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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日城(四)
大風驟然靜了下來。
落在地上的火光就像短暫的煙火,很快便被黑暗吞噬熄滅,沒有光,秦茶只能靠著鼻樑夾著的殘破單片眼鏡去看站在她面前的人。
他把手放下貼在大腿兩側,站直了身體,立在黑暗的風裡,黑色的長袍幾乎要融入暗色,他的面色卻蒼白得格外明顯,背脊筆直得像劍。
秦茶恍然想起不日城的詛咒——只有放在光明塔接受十五天洗禮的火具,才能有光。
像剛才瞎子那樣直接指尖起火、灼燒衣物並且火舌成龍形、穿透好幾隻梟鳥的舉措,除了本身就受過「光明神洗禮」的城主,再沒有別人。
不日城主,百分之八十是她的病人。
他身上有著太彆扭的違和感,雖然她的直覺一直都在否認,但事實非常明顯。
秦茶想了想,「咚」的一聲單膝跪地,堅硬的鎧甲撞擊地面,她雙手抱拳,非常利落地說:「城南秦茶,見過城主。」
她的聲音有些中性,冷靜乾脆,從不夾帶任何不必要的情緒,顯得異常冷漠。
秦茶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沒有抬頭去看瞎子的臉,只專注地用著帶了裂縫的鏡片,低眼去看地面上的殘磚碎瓦。
中間便是死一般的靜寂。
直到對方一步一步走過來,秦茶稍用餘光去看,他的黑長袍已經破損,袍角都是不規則的撕裂,露出的那雙腳,已經傷痕纍纍。
他卻彷彿沒有任何痛覺,直直地踩過所有的磚瓦碎片,他的腳不斷地再次被割破,甚至有些甲片已經有脫落的姿態,鮮血淋漓。
他沒有穿鞋子。
一路赤腳踩破風霜和廝殺,一直走到她面前,並同樣面向她單膝跪下來,離她不過四五十公分的距離。
他聲音瘖啞,「說話。」
「什……」
她剛開口說了一個字,那人就精準地伸出手捏著她的下巴,把她的臉抬了起來,秦茶這才反應過來,他在聽聲辨認她的位置。
她討厭這樣的姿勢。
秦茶直接上手把對方的手拍開,非常冷淡地提醒,「城主大人應該坐陣中央光明塔,而不是在這個地方。」
說到這個……等等——這人不是被她的兵壓守在中央光明塔的嗎?他自己跑出來了,那她的兵呢?
她開口嗓音更冷了幾分:「我的兵呢?」
「變成光了。」
他講話總有種慢條斯理的味道,被拍掉手他一點都不生氣,甚至於他的臉上依舊是那種溫柔至極的笑容,他一字一句地低語,像哄著秦茶似的:「你為什麼要提起別人呢?」
他伸手摸索著落在她耳邊的位置,觸手都是冰涼的鐵甲,他的嗓音也開始不太愉快地冰涼起來,「只看著我不好嗎?」
秦茶:……exm?
「不過沒關係。」
「雖然你總是喜歡逃跑,」他移動著手指,直到摸到秦茶溫熱的臉龐,他指尖冷得像冰,但非常固執地黏在她臉上,秦茶沒有反抗,他的嗓音才開始回暖,有著甜膩的寵溺味道,「但現在的你是活的。」
「活生生的。」
他的話帶著勾似的,「活生生的」幾個字在他唇齒之間有種活色生香的愉悅。
而原本處於忍耐階段的秦茶,驟然聽見這莫名其妙的幾個字,詫異地發現自己突然就沒脾氣了。
但是……逃跑什麼的……
秦茶:「你認錯人了吧?」
她從來迎難而上,逃跑什麼的,這種事她絕對幹不出來。
瞎子低低地笑起來,周邊都是遠處傳來恐懼的尖叫和嘈雜恐怖的嘶吼,可他的聲音這樣依舊這樣清晰,詭譎地、愉悅地、像蛇滑膩地盤旋在她耳邊——
「我抓住你了,秦茶。」
——你逃不掉了,秦茶。
他在黑暗裡,一隻手攬著秦茶的腰,他們同樣單膝跪地,在斷壁殘垣和橫屍遍野的生死戰場上相對,他灰色的瞳孔裡沒有映像,可他只在意她的表情如此明顯,有種悲壯破滅的擁有意味。
這之間一定有什麼地方搞錯了。
秦茶沉默一會兒問他:「我之前認識你?」
「認識,」他開心地回答她,「我們結了婚上過床的。」
秦茶:……
呵呵。
她逕自把他盤緊在自己腰間的手抽開,決定把他送回光明塔讓他安全地呆著,直到這個世界自然瓦解,她的任務也就算完成了。
然而抽不開。
對於一言不合就開污的變態同志並沒有什麼需要客氣的,秦茶用劍柄敲擊他的關節,一隻手掰著他的手指,在微鬆的剎那往後折一小段,再上手按住他肩膀,以一個標準擒拿罪犯的姿勢把他按倒在地。
她低聲說:「城主大人應該回塔裡造福眾生。」
「好。」他應得乾脆,笑得極其滿足的樣子,「只要您在,我可以在塔裡一輩子。」
「但是如果您又逃跑了,」他彎著嘴角,異常深情的模樣,「我會把你囚禁一輩子,在光明塔裡。」
在這個世界裡。
「……」
秦茶沉默片刻,很乾脆地冷靜配合,「知道了,屬下送您回光明塔。」
她剛一起身,夾在鼻樑上的單片眼鏡便摔在了碎石上,本就破裂的鏡片瞬間四分五裂,秦茶失去清晰的觀象,只能在黑暗裡看見一些模糊的影子。
秦茶開始勉強辨別著路,慶幸的是,一路上的梟鳥對她身邊的傢伙退避三舍,她竟然能夠安安靜靜地帶他走過兵營。
她拐進去找了雙鞋子,扔給瞎子,「穿上。」
她看著他那雙慘不忍睹的腳,面癱著臉以冷淡的語氣多嘴地問,「為什麼不穿鞋子?」
「我不需要那種東西。」瞎子面色溫和,「我的腳步能跟得上追逐您的速度,其他的東西都不需要。」
「……事實證明你是需要的,」秦茶把鞋擱到他面前,垂眼視線落在他慘不忍睹的腳上,她語氣一向冷凝,只短促地提醒了一個字,「穿。」
「看不見。」
秦茶:「……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幫你穿鞋是嗎?」
「當然,不過在那之前我得告訴您一個不太愉快的消息,」他微側著頭,他的嘴角有著永遠標準漂亮的弧度,連聲音都是溫柔而體貼的低沉模樣,「將軍,您背後有一隻親王。」
秦茶拿著鞋子的手一頓,她微側過身,只用餘光便能看見身後那只梟鳥龐大的體型以及兩米的高度,她能夠看見的它的左手指甲鋒利彎長,比普通的梟鳥要長出很多,但它□□在外的肌膚卻幾乎沒有覆蓋羽毛,光滑將近正常的人類。
她不動聲色地微移身體,遮擋瞎子並壓低聲音問他,「它會攻擊你嗎?」
「會。」
「你的火呢?」
「我的火一天只能用一次,」他的嗓音不急不緩,然而下一句開始便是突然語速極快地提醒,「右前三十爪。」
秦茶反應也極為迅速,她沒有任何猶豫,轉身反手向前,提劍便是格擋,鋒利的劍刃劃破它的血肉直直切入堅硬的掌骨和烏色的長爪上,交錯滑行,發出異常尖銳的拉扯聲,直至完全錯開。
整個速度快得驚人,她的視線只到模糊辨物的程度,但是瞎子卻可以聽聲,並且在她身後總是恰到好處地提醒,「右下二十腳。」
剛和梟鳥手掌錯開的長劍在半空沒有分毫停留,從上往下順勢一滑,直擊它外突的膝蓋骨,非常狠厲的力度的角度,一擊過去,就是清脆的骨裂聲音。
「脖子。」
長劍卡在骨縫中間回抽的速度不夠快,秦茶微偏過頭避開,左手抽出斷刃直接就摩擦過梟鳥鋒利的獠牙,直直捅進它的喉嚨裡,鮮血四濺。
梟鳥驟然一聲尖利淒厲的慘叫,近在咫尺的秦茶耳膜那一剎那彷彿被剜了一刀般的劇痛,她被震得有些恍然,致使她的動作有瞬間的遲緩,而這微妙的時間,足夠讓梟鳥用爪子穿透秦茶的心臟了。
它的指骨撞擊到秦茶的鎧甲,卻堪堪使她金銀色的護心鏡產生蛛網般的裂縫,片刻之後完全碎裂開來。
而秦茶已經抓住它的腕骨,無法掰斷,便借力把它狠狠摔了出去,劍過膝蓋,連帶著削下它兩條小腿。
從頭至尾,凶險異常,可她眉毛都不曾動過一分。
梟鳥摔倒在她兩三米距離的地方,淒厲地怒嚎,卻因為插在喉間的短刃,叫得越來越弱。
廢去雙腿的梟鳥基本沒有行動能力,秦茶把它綁好扔到了最近的籠子裡,鎖了。
之後她軟下身子,拿著劍撐著地面,喘著氣,半跪在瞎子旁邊。
這是她第一次有「脫力」的疲憊,也是第一次意識到任務的難度。
她的護心鏡和表面的鎧甲已經殘損得厲害,長時間的體力透支也讓她沒有什麼餘力穿著這樣重的盔甲,她選擇把它脫下,裡面是深紅色的勁裝,非常乾脆利落的裝束。
她轉身,認命地準備彎腰給瞎子穿鞋子。
而那一剎那,秦茶因為突然而至的撼天動地的震動身子一歪,緊接著大地開始劇烈地搖晃,秦茶握緊身邊插地的長劍剛穩住身子,就聽見巨大的「呲啦」的聲響,她和瞎子的腳下,出現地裂。
詭異的地裂。
秦茶第一時間就是把瞎子推開,而地面開裂的速度快得驚人,她幾乎是剛脫開瞎子的手,就已經來不及撤離,身子陷落,她只匆匆抓住了地面的邊緣,碎石從她身邊滾落,直直掉入下面深不見底的裂縫深淵。
秦茶內心是崩潰的,崩潰的,崩潰的!
力氣耗盡的秦茶那一剎那都想就這樣直接掛任務了,她的手開始支撐不住,一根一根地在松落,在完全鬆開墜落的剎那,瞎子卻往前迅速地拉住她,他的手太過瘦削,蒼白無力,可又那麼充滿力量,秦茶覺得自己在一點一點被他拉了上來的時候,他又突然停下了。
秦茶聽見瞎子問,「你現在穿的什麼?」
她差點以為是風太大她自己聽錯了,結果瞎子又清晰地問了一遍:「鎧甲布裝是嗎?」
……確定要這樣掛著和她說話嗎?
秦茶耐著性子滿足這個變態的問題:「是。」
「紅色?」
「……好像是。」
瞎子把她拉上來,然後緊緊地抱著她,他的脖子蹭在她的脖頸間,冰涼的薄唇擦過她頸邊熾熱的肌膚,他沙啞著嗓子說,「真好。」
對於瞎子的動手動腳秦茶是抗拒的,她非常想踹開他,但基於對方是她的病人,她秉持著維護師專業素養,只是準備伸手把他推開,而瞎子卻抱著她突然縱身一躍。
縱、身、一、躍!!!!
你!!!有!!!病!!!嗎!!!
呼嘯的風掠過耳畔,她和瞎子的衣服在風中張裂飛舞,她感受著瞎子緊致的懷抱和瘦削卻很堅實的線條脈絡,她的手摸到自己腰間短刃上,忍了忍還是沒去想給他捅上幾劍。
她最後聽見他飽含期待的溫柔嗓音說:
「將軍,我在十年前等您。」
陰鬱至極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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