狸。」

聽到古老的朝代名,胡黎璃發出驚呼:「什麼唐朝?!哇!嗯,沒事。」好厲害的夢,不過畢竟還是夢,她提醒自己不需要大驚小怪,歷史念得非常不好的她,自動跳過這項訊息。

問題繼續進行下去「十六?我也是十六歲。」兩人發現彼此的共同點。

「什麼?你結婚了?!」胡黎璃睜大眼,懷疑地看看司馬蒹葭的肚皮,「該不會是先上車後補票吧?」

司馬蒹葭困惑眨眼,胡黎璃用力拍一下自己的頭!別太認真。「沒關係,這不重要,我們說別的。」她偏頭思索下個問題。

「你的家人呢?」終於有機會喘口氣的司馬蒹葭隨口問道。

胡黎璃一掃開朗神色,臉色轉為陰霾,嘟嘴皺眉咬唇,悶悶半天,才開口:「我們不住一起,他們都忙。」

兩人陷入短暫的尷尬,不知所措的兩雙眼睛左右遊移,一不小心對個正著,旋及倉皇的調開,兩人都不知該如何打破僵局--「我以為小姐你出門了。」

突如其來的打擾,福態的中年婦人旋風般地推開門,司馬蒹葭與胡黎璃楞眼相望,還來不及作出反應,中年婦人又旋風般地關上了門。

司馬蒹葭、胡黎璃再次目光交換門又被撞開,中年婦人詢問的看著胡黎璃問:「小姐,在家吃中飯嗎?」

胡黎璃呆了半天,頷首,中年婦人露出微笑再度離開。

好象怪怪的?胡黎璃卻說不出哪里不對勁。她甩甩頭,注意到司馬蒹葭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白了,自覺有義務的跟司馬蒹葭介紹道:「她是我家裏的打掃阿姨,你別怕。」

她不怕,只是覺得這夢境愈來愈不尋常了,司馬蒹葭柳眉深鎖,額際有股隱隱麻痛,幾度欲言又止,終於吐出心中的疑問:「你……你想,她……看見我了嗎?」

胡黎璃聽了,全身一僵!皺眉仔細回想,難怪她感到不對勁。「沒有」

什麼樣的夢境會持續好幾天?

司馬蒹葭坐在餐桌的一端,納悶地想著;另一端的胡黎璃正拿起一片烤得金黃的吐司咬了一口。

「你真的不餓?」胡黎璃口齒不清地問。她們在「夢裏」過了三天了,這三天,司馬蒹葭滴水不沾、不須進食!,反觀自己,時間到了,肚子就咕嚕咕嚕叫,不吃會餓,不睡會困。

她從沒做過這樣真實的夢,夢裏的生活如現實般進行著,她想做什麼都行,吃飯睡覺、逛街看電影都按著該有的樣子進行著,就連偶爾打發時間看的無聊電視劇都像真的一樣按著劇情發展扮演下去。

胡黎璃一面下意識的一口一口啃著土司,一面自嘲--這夢甚至比現實還好,至少她不孤單,有「她」陪著自己。

「我知道你不餓,但你不想嘗嘗這些你沒吃過的食物嗎?」胡黎璃指著餐桌上的培根、起司、咖啡等等早、午餐。

司馬蒹葭搖頭,眼神隨著在她面前走來走去卻看不見她的婦人移動,心裏愈來愈是困惑。

這不像是個夢。黎璃真實的生活著,但除了黎璃以外,再沒有人看得見她、感覺得到她!

她好象不存在似的。這個想法加深她內心的惶惶不安。她死了嗎?所以才到了這個奇怪的世界?

只要閉上眼就清楚看見惡鬼般猙獰的五官、殘暴無情的眼睛,還有劇烈的恐懼與痛苦,她怎麼也不想再經歷一次!

「你怎麼了?別又想那些噩夢了。」胡黎璃擔憂地在她眼前揮手,「昨晚,我被你嚇死了。」

「我沒事。」她深吸一口氣,眼神飄忽,模糊憶起,在昨晚的噩夢中,除了惡鬼,似乎多了一個遙遠的聲音在呼喚她。

「小姐,太太來電話,今晚她跟先生都會回來吃晚飯。」

胡黎璃佯裝沒聽見似地垂下眼,青春洋溢的甜美五官掠過一閃即逝的憤慨,再抬起眼已尋不到蛛絲馬跡,她扯開笑容--「待會,我們出去逛街,我帶你去逛好玩的地方。」刻意保持輕快的語氣顫抖地洩漏出倔強與掙扎。她迫切需要一個同伴,緊繃的聲音不自覺發出求救訊號,「你會跟我一起去吧?沒人會看見你的。」

司馬蒹葭出神地看著她黎璃身上有一種熟悉的孤獨感;在她身上,她彷佛看到了自己。層層疑惑中,司馬蒹葭好象看到了散發微弱光芒的出口。她會在這裏,黎璃是唯一看見自己的人,這其中必定有關係……

模糊的直覺告訴她,她必須找到解答--「怎樣?你肯跟我去嗎?」

她答應了。

直到月上三更,她們才回家。

「好玩吧?哈哈!他們看到我跟你說話,都以為我是瘋子在自言自語--」一直佯裝興高采烈的胡黎璃看到客廳亮著燈,語聲嘎然而止,淬然失措地扭頭看司馬蒹葭,張口欲言又止,勉強擠出一抹苦澀的笑容。

「我……我……恭喜你就要看到我『親愛的』父母了。」

她握住門把不動,好象需要凝聚勇氣,深呼吸、挺直肩膀,發白的手指扭動門把--尷尬的沉默。她與許久不見的父母相望,如往例,他們先迥開視線,儘管心裏早有準備,他們不自在的神情仍是刺痛了她。

不願看到她,為什麼還要回來?她內心泣血嘶吼,受傷的眼眸閃爍水光。

倔強的,她抿緊唇穿越客廳--「你--你這麼晚回來--」胡母方茗蘭求助地望向丈夫,要他說幾句話。

「就算學校放假也不能這樣晚歸。」胡亦均是考古學者,嚴厲的口吻像在教訓學生。

方茗蘭心裏埋怨丈夫公事化的態度,嘗試緩頰:「晚上危險多,我們是擔心你--」

擔心?胡黎璃滿心怨懟:「如果你們真的關心我,就不會讓我一個人待在這裏半個月,半個月!學校已經放假半個月了,你們才想起我!」

「我--跟你爸都忙,我們--」

「我知道,我在你們心裏比什么都不如!既然這樣,你們還來做什麼?我不需要你們虛偽的關心,你們盡可以去忙你們的事,我一個人會過得好好的!」

方茗蘭不知該如何與愈來愈尖銳叛逆的女兒相處,她流露焦急神色,不確定的眼眸帶著期望看向丈夫,他別開頭,讓她失瞭望。

「你--你也說說話呀!好歹你是她父親!」這個家到底是怎么了?

「你要我說什么!?」

拙于言詞的胡亦均以暴躁的語氣掩飾不知該如何面對的愧疚感,卻讓女兒誤會了,她傷心地含淚大吼:「你們什麼都不必說!」

胡黎璃隱忍的淚眼接觸到司馬蒹葭充滿同情的眼眸,心裏一陣難堪,淚水撲簌簌滑下她看到了,她的父母就是這樣,他們根本不要她!

他們無法忍受每天看到她,才會把她丟到寄宿學校,可惜寄宿學校仍然有寒暑假,他們不得不讓她回家。這是家嗎?

「為什么當初死的不是我!」胡黎璃嗚咽哭訴,傷透了心。

方茗蘭驚駭掩嘴,胡亦均暴喝--「你胡說什么!」

「我沒胡說!」胡黎璃不顧一切地宣洩心中的傷痛:「你們心裏就是這樣想的,死的是我該多好!」

「你再胡言亂語,我就--」胡亦均激動地高舉手臂。

「打我?」胡黎璃扯動顫抖的雙唇強作嘲諷的微笑,「你們連打我都不敢,因為你們怕我害死你們,就像害死大哥跟小弟一樣!」

方茗蘭、胡亦均像被人打了一巴掌,臉色劇變。

胡黎璃抽噎的吸氣,抬手抹去頰上的淚水,一字一字地說:「你們不要我,我也不稀罕你們!我再也不要回來這個虛偽的地方了!這不是我的家!我沒有家!」

她拋淚飛奔而出

「不要跟著我!」

淚痕斑斑的臉上寫滿自暴自棄,現在的她像只受傷的動物,本能地反噬接近她的人。

「你為什麼不消失?!滾回去你該回去的地方,從我的夢--」她驟然住口,剛停的淚再度氾濫。如果這全是一場夢該有多好!醒來之後,她會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有一對深愛她的父母……不,她再也不要在乎他們了!

「我自己一個人會過得很好,我不需要他們!」胡黎璃告訴自己,也告訴司馬蒹秉葭。

她脆弱的眼神令人心疼,司馬蒹葭試著寬慰她:「回去吧,」

胡黎璃倔強地別過瞼,不肯理會。司馬蒹葭無奈歎息,她不擅以言語說服別人,但她確實注意到了,黎璃的父母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關切神情。

「你一個人能到哪里去呢?」司馬蒹葭幽幽然問。

一個人的滋味並不好;爹死後,她一個人在奚家衣食無虞,心裏頭還是想念著以前跟爹娘到處遊走的平淡生活。

「我有錢,很多的錢!!」胡黎璃突然又落淚,控訴地吸嘴說:「他們不愛我,卻在金錢上任我予取予求,你知道為什麼?因為他們怕我會……咒死他們!」

「你不會。」司馬蒹葭沒有一絲猶豫的駁斥胡黎璃荒謬的說法。

胡黎璃咬著下唇半晌,迸出破碎的泣音--「我會!是我害死大哥、小弟的!我是不祥的人--」她矛盾的責備自己,「或許你該離我遠遠的,免得遭殃!」

閃爍的燈光,震耳的音樂。

司馬蒹葭仍無法自最初的震驚中回復。這么多人擠在狹窄的中央空地隨音樂忘我的擺動四肢。

空氣中彌漫特殊的煙味,她們進來之後,黎璃手中馬上多了一根煙,隨著一口一口的吸入,她的眼神變了,她對每個經過身邊的人微笑;她開始喝酒,穿梭人群中瘋狂熱舞。

黎璃不讓她跟著她,司馬蒹葭只好儘量不妨礙的站在牆角,擔憂的眼瞳追逐她滿場飛的身影,最後她跟一名男子一塊兒坐下。

啊,司馬蒹葭瞪大眼看到--黎璃身邊的男子趁她不注意,在她的酒杯裏摻入粉末狀之物。他想做什么?司馬蒹葭急忙穿過狂歡的人群,不時有人因她不小心的碰撞回頭,愕然望著透明的空氣。

費了好大一番工夫,她勉強擠過舞池朝黎離所在位置前進;走到一半時,看到先前的男子不知從哪里找來同伴,兩人一左一右挾著黎璃離開。

司馬蒹葭沒有時間多想,趕快追隨在後,跟他們一起上了汽車。

「黎璃,醒醒,」雖知除了黎璃以外沒人看得到自己,司馬蒹葭還是謹慎地湊近,壓低音量。

胡黎璃雙頰酡紅,雙眼沉睡似地閉著,一點反應也沒有。司馬蒹葭伸手推她,她斜斜地傾向另一側,口裏含糊嬌噥:「走開,別吵我啦。」

小美人在抱的男子嘿嘿笑了聲,撫著胡黎璃年輕細嫩的臉頰,陶醉地說:「美眉這么可愛,我怎麼捨得放開呢?」催促著開車的同伴:「開快點,我怕藥效過了,到手的『小天鵝』會飛了。」

她一定得想出辦法救黎璃!司馬蒹葭飛快地動著腦筋,同時注意到他們正往郊區走,她認得這條路,離黎璃家不遠。

車子在一棟大房子前停下來,開車的那人開口說:「你跟她先在這裏下,我把車開進車庫,從裏面幫你們開大門。」

這是個好機會,司馬蒹葭眼睛一亮,她七手八腳地爬下車,緊貼著走路歪歪倒倒、由人攙扶著的胡黎璃旁邊,大聲叫她--也許是司馬蒹葭焦急的語氣穿透了胡黎璃昏沉的腦袋,她緩緩睜開眼,像個天真無邪的嬰兒沖著司馬蒹葭笑,笑容可掬地揮動手掌說:「嗨……」

司馬蒹葭傻眼,眼一眯、鼻尖一皺,抓起胡黎璃手臂用力一咬!

「嗚!你咬我!好痛」胡黎璃可磷兮兮地睜開眼。

「寶貝,我哪捨得咬你,等一下哥哥會輕輕的,你別怕。」扶著她的男人,心癢難耐地看著胡黎璃嬌嗔噘起的紅潤雙唇。

司馬蒹葭一驚,左右張望,奔向前撿起棒狀的硬器--胡黎璃困惑地皺眉,不明了為何有個陌生人湊在自己眼前?

「你是誰?你好臭!」她噁心地偏過頭,撐手推開男人。

男子沒有防備,往後跌倒,胡黎璃也腳步不穩地跌坐地上。男人身手令人意外地敏捷,他往前一撲,扣住胡黎璃纖細的腳踝拉向他,胡黎璃踢腿掙扎,奈何力不從心。

「美眉,這樣不乖哦。」男子強制胡黎璃仰起脖子,噁心的熱息噴在她臉上,「哥哥最討厭不聽話的美眉,你乖我就讓你好過些,你要是不乖,就知道哥哥的厲害。」

他伸出狼爪撫摸胡黎璃青春窈窕的身體,邪惡的手指節節上逼,捧住年輕的胸脯--「不要!」

胡黎璃無助掙扎尖叫,下一秒,男人重重的身軀像死豬一樣攤壓在她身上,駭然放大的瞳孔呆住,令人安心的熟悉面孔自男人背後冒出來。

「蒹葭?」胡黎璃這次完全醒了--司馬蒹葭丟下手中的棍棒,幫她推開身上沉重的負擔,拉她起來。「沒時間浪費了,我們得趁屋裏的人出來前快走。」

「站住!」

被發現了!司馬蒹葭拉著胡黎璃的手快跑,兩人不諳地形,也不知方向,死命的跑!

司馬蒹葭拼命跑著,急喘著說:「這裏離你家不遠,你有印象嗎?」

胡黎璃慌亂地掃視附近的地形,山頂上熟悉的建築……「我……我想我知道……我們在哪里。」

「該往哪里跑?」

「那裏……」胡黎璃遲疑地指了一個方向。

她們持續跑著,背後追逐的腳步絲毫沒有減緩,胡黎璃只覺胸口痛苦得快爆裂,被司馬蒹葭扯著跑,她拖慢了速度--「站住!再跑我就開槍!」

媽媽咪呀,他有槍!胡黎璃幾乎空白的腦袋出現一個意念:如果她真有詛咒人的能力,就讓他跌倒、撞昏頭、摔斷腿……她咬著牙拼命擠出聲音,竭力企盼詛咒立即應驗。

咻!一道高速熱流劃過胡黎璃耳邊,火熱的刺痛爆開,痛呼聲還未出口,腳底踩了空,從高處往下墜落,碰碰撞撞的跌落小山谷。

「黎璃?」司馬蒹葭滿臉驚駭地沖向伏在地面的胡黎璃。

胡黎璃申吟一聲抬起頭,尖銳的刺痛環繞她的眼眶四周,她不斷抽氣:「我……我們沒……摔死?」

「沒有。」

司馬蒹葭驚悚睜大的雙眼一眨也不眨地望著胡黎璃額頭上一大片腥紅血跡,胡黎璃顫抖地抬起手,濕紅的液體沾了一手,她唇色發青,害怕哽咽地說:「我……我會……會不會就這樣……死了?」

「不,不會!」臉色刷白的司馬蒹葭試圖保持鎮定。

「好……痛呀!」胡黎璃像個小孩啜泣。

司馬蒹葭突然想到:「我們得找個大夫。你的那個……東西,我看過你用那個跟人家講話的,在……哪里?」

「你是說電話?」

胡黎璃虛弱無力地在身上摸索--「找到了。」她渾身失了力氣、不停抖索,頭上的傷口痛得她睜不開眼,還直流血,意識愈來愈模糊,唯一清楚的是尖銳的痛感,嗚!痛……痛……好痛!她想回家--「黎璃,振作一點,快打電話!」司馬蒹葭不知所措,焦急地幫她把行動電話握在手上。「黎璃、黎璃!只要找到大夫就會沒事的,快!快呀!」

胡黎璃邊哭邊撐住精神,按下一組號碼,司馬蒹葭聽到她語氣微弱地哭喊媽?!

「媽……」她的手機差點滑下地,胡黎璃冰冷的兩手用力棒住手機,「媽媽,對不起……對不起……」

司馬蒹葭聽到電話裏傳出急切的詢問聲,不斷問著:「黎璃?你怎么了,你在哪里?」

「……我快要死了,我要告訴你……我真的很愛你們……」胡黎璃淚流滿面,哽咽不止地說,「……我不會咒死人,請你們不要怕我……我也很怕!我只是……只是看見了,不知道為什麼……在死亡發生之前就看見了,我好害怕……我不要大哥跟弟弟死了,我好怕呀--「……有時,我真希望……我有詛咒人的能力,那樣……也許,我也會有救人的能力,那樣大哥、小弟就不會死……你們就不會怪我,不會怕我……我……」胡黎璃哭泣的喘息,失血過多,意識逐漸渙散,她聽不見電話那頭母親說些什么,她好累……好想閉上眼睛,「媽媽,再見……」

「黎璃!黎璃--」掉落的手機傳出聲聲呼喚。

她一定要救黎璃,不能讓她就這樣昏迷過去!跪在胡黎璃身邊的司馬蒹葭撿起手機,附在已經昏迷了的胡黎璃口邊,拚命搖晃她,心急直嚷:「這裏是哪里?告訴我這裏是哪里?你一定知道的!不許你睡著,快說!」

他想搖醒她,不許她繼續這樣躺著。

她像在沉睡一般,一動也不動,胸口若有似無地起伏著。

馮邢琰無法靜下心,必須一再地確認她仍在呼吸,回想起找到她時的那一幕,仍有殘酷殺人的衝動,恨不得親手殺了傷害她的那個畜生!金寶讓那個畜生死得太痛快了!

他永遠不會原諒自己差點害死了她。

他該在覺得不對勁時馬上行動才是!

不允許自己犯第二次同樣的錯誤,他不肯再把她託付給迄蘇阿爾達,從現在開始,他要親自確定她的安危。

誰來跟他討人,他都不給!

京城來的御醫接續了她骨折的斷腿,卻對她的昏迷束手無策。他挫折地看著她雪白的臉蛋--要怎樣你才會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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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她睜開眼。

刺眼的光線、閃著白色光暈的模糊身影,一張露出笑容、熟悉的白潔臉蛋令她不由自主地想回以笑容。

「你終於醒了。」帶著歡欣的好聽女生聲音,彷佛從天而降。

她申吟一聲,點了點頭,意外的痛楚令她蹙了一下眉頭「別動,小心傷口。」溫柔的手制止了她的動作。

「我怎麼了?」久未開口的聲音低啞,充滿濃濃的疑惑。

愉快混雜恍然大悟的輕笑,「你還沒想起來?不急唷,你需要好好休息--」

聽著那令人信賴的溫暖聲音,她安心地合上眼。

再次醒來,已是隔天。

她看見她的父母,側立著跟穿著白袍的男人在說話;他們說話的聲音刻意壓低許多,她無法聽見談話內容,困惑地注意到他們凝重的神情;更令她訝異的是--她發現父親的手緊握著母親的手。

有好多年了,他們形同陌路,每次她見到他們時,總有無法忽視的生疏橫在他們之間。為什麼?他們為什么在這裏?

啊!一隻手搗住她驚訝的口--「噓,先聽我說。」映入眼簾的是司馬蒹葭?!

記憶如潮水般蜂擁而來,胡黎璃憶起了一切。

她沒死?她眨眼,試著讓自己更清醒。司馬蒹葭伸回手,豎起食指示意她噤聲。她笑容恬淡,指指胡氏夫婦說:「是你的父母救了你的,他們絕對不像你所說的不愛你。」司馬蒹葭的雙眸因回想那晚的情景而盈溢水光,「你真是嚇壞他們了,幸虧最後你還是說出了我們所在的地點,要不然--」

她不敢想像後果地搖頭,接下去說:「這幾天,他們一直守在醫院,一步也不捨得離開。」看到黎璃眼中出現疑問,她瞭解地點頭說明:「昨天他們被黃大夫--哪,就是現在跟他們說話的那位大夫趕回去休息,你醒來時才會沒看見他們。也因為這樣,讓他們多擔憂了一天,以為你一直還在昏迷狀態。」

胡黎璃難以置信地望著父母。是真的嗎?他們也會關心她?熱意泛上她的眼眶,鼻尖有股揮不去的酸澀感。

也許是作為母親的直覺,方茗蘭回頭,錯愕失聲喊道:「她醒了!黎璃醒了!」

胡黎璃恍若作夢般看著父母轉向她,臉上流露欣喜萬分的深刻感情,媽媽哭了!

她顫抖地咬著唇,眼淚撲簌簌而下,難以相信夢想成真,恐懼的十指緊緊揪住床單,胡黎璃在心中祈禱著:如果這是夢,她就永遠不要醒來。

「聽聽他們說什么,給彼此一個機會。」

司馬蒹葭露出鼓勵的笑容,拍拍黎璃的肩膀。這幾天她所聽到的、所看到的,讓她更確信他們--黎璃跟黎璃的父母之間的問題會有完美的解決。

「喔,對了,別再說你有咒死人的能力。」她對胡黎璃搖搖手指,「你的詛咒根本不靈驗,那天追著我們的男人,一點事也沒有,現在被人抓去,關在你們的官府裏。」說完,她難得俏皮地眨眼,退了開,以免礙事。

方茗蘭激動地摟住女兒,這是她的女兒呀!這樣脆弱的身體,她還是一個孩子呀!心裏的羞愧讓她無法說出話,只能緊緊地抱住女兒哭泣顫抖的身軀。

淚,狠狠地落下--黃大夫不知所措地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的責任,他怏速地初步檢查胡黎璃的狀況,確定她沒什麼大礙後,就把空間留給他們一家人。

胡黎璃眼眶紅紅、鼻尖紅紅,畏懼受傷的一雙大眼氤氳水氣地看看父母、看看窗外,不確定的情緒占滿心中--差點失去女兒的恐懼,迫使他們必須面對潛藏心底的陰影。

「黎璃,我跟你媽談過了--」胡亦均率先開口。

胡黎璃看著父母互視一眼,兩隻手再度扣握一起,壓在胸口令人不能呼吸的沉重感驀然緩緩逝去。

胡亦均聲音突然哽咽,他吸一口氣繼續:「我們要請你原諒--長期對你的疏忽,但是千萬不要懷疑,我們對你的愛,我們不該將自己的過錯怪罪到你身上。」

「你們的過錯?」她小心翼翼地問。

「是的,我跟你爸爸都害怕對方怪罪自己疏忽照顧孩子,才會讓孩子意外身亡,但心底卻一直在怪罪著對方,是他(她)沒盡到責任、忙於工作,才會造成兩次的悲劇,你成了我們矛盾掙扎下的受害者,對不起--」

胡黎璃不確定地搖頭,臉上浮現夢魘的陰影--「你知道,我看到了他們,他們……在意外發生前……」

「那不是你的錯。」方茗蘭心疼地抱住女兒,直到現在她才看清楚,女兒也是意外事件下無辜的受害者。

「我不想看見的,眼睜睜看著死亡降臨,卻又無能為力--」胡黎璃黯然地低喃。

「有些人具有神秘的預感能力,能在事情發生前預知。」胡亦均說。

「可是你們……你們害怕看到我。」在父母否認之前,胡黎璃指責地強調:「我知道的,你們不敢看我!」

胡亦均歎氣。

「不是不敢,而是心虛。」

「看到你就會聯想起……你的哥哥、弟弟,他們原本也可以跟你一樣……」方茗蘭頻頻拭淚。

「媽媽不要哭,我也想他們呀,我不喜歡孤單一個人!」

「我知道,不會了!從今以後,我們一家人團聚在一塊兒。」

「你……你們會在一起嗎?」她徵詢地看著父親。

胡亦均肯定頷首。

「我跟你媽會討論出個辦法,讓我們全家人在一起。」

「我可以跟你們一起,不必住在學校?」她臉上湧現喜悅,為這令人快樂得要昏頭的可能性。

「當然,你可以轉到當地的學校。」

這是真的嗎?她能這樣相信嗎?她的心愉快得要爆了!

「我從沒想過會這樣幸福!」

胡黎璃跟司馬蒹葭坐在湖畔,胡黎璃一手撐頰,一手握著根棒冰,臉上的笑容甜如蜜。

夏日的湖區荷葉田田,遊人如織;燦爛陽光下,彩蝶翩翩。

「你別跟我說話,旁人都以為你是傻子。」

「讓他們以為去,我愛跟你說話就跟你說話,你是我的好朋友哪!我就是要跟你說話!」

胡黎璃一口氣說完一長串字,惹得司馬蒹葭忍不住揚唇。

「除非必要,否則你的話還真少。」胡黎璃砸嘴,半開玩笑地埋怨。

司馬蒹葭只笑不答,心裏想著:要是讓她知道自己有時一天都沒開口,豈不是成了滔天大罪了?

胡黎璃笑瞠保持沉默的司馬蒹葭一眼,佯裝生氣地仰頭望著藍天上的一朵小白雲,刻意學司馬蒹葭不說話,看了一會兒,忘了自個兒的堅持,突然歎口氣說:「怎麼辦?我好怕有一天會發現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別胡思亂想。」

「可是--」胡黎璃做了一個鬼臉,「人家就是會擔心嘛!」

司馬蒹葭望著遠方,徐徐說:「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這兩個禮拜不就是證明?」

「唔。」胡黎璃嘟嘴點點頭,表情沉寂許多,她需要有人分擔她此刻忐忑不安的心情:「你有沒這種經驗,得不到時好想擁有,有了之後害怕失去?」

司馬蒹葭眉心微皺,慎重地想了想,搖頭。

「那你不會瞭解我的感受。」胡黎璃沮喪地垂肩。

「你會因為害怕再失去他們,而情願一輩子不曾跟他們合好過嗎?」司馬蒹葭提出問題,對胡黎璃也對自己;如果是她自己,又會如何?

胡黎璃沒有回答,她長長歎了一口氣,說出心裏更加害怕的另一件事:「我更怕的是--有一天,我又會預先看見……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我不要明知悲劇快要發生,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它發生,我情願什麼都不知道。」

「人都會死,能預先知道,並不完全是件壞事。」司馬蒹葭沉吟了片刻才說出自己的想法:「雖然無法改變事實,但可以在最後一段時間內完成心願、彌補缺憾,總勝過臨死前徒勞的後悔與遺憾。」

她望著廣潤的浩藍天空。

「真希望我有機會能好好跟我爹說話。」

「我沒從這個角度想過。大哥溺水時,我才五歲。」胡黎璃雙手往後擋地,頭仰得高高的,睜大著眼,抗拒眼鼻間滋生的熱液,「夢到他溺水的景象,我嚇死了!好幾天都不敢接近他,一看到他就哭喊。媽媽要帶他去游泳的那天下午,我哭得更是厲害,我太小了,不懂得把話說清楚!,小弟被車撞死時,我九歲了,那次我害怕我的夢會成真,不讓他跟爸爸一起出門,但他還是去了。」

司馬蒹葭不知該說些什么,也許說什么都沒用,唯有傾聽--「有一陣子,我好害怕睡覺,我怕又會夢到親人死亡,還好沒再發生過……」

胡黎璃突然坐正身子,十分正經地朝司馬蒹葭看,「我決定從現在開始聽你的話,反正擔心也沒用,何必庸人自擾。」

司馬蒹葭一怔,跟不上她快速的情緒轉折。

「我會好好愛我的父母,相信他們也會很愛我,我這么可愛!」她驕傲地揚起下巴,促狹地對司馬蒹葭眨眼。

司馬蒹葭心底生出淡淡的羡慕,也替胡黎璃感到開心有家人真好!

二十天了,為什麼她還在這?這還是夢嗎?

她開始想念她的家奚府,以前從沒把那兒當作自己的家,現在卻懷念起那裏了。

在這個奇異陌生的環境,令她首次渴望回到奚府,渴望看到任何一個她所認識的人;腦海一一浮現身邊的每個臉孔--奚伯伯、奚裕生、迄蘇阿爾達父子……還有他--馮邢琰,應該討厭的他,此刻卻莫名地想念。

這是個夢嗎?如果這是夢,何時能醒?

如果不是夢,她該怎麼辦?

胡黎璃一骨碌站起來,打斷她的沉思說:「差點忘了,我們跟我爸有約,他要帶我們去參觀博物館,走吧!」

「天山漢墓博物館」位於揚州市北郊,仿漢代建築的陵園式博物館。

由於胡亦均是當地文物局的顧問,博物館館長親自接待,領著他們入館參觀。

「發現這座墓的那座石山叫天山,所以命名為『天山漢墓』。當時同時發掘了兩座墓,一號墓已經遷移至博物館重建展覽,二號墓的遷移工作正在進行中。」

「你們把古墓搬到這裏來,大家付錢觀賞?」司馬蒹葭匪夷所思地瞪眼。「官府都不管嗎?」

胡黎璃咯笑低聲說:「這應該都是政府規劃主導的呀。」

「政府主導?」司馬蒹葭疑惑自喃。

這時,博物館館長回頭跟胡黎璃說:「我剛說的天山,距離你爸爸目前主持的挖掘現場不到一公里遠。」

喔!胡黎璃嚇了一跳,緊張地別一眼正在跟自己說話的司馬蒹葭,露出大大的笑容。

胡亦均期待地對女兒說:「你有興趣?過兩天我帶你過去參觀。」

「好!」胡黎璃開心地點頭。因為父親的提議。

「走吧,我們先到中央展示廳去,那裏展示的一號墓地,有墓道與墓室連接,完整呈現兩千年前的墓葬形式、題湊結構和銘文題字,一切務求真實重視。胡先生可以好好比較比較……」館長與胡亦均邊走邊說。

胡黎璃刻意落後一大步,好小聲地跟司馬蒹葭說話:「你知道嗎?很多地方都蓋了博物館呀,這樣做一方面可以籌措保護文物的經費,一方面可以讓民眾瞭解古代的文化呀。」

「可……盜墓應該是違法的,被官府抓到會判重刑的,怎麼你們的官……政府主導盜墓?」

「呵,這是考古,不是盜墓!」胡黎璃因她的用詞吃吃地笑。

「考古?」司馬蒹葭十分困惑,眉頭深深蹙起。

「對呀,我不是跟你說過我爸是考古學家?考古就是考古,跟盜墓完全不同的,」胡黎璃強調地加重語氣。

走在前方的館長跟胡亦均聽到聲音回頭,胡黎璃趕忙閉上嘴巴做出一副沒事樣,傻笑。

館長說:「呵,我還以為你在跟誰說話。」

胡黎璃快步走過去,一臉無辜地揚揚手中的簡介說:「我只是看到盜墓賊曾經盜過這個墓,覺得可惡,一時激動就自言自語起來。」呼!反應真快,胡黎璃自喜地稱讚自己。

長得像彌勒佛的博物館館長微笑。「十個墓九個空,沒被盜過的墓實在稀少;有的墓甚至不只被盜過一次,七次、八次都有,這座漢王墓發掘時也發現過不同朝代的盜洞。」

「哇!那寶物不是都被搬光光了,我們還參觀什么?」

胡黎璃孩子氣的言語惹笑兩位專家,胡亦均先止住笑說:「我女兒不懂事,讓你見笑了。」

「爸爸!」胡黎璃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

館長呵呵笑,對胡黎璃說:「我保證還有很多束西值得欣賞見識的。」

「你說的。 寶物。 被盜流失固然可惜,」胡亦均為女兒解釋道:「但是考古的著眼點並不在發掘寶物,當然,能發現古代工藝精品也很重要;不過盜墓賊眼中不值錢而搗毀的陶罐磚瓦,在我們考古人的眼中個個是寶貝,都是我們瞭解古代文化的珍貴拼圖。」

「沒錯。唉,現在的盜墓實在太猖狂,哪里有墳哪里就有人盜,個個都妄想能挖出寶物賺它一筆錢,這樣被他們胡掘亂挖破壞的文化遺跡不知多少,那些流失海外的每件文物都是民族的損失。」館長感歎地搖頭,提醒道:「你那裏也得小心。」

司馬蒹葭一直默默跟在後面,聽著他們對盜墓行徑的感歎,心底蒙上一層灰澀。

「我也想到這個問題,已經請文化局協調,希望有專人看守。」胡亦均頷首。

「爸,你要小心,那些盜墓賊實在太可惡了。」胡黎璃擔心地倚著父親說。

「你放心。」胡亦均拍拍女兒的手,「盜墓這事也不像你想的那樣完全不可取,歷史上許多重要文化的發現,可都是仰賴盜墓。」

「哦?」胡黎璃感興趣地睜大眼,司馬萊葭也不由走近些--「舉個例,許多遺失的古籍簡牘都是經由盜墓發現才重現人間,保留下來。」

「這倒是。」喜好書法藝術的博物館館長附和道:「根據史書記載,現在傳世的書法名家真跡就有部分是五代北征軍人盜掘晉墓所獲;盜墓在文化傳播跟工藝技術傳承方面的貢獻不容否認。」

「不過這只是無心插柳的結果,盜墓行篇仍是不該被原諒的。」胡亦均下了結語。

「考古就可以?」司馬蒹葭有些些不是滋味。在她看來,所謂的考古,是明目張膽的大規模盜墓行為。

胡黎璃聽見了,忍不住為父親辯護,小聲說:「考古不一樣啦,盜墓賊盜墓是偷東西,為了一己之私,考古卻是為大家保留歷史。」

司馬蒹葭沒搭腔,她被眼前出現的景象給吸去注意力了--「我們就由這墓道進入地宮,兩旁的漢磚都有浮印,上面寫著……我們就是由這判斷出這墓主人的身分……上方畫的是朱雀,象徵……」館長解說的聲音模糊得彷佛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

這……這不是前不久,她跟呼嗤呼嗤進入的那座漢墓?!冰冷自腳底竄上背脊,司馬蒹葭不住地發抖。就是那一夜,她看到了那人殺死夥伴……噩夢發始的源頭!

呼嗤呼嗤?!

她屏息環顧四周,呼嗤呼嗤在哪兒?這就是她在這裏的原因,她逕自逃跑,把呼嗤呼嗤遺漏在這兒了?

不!不對!不是這裏她搖頭、搖頭,是在那人殺了人的墓地!

她心情錯亂地蹲下,試圖厘清一團混亂--一開始以為是夢境,一切並非真實,無需費心去思考,但是……不對勁……

「你怎么了?」胡黎璃發現落後一大段的司馬蒹葭蒼白痛苦的抱頭,快速別一眼父親的背影,急急忙忙沖向司馬蒹葭。

「……我……我不知道,這裏……我來過這裏……呼嗤呼嗤不見了……」

「黎璃,你蹲在這裏做什麼?」

胡黎璃迅速回頭,腦袋緊急轉動--「呃,我……我系鞋帶,鞋帶松了。」

一低頭,眼珠子睜得特大。哇!我的媽!她今天穿的鞋子根本沒鞋帶!她吐著舌頭、縮著頸子仲仲仰頭,不知該怎么跟父親解釋--幸運的,手裏拿著電話的胡亦均根本沒注意到,他正因剛得到的消息感到急切與興奮,他臉露歉意:「黎璃,我必須趕回挖掘現場去,你自己參觀,晚點聯絡媽媽來接你?」

「好。」胡黎璃心裏松了一口氣,不放心地看看司馬蒹葭,體貼地答應了。

「真抱歉,我--」胡亦均對館長說。

「你說哪兒的話,趕快過去瞭解情況吧。」館長擺手表示不介意,「這麼快就有進展是件可喜可賀之事,要不是我走不開,真想跟你一塊兒去瞧瞧。」

「看來這墓八成也被盜了,現場人員進入前室發現了一個盜洞,附近有具骨骸,推斷應該是盜墓賊窩裏反黑吃黑,見利起禍心殺了自己同伴。」

殺了自己同伴!這幾個字飄進司馬蒹葭耳中,她如被電擊般猛然抬頭--會有如此巧合之事嗎?

她腦中迅速回想起不久前館長提到的話--這座漢墓離黎璃父親工作現場不遠,「那裏」也離這座漢墓不遠!

也許她會在那裏找到答案!

司馬蒹葭激動握住胡黎璃手臂說:「我要去!我必須到那裏去!」

胡黎璃驚嚇一下,不確定地抓抓頭。

難以言喻的急切感在司馬蒹葭體內燃燒,她臉上清楚寫著堅決--「我決定跟你爸爸一起過去!」

啊?胡黎璃一愣,跟著做了決定--「爸,我想跟你一起去。」

果真是這裏!

司馬蒹葭全身冰冷地看著在蒼鬱林木環繞中高起的平臺地,已經開挖出來的墓室,四周用繩索隔離開來,幾個人由上而下俯視凹室。

「你在這裏,別亂跑。」胡亦均吩咐女兒留在原地,跨過封鎖的繩索。

胡璃黎瞪大眼睛看著司馬蒹葭跟著父親朝人群聚集的方向走,礙於有別人在場,胡黎璃無法開口喚她回來。來這裏的一路上,司馬蒹葭愈來愈不對勁,胡黎璃憂心地緊盯著她--司馬蒹葭站在夯土邊緣往下看,一個男人拿著毛刷小心煽去那具骨骸上的積土,儘管只是一堆白骨,直覺告訴她--那是那個老頭子,被那人用鐵鏟擊斃的老頭子。

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感到詭譎恐懼的,她曾經看過的、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喪失了生命,然後……此刻她又見到了他,不知經過多少年支離破碎的骨骸!

司馬蒹葭渾身血液彷佛被抽幹,腦中一片怵目驚心的白,腳底所踩的結實地面似乎開始融化,她想跑,卻移動不了,強烈的昏眩感攫住她,透著詭譎氣氛的氣流在空地中竄動攀升,她纖瘦的身軀搖晃著,想要捉住什麼的意念讓她勉強撐注試著轉身求助,她知道黎璃就在後面,她唯一的依靠--胡黎璃懷疑自己眼花了,司馬蒹葭在她的注視下逐漸變得模糊透明,她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心跳因接下來猝然發生的景象而停止側轉身的司馬蒹葭看似半透明的身體晃了晃,像失去支架的人偶般向後仰倒墜落!

「快!快扶住她!!」胡黎璃不自覺地驚聲尖叫,在圍觀者驚呼注視下,她躍過繩索飛快奔向墓室坑穴。

「黎璃?怎么了?」

她推開父親,撲倒在三公尺深的墓穴邊緣,慌亂的眼眸四下張望……「不見了,怎會不見了……」

「黎璃!你這是在做什么?」胡亦均驚險地拉住差點栽進坑底的女兒。

「爸爸,我的朋友不見了!」胡黎璃驚惶哽聲。

胡亦均怪異地看著女兒,「你……說什麼?這裏哪有你的朋友?」

她蹦出淚水說:「你們看不見她!只有我可以看見她」

也許,蒹葭還在,只是也變得跟別人一樣看不見她了!胡黎璃抹去遮住視線的淚水。「我要下去找她!她跌下去了,也許受傷了!」

「黎璃,你別鬧了!」胡亦均抓住女兒的肩膀,環視四周,想找人幫忙--「爸,求求你--」胡黎璃心中的恐懼化作串串焦急的淚水,她要蒹葭回來!

她生命中的美好始自蒹葭的出現!

看著女兒近乎絕望的深切哀求,讓一個做父親的如何拒絕?儘管他懷疑女兒是一時失了神智撞邪,儘管有違規定,他還是點了頭幫助她下去墓穴。

胡黎璃在方形墓穴尋了一圈又一圈,不住喊著司馬蒹葭的名,不願相信她真的消失了,胡亦均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但女兒不放棄的認真舉止令人心疼,他摟著猶不肯放棄、不住打轉的女兒。

「好了、好了……」不斷柔聲地安撫。

胡黎璃埋入父親溫暖的胸膛放聲哭泣,她知道父親不會懂--她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

一直往下墜,往無底的深淵墜,失速般地墜落--她無聲地尖叫,倏然掙開了雙眼!

平躺的全身像浸過水般濕透、抖顫不止,短暫的空白停留腦海,唯一的感覺是摸不著邊際的恐慌,她必須用全部意志才能吸入足夠的空氣。

急促的呼息舒緩下來,她直盯著床頂陌生的模樣看,心裏冒出疑問--她在哪里?

像是被無形的繩索縛住,她全身似乎無法動彈,徒勞的試著移動手臂,虛脫無力讓她不得不放棄;唯一能按著她的意志行動的只剩眼睛,極緩慢的,她的眼瞳往光源來處移轉--是誰,坐在那兒?

她目不轉睛凝視著男人的背影--眨也不敢眨,一直望著那熟悉的背影,灼熱的液體湧出眼眶,滑下臉頰濡濕了織錦枕面。

她醒了,不在夢裏頭了!

她激動的心情似乎傳給了他--馮邢琰心枰坪跳,猛然回頭,四目交接--她醒了!喜悅滿懷,他的等待得到了報償!

心裏焦急的想說些什么,她試了幾次仍無法發出聲音,挫折化成淚液--「別哭……」他慌心,伸出手指揩拭一滴一滴流下的淚。「沒事了。」

不會再有事了!他在心裏立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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