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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染香群 -【情投意荷(花魁招夫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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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08:1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染香群 - 情投意荷【花魁招夫之二】

有個鴇兒娘親,她一生下來就註定要為選上第一花魁而勞碌,
可偏偏她先天不良,貌不如人,身段不夠妖嬈,
只得勤加磨練調情的技巧、練習琴棋書畫,企圖以技壓人,
以質取勝!終於,九十九分的努力加上一分的天分,
讓她選上了花魁,還……還被迎進皇宮當聖上的妃子!
這……算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附加禮物嗎?
本以為皇上很嚴肅,沒想到對她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不但對她噓寒問暖,還不用她伺候,只要聽她對郎彈琴,
可教她奇怪的是,這皇上是越看越順眼,越順眼就越眼熟,
怎麼他和那某年某月某一天被她順手救起的那個男人長得這麼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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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08: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東霖位於南風大陸,北接赤罕蠻族北鷹,西接西極,隔海與西島相對。

開國聖主渡海而來,創建東霖王朝,以國為姓,是為東霖。受唐朝影響,經史典籍冠禮文化,皆如中土。歷經十朝,與強盛鄰國相抗街。

然,第十代君王聖帝卻因鎖港問題,引來戰禍,鄰國夾擊,兵臨首都麗京城下,聖帝倉皇攜皇儲太子出宮,臨危授命長公主木蘭鎮宮監國。

聖帝遇伏被害,皇儲太子失蹤。平定戰亂後,監國公主木蘭遍尋不獲皇儲太子,改立堂弟東霖璿為主,是為新帝。

新帝登基時年方十歲,木蘭公主監國奔波,得女良相石中鈺、猛將段莫言、駙馬唐劍麟之助,整頓國政。新帝登基七年後,還政於新帝,國力漸復。

然,新帝七年,失蹤皇儲太子返國,新帝禪讓,封號永平王。皇儲太子登基,為興帝。

興帝信奉邪教,逐良相猛將,木蘭公主亦落海為寇。復又鎖國封港,辱殺西島來使,引來國禍。

興帝被鄰國聯軍所殺,東霖幾乎亡國。

木蘭公主返國,重立新帝東霖璿,與北鷹借兵平定戰亂,待國勢安定,恐宮闈又起紛擾,遂自請離國,登船遠揚而去。

新帝登基,勤於政事,東霖遂成南風第一王朝。

短短十數行字,記載在《東霖史記》裏,卻說不盡當中的驚濤駭浪、愛恨糾纏。

這裏頭沒有提及那位讓女子為官為宦成定例的一代女良相石中鈺,被興帝打入大牢時,在臉上烙下「罪」宇,而段莫言劫牢時,為了心愛的她,也在臉上烙下同樣的印記。

也沒有提及,木蘭公主與唐劍麟的深情,和幾次無奈的分離,以及身負家國重擔,與兒女情長間的艱難抉擇。

更沒有提及東霖璿與木蘭公主相依為命,遂愛慕起那英姿颯爽的皇堂姊。

這份愛慕,糾纏了東霖璿的一生。

目送著木蘭公主遠揚的帆影,明明知道她早已成親,有了心愛的人,東霖璿的心裏,卻永遠藏著那抹堅毅的倩影,磨滅不了。

很多很多正史不會提及的愛恨糾葛,遂消失在無聲的風中。

只有那說書先生和唱小曲的姑娘還記得,撥了撥弦,偶爾唱上一些片段。

然後呢?

且讓說書先生清清嗓子,說一段「新帝驚傃封更衣,花魁脫籍登貴後」,聽聽這位深情的東霖璿,可找到了他的幸福沒有……

************************

那一夜,如許火紅。抬起滿是鮮血的臉,他看見她娉婷出現,像是火中的雪荷。

「公子,公子!」她的聲音嬌怯中帶著悲憫,「你沒事吧?你從火場裏逃出來嗎?」

他一把抓住少女的白衣,在上頭暈染了殷紅的血,「我娘……我娘她……」他親眼看到娘親為了護衛自己,慘死在刺客的刀刀下。劇烈的心痛和憤怒,讓他肉體的傷痛增幅千萬倍。

「小姐,」一旁的侍女桃兒焦急地扯著她的袖子,「我們快走吧。若是讓嬤嬤知道我們惹了麻煩,免不了又是一陣好打……」

她咬著櫻花般的粉唇,「桃兒,幫我把公子扶到車上。」

「小姐!」

她不再理睬,吃力的扶著高大的他,想把他拽上車。

拗不過她,桃兒只好幫忙攙扶男子上馬車,放下了車簾。

車夫不安的瞥了瞥,卻沒說什麼,趕緊揚鞭,想快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慢著!」一群黑衣人衝了過來,攔住馬車,「車內何人?我們要搜一搜!」

車夫嚇白了臉,教那亮晃晃的刀劍嚇得說下出話來。

馬車內的少女卻鎮定的拿起披風,蓋在男子身上,溫柔的拍拍他,嬌怯的聲音揚起,「奴家是仙家居的雪荷,車內乃是趙王爺。趙王爺酒醉,奴家正要送他回去。可怎麼了?若有事,逕對奴家講,莫驚動了趙王爺。」

領頭的黑衣人遲疑了下,掀起車簾,望見少女雪白的臉孔,和懷裏抱著的男子,他身上那件披風,果然是皇家才有的九龍袍。

趙王爺向來殘暴無情,黑衣人下欲與之為敵,遂道了擾,一行人如潮水般退離了。

只有男子知道,這位嬌小的少女,不停的在顫抖。

揚起臉來,望見她害怕卻勇敢的小臉充滿慈悲——一種觀音般的慈悲。

依稀記得,在他昏迷的時候,她溫柔的幫他一遍又一遍的擦拭臉上的血跡,還為他包紮好額頭上的傷口——

用一條繡著雪白荷花的絲帕。

這麼多年了,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收在懷裏,或許是因為……他一直想找機會跟她道聲謝。

他欠那個膚色雪白的少女一條命,而她的容顏,始終在心頭揮之下去。

************************

看著百姓安居樂業,他的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滿足。

他,東霖璿,是當今東霖王朝的新帝。歷經兩次戰爭與禪讓的紛爭,他一手將如風中殘燭的東霖,治理成開國以來最富庶的朝代。

微服出宮,身邊只帶了個隨從,他泰然的在熱鬧繁華的街道上行走,即使穿著書生袍,他的威嚴仍然藏不住,若是多看兩眼,都要莫名惶恐的低下頭。

多年的苦心,終於有了結果,娘親在天之靈,應當會原諒他吧?原諒他當年的失策,而皇堂姊也……

沒想到這麼多年了,想到木蘭,他心底還是有一絲絲眷戀與刺痛。

突地,一記強而有力的拍擊襲來,一旁的隨從十九挺身相擋,卻被那記重擊打飛到墻上,眼冒金星,正發怒的欲撲上前去時——

東霖璿回頭,啼笑皆非地制止,「夠了,十九,連自家掌門都不認得了?」

瞄瞄十九,又看看眼前這個不懂輕重的大臣兼好友,「我說段師兄,就算不是殿堂之上,你也好歹留點情面,別動不動就把我的侍衛打貼墻壁,削我面子。我這個皇上臉上無光,你這侍郎大人面子上也不甚好看。」

只顧著咧嘴大笑的段莫言,腦袋挨了一記爆栗,他那美麗的宰相娘子石中鈺賞了他一個大白眼。兩個人都未穿官服,難得的,石中鈺穿上了女裝,看起來分外嫵媚動人。只是,多年前行過黥刑的左臉,還留有淡淡的疤痕。

「我說皇上,」即使身著嫵媚女裝,她的語氣還是一派忠貞愛國,「今天是什麼日子?賽花魁哩!龍蛇雜處的,多少鄰國的姦細趁著這大日子混進來,你身為一國之君,跟人家看什麼熱鬧?就算要看熱鬧好了,怎麼下乘皇輦,偏偏就帶個沒有用的家夥……」

「又不是我自己喜歡跟來的。」十九嘟囔著,「是主子勸不聽,難道嬸子你要我照幫規處置主子不成?主子又不只是咱們段劍門的人而已,人家可是全天下的主子哪!嬸子你也……」

「你給我閉嘴!」石中鈺沒好氣地喝止他。不知道為什麼,段劍門的人全是一個德行,從掌門到門下弟子,人人都有碎碎念的毛病。

東霖璿微微一笑。十年前興帝鎖國,引來偌大戰禍,他這個禪讓的新帝又被追殺,所幸讓段劍門老掌門救了。當時和他一起流落江湖的還有前鎮國將軍段莫言與宰相石中鈺,段莫言是段劍門老掌門的獨子,石中鈺則是段莫言的妻子。

說起來,東霖能夠中興,除了去國遠遁的鳳翼將軍木蘭公主外,段劍門更是功不可沒。但是,段老掌門卻謝絕任何封賞,只要他以天下蒼生為念,莫忘自己也是段劍門之人,當要記住俠道,期許他成為古今第一「俠之王者」。

殘破的東霖能夠恢復得這麼快,實在是這兩位亦師亦友的臣子之功。

「也別怪十九了,實在是我在宮裏悶得慌。」東霖璿嘆息,「最近禦史和外戚像是約好了一樣,拚命對我轟炸……」

「敢情是為了立後一事?」說起這個,石中鈺也覺得頭痛,「皇上,你也聽我說幾句話。你呢,立了幾個大臣的女兒為妃,心不甘情不願的,一個月臨幸不了幾次,大夥兒都在傳,皇上沒子嗣是不是有毛病……唉,也該是立後的時候了,要不然,我天天生受大臣那些禮物,老覺得心裏不安……」

「哦?」東霖璿挑起一邊眉毛。

「不過你放心,我都捐去建長城啦。」她沒好氣地說著,「下次要不要分你一些?」

「給我些首飾花鈿之類的小玩意兒吧。」他也老實下客氣的回應,「要不然,光是應付那三宮六院雜七雜八的花費,國庫早晚讓女人脂粉敗光。」

「你用妃子父兄送的首飾又送給妃子?」石中鈺的眼睛都直了,「……皇上,幸好你不是生意人。你若是生意人,教天下商行吃什麼?」

「我也覺得遺憾。」他一笑,俊逸的臉龐顯露出少有的輕松,「噯,好不容易有個散心的機會,先別說這些了。花魁可選出來沒有?」

段莫言也瀟灑笑著,「正要進會場呢,就看這次投花了。」

一夥人說說笑笑的擠進賞花會,人人手持桃花,對著臺上的佳麗評頭論足。

東霖璿的目光瞬間讓一抹清麗的雪白捕捉住了。說美貌,其實她只能算是中上之姿,比起身邊的幾位姑娘,她沒有那種讓人強烈驚傃的感覺。身為花魁,除了要有獨到的才藝,還要有種雍容大度的氣魄,才能在送往迎來的生涯裏保有堅強與尊嚴。

但是,她幾乎是愁眉的、驚惶的。她根本不該在這個世故的世界,應該在雲霧繚繞的深山幽谷,優遊於世外,不染纖塵才對。

不過,她那我見猶憐的清純,在或嬌傃成熟、或清麗可人、或冷若冰霜的青樓佳麗們當中,卻顯得分外惹眼。

越看著她,他越心驚。那抹清麗的雪白勾起了遙遠的記憶……

很久很久以前,他是見過的……

是她。「雪荷?」東霖璿輕呼出聲。

段莫言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怎麼?皇……公子,這姑娘如此傃名遠播,連你都知道?」

他深呼吸,鎮定了下心神,「她真的叫雪荷?」

石中鈺點頭,頗感興味的看著這個喜愛國事遠勝於女色的皇上,「是呀,她叫雪荷。」很熱心的指點,「可不是人如其名,我見猶憐,還彈得一手好琴,她可是被視為準花魁的候選人呢。不過,她還欠了點從容,怕是很難脫穎而出……」

這怎麼可以?他暗暗的為她焦急起來。當年他曾派人去尋過她的蹤跡,卻沒料到戰亂讓仙家居毀了,她也就此不知所蹤……

沒想到再重逢,居然是在花魁賽裏。若是她成了花魁,便可以順理成章的脫籍青樓,自行選夫。或者,自己可以替她找門好夫婿,真正報答她的救命之恩。

「中鈺,幫我把花投到她那兒。」他吩咐著,「還有你,莫言,別給我多嘴多舌,把你們手上的花都投到她那兒。」

段莫言不解,猶怔愕著。

石中鈺輕輕的用肘頂了頂他,兩個人對看一眼,他才恍然,意味深長地哦了聲。

這對正因國富民樂而覺得生活有些無聊的夫妻,竊笑著把花投給了那楚楚可憐的雪荷姑娘。

接下來,投花依舊持續著,東霖璿卻焦慮得快坐不下去。

石中鈺讓他搞煩了,索性請他去悅來客棧坐坐,等投花有了結果再告訴他。

東霖璿邁步走向客棧,說書先生正說到「定風波」的精採段子,講的正是東霖璿的皇堂姊木蘭公主的傳奇故事。

若是以往,他一定專注的聽著,但是現在,他卻有些心不在焉。投花怎麼這麼慢?

隨侍的十九怪異的看著主子。他當了五年的帶刀侍衛,從沒看過這個少年持重的皇上這麼坐立不安。

這樣的焦躁一直持續到段莫言走進客棧。

段莫言一坐下,拿起酒就灌。下了朝廷,他和東霖璿親昵得像是朋友一樣,不拘小節。

「怎麼樣?」東霖璿關心的問。

「雪荷姑娘是花魁了。今年破格選出了三位花魁,噯,真是一個比一個美,一個比一個有才華……」一面說,一面小心的看著東霖璿的臉色。

他鬆口氣,臉上隱隱有了笑容,「這可好了,朕要替她找門好親事……」

「我看也不用找了。」段莫言若有所憾,「她是鴇兒的女兒,那死鴇兒正在找人買她呢!可憐這麼一朵怯憐憐的小花,恐怕要落到趙王爺的手裏了。那個趙王爺是以虐待姬妾出了名的,不知道那姑娘會被折騰到什麼地步哪……」看見東霖璿愀然變色,他在心底竊笑不已。「我家娘子不忍心,正在跟趙王爺搶呢。不過你也知道,我們倆的奉餉不多,不知道搶不搶得過,這……」

話還沒說完,東霖璿已大踏步走了出去,慌得十九把剛拿起的雞腿一扔,追了出去。

段莫言嘴咧得大大的,「皇上呀,你為木蘭公主守貞也守得夠了。好不容易找到個讓你動心的女人,這種熱鬧怎可不看?」

他結了帳,飛快的跟著出去了。

************************

賞花會已結束,會場卻比之前熱鬧。雪荷的娘親公然叫賣女兒,趙王爺原本可以抱得美人歸,哪知道石宰相與他作對,每次他出價,不多不少,她就偏偏比他多出五兩。

「石宰相,您也太賢良了。」聲名狼藉的趙王爺咬牙切齒,「搶這花魁女回去伺候侍郎大人嗎?」

「不,是伺候我的。」石中鈺神色不改,「兩百零五兩。」

「五百兩!」趙王爺吼了起來。

「五百零五兩。」石中鈺閒閒的喝了口茶。

「一千兩!」趙王爺被激怒了。若是照鴇兒的原價,一百五十兩就可以將花魁女帶回他的王府了。

「一千兩……金子。」一個沉沉的聲音傳來,全場驚呼。

趙王爺憤慨的抬起頭,不知道又是哪個不識時務的家夥敢出這種天價!

一對上那雙燃著怒火的眼睛,趙王爺心一驚。他當然知道那正是當今聖上,但是向來穩重的皇上,從來不曾出現這般怒容。

可現在再遲鈍的人都看得出來,皇上可生氣得很。

趙王爺英俊的臉孔微微扭曲。當初木蘭公主欲立新帝時,他也曾是候選人之一,卻不知道木蘭公主的眼睛怎地瞎了,竟選了這個軟腳蝦當皇上。如今天下太平,他對於帝位更是覬覦不已。

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佈局未成……現在還不是起衝突的時候。

「皇上。」

趙王爺此言一出,驚得周遭瞬間安靜下來,眾人跪了一地。

「您要的女人,臣怎敢跟您搶?這一千兩金子,微臣代您出,花魁女是您的了。嬤嬤,你說是嗎?」他兇狠的瞪向鴇兒,嚇得那鴇兒癱軟了身子。

「皇兄過謙了。」如今已騎虎難下,他索性端出皇上的架子,「這點銀兩,朕還拿得出來。十九,回去找黃公公取款給嬤嬤,宣雪荷姑娘進宮。」

這樁「新帝千金迎花魁」的消息,瞬間轟動了整個麗京,說書先生和唱曲兒的姑娘,連夜編了新詞,第二天就在大街小巷說唱起來了。

************************

這事不僅在市井間引起軒然大波,就連整個朝廷也為之震撼。

向來對立的外戚與禦史這次倒是炮口一致,輪番上陣勸諫,從本朝的禍水一直數到周朝的褒姒,慷慨激昂的轟炸了皇上好幾個時辰。

東霖璿有些無奈的把茶放遠點,裏頭不知道被噴了多少口水,怕會滿出來。

「皇上,禍水不祥呀!」姚大人衝動的在地上不斷磕頭,「請皇上以天下蒼生為念……」

「原來朕是那種不可信賴的皇上。」東霖璿嘆起氣來。

「皇上!微臣絕對無此念!」姚大人惶恐得要命,「皇上兩次中興東霖,此功只有開國聖主足可比擬,您勤政愛民,胸懷壯闊,乃古今中外——」

「夠了,姚卿,省省這些話。朕自五年前重新登基,拒外患,安國邦,可有絲毫懈怠?」

「皇上夙夜匪懈,向來勤政!」

「朕除了納三宮為妃,可與其他秀女們有什麼不清白?」

「皇上向來潔身自愛,大裁後宮規模,從未沉溺女色!」

東霖璿往後一靠,看看其他不言不語只顧著磕頭的大臣,「那麼,我也不過是因為一時憐憫,納了個花魁女入宮罷了,眾卿以為一個小小的女子即可顛覆我東霖大朝?若當真如此,朕這皇上豈不是昏君一個?」

眾官啞口無言,連姚大人都愣住了。

「眾卿忠君愛國之心,朕了然於胸。」他溫厚的撫慰,「可為了一名女子而舉朝嘩然,絕非朕與諸卿當做主事,眾卿應該關心的是遂紫江水患與長城開築才是。至於花魁女的聘金,由朕私家庫房所出,絕未動用官家庫銀。這樣,諸卿可放心了?」

「皇上此言,吾輩不勝惶恐……」王大人趕緊一躬,眼見皇上執意如此,再勸下去,恐怕對自己不利。雖然貴為國舅,女兒又是新帝的松宮妃子,但是這個意志堅強的中興皇上,可不見得願意讓外戚多嘴多舌。「臣等該死,皇上無知卓見,臣等一味愚忠,望皇上憐吾等忠君愛國之心……」

楊大人看到這個死對頭居然見風轉舵,不禁惱他搶了先機,連忙也跟著躬身,「王大人此言甚是。吾等皆是一片忠心,盼皇上莫困於女色,到底應以立後為重……」

繞來繞去,還是這個話題。東霖璿也只好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隨口敷衍了過去。

等諸臣告退後,他憤憤的要宮女拿出一把鹽來撒,惹得一旁站著的十九噗地笑出來。

東霖璿瞪了他一眼,「笑?還笑!再笑連你一起撒鹽醃起來!」

他不信任內侍,因此只有十九等幾名帶刀侍衛保護他的安全。宮廷內爭他已經看到怕了,說什麼也不讓自己眼下有這種骯臟事發生。

看十九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換他邪惡的揚起唇。

見狀,十九全身寒毛直豎,他服侍這個表裏不一的主子已經五年,被整得雞飛狗跳,比之前的主子石中鈺還難搞。

「不行!說什麼都不行!」十九握緊拳頭,冷汗直冒,「皇上,您千萬別搞什麼微服出巡,今天我已經讓刑部抓去狠狠地罵了好幾個時辰,耳朵都要流油了!每次您逃出宮,我就倒大楣!我——」

「十九!」

他只是一瞪,十九馬上淚眼汪汪,嘟嘟囔囔著:「為什麼我跟的主子都這麼難搞?我不要當什麼禦前帶刀侍衛了,皇上,您放我回段劍門讓掌門欺負行不行?」

「不行。」他回答得很乾脆,「你這麼好玩,朕不捨得讓掌門玩你。」

嗚嗚嗚……十九的眼淚都快奪眶而出了。

************************

「皇上,宰相府有大門。」十九欲哭無淚。

「你要人人都知道我半夜來宰相府議事嗎?」一出了皇宮,東霖璿的表情意外的輕松,連「朕」這個自稱都收了起來,自自在在的當他的平民百姓。「朝裏一堆廢物看石宰相、段侍郎不順眼呢,就別幫他們樹敵了。」

「但是……爬墻?」十九知道皇上的武功不弱,可……心念才動,一把利劍已無聲無息的揮了過來,饒是閃得快,還是削去了十九一絡頭發。顧不得會吵醒誰,他大喊大叫,「我啦!是我啦!別砍了……」

「皇上?」段莫言穿著單衣,無可奈何的看著不走大門偏愛爬墻的主子。「十九,閉嘴啦,你想吵醒全麗京的人啊?我說皇上,我們宰相府有大門哪。」

「哎,爬墻比較刺激。」東霖璿眨了眨眼睛。

段莫言垂下肩膀,「皇上!拜託你,現在是二更天,正是生孩子的好時間欸!你幹嘛來打擾我跟阿鈺的好事?我明年還想添個女兒——」

話沒說完,跟出來探看情況的石中鈺,紅著臉給了他一記鐵拳,「你跟皇上胡說八道些什麼?」她匆匆挽起頭發,認命的嘆氣,「早知道你們東霖家的人都是一個德行,木蘭這樣,你也是這樣。阿大!別躲了,送茶到書房來!」揚聲一喚,嘴裏又喃念著,「我連氣都生不出來了……」

一行人步進書房——

「我讓那票大臣煩死了,連來這兒解悶兒都不許?」東霖璿抱怨著,「這皇上做來真沒意思……」

「是是是,」石中鈺心不在焉的敷衍,「還能煩皇上什麼?不過是花魁女外加立後罷了。」

「此刻我人在宰相府!」東霖璿瞪了她一眼,「能不能把皇上臣子那套擺一邊,讓我喘口氣行不行?」

「行。」石中鈺沒好氣的往丈夫身上一靠,「剛剛那票人也來煩了我老半天,鬧得我筋骨酸痛。拜託你趕緊冊封花魁女成不成?再多讓他們轟炸幾天,你不哭,我都要哭了。」

「我沒打算冊封她。」東霖璿在桌上重捶了一下,「讓她進宮,我斷無此私心!她……多年前對我有救命之恩,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她……我準備找個好人家把她嫁了。」

「瞧你最討厭誰、想除掉誰,把她嫁給那個人就對了。」段莫言插嘴,「別瞪我,皇上。你不會不知道趙王爺因為這事懷恨在心吧?他想要雪荷姑娘,且早已放了話,若不是她打算角逐花魁,早讓他染指了。你把她嫁給任何人,都是害了人家一家大小,有誰敢要?趙王爺這個人陰狠無情,又是皇親國戚,身有戰功,朝裏勢力又大。你說說看,把雪荷姑娘嫁出去,可不是害了人家?」

這話堵得東霖璿一呆,他倒沒想到這層。只是……他早已心死,納妃不過是為了政治角力,從來也沒對誰動過真情。他的真情,早在那個英姿颯爽的美麗皇堂姊身上消磨殆盡了……

「這對雪荷姑娘不公平。」當初她冒死救他,而自己居然這樣回報她?

嘆口氣,東霖璿將當年那一段過往娓娓道來。

石中鈺和段莫言聽了都有些訝然。看起來這樣柔弱嬌怯的姑娘,在十來歲的年紀,居然有這樣的膽識,委實令人想不到。

「璿,現在我不用臣子對君王的身分,而是實實在在當你是朋友,才對你說這些。」段莫言誠懇的說,「雪荷姑娘跟著你,總強過跟著趙王爺。再說,你也把自己逼得狠了,哪個皇上不是三宮六院?你硬是只納了松竹梅三宮妃子。

「原也怪不得你,松宮是王家女兒,竹宮是楊家女兒,梅宮根本就是趙家的姻親,三方都是大世家,前朝有名的外戚。難怪你老像應卯一樣,每個月各宮輪上一回,其他時候都像和尚般修身養性……」

東霖璿不禁有些動氣,這等宮闈之事到底是誰碎嘴說出來的?「到底是誰……」

「跟著禮物來的。」石中鈺抹抹臉,萬分無奈,「那些外戚緊張得很,什麼全都說了。你力持後宮平衡當然很好,但是……既然你跟雪荷姑娘有緣,紅袖添香又何妨?你也可保她不受摧殘,怎麼說都是有益無害。」

「聽起來滿有道理的。」話雖這麼說,東霖璿卻狐疑的望著這對夫妻,不禁警戒起來,「但是,我怎麼覺得你們倆聯手在玩我呢?」

「哪有這回事!」夫妻倆很有默契的異口同聲說道,「我們可是為了你好。」

東霖璿小心翼翼的在心裏推敲半天。這對夫妻一旦閒下來就開始無事找事做,公事無妨,私事倒是被他們耍了好幾遭,實在不能不小心。

但是,這回他看不出來有什麼陷阱。「喂,你們若玩我,被我知道,小心將你們流放到北境守長城!」東霖璿厲聲警告。

「又不是沒守過。」段莫言聳聳肩。

「跟赤罕人做交易,應該滿有得賺的。」石中鈺也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樣。

東霖璿雖隱隱感到不對勁,可因為時間已晚,在十九三催四請下,也只能滿肚子疑問的回宮了。

在他身後——

「喂,你覺得他會不會納花魁女為妃?」石中鈺望著他的背影,悄悄的問。

「最好是這樣。要不然,身為皇上卻不給說書先生一點材料編編故事,實在太不稱職了……」

「對呀。看他這樣硬邦邦的,實在好無趣……」

東霖璿如果知道這對百無聊賴的夫妻心裏在打什麼主意,恐怕早把他們流放到天邊去了。

************************

鳳翔五年,東霖王朝自開國以來,破天荒的納了青樓女子為嬪妃。雖然只是個最卑微的「更衣」,卻在國內引起了軒然大波。

東霖百姓抱著一種新鮮、興奮的心情,熱切的關心這則大八卦。在百姓心目中,這位稍嫌冷硬的好皇上,因此多了幾分溫暖的人味兒。

而這個消息讓雪荷差點昏了過去。她顫巍巍的讓侍女扶著,發抖的磕頭謝恩。

荷更衣?

她的終身大事終於底定,卻底定在幽深的宮裏……搗著自己的臉,她害怕這不可違抗的宿命。

只見過皇上一面——遠遠的,那俊逸卻嚴肅剛硬的線條讓她有些膽寒,不敢再看第二眼。

我……我將成為那個聖上的妻子嗎?

她害怕得連琴音都顫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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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雪荷提心吊膽的進了宮,隔了將近一個月,卻連皇上的一面都沒見到。

雖說宮中規矩多,教養嬤嬤又嚴厲,雪荷卻覺得比以往在仙家居的生活好得多了。

她的娘親年輕時被稱為趙州第一名花,選花魁時卻鎩羽而歸,讓姊妹們好生嘲笑。因此一生下雪荷,她就立志要將女兒培養成花魁女。

剛滿月就將她送到鄉下教書先生家裏,直到八歲才接回來。只是,教她娘親失望的是,她相貌只稱得上中上,連才情也平平,對於讀書識字雖然用功,但是詩詞歌賦說什麼都沒天分。

絕望之餘,已開了仙家居當起老鴇的娘親,對她更是嚴厲管教,硬是逼迫個性羞怯內向的她開門接客。所幸她對琴藝尚有獨到之處,她娘親才稍微有些笑容。

而那年她才十一歲。

娘親雖然讓她開門接客,卻不許她賣身,這倒不是因為對女兒的疼愛,乃是另有所圖。

在煙花地打滾了幾十年,她娘親堅持「沒有紅不了的姑娘,只有沒能力的嬤嬤」。她這女兒相貌或者不夠令人驚傃,但是先天那股含羞帶怯卻惹人憐愛。可若是一逕當個悶葫蘆,這姑娘也算毀了。所以她硬用鞭子教得雪荷應對得宜,雖是違了她本性,眉宇掛著輕愁,卻反倒讓看慣了嬌花傃朵的尋芳客癡迷不已。

一把嬌軟的甜嗓,一手動人的琴音,合宜卻略顯憂愁的姿態,雪荷被塑造成如天仙一般纖塵不染,讓人印象深刻。

這些美譽,卻不知道是挨了多少鞭子、餓過多少頓餐飯才習來的。

雪荷從來不覺得快樂。原本因為戰亂,她和娘親逃難到江南,以為能夠過過正常的生活,粗茶淡飯也甘心。哪知道娘親換個地方依然高張傃幟,繼續過這種生張熟魏的日子。

如今進得宮來,雖然教養嬤嬤和秀女們都瞧不起她,往往依不足規矩就得挨板子。不過比起娘親的鞭笞,那輕輕幾板根本不算什麼,最少她三餐吃得飽,沒人敢餓著她。甚至她撿了只小貓進宮,教養嬤嬤也只是罵她一頓,仍然讓她留下貓兒。

真的比以前快樂多了,真的。

懷抱著喂完米粥、正打呼嚕的小貓,抬頭望著悠悠白雲,她覺得,這樣的生活已經心滿意足。

「妙妙,」她呼喚著小貓,「我彈琴給你聽好不好?」

她的琴音,不再帶著憂愁。

************************

雖然彈琴是這樣悅耳,教養嬤嬤卻嫌惡的瞪著自得其樂的雪荷。

教養嬤嬤是錢家的女兒,世代都是豪門。即使錢家因為扶持興帝而失勢,她到底當了一輩子女官,又是前任太子的奶娘,終歸沒讓政治浪潮給擊垮。

三宮與她無緣,她咬牙接受,總想皇上不可能只納這三宮就算了,哪天讓她跟到好主子,錢家因此飛黃騰達也末可知。

哪知道盼來盼去,居然盼到這麼個煙花女。若說皇上寵愛,倒也罷了,偏偏進宮月餘,皇上連來門口轉轉都沒有,像是根本忘了這個更衣。

原本嘛,皇上何等尊貴,當初也不過是因為一時憐憫,才會納這更衣入宮,卻累得她陪著被打入冷宮。

她可是歷經三朝的女官呢,晚年居然得拉下老臉服侍個妓女,不知道被多少同僚譏笑!

心頭火怎麼也澆不熄,只有在看到那妓女出點小差錯,拿起板子教訓她時,氣才消些。

但是,看她不哭也不求饒,總是有點不痛快。

錢嬤嬤的怒氣,隨著日子過去一天天加深……

************************

雪荷入宮時,剛好逢雪融必發的遂紫江水患,東霖璿足足忙了一個月,衣不解帶,幾乎以禦書房為家,三宮幾次催人來「關心」,總讓他發頓脾氣,高掛「閒雜人等入內即斬」的金牌,還斬了個自恃身分高、擅闖禦書房的太監總管,這才安靜了下來。

等水患平息,佈置好賑災開倉,他這才緩了口氣。可一旦閒下來,他反而不知道該去哪裏。

照理說,一個半月沒到三宮臨幸,他是該去轉轉。但是,一見三宮他就心煩,不是要賞賜,就是幫父兄要官爵,要不就哭訴哪宮輕蔑自己。

瑣瑣碎碎的小事,煩都煩死了!平時倒還能敷衍,但累足了一個多月,他現在可沒那個耐性。萬一一時煩下過,衝動地下令斬了哪個妃子,那就後悔莫及了。

想回寢宮,怕三宮又遣人來關切,真格煩透了!

在禦書房內來回徘徊,他突然想起雪荷,心裏暗暗叫了聲糟糕。怎麼將她一擱就是月餘?後宮最是勢利冷淡,封她更衣已屬卑微,加上他這個皇上連探視都沒有,現下她不知道被折磨得多麼憔悴!

心念一動,他大步往外走去。

十九原本正打著瞌睡,見他霍然步向門口,驚得差點絆倒燭臺。

東霖璿不禁有些好笑,這忠心的侍衛這個月也累慘了。「十九,別跟著朕了。你回房好好睡去,也叫兄弟們都回去,朕自有內侍服侍。」

「皇上,都起更了,您上哪兒去?」十九揉了揉眼睛。

「找女人。」對他眨眨眼,「莫非你還要跟來助威不成?」

這話鬧得十九面紅耳赤。這個雙重性格的主子,老讓他啼笑皆非。

「罷了,您跟嬸子老愛玩我。」他嘀咕著,乖乖地告退了。

東霖璿出了禦書房,侍立門外的太監總管慌得立刻迎上前,「皇上今天上哪兒安歇?」

「就荷更衣的滴翠軒吧。」他上了皇輦吩咐道。

太監總管愣了一下,小心謹慎的說:「皇上,松妃今早還來問訊——」

「她送了什麼禮、允了你什麼好處?」笑容雖和藹,卻教太監總管不由打了個冷顫。

這主子最是面慈心狠,對他們這些內侍從來就不假辭色,「皇上,微臣萬萬不敢……」

「朕料想也是。」他心平氣和,「擺駕滴翠軒吧。」不再多說一個字。

到了滴翠軒,錢嬤嬤喜得像是天上落下一方金磚,竟不等更衣出迎,自己就先伏地跪安。

東霖璿皺了皺眉頭,就這麼讓錢嬤嬤跪著,問也不問,差點和慌忙跑出來的雪荷撞個正著。

「啊……皇上……」緊張加上出錯,她兩手捏緊,幾乎哭了出來。先前錢嬤嬤再三教誨的禮儀全拋到九霄雲外,不知道又要挨多少板子了。

「荷更衣!你太不知禮數! 錢嬤嬤厲聲一喝,「平日我怎麼教導你的?你—」

「黃公公。」東霖璿打斷她的話,淡然喚著太監總管,「把教養嬤嬤押出去。」

「皇上!」錢嬤嬤驚呆了。

「押出去!趕她出滴翠軒!想她三朝女官,到底有些見識,朕才讓她來服侍荷更衣的,如今朕倒只見她對著嬪妃大呼小叫,沒半點尊重!」他扶起嚇呆的雪荷,衣袖微撩起,他眼尖的看見一點紅印,一捋衣袖,驚見她臂上斑斑痕痕都是挨板子的傷,不禁勃然大怒,「這是怎麼搞的?!」聲音嚴厲,把雪荷嚇得都要哭了。

她不敢縮手,「是……是奴家……呃……臣妾不守規矩……」

見她哭泣,他不知怎地心就軟了。往昔若是嬪妃哭泣吵鬧,他總是沉著臉就走,可見她臉上珍珠般的淚串,反而覺得有些心疼。「朕不是罵你。錢嬤嬤!這可是你打的?」

「皇上,嬪妃皆有教養嬤嬤……老身不過做了分內之事……」她心知不妙,趕忙跪地痛哭求饒,「荷更衣……更衣娘娘,看在老身也是為了你好的份上,且求皇上饒我一回吧……」

「要你這辱主的嬤嬤做什麼?!」東霖璿冷笑,「三宮皆有教養嬤嬤,朕怎不見誰敢動她們一根寒毛?誰不是苦口婆心勸說?誰又敢動板子?這荷更衣是朕親封的,你今天敢辱王,誰不拿你當榜樣?!責公公,拖下去重責二十杖,要錢家領回他們的姑奶奶!」

「皇上……」

雪荷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話,東霖璿卻猛地一瞪,「沒你的事!」

望見他那樣兇狠的神情,雪荷眨著眼睛不敢掉淚,只是不斷的顫抖。

「皇上……」

錢嬤嬤還想喊冤,東霖璿已先一步開口怒責黃公公,「還不拖出去?!連你也想跟著挨板子?」

黃公公哪還敢拖延,趕緊押人下去。

一旁,服侍雪荷的秀女嚇得跪了一地。

「現在知道要跪了?」東霖璿冷笑,「還有哪個辱主?」

沒人敢回答,秀女們只是不斷地磕頭。

「更衣,你說,朕為你作主。」雖然心疼她含淚害怕的模樣,但是此刻不立威,哪天他若不在,她又要受到怎生的折磨……想到心裏就刺痛。

她雖然還在發抖,卻勇敢的將頭一昂,「啟稟皇上,秀女們對我都很好。」

這熟悉的表情……正是當年救他的表情。

無可奈何的搖搖頭,「更衣,你這心慈的性子會害慘了自己。朕若不時時關照著,你在這深宮怎麼活下去?」

他揮退秀女,攙著雪荷進了滴翠軒,抬頭望去竟是一片淒涼。其他三宮居住的院落金碧輝煌,她這小小的滴翠軒卻比守衛的休息處還不如。窄淺的屋舍,寒酸的佈置,一摸她的被褥,居然薄之又薄。

這春寒料峭,怎麼捱的?

「朕明明囑咐過,對你的一切要特別注意照看的。」東霖璿有些心痛,揚聲喚來了秀女,「傳朕諭令,將朕寢宮的紫貂褥和蠶絲被拿過來。」一掀桌上的茶壺,只見著乾枯的幾根茶梗。「進貢的羅漢茶呢?順便連朕的九龍陶壺也拿過來吧……」

雪荷愣愣的看著他。這個威嚴的皇上,明明發落錢嬤嬤時一點也不留情,可如今卻關心她被子暖不暖、喝了些什麼……

等秀女退下,見她仍呆呆的站著,東霖璿倒了杯茶,「喝吧。可想吃些什麼?」

「皇上,應該是臣妾為你……為你……」她慌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沒有依足規矩,皇上是不是要打她了?

見他伸出手,她偏著臉一咬牙,希望不會太痛……

東霖璿卻溫柔的掠掠她的發絲。「這兒就我們兩個,你也不用什麼臣妾不臣妾的,說不慣,不用這麼勉強。」拉她坐下,強把茶杯塞在她手裏。

心驚膽戰的喝了口茶,望見皇上眼底那股憐惜,思前想後,她竟不由自主哇的哭出來。

剛剛嚇傻了,沒時間反應。現在仔細想想,這個兇臉皇上到底是為了自己發脾氣。長這麼大,誰管她暖不暖、吃喝些什麼?就只有這個讓她怕得要死的男人會為了她手上幾道不要緊的傷發怒。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這麼多淚好流,平日她是哭不得的——在客倌面前哭,可是要挨娘親的鞭子。

「客倌花錢買樂子,你給我嚎什麼喪?」娘親總是邊打邊罵。她怕了打,漸漸的也學會了把眼淚往肚裏吞。

東霖璿看她哭得傷心,心憐她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輕輕的想將她攬在懷裏,卻見她驚惶的一縮,眼睛閉得緊緊的。

進宮前都得驗身,她仍是處子之身的事實曾讓東霖璿小小的吃了一驚,卻沒想到她對男人畏懼若此。

他改而輕輕拉住她的手,「不要擔心,不要怕……我不會勉強你的。」

雪荷迷惑的看著他,有些糊塗了。她不是皇上的妻子嗎?說得白些,她不過是個小妾,皇上要她的身子乃天經地義,為什麼他會說不勉強?若不是娘親盯得緊,她早被尋芳客「勉強」了。

過往被尋芳客輕薄時,她還來不及哭,便讓娘親痛打一頓,罵她不懂得應對。

但是現在,她該怎麼應對呢?

東霖璿見她滿臉疑惑,不禁被她逗笑,撫了撫她的臉,「聽說你的琴彈得極好。」

「皇上要聽嗎?」傻呼呼的問,她人都已經在琴前坐下了。

「嗯,彈些曲兒來聽吧。」東霖璿閉上眼睛。

清亮的琴音緩緩流瀉,像是滾了一地的珍珠。想她年紀輕輕就流落風塵,最後連終身大事都讓生母像是賣奴隸般叫價,可彈奏出的琴音卻沒有悲傷,反而有種優遊的自在。

她的琴音多麼乾凈,像是最純粹的琉璃,像是最通透的水晶……這個羞怯又勇敢的少女呵……

一曲終了,她嘴角噙笑,一臉的平和,在月光下宛如謫仙,令他心裏翻攪的騷動平靜下來。

這一夜,東霖璿將她裹在錦被裏抱著,她臉蛋發燙,卻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

「你還怕著我。」東霖璿攬著她,「原本我想為你找個好人家嫁了,但是趙王爺不會放過你。你在深宮,一切都要多忍耐。你相信我嗎?」

雪荷瞅了他半晌,「我相信的。」

「那相信我,我一定會保護你的。」哄著她像是在哄小孩,「睡吧。這個月我都沒得好睡……遂紫江鬧水患……」東霖璿打了個呵欠,待在她身邊,居然覺得放鬆,睡意漸漸襲上。

天知道他有多久沒好好睡一覺,摟著柔軟的嬌軀,他的呼吸漸漸平順,一會兒便睡熟了。

雪荷睜著眼,看著這個變幻莫測的男人。她怯怯的伸出手,摸摸他原本線條嚴肅的臉龐,此刻柔順下來,居然是這樣俊美。

一直以為男人不是帶著酒臭,就是帶著思心的薰香,可皇上身上兩者皆無,只有淡淡的檀木味道。為什麼有這味道呢?想著,她也打了個呵欠。

是了,她想起來了。偶爾錢嬤嬤心情好時,曾告訴過她,皇上每天都得敬天祈禱。敢情是由那兒染來的檀木香。

若是他的話,一定是虔誠的祈禱上蒼風調雨順,而不是虛應故事吧?她嫁了個好皇上。

朦朦朧朧中,她隱隱的感到驕傲。

************************

醒來時,雪荷發現自己竟掙出錦被,緊緊的抱著皇上,她羞得臉都紅了。

一抬頭,看見皇上正含笑的看著自己,更讓那片羞紅延燒到小小的耳朵。

「我……我……奴家……不是,臣妾……」

「就咱們倆,不必來這套。」他懶懶的半起身,惡作劇的撲在她身上,嚇得她叫出來。

呵……她可真香。「你用薰香?」

「我……我沒用。」她窘迫地不知道臉該朝哪裏,只好僵著頸子看向屋頂橫梁。

是了。這種乾凈的味道不是俗氣的薰香。「我懂了,這是荷花的香氣。你不就是雪荷嗎?」

好不容易退燒的臉又變得嫣紅,「皇……皇上……我是人,不是花。」語氣可憐兮兮的。

「你真害羞。」東霖璿點點她的鼻子。

咽了口口水,她小小的臉勇敢的抬起來,「我會改。」

「不,不要改。」看見她大眼裏明顯的疑惑,東霖璿發噱的吻了她的唇。這傻女孩真的在青樓打滾過嗎?連嘴兒都不知道要張。

吻了好一會兒,雪荷突然身子一軟,他連忙松開她,只見她大口大口的喘息。

「等等,」東霖璿忍著笑,「你不會一直憋著氣吧?」

「你這樣人家不知道要怎麼……」她細若蚊鳴的抗議,惹得東霖璿縱聲大笑。

多久沒這麼笑過了?他一愣,又覺得有點悲哀。撫著她柔軟的頭發,不得不承認,迎她入宮是對的。她是多麼的惹人憐愛呵。

「喜歡嗎?」輕輕的,指腹在她嫩滑的頰上遊移。「這個吻?」

「呃……」她的聲音更小了,「……不知道。」

「討厭?」

「不會!」這次很激動、很大聲。

東霖璿微笑地在她頰上又親了一下。「你真的很可愛。」

望著雪白的被褥沉思了會兒,他拿起雪荷擱在梳粧臺上的珠釵,迅捷的在手掌上一劃。

雪荷驚呼出聲,「皇上,你為什麼……」握著他流血的手,眼中淚水滾啊滾的。「你……你你你……為什麼嘛?很痛欸……」

「噓……」東霖璿把食指放在唇間,要她噤聲。「我在滴翠軒過夜,你床上若沒染點血跡,是會被瞧不起的。」

血跡?她這才想起娘親教過她有關處子之血一事,不禁紅了臉,也紅了眼。「但是你怎麼……」握著他受傷的手哭了起來。

唉,哭成這樣,還能拿絲帕幫他裹手,真是不簡單。

「你根本不是荷花,你是淚娃娃。」東霖璿好笑的點點她鼻子,「受傷的是我欸。」

「哪……哪株荷花上沒有露珠滾來滾去的?」她嬌嬌的嗓子都哭啞了,「你的手……你的手……人家……人家……」

若是那三宮妃子,大概又要說什麼「臣妾罪該萬死」、「皇上保重龍體」長篇大論的,直比祭文。說不得要乾嚎兩聲,點些口水當眼淚,哪像這傻丫頭,什麼也說不出來,只知道沒命的哭。

只是,這麼口拙的一聲聲「人家」,卻醫好了他的手痛,暖洋洋的熨貼著他的心。

************************

隔了幾日,皇上沒有再來。

雪荷雖然有些失望,但仍乖巧的等著。

不過,皇上人雖沒有來,賞賜倒是天天送到——珠翠花鈿、胭脂水粉、華服貂裘,小小的滴翠軒全讓一些漂亮的香爐、精緻昂貴的骨董花瓶、錦帳玉緞等各色擺飾填得滿滿的。

她怯怯的問送這些東西來的李公公,「皇上……要我把這些東西全擺上?」

「當然不是。」李公公有些啼笑皆非。這小小的滴翠軒,已經擺得沒地方擱茶碗了。「皇上有令,更衣娘娘揀喜歡的擺著,其他的讓秀女收起來,想到時再擺上就是。更衣娘娘,這位是替代錢嬤嬤的李尚儀,來教導您宮中禮儀的。」望見她畏縮了下,李公公不禁心生憐惜。「更衣娘娘,放心吧。皇上有旨,不準動板子。」

這般嬌怯的小姑娘,讓向來謹言慎行的李公公忍不住多說了幾句:「更衣娘娘,且寬心吧。好生聽李尚儀的話,多知道些規矩總不會錯,這宮裏……」驚覺自己多嘴,頓時打住,「總之一切小心便是。」

李公公告退,留下李尚儀與她對望。

宮中自有制度,秀女都得服這些女官管。東霖璿即位後,以國力未復,嚴禁奢靡為由,大裁後宮規模,只留尚儀、尚度、尚宮三局。尚儀局主管後宮禮儀祭祀,尚度局主管後宮經濟物資,尚宮局主管各宮秀女人力調派,各有所司。

若論官啣,三宮嬪圮之下設美人、才人,最末等是更衣。而三局的主管等同三宮嬪妃官階,尚儀、尚度、尚宮晉見三宮不用跪拜,可平身講話。

李尚儀望著這個嬌弱的小姑娘,對皇上的親自囑咐有些摸不著頭腦。

論禮,她與三宮平起平坐,官階還高這個小小的更衣兩階。論諭令,皇上令她來服侍、教導這個什麼也不懂的更衣,倒教她不知道該怎麼行禮才好。

噯,若是她恃寵而驕,這工作將是天大的麻煩……

正思忖著,沒想到雪荷竟盈盈的對自己拜了拜。

「問尚儀好。」

李尚儀松了口氣,優雅地回了禮,「哪兒的話。皇上要我來伺候更衣娘娘,尚儀該先問禮才是。」

「不不,」雪荷忙著搖手,「你是皇上派來教妾身禮儀的師傅不是?我該先執弟子禮的。」

好個花魁女!李尚儀在心裏喝了聲採。知所進對,謙卑有禮,不像三宮初進宮時就忙著擺架子,不理不睬的態度,簡直把她氣壞了。當初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氣才讓三宮馴服知禮,若不是皇上幫忙,這後宮早亂成一團。

幸好這荷更衣看起來願服禮數,省了她許多力氣。

「更衣娘娘,宮裏諸多規矩,錢嬤嬤可跟你講解過《女官箴》了?」她和善的探問。

雪荷搖了搖頭,「那是什麼?」

李尚儀訝然,轉向一旁的秀女,「將更衣娘娘的《女官箴》拿過來。」

秀女們尷尬的互相望瞭望,聲音很小的回答,「……更衣娘娘沒有《女官箴》。」

這麼重要的《女官箴》居然沒有?!錢嬤嬤在做些什麼?!「錢嬤嬤是怎麼教導更衣娘娘禮儀的?」

秀女們一聲也不敢吭。

哼,早就聽聞錢嬤嬤趨炎附勢,沒想到竟這般欺生!李尚儀好不容易平了氣,才道:「到尚儀局去取本《女官箴》來。」

嘆了口氣,她望向雪荷,「更衣娘娘,宮裏不比其他地方,一不小心行差踏錯,可是會遭人非議的,若是讓女禦史參上一本,可是吃不消的。每日午後我來教您一個時辰的《女官箴》,其他時候……」她頭了頓,「就待在滴翠軒這兒吧。你若想出門,便差人到尚儀局找我,由我帶你出門。」

雖然不怎麼親熱,雪荷也知道這位李尚儀是個好人。

見她要走,雪荷慌忙送她到滴翠軒外,忍不住輕喚,「尚儀!」眼中淚珠已經打著轉兒。

李尚儀回頭看她。這冷淡無情的宮中,居然有人這般多情,不知道是因為她才進宮不久,還是心腸猶軟。

唉,這般旁徨如無依小鳥,反教人心酸。李尚儀柔聲道:「更衣娘娘請安心,明日我會再來。屋裏滿滿的都是東西,記得讓秀女們一樣樣登記了,揀喜歡的佈置起來,其他便一一收妥,皇上若來了,也才有個地方坐。」她又囑咐秀女,「別欺主子初來乍到、面軟心慈,便暗地裏搞鬼。仔細點收每樣東西,少了一樣,我便同你們算!」

秀女們害怕的點頭稱是,任誰都看得出來,這鐵面李尚儀,可和怯弱的更衣娘娘大不相同。

「更衣娘娘,回屋裏去吧。」她溫柔的說,「這天冷,別凈吹著冷風。」

雪荷點頭,卻還是淚眼汪汪的看著她走遠了,這才進了滴翠軒。

說實在的,她還是有點怕這些秀女,雖然她們的態度不同於之前的輕蔑,可自己還是不怎麼敢使喚她們。但是,李尚儀才來了一會兒,秀女們居然恭敬的問她該怎麼收拾屋裏。

「先……先把物品登記起來?」她試探的說,立刻就有人把墨磨好,快快的登記整理。

沉默了—會兒,李尚儀的話在她心裏響起——

「皇上若來了,也才有個地方坐……」

是啊,她是這屋子的女主人,怎麼可以怕這個怕那個的?皇上是這樣萬般地為自己設想,若連給皇上坐的地方都沒有,她心裏如何過意得去?

「把那幅水墨花草錦帳掛起來。」她緊握一下自己的手,「那幅墨綠桌巾換下,不,不是那塊,是繡荷花的那塊……」

等佈置好了,他……他一定也會高興的吧?她……已經是他的妻了。

她淡淡的笑著,洋溢著淺淺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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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該死,我根本是匹種馬!」東霖璿將梅宮送來的書信撕成碎片,發怒的丟進簍子裏。

石中鈺和段莫言無奈的對望一眼。深夜的禦書房,只剩他們君臣三人挑燈夜戰。

十九守在門口,無語望明月。為了擋掉三宮們派來的使者,他敢打賭,松竹梅三宮肯定都紮了稻草人,日日夜夜紮針詛咒他。

「啟稟皇上。」段莫言撐著頭,已經累得想討饒了。「你小聲點吧,讓外面的內侍聽到,又當什麼新鮮事兒到處傳去。姦歹你也自稱『朕 好不好?萬一讓禦史知道,我和阿鈺又有聽不完的君臣經了。」

「內侍都在百丈外,你當他們順風耳啊?」東霖璿說得氣憤,「從起更就催我回宮,不到一刻鐘就送一封信來,怎麼?我就算是種馬,好歹讓我犁一犁國田成不成?我當這皇上比種馬還沒尊嚴!」氣得將筆摔在墻上。

石中鈺敏捷的閃過那管筆,卻沒閃過噴灑而出的墨水,沒好氣的看著袍子上的點滴黑漬。「皇上,賠我衣服來!你跟我的宮服到底有什麼仇?動不動就潑灑我一頭一臉的墨!看我的衣服!你毀了我第十八件官袍了!」

「哎呀,可憐的娘子……」段莫言心疼的幫她擦臉,「真是的,花容月貌都成了小花貓兒。來,為夫的幫你擦擦……」

「你們這兩個別在我面前耍惡心!」東霖璿氣得大叫。

「就等你這句話,多謝皇上恩典。」段莫言趕緊拉著石中鈺一同磕頭,「哎唷,都三更了,咱們趕緊回家歇息去,春宵一刻值千金哪……」

「你們給我回來!」東霖璿氣得頭頂幾乎要冒煙了,「誰準你們走了?這疊奏摺沒看完,誰也不許走!」

石中鈺苦著臉,翻開如山的奏摺,「皇上,到底有什麼要緊事非得今天看完不可?你這三天是怎麼啦?脾氣特別大,特別熱中國事?難道這些奏摺會長腳跑了嗎?女人每個月有月事,我看你也差不多了。每次到了臨幸松竹梅三宮的日子——」

「拜託別提那三個女人行不行?」東霖璿額上的青筋都爆出來了。

「我是很想不提。」石中鈺疲倦的撐著臉,有一下沒一下的翻著奏摺,「但是我熬夜熬到快發瘋了!我能不能抱回宰相府自己苦命去?」

「不行。」東霖璿攤開奏摺。

「娘子,別說了。」段莫言認了命,「皇上現在正在逃避去梅宮呢。只是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他也不過是希望能多捱一刻——唷,這是哪宮送來的?」小小的一個布包,泛著淡淡的香氣。

「扔了。」東霖璿連頭部沒抬。

「扔了?荷更衣送來的……」說著,段莫言往簍子一扔。

東霖璿跳起來一把撈過,「為什麼沒人告訴我?」

「告訴你什麼呀?」段莫言哀叫,「你不是說今天除了梅宮的書信,其他嬪圮送來的東西一概不接嗎?」

東霖璿瞪了他一眼,小心翼翼的打開布包,裏頭是個看得出極用心、但是針腳有些斜扭的錦繡荷包。四個腳都繡了蝙蝠,當中有著四不像的鹿和活像彌勒佛的壽星老兒,不過用色倒是挺粉嫩的。

福祿壽?「看起來,她不太擅長針黹呀。」東霖璿哺念著。荷包裏鼓鼓的,探指一掏,滿滿的都是細碎的桂花,不知她花了多少精神去找來的。

「你一向不喜歡桂花,嫌香味不正道。」段莫言撐著頭道。

「現在我喜歡了,成不成?」東霖璿惡狠狠的怒視他一眼,又專注於手中的荷包,翻來覆去地賞玩著。「……今天就到這裏為止吧。十九,傳王公公過來,擺駕滴翠軒。」

「噯,皇上,這樣不好吧?」石中鈺出言提醒,「你今日該到梅妃那兒的。」

東霖璿煩躁起來,「石宰相,你也管太多了吧,我高興到哪兒就到哪兒,為什麼要到討厭的人那兒睡?」

「那個討厭的人是你親自冊封的。」石中鈺面無表情地說。

「石中鈺! 東霖璿終於發怒了。

「噯噯,娘子,你又不是皇上,只管回家跟我睡就是了,難道你還不知道皇上的苦處?這三個妃子本就是為了朝廷和諧而封的。誰想跟不甘不願的人睡呢?」段莫言趕緊出來打圓場。

「皇上,你也聽聽我勸。討厭歸討厭,一個月也就熬這三天,眼看就快天亮,你又該早朝了,若真到荷更衣那兒,又能跟她相處幾個時辰?目前咱們國力還弱著,可得罪不起這票外戚,說不得還得另外找時間彌補梅妃。倒不如現在牙一咬,眼一閉,到梅妃那兒睡一覺。你操勞國事,梅妃總不好用強,是不是?」

這番話將東霖璿和石中鈺逗笑了,方才僵凝的氣氛消弭於無形。

石中鈺在丈夫臂膀上拍了一下,「你這張嘴唷,什麼亂七八糟的事都拿來說笑!」

「娘子,你若要對我用強,我是絕對不會反抗的。」段莫言涎著臉黏了上來,立刻挨了一記爆栗。

「說話也要看看地方!年紀這般大了,一點自覺都沒有!」

看著他們夫妻調笑,東霖璿反而神傷起來。這會兒,他倒是有些羨慕這對患難夫妻。

輕嘆一口氣,「莫言說得是。十九,將安眠酒拿過來。」

「皇上!」石中鈺皺緊了眉。

「別攔著我。」他又嘆氣,「我這些天煩躁,可沒心情聽妃子嘮叨。我就不信我人都睡死了,梅妃當真會對我用強。」

望著他皺眉而去的背影,石中鈺和段莫言也跟著嘆氣。桌上還有些散落的桂花,淡淡的飄著香。

「喂,皇上以前有這麼厭煩三宮嗎?」石中鈺開了口。

段莫言頭搖得像波浪鼓,「迎了花魁女進宮後,恨不得插翅飛去她那兒。」

夫妻倆相視而笑,「哇,天天笑話我們膩死人,現在可也換人笑他了。把花魁女塞給他,還真是頂好的主意……」

此時,東霖璿已走遠了,若是讓他知道這對無聊過頭的夫妻在想啥,非留他們下來把奏摺看完不可——

那可是得熬上三天三夜的哪。

************************

進了梅宮,雖然昏昏欲睡,東霖璿還是看到了梅妃又青又白的惱怒神色。

他很慶幸自己已經喝下了安眠酒,身旁的梅妃又是問候,又是為父兄討官爵,話還沒說完,他已經頻頻點頭,開始答非所問了。

揮了揮手,他模糊地道:「梅愛妃,朕精神不濟,可否免了這些問候和請求?夜已深沉,這就上床就寢吧。」

終於躺到床上,床上的薰香險些把他嗆昏。下次要提醒十九,跟太醫要更強的安眠酒。

梅妃在一旁磨磨蹭贈的,他卻依舊不敵藥力,睡個不省人事,氣得她面向墻壁,乾瞪眼直到天亮。

奇的是,東霖璿怎麼叫都叫不醒,可一聽到外頭喚早朝,就立刻跳了起來。

「早朝?時辰可遲了?!」他推開梅妃,「朕的衣冠呢?」秀女們早敏捷的把衣物拿了過來,幫皇上梳洗打扮。

梅妃鐵青著臉在門口送駕,等門一關起來,她氣得發抖,一手抓起茶杯,摔在門上,「我嫁你這窩囊廢做什麼?!」

隨侍的奶媽嚇白了臉,「主子,主子!您這是做什麼?」她低聲,「人多嘴雜,這話若是傳出去,可是死罪啊!」

「死罪?」她冷哼一聲,掃了眾秀女一眼,「我可是趙王爺的表妹,我死的話,所有人就跟著一起陪葬,沒哪個逃得了!」越說越氣,「不是窩囊廢是什麼?我進宮多久了?他多久才沾我身子一次?我號稱趙州第一美人,他可正眼瞧過我一眼?哼,不是那話兒沒用,就是有斷袖之癖!再不然,就是跟那個不守婦道的宰相有一腿!可笑那段莫言竟傻傻的當烏龜!」

「主子!」奶媽焦慮的喚了一聲,「您發這脾氣做什麼呢?背後議論皇上,讓那兩邊……」她努了努嘴,「知道了,豈不拿來當說嘴的把柄?您哪,神情也放和軟些,不要皇上一來就給人家臉色看,開口就是問官,就算要給老爺、少爺討官爵,手腕也含蓄些——」

「我討官爵有什麼不對?」她—拍桌子,「松妃、竹妃的父兄,官爵個個比咱們家大。說到這個我就有氣,明明都是尚書郎,憑什麼松妃的父親就加封『同中書門下三品 ,我父親就沒有?這太氣人了嘛!我大哥明明就該升官了,居然還只是個小小的知縣,我哪忍得下這口氣?」

她越說越怒,索性摔起東西來。

奶媽見她又大發雷霆,知道勸什麼她都聽不進去,趕緊吩咐秀女把銅鏡拿過來。

「主子,您瞧瞧自己的花容月貌,氣壞了,您怎捨得?」

望著鏡中的自己,梅妃的氣不知不覺的消了,顧影自憐了起來。

「瞧瞧,這樣好相貌,哪個妃子比得上您?」奶媽趁機勸說,「再說,老爺拿您的命批過了,可是國母之命哪,也只有皇上才配得上您。您也知道的,皇上是因為國事操勞才這麼著,前些日子,皇上到松宮時已經是四更,天都亮了才到竹宮,昨兒個可是三更就到了。怎麼說,皇上還是比較看重您的……」

「哼,連話都不好好聽我說,說什麼看重呢。」她的語氣軟了下來。

「主子,聽老奴的勸,不要跟皇上鬥氣,多笑一笑,哪天生下一兒半女,您就非封後不可了……」

「封什麼封?」梅妃把鏡子一摔,「一個月才來一次,來了就只顧著睡,還是我不要臉的央求,才勉強碰碰我。這樣生得出什麼?你倒是說呀!」

「主子,其實有些強精固本的藥……」奶媽低低的在她耳邊說著。

梅妃緊皺的眉頭這才松開來。

「可有效?」她傃麗的嘴一嘟。

「那當然……」

************************

東霖璿突然打了個冷顫,像是有人正在算計他似的。

「皇上昨兒個夜裏沒得安寢?」段莫言明知故問。

東霖璿瞪他一眼,沒好氣的回答,「朕看孫大人的女兒沒能入宮很遺憾,賜給你當小妾好了。」

「皇上!」石中鈺發飆了。

「那就叫侍郎大人管好自己的嘴!」

段莫言閉上了嘴,悄悄的合手向妻子祈求原諒。

石中鈺白了他一眼。

雖然段莫言不再吭聲了,但是這樣靜悄悄的,反而教人難受起來。

東霖璿有些懊悔,幹嘛把脾氣發在愛臣身上?滿朝文武,真的能夠交心坦誠的,也只有這對愛惡作劇的夫妻罷了。

「朕……最近浮躁了些。」雖是真心想道歉,卻也不能忘記身為帝王的禮數,萬一被人拿去說嘴,他可吃不消禦史那套君臣論。

「啟稟皇上,你是累得很了。」石中鈺聽到他語氣回軟,心裏也知道他怎麼想的。「眼下也沒什麼要緊的奏摺,由微臣與侍郎大人處理即可。若有重臣求見,微臣就告知聖上因春困倦怠,正在休息可好?」

東霖璿狐疑的抬頭看看天色,將近晌午。石中鈺向來嚴格,怎麼會建議他偷懶?

石中鈺眨眨眼,「皇上昨晚想擺駕滴翠軒吧?這會兒可以去了。」

他呆了呆,總算明白石中鈺的用心。不敢答腔,只顧著在案上擺弄著文房四寶,他躊躇了好一會兒,不想讓他們發現自己其實很想去看看那個努力繡荷包的小姑娘。

沒有人催他,安靜的禦書房裏,只有筆沙沙的在奏摺上書寫的聲音。

「朕……」他清了清嗓子,「朕去午歇一下。鈺卿、言卿,你們也歇息歇息,傳禦膳房送午膳過來。」

「謝皇上恩典。恭送皇上。」

東霖璿的臉在發燙,有些窘困,「擺駕滴翠軒。」

待他走遠了——

「這下可糟了,皇上似乎真的迷戀起女人來了。」段莫言有點憂慮。

「說迷戀也大誇張了。」石中鈺坐直身子,以袖子褐風,「他也憋得太過頭了,當皇上,萬般不自由哪。」

「要是傳出去該如何是好?」段莫言想得悲觀些,「大臣外戚重重疊疊的關係,不知道背後要非議成什麼樣子……」

「讓他們非議也好。」石中鈺在朝廷打滾多年,膽大心細,早看透了官場生態。「皇上一點弱點也沒有,大臣對他都戰戰兢兢的,一點把柄也不敢露,可卻不代表心裏不打壞王意。如今皇上迷戀荷更衣,大臣們對他才會鬆懈些、輕蔑些,這麼一來,才知道他們肚裏有些什麼壞水。再說,皇上跟尋常人一樣會迷陷溫柔鄉,才不至於高高在上宛如天神,感覺起來也可親些,那些忠良的大臣才敢多諫言。」

「敢情你把皇上當個陷阱來擺布?」段莫言眼睛都直了,「那我——」

「你敢?」石中鈺兇了起來,「你敢納妾試試看,我馬上寫休書!」

「哎唷,我的娘子,我不過問一句,你發什麼脾氣?」段莫言覺得滿腹委屈,「你當我羨慕皇上?才不呢!一個男人精力有限,感情也是有限的 !誰有那個精力到處分灑?喂,你別顧著吃飯,也聽聽我的肺腑之言嘛……人家最愛你了……」

「吃你的飯啦!」石中鈺白他一眼。兒子都生了,她還是不知道為什麼要嫁給這個滿口惡心情話的男人。

想是這麼想,她的唇角卻不聽話的往上彎了。

************************

到了滴翠軒,東霖璿擺擺手,不讓太監通報,逕自走了進去。

小徑婉蜒,還不到內堂,就聽到李尚儀無奈的聲音——

「更衣娘娘,你也等司苑部的工匠得閒了,再來幫你搭這秋千好不?為什麼非得現在搭不可?」

「工匠很忙的……」雪荷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這就好了……就好了……」

撥開樹枝,便瞧見雪荷和秀女們一起拉著繩子,努力的想把秋千繞過老樹枝幹,一抬頭瞧見他,眾人皆驚呆了,手一松,幾名秀女和李尚儀趕緊跪安,只有雪荷迎面跑過來,忽然想到要跪拜,一時重心不穩,結結實實的跌了一跤。

東霖璿連忙扶住她,不敢笑出聲音,抬頭望望老樹,「搭秋千呀?」

讓他摟在懷裏,這……這這這……雪荷腦中一片空白,《女官箴》那麼厚,卻沒教她這個時候該怎麼應對。「叩……叩見皇上……」離地這麼遠,怎麼「叩」呢?

東霖璿輕輕咳了一聲,示意眾人平身。「這種小事,讓朕來就行了。」

他拽住秋千兩端的繩子,在李尚儀制止前,身輕如燕的飛上樹,猛然一提,飛快的使了個鞭法的禦繩式,在堅固的支幹上打了兩個漂亮牢靠的結,妙的是秋千平平穩穩,一點也沒有高低不平。

雪荷張大了嘴,看著他飛身站定在她身邊。

「皇上!」李尚儀不甚讚成的叫了聲。

雪荷卻鼓起掌來,「好厲害喔!皇上,你好厲害!」她激動得小臉發紅,「皇上,你……你是大俠嗎?我以為只有在傳奇本子看得到,原來真有這種功夫!」眼中充滿了崇拜的目光,還拚命拍著手。

李尚儀無聲的呻吟。這亂來的皇上,傻呼呼的更衣,教她這個尚儀頭痛死了。

「皇上,請保重龍體。」她隱隱蹙眉,「娘娘,別拍手了,當心手疼。」

「哎呀,李尚儀,別這麼嚴肅。」他對這個盡忠職守的李尚儀一直很欣賞,大手往她的背用力一拍。

李尚儀咬牙,慶幸自己還沒吃午膳。

「趁這機會,剛好讓朕舒活筋骨不是挺好?更衣,吃過飯沒有?」他攙起雪荷的手,對她眼中流露出的濃濃崇拜感到有些好笑。

「啟稟皇上,還沒有。皇上用膳了嗎?」她小臉紅撲撲的,還沒從驚訝中恢復回來。

「也還沒,正準備上你這兒找些好東西吃。」他笑著跨進內堂。

雪荷卻慌亂起來,「那……皇上,你等等,我讓禦膳房準備幾道葷食……」

「葷食?」東霖璿有些奇怪,「今天不是初一十五,做什麼吃素?」

雪荷紅著臉不敢回答。

李尚儀主動接話,「娘娘素來不吃葷食。皇上您勸勸娘娘,這樣身體怎麼會好呢?」

「我……呃……奴家,不是,咳,妾身,啊呀啊呀,嗯……臣妾,」雪荷心一慌,連自稱都混在一起。「臣妾不敢吃肉……」

「這又是為什麼?」東霖璿撫著她有些淩亂的頭發。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我一想到……不是,臣妾一想到被殺死的那些雞鴨魚,就覺得很難過……」

為了這種理由不吃葷?東霖璿笑了起來,「殺都殺了,不吃它們,豈不是對不起它們奉獻出來的一條命?」

「臣妾也知道這樣很蠢。」她小臉黯然,「可……就是沒辦法吃下去……總會一再的想到……」

「見其生不忍見其死?」東霖璿望望這個慈悲過頭的小女人。

「聞其聲不忍食其肉。」她小小聲的回應。

東霖璿搖搖頭,「難怪你這麼瘦弱。」

他認識許多吃長齋卻心性殘忍的人,認為吃素拜佛是積功德,卻滿肚子壞水,做盡了一切壞事。而這個嬌小的姑娘,卻為了真正的慈悲吃素,雖說是有些迂,到底這份心是讓人感動的。

「不用麻煩禦膳房了。」這一來一回,不知道要耽擱到什麼時候。「天天吃大魚大肉,我也膩了,就吃清淡些也好。」

聞言,雪荷臉上泛起的笑容,嬌美得像是白山茶花一樣。

摒退李尚儀和其他秀女,屋裏只剩他們兩人,雪荷殷勤的幫他布菜添飯。

「得了,就我們兩個,別拿出宮裏的那套,累慘人了。雪荷,坐下來一起吃。」

聽他喚自己的閨各,雪荷窘得雙頰赤紅,心裏卻有一點點高興。「可……可是《女官箴》上說——」

「哎哎,李尚儀又不在這裏。」他眨眨眼睛,「一個人吃飯多麼無趣,來,陪我一起吃。」

她開心的坐下來,「那……臣妾、臣妾可以說話嗎?」

「當然可以。」該不會是要討賞賜吧?

「皇上,你好厲害喔!」她眼底純凈的崇拜又冒了出來,「為什麼可以颼地一聲飛到樹上?你真的是大俠嗎?我不知道皇上也是大俠欸……」

她天真爛漫的問話讓東霖璿停了筷子。大俠?

「雪荷,你之前在民間生活,告訴我,你覺得我是個怎樣的皇上?」

呃?「你是個好皇上。」她語氣堅決的說。

「看來我該重翻《女官箴》了,裏頭這麼教你說的?」故意逗逗她。

雪荷氣紅了臉,「才不是呢!因為你當了皇上,我們就不用逃難,大家都吃得飽、穿得暖,餓死的乞丐已經很少很少了!以前我寄養在義父家時,生活總是很難過……」

她眼眶紅了起來,「義父是教書先生,所以家裏還有粥可以喝,但是……有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無論再怎麼努力種田,收成大部分都會被官家拿走……有人可以為了三個銅錢賣女兒,可是我什麼忙也幫不上……隔壁的珠兒就這樣被賣了……」

眼淚一滴滴落進碗裏,「後來……後來你當了皇上,義父寫信告訴我,現在他們三餐都有白米飯吃,隔壁的農家也不用賣兒賣女了……皇上你……早點當皇上就好了,不是……我不是怪你……你是大俠,我現在知道了,你一直都是大俠……對不起,我哭了……我不是故意哭的……」

東霖璿放下了飯碗,眼眶居然有點潮溼。他一直以為自己扛下這個擔子,不過是為了皇堂姊木蘭的託付。

但是,她這樣堅決、一點矯飾也沒有的肯定他,肯定他這些年來努力的成果。

大俠嗎?段老掌門的話在他耳邊回響——俠之王者。

這些日子的焦躁不耐,因為她溫柔的坦白,像是被薰風吹拂得無影無蹤。

「我一直不愛當皇上,總要做很多不愛做的事情,說很多不愛說的話。」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俯身摟住雪荷,「但是,你說得沒錯,為國為民,俠之大者。我不做的話,該誰來做呢?」

雪荷被他抱在懷裏,聽得糊裏糊塗。「皇上……你生氣了嗎?我、我不會再哭了……我是不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你哭吧。只要想哭,你隨時都可以哭。」他微笑。這樣純真的姑娘居然點破了自己長久以來的迷障,這重擔……居然不再沉重。「謝謝,謝謝。」

「我可以哭?隨時隨地都可以哭?」雪荷心裏倣佛被填得滿滿的,「我不該在皇上面前哭……不該在任何人面前哭的……娘不準我哭……因為這樣會變成討人厭的姑娘……」眼眶的淚不住地打滾。

「你哭,沒關係的。」撫慰的拍著她的背,「你娘幹涉不到你了……不,應該說,即使貴如天子,誰又有權利阻止荷葉上的滾珠呢?」

她抓著東霖璿的龍袍,使盡所有的力氣大哭起來。有人……有個人能夠包容她的愛哭,這個人,還是她非常崇拜的人。

這個人是她的丈夫。不管她的身分再卑微,即使只是個微不足道的更衣,他卻願意讓她盡情的哭。

「哭吧,盡量哭。」東霖璿眼神極溫柔,「只是,哭完不要忘記笑的滋味。等你覺得夠了,我就得回禦書房,繼續當我的大俠了。你會氣我不陪你嗎?」

「不會,我不會。」她擦著眼淚,綻露出美麗的笑容,「我會乖乖等你再來。」害羞的揉著衣角,「我、我已經是皇上的人了……而且、而且我很高興……真的,我很高興是……是你的人……」

「《女官箴》有教這個標準答案嗎?」他用自己的衣袖幫她拭淚,注意到她的手指上都是針剌的傷,「你的女紅做得很不好呢。」

「《女官箴》沒有教這個。」她把手往身背一藏,小小聲的說,「我……我會努力的。那個荷包……是很醜。」

「對呀,隨身帶著,實在滿難看的。」

他晃了晃掛在身側的荷包,害她不好意思起來。

「我只是……只是想幫你做點事情。」她微弱的開口,「你給我這麼多東西……真的,皇上,不要再給我什麼了,已經沒有地方可以收了……」

「那,你還想要什麼?」第一次遇到不要賞賜的嬪妃,他有些納罕。

「你……」她有些困難的開口,「我知道自己的女紅做得很差……但請允許我幫你做一些小東西,我會盡力……因為我什麼也不會,可……我真的很希望能為你做一些事,你給我實在太多了……」

東霖璿必須承認自己很高興。在雪荷身邊,他總是可以感覺到溫柔的平靜,這也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想來到她身邊的緣故吧?

「照你想做的去做吧。」他笑了笑,「你其實可以要更多賞賜的。」

她搖頭,滿臉的笑,臉頰的淚珠都還沒乾呢。「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當東霖璿終於離開滴翠軒時,和進來時不同,現在他心裏充滿了豪氣與幹勁。

她眼中最崇慕的大俠嗎?似乎很不壞。輕快的,他往禦書房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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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09:3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本以為東霖璿會在滴翠軒消磨到晚上,沒想到午時剛過不久,他便進了禦書房。

石中鈺和段莫書面面相覷,不過消失一兩個時辰,原本那個焦躁不耐的皇上,此刻居然精神飽滿、腳步輕快的走進來,像是恢復了所有的幹勁。

不一會兒,東霖璿看完了大學士上奏的奏摺,「這個年輕人的奏摺大夥兒都看看,分析得極好。世家佔官缺太嚴重了,還是得找些有才能的人來輪替,要不然科舉是幹什麼的?」

「啟稟皇上,目前還是得顧慮世家的影響力。這事咱們不是討論過嗎?」段莫言覺得奇怪。當初嫌麻煩,所以這事才會一直擱到現在。「再說,世家的無能子弟雖無功,卻亦無過,又沒辭官,又沒告老,實在沒有理由——」

「給他們加個虛爵,弄個議事處給他們。嗯,通通升進禮部、工部那些不打緊的地方去。」東霖璿吩咐著,「朕想過了,這麼大的國家,就咱們三人勞心費力,這些官領官餉是做什麼的?鈺卿,揀幾個有才能的學士來禦書房實習一陣子,能用的就留下來,省得咱們天天看奏摺到深夜,身體搞壞了也沒人理。」

石中鈺發了一會兒愣,不明白這個向來多疑的皇上今天怎麼如此大方。「……微臣這就去辦。」

「還有,言卿,叫那票禦史別凈關心朕的私事,有空閒多抓些百官的小辮子吧。老要咱們明察暗訪,要禦史監幹嘛?」

段莫言瞠目看了他一會兒,他不是向來討厭跟禦史打交道嗎?「……臣遵旨。」

「還有,這些事都當是你們的意思,朕不過是批準罷了,懂不?」他低頭繼續看奏摺。

「皇上!」石中鈺大叫,這不是弄個黑鍋給他們夫妻倆背嗎?

「皇上,」段莫言頭都痛了起來,「你這不是要我們跟世家為敵嗎?」這明升暗降、多用科舉進士,擺明瞭就是削世家勢力嘛!他可不覺得這些世家會笨到看不出來。

「你們應付得來,朕信任你們。」東霖璿唇角微微上彎。「兩位卿家說得對,朕也把自己逼得太過了。從今以後,朕可得定時工作,定時休息。兩位卿家在朕回宮以後,也回府去吧。」

大俠當然要做,但是,沒理由賠上自己所有的健康吧?再說,現在他不用藉口批閱奏摺來逃避回寢宮了。

有朵小小的雪白荷花等著他呢。

************************

夏過不到一半,新帝迷戀花魁女的傳聞,已如烈火燎原般傳遍了整個東霖,後宮更因為這件事而傳得沸沸揚揚。

人人都知道,那個不愛女色、臨幸三宮如應卯的新帝,除了去三宮的那三天之外,不再像以前一樣獨宿寢宮,反而天天都睡在荷更衣的滴翠軒。

唯一沒被這消息所影響的,只有滴翠軒的雪荷和眾秀女。雪荷對宮裏的權力鬥爭不明白、也沒興趣,一點都不知道自己掌握了後宮最大的勢力。

秀女們對這怯弱的主子雖然沒什麼信心,卻也不敢在李尚儀面前搞鬼,再說,這個嬌怯怯的主子沒用歸沒用,卻是個軟心腸的好人,她們也不忍心讓她陷入後宮無止境的明爭暗鬥當中。

三宮按兵不動,外弛內張的氣氛中,雪荷還是一無所知的在滴翠軒裏繡花彈琴。

石中鈺和段莫言幾次想提點東霖璿,又忍了下來。

這天,終於忍不住了,「皇上,你腰間係的穗子是蝙蝠樣式的?」

東霖璿低頭看了看,「應該是蝴蝶吧。荷更衣是這麼說的。」

「……那你身上這件袖子長短不一的龍袍,該不會也是荷更衣裁的吧?」

「是呀。」東霖璿不以為意,「她的女紅實在做得不太好。」

那你為什麼要穿?禦書房內的大臣們,心裏浮起了相同的疑問。

明明各嬪妃聽說了荷更衣替皇上裁衣、打穗子、做荷包,也不甘示弱地送了大堆精美的衣服飾物過去,他偏偏誰的也不穿,就穿荷更衣親手縫制的拙劣衣飾。

「午時了。」他看看自鳴鐘,「眾卿且休息用膳,朕也該午歇了。」

眾目睽睽下,他大剌剌的命令,「擺駕滴翠軒。」

眾臣面面相覷,心裏暗嘆——

皇上……也只是個尋常男人哪……

************************

滴翠軒原本是皇後養病的居所,遍植林木,幽深而偏僻,跟諸宮相隔甚遠,反而跟禦書房離得近。當年開國君王和皇後鶼鰈情深,後來皇後多病,老皇上便刻意在禦書房附近建了這小巧的屋舍,格局玲瓏,也好時時來探視。

後來,歷代皇後若被冷落,或有病,或待產,就會來這兒小住一陣子。

當初只是不想讓雪荷一入宮就被三宮幹擾,便把她安排在這兒。後來東霖璿暗暗慶幸,幸姦將她安置在此,要到她這兒可就方便多了。

此刻夏蔭正濃,他寬了外裳,枕在雪荷的腿上,似睡非睡的,瞧著她正在繡的花兒。

「你這花……繡得像是狗啃過的萬壽菊。」東霖璿無奈的嘆息,「這麼久了,你的女紅還是沒進步。」

「是玫瑰!」雪荷有點不開心,「人家就是……就是手笨嘛!但是人家很努力……」

「我知道。我不也天天穿著你裁的衣服嗎?」枕臥在她懷裏,習習的涼風吹來,這麼熱的天,不知道她怎麼一點汗也沒流,長長的頭發柔軟的鋪在地上,穿著簡單的夏衣,像是偷偷下凡的仙子。

「皇上……咱們偷偷跑出來,不要緊嗎?」她還是有點不安,哪個皇上會這般大剌剌的躺在草地上?「如果讓尚儀知道了——」

「放心,她以為咱們在屋裏歇息呢。」東霖璿懶洋洋的說,「再說,誰有膽子打擾朕休息?」摟緊她,發現她懷裏似乎有某個硬硬的東西。「你在懷裏藏什麼?剪子?那不是好玩的。」

「不是啦。」相處了幾個月,雪荷已不再那麼拘謹,「是義父寫給我的信。呵……我怕癢,不要把手探進我懷裏……」臉頰紅撲撲的把信掏出來,「哪,就這個。」

「可以看嗎?」他對雪荷的過去感到好奇。

「也沒寫什麼。」她笑咪咪的,「皇上要看便看吧。」

展開信,上頭的字跡蒼勁有力,看得出是慣於使筆的人,字裏行間都是勸勉之語,兼之家裏的瑣事,足足寫了好幾張。

「你義父看起來是個好人。為什麼你有這樣的義父……卻跟著娘親過活?」

雪荷神情一黯,「我一出生,娘就希望栽培我當花魁。要選上花魁可是很難的,不但要有萬中選一的相貌,還得才藝出眾。娘把尚在繈褓中的我交給了義父義母撫養,八歲時才將我帶回。義父人很好……」說到義父,神色又開朗起來,「雖然,我只是個死讀書又沒才華的倡家女兒,他還是常常寫信勉勵我。都這麼多年了,義父一直沒忘記我,這教養之恩,是報也報不完的……」

「我聽李尚儀說,你每個月的例銀都花個精光,敢情是寄給義父了?」

她趕忙搖頭,「我……我哪敢寄給義父,他會罵死我的。我偷偷托人送去給義母,若是讓義父知道,他一定會氣死的。」

不攀附權貴,骨氣崢嶸。東霖璿不禁有些肅然起敬。難怪雪荷會養出這樣溫柔善良的個性呢,這個義父,該記首功。

「還有一封信呢?」他眼尖地瞥見了她懷裏還有封信。

「沒……沒有了。」她心虛的揣住懷裏的信。

「雪荷。」東霖璿沉下臉。

她遲疑的將信交出來,心裏暗罵自己笨。應該一收到就燒掉的。

東霖璿展信看了看,「是你娘親寄來的?這有什麼好藏的?不過是希望在臨州有個執照開業,這麼點要求算什麼?」

「不!求求你,皇上,不要答應她的要求!」

雪荷少見的激動起來,把他嚇了一跳。「雪荷?」

「不行,皇上,這萬萬不可!」她哀傷而堅決的說,「我出身青樓,不管入不入宮,這個身分是改不了了。但是,娘既然將我賣給皇上,我算是從良了,她說什麼也不該跟皇上要任何東西!這是倡家的規矩,賣斷不回頭……」

「朕封你為更衣,並非將你買賣!」這樣的說法刺痛了他。

「一樣的!皇上,你不懂青樓的規矩……姊妹們從良,大夥兒都是為她們高興的。照規炬,鴇兒不能再跟從良的姊妹或公子們要任何賞賜,這是為了姊妹們未來的幸福著想,畢竟,誰希望娶個麻煩纏身的青樓姑娘呢?」

眼淚忍不住滴落,「皇上,你若一時憐憫,給了我娘額外的賞賜,壞了這個規炬,人人就依著皇上這先例,全向從良姊妹找麻煩去了!求求你,皇上,你是天下眾人的典範,求求你憐憫所有青樓裏可憐的姊妹,千萬別為了我一個人,毀了將來所有姊妹們的幸福!」

東霖璿瞠目看著她,背脊禁不住汗如雨下。他堂堂一個東霖天子,見識竟不如一個嬌怯的小姑娘!連她都知道不能因外戚有所破例,他卻常常讓三宮煩不過而隨意賞賜官爵!

原以為她不過是個天真無知的少女,可聽她這席話,自己簡直羞愧欲死!

「皇上?」雪荷害怕的把臉上的淚拭乾,「你……你生氣了?生氣也沒關係,但是……請責罰我,千萬不要依我娘所言……」

「雪荷啊……」他長嘆一聲,「朕是生氣了,但是,生的卻是自己的氣。朕枉為天子,還說什麼不準百宮關說攀附,可瞧瞧朕做了些什麼事情?」

「皇上?」她困惑起來,「雪荷……雪荷笨,聽不懂……」

「笨的是朕。」緊緊的抱緊她,「雪荷再聰明也不過了。答應我,一輩子留在我身邊,好嗎?」

她更糊塗了,自己還能去哪兒?「嗯,雪荷一輩子都待在皇上身邊。」

從那天起,外戚失去了所有賞賜官爵的機會。一切官位,皆由科舉出身,不得例外。

************************

「李尚儀,你覺得荷更衣是個怎樣的人?」數日後,東霖璿私下召見了李尚儀。

她躊躇了片刻,「皇上,初次見面,我以為她是個庸儒無才的倡家女子。」

「初次見面?」

李尚儀付度了一會兒,「等相處久了,陳尚度和許尚宮都相當疼愛她。」

「哦?」東霖璿示意她繼續說。

「三宮常到陳尚度那兒要這個、要那個,其實荷更衣也是要的,但是從沒要過自己的東西,總是留意著秀女們缺了什麼,這才派人去催。您也知道,秀女們月有例銀,往常都是諸宮留著,也有一毛子不給的主子,全掃下來中飽私囊。而荷更衣全數發放不說,若是秀女們家裏有婚喪喜慶,更從自己的例銀裏撥出來給秀女添用。」

李尚儀嘆了口氣,「咱們三局的心也是肉做的,誰不是從秀女一路做上來?幾時見過這樣憐恤下人的主子?雖說我們三局見妃大可不拜,可三宮又有誰未生受我們的拜禮?就只有荷更衣認真的讀了《女官箴》,見了我們就先跪拜。她可是皇上最寵愛的嬪圮哪,我們三局……實在對她硬不起心腸。」

東霖璿滿意的笑了。雪荷被稱讚,比自己被稱讚還高興,尤其這讚美又是出於這兼任女史的鐵面李尚儀之口。

「朕納花魁入宮,現在你可有話說?」當初李尚儀反對得最激烈。

「臣無話可說。」李尚儀嘆了口氣,「若不是她的出身……」話一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李尚儀,有話請講。」東霖璿有些好奇她想說什麼。

「啟稟皇上,臣不敢上奏。」李尚儀伏地不起。

「李尚儀,你身兼後宮女禦史,諫言不罰,為何不說?!」東霖璿板起臉孔。

「啟稟皇上,微臣之言,萬萬不可洩漏。私心以為,為後者,不可驕傲自大,尚謙卑,尚憐下,尚自抑,尚智慧,假以時日,荷更衣或可勝任,無奈出身過於卑微,臣為之悲嘆。」李街儀在心裏嘆氣。三宮心性殘忍,若這話傳了出去,她的腦袋還要是不要?

東霖璿倒沒料到這個鐵面無私的李尚儀給雪荷這麼高的評價。仔細想想,他後宮有四人,唯獨雪荷符合了這些標準。

「看來,朕立後之日遙遙無期了。」他自嘲著。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道:「李尚儀,先請回吧,朕要好好想想。」

待李尚儀退出去後,他默默的望著窗外,掏出懷裏的那塊絲帕。那是當年雪荷幫他裹傷的絲帕。

那個嬌怯發抖的少女,卻擁有誰也比不上的勇氣。

「雪荷雪荷,你為什麼是倡家女?」他喃喃自語著。

繞室徘徊,明明知道大臣在禦書房等著,他卻心煩意亂,遲遲不想出去。

他不承認,絕對不承認,他愛上了雪荷……若是沒愛過木蘭,或許會以為自己是愛雪荷的。

即使他喜歡雪荷,比任何人都喜歡。喜歡她純凈的笑,喜歡她眼底無雜質的崇拜,喜歡她那樣用心為他所做的一切,喜歡待在她身邊那股溫柔的靜謐……喜歡她,非常非常喜歡。

因為她的一言一行,都不是為了跟他索討什麼,只是單純的、像個孩子般的喜歡他而已。

當然,他可以不去想雪荷的未來,永遠把她留在更衣的位置上,當他永恆的少女,靜靜的為他留一片潔凈的天地,溫柔的撫慰他的疲勞和傷痕。

不知道多少次,他總是祈禱著,希望雪荷永遠這麼單純善良,後宮的邪亂不能感染她,永遠像朵雪白的荷花,開在他的生命中。

沒有她的生命,像是一片荒蕪的沙漠。他終於發覺自己過往多麼孤寂,現在又是多麼豐盈。

但是……她並不是無知的少女。她的謙卑不是怯懦,自己看過她最勇敢的時候;她的單純不是愚蠢,說出來的話幾次重重的點醒他。

他發現自己認真的考慮立她為後的可能性。

唯有這樣的女子,才配母儀天下。

雖然……雖然想永遠留住她的純真,所以一直沒有碰過她的身子。說真話,他也害怕臨幸了雪荷以後,她會跟三宮一樣,變得渴望懷有代表權勢的皇子。但是,他總得試試看。

雖然不是愛上她——一再的提醒自己,不是愛她。但是,除了她以外,他不想立任何女子為後。

在木蘭之後,他第一次這麼熱切的想望一個共度終生的女子。

那個女子,名叫雪荷。

************************

還沒踏進內堂,就聽到雪荷的哭聲。

怎麼這麼愛哭呢?東霖璿微笑著搖頭,一走進去,發現他最喜歡的骨董花瓶碎了一地,而雪荷正握住一名秀女割傷的手哭著。

「是誰打破的?」他臉色發青的問。

雪荷驚慌的將臉上的淚珠抹去,「皇上,是我打破的。」

他發起怒來,「朕最厭說謊的人!」

她害怕的,非常害怕,尤其是當笑嘻嘻的皇上變得這般猙獰時,她更害怕得抖顫不止,但是……「是我——」

「不!皇上,是奴婢打破的!」秀女嚇得全身發抖,不顧一地的碎片,就這麼跪了下來。「請不要責怪更衣娘娘,是奴婢不小心……」

原本還抽噎著的雪荷,突然充滿勇氣的喊,「花瓶是打破了,但是人命和花瓶孰輕孰重?」

東霖璿被她喊得一怔。看看地上的碎片,和秀女腕上直湧冒而出的血。

「輕輕壓住這個地方,血就不流了。」他指著秀女腕上的某一處穴道,「下去裹傷吧。其他人把這裏收拾收拾。」

默默的看著眾人收拾,雪荷緊張地直揉著衣角,不知道自己怎麼有勇氣跟皇上頂嘴。

可是,剛剛她就是管不住自己。

終於,只剩兩個人獨處時,東霖璿開口了,「雪荷,過來。」

雖然發著抖,她還是勉強壓抑自己的恐懼,順從的走過去。

「為什麼要說謊?」

雪荷的頭垂得更低了,「那是……皇上最喜歡的花瓶。」

「那也不應該說謊。」他劍眉一斂,「說一個謊就要用更多的謊來掩飾,即使是善意的謊言,也可能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再怎麼樣,你也不該說謊!」

「若是我告訴皇上,那是我打破的,皇上會怎麼處罰我?」她楚楚可憐的抬頭,「皇上頂多罵我兩句就算了。若是秀女打破的呢?恐怕要依宮裏的規矩處置了。但是,她又不是有心打破的,況且,再美的花瓶,也抵不過人命哪。」

「朕會為了一隻花瓶要人命嗎?」他惡狠狠的問。

雪荷又低下頭,「人……任何人在暴怒時,都是、都是沒什麼理智的……」

這下倒堵得他無話可說。他輕嘆一聲,「朕會克制自己的性子,你也千萬別再說謊了,明白嗎?」

雪荷點頭。

東霖璿又嘆息起來,「不,你不明白。聽我說,雪荷,我並不是只有你一個嬪妃。你以花魁女的身分進宮,已經很引人注目了,我又天天往你這兒跑……唉,女人的嫉妒心是很可怕的。」

雪荷默不作聲,好一會兒才回答,「……雪荷……雪荷在仙家居已經知道女人的嫉妒心有多可怕了。當時有個姊妹嫉妒另一位姑娘的美貌,又恨她搶了自己的恩客,險些燒死了那姑娘。」她忍不住顫抖,若不是因為娘親,她不知道會被捲入這種事端多少回。「你是皇上,我知道自己的身分,也知道會招來什麼事情,沒事我不會亂跑的。」

東霖璿的心腸軟了下來,為了她曾經歷的過往心疼,也為了她這麼懂事而神傷。「雪荷——」

「啊,還有個碎片……」她蹲下身要撿。

東霖璿趕緊抓住她的手,「當心!萬一割傷了怎麼辦?」

兩個人的臉靠得這麼近,雪荷一下子臉紅了起來,想要起身退後,腦後卻被他的大掌一壓,吻住了她櫻花般的粉唇。

好半晌,雪荷的腦筋一片渾沌,連眼睛都忘記要閉上,當他誘哄的要她張開嘴,她只顧著臉紅發呆,任他予取予求。

東霖璿有些好笑的放開她,「誰會相信你是仙家居的花魁女?僵硬得像塊木頭似的。」

「娘……娘連手都不準我讓客倌碰。」她呆呆的回答,「娘說這樣將來的身價比較好。」

東霖璿又好氣又好笑,「怎麼,我成了嫖客來著?」

她還是傻傻的搖頭,「你是我丈夫。」

這句話讓他的心像是蕩漾在熱呼呼的暖泉裏,憐惜的摸摸她的臉。曾經以為,自己雖在萬人之上,卻註定要孤獨終身了。百官虎視眈眈,冊封的嬪妃各有所圖,處處都是爾虞我詐,百姓家尋常的天倫之樂,說什麼他都是沒份的。

從來沒有人知道——他是多麼懷念爹娘健在時,一家和樂融融的情景。他爹貴為王爺,卻從來不想納妾,與他娘恩愛逾恒。爹病亡時,娘若不是念他孤苦一人,早隨著爹去了。

但是,這個嬌怯的姑娘不說他是天子、是皇上,卻說是她的丈夫。

「丈夫……生死與共?患難相扶持?」東霖璿的聲音微微變調。

「嗯?」她摸摸他哀傷的臉,「怎麼了?皇上,我說錯了什麼?我弄錯了嗎?」

「不要叫我皇上,私底下……叫我璿。」輕輕的將她摟在懷裏。

「璿……」她害羞的輕輕叫了一聲。

「再叫我一次。」輕聲央求,他將雪荷打橫抱起來,溫柔地放在床上。

她明白他想做什麼,臉孔燒紅起來,「璿。」

「怕我嗎?」燭光搖曳,他的臉幾乎埋在陰影裏。

說實在,她還是怕的。過往的生活,讓她深深的厭惡性事,但是……皇上卻告訴她自己的名字。

而且……他是如此的溫柔……

輕觸他的臉,她指尖微微顫抖,「不,我不怕。」聲音小小的,「你是我的良人呀,我這輩子都要跟你患難與共的。」

芙蓉帳暖,在薰風吹拂的夜裏,她閉著眼睛,感受東霖璿輕柔的吻,從額頭開始,然後是眼睛、瞼頰、唇……無限愛憐。

這樣綿密不斷的吻,像是小小的火苗,一點一點燒紅了她的羞怯,最後輕輕的停在她的耳畔。

「你的耳朵……很美。」東霖璿粗啞的嗓音在她耳邊輕響,讓她有些戰栗,卻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一種更深沉的、不安卻又期待的興奮。

東霖璿輕輕含著她小巧的耳垂,又癢又酥麻的感覺,讓她心底湧起小小的騷動。

吻到她的脖子時,忍不住輕輕喘了起來,她不會形容……也無法形容,肌膚敏感的感覺到每一個啜吻,攀著他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攀著浮木。

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親昵,也從沒有過這樣甜美的戰栗。

「我弄痛你了?」他已經很溫柔了,勉強自己要輕、要慢。

她是這樣嬌弱、這樣純潔,出淤泥而不染……她是朵小小的白荷,多使一點力氣就會凋零,他捨不得。

「不……」她臉蛋泛著絕傃的紅暈,「很……很奇怪……但是不痛。我……我不知道怎麼了……」

東霖璿笑了起來,「會痛的……有的人會很痛。」架住她,「怕不怕?」

下腹訝異的感受到他昂然的欲望……她終於知道怕了,很怕很怕。但是,她抬頭看看東霖璿,他眼中有著克制和欲望。

他要我啊……他眼中的渴求是為了我啊……

「不怕。」她抱緊東霖璿,「是你就不怕。我不怕痛……」

當他挺身進入時,她拚命忍住眼淚。

歡愉嗎?她說不上來,但是,可以跟他這麼親密,親密到一點距離也沒有……她心裏盈滿了嬌美的感動。

「我不怕痛……不是很痛……」她喃喃著。

東霖璿勉強自己溫柔待她,漸漸的,他迷亂了神志。她是這樣溫暖而緊窒啊

「雪荷……」發出一聲壓抑的輕喊,他的溫柔不再,熱切的想擁有她,得到她的所有,動作也跟著兇猛起來。

最初的疼痛過去,雪荷望著他有些扭曲卻專注的神情,體內被點燃的火星終至一發不可收拾,像是身心都要被焚燒殆盡。

她發出呼喊,一遍遍的喚著他的名字,最後什麼都看不到也聽不到,眼前一片絢爛、旋轉、爆裂。

原來……是這樣令人瘋狂的感覺。

嬌吟和呼喊,汗水與薰香,空氣中充滿曖昧的情潮。他們如被火焚,他們溺水般相吻,他們糾纏為一體。雪荷忘情的翻身壓在東霖璿身上, 咬著他的手臂,深深的——就像他也深深的銘記在她的身體裏一樣。

月光舞著床帳,在他們身上落下陰影的紋身。

這一夜,是這樣長又這樣短,像是睡了又像是沒有睡。

這位純潔的花魁女,真正的變成了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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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10:4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看著她昏沉的睡在懷裏,雪白的臉龐帶點紅暈,東霖璿滿足的將她抱緊,一點點起身的意願也沒有。

他從不知道,原來歡愛也可以這樣溫柔而激烈,心底充滿踏實的感覺。

不用擔心妃子的意圖,不用擔心會被一樣一樣較量著——

較量著抵達三宮的時間早晚,幾時離開,對誰比較重視,又封了誰的父兄高官厚祿。

此時,自鳴鐘響了幾聲,雪荷掙紮了下,睜開惺忪睡眼,「糟,要遲了!」她糊裏糊塗的嚷著,一面揉著眼睛,一面死命推著東霖璿,連他早已醒來部沒發現。「皇上,該早朝了!」

「今兒個不去了。」東霖璿存心逗她,將棉被往臉上一蒙。

「皇上!不可以……」雪荷挪動身體,這才發現自己全身酸痛,身無寸縷。她臉蛋漲紅,邊推著他,邊慌忙地在床上、地上找衣裳,胡亂的穿上單衣,「皇上,要早朝了……」

「朕今天都不離開你,如何?」攔腰將她抱住,手往衣襟裏探去。

她嬌喘一聲,想起昨夜狂風暴雨似的歡愛,更是燒得連耳朵都紅了。

「皇上……」聲音更小了些,「晚上……晚上你再來不好嗎?」她軟軟的懇求,「百官等著你呢。雪荷哪兒都不會去的,會乖乖在這兒等你。」

「我今晚若不來呢?」將她壓在床上,揉揉她的頭發。

「明天我也等的。」

「明晚我也不來呢?」

「雪荷會一直等下去。」她神情很是堅決。「雪荷雖然不聰明,卻明白以色事人者的命運……」傷感的低下頭,「色衰而愛弛,等我老了、不漂亮了,皇上也不會再到這裏來。但是,就因為這樣,我很珍惜皇上來的時候。雖然雪荷以色事人,但是並沒有忘記自己的本分,也沒有忘記皇上的本分。」她的眼眶紅了,小手還是不忘張羅著他的衣冠。

「就算你老了、不漂亮了,我還是喜愛著你的。」東霖璿起身,試探終於結束。「因為你記得我的本分。」

雪荷困惑的看看他,一邊柔順的幫他穿衣裳。只是,皇上的衣飾向來繁復,她在眼花撩亂的穗帶和飾物上纏來繞去,鬧得東霖璿又好氣又好笑。

「連衣服都不會穿?」

「呃……」還沒完全睡醒的她,愣愣的看著綁錯的穗帶,「再給我一點時間。」

怎麼有辦法這麼笨手笨腳?東霖璿只能搖頭,笑著自己重新穿好,轉身踏步要走,卻發現衣衫不整的她居然胡亂披件外衣就要跟出來。

「你……你現在要幹嘛?」

「恭送皇上呀!」她還在揉眼睛。

「就穿這樣?」

她茫然的低頭,還沒搞清楚自己這樣有什麼不對。

東霖璿無奈的拉過她。她乖乖的坐著,讓他幫自己穿衣梳發,一面點頭打瞌睡。

「你頭快敲到銅鏡了。」東霖璿好笑的拉住她,「送朕出宮後,你趕緊回床上補眠吧。」

她含含糊糊的咕噥兩句,眼睛依舊沒睜開。

東霖璿無奈地拍了拍她的背。她這個更衣實在不稱職得緊哪。

終於,雪荷和秀女恭迎東霖璿出宮,他不放心的回頭望望,伏地不起的雪荷,看起來像是又睡著了。

他坐在皇輦裏,忍俊不住的笑出聲來,險些把太監給嚇死。

皇上從來都是嚴肅的,尤其從三宮出來時,眉毛總是皺得緊緊的,這會兒是怎麼著?

太監們好奇的回頭望了幾眼,不敢多問,仍肅敬的默默跟著皇輦。

「娘娘!在外頭您也能睡著!」

皇輦離滴翠軒好一段距離了,迎風送來秀女的叫嚷。

「……算了,」另一名秀女的聲音無奈,也小聲些,「又不是第一次……」

東霖璿再也忍不住,發出開朗洪亮的笑聲。

************************

三宮表面上沒有什麼動作,私底下卻恨到幾乎咬斷銀牙。

皇上雖然無情,到底是對後宮所有妃子無情,三宮好歹勢均力敵。沒想到這回居然把三個出身世家的妃子撇一邊,去寵愛一個卑微的更衣,怎不教她們怨恨?

想找機會羞辱荷更衣,偏偏荷更衣總是閉門不出;遇上皇家有宴,皇上一定將她帶在身邊,忌憚於這個嚴峻的皇上,她們不敢出言譏諷,但是心裏難免疑惑——這個小孩子似的花魁女,到底有什麼本事抓住皇上的心?

脂粉不施,衣飾樸素,說起那一手女紅,簡直是女性的恥辱!就琴彈得稍好些,卻也不見得多麼突出。要比美貌,梅妃自覺比她美上幾分;若論機巧,又比不上松妃的一丁點;要說才華,竹妃的文才,向來有百變才女之稱。

她到底憑藉哪點與三宮爭寵?

這種怨氣悄悄醞釀,沒有多久就出事了。

起初只是三宮的秀女欺負荷更衣的秀女,尚宮局那邊光是為了這些紛爭便排解不完,所幸都是些小事,為了後宮和諧,也就睜只眼閉只眼,抓了惹事的秀女,沒幾個時辰也就放了。

哪知後來越演越烈,差點鬧出人命,看到荷更衣那兒的秀女被打破了頭,昏迷不醒,幾乎把許尚宮嚇壞了,說什麼也不敢放人。李尚儀氣壞了,將動手的秀女抓來痛責二十杖,革了半年例銀。

「你知道我是誰?李尚儀?!我可是松妃眼前最得寵的蘭兒,你們好歹得稱我一聲『姑娘 !」犯事的秀女掙紮著。

「不過是奶娘的女兒,好意思說自己是姑娘?」李尚儀臉一沉,「再加二十杖!輕賤人命,這四十杖便宜你了!若是玲兒沒醒來,你等著償命吧。這後宮有我三局,由得你們一手遮天嗎?」

人也打了,受傷的秀女也醒了,本以為這樣就沒事了,誰知道第二天用膳時,雪荷一掀銀盤,秀女們慌張走避,還有人忍不住作嘔。

一隻血淋淋的死貓瞪著眼,僵直的躺在銀盤裏。

「妙妙!」雪荷慘呼一聲,一把抱住血肉模糊的貓屍。「為什麼呢?這又是為什麼?我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呢?」

她哭了又哭,哭到嗓子都啞了,這才萬分不舍的將小貓埋葬,又蹲在小墓邊哭了好久。

憔悴的回到內堂,想起死去的愛貓,和被打破頭的秀女,她又哭了起來。

「娘娘,這事還是要稟報李尚儀才好。」秀女低聲勸她。

「向尚儀稟報……會讓皇上憂心。」她揩揩眼淚。

「這次是貓……下次說不定是我們……」秀女也哭了,「好歹娘娘也疼惜奴婢這幾條賤命……」

「誰的命是賤的呢?!」秀女的話提醒了她,她少有的生氣起來,「請尚儀來!」

************************

忖度許久,李尚儀還是稟告了皇上。

東霖璿卻沒有想像中的憤怒。「終於來了啊……」

「皇上。」李尚儀皺緊眉,不知道皇上在打什麼主意。

「朕早料到會如此,只是沒想到三宮會這麼沉不住氣。」他冷冷的一笑,「倒給了朕絕佳的理由。李尚儀,傳我諭令。明日起,荷更衣著官服,陪侍朕左右,垂簾聽政,賜『禦書房行走 。」

李尚儀像是腦門挨了一記,一陣錯愕。這個亂來的皇上心裏在想些什麼?

「後宮怨鬥,可見這些妃子是什麼惡毒性子,才帶養得出這些不肖秀女。再發生相同的事情,連帶處分!」

李尚儀愣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想清楚當中關節,雖然覺得皇上亂來,還是忍笑地躬身,「微臣遵旨。」

************************

「上朝?」雪荷昏沉沉的讓李尚儀幫忙穿上官服。

此時,東霖璿已經打理好儀容,坐在一旁看書。

「為什麼?嬪妃不是不能幹預國事嗎?」她不懂自己為什麼也要上朝。

「不用擔心,朕沒打算讓你幹預。」東霖璿閒閒的翻過書頁,「你就乖乖坐在簾後,等我下朝便是。」

「但是《女官箴》上說……」雪荷有些畏怯,拚命的想推辭。

「《女官箴》上也說,更衣,又名司衣。你掌管朕的衣飾起居,必要時得隨侍朕的左右。」

「但是我……我不會的,不成的!」雪荷的臉紅上加紅,轉而望向其他人求救,「尚儀……」

「這是皇命,違逆不得的。」李尚儀低頭,緊緊咬住嘴唇,才沒讓自己笑出來。

這個皇上,竟想得出這種鬼點子!三宮若再唆使秀女使壞,連三宮妃子都有事;至於荷更衣……已經隨皇上上朝,不離左右,秀女之間的紛爭自然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再說,皇上擺明瞭站在荷更衣這邊,三宮若不忌憚些,誰知道這個變幻莫測的皇上會不會一怒為紅顏?

「皇上,我……我不敢去。」雪荷微微發抖。

東霖璿將她柔軟的腰肢一摟,「跟著朕就是了。你下是說患難與共嗎?以後你可沒機會睡回籠覺了。」

縱使雪荷再怎麼不願意,皇命難違,終究還是戰戰兢兢的跟著上朝了。

朝廷上,百官的眼睛發直,偷偷地覷著廉後的花魁女。

垂簾聽政呢!除非是幼帝即位,太後才會垂簾聽政的。開國聖主與皇後感情甚篤,兼之皇後驍勇善戰,智謀深遠,天下有一半是她打下來的,才能隨侍君側參與政事。歷代皇後嬪妃,誰能再有此殊榮?

皇上莫不是迷戀花魁女到片刻不離,連上朝都不想分開?

這實在太詭異了。

禦史姚大人整了整衣冠,上前一揖,「微臣有事請奏。」

東霖璿冷冷一笑,總算來了,「姚卿有事便奏。」

「啟稟聖上,內宮嬪妃不可幹預政事,萬望聖上將更衣娘娘遣回。」姚大人硬著聲說。

「荷更衣可曾開口說過一個字?」東霖璿漫不經心的回答,「她不過是依照宮令,隨侍在朕的身邊罷了,又犯了那條律令?姚卿,你倒是說說看。」

「開國聖主親口諭令,內侍嬪臣不可幹政!」姚大人搬出開國先皇的諭令。

「姚卿說得好。」東霖璿摸摸下巴,「王公公,李公公,你們兩個都退下吧。朝廷沒你們的事情,內侍不得幹政,不是嗎?」

兩位內侍大臣臉色發青,一時間連話都說不出來。他們兩位雖說是內侍,卻不像一般閹宦,頭腦清楚,皆是飽學之士,且又是三朝元老,忠心耿耿,向來備受朝廷百官與皇上敬重,今日卻當廷遭此侮辱,兩人皆是羞惱不已。

「皇上!」姚大人一下子慌了手腳,「微臣並非指這兩位大人。這兩位大人——」

「姚卿,你明明說『內侍嬪臣 的,朕難道聽錯了?」東霖璿笑容可掏,卻讓姚大人背上的汗直透官服。

「皇上,微臣的意思是——」

「啟稟皇上,」另一位禦史陳大人搶出行列,伏地上奏,「姚大人的意思是,莫忘先祖訓示。皇上萬萬不可忘記周朝幽王之辱!」

東霖璿沒有生氣,反而輕輕地笑了,「將荷更衣比成了褒姒?這也太抬舉荷更衣了。沒有昏君,紅顏又怎麼成禍水?朕是昏君嗎?」

「微臣不敢。」現在連陳大人都不斷冒汗了。

「姚卿、陳卿,」東霖璿的語氣緩和下來,「兩位公公乃三朝元老,學富五車之上,朕向來敬重。囿於聖主口諭,將兩位內侍大臣飭回後宮,不但是朝廷的損失,也是朕的損失。」

他眼光一轉,「至於更衣一職,宮律說得很明白,更衣,又名司衣。掌管朕的飲食起居服飾,隨侍在側是應該的。朝上要茶要水,本來就該更衣服侍,難道還讓兩位內侍重臣服侍不成?說也好笑,殿堂之上,不議論國事,卻對一個不發一言的小小更衣議論紛紛,難道國事不如帝王家的私事嗎?『社稷為重 這幾個字,難道只是在書裏讀讀就行了?」

他使勁在椅臂上一拍,「說來你們這些禦史也太可惡了!朕的皇家私事,事事勸諫阻撓,動不動就『文死諫 ,好啊,死諫成就了自己的身後名,朕倒成了昏君一個!百官貪汙昏昧,你們可查出什麼端倪?」啪的一聲丟下一本奏摺,「你們瞧瞧上面的指證,可有什麼辯駁的餘地?真要扔到刑部,你們才知道禦史監失職到什麼程度?」

姚大人撿起來看了看,面色如上的遞給陳大人,吶吶的說:「臣等該死……」

肅敬得連掉根針都聽得見的寂靜中,雪荷好死不死的問身邊的公公,「『臣等該死 要不要記錄下來?」

隔簾站著的王公公剛好看見她鼻尖沾了點墨,忍耐著不敢笑出來,

東霖璿一再使眼色給石中鈺和段莫言,要他們兩個出來打圓場,偏偏這兩個死家夥不知道是熬夜過度心情不佳還是怎樣,居然給他眼觀鼻、鼻觀心,裝聾作啞。

雪荷無心的一句話,聲音雖小,卻鬧得靜悄悄的朝廷上人人都聽見,意外的緩和了劍拔弩張的氣氛。

「荷更衣,那句不必錄下來。」東霖璿笑了起來,「大人們也是忠心為國,只是有些不分輕重緩急罷了。」

百官聞言,這才松了口氣。

東霖璿又道:「姚大人、陳大人,這奏摺就交給你倆去辦。若真有這等買賣官爵的事,小到一個縣令、守門將,也絕對不能放過,不過……辭官者不在追究範圍內。朕方才急了,語氣有些不好,兩位大人別放在心上。」

接下來,東霖璿又好生勸勉了一陣子,無聊到雪荷想打呵欠。

好不容易熬到退朝,她慌慌張張的站起來,身子一絆,居然一路從簾後的椅子上滾將而出,直跌落階下。

姚大人趕緊一把攙住她,「娘娘,沒事吧?」看到她鼻尖那點墨,神情古怪的忍住笑。

百官也拚命叫自己忍耐,掐大腿、咬嘴唇,就是沒人敢笑出聲音。

雪荷又羞又窘,險些哭出來,小小聲的說:「謝謝您,姚大人。」痛得差點沒掉眼淚,扶著腰一拐一拐的爬上階,滿臉羞慚的站在東霖璿身後。

「恭送皇上……」李公公這句講了幾十年,第一次聲音帶著顫抖。

等皇上和荷更衣走得遠了,不知道是誰噗地一聲笑出來,頓時,百官笑得好不和諧。

石中鈺也笑了,她拍拍正大笑不止的姚大人,「恭喜,這回算是荷更衣救你一命。若不是她傻呼呼的問了那句話,姚大人還不知要吃皇上多少排頭呢。」

姚大人怔了怔,不由得思索起來。

************************

即使離得遠了,還是聽得到滿朝文武正哄堂大笑。

雪荷哭喪著臉,「皇上……臣妾做不來的啦……」她嗚嗚的哭了起來,連皇上都笑她,嗚……

「哪兒的話,你做得很好。」他大咧著嘴,「比我想像的還好。等等還要到禦書房議事,這次你可要坐穩,千萬別又跌下來了。」

「皇上!」她一張小臉哭得慘兮兮,鼻尖那點墨還沒擦去。

東霖璿把她拉過來,用袖子幫她拭凈,「不過才記錄點東西,臉上就沾了墨,若是讓你抄寫經典,不就成了花臉?」

看見他袖子上的墨漬,雪荷又慘叫一聲,「皇上!我不敢進禦書房啦!大家都會笑我……」

「那可由不得你。」東霖璿低低的在她耳邊耳語,「患難與共,你自己說過的。」

雪荷狐疑的看他一眼,隱隱覺得自己好似上了當。這……這個皇上怎麼好像表裏不一?

最後,雪荷還是哭喪著臉讓他拖進了禦書房。

「好啦,中鈺,給我家雪荷一張不會跌下來的椅子。」

石中鈺已經開始批閱奏摺,輕輕呻吟一聲,「皇上,夠了,別玩人家小姑娘了。」她親切的招呼雪荷,「更衣娘娘,您坐這兒吧。早朝時錄下來的草稿呢,您可得仔仔細細的謄錄,若有遺漏,您可就別想離開禦書房了。」

段莫言在一旁哀怨的嘆息,「當初我讓皇上罰寫了一百多遍。老天保佑,這倒楣的工作總算換人做了。」

咦?雪荷臉色更加慘白,胡亂的擦擦臉上的淚,緊張兮兮的拚命回想有沒有哪句話忘了抄錄下來。

「你玩我們兩個還不夠,連自己的妃子都拖下水玩!」石中鈺不甚讚同地搖搖頭。

「放心吧。」他對雪荷很有信心,「她受得住的。畢竟,她可是我選中的女官,對不對呀?雪荷?」

「什麼?」她苦著臉抬頭,「糟糕,我好像忘記錢大人說了什麼……」

「聖上,你到底在打什麼鬼生意呀?」連段莫言都有點同情這小姑娘。

「這是……秘、密。」他閉了只眼睛,一臉狡黠。

每次看到他這種神情,石中鈺和段莫言都會毛骨悚然,因為這代表將有人要被整得死去活來。

幸好這次的目標不是他們。

************************

原本以為東霖璿不過是一時興起,哪知道他天天帶著雪荷跑來跑去,不但要雪荷當朝記錄,還讓她整理奏摺卷宗。幾個月後,雪荷的能力讓人刮目相看。

她或許不夠機敏,不過記性頗強;女紅雖做得很差,但是整理卷宗卻很仔細。有她幫忙之後,他們批閱奏撂的速度居然加快不少。

如今,禦書房不只有石中鈺和段莫言兩個大臣而已,幾個甚有才幹卻沒有家世的科舉之官也幫忙處理政事。

這日,雪荷指出幾處細微的地方有古怪,事關河工貪瀆的線索,讓眾臣大大的感到驚異。

「咦?」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雪荷不禁驚慌起來,「對不起……我只是覺得三省的數字整齊得過頭了……怎麼可能連零頭都一樣?我……臣妾……是不是僭越了?」

東霖璿藏起笑容,輕輕拍拍雪荷的背,「怎麼會呢?像這樣的事,覺得不對就該說的。雪荷,朕有些餓了,傳禦膳房做些點心送來。」

她應了一聲便站起來。這個老實的姑娘,從沒想過這些瑣事交代秀女去辦即可,總是自己親力而為,順便教禦膳房幾手精緻點心的做法。

東霖璿打破沉寂,「眾卿,這件事情萬萬不可外泄。」

林大人咦了一聲,「聖上,能有這樣機敏的更衣娘娘,乃是聖上、百姓之福,為什麼——」

他輕咳一聲,「林卿,你說的這些,朕都知道。若不是如此,朕怎會格外寵愛她?荷更衣萬般皆好,但是她的出身……」輕輕的嘆息了,「她越是好,就越難立足於後宮。後宮……家世為先哪……」

這些沒有家世背景的科舉之官,不禁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慨,有人甚至暗暗的握緊拳頭。

「若不是臨幸了她,朕倒很想把她升為女官,安插在身邊。可惜,朕再怎麼寵愛她,在朝無權無勢,也只能讓她當個小小的更衣……」他嘆息著。

「皇上,恕微臣直言!」年輕氣盛的鄭大人握拳,她前年才剛中狀元,一直戮力於國事。「更衣娘娘或許出身卑微,然泱泱大度,禮賢下士,聰明智慧,堪為聖上之賢妃!若說出身,微臣乃漁夫之女,還不是兩榜進士?皇上切勿以家世為重,忽略了更衣種種美德智慧……」

其他幾個年輕官員也跟著應和。

東霖璿含笑的看著,心裏暗喜,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各位對雪荷的種種謬讚,朕心領了。這麼一來……」他長嘆一聲,「朕也放心了。對了,這河工貪瀆案該誰辦呢?河工乃國本,可是輕忽不得的……」

石中錳和段莫言對看了一眼,心裏都暗暗罵著,這個詭計多端的皇上!

************************

回家的路上,石中鈺和段莫言兩人默默無言。原本宰相府的馬車已等在宮外,他們說要散步,便讓馬車先回去了。

「這王八羔子!什麼放心了?」段莫言喃喃的念著。

「那個王八羔子是你的皇上,別胡說了。」石中鈺拂拂肩上的落花,沒好氣的應聲。

「他在打什麼鬼主意,以為我不知道嗎?」段莫言跳了起來,「他想把荷更衣拱上皇——」

「噓……」石中鈺搗住他的嘴,「不說話人家不會當你是啞巴!」

「皇上想讓更衣娘娘當皇後。」

背後忽地有人出聲,嚇得他們兩個一起跳起來。

「十九!」段莫言氣壞了,「做啥鬼鬼祟祟的?當心我用幫規處置你!」

石中鈺也罵,「我要用王法治你!」

十九好生委屈,「就跟皇上說我不要來,他偏硬逼著我來。他一個人玩我不夠,還把我送到叔嬸這兒挨罵。我到底招誰惹誰呀我?嬸子,我能不能辭官啊?」

「不能。」石中鈺冷靜了點,「皇上要你來的?」

他哭喪著臉,點了點頭,「皇上說你們一定看破了他的招數,要你們幫他,不要扯他後腿。」

石中鈺和段莫言一人扯住他一邊臂膀,一路拖回宰相府。

「你給我回去告訴那個混帳皇上!就說我早知道他在玩什麼把戲了!」石中鈺氣急敗壞,「他倒好!明明知道今年告老還鄉的官特別多,再加上禦史那兒正到處查貪汙,說不得要空出幾個官位……」

段莫言接著說,「趁這機會讓荷更衣在百官面前晃來晃去,尤其是那些沒家世的官面前!將來這些新官填了要職,可不就是荷更衣最有利的後盾?所以才讓她一路跟到禦書房去!」

趁這空檔,石中鈺在桌旁坐下,急急的灌了杯茶,「你叫他省省吧!看了這麼幾個月,我還不知道荷更衣嗎?她是慈惠憐下,個性溫和善良,封她個貴妃也無可厚非,可封後?依她那種個性,要管轄後宮那些牛鬼蛇神?罷了罷了,先不提這個好了,她有什麼家世跟人家硬碰硬?光禦史那關就過不了!你別忘了,皇上封後,得讓禦史監先點頭!」

十九讓他們罵得縮成一團,可憐兮兮的,「所以……所以皇上才要我來嘛!他要我請你們幫忙。」

「我們能幫什麼忙?出身這種事情……」石中鈺原本正用袖子揚風,想平息些怒火,突然一愣,視線慢慢和段莫言對上了,兩人都是滿臉驚恐。

「該不會……」兩個人異口同聲。

「是。」十九看他們這麼驚慌,心裏有小小的報復快感。「皇上要你們收養更衣娘娘。」

砰的一聲,起身太急的石中鈺仰面和椅子一起倒下去。

段莫言趕忙上前攙扶。「娘子!娘子!事情還沒有到絕望的地步啊~~你千萬不能死……」

她一面咬牙揉著腦門上的腫塊,一面推開哭哭啼啼的丈夫,「我現在哪能死?!非要跟那狗頭皇上說清楚,我才捨得死!」

她怒吼出聲,「我才幾歲呀?居然要我收養一個十九歲的姑娘?!皇上存心侮辱我是吧?!混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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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10:5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石宰相相段侍郎欲收養荷更衣的傳聞轟動一時,當然也伴隨著攀龍附鳳這類的嘲諷,石中鈺和段莫言只能咬牙忍了下來。

「皇上,微臣不敢收養荷更衣。」石中鈺鐵青著臉,「臣高攀不起。」

東霖璿笑嘻嘻的亮亮手裏的信,「段老掌門都同意了呢。石宰相,你不會連公公的話都不聽了吧?」

一把搶過信來看,她抬頭瞪向東霖璿,恨不得宰了這個嘻皮笑臉的王八皇上!「……臣遵旨。」

就這樣,雪荷糊裏糊塗的被扶著向石中鈺叩拜,送上了禮物。石中鈺則臉色鐵青的送了對手鐲當回禮。

東霖璿附耳過來,要她喚聲爹娘。

咦?她有些困惑,這兩個人看起來比她大不了多少呢。

「快點叫。」東霖璿悄聲說,「『娘親 的脾氣可不太好。」

被他一嚇,雪荷乖乖的叫了,卻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等回滴翠軒後,眾秀女們向她恭喜,這才大吃一驚,原來她已經成了宰相府的女兒了。

「為、為什麼呢?」她結巴著問東霖璿,「皇上,為什麼……石宰相……石宰相才過而立之年吧?」

「沒錯。」東霖璿答得倒挺快的。「按理,她生不出你這麼大的女兒。說來說去,宰相和侍郎算是賺到了,不用生養就有個如花似五的更衣娘娘當女兒。」

雪荷眨巴著眼睛,想想方才石宰相不善的臉色,「皇上,該不會是你強迫石宰相的吧?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她……她一定氣死了!」

「雪荷……」東霖璿搖搖指頭,「這也是沒辦法的。這兩個家夥成天嚷著要辭官,東霖哪裏少得了他們?這下好了,他們現在有個『女兒 在宮裏,說到底,他們也算是朕的國丈。如此一來,他們想蹺頭便難了。」得意的笑了起來。

雪荷拍拍額頭,突然深深同情起這對倒楣的夫妻。表面上看起來富貴無比,私底下卻讓皇上玩假的。

擔心的看了東霖璿一眼,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也被當成玩弄的對象。

越是瞭解皇上這個人,她就越覺得不安哪。

************************

雪荷的預感成真了。

皇上和她混得越熟,越喜歡欺負她。眼看早朝的時間就要到了,她居然找不到自己的抹胸!

「皇上!」她快氣哭了,「趕緊把我的抹胸還我!」

「什麼抹胸?」東霖璿才不認帳。

「皇上!」雪荷哭笑不得。衣櫃裏所有的抹胸都不翼而飛,總不會全長腳跑了吧?「不要跟我開玩笑了!趕緊還我,要不然我今天沒辦法跟你上朝了!」

「為什麼不穿抹胸不行?」他的大手不規矩的爬上她的嬌軀,「你穿得重重疊疊的,誰會看見?乖,朕為你穿衣……」

「皇上,你真是……」她臉紅心跳,一把奪過自己的衣服。「我……我自己穿!」

一面手忙腳亂的係著衣帶,一面哀怨地在心裏埋怨自己。早知道昨晚他要掌燈,讓他掌燈便是;他要脫抹胸,也由得他脫就算了。自己不過是因為害羞而推拒,鬧得天一亮,所有抹胸全不見了不說,還得這樣羞人的上朝。

紅著臉跟在他後面,拿著書擋住自己胸口。

「……被看見了。」東霖璿小小聲的跟她說。

驚喘一聲,她趕緊低頭看。

「我是說,你的筆被看見了。」

雪荷投去幽怨又生氣的一眼,小心翼翼的遮著前胸,磨贈到自己的位子上。

衣服裏空蕩蕩的,實在很沒安全感。

她一整個早上都紅著臉,偏偏東霖璿又故意把卷宗亂擺,害她找不著,翻箱倒櫃找東西時,他又故意偏著頭,欣賞她寬大領口裏微露的酥胸,窘得她惡狠狠的瞪去一眼,他卻咧著嘴笑得很開心。

等用午膳時,他從懷中抽出一條傃紅的帕子,「唷,朕得說說浣衣局那票洗衣婦,為什麼朕的帕子上會有帶子?」

雪荷驚呼一聲,一把搶了回去。遍尋不獲的抹胸,果然被他藏了起來。

「皇上……你這個人……」她氣得跳起來,揮著小小的拳頭,「你……你你你……」

「昨晚想添些情趣,誰教你扭扭捏捏地不肯依。」他反而拉長了臉,「不過是掌個燈,你卻整個人躲在被子裏,你叫我瞧被子幹嘛?我們成親都半年多了,連抹胸都不肯脫,你也有點花魁的風範好不好?」

「花魁的風範又不是用在這裏的!」雪荷用她最大的音量叫了出來,嬌軟的聲音卻像是撒嬌,不像是在生氣。「你……你你你……」又羞又氣,衝到他懷裏一陣亂打。

「哎呀,不得了,花魁弒君哩!」東霖璿笑到撐不住,兩個人滾倒在地上。

雪荷嚷著,「你還胡說?!你還笑?!你這可惡的家夥……」騎在他身上,又是一陣粉拳落下。

「唷,我昨晚就是想這樣呢,為什麼你說什麼都不肯爬上來呢?」東霖璿對她眨眨眼,「既然你肯了,娘子,這地板怪硬的,咱們趁著午歇時到床上——」

「你給我住口!」天,她連頭發都要羞紅了,趕忙搗住東霖璿的嘴。沒想到他居然舔了舔她的掌心,害她嚇了一跳,趕緊鬆手。

東霖璿輕輕松松的把她抱起來,「瞧瞧,打皇上、罵皇上,還叫皇上住口,這可是很深重的罪過喔……」

雪荷被他搞得哭笑不得,「是……是你太過分了!」

「唷,不叫皇上啦?你呀我的,《女官箴》教你這麼著?」將她往床上一拋,「嘿,今天我要教教你宮裏的禮儀!」

「你胡說什麼呀?!」雪荷掙紮著,「皇上,別玩了,下午還有外省大員等著晉見,拜託你……呀!大白天的你想幹嘛?」

東霖璿一面剝她的衣服,一面邪惡的笑著,「朕得好好教你怎麼『做人 。這道理呢……可是很博大精深的……」

************************

平常時候也就算了,只是,在朝廷上和禦書房裏也這麼玩法,真教雪荷的心快蹦跳出來了。

東霖璿不是故意抓著她的手不放,就是趁著沒人注意時偷親她一下。她常被偷襲得跳起來,周圍的大臣裝作沒看到,私底下都當成笑話在傳。

她向他抱怨,要他別再鬧自己,他卻嘻皮笑臉的——

「是佳話,什麼笑話?」講得臉不紅氣不喘的。

秋夜月正圓,這日東霖璿又拖著雪荷到禦花園賞月,連個人也沒帶,抱著雪荷悄悄的從滴翠軒翻墻出去。

雪荷攬著他的脖子,只覺得一會兒高一會兒低,整個世界部在她眼前晃蕩著,這對於連坐秋千都有些驚怕的她,實在太過刺激了。

「真的害怕,眼睛閉起來就好了呀。」看她小臉嚇得白慘慘的,他只覺得好笑。

「皇上……」她聲音發顫。

東霖璿越來越厭「皇上」這個稱謂,早告訴她私底下喊名字就好了!他惡意的將她往上一拋,嚇得她想叫又不敢叫,只得一把抱緊他的脖子直發抖。

「娘子,你該叫我什麼才對?」他嘴角的邪惡意味令人害怕。

「璿!」她氣得快哭了,「你你你……你一天不欺負我,日子過不下去是不是?」眼眶可憐兮兮的含著淚,「我怎麼敢把眼睛閉起來?誰知道你會不會突發奇想把我掛在樹上……」

「咦?這倒提醒我可以這麼玩哩!下次就試試看——」

「璿!我還以為你是大好人、大豪傑、大英雄哩,原來你這麼可惡!」雪荷顫巍巍的下了地,小小的拳頭在空中揮舞,「你根本就是以欺負我為樂!你怎麼這麼可惡……」

「只有你可以讓我安心欺負嘛。」他笑著揉亂她的頭發,「當皇上好無聊,整天正經八百的,你就讓我欺負一下嘛。瞧,誰說只有中秋的月最美,和你在一起,什麼時候的月都美。」

「這會兒不是又要欺負我吧?」她狐疑的望望他,「你是不是又要說我哭得鼻子紅通通的,很像月兔?」

東霖璿望瞭望她微紅的鼻於,「嘿,你沒說我還沒想到呢……」

雪荷哭笑不得的望著這個面容促狹的皇上,輕輕嘆了口氣。

見她不說話,東霖璿倒有些擔心起來,「好好好,我不鬧了。雪荷,別不理我。」

「你還是鬧吧。」雪荷一臉認命,「總比你去鬧石宰相和段侍郎好。」

「他們早就習慣了。」東霖璿說得很是理所當然。

雪荷翻了翻白眼,只覺好氣又好笑。

秋涼如水,她不由打了個冷顫。

東霖璿握著她冰涼涼的手,驚異著,「才秋天呢,你就這般畏寒,那冬天可怎麼辦?」幫她呵著手。原想趁這月夜散步談心,卻又怕她著涼,只得作罷。「還是回去吧。」

他深深吸一口微寒的空氣。月光下的禦花園宛如琉璃打造,深深淺淺蒙著一層銀色光芒,身邊跟著知心可愛的人兒,他登基為帝以來,少有這般閒適的心情。

雪荷壓抑住喉間的咳意,抱著東霖璿的胳臂,「再留一會兒吧。皇上很久沒出來溜溜,悶壞了吧?」

東霖璿笑了笑,摟著她細瘦的肩膀,將自己的溫暖分給她。「說悶,的確有些悶。尤其現在不比以往,科舉進上和世家外戚之爭越演越烈,我必須居中坐鎮調解,哪像以往還有閒情出外溜溜。現在皇上可比倡家難做,花街姑娘還能打烊,當皇上卻是不能打烊的,動不動就有人要面聖說個清楚,連睡覺都得被挖起來,你說做皇上還有什麼意思?」

雪荷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怎麼雪荷倒看皇上還挺樂的?隔山觀虎鬥呢。」

「你呀,到禦書房沒多久,倒讓中鈺和莫言給教壞了。」東霖璿揉揉她瘦小的肩膀,「他們自己愛鬥,我也只是看著,幫著搖旗吶喊罷了。」

雪荷無奈的搖搖頭,依舊是滿臉笑意。「你呢,臉上笑嘻嘻,兩邊排解,像是誰的話都聽。其實呢,誰合了理,把東霖百姓的利益擺在前頭,門第官階啥都不重要,是不是這樣?」

「呵。」東霖璿笑了,「讓你當更衣真是糟蹋了。你怎不來考個女狀元?我多幾個像你這樣的幫手,也不用天天熬夜看奏摺熬到上火了。」憐惜的撫著她越發纖瘦的背,「怎麼著?朕讓你累壞了?越發瘦得可憐。乳酪蛋有沒有按時吃?還是不吃肉?」

「我都按時吃的。」雪荷溫柔的笑笑,「雪荷打小身體就不好,又不是進宮才這麼著。我很喜歡跟著皇上到處跑的,不要為我擔心。」

東霖璿望著嬌弱卻又堅韌的她,眼底滿足驕傲。原本只是因為私心想把她放在自己保護得到的地方,卻沒想到她這樣聰慧,現在禦書房說什麼也少不了她了,有時沒她在身邊,他就覺得綁手縛腳,什麼都找不著,也沒辦法沉下心來辦公。

明知道她虛弱的身子骨和那些大臣們天差地遠,偏偏這樣累著她,難為她不但撐了下來,仔細又體貼的性子,不知明裏暗裏幫他緩和了多少次因議事而起的大小衝突。

思緒洶湧,他摟著雪荷,默默的聽著禦花園裏水泉的泠泠聲響。

「雪荷……你的月事都準嗎?」漫不經心的問。

她嬌俏的小臉紅了紅,都這般親密恩愛了,卻羞怯依舊。「雪荷……向來沒個準的,也長過,也短過。」

「你這是血行不足,氣虛的緣故。」聽到她打了個噴嚏,他心疼得緊。「不愛吃肉就算了,多少喝些肉湯。我囑咐禦膳房,每天都送碗冰糖燉燕窩過去,秀女有沒有按時服侍你喝?」

「有的。」她溫馴的回答,「你不都在一旁看著我喝嗎?」

「有時我忙昏了,也忘了盯你。」他長嘆了一聲,欲言又止,「太醫府良莠不齊……」沉吟片刻,「除了黃太醫,別的大夫都不許他們碰,瞭解嗎?」

雪荷盯著他的臉,有滿腹的話想說、想問,終究還是咽了下去,「……皇上,我知道了。」

兩人各懷心事,卻只是相偎著,沒人說出口。

聽見她又是一個噴嚏,東霖璿將自己的外衣寬下,裹著她。

「皇上,你會冷的!」雪荷想還他,「我已穿了貂皮披風……」

「穿著。」看她兩頰潮紅,心裏不禁擔心起來,「看來我是孟浪了,這種天拖你出來幹什麼?明兒開始,我有三天不在滴翠軒……」沒把話說完。

雪荷知道又到了他到三宮應卯的日子,原本不想哭的,不知道為什麼,心頭一酸,眼淚就這麼滴了下來。

「雪荷……」東霖璿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每日相見,時時刻刻相守著,他從來沒有這麼心滿意足過,而每到月裏的這三天……他越發覺得難舍。

硬把她拖出來吹冷風賞月,大約是盼能多聚一刻是一刻吧。他已經太習慣也太喜歡雪荷在他身邊,雖然她不說,他也知道這位嬌白的姑娘亦是這樣的依戀自己。

「雪荷,我是皇上。」他滿懷歉疚的想說明。

「我懂的,雪荷懂……」雪荷咬咬嘴唇,硬把眼淚逼回去,「皇上不同於尋常百姓,雪荷不該獨佔著皇上……」聲音越來越小,「這是應該的……其實皇上幾乎天天陪在我身邊,雪荷已經是……已經是……」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東霖璿摟著她,默默的望著月。他從來不希罕當皇上,卻不曾像此時此刻一樣,深深的厭惡自己的身分。

************************

在冷風裏哭泣,又著了涼,天沒亮,雪荷已經燒得渾身滾燙,把東霖璿嚇壞了,半夜裏急急的召黃太醫入宮。

直到外頭喚早朝了,他仍沒有心思搭理。

「皇上,早朝了。」雪荷有氣無力的說。

她小手滿是冷汗,四肢冰涼,額頭滾燙,看得東霖璿的心也跟著翻攪。

「你沒好,我哪兒都不去。」偎在床邊,他親自幫她換毛巾,「一天不早朝又如何?」

雪荷臉燒得通紅,羞怯的笑了笑。她很高興……的確很高興皇上心裏這樣掛念自己。不過,她沒忘記自己的身分。

同樣的,她也不希望皇上因為她而忘記自己的身分。

「你是皇上。」她輕輕的說,掙紮著要起身,「你看,我已經好多了,若是你非要我一起去不可……」她抖著手拿衣服,「臣妾這就更衣跟你上朝去。」

「我不去。」他蠻橫地道,「我要在這裏!」

「皇上,」雪荷苦心勸著,「你是天下社稷所依歸的帝王呀……」

爭執到最後,東霖璿發怒了。

「罷了!罷了!」他煩躁的將她按在床上,「無論你嫁了誰,怕是都會這麼忠心吧?!」

她燒紅的臉慘白了下,「皇上?」

東霖璿擔心她的身體,又懊惱自己讓她著涼,想要待在她身邊,偏偏她又搬出那套君臣論。天知道他為了今晚得去三宮那兒已經很不高興了,她又說這些他不愛聽的話!

「你倒賢良!嫁了我就是最好、最為國著想的妃子;就算嫁到趙王府去,想來那殘暴的趙王爺照樣拿你當寶一樣看待!誰不疼你這樣體貼賢良的妻子呢?反正嫁誰都一樣,又何必嫁我?活活累死自己!算我多事,賴在這裏倒壞了你賢良的名兒!」

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怔住了。雖是氣話,卻是東霖璿心底最深的隱憂。

疼愛著雪荷,享受她給的體貼與溫暖,心裏卻不免越來越不安。今日不過是命運撥弄,雪荷才進了宮,她這般溫柔體貼,滿心愛慕,到底是為了自己這個人,還是任何可能成為她丈夫的男子,都能享受她的柔情似水?

那個人,未必是自己不可。

這份認知讓他越來越煩惱,只好深深的推到心底深處。沒料到居然在她催自己上朝時,脫口說了出來。

雪荷咳了一聲,兩行清淚落了下來。

原本想勸慰她,可見她不分辯,反而傷心又動氣了。「朕這就上朝去!全了你賢良嬪妃的名!」

見他轉身,雪荷虛弱的輕喚一聲,「皇上……」

腳步是停了,東霖璿卻沒有轉身。

「皇上,若我嫁的人不是你……」她抽噎了下,「我未必……未必樣樣甘心……」重重的咬了咬唇,強迫自己勇敢,「皇上……若我是心甘情願、滿心歡喜是你的妻……你呢?若是另一個姑娘,待你如我這般,但是……她是配得上你的世家千金,你還會留在我這個倡家女身邊嗎?」

東霖璿轉過身來,惡狠狠的抓住她的肩膀搖了搖,「我不再納任何嬪妃!」

「你不立後嗎?」雪荷被搖得雲鬢散亂,卻堅強的不願示弱,「入宮以後,我並不瞎,也並不聾,你根本沒打算立任何妃子為後!」

「你這是跟我討後位來著?」東霖璿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

「不!我很認分,知道自己是什麼出身……」雪荷激動的又是一陣大咳,「我當不上、也不要當皇後!」

「我們就等著看吧。」東霖璿低低的說,語調冷冷的。「我不再納任何妃子,我已經有你了。」

雪荷聽了卻不覺得高興,淚水如珍珠般滾落錦被,「皇上……你才是娶誰都一樣。你對我執著,只不過是因為我剛好在這裏。」她必須很忍耐才不致嚎啕大哭,「因為我跟其他人不一樣,對你沒有利害關係,不求你任何事情,所以你才多喜歡我一點……這個更衣不是非我不可的!任何姑娘都可以,只要她名利心淡薄些,夠溫柔漂亮就可以了……」

眼中珠淚不斷滾動,「我卻只要……只要在你身邊!你怎麼可以說……你怎麼可以說我嫁誰都一樣?!你明明知道不一樣的……」她再也撐不住地小嘴一張,把剛剛喝下去的藥全吐了出來。

東霖璿慌忙拍著她的背,懊悔自己為什麼要在她病時和她爭吵。

靜默了好一會兒,東霖璿一下一下溫柔的幫她拍背,「……雪荷,就是雪荷,我不想要別人。你是我的妻,終生都是我的妻。」

雪荷含著淚,不敢嗚咽出聲。她淚眼模糊的拾起頭來,止不住疑心許久的問題,「皇上……你說我是你的妻……」她終於問了,「那麼,你愛我嗎?」

感覺到東霖璿的手一僵,她立刻後悔自己不該問這令人刺痛的問題,刺傷的,是自己的心。

「對不起……」她壓抑著顫抖,「臣妾孟浪了,請……皇上上早朝吧。」

「……我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東霖璿還是回答了,「比任何人都喜歡。」

她點了點頭。

東霖璿輕輕的在她額上一吻,逃也似的快步走出去。他居然害怕,害怕雪荷的眼淚,在她這麼堅定的回答後,他發現自己蠻橫的要了她的心,卻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愛。

他不知道,等他出去之後,雪荷綿軟的癱在被窩裏,眼淚一直沒有停。

喜歡,卻不是愛。

雖然早就猜到這樣的答案,沒想到聽見的時候,心仍像是要撕裂開來一樣。但是……自己能怎麼辦?無可救藥的愛上他的自己,應該拿這根深柢固的感情怎麼辦?

她哭了又哭,卻哭不出一個答案。

************************

午歇時來看她,發現雪荷好不容易睡著了,東霖璿不想吵醒她,悄悄摸了摸她的額頭,還是滾燙著。

為什麼要跟她吵架呢?她這樣嬌弱,只適合呵護在掌心呵。他已經加了太多期望在她身上,而她也已經盡全力了。

她……只要待在自己身邊就好。

望著雪荷顰起眉的病容,他的心亂成一團。愛太苦,自己最清楚。苦戀皇堂姊多年,即使她嫁人生子,一想到她,心裏還是流轉著苦澀,夾雜著些微甜蜜。

明知道自己已無法愛上任何人,為什麼逼著雪荷要她的真心?連他也不明白自己。

等最初的驚駭過去,他發現,雪荷的真心,讓他漸漸的有種甜滋滋的感覺,這和對木蘭的感情不同……慢慢的擴大、延伸,夾雜著歉疚和滿足。

被愛,原來這麼聿福呵。

戀戀不舍的幫她攏了攏被子,一想到晚上得到松宮去,他躊躇良久。雪荷病成這樣,他實在是萬般不舍,但是若不到松宮那兒,將來雪荷就更難做人了。

「我說過,你是我的妻。」他低低的在昏睡的雪荷耳邊輕訴,「這可不是虛言。」

他決定讓李尚儀來陪她。就算不在她身邊,也必須是自己信任的人陪她才行。

又望了她好一會兒,這才離開滴翠軒。

************************

皇上居然日一落就來到松宮,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松妃挑起一邊眉毛,按照規矩到門口迎接。

望著跪伏在地上的松妃,東霖璿微微的笑了笑。三宮裏若勉強讓他選,他還是喜歡松妃多一些。

雖然她狡詐多變,城府深沉,是那種笑裏藏刀的女子,但是看著她,竟像是看到自己的陰暗面。曾經有段時間,東霖璿很喜愛她。

這個狡檜的王家千金總有玩不完的心機,在她或嬌媚或瞠怒的面具下,有著最務實的目的——王家的高官厚祿與後位。

東霖璿欣賞她的心機和手段,因為這些都和自己頗為相似,甚至還曾經考慮過封她為後。

她太陰險,也太狡猾了。在後宮黑暗的爭權奪利中,會是個很好的領導者。

若不是發生「郭宮人事件」,她可能早就如願以償。

郭宮人……他望瞭望陰暗的角落,那個忠心耿耿的隨著松妃入宮的女侍衛,盡管被毀了容,還是毫無怨言的待在毀滅自己的女主人身邊。

踏進松宮,松妃奉上了茶。「皇上,近來可好?聽說荷更衣身子微恙,可好些了?荷更衣身子不舒坦,您又何必這麼早過來呢?改日再來也是無妨的。」

他端起茶,「松愛妃,荷更衣不過是著涼而已。朕國事繁忙,不好天天過來擾你,難得今天是咱們相聚的日子,她怎敢託病阻攔?昨兒個她還要我跟你問好呢,只是她身分低微,不好過來請安罷了。」

松妃笑了笑,嬌媚的坐在東霖璿身邊。兩個機靈的人轉動著腦筋,就怕給對方抓到了把柄。

表面上閒話家常,東霖璿心裏卻暗嘆著可惜。這樣機巧的女子,偏偏心性殘忍,連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宮人都下得了手。

說起來,他對郭宮人也沒有非分之想,只不過偶遇酷似木蘭的郭宮人,讓他大吃一驚。

說像,其實面容比木蘭粗糙得多,不過那英氣凜然的模樣,倒像了個十足十。當時他對木蘭遠去仍感椎心刺骨,乍見郭宮人,不免有幾分栘情作用,每到松宮,總不忘和她攀談兩句。

她倒是一向都冷冰冰的,而這種冷淡的神態,和木蘭更為相似,讓他苦戀的心有些慰藉。

壞就壞在有回郭宮人讓東霖璿逗得笑了笑,下回再到松宮時,就看不到她了。

猶記得那天——

「郭宮人呢?」他隨口問了一聲。

「這臣妾可不知道。」松妃笑得很親熱,「皇上,臣妾親手做的豬血糕,要不要嘗嘗?」

吃了豬血糕,又喝了桂花釀,屋子裏的薰香十分嗆鼻,但是松妃卻一點異常也沒有,照樣談笑風生。

這充滿薰香的空氣中,隱隱含著血腥味。

東霖璿並非養尊處優的皇上,他真正的帶過兵打過仗,血的味道,他並不陌生。

悄悄的去查,竟在松宮的儲藏房裏,發現了被倒吊起來、滿臉是血的女人。她耳朵上有個小洞,倒吊引起的充血,從那個小洞滴了下來,底下放了個碗,接著慢慢滴落的血。

東霖璿驚呆了,將那女人放下來,認出奄奄一息又被毀了容的女子正是郭宮人。

松妃指天立誓說不知道這件事情,而郭宮人被救活以後又不發一言,成了啞巴,沒有人知道真相為何。

東霖璿震怒不已,下令清查宮內所有秀女,發現經挑選入宮的秀女皆在,就是三宮帶進來的宮人「失蹤」了三十六名。

竟草菅人命到這種地步!在他發了頓脾氣後,太監總管才真正盡心去查,結果只找到十六具屍骨,有的埋在禦花園,有的扔在古井裏。偌大的後宮,居然有這麼多的冤魂!

望著那些枉死宮人的名單,東霖璿心裏隱隱刺痛。這些宮人幾乎都是面目姣好、聰明伶俐些的,跟著小姐入宮,當然也跟他這個皇上接觸多一點。

她們喪命的緣故,自然是因為三宮心裏有所忌憚。說起來,他竟間接害死了這麼多人。

從那天起,他不再正眼看任何宮人、秀女,也冷落了三宮。這些蛇蠍心腸的女人,沒有一個配母儀天下。

而在那一天,他才知道自己錯了。他和松妃只是機巧上的相似,心性絕對不同。

對上了松妃的眼,東霖璿知道,松妃絕對知道自己想到了什麼。

她自嘲的一笑,很清楚自己因為輕率和妄進丟了後位。

不過,她和竹妃、梅妃下同。她焦躁的等待,等待出現一個契機,讓她在後宮有個不可動搖的位置。

或許,皇上現在就要給她這個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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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皇上,荷更衣身子嬌弱,這樣身兼女官,總不是辦法。」松妃擱下茶,她知道東霖璿只略碰了碰杯沿,事實上根本沒沾唇,想來當年的「人血糕」嚇壞了他。都三四年了,這個冶心的皇上就是不肯寬恕自己一些,現在她非得更謹慎小心些不可。「您若真需要女官,何不從三局裏選一個,白白累壞荷更衣,何苦呢?」

「你倒關心她。」東霖璿皮笑肉不笑的。

「皇上哪兒的話。雖臣妾和荷更衣沒私下聊過體己話,卻也瞧過她幾次,真真我見猶憐哪。這樣好的人品,又知書達禮,也難怪皇上看得緊緊的,不讓我們三宮有機會見見。」

東霖璿笑了笑,「要見她還不簡單?召她來就是了。你位在松宮,品階比她高了三階,她敢抗旨嗎?」

「雖說品階比她高,但她身兼女官,皇上賜她『禦書房行走 ,身分已經跟三局女官平起平坐,見我們不用跪拜的,怎好對人家呼來喚去?皇上呵……也不要把荷更衣這麼累著,放她輕松輕松不成嗎?連三局都受邀參加我們宮裏的鬥花會、品香會,怎麼就荷更衣不來?」

跟她磨了半天,就是想聽她邀請,東霖璿暗暗松了口氣,心裏暗罵了聲老狐狸,臉上卻還是笑著,「你們連帖子也不送一張,她哪敢來?別以為她身兼女宮,朕就看重她了,實在是身邊欠個倒茶送水的人,唉,她也就這點機靈罷了,膽子小,人又笨,沒得敗了你們的雅興。」

「皇上說這話,可是在笑臣妾嗎?」松妃嬌笑,「若是皇上不介懷,等荷更衣身子好了,臣妾就送請帖,皇上可不許不放人啊。」她吐氣如蘭,愛嬌的偎在他身邊。

「這可是你說的。」東霖璿摟了摟她的肩膀,「荷更衣就交給你了。交給別人……」他沉吟了一會兒,「朕不放心。竹妃性子急,梅妃又口快,就你最仔細。好好替朕調教一番,省得什麼風雅都不識,讓朕沒面子。朕沒臉,咱們皇家也跟著被看輕了。」

「皇上吩咐,臣妾敢不遵從嗎?」

兩個人狀似親熱的偎在一起,心底各有一番打算。

為了讓雪荷封後,東霖璿再三思量。一味的保護隔離,將來她如何帶領後宮群雌?就算女宮服她,這三個背後都有偌大勢力的妃子一起跟她作對,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她這後位坐來絕對穩當不了,倒不如拉攏自知後位無望的松妃。松妃老謀深算,雖然陰險狡詐,但還算是個聰明人,他親自把雪荷交給她,若有任何差錯,責任都在她身上,雖然有些冒險,總還是步勝局多些的險棋。

松妃何嘗不知道皇上的想法?只是別有一番考慮罷了。皇上安排石宰相收養荷更衣,賜她女官身分,讓她與諸大臣交好,這等心機瞞得了別人,瞞不了她。皇上分明想把荷更衣拱上後位,這才諸多費心,甚至放下身段對她溫言討好。

說到底,封後又如何?太醫府曾來報,說荷更衣身體孱弱,這後位能夠坐個幾年?放眼三宮,除了自己,還有誰能跟皇上多說幾句話?眼下且從了皇上的意思,將荷更衣拉攏過來,一個庸儒無才的皇後容易擺布得多,皇上也會對自己的寬宏大量另眼相看,恩寵自然淩駕其他兩宮。再說,荷更衣不易受孕,封後不封後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子是誰生的。

她微微的笑了起來,更多了幾分把握。

************************

夜裏,雪荷咳了兩聲,清醒過來。望望自鳴鐘,已經初更了。

李尚儀原本坐在小桌旁看書,瞧她醒來,趕緊過去,伸手探了探她額頭,「怎麼還燒著?現在覺得如何?」

雪荷四下望望,瞧見了東霖璿掛在角落的披風,一時覺得淒涼,忍不住哭了起來。

「瞧瞧,怎麼又哭了?」私底下,李尚儀待她如親妹子一般,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輕輕嘆息,「雪荷妹子,怎麼說……他到底是皇上。」

「我知道……」雪荷哽咽著,眼淚不聽話的不斷滾下。

「聽我說,妹子,皇上已經待你極好了。」她苦心勸著,「午歇時還來瞧過你,只是你昏睡著,不敢吵你罷了。皇上可是一顆心全在你身上,只是……」頓了頓,「皇上有他的苦處……」

「皇上來過?」雪荷揩了揩淚,低低的問。

「可不是?」李尚儀接過秀女端來的藥,「別讓他更操心,喝了藥吧。」

藥很苦,她卻因為皇上的掛念而覺得心頭甜甜的,再苦的藥也一口一口喝下去。

「尚儀……」她怯怯的開口,「我……我早上跟皇上吵嘴了……」

把空碗端回給秀女,李尚儀拿了顆梅糖讓她含著。等只剩她們倆的時候,才低聲說:「這我早知道了。我已約束了滴翠軒的秀女不可外泄,只是紙包不住火,早晚全後宮都會知道的。你這又是幹什麼呢?傳出去又讓人有機會說三道四了!」

「我……我……」她拚命忍耐,卻還是忍不住嗚咽起來,「他說我嫁誰都這樣賢良……嫁誰都一樣,不一定要嫁他……」哭得氣息微促,「真……真是這樣就好了,那我就不會心痛,不會因為他去別宮而心痛,不會為了硬裝出笑臉而心痛……我慘了,怎麼辦呢?我愛上他了!我應該把他當主子侍奉,那就不會這麼難受了……但是他冤枉我,冤枉我……」

說得顛三倒四,倒是惹得李尚儀眼眶微紅,「唉,你問我怎麼辦,我倒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了。這種情愛之事,我還得問你呢。我十二歲就入宮,到今天正好十二年了,老姑娘一個,你問我這些豈不是問錯人了?」

雪荷讓她困窘的神色逗得破涕為笑,揉著眼睛問:「尚儀,你入宮這麼久了?璿不是三年一放秀女?你怎麼……莫非你的心上人是璿……」

「璿?哪個璿?」李尚儀點點她的鼻子,「敢直呼皇上名諱,當心掉腦袋!後宮的確只有皇上一個男的,可憑什麼誰都得愛上他?他在你心頭生根,我可沒感覺!」輕輕嘆了一聲,「我出宮做什麼呢?家裏就剩個廢物似的哥哥,老要接我出去嫁人。我哥哥也不安好心,敗光了家產,開始肖想我的聘禮嫁粧。我好端端清清白白一個人,在宮裏貴為尚儀,雖然是宮家婢,到底自由自在,何必嫁人?」

雪荷聽得甚為嚮往,想想自己跟東霖璿這般恩愛,不知何時會成空,不禁有些哽咽,「尚儀,我也隨你當女官,不要當更衣了。」

「這是什麼話?」見她身子微顫,李尚儀取來外衣披在她肩上。「皇上待你哪點不好?你倒說說看。情愛之事我不懂,倒是懂得皇上的心。他待哪個妃子不是皮笑肉不笑的,只有一心一意的對你……」衡量了會兒,還是決定不告訴她封後的事。「你還有哪裏不滿足的?」

「他愛的是木蘭公主。」她沮喪的回答。

「唉,這是不能比的……」李尚儀搔搔頭。唉唉,幸好她早已棄情絕愛,這些事兒,煩也煩死人!「木蘭公主可是天人般的人物……」

「我聽說過。」雪荷更沮喪了。在東霖,誰沒聽過她的傳奇呢?偏偏皇上心底就是佔著這樣一個天仙般的人兒,她拿什麼跟人家比?莫怪皇上不愛她了。

「民間傳說些什麼我下清楚,我是真的見過、也知道她的。東霖兩次瀕臨亡國,都是她一手挽救,連皇上也是她立的。」李尚儀陷入了回憶之中,「皇上登基時還小呢,等長大了,情竇初開,身邊就這麼一個英姿颯爽的皇堂姊,你說說看,他又怎麼不會愛上她呢?只是,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

「他沒有忘記。」雪荷靜默了一會兒,望著搖曳的燭火,「其實……這樣也好。」

「唉,木蘭公主都嫁人生子了……」

「我不是擔心這個。」雪荷咳了兩聲,「他……長情若此……大概,大概也不會輕易的把我忘了吧……這樣,我就可以在他身邊久一點……」

「才不只久一點而已。」李尚儀摟了摟她,可憐她身虛體弱,像是禁不得摧殘的小花。

真是蠢丫頭。要是知道皇上為了封她為後花了多少心思,應該就不會這麼想了吧?

李尚儀雖然聰明睿智,但是對情愛的瞭解畢竟粗淺了些。許多時候,再正式的名分、再多的賞賜和溫柔,都還不如一句誠心的承諾。

雪荷鬱鬱的望著東霖璿的披風,神情幽邈。

************************

這三天,東霖璿趁午歇來滴翠軒探望,雪荷都正熟睡著,連話都沒得說一句,他心裏悶得很,脾氣暴躁,在禦書房發了好幾次脾氣,就為了太監總管找不到雪荷收妥的卷宗。

其實,雪荷樣樣都細心的貼了簽子,只是太監總管不熟練,找得慢些,剛好成了皇上的出氣簡,連大臣都有點看不下去。

好不容易熬完三天,這晚,他欲踏進滴翠軒,偏偏李尚儀擋著,氣得他渾身發抖。「怎麼,朕要到哪兒睡還得你批準?」

李尚儀不愧有鐵面之稱,一點也不為所動,「皇上,更衣娘娘尚未痊癒,您若過了病氣怎麼辦?探視猶可,卻萬萬不可逾矩。更深露重,娘娘也睡了,請明日再來。」

東霖璿低咒幾聲,李尚儀卻充耳不聞,這倒教他沒轍了。「好好好,朕只是看看,不過夜就是了!」

裏頭的雪荷聽見聲音,趕緊掙紮著起來,胡亂穿上衣服,

剛步進內室的東霖璿,看她居然下了床,哪管什麼病氣不病氣,一把將她抱起來,「你這是……這是要氣死我嗎?身體還顧不顧?生病了還下床幹什麼?」

「臣妾該迎接皇上……」她咳了兩聲才能回答,真真要把東霖璿給氣死!

「臣妾什麼?!笨蛋!笨蛋!」粗魯的把她的外衣扯掉,密密實實裹在棉被裏,「滾出去!通通滾出去!朕跟荷更衣說幾句話也得你們看著?通通滾!」

發完脾氣後,硬是抱住她不動。

雪荷無可奈何的攤在他懷裏。

一時間靜悄悄的,只有火盆裏的火劈啪地響著。

「皇上……不要生氣。」她強忍著咳意,「我病著,風寒是會傳染的……」

「叫我的名字。」悶在她的肩窩,他就說了這麼一句。

「嗯?

「叫我的名字。」他的聲音軟下來,「已經沒有人會叫我的名字了。你不叫,誰來叫呢?」

「……璿。」她的聲音小小的,帶著哭音。

「我很想你。」東霖璿也小小聲的說。

她哭了。就這麼一句話,讓她心裏梗著的硬塊像是落了地。

「你還生我的氣嗎?」太醫究竟在幹什麼?!為什麼她一點都沒有好轉的跡象?

「我沒有。」她掙出被子,抱著他,「沒有,沒有。」

「我不會再拖你出去貪玩了。」他懊悔不已。

「是我身子太弱。」她抓著他的衣服抽噎著,「對不起……皇上,等我身子好了,會好好調養身體,我們……我們再去賞月。你把我掛在樹上,我也不生氣的。」

「傻丫頭。」他揉了揉她柔軟的頭發。人家說,發絲軟的人性子好,她的性子真是柔得跟水一樣。

兩人依依不捨的相擁著,後來還是李尚儀三催四請,還挨了東霖璿許多白眼,才勉強把他請出去。

「李尚儀,你眼中到底有沒有朕?」他擺出皇上的架子。

李尚儀涼涼說著,「就是有皇上,才不能讓您生病。您生病了……」她的聲音壓低,「叫更衣怎麼承擔這罪名?」

當皇上,真是萬般不自由!他憤憤的一甩袖子,回寢宮睡去了。

一個人睡,實在非常淒清啊。

************************

原本是小感冒,沒想到雪荷恰好來紅,虛弱的身體又更虛了些。

只有東霖璿和黃太醫知道,雪荷是小產了。

東霖璿心底沉重不已,即使明知道雪荷本就體質虛,不容易受孕,還是有很深的罪惡感。

他不知道的是,雪荷其實曉得真相,也因此更鬱鬱寡歡,臥床不起,往往背著人暗暗哭泣。

因為雪荷久病不愈,東霖璿脾氣越來越大,太監總管真的吃不消了,來跟李尚儀求救,希望能撥個女官給皇上。

「你們怎麼辦事的?」李尚儀埋怨,「以前沒荷更衣幫忙,禦書房不也好好的?」

「哎唷,尚儀大人,這可不同哪,那時所有卷宗都是宰相大人親手處理的,禦書房也就皇上、宰相跟侍郎大人三人。現在不得了了,禦書房起碼有十來位大人辦公,分工可細了,虧得更衣娘娘心細,樣樣顧得周全,小的我……我實在做不來……」

雪荷本來躺在床上,聽見太監總管和李尚儀在外頭說話,她掙紮著起來,「尚儀,就拜託個心細的女官去幫忙吧。趁著皇上早朝,我也去禦書房一趟……」

「你病著,起來做什麼?」李尚儀慌了。

「我只是體虛,並沒有真的生什麼病。」她穿著衣服,發現自己瘦了一大圈,衣服下空蕩蕩的。「我去交代交代,這樣女官才容易接手。」

拗不過她,李尚儀只好派了個得力助手去幫忙。

攙著雪荷來到禦書房,剛下朝的東霖璿正好撞見,欣喜的迎上來。「雪荷,病可好了?」

自從小產以後,雪荷總是避著他。

沒想到早朝這麼快結束,她愣了愣,低下頭,「皇上……臣妾正在指點女官怎樣接手禦書房的工作。」

「暫時由太監總管幫忙就是了,你好生養病。朕少了你,像是少條胳臂一樣。」不忌諱其他大臣正看著,他滿臉是笑,拉著雪荷不放。

「臣妾……做不來。」她頭垂得更低,輕輕的甩開他的手,「臣妾要辭謝禦書房的工作。」

東霖璿半天不說話。

她偷偷抬頭,發現他臉上像是籠罩著烏雲一般。

「尚儀,把你的人帶走!誰敢碰這些卷宗,偷窺國家機要大事,全是死罪!」他一把拖住雪荷,憤憤的往外疾走。

大臣們面面相覷,不知道皇上擱下他們要跑哪兒去。

「皇上?皇上……」雪荷害怕起來,她從沒看他這樣暴怒過。「你拉痛我了……」

「現在又不自稱臣妾了?」他冷笑的將她推進房裏,把門一腳踹上。「你在想什麼?可以下床了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天天把我擋在外頭!我的女官只有你一個,誰也不準碰我禦書房的東西!你說啊!到底是為什麼?說啊!」

「我一天不好,你一天不辦公是不是?」雪荷也生氣了,「我不要當女官了!」

「我再說一次,我不要其他人當我的女官!」東霖璿的聲音震得她耳朵嗡嗡響。「只有你!你若嫌工作太重,我可以撥人給你使喚,你不準不來!等你好了就得到我身邊,就算不做事,光坐著也行!」

「我若死了呢?!」雪荷揚高聲音,她不懂他幹嘛發這麼大的脾氣。

「你若死了,這他媽的皇上我也不幹了!」東霖璿吼了回去。

雪荷哭了起來,蹲在地上,搗住自己的臉,「璿……我沒有資格當女官,也沒有資格當你的更衣……我……我……」她的眼淚像春雨般從指縫滲到地上,「我……我把孩子……孩子弄丟了……」

她知道了?「雪荷……」想要扶她起來,她卻固執的繼續蹲著,仍是哭個不停。

東霖璿將她抱在懷裏,默然許久。

「我以為你不知道。」他有些感傷,「孩子沒了就沒了……」

「咦?」原來他……她一直以為這事只有自己知道。她歉疚的望著他,她是多麼期待這個孩子啊……是她和璿的孩子呢!她一直小心翼翼的呵護,期待孩子的出世……

但是,那一天永遠不會來了。

「是我沒用……都是我不好……」

見她哭得一臉都是淚,東霖璿幫她擦拭,「為什麼要怪自己呢?你這傻丫頭,什麼話都憋在心裏,你難受,難道我就不難受?那……那可是我們的孩子……」

說著說著,東霖璿也傷心起來,「除了你,我還有什麼親人?我也很期待看到這孩子,聽他喊一聲爹……貴為皇上又怎樣呢?後宮納了好幾個妃子又怎樣呢?能夠放心地說說體己話,能夠真心當親人的,除了你,還有誰呢?你……你就打算這樣撇下我……除了你,還有誰叫我的名字呢?」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見他眼中含淚,雪荷倒是忘了哭了,整個心都揪在一起。他……他可是很需要自己的啊……

她緊緊的抱住他的頭,讓他埋在自己胸前痛哭。在這清冷寂寥的後宮,身係天下人之所望,這個孤寂的皇上也只能用冷心冷面武裝自己。

除了她站在他這邊,全心全力的愛他,他……可還有半個愛他的人?

「璿……」她輕輕的喚著,「我們都還在……總有一天,我們還會有孩子的……總有那一天……」

兩個人的淚融在一起,心像是也更靠近了一點。

初雪綿綿的落下,含著悲傷的氣息,用純白掩蓋一切顏色,美麗或醜惡,都一起掩蓋了。

************************

隔了幾天,雪荷又出現在早朝上,她在簾後耐心的記錄君臣的一言一行。下了朝,也同樣跟著東霖璿到禦書房。

她仍有些蒼白的臉孔帶著淡淡的紅暈,笑臉迎人。而東霖璿的火氣也因此平息了,百官都松了口氣。

「更衣娘娘,身體可好了?」石中鈺關心地問。

「嗯,沒問題了,宰相大人。」初雪後越發的冷,她卻精神十足的笑著,像是雪中探出頭來的緋梅。「卷宗交給我吧。」

這個嬌怯的少女有些不同了。大臣們納罕的互相望望。

雪荷看著正專心批閱奏摺的東霖璿,柳眉堅毅的顰了起來。一直受他保護……也該是自己保護他的時候了。

因為真正的他,也是需要人呵護的,能夠守護他的,也只有自己而已。她對他有用,被他需要著——這種心情,很溫暖。

而這日午膳,她開始吃葷食。黃大醫開給她的藥膳,不管味道多奇怪,她眉毛也不皺的吃了下去。

看得東霖璿不由停了筷子,「不用勉強的。」

「我沒有勉強啊。」她笑靨如花,心裏暗暗祝禱著——

奉獻生命養我的生物,我感激你們,因為你們的犧牲,我會讓自己的身體好起來。

因為有個人大重要了,我得守在他身邊才行。他可是我最愛的人啊……

************************

冬至,一張帶著香氣的帖子悄悄送到滴翠軒——三宮終於邀請雪荷參加「品香會」。

這也是後宮生涯的一部分嗎?雪荷拿著帖子,沉吟再三。

「去吧。」東霖璿鼓勵她,「你也是嬪妃之一,沒有理由讓人看輕。你可是朕的荷更衣呀。」

是啊,她無法改變根深柢固的後宮制度,但是,她可以改變自己。

笑了笑,這個嬌怯的少女眼中第一次出現戰鬥的意志,「是,臣妾定當戮力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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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品香會那天,東霖璿刻意讓雪荷放了一個下午的假,原本李尚儀對這些千金小姐的聚會敬謝不敏,可卻拗不過東霖璿的懇求,還是陪著雪荷去了。

說不緊張是騙人的,但是下午公事繁忙,尤其今年冬天特別冷,幾處地方都出現嚴重寒害,少了雪荷幫忙,禦書房裏幾乎忙翻了,東霖璿一時也無法分心。

等過了晚膳時分,他還在禦書房審閱奏摺,李尚儀和雪荷兩人笑嘻嘻的走進來,他才猛然想起這件事。

「今天品香會怎麼樣?」雖然兩個人都滿面春風,難保不是強顏歡笑。「用過晚膳了嗎?」

「很好玩呢。松妃請我們用過晚膳了。」雪荷微笑,「真是好料理!還嘗了好多精緻的點心,我要了食譜,下回做給皇上吃。皇上,你用過飯了嗎?」

聽她這麼一問,他才感到饑腸轆轆,「朕可忘了餓了。」沉吟一會兒,「雪荷,過來幫朕處理這些卷宗,朕先去用膳。李尚儀,過來伺候著。」

問這傻丫頭是沒用的,什麼事老喜歡悶在心裏,還是問李尚儀實在點。

李尚儀無奈的對雪荷聳聳肩,跟著皇上出去了。

來到偏廳,還沒坐穩,東霖璿就急著問:「怎麼樣?三宮有沒有為難她?荷更衣什麼也不懂,是不是被嘲笑了?」

「我說皇上,您也安心吃個飯吧。」李尚儀忙著幫他布菜,想到那群妃子氣黑的臉,她向來嚴肅的臉忍不住笑開了。「您選的皇後還會有錯?放心吃飯吧。」

************************

原來到了品香會,人人都捧著各色奇香而來。由於東霖受西島貿易影響,世家富豪都嗜香,且以調香、品香為時尚風雅,千金小姐皆有自己的調香方子,甚至有家傳偏方。

三宮見雪荷手捧薰爐而來,不禁嗤笑。

「更衣娘娘,你捧這是什麼?若是檀香,咱們佛堂多得很,用不著這個。」竹妃語帶嘲諷。

「啟稟竹妃,這是臣妾私調的『萬傃同窟 。」雪荷只是笑笑。

梅妃冷笑一聲,「我見過天下各色香譜,倒不識得這是什麼寶香。哪兒用的?茅房?」

松妃冷眼一瞥,不著痕跡的把話題岔了開,「既然來品香,這就逐個把香點起來,大夥兒品評品評。我既是東道主人,咱們姊妹相稱,也無須多拘宮禮了。論年紀,我居長,就讓姊姊我先獻上自己的香吧。這香叫『春雪初融 。」

大家品評喝茶,談笑風生,竹圮和侮圮明顯的把雪荷隔在談話圈子外,刻意孤立她。

雪荷倒也不介意,笑著聽人講話。

梅妃首先忍不住,假意問雪荷意見,「妹子,你倒說說,這麼多香,哪個能入你的寶眼?皇上這麼看重你,時時刻刻捨不得分開,你一定有慧眼獨到之處羅?」

「梅妹子,你怎麼這樣講?」竹妃曖昧的接話,「能讓皇上看重的,又不是品香這等末技,人家是花魁女呢,自然有獨到之處!」

秀女們轟笑了起來。

李尚儀皺了皺眉,雪荷卻笑吟吟的開口——

「竹姊姊這話過譽了,說是花魁,不過僥幸而已。梅姊姊,既然您都問了,妹子就直說了。」她的香一直沒有點,此刻才點了起來,一時滿室生春。

這樣冷的天,這「萬傃同窟」一點起來,居然感到一陣陣暖意。

「西島之香傳於天朝,天朝有所謂『香道 。這香道,指的是正心凝神,除惡迎善,去病延年,甚至有『香乃醫之芬芳 的說法。傳到東霖之後,過分追求奇巧,走了偏鋒——」

梅妃一拍桌子,橫眉怒目,「你是什麼東西,居然敢批評我們的香走偏鋒?!」

雪荷瑟縮了下,差點哭出來,可回神一想,今天若過不了這關,連皇上也要讓人看輕了。她鼓起勇氣回嘴,「是偏鋒。香道首重正心,各位姊姊卻多用麝香、龍涎等珍貴香料。這種香料過分濃傃,在藥理中屬發汗、興奮、催情作用,少用可提神,多用則失了香道。香道不存,不是偏鋒是什麼?」

這話說得諸妃面紅耳赤,女官們卻忍不住笑出來。三宮調香重催情香料早成了女官們的笑柄,甚至有人嘲諷三宮技窮,想不出法子吸引皇上,連壯陽藥都拿出來了。

人人心知肚明,卻讓個小小的更衣說破,怎能不笑?

松妃寧定心神,趕緊把話題岔開,「妹子說得有理。這『萬傃同窟 不用麝香、龍涎,又是怎麼調的?」

「我以蘭花為主香,各色鮮花為副香——」

「蘭為王者之花,你的意思是,你的才是王道吧?」梅妃鄙夷的撇撇嘴。

雪荷心平氣和的望著她,「正是如此。」

竹妃故意說反話,「妹子好見識,樣樣說得頭頭是道哪。」

「因為我是花魁女呀。」雪荷笑得一點心機也沒有。「若是香道都不識,連青樓姑娘都當不上,何況是花魁?」

************************

聽完李尚儀娓娓道來,東霖璿拍案大笑,「這不是在說三宮連青樓姑娘都不如嗎?我倒是小看這丫頭了。」

想到那些妃子鐵青的臉,李尚儀也忍不住面露微笑。

東霖璿心滿意足的吃了頭痛快的飯,等雪荷處理完手邊的事,回滴翠軒沐浴更衣後,他已經側躺在床上看了好一會兒的書了。

「你倒讓她們下不了臺了。」東霖璿摟住她,剛洗好澡的她,身上有種乾凈的香氣。「是讓我教壞了呢?還是讓你養父母教壞了?這張利嘴!」

「我也沒說什麼。」她眨眨眼,「不過是皇上教導有方罷了。」

東霖璿噗哧一笑,輕輕摩挲著她雪白的頸項,「她們……可還說了些什麼?李尚儀不愛在人後說閒話,你倒說給我聽聽。」

「也沒什麼。」她偎在他懷裏,輕輕的在他頰上一吻,「我也不愛在人後說閒話。」

抓住她柔軟的小手,東霖璿搖了搖頭,萬般憐愛的。

其實她們說了不少難聽話,尤其是竹妃和梅妃,老是刺激她的出身,不過她倒是坦然以對。畢竟,羞赧和哭泣都不能改變的事情,為什麼要否認?她是倡家女兒,這點是至死不變的,她也並不引以為恥。

「誰也不能控制自己的出生。」她輕輕嘆息,「有人出生在世家,錦衣玉食,也不見得快樂;有人出身貧賤,還是每天笑嘻嘻。雖然……我也怨過娘的嚴苛,可說到底,若不是她嚴厲的教誨,今日我又怎麼跟這些世家小姐說得上話?如果……如果不是娘的執念……」她臉淡淡的紅了起來,「我當不上花魁,也遇不到你。」

東霖璿一下下的撫著她柔軟芳香的秀發,「……我為你感到驕傲。」

兩個人依偎著,享受這溫暖的時刻。

「……璿,反正你遲早會知道她們說什麼,還是先告訴你吧。」雪荷想了想,扭曲過的流言最傷人,她在宮中這麼久,已不是當初一點見識也沒有的小姑娘了。「其實也沒說什麼,就說我是花魁女,還提了木蘭公主的事情。」

東霖璿僵了下,吶吶的說:「那都已經是陳年舊事,提來做什麼?」

她眼波流轉,見他不願提,心裏湧起絲絲甜蜜。可是怕她不好受?

「雪荷——」東霖璿想說話,卻讓她柔軟的小手一堵。

「不必說。我心底沒多想什麼,你也不用怕我難受。」

「我跟皇堂姊……」東霖璿苦笑了下,「終究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如今……已經不想她了。」

雪荷不信,微微偏著頭,「不要這樣。你不是最厭說謊的人?我知道,我跟木蘭公主是沒得比的……」

「雪荷是雪荷,不能比的。」他急急的抓住她柔軟的小手,怕她心裏不好過。

「我不過是小小的螢火,怎麼敢比擬公主的日月光輝?」她滿臉甜甜的笑,「璿,你說說木蘭公主的事情給我聽。」

「沒什麼好說的。」他別開臉。

雪荷扳過他的臉,「我要你告訴我。我不要聽別人的傳言,只願相信你說的。我不要悶在心裏難過,人家要知道嘛。」

讓她一撒嬌,東霖璿倒拿她沒辦法了。「有什麼好說的?不過是我愛慕皇堂姊,皇堂姊不愛我,無法回報罷了。」

「璿……不難受嗎?」她眼中浮現同情之色。

「一開始倒是不難受的,因為我一心只想著要成為配得上她的男人。」他坦承,「現在,她心有所屬,嫁的人又愛她逾恒,兩人過得幸福快樂,我又有什麼好難受的呢。」

雪荷瞅了他半天,臉上蕩漾著幸福的微笑,「這真是好辦法呢。璿,我老實告訴你。」她起身跪坐著,捧住他的臉,「我這一世也比不上木蘭公主……你別急,先聽我說。我很清楚木蘭公主在你心裏還是很重要的,但是我不在乎,因為我愛你呵。我愛你,你不一定要愛我,我要變成很好很好的女人,配得上你,或許沒有木蘭公主那麼好,但是我會盡力的。」

她柔軟的發絲垂在東霖璿臉上,眼神是那樣認真誠摯,「所以,讓我陪在你身邊。你喜歡我對不對?喜歡我陪你對不對?請你讓我愛你、陪你,你不用愛我的……真的。因為,如果愛情必須稱斤論兩,那就不叫愛了。或許有一天我老了,你不再寵幸我,但是請你還是讓我陪在你身邊,當一輩子的女官。我會認真的,會很認真……你答應嗎?可以嗎?」

東霖璿心頭像是被狠狠地撞擊了下。雪荷這樣坦白,這樣誠摯的要求,教他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腦袋昏昏的,心頭漲漲的,眼眶禁不住的發熱。

他得到了什麼?世上最真誠最寶貴的心!但是他能回報什麼?只會對她予取予求,連個愛字都說不出來!

「你這話是對皇上還是璿說的?」他啞著嗓子,撫著垂在他臉上的柔軟發絲。這發,宛如早春楊柳,拂動著他的心。

「璿。」她溫柔的輕吻他的指尖,「一直都是璿。」

東霖璿將她緊緊擁住,緊得她全身都發痛了。

她眼眶含著淚,低低的說:「抱緊點,再緊一些。」

他哽咽著,縱有千言萬語,卻都說下出來,只低低的輕吐,「今生今世,我只要你一個。你說的,我們生死與共,因為……你是我的妻……」

「你這話是對更衣還是雪荷說的?」她也反問。

「雪荷,從來都是雪荷。

為什麼巨大的歡喜會夾帶著撕裂般的痛楚?有人如此包容,如此等待,如此的愛……只是為了他,為了東霖璿,而不是東霖王朝的新帝。

他為雪荷濃烈的愛心痛不已。

************************

初春雪融,又到了春來必發的遂紫江水患。幸而歷年治水已有了功績,今年災情比較小了,只是東霖璿還是日夜操心,而雪荷也跟著他東奔西跑,像是小小的白蝶兒。

不知道是吃葷食的關係,還是黃太醫的藥膳起了作用,又或者是東霖璿的溫柔豐盈了她,她已不再是初入宮那個驚惶瘦弱的小姑娘,雖依舊苗條卻不贏弱,臉龐也豐潤起來,總泛著健康的紅暈。

三宮邀約的聚會,她次次都到。每每竹妃和梅妃想讓她出醜,反被她倒將一軍,恨得牙癢癢的,卻拿她沒辦法。

雪荷的表現,讓刻意對她示好的松妃也吃了一驚。她故意在竹妃與梅妃面前嘆息,假裝要她們識時務、討好雪荷,激起她們倆的抗爭意識,趁機拉攏雪荷。

雪荷卻只是淡淡一笑,「兩位姊姊不喜歡我?松姊姊,你想太多了。她們只是性子直,沒安壞心眼呢。」

松妃紅了紅臉,「妹子這話說得沒錯,可就怕嫉妒讓人衝昏頭哪。你年輕,還不知道世事險惡,咱們不一起對付她們,哪天——」

雪荷不讓她說下去,「松姊姊,什麼對付不對付的?沒那回事。咱們都是宮裏的妃子,和樂相處才是應該,要不然皇上知道了,心底多不暢快呢。您年紀長過雪荷,當然知道這些道理,只是不忍見雪荷被說幾句罷了。松姊姊的情我心領了,這話可別再說,宮裏都是一家人,哪有隔夜仇的?別想太多了。」

這話說得松妃一怔,半晌說不出話來。這個看起來單純的小姑娘,卻這樣不著痕跡的一推一卸,絲毫不受她擺布。

離開了松宮,雪荷一邊走,一邊小心的拍拍胸口。幸好十九知道她愛看閒書,不知道從哪兒弄來天朝珍貴刻本《歷代後妃秘史》,要不然,還真不知道怎麼應對呢。

多讀書總是沒錯的。只是,皇上每次見她看閒書,總要皺眉皺半天。

下回也讓他看看,教他知道,閒書也是有用的。

************************

「你又上哪兒去了?」雪荷離開不到兩刻鐘,東霖璿已經開始坐立難安。「地圖呢?怎麼找也找不到!」

「皇上,就攤開在你的案上。」雪荷嘆口氣,最近皇上黏她黏得緊,出去久一些,他就到處找人。「不過是松妃找我說幾句話兒,不用這樣緊張。」

東霖璿瞪了她一眼,「別到處亂晃,春寒料峭,萬一又著涼了怎麼辦?」

「是……」她有氣無力的回答。

「什麼?」東霖璿兇了起來。

「是,皇上。」她簡潔有力的回答,逗笑了東霖璿,連禦書房裏的一幹大臣都在一旁偷笑。

「你讓養父母教壞了。」東霖璿抱怨,「這樣頑皮!」

「皇上,不關微臣的事!」忙得焦頭爛額的石中鈺抽空抗議。

「也與微臣無關!」段莫言一面審閱奏摺,一面低聲嘀咕,「明明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嗯?」東霖璿真要被這對唱雙簧的夫妻氣死。

「皇上當然是朱,朱色,乃皇之正色。對不對,宰相大人?」段莫言還是拐著彎發泄怨氣。

「批你的奏摺,侍郎大人。」石中鈺從牙縫裏擠出聲音來,「少動嘴,省得沒舌頭!」

到底有沒有人把他當成皇上來尊敬?東霖璿快被這些人氣炸了。

大臣靜悄悄的沒聲音,只有雪荷忍不住噗地一聲笑出來。

「雪荷!」東霖璿氣急敗壞。

底下大臣實在憋不住,全都笑了。

總不能通通推出去拔舌頭吧?東霖璿只能扇著袖子發泄悶氣。

一直到臨睡前,他的悶氣還沒全消,雪荷只得扮笑臉,百般逗他,才讓他笑了。

誰認真生什麼氣呢?只是喜歡雪荷這樣逗他罷了。他抱著雪荷的腰,享受著忙碌中的片刻溫馨。

雪荷只是無奈的輕撫他的頭,有些啼笑皆非。

她的皇上呵……一發起孩子脾氣來,比誰都難哄。

正準備就寢,太監總管卻不等通報便闖了進來,跪在地上結結巴巴的——

「陳……陳州節度使叛變了!正揮兵逼近麗京!」

「什麼?!」東霖璿瞼色一變。為什麼絲毫徵兆也沒有?陳州緊臨京畿,現在莫不是已兵臨城下?!

「宣百官入朝!傳京畿羽林尉都領!」東霖璿急忙下令。

一旁的秀女已將衣服準備好,而雪荷也迅速穿妥衣服。

「你待在這裏。」東霖璿匆匆吩咐。

「不!」雪荷按捺住驚慌的心情,堅決的抓住他的衣袖。「患難與共,我是你的女官!」

東霖璿回頭看了她一眼。這東霖……竟太平不了幾年!「跟我來。」

她匆匆的跟了上去。

************************

東霖璿攤開地圖,召集了眾大臣,又聽了各地情報,心裏覺得十分詭異。

陳州節度使的兵力下強,即使興兵,只要集結益州、南州的兵力就可以輕易殲滅。即使現在逼近京畿,京畿的守備軍也勉強可以支撐到援軍到來。

探子來報,其他地方平靜,陳州這支軍隊成了孤軍。

那又是為了什麼?

東霖璿推敲許久,卻看不出當中機關,然戰事緊急,他當機立斷,「除守護宮廷的侍衛外,羽林尉軍皆支援京畿守備。」

「皇上,」段莫言總覺得這當中有些陰謀的氣味,雖然卸甲多年,敏銳的直覺還是告訴他事情不對勁。「侍衛不過百人,要守衛這麼大的京城恐怕人力過少——」

「這朕也知道。」東霖璿思量了一會兒,「除了膚貼身的四個侍衛外,其他的都支援京城。這會兒兵臨城下,京畿若不保,就要攻進城來了。好在只要撐過半日便有援軍到來,就這麼幾個時辰,不見得會有什麼變化。」

段莫言還是覺得不對勁,但是力爭到最後,東霖璿只肯多留二十人,其他人都支援戰事去了。

後宮廣大,這二十個人各守宮門,留在東霖璿身邊的,也不過就四個。

等佈置妥當,又聽到陳州節度使已然敗退,東霖璿這才松了口氣。

此時,天已經濛濛亮了。

步往內殿,他仍在思索,雪荷小跑步的跟在一旁,四個侍衛則沉默的在身邊警戒著。轉過轉角,大樑上突然跳下幾名黑衣人,全攻向雪荷!

十九領頭喊了聲,「保護皇上、更衣!」

東霖璿敏捷的一把拉過雪荷,抽出靴裏的匕首逼退刺客,又一轉身,竟見十九站在他面前。

十九?方才他不是在身後嗎?

就這麼短短發愣的時間,十九已經持劍刺入東霖璿的胸口。

雪荷尖叫一聲,一把撞開十九。

有兩個十九?!

那真正的十九發出悲憤的吼聲,咻咻幾劍了結了眼前的黑衣人,衝過去和假十九鬥成一團。

雪荷驚恐地扶住倒下的東霖璿,徒勞無功的想阻止他胸口湧出的鮮血,嫣紅的血迅速染了她滿手都是。

在刺客都被拿下之後,十九瞪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假貨,一把扯下人皮面具……

這樣拙劣的把戲,居然唬過了所有的人,刺傷了他的主子!

「快叫太醫!」雪荷推著東霖璿,「皇上!皇上!醒醒呀!」

十九這才回神,匆匆背起皇上,往最近的滴翠軒跑去。

************************

剛安頓好昏迷的東霖璿,雪荷急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卻見三宮各領著自己的秀女、宮人,手上持槍拿刀,團團圍住滴翠軒。

梅妃氣焰高張的進了滴翠軒,松妃、竹妃則默默的跟在她後面。

一見到十九,梅妃揮揮手,目中無人的說:「拿下刺殺皇上的刺客!」

十九來不及爭辯,已讓人團團圍住,架了起來。

「梅妃娘娘,皇上不是屬下——」

「大膽!」梅妃暴喝,「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嗎?來人啊,押進大牢,明日午後處斬!」

「你憑什麼斬我?!」十九不服的大叫。

「哼,憑什麼?」梅妃冷冷的笑,「就憑我是梅宮貴妃,皇上病危,自然以我為首。還不押下去?!」

雪荷此時反而鎮定下來,趁著梅妃發落十九時,悄悄的遣了秀女從後門去請宰相和侍郎大人過來。

梅妃轉過身子,上下打量著雪荷。「卑賤的更衣只能在外面聽旨,在這裏做什麼?拖出去!」

雪荷心裏通亮,已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陳州節度使兵變根本是個幌子,這分明是調虎離山之計!先把羽林尉軍調開,再刺殺皇上,又團團包圍住宮門,等百官知道時,皇上已經駕崩了。

三宮距離禦書房和滴翠軒何等遠,皇上一被刺,居然馬上就帶了人馬過來,這不是預謀是什麼?

這梅妃本來就是趙王爺的表妹,皇上一死,趙王爺豈不是可以趁勢登基?

她按捺心裏的狂跳,伸開手臂一擋,「皇上傷重,我是皇上的貼身女官,按律令應該隨侍在側。再說,這裏是皇上賜給我的滴翠軒,各宮不當不請自入!梅妃娘娘,請回吧,不要礙著太醫來的路。雖然我已經幫皇上包紮了,還是得等太醫來!」

「這裏有你說話的餘地嗎?」梅妃笑得很媚,也很陰毒。雖然知道多捱一刻就險上一分,可她實在無法不享受這勝利的一刻。「要太醫?我可不是帶來了,你倒是給我乖乖讓開,這兒沒有你這娼妓張狂的份!」她一把扯住雪荷的頭發,「給我滾出去!」

雪荷反手給她一個耳光,「就是死,我也絕對不出去!保護皇上是我的使命!皇上傷成這樣,你到底要如何?三宮娘娘,你們想聯手弒君?」她保護似的抱緊了東霖璿。

竹妃想上前,卻讓松妃按住了。她以眼神示意,皇上可還在呼吸哪,且讓梅妃打頭陣,犯不著跟著膛混水。

梅妃最重容貌,頰上熱辣辣的,不覺怒火攻心,「你這賤人!非給你點厲害瞧瞧下可!」她扯住雪荷的衣服,搶了身邊人的匕首,「今天我劃花你的臉,順便了結你,讓你跟那個死鬼皇上——」

眼一瞄,驚見東霖璿居然坐了起來,雙眼燃著熊熊怒火。

「死鬼皇上?梅妃,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辱君?!」

梅妃向來畏懼他三分,一見他竟然垂死復生,手上的匕首當的一聲掉在地上,張大了嘴,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你想對朕的皇後做什麼?」東霖璿按住胸口,坐直身子,厲聲怒喝,「朕不準任何人欺負皇後!所有人跪下聽宣!」

雖然他全身部染了血,氣色委靡,但是燃著怒火的眼睛仍有著懾人的威儀,教梅妃不知不覺地松開雪荷的衣服,身子一軟,跪了下來。

她一跪,其他的人更是嚇得跪了一地。

「朕親口宣旨,即日起,立荷更衣為東霖皇後,與朕比肩治事。辱皇後等同辱國,滿門抄斬!」他漸漸不支,開始喘了起來,「雪……雪荷……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姓什麼……」

「皇上,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她小小的臉蒼白賽雪,卻堅毅得連一滴淚也沒掉。「我跟皇上一樣,姓東霖!」

東霖璿臉色慘白,勉強微笑,「賜……賜你皇姓,即日起稱東霖後,後宮由你統轄,母儀……母儀天下……」他因為憤怒而點燃的力量,終於燃燒殆盡,緩緩的軟倒在雪荷懷裏。

見他又昏了過去,梅妃揩揩額上的汗。哇,居然讓個快死的紙老虎嚇住,這怎麼可以?表哥答應她,若是東霖璿死了,他登基為帝,就封她為後的。

「太醫。」梅妃起身,嬌美的臉上滿是獰笑,「替皇上『治傷 。」她揮手示意太醫上前。

「誰敢動!」雪荷抱緊東霖璿,厲聲喝令,「誰敢上前,我以弒君之罪處置!」

「你是什麼東西?」梅妃輕蔑地冷哼。

但是,她身後太醫的腳步卻遲疑了。

一見他躊躇不前,梅妃狂怒起來,「她什麼也不是,你怕她做什麼?」

「我是東霖王朝第一夫人,東霖後!」雪荷怒斥,「梅妃,我統禦三宮,你敢無禮?!」

「那是皇上病重,胡言亂語說的瞎話,你還真的信了?」梅妃嚷著,「太醫,你慢吞吞的在幹嘛?」

大醫讓雪荷淩厲的眼神嚇得縮了縮腦袋,結結巴巴的,「皇……皇後娘娘,讓小的看看……」

「皇上若死了,不但你腦袋不保,一家大小都要跟著掉腦袋,你仔細想想!」雪荷不為所動的瞪著陌生的太醫,話卻是對著松妃說的,「松妃娘娘,皇上還有一口氣。」

這時,段莫言和石中鈺已經領了十來名侍衛在窗外躲著。屋內劍拔弩張,雖說宮人、秀女的功夫沒什麼,但是敵我人手懸殊,難保不會誤傷了皇上和皇後。

段莫言按著劍的手,已經冒出汗來。

另一頭,讓雪荷點了名的松妃,倒是為難起來。看皇上這傷……恐怕是沒救了,但是凡事都有個萬一,時間拖了這麼久,難保皇上那票死忠的臣子不會趕來救駕……

再說,若讓梅妃如願,她又有什麼好處?望瞭望眼中冒著火的雪荷,她遲遲無法做出決定。

「松姊姊,竹姊姊。」雪荷的聲音軟下來,「我是那麼難相處的人嗎?我相信你們都焦急皇上的傷勢,今天的事情就當作沒發生過,咱們還是好姊妹,可好?皇上一定會活下去的。」

瞥見窗口似有人影浮動,看來梅妃大勢已去。松妃笑了笑,「唉唉,我糊塗了。皇後娘娘,你這麼說,我怎麼擔待得起?大家都是憂心過度了,瞧這太醫也面生得很,我倒是病急亂投醫。我們這就回去,順便去催太醫府吧。」她福了福身,撤走了自己的人馬。

竹妃見她走了,怕皇上又醒過來算帳,想了想,也帶走了自己的人。

「你們……你們……」梅妃氣得直跺腳,「你們原本答應的!真不是做大事的人!」

她啐了一口,示意自己的人動手。

畏於主子的淫威,這些宮人和秀女挪沒兩步,石中鈺和段莫言便帶著侍衛闖了進來。

「石中鈺、段莫言特來救駕!」石中鈺中氣十足的喊著,「不相幹人等驅逐皇側!」

知道安全了,雪荷反而癱軟了,抱著氣息微弱的東霖璿哭了起來。

她封後的第一天,丈夫就性命垂危。

雪荷寧可用後位和自己的生命來換取東霖璿安好無恙。

只要他能好起來,她什麼也不要,什麼也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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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11:5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東霖璿的傷勢相當嚴重,由於刺傷了心脈,加以耽擱了時辰,導致失血過多。

太醫開了藥方,盡力救治,但是傷口雖然癒合,他卻仍昏迷不醒,發著高燒。

石中鈺天天在外頭尋訪名醫,兼以處理國政;段莫言則重披戰袍,在滴翠軒坐鎮。

雪荷衣不解帶的陪在東霖璿身邊,凡事不假他人之手,連藥湯都自己先喝過才敢喂他。

石中鈺疲倦的進了滴翠軒,嘆了口長氣。

「娘子,怎麼樣?事情有沒有傳出去?」皇上一倒下去,各地蠢蠢欲動,他雖然憂心,又擔心禍起宮墻,一步也不敢離開,只能乾著急。

她焦躁的踱步,「陳州節度使自殺了。」

「什麼?」段莫言吃了一驚,「他的家人呢?」

「說起這事就奇怪了。陳州節度使自殺,他的妻兒十人被發現全死在遂紫江裏。」石中鈺抹了抹臉,「肯定有人脅迫陳州節度使興兵,又殺了他的妻兒滅口。」

這個人,大家都知道是誰,卻拿他沒辦法。

「終究要教他償命的。」段莫言喃喃著,「總有天理昭彰的一天。」

「嗯,我已經布線了。」石中鈺點點頭,視線瞥向內堂,「皇上這傷還沒有起色嗎?」

段莫言搖了搖頭,神色黯然,「我看……這一劍真的刺得太深了……」他不光拿東霖璿當皇上,也把他看得跟自己兄弟一樣,沉痛的靜默了一會兒,才又續道:「我用了個險招,娘子,可醫得醫不得,得看天意。這事也得跟皇後娘娘商量一下。」

望望內堂兩眼無神的雪荷,石中鈺嘆口氣,和段莫言一起進去。

「皇後娘娘。」

雪荷抬頭,她已經好幾天沒有闔眼,神情憔悴,「阿娘、阿爹,叫我雪荷就好了。」她淚盈於睫,卻沒有哭,「可有好醫生了?」

石中鈺欲言又止,「……雪荷,這樣重的傷,沒有人活得成。表面癒合了,裏頭部是膿……偏偏包在心脈,這樣是活不成的……」

「璿不會活不成的。」她不肯相信。

「有人活了下來。」段莫言嘆了口氣,「靜海虎島有個海盜頭子叫李松濤,曾挨過一劍,險些貫穿心臟,人人都說活不了……剛巧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大夫動刀子,開了傷口治好了他。不過,即便像李松濤這般強悍,武功底子又深,也足足調養了半年才好。所以說,這是九死一生的方法,若不到最後,是不能用的……」

「為什麼不用?」雪荷像是看到了一線希望,「這就用吧。現在不是最後,什麼時候是最後呢?」憐愛的摸摸東霖璿慘白的臉,已經瘦得兩頰凹陷。「快請那位神醫來!有什麼後果由我一肩承擔!」

「真要請『瘋華佗 來?」石中鈺不甚讚同的皺眉,「那老頭瘋瘋癲癲的,行蹤不定,又最討厭當官的,怎麼肯來?」

段莫言無奈的嘆息,「瘋華佗此刻在虎島作客,我已經請李松濤綁他來了。」

「李松濤那海盜頭子怎肯做這無錢買賣?」石中鈺警戒起來。

「他在虎島無聊得要死,正在等北國冰山雪融,好北上做海盜的勾當。」段莫言無可奈何,「不過他倒是肯來,已經在路上了,只是他想要挑件宮裏的寶貝,喜歡就帶走,不能跟他羅哩羅唆。」

石中鈺的頭更痛了。這個海盜頭子要來,對後宮來說真是浩劫啊……

************************

「我不準你們欺負她……」東霖璿喃喃說著,在高燒痛苦的夢裏輾轉,「她是我的皇後,是我的……是我心頭的人……」

緩緩的睜開眼睛,望見雪荷在他面前笑著。怎麼瘦成這樣?連嘴唇的顏色都是蒼白的……「雪荷,她們欺負你?」

她眼中含著淚,卻沒有哭,只是笑著,溫柔的笑著。「沒有,沒有人敢欺負東霖的皇後。皇上……你……你可醒過來了……」

全身宛如火焚,只有腦筋異常清楚,他連呼吸都感到費力,再多的薰香也掩不住身上發出來的異味。他打過仗,看過死人、傷兵,知道自己這傷是好不了了。

他要死了嗎?拋下東霖……拋下雪荷?

挨刺的那瞬間,他並沒有為自己擔心,他想到的是,自己倒下了,雪荷怎麼辦?她只不過是卑微的更衣,自己一旦倒下,她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倚靠。

這點執念讓他勉強自己呼吸,即使鮮血洶湧的離開他的身體,他知道自己就要活不成了,但是為了雪荷,說什麼也得清醒過來……

意識朦朧中,他聽見梅妃尖銳的聲音。她們怎麼敢……怎麼可以辱罵他心愛的人?她們居然欺負她,欺負他最高貴純潔的白荷?

憤怒讓他在瀕死前回到人間,親口封了雪荷為後。也在那時,他才體會到,雪荷根本無人可以取代。

他比自己的生命更愛她!為什麼……要到這種生死一線間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是如何的深愛她,如何的舍不下她?

「雪荷,你沒有乖乖吃飯?」他低低的問,「你的臉色很不好……」

「等皇上好起來,我就吃。」雪荷微笑著,怕弄痛他的傷,粉頰輕輕偎著他冒出胡碴的臉。「等你好了我才要吃,我們……生死與共。」

東霖璿的眼神迷離,他已經無力拍拍她了,但是她的臉龐……還是這樣溫暖。「雪荷……我是愛你的,朕是愛你的——不管是璿還是皇上,都是愛你的……讓你等這麼久……真是對不住。」

珠淚這才掉了下來,「我……我寧可你不愛我,人卻好好的,沒傷沒痛。你要好起來,我不要一個人!你撇不下我的!」

東霖璿笑了起來,幸福而滿足。「你呀……只是時間早晚而已,我們終究要在一起的。」他閉眼凝神了一會兒,「中鈺和莫言呢?」

「阿爹和阿娘在外面守著。」雪荷擦乾眼淚。「要吃什麼?璿,我親自幫你做。」

「叫他們進來。」東霖璿呼吸急促了下,又強自壓抑下來,「你做什麼我都吃,我餓了。」

見她匆匆離去的背影,他視線不禁模糊了。這怕是最後一面了,自己卻連抱抱她的力氣都沒有。

步進內堂,看見東霖璿臉上反常的出現紅光,石中鈺和段莫言心裏都打了個突。他們見多識廣,知道這恐怕是迴光返照,兩人皆是一驚,同時跪在床頭。

「別跪了。」東霖璿嘆了口氣,「段師兄,師嫂,這東霖……可要麻煩你們了。」

「這是什麼話!」段莫言急急說著,「大夫已經在路上了,你好歹也多捱幾天,什麼陣仗我們沒見過,死在一個笨蛋刺客的手裏,你羞不羞啊?」

「捱不了了。」他淡淡的苦笑,「段師兄,我死後,你便是監國,你知道監國匕首在哪兒的……師嫂,你幫著段師兄……我將傳位給木蘭的孩子。趙王爺狼子野心,說什麼也不能讓他繼位……」

石中鈺愣了愣,這倒是個好辦法,但是……「你要撐下去啊。不然,教我怎麼護雪荷周全?她在宮裏,我根本著不了力!你這不是——」

「我會下令皇後殉葬。」東霖璿兩眼無神的望著床帳。

「皇上!」石中鈺和段莫言異口同聲的叫了起來。

「……而且要你們倆親自監督。」他的眼淚緩緩流下來,「弄具女屍應該不難吧?以你們的能力……化個粧瞞一瞞,讓她穿著雪荷的衣服陪葬。至於雪荷……偷偷將她帶走吧,她才雙十年華,青春貌美,這樣純良的性子,任誰都會愛上她的。」哽咽了下,「至於她肚裏的孩子……」

「孩子?」石中鈺大吃一驚。

「她又有了身孕……這孩子若沒了就罷,若能活下來……師嫂,求你當自己孩子養吧。幫我安排雪荷再嫁,我欠她的,來生再償還吧……」他閉緊眼睛,不讓自己再流淚,「這孩子……算是我為父的一點私心,別讓他捲入皇家的紛爭。這是雪荷的孩子……我不忍心,不忍心……」

「皇上,你不能放棄。」向來冷靜自持的石中鈺哭了起來,「你就這麼放棄了,咱們多年的苦心不就成了泡影?你既然有了孩子,好歹也活下來看看雪荷母子……」

「我不想放棄,但是命啊……」他睜開眼,眼底是掩不住的痛苦,「師兄,求你召禦史來,我的時候不多了……師嫂,把雪荷帶走,別讓她回來了……求求你們……我為東霖盡心多年,讓我保全妻兒安全……」

石中鈺咬了咬牙,狠下心轉身,前去禦膳房找雪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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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皇後娘娘,你得跟我走。」石中鈺焦急的拉著雪荷。

「走?」雪荷端著剛煮好的食物,有些摸不著頭緒。「我要去皇上那兒。」

「皇上……活不成了。」她的眼眶紅了,「再不走,我可保不住你了,別誤了皇上的一番苦心。」匆匆交代東霖璿方才的一席話。

聽完,雪荷臉色一白,手上的托盤簌簌作響。他……他知道了?原本自己只是疑心著,還不敢肯定呢,沒想到肚子裏真的又有了小生命。

「他想撇下我?」她的聲音非常細,「他怎麼可以?!他撇得下我?!」

她將托盤一拋,端穩了碗,一點也不怕燙。將石中鈺一推,她往滴翠軒走去。

石中鈺自然知道她在想什麼,大驚地追上來。「你真的想殉葬?雪荷,醒一醒吧!你現在是兩條命哪,好歹也為肚裏的孩子想想!」

「沒有他,什麼都沒有了。」雪荷堅定的往前走,「沒有我,沒有孩子,沒有東霖,什麼也沒有了。他眼睛一閉上,就什麼都沒有了,我還要命做什麼?!」

她先是疾走,接著小跑步,然後狂奔了起來。

石中鈺怎麼都追不上,只能焦急的喊:「雪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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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荷氣喘吁吁的站在門外,小心的整理了下儀容,捧著那盅溫暖的食物,神情自若的走進滴翠軒。

屋裏,禦史們含淚剛聽完皇上的遺言。

東霖璿不願躺在床上死去,半撐起身子,就等著最後一口氣終了。

雪荷的出現,讓他沉重的眼皮撐了開來,心裏暗暗叫苦。中鈺是怎麼了?怎麼讓她回來?這樣到時豈不是要花更多手腳遮掩?

而且,他不願意讓她看著自己咽氣。

她一步步的走過來,臉上帶著溫柔光潔的笑。這麼愛哭的她,卻沒有掉一滴淚。

「璿。」她倚在他的膝邊,「你餓了吧?匆促下找不到什麼好東西,我只做了最平常的麵茶,喝一口好嗎?」

他沒有開口,也已經沒有力氣開口了。

「璿,我是你的女官,你去了哪裏,我當然也跟著去,我們的孩子……說不得也得跟著。」她溫柔的捧起麵茶,「你若真的累了,我們就一起走,沒有你就沒有我,我是斷然不會獨活的。你餓了吧,喝了之後再慢慢走,我馬上就來,馬上就跟你去……」

他,東霖璿,在百官之前從沒有流露過情緒,這般嚴肅的皇上,卻在此時落了淚,滴得錦被上點點滴滴。

他張開口,讓雪荷一匙匙的喂他。這是他一生中吃過最美味的食物,每一口,都是雪荷對他無怨無悔、生死與共的誓言。

自己若死了,她也會死啊……她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要,就是要跟著他……

喝完了麵茶,雪荷細心的幫他擦嘴,專心一意的。

「你相信我嗎?」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

「一直都相信。」雪荷堅毅的回答。

「我不會讓你死。」他頹然癱在雪荷懷裏,「我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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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嘛通通在嚎喪?」大嗓門滿不在乎的響著,「皇上那小子死了嗎?」

也在門外聽旨的李尚儀,瞪了瞪扛著一個大麻袋的莽漢,秀女們被他嚇得四處亂竄。

天冷得很,這漢子卻光裸著上身,大剌剌的走進後宮。他身高高得嚇人,李尚儀已經不算矮了,可跟這漢子比起來,也不過才到他腋下。

「宮闈之內,豈容你這野人放肆?!」她嬌喝。

漢子停了腳步,有趣的打量她,其他秀女被他那大膽的眼神嚇得低下頭,就只有李尚儀一點也不畏懼,兇狠的瞪回去。

「我說李兄,你這就趕快吧!」領人進宮的段莫言快哭出來了。「皇上就快不行了,你跟同宗的尚儀瞪什麼眼睛?求求你快點吧……」

「一時半刻死不了啦!有瘋老頭在,死了也醫活過來。」李松濤往大麻袋一拍,大麻袋裏的人掙紮了半天,他卻理也不理,眼睛賊兮兮的直望著李尚儀轉,「喂!段莫言,我要一樣宮裏的寶貝,你可是許諾過的。」

「成成成,你要啥都成!」段莫言推著他,「治好了皇上,什麼都成!這裏走吧,跟尚儀有什麼好瞪的?尚儀,這麻袋裏頭是個大夫,求你讓一讓吧!」

李尚儀這才不甘不願的讓開,沒想到李松濤在經過她身邊時,竟偷摸了她臉頰一把,還哈哈大笑,「呀!滑嫩嫩,像剝殼雞蛋!」

她氣得握緊拳頭,全身發抖,卻只能在段莫言哀求的眼神下勉強壓抑。

這天殺的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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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莫言只祈禱自己沒來遲,看到東霖璿雖然昏迷,但還有呼吸,總算松了口氣。

李松濤將麻袋一抖一倒,一個被綁得結結實實、瘦巴巴的老頭摔落地面,嘴裏的麻布一取下,就開始破口大罵。

李松濤把他的繩子解開,掏了掏耳朵,「病人在這兒,你瞧吧,諒你也醫不活。」

「有我瘋華佗醫不活的人?」他驕傲的將胸一挺,傾身探視,「嘖嘖,還能捱到現在,不簡單……真不簡單……早該斷氣的……」

「我說,瘋老頭。」李松濤打了個呵欠,「人也看到了,咱們這就走吧,這人你說什麼也醫不活的。」

雪荷宛如墜人冰窖,居然連最後的一絲指望也沒有了。可她沒有哭,反倒開始思量要如何自盡。

瘋華佗卻猛地一跳,「誰說我醫不活?!」

「你不醫皇上不是嗎?」他懶洋洋的說,冷眼看向周遭的百官。「不醫就醫不活,還有什麼好說的?走了,省得出醜。」

石中鈺想說話,段莫言卻警告的對她搖搖頭。

「誰說我不醫皇上?」瘋華佗急得直跳腳,「我只是不醫當官的,皇上是當官的嗎?」

讓他怪異的邏輯弄得瞠目結舌,石中鈺張大了嘴,段莫言卻暗自偷笑。

「當然不是。那你到底醫不醫?看起來你就沒那本事。」李松濤繼續刺激他,眼神狡獪。

雪荷此時也明白了,暗暗的對這漢子有了不同的評價。這人可不是光長肌肉不長腦子的。

「誰說沒本事?」他猛一挺胸,「燒熱水來!我的器具呢?閒人通通給我滾!我的藥箱呢?啐,我把麻沸散拿哪兒去了……」

李松濤粗魯的趕走了所有人,只有雪荷趕不走。

「姑娘,」他站在雪荷面前,像是鐵柱一般。「開傷口可不是好玩的事兒,得像殺豬似的開腸 肚,若是你暈了,沒人管你死活,你在這裏幹嘛?」

「我是他的人。」她毫不畏懼的瞪回去,「死活都要跟著他。」

李松濤愣了愣,隨即張狂的笑了起來,豎起大拇指,「好!你是第三個敢瞪老子我的女人!了不起!你就留下來看著,我看你的膽識是不是一戳就破!」

雪荷留了下來,只是,讓李松濤驚異的是,她手腳敏捷的服從瘋華佗的指令,專注的望著他的一舉一動,一點暈眩的樣子都沒有。

即使眼前的畫面是這樣血腥,她望著東霖璿的目光仍是那般憐愛、那般堅強。

這女人了不起!守在門口的李松濤搖搖頭。是東霖皇宮風水太好嗎?不然怎麼老出這樣堅毅漂亮的女人?木蘭這樣,眼前這個像是風吹就倒的小女人也是這樣……

他眼前浮現出李尚儀眼帶怒火,生氣蓬勃的臉。是了,那個尚儀也是這樣。

李松濤微微笑了起來,不懷好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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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8 2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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