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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南凝 -【錯識芙蓉心】《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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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 22:52:2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錯識芙蓉心》作者:南凝

只一眼,他便曉得了眼前的女子是何人了,
不正是皇上先前讚不絕口的義妹纖華公主?
在他的印象裡,皇家公主大都嬌貴似牡丹,卻也盛氣淩人。
可眼前人兒散發出的氣息清雅得猶如六月芙蓉,
讓人一見便心生好感;
甚至令他有種錯覺——仿佛那在西南邊境衣不解帶
照料重傷昏迷的他的女子合該就是這般模樣,這般氣質……
而且,越是深談,他越覺得她實是宮裡一朵不可多得的清蓮
——她能談民間事,能懂百姓苦,還能出口成章引經據典。
若是……沒有西南邊境那一段遭遇,
他應是會喜歡這位聰慧公主的吧?
只可惜他早認定了那對他有著救命之恩的女子,
雖則至今他仍未見過她是何容貌,
但他的一顆心早交托給了她……
怪異的是,為何他總覺得公主的聲音與身上的氣味
和那女子極相似?
一是金貴公主,一是鄉間醫者,斷不可能是同一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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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 22:52:32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嘉昌王朝,獻光十二年,平德京。

    這年,時序才剛入夏,京裡就陸續發生了幾件大事,讓百姓們茶餘飯後閒暇無聊時便要拿來說上一說;而這幾件事裡最受人關注的主角之一,莫過於深受今上寵信的護國將軍柏雲奚。

    說起這位護國將軍,整個嘉昌王朝的百姓們都會豎起大拇指稱讚得緊,其功績天下間無人不知。柏雲奚少時便侍從昔日太子——即今日的皇上;後先皇猝崩,奪位戰中力擁當今聖上坐穩金鑾殿上黃龍椅。待朝中事定,又複請出戰西狄,初任先鋒,就在戰局最為僵持不下時,于引風關大敗敵軍,此戰後便在西關威名遠揚,邊境來犯者若聞柏將軍在此,無不聞風喪膽,失卻戰鬥信心。

    然柏雲奚並不以此功績為傲,推拒了皇上的重賞封賜,自請戍邊,一心為國,上甚悅之,封為護國將軍,賜龍吟劍,特許持武上殿,一時恩寵無雙。

    也曾有回京將士盛讚其人謙和,治下嚴謹,還與兵同食,戰場上身先士卒,堪比古之名將風範。

    百姓皆道:“國有柏雲奚,聖心可安矣。”

    仲春時,西狄率部來犯,柏雲奚定計果決,大敗敵兵,卻於亂軍中一時不察,身中毒箭。柏雲奚勉力支撐,有條不紊的繼續指揮戰局,直待得勝鳴金回營,便一頭從馬上栽了下來,自此昏迷不醒。

    今上聞知此事,痛心疾首,本著愛惜之意,速命人暗接柏雲奚回京,著令太醫院不計代價救治;可因時日拖延,毒根已深,雖費了一番功夫清毒,柏雲奚仍舊不曾醒轉,只能勉強以湯藥吊著一線性命。

    柏雲奚年屆二十五,卻以國事為先,未曾娶妻,若此回有個三長兩短,柏家恐要斷了香火。

    因而便傳出柏府有意尋一門親事為柏雲奚沖喜。

    一時間京中家裡有適齡女兒的,莫不趕緊另外說好了親事,就怕自己好好的女兒做了沖喜新娘,嫁過去便要守活寡,做個將軍夫人雖然風光,卻是比不上一生良人相伴在側來得實際。

    對護國將軍景仰同情是一回事,牽扯到自個兒身上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過不了幾天,將軍府卻突然開始張燈結綵,府內府外整治得煥然一新,喜氣洋洋,儼然即將辦親事的模樣;有好事者便四處打聽,事情漸漸的便傳了開來。要說將軍有多深受聖上眷顧,單看這門親事就知道了。

    原來是今上大筆一揮,數日前一道聖旨送入將軍府,言讓纖華公主下嫁“沖喜”,十日之內便是吉期。

    這消息有如野火燎原,立馬燒遍了京城,有人感歎柏大將軍果真深受當今聖上賞識,所謂吉人自有天相,此次定能逢凶化吉;有的則替那位妙齡公主感到可惜,這麼一位金枝玉葉,也許過門不久便得做了寡婦;然而更多的是對今上的肯定,看今上這麼對待柏大將軍,其他百官們能不更加賣命以報皇恩嗎?

    皇城內沉水宮裡亦是吵作一團,許多嬪妃和公主皇子一聽見這消息,便都急急趕往沉水宮,想問問被皇上欽點的當事人纖華公主的意願。

    纖華公主本姓明,名悅芙,入宮時封號纖華,位份是側公主,今年正是一十八歲,芳華最盛之時,在宮內是出名的人美性子好,隨和也開朗;加上公主並非先皇親生,而是太后的閨中密友臨終時托孤,由先皇認了作義女的,與宮中眾人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利害關係,因此人緣可說是十分不錯,亦深得當今皇上疼愛,根本將她當作了親妹妹看待。

    “我沒有意見,皇上怎麼決定,我便怎麼著。再說為皇上分憂,去替他照顧這麼一個重要的臣子,也是芙兒應該做的。”對著眾人的勸阻,她只是微微笑,絲毫不見焦慮和勉強。

    這話一傳開,老百姓們更是對這件事津津樂道,並一致覺得這位公主絲毫不見架子,說的話亦得體大度,正是柏大將軍的良配。

    此事一時蔚為佳話,成了嘉昌王朝一頁絢麗的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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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 22:52:49 |只看該作者
第1章(1)

    嘉昌邊境西南,多高山並列,縱穀橫穿,往往山腳如春萬紫千紅,山頂卻猶自銀妝白雪未溶,當地人對此風情素有山頂掛棉襖、山腳風吹紗之說。

    這兒的村寨多築在半山腰上的平壩子,山腳因地瘴濕熱,只在河谷沿岸聚集了一些采藥草維生的小村落。若是這一山的人要過另一座山去辦事兒,有兩種方式,一是慢慢下到山腳,撐船渡過那湍急險峻、名不副實的淨江,最後再慢慢爬上山;這樣緊趕慢趕下來,少說也要兩天左右的路程,這當中還不能計上路上遇到野獸攻擊,天黑迷了路線,水勢大時得等上好幾天才能過江等等因素。

    另一個方式便快捷多了,那就是到每座山下最大的幾個村子,花些錢乘溜索流籠,半天就能過去,除了風大時危險些,其餘時候還是很安全的。

    淨江邊的一個小村裡,住著一個有名的怪神醫。

    稱他是神醫,那絕不是虛名。附近幾個山頭的人都知道,就是再難再偏的病症抬到他面前,治好那也是遲早的事,端看他老人家心情如何。這神醫怪就怪在這兒,他來者不拒,不管什麼物件什麼病都照醫不誤,診金倒也不貴,看心意奉獻就行;可老神醫卻有個不太好的習性,他以折磨這些病號為樂。

    差別只在於他看順眼的便治得快些舒服些;看不順眼的人,例如地方惡霸之流,便治得他發誓再也不敢上門一步;不管手法輕重,這神醫折騰人的本事絕對跟他的醫術一樣齊名。

    神醫晚年收了兩個徒兒之後,便收拾包袱雲遊四海去了。本來當地人提心吊膽的,就生怕這兩個徒弟醫術沒學好,光熟練了那些折騰人的手法;誰知幾次義診之後,當地人就對這神醫的大弟子很是心服口服,望聞問切是一點也不馬虎,用藥開方更是毫不遲疑,看過的病人都讚不絕口;最重要的是,這位嬌嫩嫩的小姑娘並不學她師父大興折騰病人這一套。

    沒錯,這神醫收的兩個弟子便是兩個嬌滴滴的小女娃兒。

    一大早,日頭才剛打東邊出,那草尖上的露珠都還沒蒸散掉,明悅芙已經挽起了袖子,蹲在高腳樓後邊的苗圃給藥草和青菜除草施肥。

    她才十四五歲的模樣,整個人看上去還有些水嫩稚氣,可已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一頭長髮梳了烏溜溜的一根辮子,一雙大眼水靈靈的轉,嘴角總是微翹著,兩道濃眉沒有破壞整體的和諧,反給她增了一分英氣和精神。她的動作輕快,嘴裡還哼著小歌,年紀雖小,做起事情來已經十分有模有樣。整完了藥草園和菜園,再洗淨了雙手到屋前去翻撿鋪曬的藥材。

    一個村民背著竹簍子從門外經過,吆喝著和她寒暄。

    “明大夫早哎,老頭子這會正要山上去,您缺啥藥材不,我給您多注意著,見著就立馬鮮采回來。”

    “謝謝您古根伯,昨兒山裡才來過人,藥材齊得很,別多費心了。這時節山裡毒蟲多,您那驅蟲藥帶著沒有?沒的話我這兒還有。”明悅芙抬頭,看見來人便笑彎了眼睛開口招呼,聲音清脆,說話不疾不徐,聽著很是舒心。

    “帶了帶了,不勞明大夫費心,使完了老頭子再來拿。”古根伯回頭喊著,一面已經漸行漸遠。一般上山都得趕早,萬一天晚了還耽擱在山上,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明悅芙一直目送著老人出了視線,才笑著低下頭繼續做手邊的事兒。

    她喜歡這一片山,也喜歡這些淳樸的村民。想當初師父一走,這些村民雖然看她年紀小,不太相信她的醫術,對她們師姐妹的生活卻還是很照顧的,天天東家送米,西家送菜,有的乾脆提著一整鍋粥上門來逼她們一頓飯就給吃完,弄得她得多做好些體力活兒才不致像吹氣一般瘋長肉。

    後來她聽說了師父過往治病的那些豐功偉業,忍不住為自己和師妹流了一大把冷汗,暗暗慶倖著多虧了這些村民心地純實,竟然沒趁機在那些個菜裡下藥投毒好一報被整的老鼠冤。

    一直等她把院子裡的工作都結束,日頭也快掛到中天上了。明悅芙一身皮膚白得像塊嫩豆腐,向來最怕曬,便躲進了屋內研讀醫書,讀著讀著,便神遊去了。

    屋內很靜,這兒很少有病患前來,大多時候是由她提了藥箱,不辭辛苦的到病人家出診;往往這樣一來二去,才幾年時間就已經把附近幾個山頭都摸了個透。

    近來西關的戰事已經漸漸打到了這西南邊境,山裡的村民對那些事兒是不太關心的,他們只求溫飽無病,不受上位者欺壓就好;可明悅芙卻不能不關心,情勢若是一緊張,她便得馬上離開。

    只因為她那早逝的爹娘,將她托給了當今太后照拂;她老人家沒有親生女兒,一見到她就喜歡得跟什麼似的,索性收了當義女,還慎重的給了她一個封號。

    以她一個當朝公主的身分,在這兒是不安全的,雖然她和這皇室實是沒半分血緣關係。父母身故後,她被召入宮,讓先皇封了封號之後只待了小半年,便離開了那座金燦華美的宮室,跟著師父到了這兒。對此,明悅芙還是很開心的,絲毫不介意在這兒什麼都得自己動手,生活條件更是完全比不起錦衣玉食的皇宮;可她不喜歡待在那籠子一般的地方,能多得幾年自由,其它的她倒不在意。

    雖是這樣想,但畢竟封號擺在那,便難說敵人會不會想拿她來作什麼文章。明悅芙雖然從不以自己的身分為傲,但被封為公主後的一點自覺還是有的。

    天家、天家、天家,一切要以皇室為重,出入行止,言談思慮,都該把京裡那一座金碧輝煌的皇城放在第一位。

    她正支著額想著該怎麼和師妹談談她要回京這件事,屋外就傳來她喳呼喳呼的聲音:“把人抬進西邊屋子,小心些,這梯子有點兒不穩……放那兒床上,對對對!等等啊……師姐、師姐!你快些來!”

    她們這兒有三棟屋子,師父在時一人一棟,師父去雲遊後他住的樓便空了下來,有時也權當病人住房使用;三棟樓都有小板橋可通,不必上下樓那麼麻煩。

    不等柳輕依叫她,明悅芙早已經放下書,從兩棟屋子相連的小板橋走了過去,一面想著師妹天才濛濛亮就出去,不知道這回又撿了什麼回來,既然抬上了床,想來是個人了。

    她們這三棟屋子底下本該圈養些牲畜的地方,全給用來安置柳輕依時不時便要撿回來的各種受傷動物,小貓,小狗,小山羊,有回甚至撿了一頭小豹回來,醫治的時候明悅芙總覺得有些膽戰心驚,怕把自己的手給它當了夜宵啃。

    至於出去一趟就撿個受傷的人回來,那也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

    偏偏柳輕依會撿不會治,同樣跟著師父四五年,學的也是一樣,沒有偏心了誰,可她卻有個天大的毛病——她會暈血,見血就暈。碰到聞到更是不得了,沒有三兩天下不了床;平時治治病還可以,讓她處理傷患,到頭來肯定變成還要多照顧一個的局面,因此往往到最後,累的還是明悅芙。

    明悅芙對此倒不以為意,一開始還會大驚小怪一下,沒多久也就習慣成自然了。救死醫傷原是醫者本分,她並不覺得師妹是在給她找麻煩,反而很高興師妹沒有因為自己的毛病就放著那些受傷的人不管。

    進到那邊屋子,就見到師妹正端了茶答謝著兩個小夥子。她一個小姑娘本就搬不動那些人和動物,每回出去“巡山”,都會找幾個村裡熱心的小夥子一同幫忙。

    明悅芙打了聲招呼,走向床邊,開始細細檢視這回的傷患。

    那一身衣服早已髒得看不見顏色,垂在床外的衣角還滴著水,頭髮散亂的蓋在臉上,只能夠看出是個男人。她忍不住皺了皺眉。

    不管如何,得先把他洗淨了再說,這般情形根本無法醫治,心中一打定主意,她便迅速的安排起來。

    “阿萬哥,阿水哥,麻煩你倆再幫手一下,等會水燒好,把這個人抬到屋後洗洗乾淨,尤其是傷處,然後擦乾給他換件衣服。一會也在這兒吃了午飯再走吧。”她叫住喝完茶正要走出去的兩個小夥子,兩人一聽,便立刻熱心的答應了。

    “我去燒桶水。輕依,你等下換床被子,這又濕又髒的,不能再給這人睡了。”

    一陣忙亂過後,總算將那男子安頓好,又送走了那兩個幫忙的人,明悅芙和柳輕依總算有時間坐下來好好喝口水,歇口氣。

    “輕依,你在哪兒找到他的?”明悅芙先是洗了手,又稍微淨了臉,才端著杯子開口,語氣有些嚴肅。

    她向來不過問這些事,只管治病,從來和師父一樣來者不拒,但現在是戰時,形勢有些不同,她救還是會救,只是也得探一下底細,以防無意中救了敵軍而不自知,惹禍上身。

    這男子很年輕,大約才二十來歲,一看裝扮便知道不是本地人;膚色黝黑,看上去很壯實,卻不至於一身橫肉,虎口的繭子較之其它地方要厚些,很顯然是長年握著什麼東西磨出來的。

    烈日下行軍曝曬,演武場操軍練陣,士兵握金戈鐵矛,將帥握長刀寶劍,還有方才替他卸下來的貼身軟甲,在在都說明了他的身分——和軍隊肯定脫不了關係。

    “我在黑川邊找到他的。那時候他一半身子泡在水裡,怎麼叫也叫不醒,脈息很弱,便趕緊請阿萬哥他們幫著抬回來了。”明白師姐的身分和顧慮,柳輕依很詳盡的把當時的情形說了一遍。

    明悅芙聽著,又看向那男人。她剛剛檢查過一遍,他身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新舊傷口,骨頭倒是沒有什麼大礙,比較嚴重的傷便是腰腹那一道,被人劃了很深一口,幾能見骨,這傷也正是造成那男人昏迷不醒的原因;還有頭上被撞了個口子,血雖流得不多,就是不知道腦子有沒有撞壞,這卻得等人清醒後才能知曉了。

    對於他受傷的原因她不想推測,戰場無情,他還能活著便已是福大命大。

    “看樣子,他也是個到這兒來打仗的士兵……等他稍微好轉,咱們便送他到大鎮子裡的醫館去,明白嗎?”兩人才相差三歲,明悅芙沉穩得很有大姑娘的樣,但輕依在大夥眼裡卻還只是個小孩而已。

    對這個亦姐亦母亦師的師姐,柳輕依向來是最聽話的,當下用力的點了點頭。

    那男子昏睡了五六天,才勉強有了神智。他的傷原是不難治,壞就壞在泡在黑川的水裡太久,那些傷口子都給泡得爛腐,還著了小蟲;那兒林子密,水流緩,水上便長年飄了枯枝落葉,爛在一塊兒,附近的人都知道再渴也別去喝那川裡的水,鬧肚子還只是運氣好而已。

    明悅芙每日便持著燙開水煮過的竹片刀和銀針,細細的慢慢的替他剮去了身上的腐肉,清淨了那些蟲子,最後再密密裹上一層藥,那味兒難聞得連站在門外都能聞到;柳輕依畏懼血肉,根本不敢進屋來看,心中卻是由衷的配服師姐。

    個性很有些頑童意味的師父,怎麼偏就收了這麼一個心細溫柔、視病如親的徒弟?柳輕依有時總忍不住懷疑師姐其實是和別人學的醫,師父只是掛個名而已。

    床上的男子在明悅芙這般悉心照料下,總算捱過了最危險的時期,不再渾身發燙,只是似乎睡得並不安穩,時時低喃著聽不清的夢囈。

    疼,全身沒有一處不疼。

    他最後的記憶還停留在那一刻——探子情報有誤,他率領的小隊人馬被重重包圍,他在混戰間被砍了一刀,踢下了山谷跌進河裡,再後來,他便昏了過去。

    他在哪裡,他死了嗎?

    眼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他拼命想要使力,可全身就和灌了鉛一樣的動彈不得,連睜眼都做不到。

    但他偶爾還是可以聽見有個聲音在和他說話,問他痛不痛,叫他吃藥,喂他喝水,說要幫他擦身……於是他知道,自己活下來了。

    他有時想要回應,卻不知道自己到底發出聲音了沒有。他感覺得到痛,那聲音的主人有時不知在他身上做些什麼,整個右腹都會火燒火撩的痛,但他通通忍了下來,他本就慣於忍痛。

    他很清楚自己絕對不是在軍隊裡,軍隊裡的傷兵處總是十分吵嚷,呼痛的,談笑的,吆喝的,除了夜裡,總沒有稍停的時刻;這兒卻很安靜,靜得當風吹過樹梢時那沙沙的聲音就好像有幾百人一起在鼓掌那麼清晰;偶爾也會從另一頭傳來壓低的說話聲,他聽不清楚,卻總覺得那大概就是在說自己。

    那聲音的主人應是個女子,她身上總帶了一股特殊的藥香味兒,他聞著便覺得神智安寧,胸間鬱悶盡消,不知不覺就能沉沉睡去,那些戰場上的刀光劍影、血腥肉沫還有身上的痛楚一點都不會入夢來侵擾他的好眠。

    有時他也能感覺自己被人扶坐起來,接著會有一雙小手抬起他的下巴,那手上帶著薄繭,總磨得他下巴些微發癢,然後就會有一根細細的管子伸進嘴裡,隨之而來的不是藥汁就是湯水,溫度總是剛好入口又不至於放得太涼。剛開始他連吞咽的力氣都沒有,總流得滿嘴滿襟都是,那小手總是拿著布巾,輕輕幾下幫他擦拭乾淨後,又耐心的一口一口慢慢的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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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 22:53:04 |只看該作者
第1章(2)

    就這樣不知重複了多少次,有一天他自己喝了一口,那聲音驚喜的喊道:“唉呀,會自己吞了,那表示你就快醒了,這感覺真好,是不是?”

    那聲音清脆,語調卻不疾不徐,帶著一股特殊的溫柔,神奇的撫慰了他對於諸事不能自理的焦躁,聽著便讓人覺得身上的痛楚都減輕了一半;他突然有種迫切的渴望,很想趕快張開眼睛,看看這聲音的主人是何方神聖。

    又是不知道多少個日夜過去,在他感覺起來,彷佛有一輩子那麼長。

    他眼睛終於能勉強睜開一線,卻只看到一抹湖綠色的衣角正站在他床邊,那裙上襯著一塊晶瑩剔透的蓮形碧玉,作工細緻可愛;那姑娘背對著他不知在做什麼,想也不想的,他把所有力氣都用來緊緊抓住那衣角,惹來她的一聲驚呼,眼睛卻承受不住那沉重感,閉了回去,心中卻感到十分開心。

    他知道自己正在復原,卻不知道還要多久,他下意識的希望醒來時第一個看到的便是她,而他覺得自己就快要醒了。

    明悅芙半轉著身子瞪著床上的男人,他的手正緊緊抓著她身後的衣角不放,任她怎麼使勁也扳不開。她手上還端著藥碗,左近卻找不到可以擱著的地方,柳輕依今天到山腰較大的村子上去補一些外地的藥材,也不在家,她一下子犯了難。

    這個男人看上去也是相貌堂堂,怎麼行為卻像個登徒子一般,剛有一點神智便揪住了她的衣角不放。

    可這藥不能耽誤,涼透了藥性也就過了,要是少服了這一帖,前面給他吃的藥便都白費了工夫,又得重來;情急之下,顧不得這身衣裳是她向輕依暫借來穿的,且還是師妹最喜歡的一件,明悅芙一咬牙,只得拿出隨身帶著的割藥草鋒利小刀,一下便把那衣角劃開,才終於得以脫身。

    她沒好氣的瞪著床上的男人,張嘴正想念罵幾句,轉念一想又作罷。也許,他是夢到了家裡的妻子呢。這麼些天,也不見有任何士兵來找他。這樣的年紀,想來在軍隊裡的地位應不高,更何況,他也許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她卻忘了,戰事發生的所在離這兒尚有好幾個山頭,一時間自然不會有人尋到這麼遠的地方來。

    畢竟還是個病人,而明悅芙對待病人,一向都有著無盡的耐心和包容,於是轉念一想也就釋懷了,再不把那衣角放在心上,慢慢給那男人喂完了藥,又轉開身去忙其它的事兒。

    卻沒注意到床上的男人在半夢半醒間,珍而重之的把那衣角收進了袖袋之中。

    傍晚時柳輕依大包小包的回來了,照例又撿了一隻斷了腿的狗,交給明悅芙之後便搶著去開灶作飯了。

    今晚月色很好,她們便把飯擺到了院子裡。那男人傷勢已經穩定下來,正在慢慢收口,估計著醒轉就是這兩天的事了,明悅芙也就不再像前些天一樣守在他附近寸步不離,還搬了張小床到那屋子裡,方便夜裡就近照顧。

    物件是個年輕男子,且雖在病傷憔悴之中,依然看得出來他的五官清朗分明,可想見平時應是個俊逸的男人;但在明悅芙來說,她只是做她應當做的,而這男子的面貌看著並不像西狄人那樣刀鑿般深邃,衣飾也是嘉昌的繡紋,那麼他便是為國家打仗了,她盡點心全力救治也是應當。

    更何況她心中自那年起便一直仰慕著一個大英雄,雖然只是遠遠的看過一眼,連什麼相貌都看不清楚,一顆心暗暗裝的卻都是那個人。

    當日演武場上一襲白馬銀甲,少年將軍一柄銀槍旋舞翻飛,恣意張揚,那昂藏身姿從此烙在她心版上,再不能磨滅。

    又聽皇兄談起過他,頂天立地,胸懷天下,不以功邀名,不以事諉過,大丈夫者當如是,因而心中更是激蕩。

    說起來,她會這麼盡心照顧這個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覺得這樣也算為心中那個人出了一分力,即使只能幫到他一根頭髮,那也是好的。

    但為了此事,她也沒少被輕依取笑,例如此刻。

    “師姐今天捨得離開師姐夫啦?”柳輕依含著飯,有些口齒不清的說著,明悅芙忍不住拿筷子敲了敲她的手指,完全忽視掉她這句話的內容。

    “東西吃完再說話,沒規矩的丫頭。”雖然在這兒沒人管束,但明悅芙好歹從小也是個官家千金,進宮受封後又費了些時日訓練過禮儀的,行為舉止便自然帶著一定的優雅。她知道輕依不喜歡拘束,平日也就不怎麼說她,除非實在是看不下去,才會開口矯正一番。

    柳輕依趕緊三口兩口吞了飯,才又開口:“師姐,師姐夫什麼時候會醒來啊?”

    橫她一眼,明悅芙笑駡道:“一口一個師姐夫,口沒遮攔的,人還是你帶回來的,就算人家醒來要以身相許,也是找你。”說著假意板起臉,裝嚴肅。

    知道明悅芙不是真的生氣,兩人平時相處時沒大沒小慣了,什麼笑話也不當一回事,柳輕依也就裝作一本正經的樣子,認真的回道:“師姐啊,你不是總說天下間沒有不勞而獲的事兒?我呢,根本什麼力都沒使,人既不是我扛回來的,衣不解帶守在床邊的更不是我,他要是對我以身相許,那不是虧大了嗎?”說完還慎重歎了口氣。

    明悅芙撐不住,聽到一半就先笑了出來;柳輕依說完也憋不住笑了,兩人鬧成一團,一頓飯就吃了大半個時辰。

    才吃過飯,想著柳輕依奔波了一天也累了,明悅芙便趕她早早去歇息,自個兒把杯碗盤具都捧到水房去洗,又一一擦乾擺好,再把院子收拾乾淨,才坐在石桌邊對著月亮發起呆來。

    山中的夜裡很涼,風吹過彷佛深秋蕭瑟,儘管是南方的盛夏時節,明悅芙還是乖乖的在身上多披了件衣裳。

    方才的對話倒是讓她想起那個人了;她先是景仰欽佩,不知不覺竟成了暗中戀慕,從此便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只一眼,她卻知道那人將銘己心一生。

    柏雲奚。

    這西關戰事,他亦有參與,不知他現在可平安否?西南邊境氣候和京城相去甚遠,他隨嘉昌大軍應是初到此地,也不知能不能適應這般炎熱天候?

    明悅芙越想越擔心,望著一地清暉寒光,抬頭便見到空中一輪明月,皎潔靜美,讓人看著便覺安詳,她不由自主的被那月光引動,想也不想的便在院中跪下,雙手合十,虔誠的向天空拜了拜。

    “月娘娘,請您千萬千萬保佑柏將軍于此戰中能全身而退,無災無痛。他是個好人,雖然在戰場上可能殺了很多人,但也是為了保護無辜的黎民百姓,月娘娘千萬不要見怪,芙兒願意盡一己之力去救人,以補他殺業之過……”

    她聲音本就清脆,此時剛好無風,四周萬籟俱寂,院中一時便響徹了她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特別清晰。

    祈願完,她覺得安心了不少,又恭敬的磕了幾個頭,才坐回椅子上,想著剛剛有沒有什麼地方說漏了。

    或許等屋裡的男人醒來,便送他幾帖方子,袪毒清熱的可能很需要,驅避蟲蛇的也不能少……到時候讓他帶回軍隊裡,指不定哪一天柏雲奚就需要用上了。

    明悅芙想著,便又進屋去尋了紙筆,端著一個燭臺,複坐到石桌邊,沉思了一會,才開始提筆振書,詳細的列著方子,何種症狀何時該用什麼藥,何種藥不能混哪種藥一起吃,什麼時辰吃藥最好……洋洋灑灑,寫滿了三大張紙。

    想了想,她覺得紙張容易打濕破損,不太靠譜,便又回屋去找了許多竹片來。每回她配了新藥方,若需要的藥材這兒沒有,便都寫在竹片上,托人帶回來,以防一張紙片太過單薄,路上遇個雨就沒了。

    才準備好東西坐下來,又突然想起屋裡的男人換藥的時間到了,明悅芙又急急奔上了高腳樓,忙活了好一陣,等她終於在石桌前要開始謄寫竹片,月亮都已經過了中天。

    雖然自己也是累了一天,她卻覺得精神十足,忙得不亦樂乎。等到她把最後一個竹片謄好,晨曦已經微微在天邊透亮,遠處的公雞響亮的鳴叫著,有些人家的炊煙已經冒了出來。

    明悅芙伸伸懶腰,把東西都收拾好,裝進了一個牛皮制的防水錦袋裡,才心滿意足的回屋去睡。

    這一睡便直直睡到了下午,柳輕依也沒來吵她,只是在她披著衣服走出來之後,朝她眨眨眼。“師姐,有客人來喔,等了你一早上了。”

    “怎麼不叫醒我呢?是什麼客人?有病人要出診嗎?”明悅芙嚇了一跳,趕忙把自己打理好,來到平常待客的地方。

    “看師姐睡得熟,沒敢吵。客人是京裡來的,不是病人。”柳輕依壓低聲音,卻掩不住語氣裡的促狹:“師姐怎麼偏挑今個兒睡懶覺,昨天夜裡會情郎去啦?”

    “臭丫頭,我只是想起一些方子……”明悅芙一聽是京裡來的,心裡就有底了,嘴上和柳輕依開著玩笑,心裡卻已經開始在盤算著這兒有什麼事情得要交代。

    是她該回去的時候了。

    才踏入廳中,那兩個穿著便衣的人便齊齊站了起來,向她恭敬的行了一個面見皇族的大禮。“下官參見纖華公主,公主千歲千千歲。”

    “免禮。”明悅芙想讓他們起來,可那二人仍是單膝跪地,恭聲稟道:“皇上有旨,西南漸亂,為恐邊關戰事擾了公主靜養,命公主即刻啟程,隨下官返京。”

    “難為皇兄記掛……只是這事出突然,還請兩位容纖華再多停留兩日,收拾了一些隨身東西再走,可行?”

    明悅芙沒有打算帶太多東西走。這兒的衣服不可能在宮裡穿,她也沒有什麼飾品,需要帶的不過就是幾本她寫了批註的醫書,因此她和欽差說需要幾天收拾東西的時間,其實是在忙著把這兒的事情一一料理清楚。

    第一件事便是為柳輕依尋個可靠的人照顧,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這個年紀尚小的師妹,偏偏輕依又不願與她同去京城。

    “輕依,以後在商大娘面前可別再調皮了,好好用功,一個人好好兒過日子,有事就立馬傳信給我,知道嗎……這玉佩就留給你作個念想……”她說著,解下那塊精巧的小玉佩,親自替柳輕依系上,柳輕依紅著眼受了。

    將上馬車,明悅芙仍然不放心,站在門前絮絮叨叨的交代著,柳輕依眼中雖滿是不舍,卻還是笑得無比燦爛。“知道了,師姐你真囉嗦,像個老太婆一樣。”

    屋裡的男子前兩天便已送到大城裡的醫館去,他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只需要靜養便能慢慢復原。明悅芙是請了村裡的小夥子把人送走的,她不想露面,更不願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要是他之後還回來找你,也別提到師姐的名字,就說是你救了他的,也只是把他送到醫館而已,知道嗎?”她想了想,又多交代了一句。

    “為什麼呀,師姐?”

    “這男人畢竟和朝廷有些關係,會不會有一天在京城見面也不知道,師姐不想以後徒惹麻煩。”明悅芙三言兩語,把當中難處輕輕帶過;說她小心太過也好,可一個公主,名聲卻是很重要的。

    當初皇上是用養病的名義將她送出宮的,若是回京之後,又另外傳出什麼流言來,對皇家的面子並不好,她必須杜絕一切的可能性。

    還想再多說些什麼,等在車旁的便衣護衛已經開始在催促了,明悅芙只得上了馬車;啟程前,又貪戀的看了一眼這個她住了好幾年的地方。

    她是真的捨不得這裡,卻也不得不離開這裡,局勢不允許她再任性下去,而她有了這幾年的自由生活,已經比京裡的許多皇子公主幸運多了。

    放下車簾,明悅芙閉上眼睛,不敢再多看窗外一眼,也不敢仔細去聽師妹最後還是沒有忍住的啜泣聲。

    這青山河谷,只怕此生再也不能得見,多望一眼,她只會多一分不舍,可就算不去看,她又怎可能忘記?

    這兒的一草一木,早已深深刻在她腦海裡,不可能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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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1)

    時光匆匆又過了一季。這西南邊境高些的山頭有的已降了雪,而這場仗,在柏雲奚於半個月前引風關巧妙用兵,大破敵軍主力之後,也近了尾聲,平時整肅的兵營,此時到處洋溢著歡欣鼓舞的氣氛。

    自從戰區移至西南,兩方戰事便有些膠著,不少士兵更受不了這熱氣瘴癘,紛紛病倒;前陣子更傳出柏雲奚中伏戰死的消息,士氣低迷,又連吃了幾場敗仗,主帥嚴光心中雖急如火燒,卻也一時無法。

    誰知本以為戰死了的柏雲奚竟突然出現,還帶回了有效的醫方,讓士兵們的情形紛紛好轉起來。

    回營沒幾日,柏雲奚便請披戰甲,點了一支人馬出營,直取引風關。

    此一役大快人心,柏雲奚僅以區區五千人馬,在十日內便急速拿下素來號稱易守難攻的引風關。看著關上升起嘉昌軍旗,群情激蕩無比,不少人更是欣羡那支隨柏雲奚出征的人馬,恨不得自己是其中一員。

    照每日慣例巡視了軍營一圈之後,柏雲奚便直直回了自己的帳子,一路上遇到的士兵皆過來恭敬的向他問好,話裡話外都是對他的推崇之意。

    這些血氣方剛的軍七士向來尊仰真正有能力的人,柏雲奚年紀雖輕,卻已折服了全軍上下的心,人人儼然將他當成主帥大將軍般崇敬。

    而他只是一如既往的淡笑著應對,絲毫沒有身為大功臣的架子。

    進了帳內,裡頭正有一個人站在案前,似是已等候多時。柏雲奚定了定神,儘量想讓自己看起來如常鎮定,但語氣裡的小心翼翼卻洩露了他的緊張。“韓衡。”

    “將軍。”韓衡轉過身,單膝跪地,向柏雲奚行了一個禮。

    “那件事查得如何了?”不等韓衡起來,他便一把將他拉起,急急問道,語氣中甚至有一絲迫切。

    當初他誤中敵軍埋伏,跌下谷底落入水中,勉力支撐了一陣,不顧劇烈的動作讓他的血流得更快,最後當他好不容易上到岸旁,卻已沒力氣再爬出水裡,便昏了過去,那時候他以為自己恐是凶多吉少,非將性命賠在那深山惡水當中了。

    怎知三個月前,待他清醒過來之時,卻發現自己竟身在薑城的一座大醫館裡,身上的傷勢也已恢復大半;那服侍藥僮告訴他,他是被人給送來的,來時身上的傷都已收口,只是依然昏睡了好幾日,送他來的人留下了足夠的診金之後便走了。

    然後他便想起自己在渾渾噩噩間,耐心無比照料自己的那個人;但一問之下,才知道醫館裡沒有女子,當時,他還疑心是自己作夢。

    可袖袋裡分明藏著一片湖水綠的衣角,還有腰間給人掛了一個錦袋,打開一看,全是一些藥方子,詳細載明瞭用法配量,還附了一張小紙條,寫著讓他帶回軍中,以此治軍士水土不服的毛病。那字跡娟秀,卻沒有落款。

    兩樣證據,在在證明他在昏睡中聽見的聲音確有其人。

    可他卻不能馬上去尋她。韓衡找到了他,告訴他幾名主將合議,向引風關派出重兵;兩軍開戰至今,互有勝負。論兵力,西狄雖略遜一籌,可嘉昌大軍初來乍到,對此地風貌瞭解不多,也吃了許多暗虧;而引風關易守難攻,若是能一舉將之奪下,西狄便少了一道天險門戶,此戰大勢亦可抵定。

    若是從前,柏雲奚聽聞此計自然不疑有它,但他已被出賣了一次,心裡斷不可能盡信無疑。

    回想那場埋伏,對方像是早已知道他何時會經過那裡,會帶領多少人馬,一切都是事先計畫好的。

    很明顯的,嘉昌軍內有敵方的奸細。

    想起那場包圍,柏雲奚依然覺得心痛無比。那次行動異常機密,只有很少的幾個人知道;可他們方行至半途,便忽然出現一支伏兵將他重重包圍,逼至崖邊,斷了所有的退路,那五百士兵,當場便給殺盡。

    五百個年輕的生命本是懷抱著淩雲壯志,離家千里只為上陣殺敵,保家衛國,卻不是死在戰場上,只一刻間,便命喪於一場陰謀詭計;那一刻,看著一具具身軀倒下,不再喘息,眼中猶有不甘之意,他只覺心如刀絞,恨不得能以身代之。

    腰間生受的那狠厲一刀,本是砍向他胸口,卻半途改了方向。

    “我不要你死得那麼快,我要你苟延殘喘的看著自己血流而盡,慢慢看著自己死去……輸的滋味,是不是很難受?”那敵將戴了面盔,看不清臉面,由上而下的睥睨著他。他能感受到那目光盯著他,十分惡意,就好像一個人毫不費吹灰之力的玩弄著手中的螻蟻般那麼輕蔑,而他絲毫無力反擊。

    那句話,譏刺無比,他被強迫跪在那敵將的腳邊,卻倔強的沒有開口;戰場上,敗者沒有質問和生氣的權利,而他,更不可能討饒認輸。

    不留活口,自然是對方打定主意,要他們無人可以回營通風報信,可對方千算萬算,大概也算不到以他這般傷勢竟還能活下來。

    還有韓衡,聖上派給他的影衛,當時就在一旁,明智的潛伏了起來,沒有現身。

    後來那敵將甚至派人在那附近搜過好一陣子,似乎是想找到他的屍體才能安心,韓衡便尋機弄了一具屍體,對方這才收手,把那屍體高掛營門,每日唾駡,存心要羞辱嘉昌。

    韓衡回營後,越想越覺得事有蹊蹺,便隱瞞了那屍體是假的消息,獨自暗暗查訪了數月,依然遍尋不著柏雲奚的下落,幾乎也以為他真的就這麼死了,急得差點回京請罪。最後好不容易才在薑城尋到他。

    柏雲奚身上的傷當時已好了大半,聽了韓衡所說的軍中情形,當機立斷寫了一封密信回京,又尋了個時機潛回軍營,和主帥嚴光徹夜密談,可對於奸細是何人,卻是沒有半分頭緒。

    幾名將領既合議派出大軍搶關,他便反其道而行,輕騎簡員,趁其不備之時暗中偷襲,兵分二路,一支由好友溫少陽率領,在周邊一一揪出敵人放空關內隱藏分散的小股兵力,個別擊破,一支則由他指揮,直奔引風關,一舉拿下了敵軍為誘他們上勾而放空的關口,奪關後隨即嚴守水源飲食,以防對方細作下毒。

    本應折損許多精力人馬的引風關這般輕易便丟失,他心知西狄肯定驚怒交加,心急之不必會急速派遣大軍前來圍關,便一面急召眾多兵馬分散前來,一面以自身薄弱兵馬為餌,佯敗不敵,棄關而走,實則派了人手暗伏於關中,騙取西狄大軍全數入了引風關紮營。

    一場夜中大火便令西狄大勢盡去,前後不過十日而已。

    那奸細不久後便露出馬腳,竟是嚴光身邊幕僚,一封通敵密信竟未曾銷毀,被溫少陽無意間發現,那人還想負隅頑抗,捉拿之中,竟不慎給殺了。

    雖沒有把他抓起來嚴刑逼供,問出一些有用的消息,可找出了西狄的細作,也算是了了一樁心事。

    待諸事底定,他才有力氣來辦那件擱在心上多時的事。

    “屬下在那附近打探過,離薑城不遠的山腳有個小村子,那村子裡本來住著一位老神醫,那老神醫曾收了兩個女弟子,而他前幾年便雲遊四海去了。大的那個幾個月前也離開了此地,現在就只有一位姑娘住在那兒,名喚柳輕依。聽聞柳姑娘最是心慈,出門見上受傷的動物總會救上一救,屬下向村裡一位小兄弟打聽過,那柳姑娘月前確實在黑川邊救了一個男子,聽著形容應是將軍無疑……屬下還探明了將軍墜崖之處,正有一條支流匯入黑川,估摸著她許是將軍要找的人了;此外還在那屋內找到了一些手稿,這次也一併帶了回來。”

    韓衡說完,便拿出一本冊子,裡頭娟秀的字跡和系在他腰上那個袋子裡的竹片字跡完全吻合。這姑娘顯然很喜愛荷花,冊子裡每隔幾頁的頁角,便要畫上一小朵。

    柏雲奚心中大喜,恨不得立時便趕去那個小村子與她相見,可戰事就要結束,他根本走不開。想了想,只是將那冊子珍重的和那塊衣角放在一處,收了起來。

    柳輕依……原來她叫柳輕依。

    柏雲奚想著那道令他魂牽夢縈的清脆嗓音,面上不由得現出幾分溫柔。

    “將軍,要屬下將那柳姑娘請來嗎?”韓衡是個精明的人,看得出來柏雲奚對那姑娘的心思不同於一般,遂出聲問道。

    他在那裡足足觀察了兩天。柳輕依年紀雖然小了一些,個性卻很是不錯,長得也算清秀,配將軍還是可以的,若是柏雲奚真的喜歡,他便立刻去將她帶回來。

    “不了,此際正是兵荒馬亂時,別無端驚擾了她.若是帶回來,我亦是有些顧不上她,待此間事平,我回京稟過皇上,再備重禮前往求親……她,應是還未曾婚配吧?”柏雲奚想也不想便一口拒絕了韓衡的提議,突然想起這事並非他一廂情願即可成,連忙又問道。

    “此事屬下自然已問明,那柳姑娘確實未曾婚配。”

    柏雲奚聞言,這才放下心來。他不願唐突了佳人,若真要她,便當正式下聘迎娶,隆重舉行過婚禮,讓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才行。

    柏家家訓,不得納妾,若娶妻,則必善待之。他從小看著爹娘恩愛逾恒,鶼鰈情深,早已心存嚮往,決意日後娶妻當娶心中所愛,視若珍寶,而他遭受這一場禍患雖險些丟了性命,可遇到她,卻也值得了。

    雖不曾見過她的樣子,他卻已打從心裡認定了她。

    獻光帝八年冬,嘉昌十萬大軍勝利的消息傳回京中,向來蠻橫的西狄竟主動遣使議和,此仗震懾邊境諸國,柏雲奚之名更是廣為流傳,他的名字一時間成為了老百姓口中大英雄的代表。

    當今皇上景泓當即下旨命嚴光留下屯兵守關,其餘將士即刻班師回朝,更特令柏雲奚隨同進京,無需留守西關。

    沉水宮內,鶯聲笑語一片,看上去氣氛很是和樂。

    明悅芙正和一群妃子公主坐在一塊兒,聽著她們談論柏雲奚,句句都是稱讚的話語,心中便暗暗為他感到高興。她沒有插話,只是帶著笑容,偷偷數著他回京的日子。半月前便接到捷報,皇上當時便快馬加急傳旨,讓大軍班師回朝,想來柏雲奚此時已在半途上了吧。

    月娘娘果然聽見了她的祈求,讓柏雲奚平安無事回來了。

    一屋子人正說到熱鬧處.外頭便傳來一聲通喊:“皇上駕到——”

    一聽這聲喊,眾人立時停下了話頭,霎時間便嘩啦啦跪了一地,幾個妃子趕緊整理著自己的衣裳和頭髮,就怕在皇上面前不夠惹眼,不被注意。

    整座宮裡都知道皇上十分疼愛纖華公主,下朝後時常往沉水宮小坐片刻,有些心思的妃子便常往沉水宮順路而來,走動得十分勤快。

    不多時,景泓便領著一名公公大步走了進來,眾人行過禮,叫起後又分位次一一坐好,這才開始說話。

    邊境暫時安定,皇上解決了一心頭大患,顯見心情很是愉悅,語調也就格外輕快。“纖華這兒今日竟如此熱鬧,幾個丫頭和幾位愛妃都跑這兒來了,難怪朕在宮裡四處轉悠也沒見著個人。”

    “皇兄莫怪,芙兒回宮不久,幾位姐妹怕芙兒認生,緊著來給我說話解悶,正好諸位娘娘也念著芙兒,便一道來了。是芙兒的不是。”明悅芙笑著接話,語氣完全是個對兄長撒嬌的妹妹。這深宮內院裡,也就只有她敢和當今皇上這般說話。

    景泓年紀尚輕,膝下還無所出,而皇宮中幾個公主裡,他偏偏就和這個義妹最為投緣,對她比對待幾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還要好,而明悅芙亦是真心將他當作了一個兄長來敬重。

    “芙兒倒是會替人著想,幾句話就把過錯全攬到自個兒身上了,就是吃定了朕捨不得罰你呢。”景泓寵溺的拍拍明悅芙的頭。聽她說話是件舒服的事,沒有太多彎彎繞繞的心計,總是如此真誠。

    “皇上疼愛芙兒,大夥兒都是知道的,自然得由芙兒來出這個頭了。”瑜妃趕緊出聲,就怕被皇上冷落在一旁,那她精心的裝扮,又在這沉水宮坐了一個早上的心思便全都白費了。

    “行了行了,朕說不過你們。大夥方才都聊些什麼,說得這般開心,不如也說給朕聽聽?”景泓溫雅的噙著一抹笑,轉開了話題。

    “回皇上,幾位公主一早上都在講那柏將軍的事兒呢,還說著要找皇上探聽探聽。”瑜妃抿唇一笑,其意不言自明,屋裡幾個待嫁公主除了明悅芙之外,都不由得羞紅了臉,一時間嗔怒聲四起。

    “是啊,皇上,這回柏將軍立了大功,又正是適合婚配的年紀,不知皇上可有意給柏將軍指婚?”慧妃不讓瑜妃專美於前,也柔柔的開了口,旁邊芳華公主一臉盼望的神情,顯然是替她在問。

    明悅芙沒有插話。心中卻微微感到緊張。

    皇室中人,婚配難由己意,是以她從不奢望可以嫁給柏雲奚。憑他的家世和功績,若真要賜婚,必然輪不到她這個被收養的側公主頭上;可若是皇上真願意指婚……她該不該去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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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 22:53:33 |只看該作者
第2章(2)

    “朕倒真沒想到柏將軍這麼讓幾位皇妹掛心,可朕早已答應了柏將軍不干涉他的婚事……”景泓慢條斯理的開口,才說完,便見到幾位公主都是一臉失望,明悅芙則是始終一臉恬靜的笑容,探不出深淺,他心中不由得暗暗頭痛。

    在他看來,芳華太傲,寶華太嬌,洛華則是又傲又嬌,除了纖華之外,還真沒有人配得上柏雲奚,而明悅芙的那點心思,她雖嘴上不說,每回提及,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可他這個做人家兄長的又豈會看不出來。

    一個是自己的好兄弟兼國之棟樑,一個是自己最疼愛的可心義妹,他們兩人若是能結為夫婦,他這個做兄長的倒是樂見其成。本想著給她指婚,可惜當初柏雲奚助他上位之時,推拒了許多賞賜,只討要了一個恩典,便是婚事自主。

    他一直將柏雲奚當作兄弟,自然知道柏家那一條家訓,當時沒想太多便答應了他,誰知今日竟然有種搬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感覺。

    “皇兄,您可是當今皇上,柏將軍只是您的一個臣子,他的婚事,您只要開個口,他還能說半個不字嗎?”洛華最先沉不住氣,嬌聲開口。

    “胡鬧!君無戲言,難道只是說著好聽的?朕既允了柏將軍,便絕無反悔之理。”景泓微皺起眉,語氣有些不快,暗想著這幾個妹妹實是被寵得無法無天了。

    果然此話一出,寶華、芳華和洛華便同時低下頭,雖不敢再說,可臉上猶有不甘之色。

    “皇上——”瑜妃和慧妃見勢不對,同時柔聲開口,可已到了嘴裡的話都還來不及說,便被景泓打斷。

    “行了行了,看你們一個個都這般臉色。這樣吧,別說朕偏心,下月十五,朕便宣柏將軍同一干俊才子弟進宮賜宴,幾位皇妹若是真想嫁個好夫婿,屆時各憑本事也就是了。”話才說完,幾位公主便一掃方才不快,個個顯得躍躍欲試,掩不住那興奮之情。

    明悅芙不由得暗暗失笑,卻又感到有些澀然。

    嘉昌的公主並不金貴,常常被用作和親聯姻的棋子,往往身不由己,只有四年一次的賞花宴,幾位公主才有為自己選婿的機會。

    在宴上看上了誰,便賜酒一杯,若那人亦有意,便自會向皇上提婚。

    若未得賜酒,與會臣子仍可提婚,皇上亦多半能允。

    演變到後來,公主們無不使盡渾身解數,在宴上獻藝娛賓,為的便是得到意中人的注意,免去和親的命運,說穿了,這也是皇室籠絡外臣的一種手段罷了。

    可不論怎麼說,對這些深宮內院的女子而言,這仍是一個向命運抗爭的機會。

    十五日,天方破曉,各公主所住的宮院裡是人聲鼎沸,宮女和內侍捧著各種衣飾來往穿梭,忙得人仰馬翻,雞飛狗跳。

    “纖華姐姐,你這件衣服真好看,能不能借我穿啊?”洛華公主拿著一件百鳥羽衣裙在自己身上比著,看那歡喜的神情,是恨不得直接便把衣服帶走。

    明悅芙掩著嘴克制的打了一個呵欠,好脾氣的點頭。這幾個公主為了賞花宴已經足足準備了好幾天,尤其她這兒有不少皇上特別賞賜的衣服和佩飾,幾個姐妹早已經眼紅許久,逮著機會便來借這樣借那樣,這幾日沉水宮的門檻都快被幾個公主嬪妃給踩平了。

    尤其是,明悅芙一點也不藏私,任由她們在屋裡翻箱倒櫃,看上什麼便讓她們帶走,她們也就拿得更加心安理得。

    在這宮裡長大的,都已習慣了逢高踩低的事,可明悅芙並沒有因為得皇上的緣而特別驕縱,逢人總是笑得真誠,對幾個公主都很是照顧,若得了什麼新鮮玩意兒或好吃好喝的,每個人便也都有一份,也因為如此,幾位公主並不特別嫉妒皇上對明悅芙的寵愛,反而和她可以算得上是感情融洽。

    只有明悅芙自己心裡清楚,在這宮裡,她並不是真正的金枝玉葉,看似金貴,可每走一步都得思量再三,就怕行差踏錯,讓人落下話柄。皇上疼愛她,她卻絕對不能以此得志,姐妹們同她好,也不過是沾了皇上的光罷了。

    在這宮裡生存,於她是一件心累的事兒。

    “洛華,你喜歡那衣裳便送給你吧。這衣裳才剛送來沒兩天,我尚未穿過,還是新的呢。”明悅芙好不容易打發走洛華公主,正想回床上補個眠,卻又聽見內侍喊道:“奴才見過芳華公主,給公主請安。”

    暗暗歎了口氣,明悅芙強撲起精神,堆起了她一貫的笑容,眼兒微彎,唇角微揚,貝齒不露,自然也沒有笑紋出現。

    據她的貼身侍女菱兒所說,她這般的笑看起來最是親切,也不至於飛揚過了頭,令人覺得刺眼。

    “纖華,我見你昨兒簪的一支玉簪子作工很是典雅,和我今晚要穿的衣服看著般配,你拿出來借給姐姐吧。”芳華慢悠悠的走進來,身後跟著一名面容沉靜若水的宮女;明悅芙記得當初自己進宮之時,這名宮女便已待在芳華身邊,宮內上上下下都喊她一聲薇姑娘,明悅關心底一向很是佩服薇姑娘,畢竟芳華可是出了名的難伺候,身邊的宮人來來去去,只有她永遠這般安靜的跟著芳華,也從未聽說過她向旁人吐露過任何怨言。

    芳華總是這樣,永遠微微抬起的下巴,說話個自覺便帶著命令的口吻,好像世上所有人都得聽她的吩咐行事,明悅芙有時都已覺得芳華難以相處,實在無法想像薇姑娘是如何能忍受這麼久的時間。

    該是有什麼過人之處吧,畢竟她可是薇姑娘呢……這般想著,明悅芙便向那薇姑娘遞去了一抹友善的微笑,可對方只是垂著眼,對她的示好沒有半分回應。

    明悅芙對此卻不在意,轉頭笑著迎上去。“姐姐說的是哪支簪子,妹妹不清楚呢。不如姐姐自個兒進來挑,看喜歡哪樣拿去便是,又何必說借?”

    態度拿捏得恰到好處,既不顯生分,也不會過分親熱巴結。明悅芙拉著芳華的手進了內室,讓她自己在首飾盒內挑選。

    一旁的菱兒早已習慣自家主子的大方,只是暗自搖搖頭,請過安後便退出房去做自己的事了。

    明悅芙對今晚的賜宴並沒有太多想法,她向來不喜歡那種場合,更不喜歡自己像個待價而沽的貨品,讓別人打量探究。

    再有,她不敢想像心中的那人,在這般場合不會是何種情狀。她怕他會看上誰,又怕他根本不會看自己一眼……這些心思卻不可能明說,若非皇上下了旨要她務必出席,她原是想要藉故不去,躲在宮裡多讀幾本醫書的。

    想到今晚,明悅芙禁不住歎了口氣,就這樣坐在楊上,手裡雖拿著一卷書,卻是再也沒有翻動過一頁。

    剛過酉時不久,接獲邀帖的官員便已陸續抵達群英殿,今日賜宴的目的人人心知肚明,是以人人都費心整理過自己的儀錶,就盼能獲得哪位公主的青睞,從此和皇上成為連襟,官場上能一步登天。

    柏雲奚一踏進殿內,立時便成了眾人的焦點。要說年輕一輩裡最受當今皇上重視的,自然非這位少年將軍莫屬,是以便有不少人前來同他敬一杯酒攀攀交情,他也就一一笑著受了。應對時態度不卑不亢,說話亦隨和謙恭,人人見他如此親和,原先有膽小不敢上前的便再無顧忌,也紛紛湊了過來。宴席還未開始,柏雲奚便已覺得有些吃不消。喝酒對他而言不是問題,可那些逢迎的嘴臉,繞著彎兒的話語,肚子裡的花花腸子,他委實覺得難以應付。

    趁著聖駕未到,柏雲奚尋了個藉口離席,打算到御花園透透氣。

    他回京後便已同皇上說了在西南時發生的事兒,同時表明了欲娶那女子為妻的意願;可皇上聽了後不但不為他立刻下旨,還令他務必參加今晚的賞花宴。

    “只憑一個夢裡的聲音,就此認定了人家一生?雲奚,這事兒莫急,朕的幾個皇妹也是很好的,尤其是纖華,你不如先見過了再做決定,朕不逼你。”當時在禦書房,皇上聽了他的故事之後,眼神賊亮,盯得他渾身發毛,然後開口便要求他赴宴。

    雖不情願,但他畢竟還是個臣子,就算私下裡和皇上感情再好,君有命臣尊之,反正橫豎只是個宴會,他若不向皇上提婚,加上有著先前他討來的那個恩惠,皇上也不能硬指個公主給他。

    坐在御花園一個邊角上的小亭,對著月色,他從懷中掏出了那個錦袋細細摩挲,眼神之中盡是溫柔。

    若是從前有人告訴他,將來會愛上一道虛無縹緲的聲音。他肯定會嗤之以鼻,當作那人酒喝多了。

    那姑娘,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聽著便教人舒心。他在那屋裡躺著時,有時也能聽見她和別人說話,妙語如珠,慧點頑皮,偏偏照顧他時,又柔如春柳拂面,細心周到,他從沒聽過她的語氣有半分不耐。

    雖沒見到她的樣子,他卻肯定了自己渴望著日後能得此佳人相伴,這份心情在過了數月後的今日,變得更加堅定,毫無懷疑。

    只可惜當時軍務繁忙,他抽不出空來親自走一趟拜訪佳人,只希望這幾個月的耽擱,不會讓他錯失擁有她的機會。此時的柏雲奚,只恨不能立即縱馬疾奔,回到那個安靜悠然的小村,然後,把她名正言順的帶進自己的生命中。

    正兀自出神間,卻聽見腳步聲朝這兒走來,還伴隨著一道清脆的聲音:“菱兒,你別一直跟著我,我只是想出來走走而已。”

    “可奴婢不放心呀,公主您自己一個人,萬一出了什麼事,奴婢實在擔待不起。”

    “得了,這兒可是御花園,會有什麼事兒。若是真會發生什麼,信不信只要我喊一聲,立時便會有十幾個侍衛突然從四周蹦出來,到時那陣仗還不嚇死人。”第一道聲音裡帶著笑意,可那叫菱兒的宮女依然執意不離開。

    兩人聲音由遠而近,顯然正是往他所站的這個方向走來。

    柏雲奚渾身一僵,覺得那聲音聽著很是耳熟,語調起伏,竟和他心中牽念的那個聲音疊台在一起,就好像……好像那是同個人似的。

    他隨即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從她們的對話裡便能知道這女子必是宮裡的某位公主,堂堂皇室公主之尊,怎可能跑到那千里之外的西南邊境,更別提還精通醫術,還救了他一命。

    一個年輕臣子,一個未嫁公主,又是花前月下,暗香浮動的場景,這般場合不他本應回避,可那聲音實在太相像,讓他心底升起一股說不清的渴望;等他回過神來,雙腳卻仿佛有著自我意識般早已挪動,向那主僕二人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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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 22:53:48 |只看該作者
第3章(1)

    遠遠的,就看到一個女子慢慢走近,身姿行止優雅如蓮,亭亭而立。

    月光透過枝葉的間隙撒落一地,她穿著一身粉色衣裙,頭上挽了個側髻,只簡單的以一條銀絲帶纏繞,一直編到了身前的一條細辮上,餘下的發自然披在身後,如黑瀑流雲,隨著輕風飄動,整個人自然而然散發出一種溫雅光輝。

    這般氣質,約莫便是景泓常常提起的纖華側公主了。只一眼,柏雲奚便猜到了眼前女子是何人,隱隱有些明白為何皇上會對這個義妹總是讚不絕口。

    他從前曾聽景泓說起過幾個妹妹,都是天生嬌貴似牡丹,雖豔麗奪目,卻也氣盛淩人,架子端得高高的,不管何時,那些公主的派頭皆要做到十分,讓景泓有時也覺得無可奈何;可眼前女子清雅如六月芙蓉,讓人一見便心生幾分好感。

    柏雲奚甚至有種錯覺,仿佛那在西南邊境照{料他的女子,也該便是這般模樣,這般氣質。

    下一秒,他又為自己的這個念頭感到好笑,暗道自己的想法實是荒謬得可以。

    明知不是她,卻又覺得那聲音實在相像,讓柏雲奚忍不住想和她說說話,可才剛往前走了一步,前方便已傳來那宮女的喝斥聲。

    “什麼人?”

    那女子本是望著腳邊,閒適的走著,聞聲抬起頭,見眼前不知何時出現一名年輕男子,一時怔住,似是不知該作何反應,那嘴邊的笑意還殘留著餘韻,一雙眼卻睜得大大的,但她很快便斂起神色,矜持的停下了腳步,只是靜靜的迎向他的目光,那眼瞳裡有著疑惑,也帶著一絲戒慎。

    近看之下,才發現這位公主年紀並不大,約莫也就十五來歲的模樣,可卻已經有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味,還帶著三分天真,卻已有七分世故婉轉。

    他便在她清亮的目光中抱拳行了個禮,朗聲開口:“下官參見公主。

    下官奉旨進宮赴宴,無奈殿內氣悶,這才出來散心,擾了公主雅興,還望公主勿怪。”

    明悅芙有些怔然的還禮,腦子裡對這突發狀況一時還未轉過來。

    聽這男子所言,想來也是進宮來參加賞花宴的人;他既知道她是個公主,見到她時非但沒有悄然避讓,反而主動上前向她行禮,會不會……存了什麼心思?

    她原是不欲引人注意,想著先到御花園裡頭晃晃,等宴會開始後再偷偷溜進去,卻沒想到在這兒竟也能遇著進宮來赴宴的官員。

    想著,她抬頭看向對方,見他態度恭謹,並沒有因為此時四下無人便出言輕率,又想到菱兒就在身邊,心中戒備便先去了幾分。她先給菱兒一記眼神,菱兒會意,退至她身後,不再說話,只是緊盯著眼前陌生男子,就怕他會突然對公主做出什麼無禮之舉。

    明悅芙這才對那人微笑回道:“這位大人多禮了。隨便走走而已,也沒什麼擾不擾的,恕纖華眼拙,不識得大人名姓。”

    園子裡雖隔著幾步便擺了一盞琉璃宮燈照路,菱兒亦是隨身掌了一盞提燈,然而光線仍是有些晦暗,匆匆一瞥間,她只覺得這男子似乎有些眼熟,卻也不好再仔細去看。

    柏雲奚聽她自報封號,果然便是景泓最為喜愛的那位義妹公主;又見她說話神色間果然是一分架子也沒有,甚至不見羞澀驚惶之意,端的是落落大方,語調自然,心中便對她生了幾分親切之感。

    “下官柏雲奚,上個月方從邊關返京,公主不識得下官也是自然的。

    是下官魯莽,聽著公主的聲音似有些相熟,便起了好奇之心,衝撞公主芳駕,還請恕罪。”

    “柏……柏將軍?”明悅芙不敢置信的驚呼,沒注意到他那後半句話,連維持公主儀態這件事也給忘了,她甚至忘了使用尊稱。“你……你說,你是……柏雲奚,柏將軍?”

    她在西南行醫以來,早已練就一身面不改色的功夫。身為一個大夫,不管面對如何嚴重的病患,甚至是生死交關之時,也絕不能在人前露出一絲一筆的慌張,有時還得安撫病人的家屬,讓他們放心的把人交給她。

    就像師父說的,要當一個好大夫,首先便得讓病人完全的相信你。

    可她現在激動的樣子,哪裡還有半分平日那個冷靜的樣兒,就連菱兒都在她身後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角,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

    “正是。公主識得在下?”柏雲奚臉上微赧,不明白這位公主為何一聽見自己的名字便激動成這般,心底卻有著一絲高興。

    沒想到這位公主竟也識得自己。

    “我……將軍之名,早已逼傳嘉昌,引風關一役勝得乾淨俐落,如今天下人誰不知將軍智勇雙全?今日有幸得見,將軍人才俊傑,果然是名不虛傳。”明悅芙深吸口氣,強迫自己維持儀態,然而看著柏雲奚的一雙眼卻是晶燦水亮,熠熠生輝,眸中全是崇敬之意,那笑也褪去了先前客套的樣子,變得十分真誠。

    見她熱切的樣子,柏雲奚不由得微愕。

    明悅芙見他似有些反應不過來,隨即想到自己方才實是失態。她沒有料到會在這種地方、這種情形之下遇到柏雲奚,事實上她從不曾想像過和柏雲奚會有相識的一日,一時間心中千回百轉,萬般感受一起上湧。

    驚愕有之,歡喜有之,手足無措亦有之。

    眼睫垂落,藉以掩藏起眸中過多的心思,明悅芙不想教柏雲奚看出任何端倪,可如今自己暗暗戀慕多時的人就站在面前同她說話,縱是表面看起來再鎮定,然而交握在腹前的雙掌手心裡卻已滿是汗水,洩露了她的緊張。

    他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高人威猛,他的聲音原來是這般沉穩清朗:今日他一身襦衫,斂去所有煞氣,連帶那軍旅生涯慣常的嚴謹也少去了幾分,卻多了幾分爽朗清華……剛剛順口就這般的誇讚起他,他會不會覺得被冒犯了?她的語氣……應該沒有太過熱烈吧?

    柏雲奚並沒有怔愣太久,回過神後,當即輕笑出聲,只覺得眼前這個公主竟然就這般當面說起他的好話,那眼中的崇敬更是一望可知,毫無掩藏,實是直率得可愛,那神態甚至有些嬌憨。

    她的笑……很真,讓人瞧著便有如沐春風般舒心。

    “引風關並非憑我一人之力能破,三軍將士犧牲不少,雲奚卻占了個頭功,已覺得汗顏,公主實是過譽了。”察覺到自己看她的目光似有些直接,柏雲奚輕咳一聲,微微轉了目光,接過話頭,說得極是雲淡風輕。

    “將軍說得雖輕巧,可戰場上刀劍無情……想必受傷流血這種事兒,對將軍來說肯定也是家常便飯吧?”明悅芙說著,眉目間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擔憂,同時暗暗審視著他的氣色,就擔心他有沒有哪裡不好。

    每回戰事開打,她最為記掛的,便是柏雲奚的安危,如今見到他,那心心念念的關懷便不由自主問出了口。

    “受傷流血那都只是些小事兒,難為公主記掛了。”柏雲奚聞言,卻只是噙著淡笑,三言兩語把話帶過。身為軍人,隨時有可能朝生夕死,這還只是從軍最基本的覺悟而已,他不怪她問出這句話,卻也不打算多做解釋。

    畢竟是長在宮中嬌生慣養的公主,不能理解這般心情亦是正常,饒是對此可以諒解,他仍是不免有些失望。

    可想到她畢竟是關心自己,心底便有一股暖流經過。

    明悅芙沉默半晌之後,才開了口,而這話卻讓他對她一下子刮目相看起來。

    “將軍說的是極。能為嘉昌流血流汗,那也是一份福氣和驕傲。是纖華見識淺陋,說錯話了,還請將軍勿怪。”明悅芙說著,不好意思的低下頭。

    先前那話方出口她就後悔了。像他這般的人,又怎會把區區皮肉之苦放在心上?她竟疏忽了這點,一時衝動便說了那樣不經大腦的話,這不是擺明瞭把人家看成一個貪生怕死之輩嗎?

    想著,她又怯怯的抬頭,補了一句。

    “無心之語,將軍千萬別往心裡去,回頭若是讓皇兄知道了,肯定要罰我的。”

    聰明如柏雲奚,又豈會聽不出她話中之意;這話明著討饒,卻暗示著皇上對他有多重視,就連她一個公主都比不上他一個外臣重要。思及此,便越覺得這位纖華公主實是眼界寬闊,心思慧點。

    “公主多想了,不過幾句閒話罷了,雲奚未曾在意。”他笑道,目光中對她又多了幾分驚奇和欣賞。

    “是了,將軍胸懷天下,這點小事自然不會放在心上。”明悅芙抿嘴說道。在這幾句話間已然漸漸放鬆下來,說話也恢復了幾分平日的風趣。

    此話一出,兩人便一起笑開來,連帶的把原先那有些客氣的氛圍也給沖散了。

    她本非從小養在深宮的嬌弱女子,又曾在民風開放熱情的西南地待了好幾年,最初的情緒過去以後,縱然心跳仍快,也已能自若的和柏雲奚說話。

    兩人適應了初識的尷尬以後,竟也一見如故,天南地北無所不談,一來一往間,竟也是甚為契合,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柏雲奚萬萬沒想到眼前這位公主竟不若他以往的想像那般,腦袋裡只有華服珠寶,成日頤指氣使,最大的心志便是選個好駙馬。

    她能談民間事,能懂百姓苦,還能出口成章引經據典,也曉得對他這樣的人來說,最為看重的便是家國,對於某些宮中人的奢華和驕橫,亦是頗有微詞。

    越是深談,便越覺得她實是這宮裡一朵不可多得的清蓮。

    若是……沒有西南那一段,也許他會喜歡上眼前這位聰慧的公主;只可惜世上沒有如果,他柏雲奚的一顆心已全交托在那女子身上,也從無收回的打算。

    看著兩人似乎都忘了時辰,一旁的菱兒急得直催促:“公主,宴席快要開始了……咱們是不是……該趕緊過去?”

    明悅芙這才想起賞花宴,她歉然的對柏雲奚道:“纖華須得先行一步進殿了,若日後有幸,再與將軍好好暢談。”

    若是此刻燈火通明,柏雲奚肯定能清楚見到她那一雙大眼中星芒閃閃,因興奮和緊張而染得酡紅的雙頰,明媚動人,縱使未施腦脂,卻更出色三分。

    園子裡再度恢復寂靜,天上的圓月掛著,將那樹梢花蕊都沾上一層霜白之色。

    禦書房裡,景泓盯著柏雲奚,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賞花宴的結果是令他滿意的。誰也沒想到一向高傲的芳華竟看上了新科狀元錦仲逢,而對方也順了芳華之意,當眾請婚;這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正打算重用,卻苦無拔擢理由,只能讓他先屈居翰林編修一職。

    如今錦仲逢以准駙馬的身份連進三級,朝中元老自是不能有半句阻攔,他甚至無需自行提起,便已有人遞了摺子,言明錦仲逢品階過低,若要婚配公主,至少得是個正二品,還請皇命恩賜,以成良緣。景泓樂得大筆一揮,准其所請。

    再有便是……他看著柏雲奚,笑得越發奇特。柏雲奚站在禦案前,只覺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他認識皇上的時間不短,對皇上還是有幾分瞭解的。

    通常皇上笑得越是親切和藹,便代表這笑容背後的事越不尋常。

    賞花宴那天,他收到了好幾杯公主賜酒,為免得罪人,他皆以邊疆未靖,暫無婚配之意為由,婉謝了幾位公主的厚愛,言談之間沒有半分讓人聯想的餘地,而後更是早早便藉故離席了,怎麼也想不到有何理由能讓皇上對他這樣笑。

    還是說,他和纖華公主在御花園裡的一席談話,讓皇上給知道了?

    說來也是奇怪,那個在園子裡和他暢談天下事的聰慧公主到了賞花宴上,就好像換了一個人,別人說什麼,她都只是笑著點頭附和,只有皇上開口,她才回答個那麼一兩句話,但也僅止于宮中的那一套而已。

    若是她在宴上的表現能像在花園裡那般讓人欣賞,也許那日錦仲逢請婚的公主便不會是芳華公主了。

    對於此事,他本是問心無愧,雖不特意去提,卻也沒有打算要對皇上刻意隱瞞的意思,可此時想起來。心中卻突然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

    很多事,由自己提起,和從別人嘴裡說出,那涵意是差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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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 22:54:04 |只看該作者
第3章(2)

    念頭才剛轉到這裡,柏雲奚便聽見景泓笑吟吟的開了口:“雲奚,朕聽說賞花宴那天,你和朕那義妹在園子裡相談甚歡啦!”

    定了定神,柏雲奚不疾不徐的回答,毫不顯露心虛之意。“回皇上,臣那日出殿散心,正好遇見公主,不及走避,便同公主聊了幾句,並無冒犯之舉,當時公主的貼身宮女亦在場,可以為臣證之。” ’

    “行了行了,難道朕還不清楚你的為人?朕今日把你叫來昵,也就只是想問問你,覺得朕那義妹如何?”

    “……纖華公主秀外慧中,氣韻恰雅,言談不俗……恕微臣斗膽,似公主這般女子,怕是天下間再難尋見第二。”明知這些話不該由他來說,就怕皇上會對他二人之事多作聯想。柏雲奚略略遲疑,最後仍是將心中的感受誠實說了出來。

    他下意識的不願將心中那個秀美身影草草敷衍過去。

    “這麼說來,柏將軍對芙兒那丫頭是滿意得很了?”聽見柏雲奚這般盛讚,顯是發自內心之語,景泓笑得像只狐狸,語氣裡帶著一絲了然。

    這宮裡處處是他的眼線,當日二人在御花園相談甚歡,早已有人向他呈報,而對此情形,他自然是樂見其成。芙兒的心思他清楚,就不知道柏雲奚是怎麼想的了,可從柏雲奚方才的話來看,對於明悅芙,他也是欣賞的。

    這兩個人,當時對賞花宴都是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讓他這個皇上在一旁為他們兩個急得跳腳,可終究還不是遇上了嗎!

    景泓正暗自樂著,可柏雲奚的下一句話便當頭澆了他一盆冷水。

    “皇上,微臣對公主並沒有旁的想法,滿不滿意這句話,皇上不應該來問我。”

    “雲奚,難不成你還是……”景泓瞪著柏雲奚,又開始恨起他那顆固執如鐵、一旦認定某件事便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腦袋。

    “是。我早已對自己發過誓,此生只願娶那女子為妻,其他人再好,我都不要。”柏雲奚回望過去,不再稱自己“微臣”,每當他用這種語氣說話,便表示他心意已決,就算說話的物件是皇上,也不能撼動他分毫。

    上一回,先皇駕崩之時,柏雲奚也是用這樣的語氣,不顧他的勸阻,堅持背著欺上不尊之名,率領京城禁軍,重兵團團守住了金鑾殿和整個皇城,切斷了太后宮對外的所有聯繫,讓在一旁虎視眈眈的太后人馬不敢輕舉妄動,又將幾位皇叔軟禁在封地府內,直至先皇順利入葬陵寢,禮司在太廟祀日當著文武百官之面宣讀先帝遺詔,他得以順利登基為止。

    若是他這個皇帝再無能一些,對他有任何的懷疑,恐怕他上位之時,也就是柏雲奚被下獄問罪之時,個中兇險,他相信柏雲奚比他還要清楚,可當時,這男人卻沒有絲毫猶疑。

    這個男人,該狠絕時,比誰都要果斷,甚至也不留餘地給自己,只要他認為那是對的。

    雖早已對此有了深刻的認知,景泓有時還是受不了他這般的性子。深吸口氣,景泓知道明白直說對眼前這人是沒有用的。

    “你不要任何賞賜,還請戍西南,也是為她?”

    “……微臣不否認有此等私心,然邊關仍亂,西狄狼子野心,手段陰險,眼下兩國又正議和,正是情勢緊繃之時……”

    柏雲奚說得認真,景泓卻聽得十分頭痛。

    他說得沒錯。眼下情勢,除了柏雲奚,真的還不知道該信任誰,那軍中奸細雖已經格斃,可他們都心知肚明那很可能只是對方的一名棄卒。

    議和,能維持多久的安寧?想要一舉滅了西狄,國中兵力卻也極需修養生息,且國庫並不豐,東邊幾處產糧地今年開春以來更是旱象頻傳,若堅持打仗,首先糧草供應便會捉襟見肘。

    揉了揉額,景泓開口:“朕知道了。就讓你回西關去,可在那之前,固山原秋獵就要開始了,朕要你一起去。”

    柏雲奚聞言,知道景泓已是答應了自己,當即單膝跪地,語聲嚴謹:“臣,遵旨。”

    秋日時節,許多獸類早已儲備好了過冬用的血肉,長得那叫一個圓呼呼胖滾滾,兼之天涼氣爽,正是最適宜行獵的時節。

    固山原自開國以來便是皇家圍場,離京三十裡,快馬縱奔,一日便可來回。嘉昌開朝皇帝立有遺訓,為免皇城之內生活安逸,讓子孫忘卻馬背辛勞,故每年秋日,無分皇子公主,均需至固山原駐蹕十日。前幾日君臣同樂,游原賞藝,並於最後三日舉辦行獵大會,首日所得供於太廟,以示不忘本;次日所得腸與隨臣侍從,以示體恤下意;最末一日所獵,才會分與皇室中人,這習俗一般被稱為固山秋狩。

    日頭暖暖的灑在鬱鬱蒼蒼的山林中,皇家儀仗自山腰一長列迤邐而下,前頭皇上已進了大帳歇息,後頭才正要開始入山。柏雲奚此次隨行,擔負的是警衛之責,早早便縱馬至山道邊一處較高地勢,觀望著全場。

    景泓膝下尚無所出,幾位皇叔親王早在他登基後便著令返抵封地,無旨不得回京。先皇只有景泓一個獨子,餘下便是幾位公主,是以隨行官員伴著聖駕過去後,緊接在後的便是女眷車駕。宮妃乘車,公主則個個身著騎裝,隨在車子後頭慢慢前行。

    遠遠的,他也能看見那一群年輕少女中,纖華公主那一身粉嫩的鵝黃,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周身散發一股獨屬於少女的嬌俏;她落在最後頭,一雙眼正好奇的四處探看,顯然是對固山原的景色覺得十分新鮮。

    柏雲奚想起前幾年這位公主剛入宮時似乎生了一場大病,先皇心疼她,便送出宮靜養,似乎,也是這一年才剛回來的,那麼她應當是第一回參加秋獵了。

    這固山原上的風特別鑽骨,她若是身子不好,可受得了這般奔波之途?

    正看著那抹纖影緩緩前行,他突然見到她抬起頭,遠遠的看向他,心跳,不由得頓停了一下。

    明悅芙跟著隊伍,心中歡快異常。自回宮後,秋獵便是她少數能正大光明出宮行走的日子,雖比不得在西南時自由,卻也好過待在那一聳宮牆內。

    說起來,她還是頭一次到這固山原圍場來。這裡山勢平緩,景色帶著屬於北地的壯闊,有些蒼涼,卻也教人胸中頓生豪氣,和西南那般密密蓊鬱的樹海很是不同,卻同樣讓她心折。

    深吸一口氣,又滿足的長長呼了出來,明悅芙只覺得那乾爽的泥土車味聞著舒心極了,瞥見遠處較高的地方立著一人一馬,她下意識地抬頭望了過去。

    這一望,心上便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

    即使隔著那麼遠,她也知道那人就是他,而他剛好也正看向她。

    兩人遠遠對望許久,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誰也沒有先移開眼睛;明明把對方的樣子都瞧得清楚了,卻又看不透對方眼底的情緒。

    微風拂過兩旁道上的樹枝,拂動兩人的髮絲,這一刻,所有的聲音都好像離她很遠,她也不想費神去聽。

    又見到他了?

    良久,身下的馬打了個響鼻,明悅芙如夢初醒,不自然的笑了笑,率先轉開了頭,一直到經過那一處山道,她都沒有再轉頭看上一眼。

    對他,怎麼還可以抱著任何希冀呢,甚至這樣放肆的看他,都是不對的。明悅芙咬著下唇,卻是始終止不住眼角餘光裡他的昂藏身影,隔得這麼遠,她都能夠想像他劍眉凝肅、唇角緊抿的樣子,明明相貌屬俊雅之姿,可他偏是能撐起一股英武之氣,穩穩的折服人心。

    她真的不是故意要偷聽的,那一日她想到了一個新的醫方,便去了禦書房想要找幾本古籍,誰知他和皇兄就這樣走了進來。

    她本可以大大方方的走出去,出入禦書房的自由是皇兄親口許諾的,她也不是在做壞事,又何必躲藏?

    可那一瞬間聽見柏雲奚的聲音,她頭腦一熱,抱著大疊的醫書,下意識的便躲在一排櫃子梭頭,等冷靜下來,他們早已說了許多話,許多她不該聽見的話。

    他說他早有心儀之人,非她不娶。非她,不娶……

    那口氣如此篤定,震得她耳朵生疼,那一刻,她覺得仿佛有什麼東西在心中碎裂了一小角,聲音是那麼清脆,感覺是那麼清晰,讓她想下去注意都沒有辦法。

    她原以為他只是她的一個遙遠幻夢.可那日的賞花宴,卻又讓她感受到他的真實;他的聲音、談吐,還有他那張見著便十分眼熟的臉容,那天他們談得那麼盡興,她還以為……

    以為什麼?只不過是說了幾句話,難道他就會如自己這般,只憑那一眼,便從此深深牢記嗎?在那日賞花宴之前,他甚至根本不識得自己。

    她忍不住好氣又好笑,氣自己竟然不知何時已存了不該有的想望,又笑自己就算聽見他這樣說,最大的反應也不過是心裡有些酸疼而已。

    有點像心愛的衣裳在店裡擺了很久很久,她卻沒有錢,不能把衣裳帶走,就只好天天看、天天想,總以為它會永遠在那裡,總以為有一天能穿上它。

    然後某一天,她猛然發現農裳不知何時已被買走;可能又過了好幾天,還會見到那衣裳穿在別人的身上,而她只能眼睜睜看著,不可能任性地硬要從買走它的人身上搶走那衣裳。

    就只是這個樣子而已,久了,還是會有別件新衣裳的。

    她只是還想多看幾眼而已,除此之外,再不會有別的心思,不會……

    正自出神間,車隊已停了下來,有人牽住了她的馬,小心翼翼的把她扶了下來,明悅芙眨眨眼,這才從思緒中回神,憶起此刻自己正身處在固山原。

    眼前是一座搭好的絳色帳子,幾位妃子和公主都已各自入帳休息,獨餘她一人遲遲還未進去,日頭已有些偏西,風裡也帶了冷意。

    “公主,您可是有哪兒不適?”菱兒正在一旁,見明悅芙有些呆楞,不由得擔憂的望著她,就怕她給那日頭曬昏了。秋陽雖緩,曬久了還是很讓人吃不消的。

    “沒。就是這景色太好,看得有些走神罷了。再說我也沒那麼嬌貴,菱兒你就別再替我瞎操心了。”明悅芙搖搖頭,笑得燦爛,慢慢走進了帳子。

    就是這樣了。從此他是有妻外臣,她是待嫁公主,再不會有別的牽連,再不會有那夜相談之歡悅,這樣……也好……可為什麼,心裡總是隱隱有著不甘心?

    固山原秋狩第一日,祭過山靈先祖,緊跟著便是各個武臣的騎射功夫切磋,柏雲奚自是眾人之中最為出彩的一個。明悅芙沒有習過騎射,只是跟在一旁,就當看個熱鬧,可一雙眼卻緊緊隨著柏雲奚轉動。

    景泓今日興致十分高昂,轉頭見到明悅芙在一旁看著,心中有個念頭忽起,當即便將她召到跟前來。

    “芙兒,想不想試試?”景泓揮手,一旁內侍便遞上一張小弓,比常用的大弓來得精巧些,幾位公主慣常用的便是這種弓。

    “皇兄您就饒過莢兒吧,芙兒不會。”明悅芙笑著搖頭討饒。她未曾習過騎射,又兼之和柳輕依處久了,對於獵殺的事兒下意識裡便想要推拒,在旁看著還行,真要她下手,卻是覺得無論如何也做不來。

    景泓聽她這麼一說,當即皺眉,開口道:“這可不行。我嘉昌的公主怎能沒拉過弓?不會的話,朕這便給你找個師傅。”說完硬是把那弓塞到明悅芙手上,又轉頭命人把柏雲奚領到跟前,說道:“柏將軍,你的騎射功夫最為出挑,朕便把纖華公主交給你了。秋獵之日時,若是纖華公主還不能引弓射物,朕便唯你是問。”

    明悅芙愣在當場,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般結果,正想開口推拒,柏雲奚卻已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單膝跪地,抱拳朗聲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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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 22:54:19 |只看該作者
第4章(1)

    固山原駐營後方的一處空地裡,柏雲奚正盡心盡力地教授著弓術。

    “射術講究身正,目准,手穩。公主沒有底子,騎射自是勉強,今日且先試試拉弓瞄靶。”他說著,示範性的擺好姿勢,射出一箭,直直釘入遠處皇上命人所制的臨時靶上,這一下正中當中那一點紅心,直教明悅芙看傻了眼。

    那麼遠……他卻眼也不眨,毫無遲疑的……射中了靶子,看起來,就只是隨手之事,那麼輕鬆隨意……

    柏雲奚放下弓,轉頭遞給明悅芙。“還請公主試試。”

    明悅芙苦著臉接過弓,才試探性地微微拉開,便已覺困難,光是拉動這弓弦,便已費了她大半的力氣心思,無論如何也不能想像自己還要如何舉弓瞄靶、射出多少箭,才能準確射中遠處那一點紅心。

    沒一會兒,她便放下了弓,露出討好的笑容說道:“柏將軍,這習弓之事……我真的沒有辦法,就請柏將軍和皇上說說……別再勉強我了吧。”

    看得出來她對於習射一事並不熱中,柏雲奚微微一笑。其實她貴為公主,便是耍起性子直接走開,他也沒有權力阻止,可她竟然就用那黑白分明的瞳眸這般無辜地瞅著他,好似他有多麼緊緊逼迫,再加上那與他心中牽念的有七八分像的嗓音,讓明明只是認真執行皇上意旨的他心裡無端端升起了一絲罪惡感。

    可他口頭上依然沒有放鬆。事情既已開始,便萬萬沒有半途廢止之理,就算這短短幾日學不出什麼成果,至少也要有個樣子才行。

    “公主不妨再試試看。這拉弓射箭,講究姿態和使力,公主若是拿捏好了,便能覺著較為輕鬆……”他一邊說著,已走到她身後,替她擺正姿勢,才碰著那一小截露在袖外的皓腕,心底便訝異起那觸感的冰涼冷意,同時又想到那些關於她身子不甚健康的傳言。

    每回見到這位公主,她都是氣色紅潤,看不出有病的樣子,可不知她之前究竟生了什麼惡疾,竟需養病這數年?

    如今既已回宮,又跟著來此秋獵,想來她的身子應是已康復了吧?看上去,她也是明朗活潑,毫無半點病態。

    可那手,實在是冰冷……

    柏雲奚站得有些近了,明悅芙悄悄屏住呼息,心中緊張萬分,本已認定和眼前這人不會再有所接觸,誰知道皇兄今日竟異想天開,派他來教自己習射。

    怕他發現自己那點無謂的小女兒心事,她僵著身子,絲毫不敢亂動,就怕無意之中便要洩漏一絲一毫跡象,幸而他只是輕輕替她調整好姿勢之後便退了開去,沒有多作停留,那態度端正得一望可知他並無任何綺思。

    察覺那只溫熱的掌離開,她說不上來心中究竟是松了一口氣,還是感到有些失望。一直都知道他是個正人君子,可他這般如常,卻讓明悅芙不禁要暗暗懷疑起自己是否真的長相太差,絲毫吸引不了人?

    柏雲奚自然沒有發覺眼前這位小公主百轉千回的心思,只想著她既是病過一場,較為孱弱本屬正常,遂更加放緩了語氣,溫聲道:“這弓做得較輕,便是女子也可輕易拉開,公主記著用上腰肩之力,先求能把這箭射出去就成了。”

    見他說得這般小心翼翼,顯是把她當成了一般的文弱女子,明悅芙即使再不想學,也不願意這樣被柏雲奚看輕了去。吸了口氣,她打起全副精神,對準那標靶,用力拉開了弓……

    她本聰慧,若一旦專注起來去學一件事,那進境自是快的。才堪堪三日過去,十箭裡便有一大半射中了標靶,雖非箭箭正中紅心,可已是十分優異了。

    望著這般成果,她轉頭看著柏雲奚,神情有些得意。

    “如何?”

    “公主資質過人,進步神速,明日一早便可試試騎射了。”柏雲奚你吝惜的讚賞,眼裡都是笑意:明悅芙看著他的神情,忽然覺得這兩日的辛苦實是值得,不由得亦是漾開了喜悅的笑容。

    手指擦破,讓菱兒大驚小怪的包了好幾層;手臂酸疼,就連拿著筷子都會微微發抖,卻換到他這樣一個笑容,是給她的,對著她的笑容,這樣算起來,那些小小的不適也就不算什麼了……想著,她忍不住笑得歡快。

    偶爾休憩之時,兩人也會聊聊天。

    “將軍為什麼……情願投身沙場?難道不曾感到辛苦嗎?”她偏著頭,眼裡滿是好奇。他不疑有它,微笑著答道:“雲奚不曾想過其它,只願能憑一己微薄之力,于氣力尚強之時,保護這江山萬里,和在這其中生活的老百姓而已。”

    他眼底的溫和清朗,讓她有些自慚形穢的低下頭。比起他來……她的心思,實是狹隘極了……才想著,便聽見他便也半開玩笑的反問道:“公主昵?公主心裡可有什麼想做的事情?”

    她想了想,揚起笑,輕快的回答:“說來慚愧,身為一個公主,我卻想不出有什麼是我能做的。若真要說可以做些什麼,也只能是為我嘉昌朝盡點心……”她停了一下,又績道:“例如說,若有一曰,外使前來要求和親……”

    “公主竟肯為國如此,雲奚……實感佩服。”柏雲奚肅起表情,真摯的說道。

    自來和親公主少有善終,先不說人在異地難以適應,每當兩國交惡,那和親公主必定會是最先被犧牲的棋子,是以對於和親之事,嘉昌朝的公主們向來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從沒聽過有誰自願的。

    “不……”她又笑,轉頭看向遠處山巒,那朗朗笑意有如芙蓉盛開般絢麗。“纖華倒不是真有什麼偉大的抱負,只是若真要我去和親,必是……只為了心底一人罷了,只為那人能無需征戰,不必時時身陷千萬重危險之中,別的什麼,我不在意。”

    那語氣低喃,蘊情深濃,他愕然,正想說話,她卻突然看向他,一雙靈動的大眼裡滿是慧點。“怎麼?將軍可是被我嚇了一跳?纖華演得還像吧?若是以後纖華有了……心儀之人,他聽了我這般話語,將軍覺得,他可會被我的心意感動?”

    “這……雲奚不知道。公主,眼不時辰有些晚了,還是趁著天色尚明,再多練一回可好?”

    明白她方才只是在開玩笑,他松了一口氣,暗笑自己實是想太多了,心下卻不知為何因著她日後有可能出現的心上人而有些不自在,最後只好草草結束了話頭。

    雖然連日的習射讓身子十分疲憊,可第三日,她還是早早便起來梳洗完畢,將一頭長髮紮了個辮子挽在腦後,又穿了一身深紅的騎裝,胡亂往嘴裡塞了些點心,便往前兩日習射的空地而去。

    大後日,皇兄便要驗收成果,今日便要開始加習騎射,她想抓緊時間多練習一會,索性便早些起來。

    那日一不小心,她竟不知不覺說出了心底的話,幸而她轉得快,他應當認為那只是她的玩笑之語吧?

    不能,不能洩露。她對他的那點心思,絕不能再有洩露;他心裡,可是已經有了其他人呀……

    可若能離他遠些也就罷了,偏偏這幾日又都相處在一起,她得費上好多心力,才能讓自己看起來表現如常,一顆心整天提得高高的,怎麼也放不下來。

    天才濛濛亮,女眷營地這兒一片安靜,可遠遠的已隱約傳來人聲、馬兒嘶鳴聲,明悅芙知道是隨軍正在操演。

    露水都還未退盡,這山中秋晨一片涼意,饒是披了件披風才出帳,她依然有些哆嗦,只得宿著脖子,雙手緊緊交握著取暖。

    沿著營地邊緣,她慢慢的走向空地,因著這般寧謐的氛圍,像極了她在西南時晨起的時光,明悅芙垂眼想像著,嘴角帶了絲淺淺笑意,沒注意到前方匆匆走來一人,兩人撞了個滿懷,灑落了一地的東西,那人低呼一聲,連忙蹲下去,七手八腳的將那些花草迅速拾起,重又包好,快得讓明悅芙看不清那是些什麼。

    她退開兩步,才發現那是薇姑娘。

    “薇姑娘,你沒事吧?都怪我,沒看著的邊走路,真是對不住。”明悅芙對這個看起來冷冷淡淡的女子總是和顏悅色,對她感到親近,是以雖然那薇姑娘神色一如往常的疏離安靜,她依然笑著開口。

    “容薇見過纖華公主。容薇行止粗莽,衝撞了公主,還請公主責罰。”薇姑娘卻顯然不買她的帳,冷著一張臉恭敬的行了禮,開口便要責罰。

    “你快起來吧,說什麼責罰呢,我也沒傷筋動骨的,罰下去多不划算。況且這兒沒旁人在,也不需要做做樣兒……地上露重濕冷,你快些起來,別真傷了身子才好。”明悅芙平日和菱兒沒大沒小慣了,突然見到薇姑娘這般行止,有些慌了手腳,急忙的將她扶起,心裡一邊感歎著在芳華宮裡當差的是不是早已習慣如此,一丁點兒小錯處也不能有,動不動便要受罰?

    薇姑娘顯然沒想到這位公主竟親自把她扶起來,還對著她笑得那般真誠,一時有些怔愣,待回過神來,明悅芙已逕自拉著她的手不放,臉上滿是明朗笑意。“這麼一早的,薇姑娘做什麼去了?”

    “……容薇奉芳華公主之命,採集些鮮花回營帳綴飾。”薇姑娘答著,有些不自在。這位纖華公主身上找不出半分虛偽作態之意,甚至還帶著一種名為關心的神色。

    當她意識到那神色不知不覺中已影響了她時,那和緩許多的語調早已自她唇間流逸,不由得在心底微微惱怒,神色較之方才更為僵冷許多,不等明悅芙再說,便又冷冷道:“多謝公主關心。芳華公主醒來便要見到這些花草,今日已有些晚了,請恕容薇不能再談,先行告退了。”

    言畢,便匆匆繞過明悅芙,腳步飛快的走了。

    明悅芙微張著嘴,轉頭看著那個匆忙的背影,最後只是輕輕一笑,便把這件小插曲拋至腦後。

    她一個人練習了一些時候,巡視完全營的柏雲奚才出現在空地上,還把她那匹棗紅色的馬牽了過來。

    她的騎術雖不算差,卻也說不上有多精熟,平日縱馬賓士尚可,但想著等一會要放開韁繩拉弓,明悅芙便感到手心裡直冒著汗,甚至起了想要逃跑的念頭。

    最後是他的一句話,讓她毅然背著弓上了馬。

    “公主無需擔心其它,有我在,斷不會讓公主少了一根頭髮。”

    一切都只是一轉眼間的事,可她事後回想起來,那畫面卻是如此清晰緩慢。

    本來都是好好的,柏雲奚讓她自控著馬兒慢慢兜圈子,等她習慣了,再放開雙手,最後,才加上拿弓搭箭。

    比想像中的更為輕易些,明悅芙放鬆了一絲心神,拿眼偷瞧著陽光下的柏雲奚,他正騎了另一匹馬,就在她近處跟著她,他顯是從軍營直接過來,那一身銀白軟甲閃得人眼睛生花,英氣勃勃,教人無法直視。他坐得直挺挺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她身上,她知道他是在履行方才的承諾——他會好好保護她。

    這個認知讓她臉上微微一熱,卻又暗自欣羡超那個留在他心底的女子,想像著在他的馬上,有一雙儷影依偎,停在湖畔垂柳之濱,共賞夕照景色?

    心,還是有些微微刺痛,可已不若先前那般難受了,她想她應已是慢慢接受了。

    然後事情便發生了。

    她舉起弓,搭上箭,慢慢對準了靶,然後緩緩拉開,可那弓木在她要拉滿的時候,啪的一聲,斷了,那巨響驚著了馬兒,先是人立嘶鳴,接著又突然狂奔起來,她只得扔了斷弓緊緊抱住馬脖子,腦子裡糊成一片,只知不能掉下馬,林子裡橫在路旁的細小樹枝險險擦過她的臉,她臉上微疼,卻也顧不上伸手去撫。

    然後是柏雲奚,他縱馬跟了上來,不知怎的就上了她的馬,把她緊緊護在懷裡,一手拉住韁繩,可那馬還是死命的往前奔,似有不死不休之勢。

    然後,他當機立斷,帶著她滾下馬來,那劇烈的旋轉讓她只覺頭昏眼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直至撞上一棵大樹,兩人才終於收住了勢頭,停了下來。

    由始至終,他都將她密密的藏著護著,那溫厚大掌一直扶在她後腦上,熨熱了她整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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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1 22:54:32 |只看該作者
第4章(2)

    明悅芙縮在他懷中,猶自驚魂未定,大口喘氣,過了好一會兒,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她身上只有一些細小擦傷,而此時她正伏在柏雲奚身上,兩人身軀緊密貼合,契合得無一絲縫隙。

    還來不及為這般親密的姿態感到尷尬,她便察覺他額際泌出細密冷汗,明悅芙心知他必是哪裡受了傷,慌張的爬坐起來,顧不上避嫌,幾下便解開柏雲奚的衣物,檢查著那個被她壓在身下、為她擋去所有衝擊力道的人。她眼眶早已泛紅,心中依然餘悸猶存,卻硬是咬著唇瓣,沒有落下半滴淚來。

    柏雲奚的身軀十分精實,膚色曬得有些深,肚腹那兒還有一道長長的疤痕,看那顏色,顯是近幾個月來的新疤,看上去十分沭目驚心。她很快的發覺他的手骨斷了,只略略一遲疑,便迅速起身,找了許多斷枝來,接著轉到一棵樹後,脫下了乾淨的裡衣,撕成布條,然後才回到他身邊,熟練快速的替他包紮起來。

    由於傷得不輕,柏雲奚並未多費力氣開口阻止,只是盡力維持著淺淺平緩的呼吸,保持神智的清明。方才空地邊亦有巡衛,公主出事,他們必然會帶人來尋,只要支撐到有人來就行了,可在那之前,他必須穩住明悅芙的驚惶。

    出乎他意料的,她雖然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卻只是微微紅著眼眶,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很快的恢復了鎮靜,甚至他本想隱瞞斷骨之事,她卻極其熟練的檢查了出來,還替他包紮好,讓他感到那痛苦減輕了些。

    一個嬌生慣養的公主怎會對療傷之法如此熟稔?她甚至連一聲驚呼都不曾有,要換作其他女子,經過方才的變故,也許早就摔下馬來,或是當場昏厥,就算發現他受了傷,可能也只會掩面哭泣,等人來救。

    再一次,柏雲奚對眼前這個公主另眼相看。

    包紮完,明悅芙跪坐在他身邊,將他扶起來靠著樹幹坐好。做完這一切,她這才開口:“柏將軍,很快就會有人過來……你安心坐著,別亂動……”一邊說著,身子還有些微微顫抖,一向紅潤的臉頰此刻只餘一片蒼白,還帶著一道血痕,想是方才被細枝給劃傷的。

    他看得出來,她擔驚受怕到現在,已是極限了,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大眼裡此時卻盈滿擔憂和惶然,他發現自己不喜歡她這般無助的樣子,她應該要笑得明媚歡快,一如他記憶中那個聲音笑出來的樣子。

    “我沒事,不過是斷了一隻手。”柏雲奚微笑的抬起沒受傷的右手,把她交握在膝上冰涼的雙手包覆起來。“公主應該要慶倖,這傷是在我身上才是。可惜微臣保護不力,還是讓公主的臉受傷了。”

    他本意是想安慰她,可誰知這話才剛說完,她一直沒有掉下枷艮淚突然便滴滴答答滑落,他怔愣於那瞳眸皇的水光盈然,聽見她抽抽噎噎的開口:“我……一我並不重要……將軍這只手,還要上陣殺敵……還要保家衛國……這條手臂,比起我的手……不,比起我整個人……都還要寶貝……將軍這樣說……教芙兒情何以堪……”

    她看重他,在她心中,他的一條手臂竟比她整個人還要重要!

    柏雲奚被這話裡顯而易見的事實驚得有些呆滯,心下仿佛有什麼被輕輕撥動了。

    他啟唇正想說些什麼,韓衡已領著一隊人馬找到了他們,察覺到自己還握著她的手,他有些狼狽的輕輕放開,悄悄縮回了手。

    對這一幕有些曖昧的景象,韓衡卻沒有注意到,他見柏雲奚顯然受了傷,一旁的纖華公主似也受了不小驚嚇,正洶湧落淚,一時間大驚失色,急急的跳下馬,單膝跪地說道:“屬下營救來遲,致令公主受驚,將軍遇險,實是罪該萬死!”

    明悅芙還是止不住淚,只是胡亂搖頭,柏雲奚只得開口:“不要緊。快派人送公主回營,請御醫來看看公主是否無恙。”他說著,便想撐著樹幹起身,韓衡趕緊上前來扶,一旁的明悅芙卻早先一步接過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這舉動讓柏雲奚和韓衡都是微微一愣,可她自己卻似乎絲毫未覺。

    一旁這些侍衛都是常年在皇家當差的,早已練就一身視若無睹、充耳下聞的本事,個個都若無其事般的神情;而且早已有宮人收到傳信急急駕著車子趕了過來,一番忙亂之後,總算把兩人都在車內安置好了,韓衡這才吩咐回返。

    他們兩人就這樣有些狼狽的回到營裡,自然,這件事也驚動了景泓。

    公主所用之弓出了問題,還因此讓重臣受傷,皇上大為震怒,下令徹查此事,同時柏雲奚自述護主不力,願請降罪,皇上恤其帶傷,早已發旨,暫不言罰。只待詳情水落石出後再予究責。

    帳子裡很安靜,景泓和柏雲奚坐在桌邊,兩人表情都十分凝重。

    “那弓已命人撿了回來,驗過上頭的斷口,確是先為利刀切割後再黏平,還有細細漆過的痕跡,這件事……並不單純。”

    雖然一切看起來都像是意外,可明悅芙一個小姑娘,如何會有那麼大氣力,能硬生生將這用紫檀木所制之弓折斷了。

    更別說馬雖受到驚嚇,可畢竟受過訓練,若是當下控韁得法,還是能安撫住馬兒的驚躁,但當時那馬兒簡直就像是發了狂似的狂奔,怎樣都止不住。

    柏雲奚身為此次隨駕護衛,自然對固山原地形了若指掌,當時情況危急,再往前奔便是一個小崖,崖雖不高,可連人帶馬的摔下去,絕不會只是斷了一條手臂那麼簡單,是以他才帶著明悅芙直接滾落馬下。

    “這使計之人好歹毒的心思。朕令你教習芙兒弓術,若是這當中公主出了半分差錯,定要唯你是問,若今日你未曾受傷,朕還得降罰於你,以此造成君臣嫌隙……哼,那人如意算盤打得倒是精得很。”

    “依臣之見,那西狄細作果然還在朝中,皇上若是非但不責罰我,還獎賞無數,那細作肯定急得跳腳,一計不成再生二計,咱們便可來個甕中捉鼈,順藤摸瓜……”

    “此計甚好。可這細作究竟何人,你,可有什麼看法沒有?”

    “那人藏得太深,臣一時間倒也毫無頭緒。可若是動作太大,又怕打草驚蛇……”

    柏雲奚正說到一半,忽然止住了聲音,景泓一愣,這才聽見帳外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遠遠行來,隨即會意,曖昧的對柏雲奚擠擠眼。

    “你這病人快躺回床上去吧,芙兒為了這件事,好幾天都笑不出來啦,要是再發現你不好好養傷,她肯定又要愧疚萬分。”說完,便逕自從帳後出去了。

    聞言,柏雲奚只能苦笑。那日他疑惑她熟練的治傷手法,這才從景泓口裡得知那幾年她出宮養病,其實是跟著一位父執輩學醫去了。

    這一次她沒有受什麼傷,可對他的手傷卻是耿耿於懷,親自開藥醫治,還天天過來探看;只不過為了避人耳目,都是在這深夜時分前來,為免尷尬,他只得回回裝著熟睡的樣子,而她也只是替他把把脈,確定無虞後便悄悄離開。

    今日他和皇上密議此事,一時談得投入,卻忘了就要到她過來的時辰,直至聽見腳步聲才想起來,他連忙回到床上躺好。

    那每夜前來的腳步聲都是又輕又柔,似乎害怕將他吵醒。他閉著眼,聽見悄聲掀帳的聲音,跟著有人慢慢走近,帶進一陣含了藥草味的淡淡香氣。

    那香氣他總覺得熟悉,卻也總想不起在哪兒聞過。

    感覺到他的手被輕輕移出被褥外,跟著她冰涼、帶了薄繭的指尖小心翼翼的觸在他腕上,一切就和前幾日一般。

    接著她會將他的手收回被裡,替他掖好被角,然後輕巧的退出去……

    正這麼想著,他忽然聽見她輕輕歎了一聲,握住了他的手,低低的說道:“都是我害的……可你為什麼要……”話未完,她又用指腹輕輕摩挲他的掌心好一陣子,才替他把手放好,站了起來。

    她沒再說話,卻也沒有立刻離開,他神奇的竟能感到她此刻似是帶著一點酸苦的哀傷,又好似在慎重考慮著什麼,柏雲奚突然很想睜開眼,瞧瞧她此刻的表情,這個念頭方轉動,便忽覺她的香氣變得濃重,似是就在他的近處。

    接著他便感到她細細淺淺的呼息輕輕噴在他臉上,讓他微覺有些搔瘁,還不明白她要做什麼,唇瓣便被某種冰涼的、柔軟的物事輕觸了一下,又迅即退開。

    她對他?做了什麼?

    他直覺的想到某件男女之間的親密舉動,但……可能嗎?她又為何要對他?

    一切都是那麼安靜,之後她再也沒有任何聲息,沒有任何動靜,只就是待在離他這麼近的地方,那香味一直鑽進他鼻間,讓他感到有絲難耐。

    又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傳來侍衛交班的交談聲,她忽然驚跳起來,跟著便急匆匆離開了,連腳步聲都顯得重了些,顯見十分心慌。

    一直到再也聽不見有關於她的任何聲音,柏雲奚這才張開雙眼,坐起身,然後,眉頭緊緊蹙起。他無法確定方才那一瞬究竟只是他的幻夢,還是真有其事。

    纖華公主很好。他心中本該只能裝下一人,可這幾日,卻已是對那位小公主投入太多關注了,甚至有時會忘了西南邊那個虛無縹緲的聲音。

    柏雲奚對這情形感到十足困擾。不該是這樣的,他不應該如此輕易動搖,也許只是因為公主和那女子給他的感覺實在太過相像而產生的錯覺。

    還是快些回到西關,和那姑娘早日成親吧。

    如此一想,他便仿佛吃了顆定心丸,重又躺平,然後沉沉睡去。

    因著出了這麼件不大不小的意外,固山原巡狩最後便草草結束了。回到宮內,明悅芙望著那高高宮牆,忽然真切的想念起師父和輕依來。

    當時在西南多好,無憂無慮,她心中的身影也還只是個遙遠的念想,半分擾亂不了她,可誰知回宮不過這麼些日子,卻已發生了這麼多事。

    尤其是,竟還認識了他。

    又輕歎了口氣,手中的醫書自她坐下便始終停在同一頁,那是皇兄特為她搜來的古籍醫方,可她卻半分也看不下去。

    菱兒站在一旁,擔心的盯著主子。那回摔馬,公主雖沒受傷,可也受了不小驚嚇,回到宮內這幾日,更是半分精神都沒有,實在教人擔心。

    她正考慮著要不要請御醫再來替公主看看,就當是診個平安脈也好,便聽見外頭傳來一陣吵嚷聲。

    “外頭在吵些什麼?菱兒,咱們看看去吧。”明悅芙也聽見了,她站起身來,邊發話,腳步己邊往外移動。

    一群公主們正聚在廊上,見到明悅芙過來,神情各異。

    “發生什麼事了?做什麼都這樣看著我?”她被眾人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開口相問。

    “你還不知道嗎?”洛華最先沉不住氣,大聲說道:“柏將軍又要到西關去了。

    明悅芙一驚,正想問得詳細些,寶華已經細聲細氣的跟著開口:“據說是因為……因為他沒保護好纖華妹妹,自請不放……”說著似是有些哀怨的瞅了她一眼。

    “皇兄勸說不住,竟就允了。雖說封了個護國將軍,又賜了他寶劍……可柏將軍還帶著傷哪…….”洛華嘟著嘴,很是義憤填膺的樣子。

    明悅芙知道,她們都有些遷怒她的意思。當時皇上命他教她弓術,已讓這幾個姐妹羡慕嫉妒了好一陣子,她還花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讓她們相信柏將軍不會被她給搶走,可眼下她卻顧不上安撫她們。

    她心裡滿是她們方才說的那個消息。

    他要到西關去,她是早就知道的,可卻沒想到會那麼快。他手上的傷,不是還要好一陣子才會好嗎!他就如此迫不及待,想到西關去會見佳人嗎?一瞬間,她多想沖到他面前,追究他走得這般急的原因,雙腳卻似生了根般一動不動,最後,只是逕自失魂落魄的回了房。

    與她無關、與她無關,那夜,她在鼓起勇氣偷吻他之前,就已經暗自發了誓,讓一切就在當時了結……

    想起那夜的吻,她怔怔然抬起手,撫在自己的唇,臉頰有些微的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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