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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樓雨晴 -【癡將軍(將軍令之二)】《全文完》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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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 00:03:2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癡將軍《將軍令之二》 - 樓雨晴

將一個人藏在心底,究竟能藏得多深、多久……
因為她,他嘗到世間最苦的苦,受過世間最痛的痛,
也見了天下最絕麗的美,有了一個最懂他的人。
她心腸軟,可自小性子倔強,別人瞧不起他,
她卻不許他瞧不起自己,說他將來一定不會令她失望;
她以自己名字中的「映」字為他取名,教他忍不住揣想,
在心底無人知曉的角落,他是她的另一半──

世間女子就屬她最教他心動,令他心折;
想為她做的、能為她做的,永遠不夠多,
總是來不及,偏偏她不是他的妻,
即便再多的癡狂,再深的情,也只能將她藏著、收著,
悄悄為她植一株梅樹,偷戀著那一絲寒梅幽香,不捨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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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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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 00:03: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長安城外,炮竹、鑼鼓喧鬧之聲綿延數裏,不絕於耳。

  人人放下手邊的工作,扶老攜幼,大街上形成長長的人牆,站前方的個個歡欣期待,後方的便伸長了脖子,就怕晚那麼一眨眼,就要錯過親眼目睹大英雄偉岸英姿的好時機。

  「爹爹,恬兒也要看大英雄。」五、六歲的女孩兒拉拉父親褲管,細聲細氣地說。

  「好、好、好。」那當父親的莊稼漢一把抱高了女兒,放上肩頭。

  「請問--」身後一名外來客,摸不著頭緒地發問了。「那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嗎?」瞧瞧這人潮,幾乎是全長安城的居民都傾巢而出,只為目睹這傳說中的大英雄一面?皇帝出巡怕也沒這盛況。

  「公子爺,您是打外地來的吧?咱們長安城居民,誰不知道衛將軍又打了勝仗,今兒個凱旋歸來呢!」

  「衛將軍?就是那個連續幾年打了勝仗,屢建奇功的衛少央將軍?」這名兒如雷貫耳,放眼當今世上,怕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可不是!這衛將軍可是替我朝出了多年來那口窩囊氣,現下北境邊防,哪個聽聞衛將軍名諱,不嚇得屁滾尿流,連夜逃離?真是痛快!」

  一旁儒生聽聞他們的談話,也加了句:「是啊!要不是衛將軍的驍勇善戰、用兵如神,幾次大敗匈奴,揚了國威,現下咱們還得靠公主和親,納貢絹帛幾十萬疋,低聲下氣地示好求和,才能換幾年安穩日子呢!可惜百無一用是書生,否則我真想追隨衛將軍上戰場去殺敵啊!」

  這番話獲得了高度支持,周遭城民個個點頭如搗蒜,十分高興有了崇拜敬重的衛將軍,大家再也不必看北蠻子臉色,就連那五歲娃兒都說了--

  「爹,恬兒長大要嫁大英雄。」好神氣、好威風呢!

  一群人全笑了,還有人開口調笑道:「衛將軍若不嫌你小,眼下可就是將軍夫人了呢。」

  「什麼將軍夫人而已!衛將軍這一仗打得可真漂亮,將那些北蠻子打了個落花流水,趕回老家不敢來犯,這可是天大的功勞啊,若要論功行賞,此番非得封侯拜相不可了!」

  「是啊,衛將軍這些年出生入死,立下的汗馬功勞豈是三言兩語能說盡的。」他就像他的姓一樣,保家衛國,戰場上浴血殺敵,置個人死生於度外,鐵錚錚的英雄漢,如今百姓才能有安穩日子好過。

  「啊,來了、來了!看呐,是衛將軍!」

  霎時,場面浮動起來,人人歡欣鼓舞期待著,張大了眼,引頸盼著,能多瞧幾眼大將軍的凜凜威儀。

  「是馬背上,為首的那個嗎?」

  「是呀!」

  「好--年輕呀,他應該未過三十吧?」真是--年少英雄呀!

  一瞬間,懷春少女醉了,醉在那俊朗挺拔的身姿中。

  那樣一雙朗朗星目,彷彿濁世間最明亮的光束,坦蕩清明,兩道濃眉,英氣十足,人說濃眉男子重情重義,宛如刻刀所鑿出來的五官,深刻而分明,俊得英氣、俊得傲然出塵。

  「衛將軍--娶妻了嗎?」人群中,含羞嫩嗓問出這麼一句。

  「沒呢,前兩年皇帝要為他賜婚,將公主許配給他,他當下便說:‘外患未平、百姓無依,臣,何以為家?’字字沉篤有力呢!」

  「啊!」眾人讚歎,折服了。真不愧是他們的衛將軍,鐵血丹心好男兒啊!

  長長的街道上擠滿了人潮,也不曉得是誰,貪看將軍威儀,這麼一推擠,約莫十來歲的孩童抵不住衝撞力,跌出街道上來,就在衛少央面前,行進隊伍瞬間停滯。

  當下,圍觀百姓驚抽了口氣。

  驚擾了將軍坐騎,這、這該當何罪呀!

  衛少央拉緊韁繩,安撫胯下受驚的愛駒,下了馬背親自上前察看。

  「摔疼沒有?」

  男孩抿緊唇,仰首直視他。

  「你很勇敢。」衛少央贊道。換作一般人,早嚇得說不出話來了。

  「我以後,會像將軍一樣,到戰場上殺敵,讓心愛的家人過安穩日子。」

  周遭人群聽了這番豪語,不由得暗暗嗤笑。無知小兒,一身的破爛,也敢和衛將軍相提並論,口氣恁大!

  衛少央卻笑了,指腹拭去男孩臉上的汙漬。「我信你。」

  他會有出息的。光是那坦蕩蕩直視他的清明雙瞳,瘦弱肩膀上不容摧折的堅毅,他便信。

  未料他會如此回應,沒得到原先預期的訕笑,男孩反而愣住了。「可是--我出身不好,不識字,沒地位……」

  「上戰場,不需靠出身,一腔熱血,一身傲骨,足矣。」衛少央拉了男孩一把,臨去前,留下幾句:「你若有心,隨時上將軍府來找我,運籌帷幄、調兵遣將,靠的不只是一股子蠻勁,我,也曾什麼都沒有。」

  從未聽聞衛將軍打哪來,只知他憑著一身武藝,由不起眼的小兵到今日敵寇聞風喪膽的大將軍,人人只知他用兵如神,怎知他原來也是出身貧寒?面對市井小民衝撞了坐騎,沒有責罰,展現了寬容大度;當著他的面揚言有朝一日定要並駕齊驅,也無嘲弄,而是給予尊重。

  雖然,他們也不懂,一個乞兒似的孩童信口誇下的豪語,憑什麼得到衛將軍的重視,但是他們都明白--

  這就是大將軍的泱泱氣度!

☆☆☆☆☆☆☆☆

  一如那些市井小民的預測,皇帝于朝堂上論功行賞,衛少央封為輔國大將軍,外主征戰,內秉國政,位列三公之上,食邑八千戶,加封長平侯。

  身為武將,一身尊榮莫過於此,當今太平盛世,是他以血汗所打下來,皇帝寵之信之,仰之賴之,若問放眼朝堂之上誰最尊貴,那麼非衛少央莫屬。

  然而,儘管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他身上永遠找不到一絲驕矜跋扈,凌人傲氣,時時自惕自省,禮賢下士,是這樣的氣度,使得皇帝對他偏寵有加。

  衛少央,絕對不是個只知打仗的莽勇武將,他懂得尊卑禮儀,有寬厚襟懷,褪下戰袍,他是謙謙君子,行之有度。

  這,就是世人眼中對他的評價。

  今日,皇帝設宴禦花園,一來為他接風洗塵,二來慶功,犒賞勞苦功高的將士們。

  皇帝賜酒,不得不喝,衛少央小酌幾杯,不勝酒力。

  「衛卿,你醉了。」皇上凝視他略現的少有醉意。

  「臣該死,貪杯失態。」

  「得了!今夜擺宴本就為慰勞眾將辛勞,大可暢飲尋樂,何罪之有?」

  皇帝派遣貼身侍兒、護衛五、六人,一路護送他返回將軍府,那樣的看重與愛護之心,滿朝文武恐怕還找不出第二人。

  回到將軍府,由僕人接手伺候事宜,那貼身近侍說了:「衛將軍,皇上對您可真是偏寵了。」

  連皇帝的御用侍兒都派來沿路照料,分明不將他當外人了。

  「勞煩公公回宮後,代衛某謝過皇上。」

  「小的知道,將軍您就好生歇著吧。」宮裏的侍僕、隨從離去後,管家擰了熱巾子替他擦臉。

  「將軍,您今晚喝多了。」沒見過將軍連路都走不穩的樣子呢。

  「是啊。」他向來律己甚嚴,今夜,可說是放縱了。

  接過巾子,他睜開眼,揮了揮手。「下去吧,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管家點頭,像是也習慣了這個不愛人侍候的奇怪將軍。

  不一會兒,衛少央坐起,下了床,步履依舊沉穩,清亮眸底醉意全無。

  他其實沒有醉,或許說,不足以醉到失態。

  推開窗,讓沁涼的夜風吹散些許酒意,想起席間,皇上有意無意的暗示。

  「愛卿也二十有八了吧?這般年少英雄,想嫁你的閨女怕是多得要擠破將軍府大門了。」

  前年,皇上便已暗示,有意將皇妹九公主下嫁予他。那時,北方戰事告急,他可以拿「社稷長治久安為重,個人小情小愛不足掛念」為由,理所當然辭謝皇恩。

  「朕九皇妹亦是天姿國色,才貌雙全……」

  而今,皇上二度提起,再推託下去,怕要成了恃寵而驕、不識好歹了。

  他不得不佯裝醉態。

  不得不。

  「不知何等絕世佳人,才攀得上愛卿眼界?」

  腦海,依稀又浮現皇上略帶奇惑的問句,他閉上眼。「絕世……佳人嗎?」

  他也想知道,她在哪裏?

  不是不曉得,自己在眾人眼中,實為異類,權勢、富貴、聲望,樣樣都有了,卻不懂得及時享樂,不上酒樓,不玩歌妓,皇上賞賜過美人數名,全讓他安排出府許配他人,數年來清華自守,究竟,他在等什麼?盼什麼?

  不,他沒等什麼,也沒盼什麼。

  「我,也曾什麼都沒有。」

  正如他那日在長安街上,對男孩說的話,他,曾經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容期盼,至今依然。

  「我信你。」

  短短三個字,曾經,有個人也這樣對他說過,不嗤笑他的癡心妄想,而是堅定、支持地如是說。

  是那個人,成就了今日的衛少央。

  此時此刻,禦花園內,依然絲竹歌舞,通宵達旦吧?只是啊……

  他歎息。繁華褪盡,他只覺一身寂寥。

  一身,無人可慰的寂寥。

☆☆☆☆☆☆☆☆

  除了升官、封侯之外,皇上的賞賜也相當可觀,各式奇珍古玩、絹帛玉飾一一送進將軍府,擺滿了廳堂。

  好不容易,奉旨宣讀的公公念完長長一串的禮單,衛少央接旨謝恩。

  流覽過滿廳的奇珍異寶,玉如意、龍鳳玦、夜明珠、麒麟古玩、翡翠鴛鴦釵、湘繡蘇繡蜀繡等織工巧致的珍貴絲綢,更別提一斛質地通透、大小均一的珍珠,有多麼難得了。

  這全是皇上的賞賜,管家都看傻了眼。

  其中,還有一把古劍。他輕輕抽出劍鞘,劍身綻放之光芒清冽如冷泉,燦燦如日陽,劍柄所雕鏤之七星運轉深邃而絕妙,他認出,這是把稀世名劍,吳越五大名劍之一--純鈞。

  「寶劍贈英雄!足見皇上對將軍的期許重托啊!」贈寶劍、封為護國首將,不正是要這頂天立地的英雄漢,以手中名劍,護衛國家社稷之安寧嗎?

  衛少央輕輕一顫,收劍回鞘,靜默著。

  皇上厚恩,他自是懂得,不巧的是,他身邊亦有把吳越名劍--湛盧。

  那把劍,通體湛墨,看似無奇,卻是削鐵如泥;看來不帶殺氣,卻又無堅不摧,浩然沉毅。相傳,那是把仁道之劍,君有道,劍在側,國興旺。

  是那把劍,陪伴著他從沒沒無聞的小小兵卒,到今日赫赫威凜的將軍之位,多少次生死關頭,他含著一口氣,身邊伴著的只有這把湛盧劍;多少個寒寂歲月,他不以為苦,握著手中的劍,他便有熬下去的力量;多少年兵戎生涯,顛沛流離,用一身的傷,一身的血,只為了那句話--寶劍贈英雄。

  為了證明,她慧眼識英雄;為了不負,她贈劍的期許。

  這是多年來,支撐著他唯一、且不變的信念,以生命去護著,有她的國土。

  不負她。

  這是他,唯一能回報的。

  若有朝一日能再相見,他唯一想問的,只是這麼一句--

  小姐,今日的衛少央,可有令你失望?

  「將軍?將軍!」連聲的呼喚,將他恍惚遊離的思緒喚回,這才聽進管家的請示。「這些該如何處置?」

  雖說將軍府戒令森嚴,但放置這些價值連城之物,著實也太招搖了些,何況將軍向來不愛奢華,對府裏的擺設佈置也是一切從簡,這些年來,將軍唯一執著的,應該是植了滿園的梅樹吧!

  在老管家看來,將軍在臘月隆冬時,流連于滿園梅樹下,癡眷忘情的模樣,遙勝於收藏奇珍古玩千萬倍。

  衛少央聽進了,看著滿室奇珍,而其中又以珠釵玉飾居多,他暗暗苦笑。

  皇上就這麼積極暗示他,這將軍府缺了個女主人的事實嗎?泰半的綾羅綢緞、珠釵玉佩,都是用來妝點佳人,他一介男兒哪用得上啊。

  走上前去,他在一隻錦盒前停住,執起盒中之物。微風吹來,通體瑩透的玉飾發出清泠聲響,幽沈如流泉。

  玉玲瓏嗎?

  他聽過這種傳說,真正通曉靈性的玉器所發出的聲音,會是世上最清婉動人的旋律,那是心意相通的男女,才能聽見的玲瓏之音。

  玉玲瓏分雌玉、雄玉,拆合各半,其下的吉祥結綴著溫潤珍珠,垂下淡紫色的流蘇。

  他胸口彷彿觸動了什麼。「純鈞劍、玉玲瓏留下,其餘的,能變賣就換成賑銀米糧,送去徐州賑災。」

  純鈞劍失不得,當中意含付予的護國重托,一如廳門上,皇上揮毫禦賜之匾額--「赤膽忠心」;而玉玲瓏--他甩甩頭,打住思緒。

  徐州已乾旱三年,不知餓死多少人,與其留下這些無用之物,倒不如賑濟災民,能救多少是多少。

  早料著主子會這般處置,老管家亦未表現過多意外之情,頷首承應:「是!小的會盡速辦妥。關於近日不少朝中大臣送來拜帖,並邀您過府一敘,說是要擺宴恭賀將軍大捷歸來,不知將軍如何處置?」

  人皆現實,哪個人飛黃騰達,人群就往哪兒靠攏巴結,尤其這幾日,將軍府的門檻都快被那些人給踏平了。

  俊朗雙眉蹙了蹙。「全數婉轉辭謝。」

  「是!」

  將軍府門檻過高,攀望不上嗎?不,或許說,是他們的將軍生性剛直,不擅官場逢迎那套路子。

  如此心性,清如明鏡自然是好,只是啊……官場詭譎,那正直性兒,真容得了他生存嗎?老管家不由得擔憂起來。

☆☆☆☆☆☆☆☆

  數日後。

  衛少央上完早朝回府,稍事梳洗,喝口茶水便又進了書齋,翻閱近日六部上呈的各大事件。

  「你這人真是閑不下來。」清脆女音由窗口傳來,他抬眸望去。

  女子咬著梨,手肘擱在曲起的左膝上,斜坐窗臺之上,以木簪隨意綰上的長髮,落下幾綹迎風飄揚,別有一番灑脫韻致。

  「安南將軍,請有點三品官該有的樣子好嗎?別讓人覺得咱們武將都是粗人。」這岳紅綃絕對是我朝開國以來最傳奇的女子,第一個官拜三品的女將軍,第一個帶兵打仗、有謀略、有膽識的女將軍,多年下來,隨著他出生入死,豪情俠義不遜男子,簡直就是木蘭再世。

  「呿!」岳紅綃一個躍身,俐落地跳下窗臺。「你以為我稀罕?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這兒還留不住我呢!」

  「就算不理會官銜,好歹也顧一下女子儀態。今年二十四了吧?老姑娘一個了,看你還怎麼嫁得出去。」連年來的大小戰事,把她的青春都給耽擱了,成日混在男人堆裏比豪爽,以當今世俗標準,有幾個男人敢要?

  就算有,怕是她也看不上眼。

  「怎麼?良心發現,終於肯娶我了?」丟開梨核,岳紅綃俯近他,笑嘻嘻地問。

  衛少央眉都沒給她挑一下,伸出一指將她湊來的臉龐推開,鎮定自若地接續手邊事務。

  這話她三天兩頭就會拿出來調笑一番,他已聽得很習慣了。

  打十八歲跟在他身邊,岳紅綃什麼苦都吃過,並不因為女子身分而有所寬待,他欣賞她,單單純純只是同袍間的互敬互重,對她,絲毫無法勾起男女間的幽晦情愫。

  岳紅綃悶悶地退開,輕斥了聲:「木頭都比你解風情。」

  他動作頓了頓,抬眸正視她。「紅綃。」

  「幹、幹麼?」突然那麼認真地凝視她,恁是平日再大而化之的岳紅綃,也在心儀戀慕了多年的男子的目光下,微微害羞起來。

  「好好為自己覓段良緣吧,我知道營隊中幾名少將對你有心,再蹉跎下去,年華都要老去了。」

  他、他明知道她為誰而蹉跎,還說這話!岳紅綃氣惱,脫口追問:「你真要攀那株皇室名花?她嬌貴得只消用一成力道就會被你捏碎,捧著怕摔了、含著怕融了,你是要娶來供著當菩薩娘娘嗎?她與你不配!」

  「我沒要娶九公主。」

  不娶九公主?

  她鬆下一口氣,沒要娶就好,除了皇帝老子她搶不過之外,其餘的,她不認為這世上還有誰比她岳紅綃更適合他。

  他們一同出生入死,多年來並肩作戰的情誼、無可替代的過命交情,沒人比她更懂他。他是孤兒,孑然一身,她也是,她能撫慰他的滄桑,最終他若不娶她,還能娶誰呢?

  他歎息,婉轉暗示:「紅綃,我們是戰友,是兄妹,這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即使不娶公主,也不會。

  她的心意,他懂得,旁人也都看得分明,只是誰也沒說破。他若能回報早就回報了,不會等到今日。

  「你心裏,在等著誰嗎?」她反問。

  他在等誰?「不,沒有。」極迅速地,他脫口而出。他不曾盼過,也不曾等過。

  「那不就得了!」他身邊一直沒有人,如果不是在她出現之前,那麼陪他走到最後的那個人,必會是她。

  不等他再說什麼,她轉移話題,探頭看了看。「嘖,輔國大將軍,真風光啊!要真一一赴約,你得一路吃到年尾。嘖,我看看,杜尚書、郭侍郎、張廷尉、曹禦史……連王丞相都有!你面子真大啊。」

  她翻閱桌上的拜帖,逐一念出。

  衛少央視線定在其中一處,似在沉思什麼。「工部杜尚書嗎……」

  多年相處,默契可不是說假的,岳紅綃察覺他神色有異,輕問:「怎麼了嗎?」

  「不,沒事。」看完拜帖,他拉開書房的門喚來管家,低聲詢問、交談數語,而後,只見他說--

  「回覆杜尚書,就說,衛某依時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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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 00:04: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三日後,尚書府邸。

  衛少央依約前來,雖名為洗塵宴,卻是大肆鋪張,醇酒佳餚,觥籌交錯,不過是工部尚書,卻已在府中養了一班舞伶歌妓,極盡奢華。

  席間,衛少央滴酒未沾,像是不曾置身於其中,清醒地淡看這一切。

  豪門中的驕奢淫靡,他看過太多太多,饑寒交迫的那些日子,他總是能聽聞那些高牆朱門內的尋歡作樂。

  「衛將軍,我敬您——」為了討好這當朝貴人,杜尚書可說是使出了渾身解數,逢迎獻媚。若能攀上他,那往後仕途便可平步青雲了。

  衛少央斟了半杯香茗,以茶代酒。

  除了茶水,這一整夜,他什麼都沒碰。

  而這些,杜尚書自是看在眼裏。

  美人侍候,他婉拒。

  百年佳釀,他謝絕。

  名貴珍藏,他推辭。

  早聽聞這衛少央品德高潔,酒、色、財、氣,所有會令人迷失本性的東西,他一概不碰。

  但他不信,不信他當真無欲無求。只要是人,就有弱點和欲求,只是他在乎的事物,至今尚無人知曉。

  這世上,沒有收買下了的人,端看你付不付得出代價!

  「杜尚書,我今天來,是想和你談談長江水患的問題。」清炯瞳眸直視著他,杜尚書心頭暗暗一跳。

  「唉!喝酒時談這些沉重公事做什麼呢,來來來,我敬您一杯,別逕是喝茶呀,茶哪有醇酒美人帶勁兒。翎兒,別彈琴了,沒見衛將軍酒杯空著嗎?過來斟酒敬衛將軍一杯!那個香荷,不是要你去請少爺、少夫人出來嗎?衛將軍都來那麼久了,怎麼還沒見到人?」

  「少夫人身子不適……」

  「什麼?我是怎麼交代的?就算只剩一口氣也得給我爬出來招呼貴客,衛將軍是何等人物,豈容你們怠慢!」

  「杜尚書不必費心,我不是來飲酒作樂的——」衛少央試著想說什麼。

  「不費心、不費心!」一面陪著笑,一轉身,板著臉訓斥:「站著發什麼愣,還不快去!」

  「杜——」婢女已領命而去,而稍早前撥弄琴弦的那雙纖美柔荑已為他斟了滿杯水酒。

  「衛將軍,翎兒敬您——」這女子,國色天香,顧盼間嫵媚生姿,投足間暗香襲人,那雲袖翩翮、水眸含情,教人光瞧便要醉了……

  她還是清白之身,不曾伺候過男人,但若對象是眼前這英朗偉岸的男子,她願意……

  杜尚書一面悄悄審視衛少央的反應。

  翎兒在府裏養的這班歌妓中,才貌堪稱一絕,早先曾是名動京城的青樓名伶,還是個清倌,砸下萬把銀錢將她買回,連唯一的獨生愛子垂涎美貌已久都碰不得,本想過些時候收為寵妾,但若是衛少央看上眼,他忍著皮痛肉痛心痛,也會將翎兒雙手奉上!

  莫說寵妾,就算是髮妻,他都能送上去陪他睡!

  誰教人家權傾朝野呢?為了仕途前程,這點小小的犧牲算什麼?

  「爹,你這麼急著把我找回來做什麼?我和朋友飲酒看戲,正在興頭上呢……」遠遠地,一名年輕男子走來,邊走邊嘀咕抱怨。

  「放肆!還不快見過衛將軍——」杜尚書一喝,使了個眼色,那杜家公子醒悟過來,連連行禮。

  「啊!不知衛將軍親臨寒舍——映宛,還不快過來!」男子突然朝他後頭喊話,他正推拒翎兒斟來的酒杯,順勢拾眼一瞥——

  那女子低斂著眼眉,長髮如瀑般散落肩,半掩住麗容,看似倉促間被拉離寢房,衣裳單薄得禁不住寒風吹拂。

  男子探手將她扯到眼前,動作稱不上濃情蜜意,她一陣踉蹌,撞上桌角——

  哐啷!

  酒杯掉落桌面,撞擊出清脆聲響,沒人來得及看清怎麼一回事,她已落入一堵寬大的懷抱。

  好暖。

  她怔了怔,回過神來,仰眸對上一雙俯視著她的深瞳。

  耳邊,傳來濁重的喘息、胸口如擂般的跳動,她甚至能感受,激越的血液流竄——他的手在抖!

  她蹙了蹙眉,不解。「你?」

  衛少央張了張口,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響。

  她一站穩,端莊地攏了攏衣襟,退離到夫婿身後,安靜佇立。

  是了,她是名門千金,永遠雍容得宜——

  「瞧瞧你這是什麼模樣,有貴客來也不曉得打扮打扮,豈不失禮於衛將軍?」杜尚書之子——她的夫婿正低聲數落著,而後恭謹致歉。「衛將軍,賤內不懂禮數,切莫見怪。」

  賤內,他說。

  這年頭都是這樣的,女子地位輕賤,在夫家永遠只能當個沒有聲音的陪襯,襯著夫婿的風光得志。

  女子皆是如此,他不該意外,女子皆是如此——

  但,該死的!她不該是如此,她的夫婿,不該是世俗男子!

  她該擁有最好的,被珍視疼寵,視為今生唯一的摯愛,心頭的一塊肉——

  他忽然一股憤怒湧上心頭。「她病了!你們沒發現嗎?」

  話一沖出口,杜尚書錯愕,杜天麟錯愕,連梅映宛都錯愕不已地望向他。

  他知道不該,這話不適宜由他來說,但他無法控制自己,他知道她病了,打從方才扶住她,觸到她過高的體溫時便發現了,她的氣色不佳,單薄身軀就像他寢房前栽種的那株白梅,朵朵在枝頭飄搖欲墜,化為春泥。

  他心口揪緊得無法呼吸,無法思考。

  「坐。」她看起來,像是快要站不住了,將她安置好,塞來銀箸,問:「用過晚膳了嗎?大夫呢?有沒有看過?誰幫你煎藥?婢女怎沒在身邊照料?是風寒還是什麼原因?有弄清楚嗎?還是我另外再請個大夫?宮裏的禦醫我有認識幾個,要不要我——」

  梅映宛蹙眉,不自在地旋動細腕,他這才留意到自己還抓著人家的手不放。

  「對不住——」他連忙收手退開。

  「不敢勞煩衛將軍費心。」梅映宛微微蹙眉,聲音仍是淡淡的,但能隱約瞧出她眉心之間壓抑的不悅。

  他也知道自己的行為是孟浪了,於情於理都超乎為客之道,但——他管不住自己,席間,總為她添水、布菜,關注著她最細微的需求,雙眼無法自她身上移開。

  「喝點熱湯,逼逼汗。」親自舀了八分滿,放到她左手邊,殷勤、留神地照料著。

  杜尚書與兒子交換了一記眼神,心高氣傲的杜天麟無法容忍,胸口一把怒意就要爆發,卻在父親一個眼神示意下,硬是咽了回去。

  梅映宛不是笨蛋,彌漫于席間的緊繃氣氛,她不會感受不到。這男人未免太放肆,她知道他是高官,在朝中有舉足輕重的權力,可以要人生便生、要人死便死,但那又如何?位高權重就可以狂妄傲慢?那火一般狂熱的眼神緊鎖在她身上,毫不顧忌她已為人婦的身分。

  這簡直就是無禮了!

  他究竟有沒有一點作客的自覺?有沒有將她的夫婿放在眼裏?她不是青樓歌妓,不是他能狎玩輕慢的對象!

  雖然,他從頭至尾,都沒有絲毫輕佻逾矩的行為,但那雙眼神——太過炙熱的眼神,就是教她打心底感到被冒犯。

  刻意避開他的目光,視線移向他處,滿桌的杯盤狼藉、絕色歌妓隨侍在側,她的心更冷了。除了尋花問柳,飲酒作樂外,這些高官還會什麼?

  「相公,妾身有些不舒服,可否容我先行退下?」梅映宛先行告罪,這奢靡之處她再無法多待片刻。

  「去去去!」杜天麟揮了揮手。再任衛少央熱烈凝視他的妻子下去,他可也難保自己火爆的脾性壓不壓得住了。

  她籲了口氣,連忙起身退席。

  「小姐!」乍然瞥見她單薄的身軀,衛少央滿心滿眼再容不下其他,探手扯落身上的狐裘,往她身上攬。「天冷,別受寒了。」

  「將軍好意,心領便是,我不能接受。」說著便要扯下——

  「別!」他伸手按住,制止她,眼神竟流露出些許卑微。「算我求你,可以嗎?」她身子已然不適,不能再受寒加重病情了。

  這狐裘很暖,某年隆冬他鎮守邊關,那場仗打得很苦,加上嚴寒惡劣的天候,僵持不下的戰事已教將士個個吃不消,而後,京城派人送來裘,皇帝恩澤鼓舞了士氣,他們打了場漂亮的勝仗,狐裘就是那時隨冬衣送到他手中的,還帶上了皇帝禦筆信函,因此,這賞賜對他而言意義重大,是皇上憐恤他保衛家國的辛勞。

  它代表的,是一分溫暖,一分情義,她懂嗎?

  兩人僵持不下,相顧無言了半晌——

  有一刻,她幾乎以為自己在他眼裏看到了一絲無措、脆弱的乞求……

  乞求?這字眼才剛浮現腦海,立刻教她給拂去。

  不過是個不懂禮教的武夫,大剌剌地瞅著主人的妻室瞧,野蠻又粗鄙的俗人,怎可能有如此軟弱的情緒,是她多心了。

  「請放開我。」她聲音沉了,眼神更冷。

  衛少央連忙鬆手。「我沒惡意。你——好好休息。」

  「不勞衛將軍費神。」

  她,應是厭惡極了他吧!

  由她的眼神中,他看出來了。

  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他目光仍然無法收回,回席後,波瀾狂湧的心思依然無法壓抑、平息。

  太明顯了,瞎子都瞧得分明。

  杜尚書暗暗思忖,小心開了口:「衛將軍,關於您剛剛說的長江工程之事……」

  「嗯……」一字半句也塞不進腦子,盯視著酒杯,雙手隱隱發顫。

  出人意表地,執壺斟了滿杯,一飲而盡。

  辣,熱辣辣的嗆意,佔據了喉間,狠狠灌入胸腔、心肺——但是,抑不住,抑不住那狂撼震顫、心悸疼痛……

  他醉了。

  杜尚書打蛇隨棍上,留了他一宿。

  此刻,書房之內——

  「什麼?!爹,你在開我玩笑吧!」杜天麟跳起來,朝著父親咆哮。

  這太可笑了,居然要他將妻子送上門去陪寢,那他成了什麼?龜公嗎?討好權貴也不是這麼個討好法!

  「爹不是開玩笑,方才那情形,你也看見了,連翎兒他都看不上眼,卻對映宛那樣殷勤,他意思已經表示得很明白了,要討好他,得拿映宛來換。反正你也沒怎麼喜愛她,不是老抱怨這個千金閨秀不懂婉媚風情,無趣得緊嗎?」

  「我再不喜歡她,還是明媒正娶來的!」要真這樣做,他臉往哪兒擱?心高氣傲的杜天麟咽不下那口氣。

  「兒子,見識要放遠一點,大丈夫何患無妻,這事關乎你未來的前程,還有爹這頂官帽,要能侍候得他高興,將來有他提拔,還擔保不了咱們父子倆前程似錦嗎?」長江工程都說出口,這可不是下馬威嗎?若不順著他,難保這一嚴辦起來,連官帽都保不住!否則杜尚書又豈願出此下策?

  「爹說得倒輕鬆,這樣失貞汙穢的妻子,我還能要嗎?」打小便是天之驕子,吃最好的、用最好的,他已經被寵壞了,別人睡過的女人,再要只會辱沒了自己。

  「好了,我知道你的委屈,這事兒過後,爹答應讓你納妾,你想要誰過門都成,這總行了吧?」

  「爹,這可是你說的!」杜天麟捺下不悅,算是接受了父親的補償。

  哼,衛少央,你等著瞧!

  今日的羞辱他記下了,早晚要加倍討回來!

  達成協定的父子倆,卻沒留意到門外靜佇艮久的纖影。她面無表情,冰冷的、寒漠的身影,與沁涼夜色融合。

  她沒驚動任何人,悄悄地來,又無聲地離去。

☆☆☆☆☆☆☆☆

  頭好昏。

  酒氣在胸腹間翻騰,他今晚喝了不少,但還不至於爛醉如泥,他有多少酒量自己明白,至少這一刻,他腦子還是清楚的。

  太清楚了,清楚到狂天撼地的心緒,依然主宰著他每一分思維。

  他呼吸急促,閉上眼。

  多少年戎馬生涯,生死關前,他不曾懼怕,衝鋒陷陣,浴血殺敵時,他不曾慌亂,千軍萬馬,大敵壓境,他鎮定沈著,指揮若定……然而,此刻,他竟因為那張不曾預期再度見著的容顏,身軀不爭氣地微微顫抖。

  她不記得他了,從她淡漠無緒的冰冷眼神裏,他便知曉。他不知,他該怎麼將那句等了十年的話,對她說出口——

  一陣細微聲響由門外傳來,多年兵戎生涯下,已習於高度警覺的衛少央抬眸望去。「誰?」

  回應他的,是輕淺細微的喘息聲。

  他撐起身子,踩著略略不穩的步調上前查看,門外之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小姐!」他訝喊,連忙張手接住她虛軟的身軀,無法思考太多,一個使勁便將她抱進房。

  「別——碰我。」她咬牙,想反抗,然而吐出這句話,已是費盡她所有的力氣。

  怎麼也沒想到他會對她下藥,多可悲,這就是她的夫婿,為了富貴榮華,可以將妻子送上門任人玷辱。

  她覺得好悲哀。

  如果不是回房後,驚覺還披在身上的狐裘,不欲與那男人有絲毫牽扯,上了書房想請夫婿代為歸還,她也不會聽到那些教人心寒的對話吧?

  「你最好給我乖乖聽話!從也罷,不從也罷,總之今晚你得好好侍候衛將軍,別節外生枝。咱們杜家垮了,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

  想起丈夫軟硬兼施的脅迫,與眼前俯身凝視她的男子重疊。

  這就是男人,這就是達官顯貴的嘴臉,多麼地醜陋,多麼地教人作嘔!

  「滾——」她費盡了力,掙不開他的臂膀,使勁咬上他的手臂。

  「小姐?」將她安置在床上,衛少央眉心連蹙也沒蹙一下,任由她去咬,靜默而憂慮地凝視著她。

  她看起來好嚴重,究竟是什麼病?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風寒。

  嘴裏嘗到了血腥味,點點殷紅由雪白袖袍中滲出,她鬆了口,幾近絕望的淚水自眼角滑落。「走……開……求你……」

  他怎麼能走?她看起來好痛苦,要他在此時棄下她,殺了他都做不到!

  他伸手,碰觸她蒼白的面容,拭去淚痕,小心翼翼恍若對待價值連城的珍品,稍一使勁便會碰碎,溫柔而痛惜。

  「別……碰我……」她屈辱地別開臉,想抗拒,卻驚恐地發現,體力正一點一滴流失,再這樣下去,她知道今晚她絕對逃不了——

  「別動!」輕易壓制她妄動的雙手,掌心探上她額溫,冰冷失溫,渾身止不住的輕顫。

  想起稍早前,仍是灼熱發燙的,是什麼樣的病況,會致體溫如此冷熱不定?

  他焦灼不已,掌心貼上她胸口,暗運內力渡予她,已無暇細想男女之防。

  「你!住手!」滿心已教恐懼佔領的梅映宛,根本無從察覺,那碰觸始終不含絲毫情慾淫念,有的只是珍視與莊重。

  好厭惡!她真的好厭惡這種人!仗著權勢為所欲為,將他人的尊嚴踩在腳底下任意凌辱。

  她憑什麼要犧牲自己的貞潔,成為男人爭權奪利的籌碼?她不是妓女!

  悲辱的淚水一顆顆逼落,被壓制的雙腕奮力掙扎,右腕一掙脫,她不敢思索、不敢遲疑,抽出袖內暗藏的匕首狠狠刺去——

  衛少央張大了眼,緩慢地,移向胸口那把匕首。

  她咬緊牙關,不讓自己深想、後悔,緊握著匕首,加深力道,推進。

  她沒得選擇,這是唯一的機會,否則,她會失去貞潔。

  「我不懂。」對於一名被刺殺的對象,他反應出奇平和,既沒憤恨狂怒,更無任何暴怒反擊,只是沉靜地凝視她淚花墜跌的眸子。

  他可以避開的,他的身手比她俐落太多,怎會避不開一名弱質女流的攻擊?但只因為是她,只要是她做的,任何一切,他都會受下,絕不規避,他只是不懂,為什麼?小姐為什麼要對他下手?

  深瞳掠過一抹痛。「你,要我死?」

  若真是如此,只需一句話,他衛少央,夫復何言?

  她凝著淚,不言不語,貝齒陷入蒼白唇辦,滲出點點血絲。一個使勁,她抽出匕首,轉了方向,緊閉著雙眼往心坎壓下——

  有什麼會比被自個兒的夫婿賤賣更可悲?在被強帶來這兒——不,更早,早在書房外,她就已有豁出一切的決心,若真走到這一步,她的尊嚴絕不容他人踐踏。

  她的動作太快,衛少央驚駭,來不及阻止,情急下——

  刀勢受阻,她困惑張眸,驚見他徒手握住刀口,牢牢地,無法移動分毫。

  血,一滴,一滴,順著刀緣,滴落她胸口。

  「你……」她愕然失聲。

  「為什麼要這樣做!」失了鎮靜,聲音不再平穩、情緒不再溫和,衛少央怒吼,微顫的音量質問道:「為什麼要傷害自己!」

  傷他,他無怨,但,為何要自戕?

  「我拿命……抵你。」她這一生,不曾負過誰。

  「傻瓜!不需要。」奪過匕首丟向一旁,同時也撐不住劇痛,跌落床下,他喘上一口氣,將話完成——

  「我這條命,只要你一句話,隨時都願雙手奉上。」

  「你……」或許是少了威迫戚,較能定下心來,迎上清朗如月的眸子。有這樣清澈坦蕩的眼神,豈會是卑劣小人?

  她似乎!做錯了什麼。

  「我以為……你與公公達成協定,以我的身子,交換他們父子的仕途前程。」

  所以——所以——她今晚是被迫送到他房門口?

  「荒唐!」這對父子簡直是——

  梅映宛是杜家媳婦,他們怎能這般羞辱她!

  他一時怒上心頭,氣血翻湧,眼前一片昏暗,痛楚更是鑽心刺骨。

  「你……還好嗎?」那一刀,她沒留情。梅映宛深自譴責,撐起身子下床,想為他察看傷勢。

  「別過來!」按住湧血的胸口,連連退開數步,拉出距離。

  梅映宛垂眸,呆立原地。

  她將他傷成這般,他防她,應該的。

  「我對你……沒有任何的不良意圖,請你……務必相信。」用那樣的眼光看待他們,不只是羞辱他,更辱沒了小姐。

  「我信、我信。」她慌道,淚水進落。「對不起,我太衝動了,他們對我下藥,強迫我,我以為、以為你……」

  只是……被下了藥嗎?

  他鬆了一口氣。「你沒事……就好……」

  藥效會退,退了就沒事了。

  放下高懸的心,他扶著牆,滑坐地面。

  體力隨著鮮血一點一滴自體內流失,他知道自己再撐不了多久。

  「回……房去!」他喘息著,用最後的力氣催促道:「回房……告訴你的夫婿,我們……沒什麼。女人家……名節……很重要。」

  再多耽擱些時候,就真的沒人肯相信她的清白了。

  他不知道杜尚書打的是那樣的主意,否則一開始就不會抱她進房。

  「可是你的傷!」他傷得好重,她起碼也得為他處理好傷口。

  「不礙事!刀口舔血的日子我過慣了……這點傷,不算什麼。」

  「不。」她不可能為了自己的名節,棄他於不顧,這種事她做不來,她不會原諒自己。

  「小姐!」他低喝,硬是撐起重傷的身子避開她,扯動的傷口,令他痛得冷汗直冒,臉上一片死白。「你不懂事情的嚴重嗎?刺殺朝廷重臣,不是一個死罪就能了事的,還會牽連到你娘家、杜家上下,這是你希望看到的嗎?」

  梅映宛怔然。

  「我不是在嚇你。趁此時無人察覺,快快離開吧,別染了我的血,否則我真的保不了你。」傷勢要真掩藏不了,最多就說刺客行刺,沒人會懷疑到一介弱質女流身上,杜尚書心虛,不光彩事兒壓下都來不及,更是不可能拿去說嘴,但若讓其餘不相干的人瞧見,她可真難以置身事外了。

  皇上待他的恩義,他再清楚不過,這要驚動到聖上那兒去,事情絕難善了。

  這才是——他一直不肯讓她靠近的原因,怕染了他的血,她難以脫身?

  愧悔、深疚,如潮水般淹沒了她自責的心。

  她不過是個意圖置他於死地的人,他為何——這般護她?

  「可是……你會死……」

  「不會,你不要我死,我就不會死。」視線開始模糊,他知道自己已撐到極限,咬緊牙關將房門打開,伸了手見滿掌鮮血,改以未染血的左手將她推出房門。「快……走……求求你……」

  她踉蹌著,被推了出來,倉皇中,她脫口問:「為什麼?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他們,只是兩個不相識的陌生人,不是嗎?

  他苦笑,關上房門前,她聽見極淺極淺的蒼涼音律飄入耳畔——

  「小姐,衛少央這個名字,你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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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 00:04:1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小姐,衛少央這個名字,你忘了嗎?」

  這句話,在他、也在她心中,蕩出千層浪花,往事如潮,一幕幕回湧腦際。

  當黑暗奪去他最後一絲清明時,腦中浮現的,是十六歲那年清新娉婷的絕色少女,宛若枝頭吐蕊含芳的一朵寒梅,在他心中,清華而聖潔。

  在前半生那段不堪回首的晦暗日子中,是她的出現,為他慘澹的人生注入一彎清泉,帶來生命的曙光。笑駡由人的歲月裏,是她的溫情,使他絕望的心帶來暖意,初次感受到人間有情。

  他的存在,只是父母偷情之下,無法見容于世人的結果,不守婦道的娘親遊街、沉潭,而遺留下來的他,身分難堪。父親無法說什麼,而父親的正妻容不下他,動輒打罵,他的存在比豬狗更不如。

  年幼無知時,他可以用無助的哭泣,向大娘詢問:他做錯了什麼?

  但是隨著年紀的增長,他不問、也不再哭了,因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一個汙穢的錯誤。

  隔壁住著的大戶人家,聽說是在朝為官的禦史大人。禦史官很大嗎?有多大?他不甚清楚,卻知道連爹和氣焰跋扈的大娘見了,都要打躬作揖。

  因為是大官吧!禦史大人家中,每晚都傳出飲酒作樂的聲音。禦史大人有好多房妻妾,生了不少兒子、女兒,每個都嬌生慣養,細皮嫩肉挨下了一點苦。他時時隔著那堵牆,忍著饑、挨著傷痕累累的痛,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其中巨大的差異。

  他不喜歡那扇華麗朱門之內的人,但是,有個人例外。

  「隔壁,又在打小孩啦?」嬌嬌細細的娃兒音,有絲不忍。

  原先以為是教訓犯了錯的奴僕,後來由侍候她的婢女口中得知,那是私生子。

  小小的年紀,不甚明瞭什麼叫私生子,但那聲音聽起來好可憐,她起碼知道就算是豬狗,也不能一這樣動輒打罵。

  知道得更多,對他有如牲畜般的遭遇,小小的心靈起了憐憫。

  讓他吃餿了的飯菜、永遠有做不完的粗活、舊傷未愈新傷又添,身上的傷口永遠好不了……這是人過的日子嗎?

  她無法體會,光想就覺得好可怕。

  那一夜,他以為自己會死去,大娘想到新的花招,用帶刺的鞭子抽他,每一鞭都血肉模糊,他痛得無法睡,大娘連他睡的柴房都鎖了,存心要他連夜凍露水。

  他好難過,挨著牆,縮著孱弱瘦小的身子。他很餓,身上發著高燒,神智恍惚——

  隔著一面牆,那是她居住的院落。

  她被他絕望的啜泣,擾得睡不著。

  「喂,你不要哭了,我都不能睡了!」她在牆的另一邊,喊著。

  「對、對不起!」他驚恐地致歉。得罪了那戶大官,大娘怕又不知要如何凌虐他了。

  「你是不是又挨打了?」

  他沒說話。

  「喂,接著喔!」

  什麼東西?他奇怪地仰頭,等了好久,什麼也沒見著,卻聽見她懊惱的低噥聲。「唉呀,真笨,丟不過去。」

  那娃娃音,帶著好重的奶味兒,他想,她年紀一定比他還小,腦海甚至浮現一個小小的身子,用著小小的力氣,跳高高猛擲物品的景象,而那模樣,瞬間竟令他覺得可愛。

  咚!

  這一定是嘲笑她的報應,一團裹著絲絹兒的瓶子不偏不倚,就砸上他的頭。

  「這藥,你抹著吧,涼涼的,一會兒就不疼了喔。」

  他怔然,又聽她說:「你等一下,等一下就好,不要走開喔!」

  他原以為,這是富貴人家的新把戲,先把東西丟過來給他,再誣賴他偷竊,帶人來抓賊。

  他猶豫著該不該逃跑,就算逃,又能逃到哪去呢?橫豎都是死。

  尚未做出決定,耳邊又傳來她的聲音。「喂,我回來了。」

  這回,是一團被油紙包裹的物品扔過來。

  「你餓了對不對?我聽說他們都拿難吃的餿水欺負你,你不要吃,吃這個。」

  油紙包裏,是幾塊冷掉的糕餅。

  「我房裏只剩這個了,你快點吃,吃完就去睡覺,不要再哭了喔!」

  他以為,是他的哭聲擾了她好眠!她一開始確實也是這樣說的——所以她才會丟藥,丟糕餅,不讓他再用難聽的哭聲吵她睡覺。那夜之後,他再也不哭了,大娘再如何凌虐得他皮開肉綻,他都不哭了。

  但是,從那天之後,她還是每晚都會扔些藥啊、食物的過來給他。

  他不懂,他明明已經沒吵她睡覺了啊!

  第一夜,他太過驚愕,忘了向她道謝,之後持續了幾次,他想道謝,都彆扭得說不出口了。

  有時,是只烤雞腿,那是他頭一回吃到肉食,沒有任何怪味的肉食。

  有時,是冷了卻無損美味的荷葉粽。

  有時,是幾顆肉包子。

  有時……

  才之,她要他別去吃大娘存心糟蹋人的食物,她會給他吃。

  那是他人生中頭一回領受到溫情,頭一回有人待他好,他開始每夜期待站在高牆底下等她,並不是奢望她給的東西,而是能和她說上幾句話,那一整日大娘的刁難,就全都煙消雲散了。

  那年,他七歲,她五歲。

  這樣持續了年餘,他始終不曉得她的名兒,她也不知道他的,彼此互不相熟,也少有談話,他嘴笨,而她也不是多話的女孩,兩人始終熟悉卻又陌生。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告訴他:「喂,明兒起,你不用再來這裏等我了。」

  乍聞此言,他心房一陣揪沈,竟痛得發不出聲音。

  「為、為什麼?」胸口像是被人挖了個洞,他著慌地追問。

  不是稀罕她帶來的食物,真的不是,就算什麼都沒有也好,可不可以,讓他聽聽她的聲音?就像以前那樣,只是幾句:「喂,你很痛嗎?」、「喂,你不可以偷哭喔!」、「喂,你還在不在?」就可以了,只要——這樣就可以了。

  「別急啦!我會叫娟兒——就是侍候我的婢女,她可以送飯菜過去給你,這樣你就不用挨著餓等到現在,東西都冷掉了。」另外,她想到他長愈大,丟過牆的食物一定不足以填飽他的肚子,讓娟兒送去,他不只有肉吃、有飯嚼,還有熱騰騰的湯可以喝,只要是她吃的,都可以為他備上一份。

  我不在乎啊!他心慌無措,想挽留,卻發不出聲音。

  「喂,你聽見了沒有?要記得到後門,娟兒會給你送飯菜去。」

  他可不可以說不要?他可不可以拿那些來交換?他要那道軟軟細細的娃娃音,這輩子從來沒人問過他好不好、餓不餓、痛不痛……

  就這樣,幾年過去。

  為他送來熱食的,成了大官府上的婢女。

  這一直是他們之間的秘密,沒有其他人知道。他吃得營養,孱弱瘦小的身子長了肉,也健康得多,臉色不再蒼白;身上的傷,有良藥治癒,不會任其化膿、潰爛,連個疤痕都沒留。大娘的操勞雖累,卻也磨壯了他的筋骨……這一切,他不再引以為苦,從那娃娃音出現後,就不曾了。

  有一度,大娘以為他偷灶房的食物吃,將他打了個半死,每夜鎖牢灶房。他沒說,任憑大娘一棍一棒打得毒辣,他咬緊了牙關,就是不說。

  那是他最溫暖、最珍貴的記憶,只屬於他一個人的,打死他都不會說。

  那一夜,他又疼得睡不著了,連她冰冰涼涼、神奇得不得了的藥都沒用。

  靠在牆邊,歎息著,回想他們初次交集的那個夜晚。

  他好想念那道娃娃音,脆弱得想乞討幾句憐惜——

  「你又被打了?」許是上天聽到他的乞求,牆的另一邊,果真傳來那道日夜思念的聲音。不過娃娃音不太娃娃音了,奶味兒也沒了,但是無所謂,他還是眷戀得緊。

  「你怎還不睡?」他這回可沒用難聽哭聲吵她了。

  她歎氣。「你那大娘啊,心腸真狠。」活像打牲畜一般,那謾駡毒打的聲音,隔牆外的她聽了都心驚肉跳。

  「你還好嗎?我讓娟兒請個大夫過去,放心,不會給你大娘發現的。」

  「不,不用。」真的不用,他想了想,補上一句:「我遲早是要走的,這裏容不下我。」

  「嗯,那很好。」否則他早晚要給大娘虐待死,那就枉費她幫他這麼久了。「離開之後,你想做些什麼呢?」

  「我想從軍,把武藝學好,將來要帶兵打仗,保護國家——」保護你。

  頓了會兒,他遲疑道:「你相信我嗎?」她會不會嘲笑他口氣太大?這些想法放在心裏很久了,本來是不打算說給任何人聽的,但她問起了,他什麼都會告訴她,只為了多聽聽她的聲音。

  她輕輕地笑,卻不是嘲笑,而是淺淺的,柔柔的,像春風一樣,化解他的不安。「我信你。一個人的出身不代表什麼。」

  「真、真的嗎?如果真有那一天,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這是他首度浮現那樣的念頭,他被自己嚇到了。

  他怎會那樣想?他和她根本、根本——

  那是雲與泥的差別啊!哪來的臉開口?

  他為自己的念頭,羞慚得無地自容。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會比誰都高興。」沒察覺另一頭,他正陷入自厭自棄中,她輕柔地接續。

  自那天之後,除了傷藥,她還會不定期在婢女送去的食籃下,放上一冊兵書。

  為了讀懂它,他在應付大娘交代的粗活間,總會利用機會,徘徊在書房學著識字、吸取知識。大娘請來教書先生,教不會弟妹,倒是成就了他。

  一冊,又一冊,每每在讀完之後,她不曉得又從哪兒找來新的兵書。懂得愈多,他愈明白,她給他找來的,都是極珍貴、兵家必讀的典籍。

  十五歲那年,他決定該是離開的時候,他需要更廣大之處,習武強身,研讀兵書,而在這裏,並不被允許。

  這個家從不曾給他什麼,他並不留戀,但是有個人,他一定要親口道別。

  他告訴那婢女,他要走了,明日起不用再為他送來吃食,感謝她這些年來的關照,臨走前,他想再和小姐說幾句話,請務必代為轉達。

  那一夜,他等在牆的另一面。

  「聽說,你要走了?」不知等了多久,另一頭傳來她特有的清潤嗓音。

  「嗯。」心房酸酸的,如果還有什麼令他留戀、割捨不下,也只剩記憶中那道娃娃音,還有她給的溫情。

  「也好,自己保重。」能幫他的,就幫到這裏,往後便看他自己了。

  「小姐——」他一時衝動,脫口要求:「能不能請你,掌心貼著牆面,一下就好。」

  她不解,困惑地抬手,貼上冰冷的牆面。「這樣嗎?你想做什麼?」

  他輕輕地,也將掌心貼上,隔著一道厚實的牆,卻彷彿能感到她透過來的溫度。

  「謝謝你,小姐。」他目光含淚,啞聲道。終於,能夠將這句遲了多年的話說出口。

  「臨走前,可否讓我知道你的名字?我想記住你。」

  「映宛,我叫梅映宛。」

  「嗯。」梅映宛,他記住了,這個名字,他會刻在心間,永生永世,不忘。

  他應得嚴肅、莊重,惹她失笑。「怎麼記?你又沒見過我。」

  「不,我見過。」她生得好美,就像她院前栽種的那株梅樹一樣,雪膚玉貌,清雅出塵,那聲音他已牢記在靈魂深處,只消一開口,他便能認出她來。

  他是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只能喑地裏偷偷瞧她幾眼,做為日後思憶的憑據。

  「你打算去哪裏?缺不缺盤纏?我這兒有些銀兩,你先應應急。啊,對了,你有落腳處嗎?城外有處小屋,是我家的產業,你先暫住在那裏,生活安定了再做盤算。」

  「小姐不必費心,我應付得來。」她幫他的已經夠多了,將來,他想靠自己。

  那年,他十五,她十三。

☆☆☆☆☆☆☆☆

  那日之後,他們不再有交集。

  小小少年脫離了大娘的惡意凌虐,反而活得更寬廣自在。他在一處小村落待了下來,白天,他獵些山禽野味,便足以三餐溫飽。

  村子裏的人都很和善,有時他獵了整頭的山豬,便分食給左鄰右舍。隔壁的大娘見他一人孤苦零丁,會替他補補衫、分送些自家種的白菜:他替年紀稍長的阿伯砍柴挑水,阿伯便將老母雞下的蛋送來給他;村子裏有個退休的鏢師,年輕時頗富盛名,知他有心,便教他習武。

  晚上,他勤練武藝、研讀兵書,有時在興頭上,燭火燃盡、雞啼破曉,他都渾然未覺。

  就這樣過了三年。

  那日,他砍了柴,送到人戶人家,收了碎銀,再到市集裏將大嬸托售的白菜給賣完,不經意聽人談起,梅禦史家的閨女要嫁人了。

  姓梅的禦史有幾人?只有一個。

  梅禦史有幾個女兒?很多。所以,不一定會是她——

  然而,最後的自我安慰,教「梅映宛」三字給打碎了。

  名喚梅映宛的官家千金,他左思右想也只有一個。

  那一瞬間,胸口好似遺落了什麼,空空蕩蕩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慌什麼、失落什麼——

  她要嫁人了,對象也是當官的獨生子,門當戶對,所以她會過得好,夫婿疼寵,錦衣玉食,富貴終身。

  他喃喃告訴自己,不受控制的雙腿來到禦史府門前,也不知怎地,就這樣傻傻站了好幾個時辰。

  於是,他看見她在家丁婢僕的護送下,進了山上的普寧寺。

  據說那是她的意思,成親之前,她要入寺廟齋戒七日,抄經書,為父母祈福,這是她身為女兒,出嫁前唯一能盡的小小孝道。

  那七日,他總是來到廟前。如果說,他也有什麼心願,那麼他希望,菩薩保佑她幸福,她嫁的那個人,一定要很疼她。

  他沒有大把的財富可以添香油錢,只有幾錠碎銀子,但是他有誠意,他有滿滿的誠意,他拜了又拜,頭磕了又磕,只求菩薩聽見他的心願。

  他還是天天來,以往,隔著一道牆,如今,隔著一間間的廂房,守著她。

  這是他最後、最後,能守護她的時日。

  直到第七日,或許是出嫁在即,她睡不著,披了衣,由寺廟後門出來,偶爾抬頭賞著月光,偶爾低垂螓首不知在想什麼。

  見她走遠了,他不放心,悄悄跟隨身後。果然沒錯,她心不在焉,在後山中迷失了方向。

  他思索著該如何將她平安帶回,此時貿然出現,必然會令她驚慌,而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嚇壞她。

  只是,荒山裏暗藏的危險太多,並沒有給他足夠的機會思索,一頭惡狼虎視眈眈,撲上去就要撕裂她,他無法再深思,本能地上前與它纏鬥。

  幸虧平日上山打獵,隨身帶了把匕首,他受了點傷,惡狼則倒地不起。

  她嚇壞了,退得遠遠,睜大的明眸滿是驚慌。

  「別怕,小姐,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很嚇人,臉上有狼爪抓過的痕跡,纏鬥間身上多處沾了狼血,一身的殘破血污……他忍著痛,盡可能地放輕音量,安撫她。

  她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怔愣地望住他。

  她恐怕真的嚇壞了。「我只是要領你回寺廟去而已,不然這樣,我走在前頭,你可以跟在很後面、很後面。你不必相信我沒關係,只要你覺得我有任何壞心眼,你可以轉頭就跑,這樣好不好?」

  她沒點頭,也沒搖頭,他很有耐心地等著她做決定。

  又過了一會兒,她移動腳步,卻不是如他所說,拉開長長的間隔,而是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以手絹擦拭他臉上的血痕。

  他受寵若驚,慌得手腳不知該往哪兒擺。「我,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她將手絹交給他,還拿出一個小瓷瓶。「這藥抹上,很有效的,不會留疤。」

  「我知道。」他脫口便答。抹了這麼多年,誰會比他更清楚這藥多有效?

  「啊!」他怎會知道?梅映宛凝視著他,突然道:「你的聲音,還有說話的語氣好熟悉,真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他心房不爭氣地撲通撲通跳著,聲音微緊。「誰?」

  她搖頭,笑了笑。「不過他已經三年多沒消息了。沒了他大娘的凌虐,我想他現在應該過得很好吧,雖然有時候想到還是會擔心,我嫁了以後,他要是有困難可就真的求助無門了。他這個人啊,挺倔脾氣的,小時候不懂事,說他哭聲吵了我睡覺,他就當真再也不哭,大娘幾乎打掉他半條命,也決計不吭一聲,這樣的傲骨,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

  「小姐——」胸房一熱,張口無言。沒想到,小姐心裏還惦記著他,他何德何能?

  「喂,你!」心思一轉,她恍然驚呼:「啊,是你!」

  「我過得很好,蒙小姐贈藥、贈書、送食,這恩情,今生永不忘懷。」

  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你說話老那麼一板一眼地認真,又沒人要你永不忘懷。你呀,要真記在心上,怎麼一去就沒了音訊?」

  「一個沒名沒姓、沒沒無聞的小子,沒臉去見你。」他本是想著,有朝一日,闖出一番成就,再回去告訴她,她沒信錯人的,怎知——還未達成理想,她便要嫁人了,她要嫁人了……

  思及此,他黯然垂眸,無言了。

  「誰說你沒名沒姓,你姓衛!」私生子又怎樣?大娘再如何氣惱,他還是姓衛。

  十五歲以前,他見不得光,沒出過大門一步,任憑他大娘小雜種、小雜種地叫,但既然他離開了,那裏的一切就再不值得回顧。

  「沒名字不打緊,我替你取。」說完,竟當真拿了根樹枝,在泥地上塗塗改改,這個不好、那個不佳的,表情極其專注、慎重……

  最後,他看著月光下,映照出泥地上僅存的三個字。

  衛少央。

  「本來是想取自‘年少英雄,泱泱風範」的意思,後來想一想,還是用這個央。我的名字分你一半,少了半邊的映字,就成了央……聽起來有點沒氣勢呢,還是你要用前頭的那個!」

  「不,就用這個。」他心房一陣暖熱。私心底,他想成為她的一半。

  「小姐,那大官的兒子,人好嗎?你想不想嫁?」

  她訝然,淺淺笑著。「談什麼想不想,這婚事是我爹作的主,我不知他是什麼樣的人,未嫁前,一切都是未知。」這樁婚姻,是父親穩固朝堂勢力的手段,生在這年代,她有何權利自主呢?

  他凝視著她,那笑容,就像今晚的月華,溫潤柔淺,對那樁未知的婚姻,抱著最寬容溫柔的心。

  她應該嫁個好人的,她應該要幸福的,她是那麼溫婉善良的人——

  「如果!」如果你不想嫁,跟我走好不好?我帶你走!

  這是第二次,他浮現那樣的念頭,想不顧一切帶她遠走高飛,甚至起了卑劣的念頭,只要不送她回去,將她藏起來,婚期一過,她就不必嫁了……

  然而,目光觸及那血污的衣裳,話又吞了回去。月光下的她,好美,美得清華高潔,不染俗塵,這樣卑賤如泥的自己,怎說得出口?

  那一夜,他們之間首度沒有那道厚厚的高牆,靠坐在樹下,他說一句,她接一句,她問一句,他也答一句,他身上的傷,她為他上藥:她傷了腳,他就背她……感覺彼此那樣熟悉,卻又那樣遙遠。

  天將亮時,她伏在他背上,回程路上各自靜默。

  廟宇已然在望,兩人同時開口——

  「小姐——」

  「衛少央——」

  一頓,她笑了。「你先說。」

  「請你——一定要幸福。」沒資格帶她走,就只能祈求她幸福。

  她靜默了一陣。「你現在,還是想帶兵打仗嗎?」

  「是。」捍衛國上,讓她在這裏生活得平安,這是他唯一的信念。

  「我那兒還有幾本兵書,你一直沒回來,等明日我出閣之後,你記得去找娟兒拿,知道嗎?」

  「小姐——」她為他做的,已經夠多了!

  「聽我的!不管我給了你什麼,一定要收下,好好珍惜、善用,我希望有一天,咱們再見面時,你不會令我失望。」

  這是她對他說的最後一段話,他答應了她,在她出嫁前夕。

  那一年,他十八,她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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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 00:04: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片片段段,思緒紛飛,他憶起,年少那段最晦暗不堪的時光,卑賤如泥的身分,受人蔑視的委屈,卻因為她,每每想起,總多了分心悸的疼痛——

  再度睜開眼,他是在自己的寢房,傷口也已處理妥當。

  鑽心刺骨的痛毫不留情侵佔他所有的知覺,他蹙眉,回想、再回想,卻完全沒有任何關於自己是如何回來的記憶。

  想坐起身,牽動了傷勢,雪白的紗布滲出點點血絲,他咬牙,忍下呻吟,揚聲叫喚:「管家、管家——」

  房門被推開,管家應聲而來。「將軍,您醒了?」

  「我——」該死,真痛。他喘了口氣,接續道:「昏睡多久了?」

  「一天一夜了。」

  這麼久?

  「您沒上朝堂,皇上聽說您身子不適,差宮裏的管事來問了好幾回呢!」

  「那你怎麼說?」

  「這傷!看來非同小可,老奴不敢多嘴,就等您醒來交代一聲。」

  衛少央鬆了口氣。「就說是之前戰事留下的舊疾復發,需調養些時日。」

  「可——」這不是舊疾,是新傷吧?

  老管家吞回疑惑,改口道:「皇上還有您的同僚送來不少補品,全擱在桌上。」

  他偏頭,瞧見屋內各角落堆滿的各式禮品,頭都痛了。「看府裏哪個人需要,全分送下去。」

  管家動手一一收拾,他目光不經意瞥見一隻熟悉的瓷瓶。「等等!那個拿來我看看!」

  錯不了!這只瓷瓶,他看了那麼多年,裏頭的藥,他這些年也研究過,卻怎麼也調配不出同樣的療效——

  是她吧?妥善安排他回府,留下了藥,她終究沒聽他的話,置身事外。

  是呵,若非如此,她便不是梅映宛了,倔脾性、軟心腸的梅映宛。

  休養了大半個月,他終於能夠下床走動。

  傷口尚未痊癒,但要打理自己、撐上數個時辰應是不成問題,再不上朝堂,皇上怕要疑心了。

  每日下了朝,走出宮門,回到將軍府後,他總是臉色煞白,然後又得躺上個把時辰。

  岳紅綃老叨念著他,這麼重的傷還不好生休養,何苦拿命去拚?實在是太不愛惜自個兒的身子。

  他沒聽進耳,倒是要求她替他查查杜天麟。岳紅銷出身市井,人脈混得熟門熟路,沒有她不知道的事,只看她想不想知道。

  其實早在幾年前,他就已有能力探查她的下落,但他不敢、也不能這麼做。梅映宛已嫁為人婦,他大張旗鼓地尋她,旁人會如何看待?深怕損她閨譽,只能安慰自己,像她這般心慈良善的女子,必然會有最美滿的歸宿。

  而今,那夜的情景一再浮現腦海,她的夫婿並沒有他以為的疼寵愛護著她,她也不若他以為的幸福!

  以往他不曉得便罷,如今知道了,又怎能置之不理?

  那一夜、那一夜她回房後,有向杜天麟解釋清楚嗎?杜天麟信嗎?有那胸襟包容,不使日後心存疙瘩嗎?

  一個會讓妻子去陪另一名男人過夜的人,他完全沒有辦法抱予任何期望。

  是他牽連了她,他有那個責任與義務,確認她過得好!

  若是,她過得不好呢?他又當如何?

  一道小小的聲音湧現腦海。

  他會如何?他會如何?衛少央一遍逼問著自己。

  不,他不知道,他只清楚一件事,誰若虧待了小姐,令她受委屈,他絕不會置身事外。

  岳紅綃對他過度關注杜家的行徑頗不以為然,卻還是答應了他的請求,只因為相識至今,他從沒求過她。

  她不清楚他與杜家究竟有何糾葛,只知他當時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肅,尤其在她將探查結果轉述予他時,他的神情是一日比一日沉重。

  說到這杜天麟,真不是男人!

  一開始,她只覺得他是標準的二世子,從小在父母的庇蔭下成長,手不能挑、肩不能扛,性格軟弱,毫無擔當。這也就罷了,哪個富家子弟不是如此呢?

  這被寵壞了的公子哥兒,成日聲色犬馬,沉迷享樂,她是沒什麼太大的意見,以往還有杜尚書稍加管束,不至於太過放肆,不過近來倒玩得過火了些,不僅將女人帶回府裏,還一口氣納了三名妾室。奇怪的是,杜尚書竟也默許了。

  說到納妾時,衛少央蹙眉,雙拳握得死緊,翻倒了茶水都不自覺。

  怪了,人家納妾,他在氣憤什麼?

  「那……他的妻子呢?難道就放任他這樣……這樣荒唐?」

  「她怎麼想,我是不知道,但據說,這正妻並不怎麼討杜天麟歡心,除了正妻名分,她在杜家說的話,其實沒什麼分量。」那是由杜家僕傭間傳出來的,對這情況,其實是可理解,男人向來喜新厭舊,何況是結縭十載的髮妻,哪有外頭鶯鶯燕燕新鮮呢?

  再者,杜天麟愛玩愛鬧,貪圖淫樂,這正妻出身名門,端莊守禮,行之有度,哪懂得討他歡心?自是會令丈夫感到無趣,成親不到半年,便冷落了她,寧可在外尋歡作樂,除了名分上是夫妻,兩人少有交集,幾乎與陌生人無異。

  這段時日,有了父親的默許後,就更是變本加厲,連房門也不進了。

  接著,這一玩就玩出問題來了!

  暫且不提杜天麟人品如何,打著尚書之子的身分,多數女子仍會前僕後繼地討好他,圖著往後的榮華富貴,杜天麟多是抱著逢場作戲之心,當他無意負責,而女方卻認真了,情況可就無法收拾了。

  女子不甘富貴夢碎,日日上門去哭鬧,女方兄長也是個練家子,一氣之下擄了杜少夫人,想為妹子出那口氣——

  砰!

  衛少央一拳重重捶上桌面。「你說什麼?!」

  梅映宛被擄走?幾時的事?

  岳紅綃小小嚇了一跳。「你的反應會不會……太激烈了一點?」

  「回答我!」他低吼。

  「喂喂喂,小心你的傷!」怕他太激動,想探查他傷口,被他反掌抓住。

  「別管我的傷,你說杜少夫人被擄走,那你一定也知道是誰做的,杜家那方面有想過要怎麼處理嗎?」

  「拜託,就憑杜天麟那孬樣?遇事時躲得比誰都還快呢!事情發生三天了,也不見杜家有什麼動作。」想也知道,這種人只圖一時歡快,哪曉得怎麼解決?

  反正只是個晾著好看的正室,平日也沒多喜愛,何苦為她出生入死?

  也就是說,沒人管她的死活!

  飽滿的憤怒脹痛了胸口,衛少央再也無法維持鎮定。

  「她被擄至何處?」他們不救,他來救!

  「你想做什麼?」岳紅綃奇怪地瞥他一眼。

  「那還用說嗎?自然是救人。」

  「你救什麼救啊!人家丈夫都無關痛癢了,你這外人倒熱心。」更別提他身上還帶著傷。

  「難不成要看著她死?」

  「那又如何?又不是你的妻。」並非冷血,而是他這舉動恐遭非議。他可是堂堂一品官員,一舉一動都太惹人注目,他自己會不曉得?

  不,他做不到,只要扯上她,他所有的思緒便亂了。任何後果都無妨,他一定要她平安,他只在乎她的平安!

  「紅綃,我必須知道!」

  被他堅定的眼神震懾住,她愣了愣。「如果,我不說呢?」

  「別拿我們多年的交情去賭!」梅映宛若有個萬一,他不會原諒任何傷害她的人!

  岳紅綃震愕。

  他們多年的交情,竟不及一個梅映宛……

  「城西……十里村……」她呐呐地,吐出話來。

  衛少央二話不說,挑起隨身佩劍,一個轉眼已飛身出了書齋,是那樣迫切、那樣焦慮,無法掩藏的心急如焚……

  動作快得她想阻止都來不及。

  到底憑什麼?那個名字憑什麼教他亂了緒、失常得令她陌生?不過就是三個字罷了——梅映宛。

  梅映宛、梅映宛、梅映宛——梅?

  她想起,他栽了滿園的梅樹。

  她想起,他佇立在梅樹下,那恍惚而悠遠的神情。

  她想起,在細雪紛飛的時節,他可以不畏寒,梅樹下一待數個時辰。

  她想起……

  是她嗎?梅映宛?

  雖然他從未承認,但她早料想過,他心裏頭惦著一個人。

  岳紅綃強烈起了不安。倘若他心中真藏著那麼一個人,早在他與她相識之前,藏了十多年都不捨得忘,甚至已嫁為人婦也不忘,那,她還可能有任何的希望嗎?

  她一點把握也沒有……

☆☆☆☆☆☆☆☆

  一路心焦如焚地趕至城西,月兒正高高掛起,但是想到小姐此刻正在受苦,他一刻也無法多等。

  他完全無法料想,那人會如何折磨她,顧不得夜深人靜,他翻牆而入。

  裏頭透著光,一名年輕男子在燭光下,一口一口飲著酒。他無意節外生枝,事情鬧大於小姐並無好處,此刻他只想著將她安全送回就好,其餘什麼也不想。

  繞過後院,這小屋不大,結構也不複雜,只是前廳、兩間小小的寢房,再隔出灶房、柴房。

  小姐會在哪兒?寢房沒有,灶房沒有,莫不是——

  他瞪著上了鎖的柴房。

  削鐵如泥的寶劍,唰一聲便砍斷了沒什麼用的鏽鐵。這地方陰暗潮濕,充滿了黴腐氣味,處處是灰塵、蜘蛛結的細網,還堆滿了無用的破銅爛鐵,空間小得連窩個人都算勉強……

  衛少央暗暗咬牙,他們最好別真的如此對待她!

  腳下不慎踢著了一隻破碗,他摸黑越過它,往裏頭摸索。突地,一抹銀光劃過,他依著習武之人的本能側身閃避,反掌擒住細腕,正欲反擊,一抹淡淡的梅花清香拂掠鼻翼,他及時止住劈向頸際的掌勢,低喊:「小姐,是我。」

  細腕的主人停止掙扎,黑暗中凝眸看清了來人,緊握的髮簪自掌間滑落,身子瞬間鬆懈下來。

  「是你……」

  是他,他來了。

  全天下她都防,獨獨他,她不防。

  她知道,這人永遠不會傷害她。

  「小姐受驚了,我這就帶你離開。」鬆了手,察覺她的虛弱,連忙又伸手穩住她,莊重而不帶冒犯地將她移至胸前護著。「他們傷害你了嗎?」

  「不,沒有……」只是連日未曾進食,有些頭重腳輕罷了。

  那人怨恨她,因為她擁有他妹妹渴望卻得不到的事物,認為是她善妒,從中阻撓,才使得杜天麟沒法娶他妹子。

  宋月兒堅信杜天麟的滿嘴甜言,相信他必定是不得已,連帶地,也怨恨她,只要她不存在,困難便會迎刃而解。

  他們說,如果她死了,又或者失了貞,那她的丈夫就不會要她了吧?

  她不敢合眼、不敢吃他們送來的一粒米、一滴水,時時保持清醒,直到他來——

  她知道,她平安了。

  「你……會保護我……」困極、倦極,唇畔卻浮起釋然的淺淺笑意。

  「是,我會用性命保護你。」他毫不遲疑地許下誓諾。

  單手移向她腰際,支撐著她起身。「小姐站得住嗎?」

  「我……可以……」

  話音甫落,柴房門「砰」地一聲被推了開來,男子面色不善地瞪住他。「人你不能帶走!」

  衛少央懶得與他糾纏,一劍格開他,護著梅映宛閃身出了柴房。

  「站住!」一劍劈來,攔住去路。

  陰魂不散!

  衛少央既要護住她,又得防對方招招劍劍地執意癡纏,加上身上還帶著傷,諸多顧己心都令他放不開,連連吃了幾次虧。

  對方似乎也察覺到他的異樣,訝異地挑眉,招招刻意攻他致命傷。護得了她,可護不了別的,倒要看看他如何選擇!

  只見衛少央將她守得密不通風,硬是吃下那一掌,傷患處迸裂的痛楚令他冒出細汗,面色死白。

  他咬牙撐住,執劍的手微顫。

  岳紅綃說,這名喚宋貴的人是鏢師,護過的鏢從未出過差錯,今日交手確實功夫也不弱,若在平日他自能應付,但現在——

  胸前一片濕熱,他知道傷口又裂開了,若不盡速脫身,他撐不了太久。

  避開幾招,劍光劃過耳際,他原是以守代攻,但是當劍鞘擋下險些落在她身上的一劍,他當真惱怒了。將梅映宛拉至身後,劍身一旋,正面迎戰。

  他什麼都能忍,就是無法容忍任何意圖對她不利的人!

  他神情一凜,招招凌厲,顧不得傷口撕裂之痛,一招、一式,迅如雷電,似是被激怒後的雄獅,雷霆萬鈞的反擊,對方一時慌了手腳,破綻百出,轉眼便屈居下風,狼狽得無力招架。

  凌厲劍勢在宋貴身上劃下數道血口子,承接那劃破長空的一劍,竟令他虎口發麻,再也握不住劍——

  「別——」劍尖逼近胸口,梅映宛撐起身子,勉力喊道。

  劍勢一頓,轉瞬間回空一旋,立即收了勢,劍尖抵住泥地,一滴冷汗滴落,衛少央輕喘,按住黏稠濕熱的胸口。

  勝負立現,宋貴早已慘白了臉。

  「別傷他,他……不是壞人。」她接續。誰都有想保護的人,就像他盡全力在保護她一樣,她懂的。

  「好。」她說不傷,就不傷。

  「衛?」他受傷了嗎?看起來似乎——不大對勁。

  衛少央眉心緊蹙,忍住疼痛,背過身去不教她察覺。

  連連吸了幾口氣,調勻呼吸,他彎低身子。「上來,我背你。」

  這一幕,多像十年前,他從餓極的狼口下救了她。

  她微微笑了。「嗯。」

  接來長劍入鞘,她小心抱在懷中,溫馴地伏上寬背,那樣的體溫令她安心。

  月光下,蒙朧的影子相偎、交疊,逐漸合而為一,漸行漸遠——

  留下原處,呆愣而疑惑的宋貴。

  他們……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不似夫妻,卻比夫妻更有種說不出的契合味兒;沒有過度的親暱,每道舉止卻又透著一抹微妙而奇異的融合……

  劍,在習武之人來說,等同於生命,劍在人在,劍亡人亡,女子碰觸尤其晦氣,他卻那麼輕易地交付予她,素白柔荑撫觸下,威凜長劍宛如繞指柔……

  她護劍,翅護他,爪他護她……

  這若不是夫妻,又會是什麼呢?

  「小姐若是累了,可小睡一會兒。」衛少央緩下步調,怕驚擾了她。

  這些時日她定是受夠了折騰,時時警戒防備,片刻也不能合眼,而今有他在,她可以好好睡,什麼都不用怕。

  梅映宛枕著他的肩,輕聲歎息。

  這情境,令她想起十年前,山野間的那個夜晚,他也是這樣背著她,將她送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這人,看似鄉野粗人,卻用那樣細膩的心思護著她。

  「你的傷……好了嗎?」昏沉倦累中,仍不忘詢問。

  「小姐安心,已無大礙。」他調整氣息,聲音力持平穩無波,不教她察覺異樣。

  「那就好……」細腕一揚,不經意觸及他頸膚——

  不對,他若當真無礙,怎會冒冷汗?

  嫩掌順著頸際摸索,經由頰畔,最後平貼額面,都是冰冷汗水!

  「衛,你不舒服嗎?是剛剛受的傷?還是——」是那道傷,她親手刺下的那道傷!梅映宛驀然頓悟。

  「不,我沒事,他沒傷到我,小姐別亂猜。」

  「讓我下來。」

  「小姐——」現在的她,根本沒有力氣走出這個村落。

  探往他心窩處的掌心,觸及一片濕濡,她知道那是什麼。

  梅映宛閉眸,阻止眼眶濕意,再開口時,聲音平靜。「好,你不放我下來,那到前頭的破廟去,我們在那裏待一晚。」

  「這樣不太好……」夜半三更,孤男寡女,若教人撞見……

  更何況,她還有個生性多疑的丈夫,她遲一日回去,對她就愈不利,這她不會不明白。

  「我還撐得住,我們——」他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她阻斷。

  「我堅持!」

  「……是。」他將歎息咽回腹中,調轉方嚮往破廟裏去。

  「小姐歇著,我去撿些枯枝,生火取暖。」在破廟裏頭清出一方潔淨之地,鋪上稻草,安置好她,便又忙著張羅其他。

  梅映宛看著他忙進忙出,生了火,還不曉得打哪兒抓了幾尾鮮魚,盛著清澈溪水煮了鍋鮮魚湯。

  這傻瓜啊!他自己身上還帶著傷,卻奮不顧身趕來救她,還張羅東、張羅西,不教她挨冷受餓……

  陣陣酸熱刺痛之感衝擊眼眶,她靜默地凝視著破廟門外,那固執守護的背影。

  張羅好一切後,他便像尊門神般,靠坐在門外動也不動,她喚了幾次,他執拗地說不進來就不進來,為了不損及她的清譽,寧可在外頭挨冷受凍。

  兩人各據一方,靜默著,各懷心思——

  她捧起攬在懷中的寶劍,寸寸輕撫。「果然是你啊……」

  他回眸,靜凝著她。「是。」

  他,是那個衛少央,於她而言恩同再造,能夠為她而死的衛少央。

  梅映宛輕歎。「我想也是。」

  除了他,不會有別人了,她認得這把劍。

  出嫁前一日,她悄悄出了府,去了一趟凝心齋。那裏住著一位隱居老者,曾受惠於她,固執老人堅持要回報,於是與她約定,來日可求他一事。

  她索了這個人情,向他要來那把上古名劍,用來答謝少年那夜的救命之恩,她知道,他會需要的。

  她托娟兒轉交,留了一句話——「寶劍贈英雄」。

  他是英雄,今日不是,明日也會是。

  衛少央緊握寶劍,當下情緒激蕩不已,奔向大門方向,那兒炮竹連天,她在婢僕簇擁下正欲上花轎,擾攘人群中,他深深望住她。

  一陣風吹來,不知巧合還是怎地,竟吹落她的紅蓋頭,她翩然回眸,目光對上了人群裏的他。

  好美!真的好美!她眉目如畫,一身的紅襯出絕豔身姿,將她點綴得不似凡塵中人。他再沒見過比她更美的新娘了。

  那一瞬間,他紅了眼,心中酸楚。

  謝謝你,小姐。

  祝福你,小姐。.

  他無聲地,以唇形告訴她。

  她接收到,笑了。

  我也祝福你,前程似錦,別教我失望。

  她不說,他卻懂得。

  媒人婆拾起紅蓋頭,匆匆覆上,攙著她進了花轎。

  兩人命運,就此殊途。

  尚書府那晚,在他說出「衛少央」這個名字時,往事便如潮水般一一回湧,她記起了那段過往,那眉清目秀的傲骨少年、人窮志不窮,說要帶兵打仗的堅毅神情、他奮不顧身與惡狼搏鬥救下她、他清澈如鏡的眼眸,胸懷坦蕩蕩,那時她便知道他會是頂天立地的男兒漢,將來必有所為。

  他果真沒教她失望。

  她沒依他的交代,回房向夫婿解釋,而是呆立在房門外,聽到桌椅翻倒的聲響時,她再度回到房內,親自為他打理傷口,凝視那熟悉的眉目,回想一切。

  她,整夜都沒有回房。

  再怎麼解釋,都沒有用了,杜天麟不可能容忍這樣的妻子,他要尋花問柳,也由著他去,這十年婚姻,她早已心灰意冷,不再對這薄情丈夫有任何期待。

  只是——

  她沒料到,這個男人會傻氣地為她搏命。

  「衛,你進來。」

  他不為所動。

  杜天麟善妒多疑,一次疏忽,幾乎令她百口莫辯,他不能再犯同樣的錯,令杜天麟再有藉口錯待她。

  「小姐喝完魚湯,就快快歇著。」

  「我必須瞧瞧你身上的傷,你不過來,我會過去。」拎起裙擺,表示她說到做到。

  衛少央陷入兩難,正猶豫著,纖影已翩然而至,蹲身在他跟前。

  見她動手撥開他胸前衣物,他大驚。「小姐,我自己來——」

  「手拿開。」

  他呐呐地張口,在她的瞪視下,竟說不出話來,乖乖從命。

  「都流那麼多血,竟然還在強撐,你實在是——」她歎息,無一百了,低頭審視傷口,專注於上藥。

  他尷尬著,手腳不知該往哪兒擺,面頰浮起可疑的紅暈。

  她停住動作,似在思索什麼,抬眸。「你為什麼要來?」

  衛少央神色一僵。

  這件事,該由她的夫婿出面的,他什麼也不是,不該強出頭,是他多事,僭越了本分,他難堪地僵默著。

  可——如果杜天麟能指望,他又何至於插手干預,惹人非議?

  該說嗎?該讓小姐知道,杜天麟棄她於不顧的事實嗎?他若不管,就真的沒人關心她的死活了……

  同床共枕了十年的丈夫,如此負情絕義,她會極傷心吧?

  「杜公子他……力有未逮……」他思索著,小心措辭。

  「十年夫妻,他是什麼樣的男人我很清楚。」薄情寡恩、迎新棄舊尚且不及,豈會為她涉險?也只有眼前這傻子,才會重情重義,惦著十多年前的舊恩,抵命相報。

  「我問的是你,既知惹人非議,為何還來?你是一品朝官,聲勢如日中天,一舉一動更該當心,以免落人口實——」

  「我不在乎那個!沒有小姐,何來今朝如日中天的衛少央?」他的人生,是從十八歲那個夜晚,她給了這個名字開始,獲得重生,她一直是他活下去的希望,而她竟以為他會為了什麼鬼名聲,不顧她的安危?

  她搖頭。「說你傻,還真是傻透了。都八百年前的事,早沒人記得了,你偏掛在嘴上。」

  「我不只掛在嘴上,還放在這裏。」他指了指淌血的心口。「我說過,至死不忘。」再痛、再殘缺的心,都會記著。

  這男人,異常執拗呵!她知道,他是真的將她惦在心底,十年間不曾或忘,只可惜——

  終究無法成就情緣。

  一抹澀意,掩在悠淺笑意之下。「你有你的人生要過,別惦著我。」

  「小姐,你快樂嗎?」

  突來一句,問愣了梅映宛。

  「你不快樂。」杜天麟不值得託付終身,也從未珍惜過她,留在杜家,她不會快樂。

  「那是我的人生——」

  「我可以照顧你!」此話一出,她愣住,他也愣住了。

  他沒想到自己當真說了,將年少時沒有勇氣出口的話對她說了。衝動下,他捉握住柔荑,卻再也不想放。

  從前沒資格,但如今,他有那個能力了,他可以保護她不受委屈。

  放緩音調,低低地重複:「如果你不想留在杜家,那就點個頭好不好?其他的你都不要擔心,交給我來解決,就算付出一切代價,我都會讓你自由。」

  他是無比認真的,由他的眼中,她看見的是世間最純粹的敬慕,不含一絲邪念,就好似看待著一尊聖潔而尊貴的琉璃觀音,以最虔誠的心仰慕著。這些年來,始終存在他心靈,最純淨無垢的一方淨土。

  他的心意,她懂。

  可,她又怎能讓他付出一切代價,去為她換自由?若真如他所說,是她成就了今日的他,那她就更不能親手毀掉他。

  輕輕地,她抽回手,神情平和。「不,我不走。」

  他反應不過來。「什麼?」

  「我是杜天麟的妻子,生是杜家人,死是杜家魂,絕無離開的道理。」這些,早在她上了花轎,進了杜家門的那一日,就已註定了。

  「可是……他對你不好……」一個苛待她的丈夫,她何苦死守著?

  「那又如何?我已經嫁給他了……」她垂眸,低緩聲律融入風中,打散成碎碎片片,喃喃重複:「我已經嫁給他了,我走不掉,我不能離開他,無論他如何待我,我都只能承受,你明白嗎?」

  彷彿被扼住了喉嚨,緊得他幾乎無法發出聲音。「你——就那麼愛他?」愛到無論那人如何傷她,也毫無怨悔,離不開這寡情的夫婿?

  她張了張口,又緊抿,目光落在蒼涼夜色中。「所以,別再為我費神了,你的心意我很感謝,但是,這樣就可以了,別再過問我的事情,好好去過你的人生,好嗎?」

  不去過問、不為她費神,她說得簡單,只是,談何容易?

  「若是……」他聲音乾澀,想起那樁治河工程,內部官員的貪腐案子。「有朝一日,我的立場與杜家對立……」

  「那就放手去做你該做的事,只要無愧天地,無愧君王百姓,那麼,你無須顧慮我。」

  「我做不到!你在那裏,那會傷害你……」一旦查辦起來,若是杜家毀了,她又該怎麼辦?

  她助他有了今日地位,他卻毀她夫家、毀她後半生的依靠,如此忘恩背義之事,他怎做得出來?

  「衛。」她柔柔喚了聲,溫軟掌心覆上他的。

  他喜歡聽她這麼喊他,就像從前隔著一道牆喊聲「喂」一樣,融合了一絲女孩兒的嬌憨與親密。

  那是專屬於她,獨一無二的呼喚。

  他聽著,心頭泛起陣陣酸楚。

  她抬眸,仰望著他。「你是浩然君子,無論十年前,還是十年後,在我心中,一直都是。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都相信你,並且支持。」

  衛少央熱了眸光。

  這世間,有個人這般懂他、支持他,無關乎男女情愛,卻比什麼都還珍貴,如此知心紅顏,他還求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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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 00:04:4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天亮之後,他親自將她送回杜家,看著她敲門,看著她進去,再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然後,他轉身,走入清晨未散的濃霧之中。

  這是她的選擇,他尊重她。

  拉攏披風擋去寒意,裏頭,還殘留著她的氣味。稍早前,她解下還給了他。她已成了親,不該披上男人的外衣。

  「恩也好,情也好,你已用兩回的救命之恩償盡,將它們全忘了,你不再欠我。此後,你我只是陌路人,就算再有什麼,也別為我涉險。」這是她,要求他的最後一件事,硬是索來他的允諾。

  她不要他有所顧忌,他有他該做的事,不該為她而受牽絆,他該去開拓他的人生。

  他讓自己抽空所有知覺,漠然點頭。「再也不會了。」

  他是衛將軍,她是杜夫人,今後,各自過著自己的人生,再無交集。

  從此,只是陌路。

  與她分離之後的數日,杜尚書府邸傳出杜家少夫人有喜的消息。

  那一瞬間,他似乎有些懂了,懂她破廟那一夜的堅持。她不走,不能放棄她的婚姻,她願意用全部的愛與包容,去改變他的夫婿。

  她就是那樣的一名女子,溫良而寬厚。

  之後,陸陸續續聽到關於她的消息,全是杜家因這意外而來的喜訊而歡欣鼓舞。成親近十年,她這肚皮一直沒有消息,本以為是無望了,卻在這當口懷了身孕。

  這是杜家的長孫,怎不教渴孫心切的杜尚書欣喜若狂?全府上下因此將她給當成寶貝似地供著、侍候著,生怕她有一丁點的閃失,地位嬌貴無比,就連杜天麟也收斂了浪蕩心性,陪在她身邊的時候多了,與她說話時調子也柔了。

  胸口泛著幾近疼痛的喜悅。是的,他感到喜悅,為她而喜悅,她懷了心愛夫婿的孩子,感受著孕育生命的喜樂,心裏頭想必是歡欣而滿足的……

  這是她等了好久的幸福,終於教她給盼著了,他想,往後她會過得很好,無須他操心了,難怪她要說,兩不相欠,不必再記掛著她——

  他懂得人言可畏,今後只能是陌路,他會將這份關懷小心藏在心底,永不教人瞧見。

  只是,陌路。

  梅映宛得知懷有身孕,是在被宋貴強擄去之前。

  新婚時,夫婿戀著她的美貌,疼寵有加時,她沒受孕。杜家上下滿心期盼時,這肚皮也無任何動靜,這十年來,她早已對這樁婚姻心灰意冷,只想平靜無爭地度過往後的日子,卻意外發現自己竟懷了身孕。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喜、該悲?她曾經很渴望當母親,然而夫婿的種種行止,早已教她寒了心、絕了念,在這最不堪的情況下懷上孩子,究竟是命運的慈悲還是耍弄?她已分不清……

  我可以照顧你!

  如果你不想留在杜家,就點個頭好不好?

  思及那名男子堅毅而傻氣的誓諾,她眸光泛淚,心房湧起酸楚的疼痛。

  若當時她點了個頭,他真的會不惜拚上今日得來不易的地位,將她納入羽翼之下護衛,她知道他一定會的,這男人就是這股子傻勁惹人心憐。

  她不是不心動的,只是——當掌心觸及肚腹,心湖蕩起的淺淺漣漪被壓抑下來,暖熱的心逐漸冷卻。

  她不能。

  命運開了她這麼大的玩笑,她已經走不得、也無力掙脫了。

  回到杜家,沒有任何一個人為她的平安歸來露出一絲歡欣,多可悲?

  她平靜地宣佈懷了身孕,丈夫第一個反應,竟是暴跳如雷,逼問:「是衛少央的野種?!」

  「不,是你的。」

  「騙鬼!妳嫁進來十年都沒有消息,不過和衛少央睡了一晚就有了,我這陣子根本沒碰你,孩子怎麼可能是我的!」杜天麟氣極,強拉了她要去將孩子打掉。

  她甩開臂膀,甚至沒有太多表情,矜冷道:「我說孩子是杜家的,信不信由你。孩子已三月有餘,在見到衛少央之前,你可以找大夫來,診脈便知。」

  杜天麟將信將疑,請來大夫診脈,這才坦然接受。

  這是杜家的第一個孫子,公公相當看重,管束杜天麟收收玩心,多陪著她。也或許是初為人父,夫婿看來,輕狂性子當真收斂些了。

  就這樣了吧!她告訴自己。日子平順地過,看著孩子長大,終此一生便已足矣,她已不敢再多做奢想。

  這時,邊關戰事又起,衛少央在早朝時,主動請纓上陣。

  皇上有些猶豫,只因前些時日聽說他早年戰場留下的舊疾復發,原是有意要他安心靜養,不捨他操勞奔波,隆恩厚愛由此可見。

  只是,他當下鏗鏘有力地回以數句:「征戰沙場本是武將歸宿,臣一日是武將,就當以國之安危為職志,絕無養尊處貴之理。」

  「衛愛卿,你這是……」皇上本有惜才之心,不忍他抱病上戰場,以免傷了身子,他這一說,不允他領兵上陣倒不行了。

  「罷了、罷了!朕就命你領兵十萬,三日後啟程前往雁門關,不得有誤!」

  出乎意料的是,杜尚書竟在此時,舉薦杜天麟,說他自小熟讀兵書,精通文韜武略,可助衛將軍一臂主力……

  見鬼了!杜天麟懂什麼文韜武略?他只知道這公子哥兒玩女人很行!

  再說,梅映宛才剛懷有身孕,他不陪在妻子身邊,到邊關那種危險地方做什麼?戰場無情,要真發生什麼事,他可沒把握保他周全。

  偏偏,皇上就是允了,雖然只是小小的參謀一職,也夠他頭疼半天了……

  要命,杜天麟要有個什麼閃失,他該如何向小姐交代?

  整軍出發的那一日,長安城百姓在街上圍成長長的人牆,送他出城。他坐在馬背上,居高臨下,一眼便瞧見人群中的梅映宛。

  她,是來為丈夫送行的吧?

  視線往後移,瞧了眼志得意滿的杜天麟,再回首時,目光與那雙盈滿掛念與憂慮的瞳眸對上。

  別擔心,我以性命承諾,將丈夫完好無缺地交還給你!

  他以眼神回應。

  她不言不語,只是隔著人群遙望,直至那馬背上的身影消失在城門外,久久、久久不曾移開目光。

☆☆☆☆☆☆☆☆

  北方外患犯境,時有所聞,近代以來,未曾稍止南侵企圖,百姓不勝其擾,生活難以安穩,只能靠著一次又一次的和親、納貢,取得短暫和平。

  直到近幾年來,出了個衛少央,驍勇善戰,用兵如神,連連得勝,大大小小無數戰役中,從未吃過敗仗,也因而得來「不敗將軍」美名,教邊境那些個敵軍,一聽由衛將軍領兵便聞風喪膽,士氣低弱。

  除了懂得調兵遺將、運籌帷幄之外,衛少央之所以能如此受人敬重,是因為軍務之外,他從不以職銜壓人,吃的、穿的、用的,全與底下兵士無異,最艱難的苦戰,他永遠身先士卒,他尊重每一個生命,能救的絕不犧牲一兵一卒……

  他總說,主帥不是讓士兵保護,而是要保護每個聽命於他的人,將士們將命交到他手上,他就有責任確保每一條性命絕不枉送,設法以最少的傷亡取得勝利。

  是這樣的寬厚襟懷,贏來每一顆誓死效忠的心,手下將士個個無下打心底敬他、服他,甘心追隨他出生入死。

  也是這樣的士氣,換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記錄。然而,這樣眾志一心的氣氛,卻在這一回破壞了……

  「真他奶奶的熊,他是什麼東西!不過就小小的參謀,拽屁啊!」

  「居然叫我替他倒酒?老子這雙手砍了多少顆敵人的頭,就是沒替人倒過酒!」

  「要飲酒作樂不會滾回長安去?這裏是戰場,不是他少爺的溫柔鄉!」

  「軍妓又怎地?不是人嗎?又要我們侍候得他高興,又不把咱們當人看。」

  衛少央揉揉疼痛的額際。

  他已接收到不少來自手下的抱怨,這杜天轔究竟是怎麼得罪人的?就連紅帳裏的那些姑娘,都對他頗有微詞,這實在是……

  他早料到了,向來養尊處優、被人侍候慣了的杜天麟,不可能拋掉公子哥兒的驕矜氣焰,但這些將士們都是在戰場上搏命殺敵的,哪能容忍這樣的頤指氣使?

  將士們看在他的面子上,尚能忍氣,不與他一般見識,但他也不能任這情形再持續下去,以免影響軍心士氣,於是找了一日,將杜天麟叫來,訓誡了一頓,要他收斂些。

  他看得出來,杜天麟極不滿,雖沒當場爆發出來,但口氣極不馴。

  在軍營中,他是主帥,光是他今日藐視軍紀,衝撞主帥的行止,就夠他罰個軍棍三十了,否則將帥滅儀何存?

  然而,思及梅映宛,終究還是忍了下來。

  岳紅綃看不過去,埋怨道:「你太容忍他了!他根本沒把你這個主帥看在眼裏。」

  衛少央苦笑。

  不然還能如何呢?這人是梅映宛的丈夫,他動不得,也傷不得。他答應過,要將她的丈夫毫髮無傷送回到她身邊,他不能失信於她,不能……做出令她傷心的事。

  為了她,還有什麼不能忍呢?

  這仗一打,便僵持了月餘。

  只因衛少央每一道命令都下得謹慎,不做無謂的傷亡與犧牲,因此非必要時,他不打太冒險的仗。

  然而,看在杜天麟眼裏卻極度不以為然,覺得他太婆娘,不夠狠、不夠霸氣,怎能成就大業?不就打仗嘛,哪裏沒死人?多死幾個人換得勝利,划算得很!

  也因為觀念相左,兩人常起爭執,底下的人看不慣杜天麟屢屢犯上,早已忍無可忍,偏偏將軍就是不准他們出手教訓,才會任那姓杜的氣焰一日比一日更囂張。

  這一日,兩人又在軍帳中僵持不下。

  「出兵啊!這一仗贏得那麼漂亮,把敵軍打得落花流水,那些殘兵殘將此時根本沒力氣再反擊,正是最好的機會,你為什麼不下令乘勝追擊?」杜天麟拍著桌子,朝主帥之位咆哮大吼。

  衛少央皺了皺眉。「注意你的態度。」

  杜天麟低噥幾聲,在心底暗咒:將軍又怎樣?不過是個替皇帝殺人的工具,得意什麼!

  「你沒觀察地形嗎?敵軍退至孤雁山,是因為此處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我方若貿然進襲,有九成士兵都回不來,這後果你有把握承擔嗎?」最重要的是,這明顯是誘敵之計,他怎能讓手下去送死?

  「難道就這麼僵著、耗著?」

  「這我會想出良策來。」一個將傷亡減至最低,取得勝利的良策。

  那得多久?他已經在這裏耗得夠久了!他想打勝仗,他想光榮回朝,他想壓過衛少央,比他更風光,然後將過往的恥辱、還有在這裏受到的輕蔑全都還報回去……他沒有辦法等下去了!

  「說到底,就是貪生怕死!」杜天麟沖口而出。

  他底下的人,沒有一個怕死,但死也要死得其所。

  衛少央懶得與他多做解釋。「總之,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輕舉妄動。」

  杜天麟氣極,卻又拿他沒辦法,誰教人家地位比他高。

  他忍著怒,挾帶著滿胸火氣沖出帥營,與正要進來的岳紅綃擦肩撞了下。

  她搖了下頭。「這杜參謀真是愈來愈放肆了,你還打算再縱容他下去?」

  衛少央揉揉疲憊的眉心,顯然也極無可奈何。「不然呢?」

  他現在只求杜天麟能安分些,別闖出禍事讓他收拾,他就很滿意了。

☆☆☆☆☆☆☆☆

  衛少央徹夜未眠,反復研究孤雁山的地形,整整一日夜。

  入夜後,他隻身前往,實地勘驗,並探查敵情。

  而另一頭的杜天麟,愈想愈不服氣。憑什麼他將軍一句話,他們就得乖乖聽命?他就不信他沒辦法做得比衛少央好!

  若不是衛少央處處壓制他,防他建功、怕他出頭,這仗早打勝了。

  一腔不滿忍到了極限,入夜後,他悄悄潛入帥帳,偷來孤雁山的地形圖,擬軍令,夜襲孤雁山。

  各路將領不為所動。

  杜參謀算什麼東西!他們只聽衛將軍的!

  然而,他手上握有蓋了帥印的軍令,他們半信半疑,若是衛將軍下的命令,他們自是誓死效忠。

  三更天剛過,衛少央回到軍營,立刻察覺不對勁,喚來岳紅綃問明詳情,他臉色遽變,低咒了聲,沒來得及換下夜行衣,便又匆匆出了軍營。

  這杜天麟果真惹出禍事來了!但願還來得及,沒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顯然,上天沒聽到他的祈求,兩軍交戰激烈展開,敵軍將我方誘至孤雁山腹地,而發號施令的杜天麟猶不知死活,順著風勢,敵方一招火攻,換來全軍覆沒,無一生還。

  他甚至不及做任何挽救。

  這一仗,死傷慘烈……

  戰事如此殘忍無情,遍地的屍首,這兒有條腿,那兒缺了胳臂,鮮血染紅了孤雁山每寸土地,這些,全都是曾經與他並肩作戰的弟兄啊……

  衛少央痛心不已,閉上眼,不忍卒睹。

  可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呢?

  他心頭一凜,犯險潛入敵營。

  此時,敵軍正因前所未有的勝利而開懷暢飲,大啖酒肉,料想重創後的對手已無力反撲而疏了防心,因而讓他得以深入潛入帥帳,盜出布兵圖。

  這是他所能想到,將傷亡降至最低的方法,卻沒想到,是以此種方式換來契機……

  將布兵圖收入懷中,找了幾個帳營,輾轉探知收押戰敗俘兵之處。明知此舉過於冒險,敵軍再怎麼松卸防心也不可能不對擄來的敵將嚴加看守,但他無法不救。

  杜天麟是該死,但是只要還沒死,他就得救!

  至於救下之後,軍紀該當如何發落,那又是另一回事,他總不能看著杜天麟送命,那是小姐的丈夫,她腹中孩子的爹,他答應過要保他不死!

  暗夜是最好的掩飾,他憑藉多年征戰磨出來的機敏反應、俐落身手,撂倒幾個巡防的士兵,一路找到看守最為嚴密之處。

  「誰!」沒等那守衛發出聲音,凌厲手刀迅速往肩頸一劈,那人無聲軟倒而下。

  裏頭的杜天麟被驚動,連忙縮至角落,渾身受縛、髮絲凌亂、身上多處刀傷,早已驚嚇失神,口中連連求饒:「別殺我,別殺我——」

  「噓!別出聲。」衛少央低喝。他這麼大反應,是想將人全引來嗎?

  「啊,是你!」看清燭火映照下的面容,杜天麟如遇浮木,緊緊攀住不放。「救我、快救我出去。」

  衛少央冷冷凝眉,手起刀落,三兩下劃開縛身的粗繩。「我早說過別輕舉妄動的,你敢違抗軍令,就要有準備接受軍法處置!」

  經過這一連串的驚嚇,杜天麟早嚇得魂不附體,腳都軟了,哪還有往日氣焰?

  衛少央看在眼裏更是痛心,為梅映宛不值。她怎會嫁了這麼個懦弱無能的丈夫?

  「走!」一把拎起他,往帳外走出,偏偏杜天麟粗手笨腳,倉倉皇皇竟踢倒刑求犯人的火炬鐵架,大火瞬間引燃,引來大批士兵。

  這個笨蛋!

  衛少央氣結,已無力與他計較,抽出寶劍應敵,一面設法脫身。

  猛虎終究難敵群猴,一批批湧來的士卒將他們圍困住,無論他武藝再精湛,身在敵營也莫可奈何,而另一個人只會晾在旁邊發抖,一點助益也沒有,再這樣下去只會沒完沒了!

  身上劃出幾道血口子,他咬牙,一手拎著杜天麟殺出重圍,前方,弓箭手團團圍住——

  要命!

  才剛閃過不妙的念頭,箭矢如疾雨般疾射而來,他揮劍砍落,箭雨綿密,他手臂痛麻,候著時機,偷得失防之處,突圍而出。

  「衛少央,你——啊!你受傷了!」瞧見背後那深深沒入的箭矢,杜天麟整個人都慌了。衛少央要是死了,誰來救他?

  冷汗一陣一陣地流,他視線昏茫,體力已至極限,然而後有追兵,他不能倒,杜天麟還得靠他脫困,他若撐不住,杜天麟必死無疑。

  幸而,他原就勘查過孤雁山的地勢,對此處了若指掌,利用地形及暗沈夜色之利,擺脫身後追兵,他體力也到達極限,長劍抵住地面,半跪倒在溪邊。

  「喂,你——」

  他臉色死白,用盡最後一絲清明神智,取出懷中的羊皮卷。「這個……你收著,順溪而下,就能平安脫險,回去後,將它……交給紅綃……她會知道……怎麼做……」

  「好。」杜天麟衡量了下時勢,眼下若兩人同行,倒是衛少央拖累他了,他可不想追兵趕上來,兩人死在一塊兒。

  衛少央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放他先行而去。

  「那,我走了。」杜天麟看了他一眼,不敢再耽擱,以保命為要,棄他而去。

  衛少央閉上眼,唇畔逸出一絲苦笑。

  肩頭是椎心刺骨的痛,他倒落溪邊,清澈的溪水被他流出身體的熱稠染紅,全身的力量也彷彿隨著流出體外的血液而抽盡。他無法移動,視線忽明忽暗,他仰眸,望著天邊孤零零的月牙兒,映照底下孤零零的他。

  但,無妨,他習慣地擁緊了追隨他熬過無數次生死難關的湛盧劍。最終,依然只有它陪著他,不離不棄——

  他不後悔,若再讓他重新選擇,他還是會甘冒風險,去救杜天麟。

  他可以死,但那個人不行!杜天麟若死了,梅映宛母子該怎麼辦?他不能讓孩子沒有爹,不能讓梅映宛失去心愛的男人,不能讓她傷心痛苦……

  意識幽離,閉上眼以前,他低低歎息——

  小姐,我總算不負承諾,為你保住了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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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你還有臉回來!」一見杜天麟,岳紅綃滿腹火氣瞬間爆發,抽了佩刀便往他身上砍。

  「哇!」杜天麟慘叫,抱頭四處竄逃,躲得狼狽。「不是我、不是我,真的是衛少央下的令,你要怪去怪他啊——」

  岳紅綃見了他這孬樣更氣,卯起來將他剁成碎末。

  將軍一向把下屬的命看得比什麼都還重要,從不打沒把握的仗,教底下人去送死,他會下這種命令?!簡直顛倒黑白!

  衛少央忍他,她可沒必要勉強自己忍耐這廢物!

  「等等、等等!」一抹劍光幾乎削下他左耳,杜天麟嚇得冷汗直流,慌忙掏出懷中的羊皮卷扔去。「那個、那個——總可以將功折罪吧?」

  岳紅綃攤開羊皮卷,旋即詫異地張大眼。「這東西哪弄來的?」

  「當然是我不顧安危、置個人死生於度外,拚了命才弄到手的。」功過相抵,她自是不能動他。

  就憑這死樣子?岳紅綃斜瞥他,分毫也不想掩飾輕蔑與質疑。

  可,無論如何質疑他的能力,布兵圖確實在他手上……

  沉思間,目光不經意瞥見他身上的血跡。

  他身上那些皮肉傷根本死不了,何況剛剛還能鬼吼鬼叫、生龍活虎地四處竄逃,更不可能有什麼了不起的傷口,那這斑斑血漬……

  思緒一轉,前後搭上來,再明顯不過的推測浮出腦海——

  糟!衛將軍!

  能夠深入敵營,神鬼不知地盜出布兵圖,這等身手只有一個人!

  能夠護著杜天麟安然回營,這等胸襟也只有一個人!

  可是他呢?他並沒有回來,可見——

  「暫時留你一條狗命,你最好別讓我查到你撒謊,否則光是假傳軍令,造成折兵損將、三萬精兵無一生還的後果,就夠砍掉你這顆豬腦!」說完,她急匆匆出了軍帳,迅速調集人手尋找衛少央下落。

  她暫時沒空和那個廢物周旋了,唯今之計,是先找到衛少央要緊,只要找到他,就什麼都一清二楚了。杜天麟說的,她一個字也不信!

  再說,衛少央是主帥,違反軍紀之事,本該由他發落,她無權作主。

  數個時辰之後,天色已亮,派出去的人手總算尋回負傷倒臥在溪邊,失去了意識的衛少央。

  緊急請來軍醫,答案卻是那一箭傷及心脈,情況極不樂觀,無法下過重的藥效以免孱弱病身受不住衝擊,反噬其身。

  於是,只能暫以補藥護其心脈,這三日要小心看顧,若能熬過,便可下主藥,那麼或有轉機。

  這下可糟了!大敵當前,主帥卻身受重傷,群龍無首,必會軍心大亂。

  岳紅綃一方面憂心衛少央的傷勢,一方面又要防範敵方乘隙來襲。她雖然跟隨在他身邊打了無數戰役,但一向是他怎麼說,她便怎麼做,少了他周詳縝密的指揮與調度,她實在擔不起這重任,只好將消息傳回,等候皇上及時定奪。

  另一方面,岳紅綃也不敢大意,時時加派人手照料,該喝的藥一刻也不敢多作耽擱。

  兩日已過,衛少央脈息似已回穩,軍醫診脈時的表情也不再像前兩日那般凝重。然而就在第三日的夜裏,他喝過藥之後,不消片刻,立即呼吸急促、嘔血下止,當下嚇壞了一旁的岳紅綃。

  軍醫診了脈,眉頭皺得死緊,彎身查看地面打翻的藥汁——「藥中有毒!」

  「什麼?!」軍營中居然有人下毒!是誰?誰那麼大的膽子,敢對主帥下毒?若說是敵軍混入營中,這幾日她為防敵軍來襲,比平日更加派防守,要混入已屬不易,更遑論哪來的機會下毒?

  那麼最大的可能性,是內賊?

  衛少央活著,對誰最不利?誰最害怕他醒來?只有一個人!因為衛少央一醒,他就死定了!

  這個叛徒!

  岳紅綃氣炸心肺,沖去一刀便要宰了杜天麟。

  養好了傷,也養壯了膽子,這回杜天麟可不怕她住了。

  他抵死不認,而她沒有證據,再加上取來布兵圖之功,她完全動他不得。

  要是衛少央真有個萬一,豈不讓杜天麟小人得志?她真是萬分的不甘心。

  看著暗戀多年的男子,脈息弱得隨時會停止,只剩一口氣地躺在那裏,岳紅綃心痛得無以言喻,目光含淚,無聲在心底問他:原是意氣風發的大將軍,前途不可限量,你為什麼會把自己弄到今日這地步?值得嗎?

  軍醫說,他挨不過今夜。

  這時,外頭有小兵來報,營外來了一名女子,說是從長安來的,要求見衛將軍一面。

  衛少央這樣子,還怎麼見人?

  岳紅綃無心理會那些,揮了揮手。「將她隨意打發了去。」

  「可是,她很堅持非要見到衛將軍不可。」

  這稍稍引來她的關注。「有說是誰嗎?」

  「她說是杜參謀的妻子,叫梅映宛。」

  岳紅綃才剛壓下的火氣,在聽到那個名字時,瞬間又狂竄而起。

  她來做什麼?!替杜天麟看看人死了沒嗎?好!既然她自己送上門來,動不了姓杜的,她就拿他妻子出氣!

  她一躍而起,狂飆出了帳營,冷冷凝視外頭靜佇的纖影。「你還有臉來!」

  或許是連夜兼程趕路,使得清麗面容稍顯蒼白,人也憔悴了些。

  梅映宛顧不得對方充滿敵意的對峙,語調有著掩抑不住的憂慮。「他……還好嗎?」

  「死不了!」

  「讓我……見見他。」從消息傳回京師,她便一刻也無法安坐,定要親自確認他安好無虞。

  穿心而過的利箭啊!那會是多重的傷?

  「你憑什麼以為我會讓你見他?」雖然衛少央絕口不提,但若不是為眼前這女人,他會落得今日地步嗎?

  「你會的。」梅映宛仰首,眸色堅定。「如果你明白,他有多希望我能在他身邊,你就會。」

  岳紅綃沉寂了。

  她確實比誰都清楚,衛少央最渴望見到的人,是她,即使到今日性命垂危,也不曾有一刻怨怪過……

  也許,這是他的最後一晚了,她還忍心罔顧他的希求嗎?她至少——也要讓他走得快慰些。

  「跟我來吧!」岳紅綃領著她,走入帥帳。

  目光一觸及那傷重垂危的身軀,溫熱的水氣湧上眼眶,她緩步上前,輕輕撫觸冰冷失溫的面容,氣息弱得幾乎探不著。

  「你怎會傷成這樣?」她低喃,心房疼痛。

  「還不是為了救你那沒用的丈夫!他真是八輩子前欠你的,要這樣拚死拚活地還!」深知這傻到極點的男人,無論清醒昏迷都不會對她說這些,岳紅綃忍無可忍,代他埋怨兩句。

  傻啊……連她都想這麼罵他!

  她寧願當寡婦,也不要他這般為她,他不懂嗎?

  明明,都已經要他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別再顧念著她了,他為何不聽?

  飽滿的水氣跌出眼眶,落到他慘無血色的面容上,她目光不曾稍移。「他現在……狀況如何?」

  「身中劇毒,每隔一個時辰得少量飲下解毒湯藥,還不知能否化去毒性。軍醫說,若能挨過今晚尚有一線希望,否則……」事實上,是根本熬不過。

  梅映宛閉了下眼。「我懂了。把他交給我吧!」

  岳紅綃沒應聲。

  瞧出她的防備,又道:「你可以不必防我,他能這樣待我,我又怎會做出傷害他的事?我只是……想好好陪著他,熬過這一關。」

  岳紅綃什麼也沒表示,審視了她半晌後靜靜轉身,無聲允了她的請求。

  「你放心,他是苦命出身的孩子,什麼困境沒遭受過?他挨得過來的。」身後傳來這樣一句話,岳紅綃步伐頓了頓,沒回頭,大步離去。

  她,一點都不像她那個混帳夫婿。
  
☆☆☆☆☆☆☆☆

  帳營內,寂靜無聲。

  梅映宛捧起剛送進來的解毒湯藥,些許、些許留心喂入,確定湯藥流進喉間,她拿起擱在藥碗旁的布巾輕拭唇角藥漬,不一會兒,鮮血流出唇際,緊接著大量自口中狂湧而出,染紅了帕子,她怎麼拭也拭不盡,怎麼止也止不住。

  岳紅綃說,他自從莫名中毒後,湯藥便怎麼也喂不進去了,總是嘔血……只是他還有多少血可嘔?

  她拭著、拭著,心痛莫名,緊緊抱住他,鮮血染上他,也染了她一身。「衛,你別這樣……」

  昏迷之中的身軀,因這聲悽楚的呼喚,微微一顫。

  「你聽得見的,是不?」她張臂,更加摟緊了他。「我在這裏,在這裏陪著你。」

  面容貼上他冰冷的頰,在他耳畔輕喃:「你說,我不要你死,你就不會死;你說,無論我要你做什麼,你都會為我辦到……衛,我不要你死,我要你喝藥,我要你好好活著,你辦得到嗎?」

  指尖微微抽動,她感受到了,稍稍鬆開他,鮮血不再狂湧,她輕輕拭淨他臉上、唇際的血漬,喚人再去熬一碗湯藥來。

  送來的人,是岳紅綃,她始終潛在暗處防範著,只要梅映宛一有不軌行止便能立時阻止,然而至今她所看到的,卻是一名為情人憂傷憔悴的女子,每回湯藥送上來,總是以身試藥……

  梅映宛走不開,昏迷中的衛少央,仍不自覺追隨著那道柔淺音律,五指眷戀纏握,不捨得放開,岳紅綃將藥捧到她面前,讓她能單手喂藥。

  「多謝。」給了她感激的一眼,依舊先嘗上一口,片刻後才對著靠在她肩上的衛少央耳畔輕聲道:「衛,喝藥好不?別再讓我擔心了。」

  一匙,又一匙,這回,他飲了進去,沒再嘔血。

  兩人都鬆了一口氣。

  岳紅綃收拾空碗,沒立刻離去,研究了她半晌,問道:「為什麼?」

  梅映宛知她指的是試藥一事,苦笑道:「若下毒之人真是我的丈夫,那麼他首先毒害的人,便是他的妻子與未出世的孩兒,也算天理報應了。若不是,就當償他的情,我虧欠他甚多。」

  岳紅綃不發一語,她亦不再多言,全心看顧著衛少央,連她幾時離去都不曉得。

  每隔一個時辰,她悉心喂藥,若他飲得進去,體內毒性便可化解.

  每當他又嘔血,她便不停地在他耳邊說話、溫柔撫慰,告訴他,她就在離他很近、很近的地方,只要他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只要他睜開眼。

  折騰了一日夜,脈息稍稍回穩。

  掌心平貼胸口,感受到那微弱、卻真實存在的跳動,梅映宛放下高懸的心,躺臥在他身側,指尖來來回回,一次又一次溫柔而眷戀地撫觸俊顏,眼、眉、鼻、唇……雖然蒼白,卻仍是如此撼動芳心地好看。

  「從不敢、也不能如此放肆地瞧著你,衛,你是我見過最俊的男子呢!要是你肯敞開心房,這世間將會有多少女子為你傾心著迷、抵死癡狂?可惜,我沒那福分了……」指尖一頓,她移近身,小心翼翼避開傷口,輕輕枕靠在他肩上。

  「你的心意我明白,如果能夠由得我選擇,我會牢牢抱緊你,霸佔你一世的深情,但是我沒得選擇。衛,我真的好抱歉、好抱歉,我不是不要你,真的不是……」淚水靜靜滑落頰腮,濡濕了與她相貼的頸際。

  整整折騰了一日夜,天色濛濛亮起。

  有了點血色的面容不再蒼白,相偎一夜的體溫,暖了他的身,脈象也漸趨穩定,她安下心來,是時候該離開了。

  她坐起,身子離了床板,感覺交握的指掌抽緊,糾纏著不肯放,她走不開,那原本安穩沉睡的容顏眉心緊蹙,似在抗議什麼。

  「別這樣,衛,你抓痛我了。」她輕聲道。「我必須走,你別教我為難,好嗎?」

  交纏著她的五指鬆了又緊,緊了又鬆,她滿心酸楚,不捨得他苦苦掙扎,執起他的手,嫩頰憐惜地偎蹭著掌背。「來生好嗎?你答應我,這一世要活得比我更好,那麼來生就算你不來尋我,我也會去尋你,償還這一世我所欠你的。」

  傾身,柔柔吮住蒼白唇辦。「與你相約,一吻為誓。來生,我等你。」

  他鬆了手,梅映宛忍淚退離,一旋身,對上岳紅綃沈默的凝注目光。

  「我走了,好好照顧他。」

  「等等!」岳紅綃喚住她。「我安排個地方讓你歇息。」

  一路風塵僕僕趕來,又不眠不休折騰了一日夜,她此時氣色看來極差,想起她還有孕在身,岳紅綃擔心她隨時會昏厥,萬一她有什麼不測,衛少央會砍死她。

  她搖頭辭謝。「不了,我立刻便回長安,軍營之地,女子不宜久留。」

  「你不等他醒來?」

  她仍是搖頭,笑中揉入一縷淒傷。「別讓他知道我來過。」

  她要他這輩子忘得徹徹底底,心中不再有她。

  「為什麼?你可以留下的。」她明明,對衛少央亦是有情。

  一手貼上腹間,她澀然道:「我怎麼留?」

  「他又不在意。」依那傻子足以為她而死的癡狂勁兒,根本不會在乎她是嫁了人還是有了孩子。

  「我知道他不在意,可我在意。」太多現實要考量,杜家丟不起這個臉,腹中胎兒斬不斷牽連,堂堂大將軍成為笑柄,世人不會見容她的作為……太多太多,她怎能負累於他?如果沒有她,他可以得到更美好的一切,擁有非凡成就,活得傲視群倫。

  看清這一切,她從來都沒有任性的權利。

  羅敷有夫,縱是有情,又能奈何?

  「你這人……真怪。」怪得和某個傻子好像,難怪這兩人對味兒。

  梅映宛直視她,似在打量什麼。

  被瞧得渾身不對勁,岳紅綃反問:「你看什麼?」

  「你,很喜歡他吧?」她神情了然,一語道出。「你得承認,他實在是個教女人心折,很難不動心的男子。」

  「那又、又怎樣?」岳紅綃微惱,頂了回去。

  「別誤會,我沒有惡意。」她回眸,往床板方向再三留連,才又道:「我想請求你,替我好好看著他,好嗎?別再讓他為我犧牲什麼了,如果有個人,能夠全心全意愛他,給他一份完整的幸福,我會由衷感激她。」

  這梅映宛……也很有心呐!

  「我、我試試。」

  「嗯,謝謝你。」這樣,她就放心了……
 
☆☆☆☆☆☆☆☆

  衛少央在三日後醒來。

  指尖微微抽動,發現被一抹暖意裹覆住,他心房一緊,視線往上移——

  沉睡中的岳紅綃被驚動,睜開眼對上他的目光。「啊,你醒了——」

  他眸光一黯,神情掩不住失落。「一直都是你在這裏照顧我?」

  「呃,是啊!有什麼問題嗎?」她轉身去倒茶水,否則在他太清澈的目光下,她無法昧著良心欺騙他。

  「不,沒什麼。」夢嗎?耳畔的深情呢喃,只是生死邊緣之間,太過渴望所產生的虛幻夢境?

  他黯然垂眸,抬手撫上頸畔,這兒,彷彿還感受得到那抹溫熱濕意。

  她說,不求今生,盼來生。

  那今生的他怎麼辦?他不知道。

  她說,她不是不要他,是不能要。

  為什麼不能?他怎麼也想不透,好想問她,卻發不出聲音,著急地追著那道縹緲音律——

  她還說,她不捨得他走。

  所以他明明撐得好累、好苦,卻邁不開步伐,被她破碎傷痛的聲音牽絆住,走不開,寧願繼續承受那一波波鑿心蝕骨的痛楚煎熬。

  是她要他睜開眼看看她的,他以為,只要挨過了痛,就能撥開迷霧,好好將她看個清楚、問個明白,卻在清醒後,面對另一次的失望。

  不是她。

  或者說,從來就沒有她。

  見他好似掉了魂,神情惆悵,岳紅綃好不忍心,幾乎就要脫口說出實情了——告訴他,他心心念念的那個女人為他而來,告訴他,她守著他,一如他守著她的心意,他的一腔癡狂沒有白費……

  然而,思及梅映宛離去時的殷殷叮嚀,到了喉間的話又咽回。

  她要他放下她,重新開始啊,怎能辜負她的用心良苦?

  岳紅綃命令自己狠下心來,無視他的黯然神傷。「你才剛醒來,有沒有哪裏不適?我去喚軍醫來——」

  「杜天麟呢?他沒事吧?」

  「你才剛醒來,就急著問那個害你差點連命都送掉的傢夥有沒有事?」她收住腳步,回身瞪他。

  「他若有個閃失,我對小姐無法交代——」

  「小你個鬼!」急性子的岳紅綃,火大地打斷他。「你是誰家的僕人了,堂堂大將軍,喊得這麼卑微!」連愛都愛得卑微,簡直氣煞人!

  衛少央抿緊唇,不搭腔。

  「你知不知道這傢夥假傳軍令,造成三萬精兵全軍覆沒,卻不敢承擔,將責任推託給你?還有布兵圖,我就不信憑他那貪生怕死的孬樣有本事弄到手,想居誰的功?我甚至懷疑他在你藥中下毒,想來個死無對證!這樣你還要管他死活嗎?」岳紅綃愈說愈氣,大大喝了口水,順下一口氣,「現在你醒了,我看他還有什麼話說!」

  杜天麟這樣說嗎?他靜靜聽完,反應卻不若岳紅緝那般激動。「他說的沒錯。」

  「噗——」一口茶水噴了出來,她嗆得猛咳。「咳、咳、咳咳!衛少央,你在說什麼鬼話!昏迷太久,腦袋不清楚了嗎?」

  「孤雁山一役,是我輕率,錯下判斷,過失我承擔,回京自會向皇上請罪。布兵圖既然在他身上,誰都不能說他冒了誰的功:至於我所中的毒——有人親眼看見他下毒了嗎?如果沒有,又怎能要他認這個罪?」

  「你、你——」一字一句,他說得清晰,卻將她給氣炸了心肺。「反正你執意護他就是了!」

  「我說的是事實。」

  去、去他的事實!

  他是什麼樣的人,她會不清楚嗎?又不是第一天帶兵打仗,他會打這種險仗?縱然能得勝,也得拿八成將士們的命去換,贏了戰爭,他也是個失敗的主帥。這種話不是他說的嗎?

  她怒極攻心,口下擇言喊了出來:「你到底還要為梅映宛做到什麼樣的地步!沒玩掉這條命不甘心嗎?」

  衛少央神情一僵,別開眼。

  「你究竟要到何時才會清醒?她已是別人的妻子,也快要是別人的娘親了,你做得再多,她也不會成為你的,更不會回頭來愛你!你聽懂了嗎?她、不,愛、你!一輩子都不會!」為了教他絕了念頭,她不惜撂下重話。

  「小姐……就是小姐。」無論為人妻、為人母,還是什麼,她在他心中,一直都是敬之愛之的小姐,他沒想過別的,真的沒有。

  望進他幽深黑眸,她驀然間有了絕望的領悟。

  有一種情感,從一開始就超脫了得與失,只願她安好。

  有一種情感,被擺在最聖潔的角落,從不當那是愛情,但卻只為她哭、只為她笑,只為她生、只為她死,只為她癡、只為她狂,今生一切只為她……如果這叫愛情,那麼他確實愛她,愛得甚至不願用愛情來辱沒了她,那種超越愛情的愛情,才最教人驚心動魄。

  梅映宛啊梅映宛,你怎會以為,他放得下你呢?他根本——根本就是癡執不悔到底了!

  她錯了,梅映宛也錯了,不是她不想努力,而是他的心沒有她努力的空間。

  他太在乎她了,於他而言,梅映宛勝過他的命,所以他不要命都會保護好她。

  這樣的男人——岳紅綃歎息了,這樣的男人,她還能再期待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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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 00:05:1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幾乎一腳踏進鬼門關的人,醒來之後該做些什麼?

  岳紅綃雖然不很清楚,但也明白絕對不是談軍務、指揮仗要怎麼打、兵力如何部署……

  「敵方此處兵力較弱,由此進襲可減少傷亡,事半功倍。曹先鋒,你就帶著三千兵馬,往——」

  忍到極限,她抽掉地形圖,怒瞪著他。

  衛少央困惑回視。「紅綃,你做什麼?」

  做什麼?他居然還問她做什麼?!也不看看他現在是什麼鬼樣子,一張臉慘白到沒有血色了,她真的沒見過話這麼多、又這麼逞強的病人。

  「你就不能安安分分養傷嗎?不操死自己不甘休是不是?」

  衛少央淺歎。「紅綃,我是大軍統帥。」運籌指揮,領導全局,是他該做的事。

  「你——」算了!太瞭解這男人的固執脾氣,她捧來藥碗遞去。「先喝了!」

  衛少央三兩口飲盡,又繼續討論軍務。

  直到將領們魚貫走出帥帳,他靠向床柱,單手按住傷處,虛弱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真會被你氣死。」岳紅綃低噥,扶著他躺下。

  「你還沒走?」他抬眼,氣息輕弱不穩。

  「沒力氣說話就不要說。」她口氣凶巴巴的,但換藥、處理傷口的動作卻輕柔到不能再輕柔。

  她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底,低道:「這些日子勞你費心了,多謝。」

  「幹麼跟我說這種客套話?」

  「紅綃,我還不起……」她要的不是感激,可她盼的那些,他怎麼給?

  她的情感太過真摯,正因如此,他更不能接受,深知一輩子都回報不了,那對她是一種褻瀆。

  她動作頓了頓,聲音微僵。「我又沒要你還。」

  處理好傷口,她轉身逃避,一時之間還不知如何面對他如此坦然的拒絕,在知道他心裏滿滿都是另一個女人之後。

  這場戰爭,在月餘後終結,我軍取得全面的勝利,不過,這自然是以衛少央不分日夜,勞神交瘁換來的成果。

  身在戰場,他連一夜都不曾好好睡上,傷勢稍有好轉,便撐著身上戰場,只因那一戰打得過於刻苦,他必須親自上陣指揮。而這樣負傷上陣,教營中弟兄們對他是既敬服又心疼,全軍士氣大振,那一戰打得漂亮,也奠下勝利基石。

  從不能好好養傷的後果,使得他身上那幾乎致命的傷勢拖了月餘,仍未痊癒,比起某個成日吃飽睡好玩軍妓的廢物,卻還得在功過簿上記他一筆取得敵方布兵圖的大功,岳紅綃內心真是不服到幾欲嘔血,卻又無可奈何。那確實是往後兩軍交戰的一大助益,功不可沒。

  她又怎會不知衛少央的心思,他想用這方式,保杜天麟不死。

  大軍凱旋而歸,皇上在大殿之上論功行賞,自是有杜天麟一份,賞賜少不了,還讓他撈了個太尉之職。

  至於衛少央,朝中官員看法褒貶各半,孤雁山一役,急功躁進,錯下決策,全軍慘敗,是過;負傷上陣,巧妙用兵,取得全勝,是功,究竟該賞?抑或該罰?

  皇上凝思片刻,兩相斟酌之後,認為功過相抵之後,功仍大於過,該賞。

  可,賞些什麼才好呢?該賞的都賞過了,官位之高也已無可加封,他似乎什麼也不缺……

  「這朕可得好好想想,愛卿若有所求,隨時可來向朕討這個賞。」當下,保留了賞賜之權,待日後有更適合之物,再行封賞,並且體恤他勞苦功高,允了他一月之假不必上朝,在府中靜養。

  明眼人誰瞧不出來呢?皇上用了點技巧隱過揚功,硬是模糊了過失,不捨得罰他,還拐了個大彎封賞,偏寵得很明顯。

  這令杜天麟極不痛快。

  即使是取得布兵圖的大功,皇上仍是一陣封賞便打發過去,朝官、百姓們說的談的、誇的讚的仍是衛少央,光芒永遠落在一人身上!

  他不願承認,自己確實不如衛少央,無論他怎麼做,永遠沒有超越的一日。

  人人當衛少央是英雄,可在他看來,這人比誰都齷齪,背地裏和他的妻子偷來暗去,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否則他會這麼好心為他承擔過失,賞他個功勞?

  身為男人,誰能忍受這個?他是不愛這個妻子,可也不代表他願意當王八!

  賣妻的恥辱、戰場的狼狽……衛少央見過他太多不堪的一面,他的存在對自己而言,猶如芒刺在背,一日不除,心頭便不舒坦……

☆☆☆☆☆☆☆☆

沐浴過後,衛少央回到寢房。

  這陣子潛心靜養之下,傷勢已好轉許多,再加上皇上一再賞賜珍貴的補藥讓他調養身子,要想不好轉都難。

  入了秋的天候微涼,他披上外衣,瞧見桌上擺放的食籃,他掀開一看,裏頭擺的是幾個荷葉粽。

  他並沒吩咐任何人準備,現下其實也不餓,但他還是伸手取來,一口、一口品嘗,原因無他,這些熟悉的物品,勾起那段遙遠而酸楚的回憶。

  他已經好多年沒吃荷葉粽了,如此熟悉的味道,連裏頭用的食材都一模一樣,是太過渴望,因而產生了妄想嗎?

  最後一口荷葉粽入腹,眼尾餘光不經意瞥見荷葉內的淺淺刻痕——

  暗箭傷人,慎防。

  誰?會是誰有意傷他?又是誰善意向他示警?

  他神色一凜,開了房門,連聲喚來管家,問道:「我房裏的荷葉粽,是誰送來的?」

  「咦?有嗎?老奴沒看見任何人靠近您的寢房啊,有這東西嗎?」想了想,又道:「或許是廚娘研究新菜式,教將軍嘗嘗鮮吧!」

  衛少央垂眸。「那沒事了,你下去吧。」

  關了房門,回到桌前,他凝視著桌面持續發愣。

  拆開後的荷葉粽,每個都刻上同樣的字痕,絕不會是府內的廚娘。

  小姐——真是她嗎?不是他胡思亂想?但將軍府守備甚嚴,她又是如何送到他房中的呢?

  若示警之人真是她,那麼有意加害於他的人,便沒其他可能了。

  杜天麟,他究竟想做什麼?

  這一日,衛少央離開府中,去探視幾名在戰事中不幸身故的將領遺孀,有些才新婚不久、有些稚兒仍嗷嗷待哺、有些高堂手足無人關照……他能做的不多,只能給予生活上的照應,確認他們生計無虞,不致挨冷受凍。

  那些都是追隨著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他們的家人,他不能不顧。

  就在天色將晚,他欲回府的途中,一名女子拐出了暗巷,像是後頭追了豺狼虎豹似地沒命奔逃,直撲撞進他懷裏,教他閃避不及。

  「姑娘?」他連忙穩住對方飄搖欲墜的身子。

  女子似乎極驚慌,死摟住他的腰身不放,他放在她雙肩的手頓時不知該推開還是任她抱著。

  順著她的視線瞧去,暗巷內的男子瞧見她尋著救兵,便怕事地逃了,他心下了然。「遇上壞人了嗎?」

  女子在他懷中點了下頭,抖瑟著。「他……想非禮我……」

  「別怕,沒事了。」他輕拍纖背,莊重而不失禮地拉開她,可她不放。

  「他……萬一……他再回來……」

  衛少央不適應與女子如此親密,可她似乎受了極大的驚嚇,只得連聲安撫。「你先放手,我不會棄你而去。」

  「真、真的嗎?」眼眶凝著淚,在他的保證下,略略遲疑地鬆開手。

  「天色已晚,姑娘隻身一人,實在不妥。」

  「我、我……」我了半天,也沒個下文。

  衛少央心想,她或有難言之隱,於是道:「姑娘家住何處?我送你回去。」

  「啊!謝、謝謝——」

  這一路上,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交談,於是他知道,這名喚翠兒的女子,幼年時便沒了爹,靠著孀居的娘親一手拉拔大,母女倆相依為命,感情甚好,她靠著針線活的微薄收入,支撐母女倆的生活,今兒個就是為了要多賣幾條帕子、繡荷包,耽擱了時辰,才會遇到那種事。

  說著、說著,她居處已然在望。

  那是個極簡陋的屋舍,要說遮風避雨,其實起不了多大的效用,寒冬來臨時更是難以想像這對母女該怎麼挨過去。

  「你……要不要進來坐坐?」她回身,半猶豫地望他。

  若在以往,將人平安送至家門,他便會辭謝離去,但在得知母女倆的困境後,他沒法故作無事地轉身而去,隨她跨入門內倒也忘了該避嫌。

  「翠兒啊,是你回來了嗎?」一名婦人掀簾走了出來,他一眼便瞧出婦人氣色不佳,長年欠缺調養,身子骨應是不甚健朗。

  「這位是?」

  「娘,我今兒個耽擱了時辰,差點遇上壞人,是這位公子好心送我回來的。」翠兒挨到母親身邊,靠著肩,撒嬌。

  「你這丫頭,早叫你別貪圖多賺那幾文錢,你就是不聽……」

  寥寥數語,已將深濃的骨肉親情流露出來,他想,她們一定很愛彼此。

  衛少央看著,不由得欣羡那樣的情感,這是他從未擁有、也不曾感受過的。

  「啊,公子見笑了,您稍坐一會兒,我去泡杯茶來。」

  「姑娘別忙了……」翠兒一轉身不見人影,再出來時,已端了茶水。

  他低聲謝過,輕啜一口熱茶暖身,一面不著痕跡地打量四周。

  房舍老舊,裏頭也簡陋不已,不難推想,她們日子過得多寒傖刻苦,他思忖著,該如何給予援助、又不傷其尊嚴?

  大嬸前些時候染了風寒,翠兒伺候母親歇下,再出來時,他已擬定主意。

  「翠兒姑娘,容我直言,大嬸的氣色不是很好,再不好生調養,身子骨會被拖垮的。」

  翠兒垂下眼瞼,低應:「我知道。」

  「是……銀兩的問題吧?」

  「我也想讓娘吃好、穿好,她辛苦了大半年歲,身子都熬壞了,可我沒有能力……」

  「我倒是有個想法……」腦子忽然一陣暈眩,他腳步顛晃了下,扶住窗沿。

  那樣的暈眩來勢洶洶,昏沉得他記不起原先要說什麼。

  斷斷續續的音浪飄過耳際,他聽得不甚真切。「只要能讓娘過好日子……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去做……」

  他甩甩頭,努力保持清醒,卻發現,視線愈來愈模糊……

  她靜靜佇立在床邊,凝視著床板上昏睡的男子。

  「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翠兒低喃。

  她掙扎過,也看得出他是個君子,莊重守禮,要用這種不入流的手段毀他清譽,她也良心不安,可……一想到往後能讓娘親過上好日子,她便顧不得許多了。

  他或許會氣憤、不諒解,但終究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一定會負起責任的。她不求將軍夫人名銜,也配不上,只要當個小妾,不再為生活犯愁,也就夠了。

  何況——他生得如此俊朗出塵,若能委身於這樣一名男子,又何來委屈?

  思及此,她一咬牙,豁了出去,探手為他寬衣——

  「他好意幫你,你就是這樣回報他的嗎?」一道清冷嗓音揚起,翠兒嚇得縮回手,驚惶回身。

  房門被推開,梅映宛緩步而入,眼神冰冷。「他對你沒有任何壞心眼,會讓你有機會設計他,是因為他有心幫你,可你卻利用了他的善心,你知不知道這樣會害死他!你明知他是誰,如果不是他用自己的性命保衛國上,你有安穩日子可過嗎?如此助紂為虐、恩將仇報,你于心何安?」

  一字一句,嚴厲的指控令翠兒慌了手腳,心慌道:「我、我沒有……我沒要害死他……」

  「你已經在這麼做了!不但害他,更害自己的娘親。」

  什麼意思?

  「娘?!」翠兒臉色一變,奔出房門,只見幾名大漢抓著娘親,一面捂住她的口鼻不教她發出聲音。

  「你們想對我娘做什麼,放開她、放開她——」她撲上前,與那些人扭打成一團,其中一名大漢見情況有異,旋即朝同伴使了個眼色,當機立斷便要——

  「住手!」梅映宛輕喝。「想殺人滅口,栽贓嫁禍嗎?這手段你們玩得還不夠聰明。」

  這女人又是哪兒冒出來的?持刀的手頓了頓,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

  「我相當清楚你們聽命於誰,目的又是什麼……」讀出對方立現的殺意,她面不改色,語調冷靜平穩。「當然,你們也可以殺我滅口,但是在來之前,我已將一切告知第三人,若我沒法平安回去,她會去報官說明一切,這姦汙民女、錯手殺人的罪名,怎麼也不會落到衛將軍頭上。倒是你們的主子,這要追查下來,真能擔保他可以置身事外嗎?」

  戲碼還未上演,就教人給破了局,這還怎麼搞得下去?幾名大漢頓時進退不得,拿不定主意。

  「我只要能確保衛將軍無事便夠,至於你們,是要雙手染血,背負三條人命?還是靜靜離開,我便當這事沒發生過。」

  該怎麼辦?目的已無法達到,殺人只是多讓自己染上血腥,這女人膽子大、夠沉穩,說話條理分明,他們在想什麼根本全被她給看透了!

  比起那個沒腦袋、傻傻被利用的姑娘,她聰明許多,也不容易應付。

  於是他們當下決定,抽身離去。

  解決完這一頭,梅映宛雙手環胸,冷冷俯視角落緊緊相擁、恐懼顫抖的母女。

  「他們到底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昧著良知去陷害忠良,連命都不要?」

  才剛脫離死亡恐懼,翠兒心情猶未平復,顫聲道:「我沒料到會這樣……是、是那個人……他說和衛將軍有過節……見不得世人當他是英雄、君子來崇拜,所以……要我這樣做。只要木已成舟,事後再堅稱是他強行玷辱了我,他便不得不負起責任……他說他只是想毀衛將軍名聲而已,而我要安穩日子……」

  「你——傻翠兒,你怎會做這種事!」婦人心痛不已。「日子苦歸苦,咱們娘兒倆平平安安,清白過日才重要啊!」

  「天真!」梅映宛低斥,實在無法相信世上會有這麼單純的笨蛋,她是想過好日子想瘋了嗎?「他們若有心要害人,奪的就不會單單只是衛將軍的名聲,否則何必大費周章?大將軍見獵心喜,姦殺民女,老母護女心切,同遭殺害,這戲碼有沒有更精彩?」

  翠兒渾身一顫,寒意遍佈全身。「怎、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姑娘,你一定有辦法,對吧?」

  「自作孽。」梅映宛完全不想理會她,轉身回到房中,看見他不省人事的模樣,微微動了怒。「你給他喝了什麼?會不會傷身?」

  「只是迷藥,真的!不會傷到他。」

  「藥效何時會退?」

  「明日清晨。」翠兒不敢隱瞞,如實回答。

  梅映宛撇開頭,不再多瞧她一眼,目光專注地停留在衛少央身上。

  她無法再信任翠兒,會為了自身利益而誣陷他人,她怎麼敢保證,她前腳走後,那女人會不會又動歪腦筋,企圖撈個將軍夫人來做做?又或者,那些人去而復返,又想到什麼詭計來誣陷他,翠兒根本應付不來。

  她必須親自守著他,確保他無恙。

  「不是說了要你當心嗎?」她對著昏睡的衛少央喃聲輕歎,虧她還刻意做了荷葉粽,要岳紅綃悄悄送去給他示警。

  她早料到會如此,衛少央性情耿介磊落,不懂曲來拐去的小人心思,更防不了那些他想都想不到的下流招數。

  依我朝律法,殺人者死,那是老祖宗開國以來,便約法三章定下的規矩,饒是皇帝再偏寵也赦不了的罪。

  杜天麟這一計,用得可真狠。

  床上昏睡的男子,衣衫凌亂,只差那麼一點,真要百口莫辯了。

  她放柔了神情,目光憐惜。

  他這模樣啊!莫怪他人動歹念,連她都怦然心動,忍不住想侵犯他了。

  她歎息,纖指柔柔撫觸俊顏,化開他深蹙的眉心,順勢而下,拂開襟口查看昔日舊傷,確定有得到妥善的照料,這才安下一顆心,替他拉整衣裳。

  「別擔心,我在這裏,你好好睡。」

  這一夜,她寸步未離,守在他身畔,凝視他格外安穩的睡容,直至夜盡天明。

  「姑娘……」房門被推開,一道遲疑的聲音喚道。翠兒神情憂惶,怕是也提心吊膽,徹夜不敢入睡。

  梅映宛輕歎,再三流連了半晌,才自那安睡的臉容上移開,起身面對她,自袖內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銀兩。「這些銀子你收著,好好和你母親過日子,別再動歪腦筋害人了。」

  「可是那些人——」

  「沒事的,衛將軍平安,你們就不會有事。」他們的目標是衛少央,不是她們。

  她不僅救下她們的命,還關照往後生計,捧著銀兩,翠兒感激得落淚。「我、我們不知該怎麼報答才好了……」

  「真要報答,那就替我看好衛將軍,別讓任何人傷害他。」

  「我會、我會的!」

  「嗯,那我走了。」他也差不多是時候要醒了。

  衛少央在她離開後的半個時辰醒來。

  他已許久不曾如此安穩地睡上一覺,他甚至驚訝自己可以睡得這麼沈,完全沒有防心……

  他不是傻瓜,從昨夜至今,自是察覺到這當中必有蹊蹺,只是醒來後卻詭異得什麼事也沒發生,是誰在暗地裏幫他,為他化去危機?

  他心底有數,只是既已事過境遷,他也無意追究此事,徒惹他人難堪,於是也故作無事,順勢說近來太累,一不留神在這兒睡去,給姑娘添麻煩了。

  他表明身分,問她是否願意到將軍府幫差,薪俸雖不能錦衣玉食,但要讓她們母女倆安穩度日應是不成問題。

  翠兒含著淚,既羞愧又感激地連聲應允。他們都是好人,她慶倖自己昨夜沒犯下大錯,否則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她暗暗告訴自己,要做到應允那位姑娘的事,替這正直磊落的將軍多留神,別再教小人有機可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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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 00:05:3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數月後。

  於衛少央而言,日子依然在過,他仍是孤身一人,不沾惹情愛紛擾。杜天麟依然視他如眼中釘、肉中刺,梅映宛依然是杜家的少夫人,不相見、不往來,只悄悄放在心頭懸念……一切都沒有什麼不同。

  算算時日,她也快臨盆了吧?

  這日,君臣同遊禦花園——

  「愛卿,你有心事。」皇上停下腳步,審視他。

  衛少央回神。「臣不敢隱瞞,是有一樁。」一樁——牽念掛懷,永遠放不下的心事。

  「何妨說來聽聽?」

  他淺笑,微微搖頭。「人生於世,誰沒個一、兩樁心事,一、兩個化不開的心結與執念,不足為外人道。縱如皇上,您坐擁天下,心中莫不是也有可望而不可及之事,只待夜闌人靜,獨自低回?」

  未料,皇上竟微微怔愣,撇開頭。

  「敢如此直言犯上,不怕朕降罪於你?」

  「皇上若認為這是犯上,那麼臣無話可說。」

  「你!」瞪視他波瀾不興的面容半晌,皇上竟投降了,歎口氣,無可奈何地說:「這若教旁人瞧見,定要說你恃寵而驕了。」

  「臣惶恐。」

  最好他真的惶恐!嘴裏說得尊敬,膽子卻比誰都大!

  「愛卿仍是對梅樹情有獨鍾?」

  皇上還記得,賞賜過他無數奇珍異寶,唯有那年,聽聞他在府中植了滿園梅樹,於是將外邦進貢的珍貴樹苗賞予他,看見了他發自真心的喜悅。

  他愛梅,眾所皆知。

  「朕終於想到該賞你什麼了,愛卿年少有為,如今缺的只是個將軍夫人。朕的九皇妹二九年華,正是嬌妍含春之際,她也愛梅,記得母后產下她的那一日,瑞雪紛飛,滿園梅花一夕盡開,與你正是般配,不如就由朕作主——」

  「皇上萬萬不可!」他微驚,連忙阻止。

  「你說一介武夫,身分低微怕辱沒了公主,好,今日你已是人人敬重的大將軍,官居一品;你說國家社稷為重,好,如今戰事已平,接下來你還有什麼藉口?莫非連朕金枝玉葉的九皇妹都配不上你?」

  皇上心頭不快,這他自是明白,也早料到連番推辭,必會令皇上動氣。

  他深感無奈,輕歎道:「皇上何苦為難於我?」

  為難?皇太后所出,唯一與他同胞血緣的嫡親皇妹,放眼天下再也沒有比她身分更尊貴的女子,他居然說這是為難?!

  「我劉姓人當真配不上你?衛少央,你好高的眼界!」這天下,多少人求之不得,也只有他,一再棄如敝屣,惹惱了皇上。

  「心不動,意不牽,何求姻緣?」

  皇上一怒,執杯重重摔落地面。「衛少央!你當真以為朕不會殺你?」

  果真是伴君如伴虎啊!他輕撩袍擺,屈膝而跪。「臣領罪——」

  皇上扣住他肘臂,半途制止了他。「愛卿當真不再考慮?」

  他要怎麼考慮?

  迎視那雙複雜的眼神,他凜容道:「皇上莫要逼我——」

  「夠了!」很氣他,卻又不捨得殺他,只能拂袖而去。

  堂堂一國之君,竟被逼得進退不得,這般狼狽。

  「衛少央,你為何如此驕傲?就不能學學其他人?」臨去前,留下了這麼幾句,幾近歎息。

  就是偶爾奉承逢迎一下也好啊,若他肯折腰——

  「皇上比誰都希望,衛少央永遠是今日的衛少央,不是嗎?」

  身後,不疾不徐的音律飄來,皇上步伐一頓,沒回頭,冷哼了聲大步而去。

☆☆☆☆☆☆☆☆

  皇上,終究沒有降罪。

  過後幾日,由岳紅綃口中得知,梅映宛痛了一日一夜,平安生下一名小男嬰。

  她知道他最想知道的是什麼,許多關於小姐的消息,都是由她口中得來。

  或許是看淡了吧,如今他們的相處,真正有了點兒戰友、生死之交般的情誼。

  這便是他所認識的岳紅綃,提得起放得下、灑脫俐落的女中豪傑。

  拉回恍惚的心神,回眸注視擱置在桌面的邀帖。

  那日,杜尚書差人送來,便一直擱在那兒了,裏頭的字句早已刻印在他腦中。

  小姐呵——

  許久不見,她可安好?

  那日破廟一別,已七月有餘,他沒再見過她,牢記著對她的承諾,沒再去打擾,尊重她的選擇、她的婚姻、她的愛情……

  不知,她要的這一切,可曾令她開懷?

  今晚,賓客雲集。

  悔映宛哺喂完兒子,凝視他在懷中酣睡的可愛模樣。

  今後,這將是她在杜家,漫長人生中唯一支撐下去的信念。

  「映宛,你好了沒?爹要你出來招呼貴客。」

  她立即拉攏衣裳,扣回精緻的繡花盤扣,可動作仍慢了些許,杜天麟眸泛異彩,伸掌便要朝她胸口探去——

  她急忙退開,避掉碰觸。「爹不是喚我出去嗎?」

  她無法讓他碰她,怎麼也無法忍受。

  「喔。」杜天麟悻悻然,自討沒趣地收回手。

  她拉整羅裳,對著銅鏡打理衣容,臨出房門前,猶無自覺攏了攏發。

  心房,緊得犯疼。她知道,‘那人’必然會來。

  第一眼,她便瞧見了他,目光穿越人群,與他遙望,她淺淺勾唇,給了他一抹笑——

  正如那年,臨上花轎前,絕美的笑容。

  「小姐,你好嗎?」人造假山後,傳來低抑男音。

  隔著小橋流水,精緻的白色拱橋下,樹影搖曳隱約投映出女子絕美麗容。

  「嗯,很好,你呢?」

  「很好……」衛少央低喃。她好,他便好。

  見他目光落在她胸懷,她步上橋面,輕問:「想抱抱他嗎?」

  「可、可以嗎?」他有些許驚異。

  那娃兒,偎在她懷中,睡得好香甜,瞧不清面容,但他想,小姐生的孩子,絕對會是眉清目秀的漂亮娃兒。

  「可以。」又邁開數步,將距離拉近,將嬰孩放入伸長了手、萬分期待的臂彎中。

  衛少央初時有些慌,小心翼翼捧著,生怕一個使力便要摔疼、揉疼了他,每一記碰觸都輕柔而謹慎。

  這是小姐的孩子,由她身體裏分出來的一塊血肉,他抱著,心都融了。

  「他——是男孩兒?」聲量放得極輕,怕驚擾了小娃娃好眠,目光愛憐得不捨得移開。

  「嗯。」

  「長得真好。」嫩嫩軟軟的臉兒,好秀氣、好惹人憐呀,在杜家定會很得寵的,而為杜家傳了後的她,往後的日子也會舒心些。

  孩子,你要乖巧平安地長大,保護你娘,別毅她憂煩,好嗎?

  彷彿要回應他憐惜的撫觸,懷中娃兒動了動眼眉。

  啊啊啊,醒了——

  衛少央有一瞬的無措,以為娃兒就要放聲大哭。

  「呵、呵呵——」娃娃張大了清亮眼兒,好奇地瞧著他,眉一動、嘴一張,竟笑了。

  好可愛、好無邪的笑容呀。

  「啊!」衛少央勾起唇角,憐惜地笑了,愛不釋手地來回輕撫,問道:「他叫什麼名字?」他還沒見過這麼愛笑的孩子,笑得真甜。

  「允兒。我喚他允兒。」

  動作一頓,他抬眸,對上她水光熠亮的明眸。

  允你。今生不允,允來世。

  與他對視,誓約,無聲。

  她在——承諾破廟那一夜,沒能允他的請求?

  心房觸動,他啞聲道:「杜天麟——會同意嗎?」

  「他同不同意,無所謂。」

  他同不同意,無所謂,她,允了衛少央,誰也不能動搖。

  衛少央動容而笑。「好,喚允兒。」

  長指逗弄稚容,口中輕喚:「允兒、允兒、允兒……」心中彷彿也一遍遍迴響:允你,允你、允你……

  梅映宛凝視他憐愛到心坎底去的溫柔神態,心田漾著暖意。她想,他會是個好爹爹的。

  如果、如果他也能擁有自己的骨肉、自己的幸福的話……

  「衛。」她輕輕喚道。「你,想不想有自己的孩兒?」

  他仰眸。「小姐何出此言?」是——聽到了什麼嗎?

  「現在滿朝文武都在猜測,皇上何時會翻臉不認人。」他面對的不是一般人,是一國之君呀,皇上忍得了他這一次,不見得能忍下一回,她怎能不憂慮?

  「皇上有意賜婚,全長安城也多得是名門閨女想嫁你,你已不是當初那一無所有,只有一腔理想的衛少央,有那麼好的機會,你何苦誓死拒婚,惹得皇上大發雷霆?」

  他何苦?

  以往,滿心只有一個信念——見著小姐,知曉她過得好,由她口中知道自己沒教她失望。

  長久以來,擱在心頭的倩影,占住他所有的思緒,教他無暇思及其他。

  而今,空蕩蕩的胸懷什麼也不留,連他都覺空泛得發慌。

  無情可給,無心可愛,他怎麼娶?

  「別說你不在乎,名利、富貴,你並不看重,也不當那些屬於你,其實你一直當自己是一無所有的,又怎麼會不渴望擁有真正屬於自己的事物?」

  自小挨冷受凍、苦楚嘗盡,成年後又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還有長長一段沙場上朝不保夕的日子,從沒受過一日家庭溫暖,他比誰都渴望一份穩定、一份憐惜,來自他心愛的妻、摯愛的兒……

  若說有誰最懂他,那也只有她了吧!

  她希望能有個女人,用似水柔情去撫慰他前半生的滄桑,有個孩子,填補他一無所有的空寂,因為那樣的他太令她心痛,她自私地,想利用另一個女人給他這一切,她所不能給的這一切。

  「如果,有人可以給你一份愛、一束溫暖,別傻乎乎錯放,教自己後悔,好嗎?」

  如果……如果那人不是她……他可以試嗎?他該試嗎?

  遲疑了許久,始終沒應聲。

  「他——待你好嗎?」最後,問出口的是這句話。

  她一頓。「很好,他對我很好,你別擔心。」

  很好嗎?這樣,他便安心了。

  他不在乎杜天麟會對他使多少壞心眼,只要他肯待小姐好,他便無所謂。

  將孩子交還給她,退開一步。「去吧,前頭還等著你招呼,你是主人,別離開太久。」

  抱牢了兒子,她抬眸瞧他一眼。「那你呢?」

  「我在這兒吹吹風,一會兒便要回府了。」

  「嗯,那你自個兒保重。」

  衛少央目送她的身影漸遠,收回目光,靜佇湖畔。

  不一會兒,前方傳來梅映宛的驚呼聲。「允兒——」

  他心下一驚,不及細思,身體己先有動作,往聲音處飛奔而去,尋著驚慌失措的梅映宛,伸手扣住細肩。「小姐別慌,告訴我怎麼回事?」

  「允兒、我的允兒——」隨著她的目光,他看見屋瓦上的身影,處在光與影的交錯中,隱約而見面容。

  糟,是宋貴!

  他還挾持了允兒!

  「杜天麟!叫杜天麟出來!」宋貴直挺挺站在屋簷之上,叫嚷著。

  「衛,我的允兒——」梅映宛慌了手腳,纖白十指揪扯他衣擺,在最無助的時刻,她仍是只信賴他、只依附他。

  「有我在,允兒不會有事。」衛少央心疼不舍,將她納入羽翼下,緊緊環抱住她微顫的身軀。「杜天麟人呢?」

  發生這麼大的事,杜天麟會一無所知?人家是沖著他來的,是他四處欠下風流債所招來的禍事,該由他出面解決。

  「不知道、我不知道……」

  想也知道!這杜天麟就算在這兒也擋不了宋貴三招,懦弱沒擔當,遇事時躲得比誰都還快,就算出面也無濟於事。

  他為之氣結,壓下惱意,雙手捧著她驚慌失措的臉容,低聲安撫:「沒關係的,還有我在,我會救下允兒。」

  「衛!」他想做什麼?

  衛少央低頭瞧見她緊抓著他手腕,誤解了她憂慮的原因,微笑拉開,將她護至身後,只留下堅定一句:「相信我,小姐。」

  一直以來,他從沒令她失望過,不是嗎?他知道允兒是她心上的一塊肉,絕不會容任何人動他們母子分毫。

  「杜天麟!你再不出來,我一把摔死你兒子——」

  「住手!」衛少央驚喝,站上前。「放了孩子,你想怎樣,我奉陪。」

  「關你什麼事!我要找的是杜天麟。」

  「你和杜天麟的恩怨,與允兒無關,孩子是無辜的,別拿他報復。」

  「無辜?那我妹妹不無辜嗎?那禽獸玩弄我妹妹的感情、弄大了她的肚子,她的無辜要找誰說去?同樣都是杜天麟的孩子,憑什麼我妹妹就該承受自盡不成、保不住胎兒的打擊,這孩子就千人疼、萬人寵?就因為在你們這些高官顯貴眼中,我們只是汙土爛泥,隨人踐踏?這一點也不公平!」宋貴愈說愈激動,衛少央卻看得心驚膽跳,夜風吹得那道身影搖搖欲墜,深怕他沒抱牢,一個閃神摔著了孩子。

  「你不過就是要討個公道,該如何賠罪,你才肯放過孩子?」

  「要孩子可以,拿一條胳臂來換。」杜天麟若想保住他的孩子,就該付出一點代價,為他妹妹、還有失去的孩子討回公道。

  胳臂?那有何難?

  一抹銀光劃亮長夜,長劍出了鞘,在黑暗中閃動凜凜冷芒。

  衛少央沉毅道:「我來換,但你必須擔保,孩子會毫髮無傷。」

  「衛!」梅映宛驚喊。「你別——」

  「小姐別過來!」刀劍無眼,他怕誤傷了她。

  宋貴居高臨下,看著這一幕,忽然間像是明白了什麼,放聲大笑。「哈哈哈!原來如此!杜天麟,你不希罕我妹子,到頭來卻替別人養孩子,當了烏龜王八而不自知,真是報應、報應——」否則,這世上有誰會為了別人的孩子,甘心賠上一條胳臂?孩子的父親不急,他倒急得跟什麼似的!

  胡言亂語些什麼!衛少央皺眉,礙於允兒在他手上,不敢多言。

  「我要你胳臂何用?既不是杜天麟的孽種,還你便是!」他恨,是恨同為杜家骨血,這孩子有的,他妹妹卻得不到,既然這不是杜天麟的孩子,該付代價的人沒付,要局外人墊背又有什麼意義?

  於是他雙手托高嬰孩,往衛少央的方向拋去,幾個躍身,沒入暗沈夜色中。

  衛少央臉色一變,旋即蹤身一躍,在半空接下嬰孩,一顆心險些跳出胸口。

  「允、允兒——」他神魂未定,俯視懷中娃兒,深怕他在這一連串的折騰中有所閃失。

  「呵、呵呵……」愛笑娃娃眨了眨大大的眼兒,好奇張望。

  這娃兒,恁地大膽。

  「老天……」差一點、只差那麼一點,他若沒接著——

  他籲下長長一口氣,俯下臉偎蹭著娃兒嫩嫩的臉蛋,想安撫的不知是娃兒還是他備受驚嚇的心魂。

  「允兒!」梅映宛奔上前,由他手中接過兒子。

  「小姐別急,允兒沒事——」話未說完,梅映宛一個揚袖,一巴掌甩落他臉頰。

  他沒閃躲,承受下來。

  令允兒如此驚險,是他不該。

  「你這個笨蛋!誰准你自戕?我當初贈劍不是要讓你拿來傷害自己的!」她氣憤不已,脫口便罵。

  他訝然。

  「你以為沒救下允兒我會怪你嗎?我不會!你以為救下了允兒,卻賠上你一條胳臂,我開心得起來嗎?我不會!衛少央,你是頂天立地的英豪,你的存在該是保家衛國,怎能輕言犧牲?為何你就是不懂?你、你、你氣死我了……」

  「小姐……」他仍是怔愣,瞧著她滾滾而落的淚水。

  這淚,是為他而流?

  他不知道,她也會擔憂他,那麼真切、那麼洶湧的淚水……他張手,承接一顆顆珍珠淚,在掌心破碎,化開。

  她從未、從未如此明確、強烈地表示過對他的關懷與在意,他以為,她最在意的人是她的丈夫、兒子,從沒想過,她也有那麼在意他,她甚至說,就算沒救下允兒,也要他安好……

  「別哭,小姐。」他低語,長指輕拭淚痕。

  「你走開……」她傷心泣喃,淚頰卻貼向大掌,依偎著他厚實右掌。

  他垂眸,凝視著她傷心的淚顏。「對不起。」

  「你的臂彎、你的生命,是要用來擁抱妻兒、守護妻兒的,你懂不懂?」她滿心氣憐,沒留意到他左臂抬起,在空中緊握成拳,掙扎了片刻又黯然垂落,終究沒敢放肆冒犯。

  「我懂。」他悵然道。

  「你要多用點心,找個好女孩成家,生幾個粉嫩嫩的稚兒,不許再輕匆自己。」她又開口。

  「好。」

  「你不可以再讓自己受傷,任何原因都不行。」

  「好。」這若是小姐的希求,他會做到。

  他會娶妻、生子,善待自己,如果這是她希望看到的。

  「我什麼都答應。小姐,不哭了。」

  她這才抬起淚漣漣的眸子。「嗯。」

  這樣,她便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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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5-2 00:05:5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第一道瑞雪降下,他輕拂飄落肩頭的雪花,仰眸,枝頭吐蕊含芳。

  今年,園中的第一朵梅,開了。

  一如往年,沒有任何例外,是在離他最近的書齋綻放。

  無人能解釋原由,只知皇上賜予這座將軍府,而將軍親手栽了滿園梅樹開始,每年入冬,第一朵早梅總是在他的書齋外盛開。整座園子的梅樹,都不及靠窗那株,盛開得如此絕美脫俗,閒暇之餘,他總是推開窗,靜靜凝賞。

  下人總說,是梅樹感應到他濃烈的愛梅之心,為他綻放絕麗身姿,說不準哪一天凝聚精魄化為人形,現身撫慰主人愛梅、戀梅之情……

  這群下人啊,滿腦子風月綺思,真是鄉野奇譚看太多,中毒太深了!

  他唇畔泛開一抹不明顯的淺笑,再過些時候,這一樹寒梅,將會盈滿一室清香,正如那名女子的出現,為他的人生拂掠一抹馨香,並且永留心底,一世不褪。

  他的悠閒並沒有持續多久。今夜九公主壽辰,皇上設宴未央宮,宴請朝官,其中又以未成家的青年才俊為主,當中為九公主選婿意味甚為分明。

  衛少央苦笑。方才皇上傳來口諭,命他與會,他無法抗旨。

  看來皇上這回是存心來硬的了,以往都只是私底下談起,觸怒龍顏或可不追究,這回當著百官的面,若真抗旨,不降罪連皇上都下不了臺。

  他披了暖裘,認命地進宮。

  行經禦花園,嬌嫩嫩的女音隨著夜風送入耳畔——

  「公主,您心裏有底了嗎?依奴婢瞧,皇上准是屬意衛將軍為您的東床快婿。」

  女子立于梅樹之下,仰著頭,承接枝頭落下的梅花片片,全然不理會多嘴多舌的婢女。

  「衛將軍是建了下少功勳沒錯,當朝百官也沒人官位比他更高了,可是啊……」婢女壓低了嗓門補上一句。「聽說衛將軍出身卑賤,是母親與人私通苟合下的孩子,沒名沒姓的,這樣的出身,見不得光啊!怕是配不上公主金軀玉體……」

  聽聞此言,女子終於有反應了。「誰說沒名沒姓,他姓衛,年少英雄,泱泱風範的衛少央,你莫要瞧他不起。」

  乍聞此言,他渾身一震,彷彿觸動了什麼——

  誰說沒名沒姓,你姓衛!

  要名字嗎?我替你取。年少英雄,決決風範……

  稍稍回神,又聽她續道:「什麼卑賤不卑賤,一個人的出身能代表什麼?那早已是過往雲煙,他能夠靠著自己的力量爬到今日地位,才叫了不起,放眼天下,如今誰不敬重他是護國的大英雄?」

  一番數落,說得婢女羞慚不已。

  「公主這麼說,是決意選他了吧?莫不是見過衛將軍的人?」另一名隨侍宮女問道。

  「沒見過,可我敬重他。」

  宮女們個個露出了然的曖昧之色。

  沒見過便已仰慕敬重若此,連旁人批評一句都捨不得,若再見著面,肯定要說「選婿當嫁衛少央」了!早聽聞衛將軍是罕見的美男子,一點都沒有武將粗魯野蠻的氣息,整個人還溫文恭謙得緊呢!

  「唉呀,公主,時候不早了,您該回寢宮好生妝扮了,如此才能給衛將軍留下永生難忘的絕美身姿呀。」

  「死丫頭,貧嘴!」女子輕斥,摻了抹十八歲少女應有的嬌羞。

  微風挾帶淺淺的梅香撲鼻而來,他望向女子離去的方向,她攏了攏飄揚細髮,不經意回眸,目光與他交會。

  那一瞬間,他以為見著了梅映宛,十六歲時的梅映宛。

  他怔愣,久久、久久無法動彈。

  她眉宇間的風采、清雅的面容——真的好像、好像她。

  心房,為此而狠狠悸痛。

  似她,卻不是她,那樣的認知撕裂心口,太痛。

  他閉上眼,任翻湧的思緒,將他淹沒。

  再次見到她,是在一個時辰之後。

  目光與他交接時,她神情微訝,而後芙蓉頰上染起淺淺紅暈。

  當皇上問她,屬意何人為婿時,她意態嬌羞,悄悄瞥了他一眼,而後回道:「臣妹,只嫁氣度泱泱的年少將軍。」

  年少將軍,氣度泱泱,好明顯的暗示啊!

  皇上朝毫無反應的那位‘年少將軍’瞥了眼。「人家似乎不甚領情呢。當真非他不可嗎?你倒是說出個理由來。」

  「沒有理由。」她頓了頓。「慧眼識英雄罷了。」

  慧眼,識英雄。

  衛少央怔仲,默然。

  「好,既是如此,朕便下旨,將九公主許婚于輔國大將軍衛少央。」頓了頓,朝發傻的男子斥道:「衛卿,還不謝恩?」

  滿室寂靜。

  君臣相視,皇上內心也不無忐忑。他若真當場拒婚,令公主難堪,這可是抗旨之罪,難再一如既往,睜隻眼閉只眼地維護他。

  片刻過後,衛少央從容起身,撩開袍擺單膝一跪,短短三個字,清楚、俐落地道出決定——

  「臣,遵旨。」

  聖旨一下,全長安城街頭巷尾都在談論著此事,說著英姿颯爽的大將軍,也說著婉約端莊的興平長公主,所有人莫不津津樂道,讀為英雄美人、百年良配。

  梅映宛自是有所耳聞。

  惆悵難免,但更多的是心酸的快樂,她要他快樂,放下過去,真正去過他自己的生活,開創屬於他的幸福。

  得知他的婚事時,不知為何,她突然想回普寧寺看看,那個她出嫁前曾待過七日,與他初相見的地方。

  住持依然是當年的老方丈,見她面善,與她聊了兩句。

  「方丈記性真好,十年前我曾在這兒住過七日,禮佛齋戒,抄了七日的經書為爹娘祈福。」

  「老衲記起來了,你就是當年那位官家小姐。」

  「是的。」

  「老衲會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當年有個傻小子,你待了七日,他便七日都往這兒跑,磕頭拜佛,虔誠得緊,老衲問他心中有何希求,他說:‘一位對他恩重如山的小姐要嫁人了。’

  「老衲便問:‘施主是希望她別嫁?’他卻說:‘我只求小姐無妄無災,一生安樂。’他沒太多的銀兩可捐香油錢,便日日前來打掃院寺、劈柴挑水,什麼雜差都搶著做,日日由清晨勞累到初更,望佛祖看見他的誠心,真是個癡情的愣小子。」

  他的癡,她豈會不知?再無人比她更清楚,他是如何待她的。

  梅映宛動容微笑。

  「施主後來可曾與他相見?」

  梅映宛點頭。「見了。」

  「他如今,應是封侯拜相了吧?那少年的面相老衲看過,絕非池中之物,來日必然大有所為,富貴終生。」

  此話引來她的注意。「方丈觀過他的面相,知他仕途光明,那麼——姻緣呢?可否成就美滿姻緣,與妻子恩愛白頭?」

  「這孩子夫妻宮倒也奇特,是雙妻命,重情,也重義。雖是苦難重重、年少刻苦,但命底並不差,施主不必過度為他擔心。」

  雙妻命嗎?另一個應是岳紅綃吧!如此她便安心了。

  由普寧寺回來後,突然明白自己該怎麼做。

  她不眠不休,連夜趕工,親手為他裁製紅蟒袍,正如那年,他佛前祈願、做盡雜差只求她幸福的心情,那種全心全意,要對方歡喜的心情。

  這是她的祝福,一針一線,全是她的祈願——衛,願你平安,願你人生順遂,願你夫妻恩義長存,攜手白頭。
  
☆☆☆☆☆☆☆☆

  這一日,鑼鼓喧囂,賀客雲集。

  這場婚事,一對新人來頭都不小,新郎官是朝堂之中舉足輕重的一品官員,新娘子則是與皇上同胞所出,所有皇女中身分最為尊貴受寵的嫡長公主,再加上由皇上親自主婚,這是何等的榮耀恩寵,硬是辦得熱鬧風光,備受矚目。

  直至入了夜!|

  新郎官被灌上數杯黃湯,不勝酒力,眾人這才放過他,將他攙扶進了新房。

  「駙馬怎會醉成這般?」新娘子幫著將他扶上喜床,微蹙眉心看著不省人事的新科駙馬爺。

  「這個……大喜之日,一時高興,難免失了節制多飲幾杯。」灌醉新郎官,害得新娘子春宵虛度,深怕公主怪罪,連忙說了幾句吉祥話,匆匆告退。

  她自行除去沉重的珠玉鳳冠,不惜尊貴之身為夫婿脫靴,擰了巾子擦拭他被酒氣醺熱的面容,再為他寬衣,侍候得他舒適安睡。

  而後,她輕聲一歎,熄了燭火,輕巧地在他身畔躺下。

  當一室陷入黑暗,他似有若無地低吟了聲,背過身去,緊閉的眸子悄然睜開,落在角落被褪下的那襲紅蟒袍。

  岳紅綃交予他時,只說了一句話!——是故人的一番心意。

  他有幾個‘故人’?言下之意,不說自明。

  小姐,你的心意,我收到了。

  他在心底悄聲低喃,或許是酒氣、或許是深沉夜色,將他眸底熏得一片迷離。

  同一個深沉夜色下——

  梅映宛倚在窗前,長夜未眠。

  今晚的月色,好亮,好美,月圓人圓。

  這是他的洞房花燭夜,人生最重要的時刻,身邊伴著他柔情似水的妻,度過最旖旎溫馨的夜。

  她閉上眼,心房酸疼,也有了卻一樁心事的釋然。今後,將有另一個人,會去疼惜、珍視他——

  砰!房門被重重踹開,彈向牆面,發出不小的聲響,她完全不受驚動,連回頭看一眼也無。

  「你走錯地方了。」

  「走錯地方?」杜天麟諷笑。「你不是我杜某人的妻子嗎?這不是我的房間嗎?我哪裏走錯了?」

  「你有數不清的侍妾,這座府邸多的是地方讓你睡。」她眼也沒眨,聲調冷寂如冰。

  早在他一次又一次算計衛少央時,她便對這個丈夫心冷絕念了。當看見衛少央性命垂危的那一刻,她是真的恨他,只要思及他幾乎害死了衛,她便怎麼也無法原諒。今生她只求看著兒子安然長大,守著一方寂寥院落,平平靜靜度此餘生便夠,不欲與他多做糾纏。

  杜天麟哈哈大笑,笑聲益發尖銳。「怎麼?和衛少央睡過幾次,就真以為自己是他的女人了?連碰都不讓我碰一下,想為他守節?別笑死人了!你梅映宛算是個什麼東西,他和你玩玩罷了,人家可是駙馬爺呢,多麼高高在上,尊貴無比,你哪一點比得上公主?」

  「出去!」對這種人,多說一句都是浪費。

  「我偏不!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愛怎麼對你便怎麼對你,旁人管不著,衛少央更管不著!」一把扯住她,狠狠甩向床鋪,欺身向她。

  「你放開我,要發酒瘋到別處去——」滿身的酒氣噴上她的臉,她皺眉,使勁掙扎。

  他沉重的身軀壓在她身上,她逃不開、更避不掉他野蠻侵犯的行止。

  「你做什麼!杜天麟,住手,我叫你住手——」

  杜天麟不顧她的掙扎,撕裂她的衣裳,像頭失心瘋的禽獸,毫無理智地撕裂她、啃蝕她。

  屈辱與疼痛間,她閉上眼,兩顆清淚靜靜滑落眼角。
  
☆☆☆☆☆☆☆☆

  對於這樁婚事,許多好事者其實抱持觀探之意居多。

  表面上好聽來說是‘百年良配’,但明眼人也知道,這是皇室為籠絡他、確保他絕無貳心的政治手段,否則大將軍擁兵自重、造成國勢動亂的先例,不是沒發生過。

  換句話說,這樁婚事,也只是各取所需罷了,能有多少感情?

  再說,放眼歷代以來,公主下嫁的婚姻,有幾樁得以圓滿?原因大抵出在皇室嬌嬌女天生的氣焰,而身為男子,又有幾個甘心被壓得尊嚴全無?更別提是傲氣威凜的大將軍了。

  然而,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這樁政治婚姻,是萬中得一的圓滿。

  公主待將軍夫婿,永遠是仰慕敬重。

  將軍待公主妻子,永遠是關懷體貼。

  聽說,他從不喚公主,也不喚皇室封號,而是暖暖的一聲:「雪兒。」那是她的小名。

  聽說,她從不喚駙馬,也不喚將軍,而是柔柔的一聲:「夫君。」那是閨中少婦最羞澀的濃情。

  聽說,這對夫妻是相敬如賓出了名,從不吵嘴,也不鬧意見,他有太寬厚的包容,她有無止盡的體貼……

  聽說,婚後三月,公王便傳出喜訊,將軍更是呵護憐惜,夫妻間恩義深重,羨煞旁人。

  聽說啊聽說……太多的聽說,已成了民間街坊最愛談論的話題,那樣的佳婿、那樣的賢妻,正是所有人心目中的理想佳配啊,怎不教人無盡嚮往呢?連那些個酒館茶樓說書人,也都不嫌膩地一再詠歎……

  您若不信,何妨往將軍府當差個數日,便知分曉。

  起風了。

  才剛稍稍起了涼意,暖裘便覆上纖肩。

  唇畔泛開柔甜笑意,她沒回頭,便往身後那厚實暖逸的胸懷偎去,柔聲輕問:「下朝了?」

  「嗯。」衛少央將妻子密實護住,不留一絲受寒的可能。「一回來就聽下人說你在亭子裏待了大半日,天涼怎不加件衣裳?」

  「我想待在這裏。」因為,這是他回府時必經之處,她能在最早的時刻見到他、迎接他。

  不需多言,衛少央懂得妻子的似水柔情。

  他目光落在她膝上擱著的針黹活兒,那是裁了一半的小衣裳,掌心移至她隆起的肚腹,低低歎息。「為何不說呢?」

  她打小身子骨便不甚健壯,此時並非生孩子的好時機。這是後來才從禦醫那兒得知的,她為何不早告訴他?

  「我,我想為你生兒育女嘛。」她嬌羞低語,將泛紅的芙蓉頰往他胸懷裏藏。

  「我是怕你傷了身子。」

  「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傷心嗎?」

  「別說這種話,雪兒!」他音律微沈。

  他是真的在意她呀!綿密的關懷憂慮無法作假。

  明瞭這一點,她愉悅地笑了。「好,以後都不說了。」

  那年初冬,興平長公主生下一名健康的小女嬰,痛了兩日夜,幾乎去掉半條命才換來,年近三十的輔國大將軍首度升格為人父。

  那娃兒,粉妝玉琢,容貌肖似母親,乾淨清明的眸采卻像極了父親,連皇上都愛極了她,每每抱著便不捨放下,疼愛之心更甚皇長子以及那後宮數名子女,連連賞了許多稀奇小玩意兒給她,甫出生便備受皇恩榮寵。

  衛少央為她取名「惜兒」。

  而產女之後的興平公主,本就不甚健壯的身子更加孱弱,大病小病不斷,與湯藥結下不解之緣。

  衛少央每每望著妻子愈形憔悴的容顏,總是歎息。

  這孩子,教她吃了好多苦,他看在眼裏,除了心憐,卻無法為她擔下分毫。

  「別惱呀……」她總是一次又一次,似水溫柔的嫩指撫過他眼眉,化開眉宇間緊鎖的鬱結。「我很開心能為你生孩子。」

  之後的一場風寒,拖垮了她的身子,從此纏綿病榻,最終連下床也不能夠。

  病得最重的那一段時日,她難得維持較久的清明意識,輕喚夫婿。

  「記得……我問過你一句話嗎?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為我傷心?」現在,她知道答案了,好明確、好明確的答案啊!

  她心疼地撫過他略顯憔悴的面容,這陣子為了她的病,他連睡都睡得不沈,照料她從不假僕傭之手。

  「劉瑞雪!你非得和我計較這個嗎?」他瞪著她,眸光卻盈滿痛憐。

  他從未連名帶姓喊過她呢!她呵呵輕笑。「別惱,我只是要告訴你,能嫁予你為妻,是我這一生最值得的一段時光,我沒對你說過吧,少央,我深愛你。」

  不喚夫君,只喚他的名,不是夫妻之情,而是以一個女人對男人的深情眷愛。若非深愛他,又豈會如此渴望為他生兒育女,賠上健康也不怨不悔,甘之如貽。

  衛少央動容。她的情意,令他心痛如絞。

  他們之間的相處,總是含蓄而婉約,不興大膽示愛那一套,卻將深濃綢繆的情意,藏在為對方做的每一件事當中。

  他知道她愛他,一直都知道。

  不是初見時,便是未央宮選他為婿時。

  不是選他為婿時,也會是這一年夫妻相敬相惜時。

  他還記得,新婚時,她告訴他,她是某一年寒梅盡開、瑞雪紛飛之際所生,因以為名。於是,她要他喚她小名,而她則喊聲「夫君」,不讓疏離的規矩稱謂喊淡了夫妻情分。

  他夜裏歸來,她為他暖酒備菜,侍候他安歇,只當是他的妻,而非尊貴公主。

  她用了多少心在對待他,他豈會感受不出?

  「我要你答應我,這輩子不可將我忘懷。」

  「當然!」他毫不猶豫。

  「呵……」她輕笑,任他將她的小手緊握。「那如果我還要你答應我,這輩子不得再娶,將我地位取代呢?」

  「好。」堅定一聲,不眨眼,不遲疑。

  她仍是笑,一點也不意外他會如是回應。

  他就是這樣一名男子啊,至情至性,寧可虧待自己,也要做到不負於人,她想,無論她再提出多不合理的要求,他都會為她辦到,而一旦應允,便會誓死守住承諾。

  像是早已思索妥當,她恬然接續:「只除了一個女人例外。藏在你內心深處的那一個,我只允許她取代我,伴你走完今生。」

  沒料到她會這麼說,衛少央一陣愕然。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是你的妻子,最親密的枕邊人,別人不知,我又怎會感受不出來?」他待她,恩深,義重,卻無男女情愛,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他是個有擔當的男子,即使不愛,也會給予妻子應有的憐惜,嫁他以來,從無一日虧待、委屈過她,除了愛情,所有能給的,他已盡數交付,也因為比誰都深刻地感受到他竭盡所能的呵護與珍惜,所以她不怨。

  甚至,心疼他如此壓抑。

  「我不知道你娶的人為何不是她,但是——去找她吧!只有她能給你真正的快樂。」

  「雪兒……」他自以為隱藏得極好,原來,妻子心裏比誰都清楚。

  她的諒解、甚至是成全,令他感動,也羞愧。

  「我……沒有辦法,她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

  原來如此,所以,他才會娶她嗎?

  她溫柔地撫了撫他面容。「那,她愛你嗎?」

  「我不知道……雪兒,別問我這個。」一觸及最隱晦的心事,他心慌意亂,從不與人談論,也不知該如何談論。

  即使無法確知那女子的心意,他還是悄悄將她放在心底那麼久……他究竟愛人家有多深?

  「如果哪天有機會,試著去爭取,別再退讓,好嗎?」她,是真的放心不下他啊!若她就這麼走了,怎忍心看他一人孤老以終?她知道他會獨自撫育惜兒,從此不再沾惹情愛紛擾,他絕對會這麼做。如果還有誰能慰他寂寥,那也只剩他心之所系的那個人。

  「雪兒,你……不恨我嗎?」他自覺有愧,她怎能如此寬容?

  「恨嗎?不,於她有情,於我有義,何況,真正擁有你的人是我,我還有什麼好不平?」雖然,無法擁有他的愛情,心中難免遺憾。「所以,我要你過得好,如此、如此我才能安心……」

  「要我……過得好……」衛少央渾身一震,似是懂了什麼。「她……也這麼說過……」流著淚,要他另覓姻緣,不忍他形只影單……

  「傻相公,那她必然是愛你的。不愛,又怎會縈心掛懷,為你計量盤算?」她的夫君這麼好,誰捨得不愛?

  是嗎?小姐……愛他?!

  「傻相公。」她溫柔憐惜,張手擁抱他微顫的身軀,讓他能順勢將臉埋入她胸懷,隱去不欲被人瞧見的波瀾心緒。

  那一日,她精神出奇地好,與他聊了許多,聊他們成親以來,那些相知相伴、點滴珍貴的回憶,也聊他的過往,以及——他的小姐。

  他們夫妻,從未如此貼心、親密地分享過這麼多心事,那是第一回,也是最後一回。

  三日後,她病勢轉劇,群醫無策。她在夫婿懷裏咽下最後一口氣,唇畔猶掛著淺淺笑意,顯然是帶著安詳滿足的笑容離開世間。

  與他為夫妻,今生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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