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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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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priest]有匪(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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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33:36 |只看該作者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三十章 訣別

  空中傳來一聲尖唳,像是猛禽。

  謝允驟然抽了口氣,倏地抬頭,見幾隻獵鷹呼嘯著盤旋而至。

  北斗「祿存星」仇天璣,好熬鷹,出入必有猛禽隨行。

  等等,他們奔著霍家堡去嶽陽容易理解,為什麼會到華容來?衝誰來的?

  不待他多想,北斗的黑衣人們已經旋風似的現身,所到之處宛如烏鴉開會,黑壓壓的一大片,往一處匯聚。

  這時,有人帶著哭腔嘶聲大叫道:「失火!失火啦!」

  謝允一轉頭,見一處升起濃煙,哭號喊聲叫人不忍卒聽,他愣怔了片刻,驀地反應過來——那是他們客棧的方向!

  謝允狂奔起來,滿街都是四散奔逃的人群,他艱難地逆著人流往前衝。

  不過是轉眼間,客棧已經燒起來了,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著北斗黑衣人,每個黑衣人手中都握著一把小弩,上面裝的不是尋常的箭矢,而是一根木管。

  一匹馬不管不顧地往外跑了出來,剎那間,六七條木管對準了它,同時發出毒蛇似的黑水,那水濺在地上「嘶拉」一聲,將泥土地面燒出一大塊灰斑,跑動中的馬哀哀地一聲嘶鳴,身上同時有多個地方皮開肉綻,三步之內跪在了地上,抽搐兩下,竟不動了!

  謝允被互相推搡的老百姓們擠在中間,氣都快喘不過來,一腦門熱汗。

  這時,幾隻獵鷹盤旋而落,一個身穿漆黑大氅的男人落在街角,他伸出胳膊,接住自己一隻愛寵,輕輕地撫摸著那鷹的腦袋。

  這人長著鷹鉤鼻子,一張臉冷肅得叫人望而生畏,目光往人群中一掃,他低低地開口道:「閒雜人等,不要礙事。」

  話音未落,他驀地一甩袖子,一股大力彷彿排山倒海似的撲面而來,將擠成一團的人們一股腦地往外推去,好幾個人當場站不住撞在牆上,立刻便頭破血流,不知是死是活。

  而別人好歹還都是往外逃,只有謝允要往裡走,他正好當胸撞上那人掌風,身邊都是人,根本沒地方躲閃,謝允眼前當即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周翡陪著吳小姐在醫館,這醫館地處偏僻,好不容易才找到,裡面只有一個老大夫,老眼昏花,說一個字要拖半柱香的光景,在那絮絮叨叨了半天「通則不痛」。開藥方的時候,可算要了他老人家的老命了,恨不能把腦袋埋進紙裡。

  周翡在旁邊等得腳都站麻了,見他終於寫完了,當場大大地鬆了口氣:「我去抓……」

  她話沒說完,耳根一動,聽見了尖利的鷹唳。

  周翡往外掃了一眼,疑惑地問道:「老先生,你們這平時還有大老鷹嗎?」

  老大夫顫顫巍巍道:「不曾有。」

  周翡將藥方折起來揣進袖中,一把推開窗戶,只聽見不遠處傳來雜亂的人聲,而後竟有股火油的味道。

  周翡:「我出去看看。」

  吳楚楚早成了驚弓之鳥,不敢一個人待著,不由分說地也跟了上去。

  忽然,周翡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強行將吳楚楚拉進了旁邊一條小巷中。

  吳楚楚:「怎……」

  周翡豎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聲。

  她臉色實在太難看了,吳楚楚後背的汗毛都炸起來了,一動不敢動地縮在周翡身邊。片刻後,只見兩個人緩緩往這邊走來,一個兩鬢斑白的中年男子,癆病鬼似的,麵色蠟黃,一隻手一直撫在胸口,不時停下來咳嗽幾聲。

  正是沈天樞!

  沈天樞旁邊還跟著個人,腰彎得比那癆病鬼更甚,滿面堆笑,又討好又畏懼地跟他說著什麼。

  周翡的目光幾乎要將那人釘在地上——這瘦小的中年男子,竟然是她方才見過的四十八寨暗樁!

  那人特意拜會了吳夫人一家,吳楚楚自然也認得,她手腳本就冰涼,這會更是整個人如墮冰窟,劇烈地哆嗦了起來。

  周翡心中驚駭比她只多不少,然而身邊有個人要照顧,逼得她不得不鎮定。

  那小個子男人察覺到了什麼似的,往四下東張西望了一下。

  周翡一把摀住吳楚楚的嘴,緊緊地按住她,將她往小巷深處拖了幾步。

  四十八寨發生過三寨主叛亂的事,那時候周翡還小,除了她二舅那刻骨銘心的一個後背,其他事都記得不清楚了。

  這會,她腦子裡一時亂成了一鍋粥,被這一口突如其來的背叛噎得嚥不下也吐不出。

  那兩人走遠,吳楚楚無助地抓住周翡的手:「周姑娘……」

  她的手太涼了,像一塊冰坨,頃刻將周翡沸騰的腦漿熄成了一把灰,她拚盡全力定了定神,低聲道:「沒事,不用怕,跟著我,晨、晨飛師兄向來都……還有謝允……」

  周翡幾乎語無倫次起來,她閉了嘴,在自己舌尖上輕輕一咬,拉起吳楚楚,避開大路,一頭鑽進小巷裡。

  不是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麼?

  那謝黴黴不是說遭遇木小喬這樣舉世罕見的大魔頭一次,回去能走三年的好運麼?

  這連三天都沒有呢!

  她們倆從客棧走到醫館足足用了一刻的功夫,回去卻簡直如轉瞬,周翡帶著吳楚楚幾乎是飛簷走壁。

  然而即便這樣,隨著她們靠近客棧,還是看見了衝天的黑煙,周翡的心從無限高處開始往下沉。

  及至親眼看見一片火海,周翡再自欺欺人,也說不出「沒事」兩個字了。

  吳楚楚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被周翡生生捂了回去,她情急之下沒控制好手勁,吳楚楚又太過激動,竟被她捂暈過去了。

  那女孩蒼白而冰冷的身體壓在她的肩上,周翡突出的肩胛骨抵在身後青苔暗生的牆上,從躲藏的縫隙中,她看見外面群鴉呼嘯、獵鷹橫行,而視野所及之處,儘是一片紅,熱浪撲打在她臉上……

  那火不知燒了多久,方才人來人往的街道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焦灰與血跡狼藉滿地。

  端著獵鷹的男子一仰下巴,黑衣人們訓練有素地分成兩批,一批依然拿著毒水戒備,另一批提著兵刃闖進已經一片廢墟的客棧中搜尋。

  一具一具屍體從裡面抬了出來,整整齊齊地擺在空蕩蕩的街上,有些是完整的,有些身首分離——想必是客棧中人遭到突襲,先是拚死反抗,死傷了一些人,然後實在無處突圍,只好退回客棧,將門封住……

  吳楚楚不知什麼時候醒了,眼淚打濕了周翡一條袖子。

  穿大氅的男人將獵鷹放飛,負手而立,朗聲道:「諸位鄉親聽好,近日不大太平,有些匪人假充商隊,混入城中,欲圖不軌,幸有良民機警,看出不對,即時報官,現匪人已伏誅!為防有漏網之魚,請諸位鄉親夜間閉戶,不要隨便收容陌生來客……」

  這時,一個黑衣人點清了地上的屍首,上前一步,與那穿大氅的人說了句什麼。

  那男人冷笑一聲:「哦,真讓我說中了,還真有漏網之魚?」

  周翡一把拽起吳楚楚,低聲道:「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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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39:5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三十一章 亡命

  周翡以為按照自己的脾氣,她得衝出去,不管不顧地跟那些人拚命,就算要把小命拚掉,也先痛快了再說。

  但是她居然沒有。

  她還覺得自己可能會大哭一場,畢竟,從小沒人教過她大人要喜怒不形於色的道理,她從來都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然而居然也沒有。

  一瞬間,天上可能降了個什麼神通,很多事,她竟突然就無師自通了。

  吳楚楚哭得站不起來,周翡強行拽住她的腰帶,將她從地上拎了起來。

  她湊近吳楚楚的耳朵,低聲道:「想給你娘和你弟弟報仇麼?」

  吳楚楚捂著嘴,拚命抑製著自己不受控制的抽泣,臉色通紅,快要斷氣了似的。

  「那就不要哭了。」周翡冷冷地說道,「死人是沒法報仇的。」

  吳楚楚閉上眼,指甲掐進了自己的掌心裡,整個人抖得像一片葉子。

  仇恨就像一團冰涼的火焰,能以人的五臟六腑為引,頃刻燒出一團異常的精氣神,不過片刻,吳楚楚居然真的止住了哭,連呼吸都比方才平緩了不少。

  周翡冷靜地想道:「這麼大的動靜,城門應該已經關了,我們沒有車馬,即便成功出城,這時候也十分顯眼,不知他們來了多少人,說不定已經在城外守株待兔了。」

  滿城百姓個個如驚弓之鳥,全都閉戶不出,隨便躲進什麼人家裡看來也不容易,何況周翡剛被「蛇」咬完,雖然不至於十年怕井繩,一時也是不敢隨便相信別人的。

  周翡思索片刻,抓住吳楚楚的手腕:「跟我來。」

  隨著那北斗一聲令下,滿城的黑衣人開始四處搜索,倘若是個老江湖,未必不能避開他們,但周翡覺得自己沒那個能耐,要是沒頭蒼蠅似的亂鑽,迎頭撞上對方的可能性比較大。

  她沒有貿然亂走,閃身鑽進了一條小巷子,掀開一處民居門口裝東西的籐條筐。

  主人家可能比較拮據,筐裡東西不多,擠兩個不怎麼佔地方的小姑娘沒問題。

  周翡從裡面勾住籐條筐的上蓋,虛虛地掩住,兩根手指扣在蓋子上,閉上眼默默數了幾遍自己的呼吸,將自己的想法從頭捋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這才悄聲對吳楚楚道:「過一會,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不要慌。」

  吳楚楚用力點點頭。

  周翡深吸了一口氣,想了想,又道:「就算只剩我一個人,也能安全把你送到四十八寨,你相信我。」

  她這話說給吳楚楚聽,也是說給自己聽,彷彿這一個唾沫一個釘的承諾出口,她便能給自己找到某種力量的源泉——還有人指望著她,還有人的命懸在她身上,她得盡全力去思考平時不曾想過的,做平時做不到的事,也就沒有時間去應對額外的悲傷與憤怒。

  吳楚楚正要說什麼,周翡豎起一隻手掌,衝她搖了搖。

  吳楚楚屏住呼吸,足足過了半晌,她才聽見一陣非常輕微的腳步聲,透過藤筐的細小縫隙,她看見一個黑衣人轉眼搜到了這裡,正朝小巷走來。

  小巷子是一條死胡同,一眼能看到頭,他本不必進來,但不知是不是她們倆流年不利,那黑衣人腳步略遲疑了一下,還是十分盡忠職守地走了進來,謹慎地四下探查。

  籐條筐可不是天衣無縫的,扒著上面的窟窿一看,裡面裝的是蘿蔔還是白菜一清二楚,別說躲著兩個大活人,只要對方走近了一低頭,立刻就能發現不對。

  眼看那黑衣人緩緩靠近,吳楚楚的心揪到了極致,她下意識地去看周翡,卻發現周翡目光垂著,被她那少女式的、纖長的睫毛一擋,像是閉了眼似的,臉上的神色竟近乎是安寧的。

  吳楚楚心道:「這是要聽天由命嗎?」

  她不由得心急如焚,暗暗將數得上的神佛都拜了一遍,同時用力咬著自己的嘴唇,沒多久,嘴裡就嚐到了血腥味。

  可惜,臨時抱佛腳似乎並不管用。

  那腳步聲越走越慢,忽然停了。

  吳楚楚心跳「咯噔」一下,停了。

  她聽見那人低低地笑了一聲,朝她們藏身之處走了過來。

  吳楚楚的後背緊繃到極致,絕望地閉上眼睛,心裡狂叫道:「他看見了,他看見了!」

  黑衣人一把扣住籐條筐的薄蓋,便要往下掀,然而一拉卻沒拉動,裡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卡著。

  「還負隅頑抗?」那黑衣人冷笑一聲,手上用力,驀地將筐蓋一抽,不料方才卡著筐蓋的那股力道竟突然消失了,裡面的人反而伸手推了筐蓋一把,兩廂作用,一下將那輕飄飄的籐條筐蓋掀了起來,直砸向那黑衣人面門。

  黑衣人猝不及防,視線被擋住,本能地伸手去推——

  電光石火間,一隻纖細的手鬼魅似的自下而上伸過來,狠狠地卡住了他的脖子,隨後毫不猶豫地收緊,那黑衣人一聲都沒來得及哼出來,喉嚨處「咯」一聲脆響,頓時人事不知。

  周翡一伸腳,腳尖輕輕挑起將要落地的筐蓋,隨後利索地一拉一擰,那黑衣人的腦袋在她手中偏轉了一個詭異的大角度,繼而軟綿綿地垂了下來,是絕無可能再活了。

  吳楚楚嚇得全身僵硬,脖頸升涼。

  周翡面無表情地在自己身上擦了一下手,知道自己方才蒙對了——

  那客棧這麼囫圇個地一燒,裡面肯定有不少無辜受牽累的,客棧整日迎來送往,又不是只有他們這一撥人,就算因為奸人出賣,北斗知道他們的人數,也不可能通過點人數來確定跑了誰。

  那麼就只有兩種可能了——要麼他們找的不是人,是某樣東西,那東西不在客棧中,被吳楚楚帶出去了;要麼是吳楚楚本人身上有什麼秘密,他們找的是她這個人。

  她方才推吳楚楚進籐條筐的時候,故意讓她在稍微外面的地方。

  他們出門在外,身負寨中囑託的任務,本該都是一身便於行動的短打,但是晨飛師兄疼她,不知從哪裡弄來的新衣服中,給她和吳家千金帶的是一樣的長裙……大概到時候上路了,也打算讓她藉著「陪伴夫人和吳小姐」的名義,和來時一樣坐馬車,少受些風塵。

  她們倆穿著差不多的衣服,一裡一外,即使藏在個四面是孔的籐條筐,對方也不容易注意到她。

  吳楚楚實在是個很容易讓人掉以輕心的女孩子,無論那些黑衣人是找人還是找東西,看見她,大概都會只顧又驚又喜,才好叫周翡一擊得手。

  周翡問道:「你身上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嗎?」

  吳楚楚一臉茫然。

  周翡暗嘆了口氣——感覺她們倆的情況可能差不多,晨飛師兄沒有跟她細說過接走吳家人的真正目的是什麼,吳夫人想必也沒有告訴過嬌嫩的小女兒一些秘密。

  「算了。」周翡趁四下無人,三下五除二地將黑衣人身上嚴嚴實實的衣服剝下來自己換上,好在她雖然纖細,卻並不像謝允戲言的那樣「不足五尺」,穿著雖然大了一圈,但將該紮緊的地方都紮好後,倒也不十分違和。

  接著,她又從死人身上搜出了一把佩刀、一柄匕首、與令牌一面並一些雜七雜八的物品,佩刀的重量正好,除了刀背稍微寬了一點,居然還算趁手,令牌正面是一個北斗七星圖,背面刻著「祿存三」。

  「祿存。」

  周翡將這倆字掰開揉碎地刻進了腦子裡,然後把屍體塞進牆角,用一堆破筐爛石頭蓋住,轉頭對吳楚楚說道:「你信不信我?」

  吳楚楚不信也得信,連忙點頭。

  周翡便又道:「那你在這裡從一數到一百……還是二百吧,等我回來。」

  吳楚楚立刻面露驚慌——不慌是不可能的,她確實手無縛雞之力,一條野狗都能威脅她的性命,周圍滿是虎視眈眈的冷血殺手,她隨時可能被人抓出來,而躲在這麼個陰森森的窄巷裡,身邊只有一具尚帶餘溫的屍體陪著。

  周翡說完,自己想了想,也覺得有些強人所難,正要再補充句什麼,卻見吳楚楚頂著這一臉顯而易見的驚慌,竟認真地點了點頭,聲音又顫又堅定地說道:「好,你去。」

  周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覺得這個大小姐有點了不起,平心而論,倘若易地而處,她自己沒有十多年的功夫傍身,恐怕是不敢的。

  周翡把匕首丟給她,又抓了些黃泥,在手中搓了搓,搓成細細的沫,將自己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臉脖頸都抹了一遍,對吳楚楚道:「你放心,我說了送你回去,肯定能送你回去,哪怕死在外面,魂魄也能飄回來。」

  說完,她飛快地轉身出了小巷。

  吳楚楚蜷縮在寬敞了不少的籐條筐中,將那藤筐蓋子撿了回來,也學著周翡的樣子,用兩根手指扣著虛掩的蓋子,她將臉埋在自己蜷起的膝蓋上,小腹又開始隱隱作痛,時而不自主地打個寒噤。

  這真是她一生中最漫長的兩百下。

  吳楚楚從一開始數起,數著數著,便想起父母兄弟都不在世上了,只剩下她自己無根無著、形單影隻,忍不住悲從中來。

  她不敢哭出聲,只是默然無聲地流眼淚,流完,回來繼續數……竟然還能跟剛才接上。

  「一百九十三,一百九十四……」

  突然,一陣很輕的腳步聲響起。

  誰?

  吳楚楚的五官六感沒有習武之人那麼靈敏,她聽見的時候,那人已經到了近前。她一口氣高高吊到了嗓子眼,勾著藤蓋的手指吃勁到了極致,指尖已經麻木得沒了知覺,另一隻手緊緊握住了周翡留給她的匕首。

  「是我。」來人小聲道。

  吳楚楚倏地放鬆了下來,臉上露出了一個短促的微笑,眼淚卻又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

  周翡掀開藤筐,丟給她一套皺巴巴的黑衣:「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先湊合一下。穿好我們換地方。」

  吳楚楚問道:「去哪?」

  周翡道:「去他們窩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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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40:0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三十二章 明琛

  「我……我裝不像。」吳楚楚侷促地拉了拉身上的黑衣,不自然地含著胸。

  美人第一在氣韻,其次在骨骼,再次在皮相,最後在衣冠。

  吳楚楚是那種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教養很好的女孩,溫良賢淑四個字已經烙在了骨子裡,就算在泥裡滾上三圈,滾成個花子,她也是個美貌溫婉的花子。

  「愛像不像吧,沒事。」周翡輕描淡寫地將另一塊令牌在手中墊了墊,吳楚楚注意到這張牌子上寫的是「貪狼一」,「你用黃土抹把臉,不要看起來太顯眼就行。」

  吳楚楚依言學著她的樣子抹了手和臉,還是很沒底,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周翡要幹什麼,忍不住說道:「咱們這樣,近看肯定會露出破綻,要怎麼混進他們中間?」

  「咱們不混,」周翡從身後一托她的腰,吳楚楚猝不及防地被她淩空帶了起來,好在這一路上已經被周翡帶著飛簷走壁習慣了,她及時將一聲驚呼咽進了肚子裡,便聽周翡幾不可聞地說道,「咱們殺進去。」

  此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她們倆換了黑衣,跟滿城的黑衣人一樣,遠看並不打眼,但吳楚楚還是忍不住忐忑,她偏頭一看周翡平靜的表情,總覺得她肚子裡的心肝腸胃恐怕都隻只有一點點,一顆膽就得佔去半壁江山。

  兩人雖然悄無聲息專門翻牆走小巷子,還是很快撞上了「同僚」,吳楚楚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那黑衣人遠遠地看見兩個「同伴」,覺得這條巷子應該已經搜過了,便原地轉了身。然而走出了兩步,他突然之間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猛一扭頭,一柄鋼刀在這一剎那悄無聲息地從他脖頸上掃過,自喉管割裂到耳下,血如泉湧似的噴了出來,黑衣人震驚地張了張嘴,卻一聲都沒吭出來,轉眼便抽搐著死了。

  周翡避開濺出來的血跡,揪起黑衣人的頭髮,拽著他往小巷深處拖去。

  吳楚楚剛開始在旁邊手足無措地乾看著,然後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忙從旁邊淌來細細的土,儘量蓋住了地上的血跡。

  她們倆,一個前不久與人動手,還不敢放開手腳傷人,另一個跟陌生男子說話都結巴。

  現在倒好,一個無師自通地琢磨出如何沒有響動的一刀致命,另一個靈機一動知道了怎麼掩蓋血跡。

  接著,周翡又如法炮製,專挑落單的黑衣人下手,殺到第六人的時候,天上忽然傳來一聲鷹唳。

  此時,天光已黯,周圍房舍屋簷在暗夜中開始模糊,幢幢如魑魅,周翡一時有些辨不清方向,便問吳楚楚道:「看那幾隻鷹,在往什麼地方飛?」

  吳楚楚在心裡估計了一下,說道:「好像是我們最開始藏身的地方,是不是你藏在那的屍體被他們發現啦?不好,那人的衣服被我們扒走了,這樣豈不是會引起他們的警覺?」

  周翡緊繃了一整天的嘴角終於露出了一點笑模樣:「你說得對,離當地府衙還有多遠?方向對嗎?」

  吳楚楚點點頭:「不遠,過了這條街就是。」

  周翡:「把外面這身髒皮脫下來。」

  吳楚楚依言將身上這件死人身上剝下來的黑衣解了下來,周翡飛快地將這兩套黑衣劃成了小塊,四下張望了片刻,將碎片倒入了一戶人家後院的化糞池裡,然後按著吳楚楚指的方向,直奔府衙而去。

  窄巷中,祿存星仇天璣面沉似水地低頭打量著地上的屍體,用腳尖挑起他歪在一邊的脖子,沉著臉道:「竟然還有人護著……而且膽子不小。」

  鷹伏在他的肩上,一人一鳥乍一看頗有共性,簡直是一顆蛋孵出來的。

  「想在我這渾水摸魚沒那麼容易。」仇天璣冷冷地說道,「所有人聽令,一刻之內,按六人伍,伍長清點令牌,有落單者格殺勿論。」

  旁邊有人低聲道:「大人,還有貪狼組的人,您看……」

  仇天璣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那黑衣手下默不作聲地低了下頭,悄悄退下。

  而此時,周翡和吳楚楚耐心地貼在牆角附近等了一會,見府衙附近的黑衣人似乎接到了什麼指示,突然一改之前散落各地的陣勢,一波一波地聚在了一起,好像一張鋪天蓋地無處不在的大網,突然條分縷析地排列整齊了。

  周翡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此機不可失,她一把拉起吳楚楚,靈巧地避開訓練有素地結成一隊一隊的黑衣人,翻進了府衙。

  沒有在前面逗留,她直奔後院……也就是本地父母官的後宅而去。

  謝允大部分時間都吃得香睡得著,極少會做夢。

  可是這天,他卻在恍惚間覺得自己置身於一片火海中,拉著一個人的手,正焦急地尋找出口,上下不過三層的客棧,突然好像變成了一個怎麼都轉不出去的大迷宮,走來走去都是死胡同。

  火越燒越大,濃煙也越來越濃重,他能感覺到身後的氣息越來越微弱,謝允心裡急得火燒火燎,不知從哪來了一股力氣,一掌向面前攔路的牆拍去。

  石牆應聲而碎,大片的天光晃得人頭暈眼花,謝允胸口一鬆,用力一拉身後的人:「我就說我神功蓋世……」

  可手中的重量卻不像是一個人,他猝然回頭,見那人的影子一閃,頃刻被火舌舔了回去,自己手中只有一根斷臂。

  謝允心裡好像被人重重地捏了一把,猛地驚醒過來,一身冷汗。

  他發現自己在一間低矮的民房裡,破窗紙糊得半遮半路,房梁屋舍都上了年紀,屋裡的桌椅床褥卻是嶄新的。

  謝允試著動了一下,胸口處傳來陣陣悶痛,可能是給「祿存星」仇天璣那一掌震傷了,他嗆咳兩聲,吃力地坐起來,在床沿上歇了片刻,陡然想起了什麼,立刻便要站起來往外走。

  這時,木門先是給人輕敲了兩下,隨後「吱呀」一聲,從外面推開,走進來一個少年。

  來人與謝允目光對上,立刻面露喜色,說道:「你可算是醒了!」

  這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長身玉立,俊美修目,是一副好俊的相貌,言語間像是謝允的舊相識。

  謝允一看見他,倏地愣住:「……明琛?」

  兩人面面相覷了片刻,幾乎異口同聲道:「你怎麼會在這?」

  謝允用力掐了掐眉心,往外走去:「算了,你不用告訴我,我還有些事,回來再同你一敘……」

  「三哥,」少年回身輕輕合上門,低聲道,「北斗貪狼與祿存現都在華容城中,城裡戒備森嚴,現在無論如何不能出去,你且忍耐片刻。」

  謝允搖搖頭,說道:「我非去不可。」

  說來也奇怪,謝公子待誰都是一張嬉皮笑臉,哪怕是對著陌生女孩子也很能自來熟,然而對這口稱「三哥」的明琛態度卻十分嚴肅,幾乎有些惜字如金了。

  「是為了你客棧中的朋友麼?」明琛別住房門,說道,「你先聽我說,我已經叫白師父前去探查了,一有消息,立刻回來告訴你。那客棧現在已經燒得不像樣子了,你身上又有傷,倘若白師父都無功而返,你去有什麼用?」

  謝允想了想,承認人家說得對,他雖然嘴上時常吹牛不打草稿,心裡卻也不是全無自知之明的,知道那青年口中的「白師父」比自己高明不是一點半點,便也沒有執意要求出門添亂。

  明琛見狀鬆了口氣,放開別在門上的手,走進屋裡坐下,問道:「你和誰攪在了一起?要不是青梅認出你,及時將你帶回來,今天豈不懸得很?嚇死我了。」

  「說來話長,代我謝謝青梅姑娘。」謝允伸手一探小桌邊的茶壺,見裡面竟是溫的,可見服侍的人十分妥帖,他喟嘆一聲,倒了兩杯茶,推了一杯給旁邊的少年,幾次欲言又止,之後還是將要說的話嚥下去了,只是不鹹不淡地問道,「小叔近來身體怎麼樣?」

  「父親很好,多謝。」明琛接過茶杯,頓了頓,又道,「只是你動輒音訊全無,我們都很惦記,逢年過節,時常聽父親念叨三哥。」

  「嗯,」謝允言語間竟帶出幾分拘謹來,「我的不是,今年過年我回去看看他。」

  明琛輕聲道:「三哥,回家去吧,外面這麼亂,你身邊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

  謝允眼皮一垂,不動聲色道:「我跟我家師發過重誓,學藝不成不回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怎麼好食言而肥?」

  明琛無奈道:「那你倒是學啊,一年倒有十個月在外遊曆,好不容易回去一趟,我聽說你不讀書不習武,就學了個什麼……鑄劍打鐵?」

  謝允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沒搭腔,目光一直盯著門口。

  這時,外面突然有人敲門道:「少主。」

  謝允不等明琛反應過來,便一躍而起,拉開房門。

  門口站著個相貌堂堂的中年人,見了謝允,先恭恭敬敬地行禮道:「三公子。」

  「白先生快別客氣,」謝允虛扶了那中年人一把,問道,「怎麼樣了?」

  這白先生一低頭,說道:「……三公子還請放寬心。」

  謝允的心微微一沉。

  白先生也不廢話,詳細地給他描述了前因後果,道:「北斗貪狼與祿存本是衝著嶽陽霍家堡去的,半路突然不知得到了什麼消息,與大隊人馬分開,臨時改道華容,直奔那間客棧,進去後不由分說便要抓人,客棧中當時有不少好手,然而終於還是寡不敵眾。倘若當時就強行突圍也就算了,可據說是隨行有弱質婦孺,為了保護他們,這些朋友們不得已暫時撤入客棧中,想派人出去尋求救援,不料仇天璣早有準備,見他們撤進客棧,立刻命手下將那裡團團圍住,架起上百條毒水桿,直接封死路,又放了火……客棧後面有個酒窖,當時火著得太快了,誰也沒辦法。」

  謝允的臉色一瞬間難看到了極致,整個人似乎晃了一下。

  明琛叫道:「三哥,你……」

  「不對,」下一刻,謝允卻忽然一抬眼,飛快地說道,「北斗的人現在還在城中『巡邏』麼?貪狼不是這麼有閒心的人,他們不走,必不是為了多蹭幾頓飯,肯定有人逃脫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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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40:18 |只看該作者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三十三章 英雄

  孤零零的小院中生著一棵樹,看不出是個什麼品種,該是有些年頭了,綠蔭落到地頭,又不依不饒地伸展到牆角,連著一大片潑墨似的幽幽青苔,因人跡罕至,青苔很是鬱鬱,倒是自顧自地圈地建了國。

  院裡掛滿了綵綢與花布,都是舊料子裁的,約莫半尺來寬,樹上、房上,到處都是,要不是都已經舊得褪了色,倒頗有些隋煬帝「綵綢掛樹」的大手筆。

  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將食盒重重地放在門口,大模大樣地用力拍了拍門,十分無禮地嚷嚷道:「送飯了送飯了!吃不吃了?」

  食盒蓋應聲滑開,裡面滾出了半個饅頭,那玩意簡直像個「前朝遺作」,宛然能就地化石成精,頑強地從地上滾了出去,配菜更是死氣沉沉地坨在盤子裡,一點熱氣也沒有。

  送飯的面露不耐,又用力拍了一下院門,嘴裡不乾不淨道:「叫你們自己去領飯不去,背地裡又跟大少爺說三道四,給你們送來還不接,天生的賤種,還真當自己是正經夫人啊?」

  這時,從屋裡跑出來一個五大三粗的僕婦,手中舉著個掃帚,殺氣騰騰地便要打將出來,那小廝見了,倒也好漢不吃眼前虧,口中叫著「母夜叉」,拔腿便走。

  僕婦叉著腰,梗著脖子,寶塔似的立在門口,一口氣罵出了祖宗八代,直罵得那送飯的小子不見了蹤影,才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舊食盒,重重地「呸」了一聲,繼而又無可奈何地提起來往裡走。

  僕婦剛一轉身就嚇了一跳,只見一個形容消瘦的女人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她身後,一雙黑如豆的眼睛直勾勾的。

  那僕婦拍了拍胸口,方才要咬人一般的凶悍之色褪去,低聲嘀咕道:「嚇死我了,夫人準是屬貓的,走,進屋去,咱們吃飯。」

  女人呆呆的沒什麼反應,但十分乖巧,老老實實地跟著那僕婦往屋裡走,穿過院中低垂的長綢,她伸出枯瘦的手,溫柔地撫過那些布條,痴痴呆呆的眼波好像靈動了一會,木然的臉上居然多了幾分姿色,腳下彷彿是踏著某種輕盈的舞步,走兩步還轉了一圈,瘋瘋癲癲地哼著不知哪裡的小調,然後倏地一停,擺了個半掩面的姿勢,衝著一個方向拋了個媚眼。

  這是個瘋女人。

  那僕婦老母雞似的趕上來:「哎喲,快走吧,留神再摔了您!別看了,小庫房早就被那些殺千刀的狗崽子們搬空了,裡面除了一窩耗子什麼都沒有。」

  瘋女人也不知聽懂沒聽懂,仍是呆呆地盯著那放雜物的屋子笑,被僕婦半拉半拽地扯進了屋裡。

  等院子裡重新安靜下來,那「養耗子」的小庫房裡居然真的發出一聲動靜。

  周翡從窗戶裡鑽了進來,手裡拎著個紙包,遞給站在門口的吳楚楚,見她正緊張地扒著門縫往外望,便問道:「你看什麼呢?」

  吳楚楚不由自主地壓低聲音道:「嚇死我了,剛才還以為被主人發現了。」

  周翡聞言立刻往外看了一眼,手掌按在腰間的刀上,警惕道:「這院子的主人到底是誰?」

  頭天晚上她們倆混進來的時候,府衙內正好空虛,但周翡覺得,府衙重地,不可能老空虛,等那幫黑衣人反應過來,很快能把這地方包圍成個鐵桶,因此周翡在吳楚楚這個正經官小姐的指點下,找到了地方官那幫妻妾們住的地方。

  畢竟士大夫不是江湖草莽,貪狼和祿存不大可能放肆到大人後院來。

  可是不料小小一個華容縣的縣官,家中竟然富貴逼人,內外宅院儼然,往來僕從甚眾,周翡差點被晃瞎一雙窮酸的狗眼,她從小聽長輩說什麼「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之類,向來是左耳聽右耳冒,頗為不以為然,如今才算知道,鬧了半天她從沒見識過什麼叫「富貴」。

  這後院中人多規矩大,兩人不敢打草驚蛇,小心翼翼地探查了一天,才找到了最偏的一處院落,在一處空房子裡暫避。

  「應該是我草木皆兵了。」吳楚楚說道,她打開油紙包,見裡面是還冒著熱氣的幾塊肉丁燒餅,比這裡的正牌主人的殘羹冷炙好了不知多少倍,便嘆了口氣道,「我看這院的主人應當是個不受寵的姬妾,已經瘋了,想必是生育過兒女,這才一直關在府裡養著,也就是保她不死罷了。」

  周翡不知從哪裡拖出兩個沾滿了灰塵的小墩子,推給吳楚楚一個,倆人一起坐了下來,風捲殘雲似的便吃完了一個紙包的肉餡燒餅。燒餅吃太快要掉渣,一不留神將小庫房中的耗子一家招出來了,此地的耗子不知整天去哪偷吃,一個個油光水滑,也不怕人,窸窸窣窣地便到了近前,把吳楚楚嚇得一哆嗦。

  周翡伸出腳尖,輕輕挑起耗子的肚子,將領頭的大耗子淩空踢了出去,「啪嘰」一下拍在牆上暈過去了,其他小耗子見狀,紛紛好漢不吃眼前虧,爭先恐後地撤回了自己的老窩。

  周翡道:「你不怕死人,怕耗子?」

  吳楚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一下,隨即想起自己境遇,無端鼻頭一酸,眼圈紅了,隨後她又覺得哭哭啼啼的叫人看了未免心裡彆扭,便拚命忍回去了,為了不讓自己胡思亂想,她只好試著找周翡搭話。

  周翡其實不太主動,遇到活潑的人,她就會相對活潑一點,遇到沉默寡言的,她也會跟著沉默寡言,這會她心事重重,眉間幾乎能看見一道淺淺的陰影,吳楚楚懷疑自己如果不主動跟她搭話,她能這麼皺著眉面壁面到一整天。

  「那個……阿翡。」

  周翡回過神來,轉向吳楚楚,見那女孩面露緊張,好像生怕自己叫得唐突,自己不應一樣,便「嗯」了一聲。

  吳楚楚想了半天,想不出跟周翡能聊些什麼,只好就事論事地問道:「咱們下一步怎麼辦?」

  「先躲幾天,」周翡道,「北斗今天滅這個滿門,明天滅那個滿門,應該忙得很,不大可能總在這裡待著,我們躲過這一陣子就行。等他們走了我們就奔南邊,放心吧,越往南越安全。」

  吳楚楚點點頭,又問道:「四十八寨到底是什麼樣的?」

  周翡沒聽出她想引著自己多說幾句話,只道她是沒了母親和弟弟,一個孤女心裡沒底,便道:「四十八寨其實是四十八個門派,你要是怕生,可以先住我那,我不在的時候還可以跟我妹妹一起。」

  吳楚楚好不容易抓到個話頭,忙問道:「你還有妹妹?肯定是很美很厲害的!」

  李妍的形象在周翡心裡一閃而過,她順口說道:「長得一般吧,也不厲害,是個二百五。」

  吳楚楚:「……」

  真是沒法好好聊下去了!

  吳楚楚自己尷尬了好一會,結果一看周翡十分無辜的表情,尷尬之餘,又覺得有點好笑。

  她這一笑,周翡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話讓人沒法接,就想往回找補,然而也不知道要聊什麼好,只好乾巴巴地沒話找話道:「你脖子上掛的是長命鎖嗎?」

  一般只有小孩才戴這種長命鎖,據說是可以戴到成年,但是少年長到個十一二歲,多半就自以為是個人,開始嫌這玩意幼稚了,很少看見吳楚楚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還戴這東西。

  吳楚楚低頭摸了摸頸子上的項圈,神色黯淡了下去:「我爹給我戴上的,我小時候,他找人給我批過命,算命的說我命薄,須得有東西壓一壓,這個要出閣的時候才能取下。」

  周翡:「我們大當家說你爹是個英雄。」

  吳楚楚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我爹嗎?」

  周翡搖搖頭,說道:「我頭一次下山。」

  「嗯,」吳楚楚非常理解地點點頭,又道,「你要是早個三五年下山,就不覺得我爹是英雄了,那時候他們都叫他『叛黨二臣』。當年北朝皇帝篡位奪了權,十二臣送舊皇族南下,朝中沒走的也有不少不願侍二主的,早年間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剩下的要麼是北朝皇帝的人,要麼被迫變了節,我爹就是當年『變節』之人,因他後來是變節之人中官位最高的武將,北朝皇帝便封他做了『忠武將軍』,『忠武』二字一度成了個笑話,任是誰提起,都要啐上一口。」

  周翡聽李瑾容提起「忠武將軍」,卻沒想到這是大當家的老對頭北朝皇帝封的,不由得呆住了。

  「不怕你笑話,其實直到前年,我還以為他是這樣的人。」吳楚楚說道,「誰知有一天,他突然匆匆回來,將我們母子三人送走,就是終南隱居的那個地方——那裡窮鄉僻壤,外面發生什麼都不知道,我只記得娘整日裡抹淚,很久以後,才聽人說,當年送幼帝南下的時候,他們一起商量過,要留下一人,在朝中做內應,背這個千古罵名。他們那些年內外並肩,拚命給南朝留下迴旋餘地,這才建了南朝。可是幾次三番,做得再天衣無縫,曹仲昆也要懷疑,三年前那次裝病,是為了設局絞殺多方江湖勢力,也是為了試探他。」

  「他知道就算這回勉強過關,帝王也已經見疑,忠心不二的尚且難過猜忌關,何況他本就有二心。我爹寫了封信給我娘,只說『唾面自乾二十年,到此有終』,然後他臨陣倒戈,與甘棠先生裡應外合,連下三城,殺廉貞星。他也……算是殉了國。」

  周翡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奇異的,她並沒有產生什麼「這是一條英雄好漢」的感慨,反而從吳費將軍給夫人的信裡聽出了一股天大的委屈,少年人往往能忍得了痛,忍得了苦,卻忍不了辱。她隨著吳楚楚的話想了一想,只覺得稍稍代入一點,就憤懣難平,恨不能玉石俱焚的一死才能得以昭雪。

  「二十年。」周翡道。

  吳楚楚「嗯」了一聲——對兩個還不知道二十歲是個什麼光景的姑娘來說,「二十年」聽起來,差不多有「一生一世」那麼長了。

  吳楚楚道:「我爹說,當年程嬰與公孫杵臼一捨兒、一捨命,世人都當程嬰是賣友求榮,苟且偷生,而他雖也受千夫所指,好歹未曾連累妻兒,比之先人境遇,已經不知強了多少,因此心滿意足,不敢鬱憤。」

  周翡搖頭道:「這道理我不是很明白。」

  誰知她當時說不明白,過了沒兩天,就不得不明白了。

  沈天樞與仇天璣確實不可能在華容逗留太久,可這幾天之內,將華容縣城搜了個底朝天,卻連隻耗子也抓不出來。

  周翡知道,只要拖到兩個北斗帶著他們的狗離開,她就算贏了,沈天樞當然也想得明白。

  第三天,隱藏在民居裡的白先生回來報訊,說是在城中明裡暗裡找人的黑衣人撤了,謝允仔細聽過白先生報來的種種訊息,推測出北斗可能是在找一樣東西,那東西不怕火燒。

  白先生道:「剛開始黑衣人死了幾個,陣腳亂了,據說貪狼和祿存還因此生了齟齬。」

  「沈天樞對四十八寨的人不會這麼大意,」謝允緩緩說道,「所以那東西在吳家人……吳小姐或是她那小弟弟身上,那倆孩子肯定有一個還活著,而且北斗剛開始沒想到吳家人身邊還有高手相護。」

  他說到這裡,心裡忽然起了一點說不出的期盼——謝允知道,以張晨飛等人的為人,倘若當時真的通過某種方法,有機會將他們中的一人和吳家子女送走的話,他們推出去的人必是那個小師妹。

  所以……周翡可能還活著麼?

  白先生又道:「今日沈天樞在府衙門口大張旗鼓地表彰一個人,三公子可知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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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40:31 |只看該作者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三十四章 三試

  明琛帶著白先生、一個侍女青梅以及幾個護衛,在華容一帶逗留的時間肯定已經不短了,儼然編造出一個天衣無縫的假身份,跟左鄰右舍都混了個臉熟。

  謝允對他這「兄弟」有種十分刻意的忽視,別說明琛只是帶著一幫人在北朝治下之地無故逗留,就是他披上張羊皮去吃草,謝允大概也打算視而不見,假裝此事沒有一點奇怪之處。

  但是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他卻不得不借助明琛的力量了。

  明琛待他倒是沒話說。

  那位白先生除了本領大之外,還有一雙妙手,能將男變成女、老變成少,他身邊揣著成打的人皮面具,三下五除二便將謝允的臉畫得與屋裡的一個護衛一模一樣,只要不將兩張臉貼在一起仔細比對,幾乎看不出破綻來。

  謝允頂著這張臉出門,周圍住的老百姓都會跟他打招呼,活像他已經在此地活了五百年,會比較自然,不容易打草驚蛇。

  見他們這邊完事,明琛便和顏悅色地對那護衛道:「辛苦了,甲辰,你先去忙吧,今天不要出門。」

  「甲辰」沉默地施禮一拜,腳下無聲地離開了。

  謝允暗嘆了口氣,他知道這些護衛除了個個身懷絕技,保護主人安全之外,還是「替身」。

  他們每個人的臉都在白先生這裡有很多「備用」,一旦遇到化解不開的危機,隨時要為主人抵一條命。

  謝允看見這些人、想起他們的職責,心裡總是不太愉快,然而此事畢竟不歸他管,他也不好多加置喙,只對白先生道:「多謝,我們快走吧。」

  片刻後,白先生便帶著僕從「甲辰」,出了門,不著痕跡地融入了人群中。

  他們趕到的時候,堪堪聽見沈天樞乾巴巴地說道:「……棄暗投明,於國有功,特此嘉獎,賞金三百。」

  說完,他的表情就好像自己當眾放了個屁一樣陰沉,就愛答不理地將周圍一干人等撂下,自顧自地走到一邊落了座,反正誰也不敢挑他的理。

  隨後,一個黑衣人端著個大托盤走了出來,三百兩可也有個十八九斤重,但那黑衣人卻根本沒用手掌,只幾根指頭輕飄飄的撐著托盤,好像托的不是一堆沉甸甸的金子,而是一張紙。

  老百姓們家裡湊些散碎銀兩尚且不易,何曾見過一個個整齊排列的小金元寶?

  一時直眼的直言,炸鍋的炸鍋。

  仇天璣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忽然歪嘴一笑,衝身後的人伸手道:「請吧!」

  謝允耳畔「嗡」一聲,見周圍不少人也同他一樣——有的原地晃了晃,有的下意識地摀住了耳朵。

  仇天璣沒有喊,甚至沒有刻意大聲說話,然而即便在最外圍也能將他的話聽得一清二楚,那聲音傳出老遠,入耳時,耳朵裡好似給長針紮了一下似的,說不出的難過。

  謝允這才看清了他身後的瘦小男人,不由得輕輕閉了一下眼——那人他也認出來了,幾天前,此人形貌雖然比現在也美不到哪去,人卻沒有此時這麼畏縮,也沒有這樣戰戰兢兢的強顏歡笑。他甚至跟自己打過招呼,招待過他們一頓好舒心的飯菜。

  謝允心裡無法控制地冒出一個念頭:「周翡知道嗎?」

  只見那仇天璣負手而立,用他那特殊的聲音開了腔:「想必諸位鄉親都還記得,幾日前,一夥反賊途徑此地,現已伏誅……」

  祿存星的聲音籠在整個華榮城上,小商小販都圍攏過來,附近的民居中,也有不少人推開窗戶往外張望。縣令大人府上,僕從們三五一群地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而那偏遠的小院裡,周翡扣緊了手中的長刀。

  「這夥人自蜀中流竄而出,在本地作亂已久,過往路人一概不放過,向來是有財劫財、無財劫馬,草菅人命,無惡不作!我等沿途而來,見荒村個個未能逃脫毒手,幾乎被劫掠一空,村民們白日閉戶,風聲鶴唳,夙夜提心吊膽,唯恐賊人又至!著實可憎可惡!這種奸賊留在世上,貽害無窮,非千刀萬剮不足以平民憤!」

  眾人齊聲高呼道:「千刀萬剮!千刀萬剮!」

  那聲音依稀穿過府衙與庭院,落到周翡的耳朵裡。瘋女人的小院十分偏遠,往日裡車水馬龍都是聽不見的,此時那聲音竟能傳進來,應和者應該是極多的,想必臨街聽來要震耳欲聾了。

  周翡閉上眼都能想像得出,木小喬在洞庭一線做了那麼大的孽,華容城中必然有流亡至此的百姓,他們不明就裡,聽了這番栽贓陷害,還以為害他們家破人亡的是那日客棧中抬出來的屍體。

  怎能不群情激奮、大聲稱快?

  她的刀尖豎在地上,握著刀的手上青筋暴跳。

  「更有那二次叛主的吳費餘孽,出逃後,不思悔改,竟與其狼狽為奸!罪婦吳范氏,吳賊之妻,事發後,竟拒不認罪,公然出逃,轉投匪人之間,日夜與竊盜強梁為伍。嘿嘿,這種淫娃蕩婦……」

  周翡手中的刀鞘在地上劃過,發出一聲短促的尖鳴。吳楚楚卻是哭不會哭、笑不會笑,像是已經呆了。

  她母親出身清貴,自幼知書達理,一輩子相夫教子、規規矩矩,如今落個死無葬身之地不說,身後還要任憑這些人張著臭氣熏天的嘴,給她編排一個不貞不潔、淫蕩齷齪的名聲。

  吳費將軍生前慶幸未曾連累妻兒,死後卻終於難脫此劫。

  這時,院子中驟然響起一陣突兀的歌聲,打斷了祿存傳進來的話音。那女聲高亢得近乎遼闊,唱詞儘是「咿咿呀呀」,不知在說什麼,只覺得淒切非常。

  周翡猝不及防地一激靈,順著門縫往外望去,見住在這院的瘋女人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院子中央,鞋也沒穿,露出一雙光腳,把自己裹得跟山雞一樣五顏六色,將大樹下當成了一個披紅掛綵的戲台,自顧自地表演起來。

  自從送飯的小廝被這院的女僕打出去了一次之後,便不敢再來挑釁了,每天都是把殘羹冷炙扔在門口就走。周翡覺得自己不請自來,躲在人家院裡,多少應該有點表示,便在每次去廚房做樑上君子的時候,順手多帶上一些好拿的點心饅頭之類,悄悄放在她們的食盒裡。

  這幾天,女瘋子不是在屋裡悶著,就是在院裡痴痴地坐著,周翡除了偷偷給吃的,一直也沒怎麼留心過她。

  此時,周翡透過門上小縫,盯著那又唱又跳的瘋女人,心裡驚疑不定地想道:「普通人一嗓子能蓋過那北斗的聲音嗎?她是真瘋假瘋?有什麼來曆?」

  祿存仇天璣的話雖然說得周翡火冒三丈,她卻也想從那祿存星口中聽到些要緊消息——比如他們什麼時候走,再比如四十八寨暗樁叛變,那叛徒會不會打著晨飛師兄的名義假傳信息,誘騙正在找他們的王老夫人……或是乾脆對四十八寨不利?

  可眼看那瘋子又唱起來沒完,周翡真恨不能衝出去拿破布堵了她的嘴。

  正在她心裡火燒火燎的時候,院裡的僕婦端著個木盆跑出來,將那木盆往門口一放,跺腳道:「我的祖宗,你怎麼又出來了!」

  瘋女人捏著蘭花指:「零落成泥……」

  「成泥成泥。」僕婦在自己身上抹了一把手上的水珠,跑過來拉走了女主人,絮絮叨叨道,「知道有泥還不穿鞋,唉!」

  「零落成泥碾作塵,是沒有遺香的。」等那兩人離開,吳楚楚忽然低聲道。

  周翡一愣,低頭看著她。

  吳楚楚道:「我娘以前跟我說過,生民都在泥水裡,每日受苦楚不得解脫,最愛聽的,不過就是『清者不清,烈女偷情,聖人藏汙,賢良納垢』,諸如此類,百聽不厭,反覆咀嚼也津津有味,哪裡容得下『高潔』二字?」

  周翡連日來悲憤無從宣洩,聽了這話,心頭忽然湧上一股戾氣:「誰敢說三道四,一起殺了就是。」

  吳楚楚生性嬌怯,別人說什麼她都答應好,其實真正心裡想的,卻很少宣之於口,這幾日跟著周翡雖然沒少受罪,心裡卻不由得拿她的當起了自己的親人,言語間也就少了幾分顧忌,便低眉順目地柔聲道:「不是的,阿翡,我娘說,旁人無緣無故地作踐你,心裡便是抱定了你也同他們一樣卑劣的念頭,你若真的見一個殺一個,久而久之,性情必然偏激易怒,容不得別人一點忤逆,那豈不是如了他們的意?」

  周翡心裡嗤之以鼻:「什麼狗屁道理,唸書念傻了。偏激易怒又怎麼樣,總比做一個被人無緣無故燒死的螻蟻強。」

  然而她感覺這句話要是說出口,吳楚楚準得哭,便用力嚥回去了。

  周翡的手指勒著長刀的刀鞘,反複摩挲,將手指勒出了一條深深的印子。

  她滿心想著提刀衝出去,把那膽敢胡說八道的人舌頭割下來,然而同時,她也無比清楚,以她的本領,充其量只夠在這又黑又小的屋子裡跟吳楚楚放一放狠話,哪怕再來一個周翡,也未必能碰得著北斗那些人一根汗毛。

  不必有仇天璣在外面煽風點火,光是這真實無比的事實,已經足以讓她五內俱焚了。

  沒有瘋女人的歌聲,仇天璣的聲音便繼續無屏無欄地遠遠飄了進來,他細細地說了朝廷如何英明神武,如何定下剿匪大計,如何分化這些「魚肉百姓」的反賊,打入他們的暗樁,利用反賊們「分贓不均」,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地策反迷途知返之徒云云……

  「諸位鄉親!這些賊人手裡沾了多少血淚人命?如今一死了之,倒是便宜他們了!」

  這時,人群中忽然有人大喊道:「鞭屍!」

  謝允倏地一震,扭頭望去,卻沒看見喊這話的人是誰。

  仇天璣聽了,一臉鳥樣的五官舒展開,似是十分滿意地笑了笑,擺手道:「殺人不過頭點地,過了,過了。」

  然而週遭眾人卻已經給勾起了一腔暴虐,越是聽人說「過」,便越是鬧得沸反盈天。

  仇天璣大笑道:「好,順應民意!將這些賊人鞭屍於市!」

  謝允驀地上前,被白先生一把拽住。

  謝允用力一掙。

  白先生附在他耳邊道:「三公子稍安勿躁,以我一人之力,難以招架貪狼和祿存兩大高手,死者已矣,待我們蕩平偽朝,沉冤終有昭雪一日,不必急於這一時。」

  謝允面頰緊繃,隔著薄薄的人皮面具,幾乎能看出他額角的青筋來,良久,他幾不可聞地問道:「白先生,霍家堡本為江湖門派,就算將四下雜門小派收歸一統,本也不過是些逞兇鬥勇之徒,為何會突然屯兵養馬,大肆斂財?霍連濤自以為搭上了誰的船?」

  白先生一愣,電光石火間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忙道:「三公子,我家公子到此地時日尚短,確實跟霍家堡主有聯係,那也不過是出於同仇敵愾對付曹賊之心。霍家堡魚龍混雜,其麾下有什麼人,有什麼作為,我家公子也並不知曉,這……」

  謝允面無表情地打斷他道:「您不必對我解釋,誰還沒幾個『不體面』的江湖朋友呢?」

  白先生不知道「不體面」仨字裡有什麼典故,一時懷疑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不知該如何往下接。

  三言兩語間,仇天璣已經命麾下黑衣人將客棧中橫死的幾十具焦黑的屍體抬了出來,並排擺在長街上。

  沈天樞倏地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拂袖而去,貪狼組的黑衣人緊隨其後,兩側的黑衣人「呼啦啦」地少了一半,仇天璣目光陰沉地望著他的背影,繼而一抬手。

  他手下的黑衣人們齊刷刷地分開兩邊,騰出了好大一片空場,剛開始沒人敢動,直到一個流民模樣的老漢顫顫巍巍地走上前來,先是在一具屍體上踢了一腳,隨後他面露仇恨與猙獰神色,瘋了似的用力踩、跺……

  仇天璣高舉雙手,一隻獵鷹呼嘯著落在他小臂上,振起的翅膀凜凜帶著鋒銳的殺機。他大聲道:「反賊同黨尚未肅清,有再立功者,依然賞金三百!」

  有一個開頭的,很快有效仿的,夾道的百姓中,有親友或自己被木小喬他們那一波人迫害過的,有單純為別人義憤填膺的,有跟著湊熱鬧的,還有惦記著方才那黑衣人托在手中的三百兩黃金的……諸多種種匯聚到一起,好生大快人心。

  白先生伸手一拉僵立原地的謝允:「三公子,走。」

  謝允一動不動。

  白先生:「三……」

  「等等,」謝允艱難地說道,「我……我一個朋友現在或許也在城中,我怕她做出什麼衝動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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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三十五章 意外

  「大人!」一個北斗黑衣人縱馬而來,堪堪在沈天樞面前停了下來,他翻身下馬,單膝跪地,口中說道,「童大人將那山谷搜遍,未能找到木小喬蹤跡,遣我來問大人一聲,下一步待要如何?」

  沈天樞頓了頓,掀起眼皮說道:「即刻啟程,與武曲組在嶽陽匯合!」

  旁邊有一位貪狼組的黑衣人聽了,忙小心翼翼地提道:「那仇大人那邊……」

  沈天樞瞥了他一眼,那黑衣人後背一涼,頓時不敢吭聲了。

  「大人?」沈天樞冷笑了一聲,「沈某人與這等貨色並稱,也難怪是個天下聞名的豬狗不如。」

  他一句話貶斥祿存,卻連自己也沒放過,旁邊屬下們聽了一時不知怎麼接話,可不能說「大人英明」吧?只好呆若木雞地面面相覷。

  沈天樞一眼掃過這些人唯唯諾諾、畏畏縮縮的模樣,只覺得同僚都是王八蛋,屬下一幫廢物點心,自己不知為什麼還要混在其中挨萬人唾罵,一時真是好生憋屈,便一邊撫胸咳嗽,一邊大步流星地走了。

  另一邊,隨著日照西偏,長街上,瘋狂的人群終於宣洩夠了,漸漸散去,地上只留下了一灘令人作嘔的殘渣,而天色卻已經晦暗了下來。

  兩側的黑衣人緊張戒備了一天,這會依然不敢散去,還在等仇天璣的命令。

  仇天璣緩緩地撫摸著老鷹的脖子,面色陰晴不定,一個祿存組的黑衣人走過來,低聲請示道:「大人?」

  仇天璣其實跟沈天樞和童開陽不是一路,他是特地追著吳家人來的,剛開始聽說吳家人暗中聯繫上了四十八寨,仇天璣還有點如臨大敵——四十八寨群山林立,裡面更是高手如雲,這些年來,就像一隻叫人無處下嘴的刺蝟,人一旦遁入其中,再要挖出來可就難了。

  可誰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佈置下去,好不容易在客棧困住了「大魚」,剛一動起手來,仇天璣就發現其中並無頂尖高手。為首的那青年怕是尚未滿而立之年,不過就是個年長點的晚輩帶著一群乳臭未乾的小崽子。

  此時華容城內外戒備森嚴,一隻蒼蠅也飛不出去,仇天璣料定了他要找的人仍隱蔽在此,這才想出這些陰損主意逼他們出來——但凡少年人,大多忍不了仇、忍不了汙名、忍不了辱,誰知他在這將鬧劇轟轟烈烈的演了一天,那隱蔽的人卻連影子都沒有,全然是「媚眼拋給了瞎子看」,好不尷尬。

  「我還道李瑾容不知道有『那東西』,方才派了幾個小崽出來送菜,不料倒是小看她了,叫她在我眼皮底下玩了個金蟬脫殼。」仇天璣沉吟片刻,認定了那暗中隱匿的人必是個「心機深沉、手段老辣」的高手,便冷笑了一聲,緩緩說道,「我說不過是幾個孤兒寡母,怎麼請得動四十八寨當靠山,李瑾容那婆娘也真是無利不起早……只要這個人還在城中,咱們就有的機會,不妨,先撤。」

  他一聲令下,巡街與站崗的人留下,大部分祿存組的黑衣人們則跟著仇天璣撤走了,藏在人堆裡的白先生總算鬆了口氣——他方才就在想,萬一謝允那不知從哪裡結識的傻朋友從天而降,非得往人家刀口上撞,他肯定不能袖手旁觀。可是自家三爺「一身是腿」的本領他是知道的,能跟他混在一起的,想必也不大可能是什麼絕頂高手,白先生身在北斗重圍中,自己殺出去已經難能可貴,再要兼顧這些人更是不可能的,十有八九得將老命交代在這。

  幸虧謝三爺說的那位「朋友」還沒傻到家。

  而謝允的心卻緩緩地沉了下去。

  白先生微微拉扯了他一下,用眼神請示。謝允沉默片刻,輕輕一點頭,兩人便同來時一樣,一前一後地走了。

  「不可能是周翡。」謝允先是冷靜地心想,「周翡那個脾氣,她不可能忍得下來。」

  然後他又若有所思地往前走了幾步,腳步驀地停下了。

  是了,北斗滿城追捕的人既然不是周翡,那麼她……方才應該就是在自己面前了。

  那些燒焦的、蜷縮成一團的屍體,被無數人踐踏過後,落成一堆殘肢。

  一瞬間好像有那麼一根長針,在黃昏中險惡地露出頭來,一下穿進了他的胸肺中,謝允嗆咳幾聲,險些喘不上氣來。

  那個笑容不多,但一笑起來,修長的眼尾就會彎彎地翹起來,顯得有幾分促狹的小姑娘……

  一本正經地對他說「交代重要」,在昏暗的石牢內將一堆亂七八糟的瓶瓶罐罐一股腦地塞過來的小姑娘,怎麼可能變成一團手腳不分的爛肉呢?

  怎麼能被那些仵作怠慢地用草蓆一裹,隨手拉到郊外的亂葬崗一扔呢?

  謝允好像一個反應遲鈍的人,他盯著看著的時候,腦子裡一直在琢磨北斗的諸多所作所為,直到這會,他才似乎是回過味來了——那些方才跟他共患過難、在野外幕天席地地聊天閒侃的人,一個都沒了。

  他一時有些恍惚起來,總覺得有個纖細的姑娘,懶洋洋地坐在他旁邊,一張臉髒得花貓一樣也不知道洗,還信誓旦旦地要給偷偷聽歌伎唱曲的師兄告黑狀……

  白先生見他突然停下,不明所以,轉頭略帶詢問地看著他,便只見謝三公子頂著甲辰那張木訥的臉,直直地看著腳下三尺之處的地面,不知是入了神、還是跑了魂,然後突然魔障了似的,轉身就走。

  白先生嚇了一跳,一把扣住他肩膀:「三……你幹什麼去?」

  他是當世高手,一把扣住謝允肩頭,謝允自然就寸步難行。

  謝允被他一聲斷喝叫回了三魂七魄,瞳孔微微一縮。

  對了,他要幹什麼去?收屍麼?

  不管是不是圈套,亂葬崗附近肯定有仇天璣的眼線,就等著他們自投羅網。他喉頭微微動了兩下,終於不得不承認,他做什麼都於事無補。

  謝允沉默了半晌,終於還是轉過頭來,對白先生道:「沒什麼,走吧。」

  白先生低聲說道:「等這檔子事過了,這些禍害都走了,咱們派幾個人,去郊外將那些朋友們收殮了便是。」

  謝允頭也不回道:「早被野獸叼完了,不必了,多謝。」

  白先生多年來見慣生死離合,義氣盡到了,最多事後唏噓幾句,三五天一過,倘若無人提起,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眾生都有一死,或是今天,或是明天,今天在別人的墳頭上痛哭流涕,指不定明天自己連個墳頭都沒有,這都是尋常事……然而聽了謝允這句話,他不知為什麼,突然回頭張望了一眼人群漸散之處,見官兵與仵作開始動手收拾殘局,便無端品出了一股說不出的淒涼。

  這人命啊,比粟賤,比米賤,比布帛賤,比車馬賤。

  唯獨比情義貴一點,也算可喜可賀。

  周翡還不知道在敵我雙方眼裡,她已經成了個「老奸巨猾」的人物。

  她能在一夜之間被逼著長出個心眼,卻不可能睡一宿覺就七竅皆通。當聽明白仇天璣要幹什麼的時候,她腦子裡一根弦當即就斷了,頓時什麼想法都沒有,就想把仇天璣拖過來,一口一口乾嚼了,當時便將一切都置之度外,要出門行兇。

  吳楚楚端個大點的飯碗手都哆嗦,哪裡拉得住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周翡縱身一躍,跳到窗外,吳楚楚惶急地追了過去,雙手撐在窗欞上,玩命試了兩遍,別說翻出去,她愣是沒能把自己撐起來,又不敢在這地方大喊大叫,只能絕望地小聲叫道:「阿翡!阿翡!」

  周翡根本不聽她的,不料就在這時,一團姹紫嫣紅突然從天而降。

  吳楚楚嚇得「啊」一下失聲叫出來,定睛一看,這院裡的瘋女人居然從房上「飄」了下來,落地不驚塵地擋在了周翡面前,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周翡眼底泛紅,略一拱手道:「多謝前輩這幾日收留,多有打擾,來日有命再報。」

  說完,她不管不顧地上前一步,要從瘋女人身邊繞過去。

  誰知那瘋女人就像玩劫道遊戲一樣,周翡往左,她就往左,周翡往右,她也往右,掛滿了綵綢的雙手像一隻撲棱棱的大蛾子,陰魂不散地擋在周翡面前。玩著玩著,她還玩出了趣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周翡額角青筋暴跳,再也不想跟她廢話,口中道聲「得罪」,長刀不出鞘,直削向瘋女人肩頭,想逼她躲開。

  誰知手腕當即一震,她的刀竟給人家一把抓在了手裡。

  瘋女人:「嘿嘿嘿……」

  周翡一把將長刀從刀鞘中拽了出來,翻手倒換到刀背一側,用刀背橫掃對方胸腹。瘋女人「哎呀」一聲,整個人往後一縮,周翡趁機躥上房梁,誰知還不等她另闢蹊徑逃走,腳腕便被一隻爪子抓住了。

  習武之人,第一基本功是下盤要穩,這是從小就開始練的。誰知被那骨瘦如柴的爪子一拽一拉,周翡便感覺一股大力襲來,使出「千斤墜」竟然一點用都沒有,她整個人被這瘋女人倒提著從房上給「掄了」下來!

  吳楚楚尖叫道:「阿翡!」

  院裡的彪悍僕婦終於給她這一嗓子驚動了,扛著大掃帚便跑了出來:「什麼人!」

  僕婦三步並作兩步趕來,低頭一看,呆了。

  周翡手中的刀摔在了兩尺之外,她一隻腳給女主人攥在手裡,人拖在地上,差點摔暈了。

  僕婦瞪大了眼睛:「啊喲,你們是什麼人?」

  周翡眼前發黑,實在說不出話來。

  瘋女人不笑了,面無表情地將周翡一拎,拖在地上拖回了院裡。僕婦四下看了看,將摔在一邊的長刀撿起來,跟回了院裡,謹慎地將門插上。

  瘋女人將周翡拖到院裡便鬆了手,周翡立刻下意識地將好不容易「要回來」的腳一縮,咬牙切齒地「喀拉」一聲,合上了脫臼的腳腕,吳楚楚忙從藏身的小庫房裡跑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擋在周翡麵前,矮身一福道:「這位夫人,我們不請自來,實在抱歉,我們沒有惡意的,也沒偷、偷東西,那、那個……」

  瘋女人不笑的時候,看著就跟正常人一模一樣,只有那對漆黑的眼珠看著有些瘮人。她伸手拈了拈鬢角,看也不看吳楚楚,盯著周翡問道:「小丫頭,破雪刀誰教你的?」

  周翡狼狽地坐在地上,聞聲一怔,飄走的理智漸漸回籠,她想了想,回道:「家傳。」

  瘋女人「哦」了一聲,又問道:「那麼李徵是你什麼人?」

  「李徵」就是李瑾容之父,四十八寨的老寨主。

  周翡:「是我外祖父。」

  扛著掃帚的僕婦「呀」了一聲,上下打量著周翡。

  周翡奇怪地打量著面前這顯得一點也不瘋的女人,語氣略微好了點,問道:「請問前輩是……」

  瘋女人微笑道:「我是你姥姥。」

  周翡:「……」

  她愣了片刻,登時大怒。她外祖母是生二舅的時候難產而歿,眼前這瘋女人比李瑾容大不了幾歲,分明是胡說八道,佔她便宜也就算了,還一佔要佔兩輩人的便宜,且對先人不敬!

  周翡忍著腳腕疼一躍而起,冷冷地說道:「前輩,你要是再口出妄言,就算我打不過你,少不得也要領教一二了!」

  瘋女人聞言,受驚嚇似的往後退了一步,竟如同小女孩一般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嘟起嘴道:「好凶,『後姥姥』也是姥姥,怎麼,你看我生得不如你前頭那個親姥姥美嗎?」

  周翡忍無可忍,一掌拍過去打斷了這一串顛三倒四的「姥姥」。

  那瘋女人嘻嘻哈哈地笑著滿院跑,好像跟她鬧著玩似的。周翡手中沒有刀,掌法卻與她的刀一脈相承,又烈又快,然而她卻彷彿拍打著一塊浮在水裡的冰,滑不留手,沒有一掌能拍實。

  周翡怒極,在空中一撈,一把扯住瘋女人身上一根緞帶,狠狠地一帶,一掌斜落而下,竟是以掌為刀,掌落處「嗚」一聲響。

  那瘋女人笑道:「好刀!」

  她遊魚似的側身滑了一步,周翡一掌正落在她胸前另一條緞帶上,那緞帶竟好似活的一樣,柔弱無骨地一沉一裹,將她整隻手裹在其中,而後眼前一花,那瘋女人腳下不知走了個什麼詭異的步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周翡包成了一隻五顏六色的大蠶繭。

  周翡:「……」

  吳楚楚已經嚇呆了。

  瘋女人十分憐愛似的在她臉上摸了一把:「可憐見的小寶貝。」

  周翡掙了兩下,連條縫也掙不開,她本就被仇天璣激得滿腔憤懣,又叫這莫名其妙的瘋女人三言兩語逗得火冒三丈,心裡悲憤交加,想道:「我不能出去殺了北斗給師兄報仇就算了,現在卻連個瘋子都奈何不了,任憑她口無遮攔,連先人都不得安寧……」

  她太陽穴上好像有一根筋劇烈地跳著,跳得她半邊腦袋針紮似的疼,周翡心頭突然湧上一個念頭:「倘若當時機緣巧合之下逃出來的是晨飛師兄……是隨便一個師兄,哪會這樣沒用?」

  她越想心口越堵,一時走火入魔似的愣怔原地。隨即喉頭一甜,竟生生把自己逼出了一口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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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21 00:40:5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三十六章 南刀

  周翡恍恍惚惚間覺得自己眼前似乎亮起一小坨光,接著,彷彿有熱源靠近她的臉。

  一個聲音說道:「這丫頭功夫很湊合,模樣更湊合,我瞧她既不像李徵大哥,也不像我……莫非,是像她那個親姥姥?」

  周翡心道:「呸!」

  可惜,她雖然有啐那人一臉的心,卻沒這個力。

  周翡十歲出頭的時候,李瑾容嫌她腿腳不穩,變著法地摔了她三個多月,摔完以後,寨中長輩等閒絆不倒她,方才卻被那瘋女人一隻雞爪子從房上拽下來直接掄在地上,可想那得是多大的力道。

  她當時就覺得五臟六腑移了個位,半天沒能說出話來,便已經是受了內傷,後來又被對方出言相激,怒極攻心,所以有這一口血。

  不過也幸虧周翡沒力氣回答。

  吳楚楚見那瘋女人舉著個十分簡陋的小油燈,在光線昏暗的室內在周翡眼前晃來晃去,說到「像她那個親姥姥」的時候,陡然目露凶光,看起來幾乎就要將那帶油的火按到周翡臉上,給她回爐重造一番。

  這位前輩瘋得十分隨便,根本無跡可尋,吳楚楚生怕她說話說一半凶性大發,忙道:「女兒效父,女孩兒自然是長得像她爹爹的。」

  瘋女人聽了,神色果然就柔和了下來,將手中的「凶器」也放在了一邊,煞有介事地點頭道:「倒是沒見過姑爺,改天應該帶來我瞧瞧。」

  吳楚楚戰戰兢兢的不敢答音,後背都被冷汗浸濕了,比之前跟周翡在小巷子裡躲黑衣人時還要怕——畢竟那時候有周翡,現在卻要她一個人應付這個厲害得要命的瘋子。她不著痕跡地嚥了幾口口水,鼓足勇氣問道:「夫人怎麼稱呼?」

  瘋女人十分端莊地坐在一邊,伸手一下一下地攏著自己的鬢角,態度還算溫和地說道:「我叫做段九娘,你又是誰?你爹娘呢?」

  「我父母都……」吳楚楚以為自己驚懼交加之下,能太太平平地將「我父母都沒了」這句話說出口,誰知壓抑了多日的情緒卻一點也不顧念主人的境遇,她把「都」字連說了兩遍,被一片草蓆蓋住的記憶卻洶湧地將那許多生離死別一股腦地衝上來,吳楚楚後知後覺地才發現臉頰一片冰涼,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淚如雨下。

  「都死啦?」段九娘往前探了探身,手肘撐在膝蓋上,少女似的托著腮,然而托的是一張皮膚鬆弛、嘴唇猩紅的臉,便不讓人覺得「嬌俏」,只覺得有點可怖了。

  吳楚楚淚流滿面地盯著她的「血盆大口」,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段九娘眉目不驚地說道:「爹娘都死了有什麼好哭的,天底下有幾個爹娘都活著的?我爹娘都投胎兩回了,兄弟姊妹一個都沒有,好不容易有個情人,哎呀,也下了那黃泉去也——」

  「哎呀」後面的一句話,是她捏著嗓子唱出來的,不是時下流行的詞曲,聽著像是某處鄉間的小調。吳楚楚未防她好好說著話,居然又唱上了,一時目瞪口呆。只見那段九娘扭著水蛇腰站了起來,伸出尖尖的指甲,在昏迷不醒的周翡額頭上輕輕一點,似嗔還笑道:「小冤家。」

  說完,她哼哼唧唧地發出一陣讓人頭皮發麻的笑聲,念叨著「冤家長」、「冤家短」的,自行到院裡耍把式去了。

  吳楚楚:「……」

  怎麼一點預兆沒有,又瘋了呢?

  周翡是在一陣女鬼似的笑聲裡醒過來的,她周身繃緊,猛地坐了起來,一睜眼就要殺人的目光又把吳楚楚嚇了一跳,隨後她又驚又喜道:「你醒了!」

  周翡低頭瞥見放在自己身邊的長刀,衝她擺了一下手。

  下一刻,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院裡的老僕婦端著兩個碗走了進來,徑直放在周翡面前。

  周翡戒備地盯著她。

  僕婦將一雙粗糲的手在身上抹了抹,有些拘謹地笑道:「這米粥我用小爐子熱過,熱的,可以入口,吃吧。」

  周翡一動不動。

  這五大三粗的僕婦大概常年跟瘋子在一起待久了,倘不是遇見逼她叉腰罵大街的人,倒也有幾分耐性,她拉過一個小板凳,在周翡對面坐下,說道:「我說這幾日那些斷子絕孫的狗腿子們怎麼好心送了不少人食呢?敢情是託了李姑娘的福……」

  周翡冷冷地打斷她道:「我不姓李。」

  僕婦一愣,繼而又笑道:「對對,瞧我這腦子——呃……我家夫人啊,瘋了可有十多年啦,說話做事顛三倒四、沒輕沒重,姑娘不要跟她計較才好。」

  周翡:「恕我眼拙,沒看出她哪瘋來。」

  老僕婦嘆道:「她也不是完全沒有神智,只是好一陣歹一陣的,有時候看著好好的,不定過一會想起什麼來,就又魔障了。」

  吳楚楚問道:「九娘她是生來如此嗎?」

  周翡聽了,眉頭稍稍一揚:「什麼九娘?」

  吳楚楚便說道:「她說她叫做段九娘。」

  周翡覺得這名字十分耳熟,幾乎就要呼之欲出似的,以她的孤陋寡聞,這種情況實在難得,可見「段九娘」肯定是個名宿。她仔細回憶了半晌,腦子裡忽然靈光一閃,驀地坐正了,脫口道:「她就是段九娘?她怎麼會是段九娘?」

  這都是很早以前,李瑾容偶爾跟他們提起過的,李瑾容難得說起外面的江湖事,斷然不會浪費口舌說些無名小卒,就連「北斗」,因為是北朝走狗,都沒有被她提一提的資格。

  而這些叫李大當家覺得「是個人物」的人名裡,排出來便是「雙刀分南北,一劍定山川,關西枯榮手,蓬萊有散仙」。

  其中,「刀」分南北,南刀說的就是李家的破雪刀,李瑾容說,以她的本領,雖然學了破雪刀,卻遠遠沒資格領這個「南刀」的名號,現如今外面的人提起,也不過是看在四十八寨的麵子上抬舉她而已。而與「雙刀、一劍、散仙」並稱的「枯榮手」,其實是一對師兄妹,一「枯」一「榮」,那個「枯」就是段九娘,只是她後來銷聲匿跡,很多小輩人便都以為「枯榮手」只有一個人。

  段九娘是十幾年前失蹤的,有人說她死了,也有人說她殺了什麼要緊的人物,為了避禍退隱江湖了,甚至有謠言說她躲在四十八寨……當然周翡知道寨中沒這個人。

  可打死她也想不到,傳說中的段九娘竟然在一個縣官的後院裡當小妾!

  還是個備受冷落的瘋小妾!

  「不可能。」周翡的臉色重新冷了下來,「她是枯榮手?你怎麼不說她是皇太后呢?」

  老僕婦尚未來得及答話,便見那方才還在院子裡的段九娘人影一閃,就到了門口,以周翡那洞察「牽機」的眼力,居然沒看清她的身法。

  周翡下意識地一摸,卻沒摸到她身邊的長刀,原來就是這麼眨眼的光景,段九娘已經站在了她面前,笑嘻嘻地舉起她的刀,在掌中轉了兩圈,說道:「吃了飯再玩耍,乖。」

  周翡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半是被噁心的,一半卻是駭然。

  她長到這麼大,從未見過這樣的身法、這樣快的手,一時間真有幾分驚疑不定的想道:「難道是真的?」

  如果真是段九娘,周翡知道自己肯定是沒有還手之力的,這樣的高手碾死她不比踩死一隻螞蟻費力到哪去,不會閒的沒事在飲食裡做手腳,她便端起粥碗,三下五除二地囫圇灌了下去,溫熱的米粥下肚,身上頓時暖和了起來,喝完把碗一放,正要道個謝,那段九娘卻用刀把極快地在她身上點了幾下。

  周翡立刻全身僵直,一動不能動了。

  段九娘瘋瘋癲癲地湊在她耳邊說道:「不要亂跑啊,你瞧瞧,天都黑啦,小心外面有大灰狼叼了你去,啊嗚!」

  周翡:「……」

  她真真切切地體會了一把什麼叫 「七竅生煙」。

  段九娘又去看吳楚楚,吳楚楚比較明白「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雙手捧著粥碗,一邊小口小口地喝,一邊十分乖巧地衝她笑,好歹沒被一起定住。

  瘋婆子這才滿意,張牙舞爪地「啊嗚」「啊嗚」叫了幾聲,衝雙眼冒火的周翡做了個大鬼臉,跑到小角落裡攬鏡自照去了。吳楚楚看了周翡一眼,小心翼翼地問道:「段夫人,怎麼才能不怕大灰狼呢?」

  「那個簡單,能從我手下走十招就行。」段九娘頭也不回地說道,「只是你們不行的,我的功夫專剋破雪刀……李大哥,你敢不敢同我比試比試?」

  最後那一句,她微微抬起頭,聲音壓得又輕又嬌嫩,好像虛空中真有個「李大哥」一樣,吳楚楚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驚疑不定地跟周翡對視了一眼。

  那老僕婦便嘆了口氣,說道:「段夫人和李大俠是有淵源的,姑娘且聽我細說。」

  「那時候南朝尚未建成,舊皇族倉皇逃竄,故都裡北斗橫行,人心惶惶,我是一戶清貴人家的丫頭,我家老爺原先是翰林院學士,不肯給偽朝做事,便辭官閉門在家,誰知大少爺少不更事,跟一幫太學生鬧事,給人五花大綁地押了去,逼著老爺出來受封。我家老爺為救獨子,假意受封,暗中聯繫了一些朋友,想舉家出逃。不料錯信奸人,被人出賣,全家都喪了命,只有我機緣巧合之下,抱著尚在繈褓中的小少爺逃了出來,沿途遭人截殺,段夫人正巧路過,一掌斃了那領頭的,救下了我們主僕二人。」

  老僕婦看了段九娘一眼,那瘋婆子哼著歌梳頭髮,好似全然沒聽見。

  「不料她打死的那人正是北斗『文曲』的親弟弟。段夫人天賦異稟,少年成名,多少有些恃才傲物,打死也就打死了,一點遮掩都不屑做,這邊引來了禍端。北斗忌憚『枯榮手』的名號,以為她故意挑釁新政,自然要除去她,一路驚心動魄,我們在平陽遭到了北斗『廉貞』『文曲』『武曲』『巨門』四人圍攻。段夫人身受重傷,我本也以為性命交代了,只恨尚未來得及將小少爺託付出去。誰知就在這時,李大俠趕到了——原來是段夫人的師兄聽聞師妹惹了事,自己又有個要緊事脫不開身,便輾轉託了李大俠救助。李大俠真是義氣,聽了朋友一句話,便從蜀中不捨晝夜的趕了來,正好救下了我們。」

  周翡雖然被段九娘制住穴道,不能說話,卻不由睜大了眼睛。

  「北斗」中的任何一個人對她來說,都像是無法踰越的大敵,她那未曾有幸一見的外祖父當年卻能以一敵四,還能帶著一幫老弱病殘成功脫逃。

  所以 「南刀」究竟有多厲害?她居然連想都想像不到,周翡周身的血都微微熱了起來。

  「李大俠一路護送我們南下,我將小少爺交給了老爺的一位故交抱養之後,便決心追隨段夫人,做些端茶倒水的小事侍奉左右,以報大恩。據段夫人說,李大俠成名多年,便是她,也該叫一聲『前輩』的,可他待人卻一點看不出武林名宿的傲氣,細心得要命,也很會照顧人,他自嘲說是原配早逝,自己拉扯一雙兒女的緣故,婆婆媽媽的毛病改不了。」

  老僕婦嘆了口氣:「這樣的男子,縱使年紀大一些……誰能不愛呢?」

  段九娘頭髮也不梳了,痴痴地坐在牆角,不知想起了哪個虛空的陳年舊事。

  吳楚楚忍不住問道:「那後來段夫人是怎麼留在華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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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三十七章 嫁衣

  老僕婦尚未來得及說話,段九娘便自顧自地開了腔,輕飄飄地說道:「因為我姐姐。」

  「我當年獨自在兵荒馬亂的時候上北邊去,不是沒事找事……我有個雙生的同胞姐姐,自小長得一模一樣,只有爹娘能分得清,五六歲的時候,我家鄉遭災,父母活不下去,便將我們姐妹兩個賣了。路上,我趁人牙子不備,掙開了綁在身上的草繩,從那拉牲口的車裡跳了下去。想去拉姐姐的時候,她卻不讓我拉,踩我的手指讓我滾,說她一輩子不見我……她還說,爹娘賣了我們,都是因為我不討人喜歡,連累了她,她恨死我了。」

  「我從小脾氣刁鑽古怪,常被大人訓斥不如姐姐伶俐討喜,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聽了這話,便信了她,恨得不行,當場哭著跑了。後來長大了才想明白,她當時是怕人牙子回來,我也跑不了,讓我快走。可是茫茫人海,去哪再尋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呢?我一直也不知道她這些年是死是活。」

  「直到有一次與人喝酒,偶然聽一個遠道的朋友提起,說他在北邊見過一個女子,恍惚間以為是我,上前招呼,才知道認錯了,據說那人眉目間與我很像,只是神色氣象又大不相同了。」

  段九娘方才瘋得厲害,吳楚楚和周翡已經放棄和她交流了,誰知她這會又好了,提起同胞姐妹的時候,口齒清晰,話也說得有條有理,神色甚至有些嚴肅。周翡覺得自己身上的血脈通暢了一些,便知道段九娘方才制住她的穴道也沒用多大的力道,一邊留心聽她說話,一邊暗暗運起功來。

  「我聽了,便知道他可能是遇上了我那二十年音書斷絕的姐姐,忙問清了他何時何地見的那人,因為過了很久,他也只能說個大概,我只好一路北上,四處打聽,誰知道遇到姓曹的縱犬傷人,他自己心裡有鬼,見了誰都疑心是來跟他作對的,我又不知天高地厚,那一路被惡犬追得好生狼狽……」

  「沒想到卻遇上了他。」

  段九娘說到這裡,方才還十分正常的神色又恍惚起來。

  吳楚楚本能地又把碗端了起來,好像扛了個盾牌在面前似的,周翡一隻手才剛有知覺,一動不敢動地垂在一邊。昏暗的小屋靜謐了半晌,老僕婦在燒著一壺熱水,兩個女孩屏息凝神地盯著那不知什麼時候犯病的瘋子。

  段九娘年輕的時候也該是好看的,年輕的女孩子,只要有精神,看起來都是乾淨美好的。這會兒她盯著油燈的火光,彷彿一點也不怕灼眼,眼角細細的皺紋都融化在了暈暈的光下,還能看出一點褪了些許的顏色來。

  她大概全然忘了世上還有別人,一心一意地沉浸在了舊光景裡。

  突然,段九娘毫無徵兆地大哭了起來。

  這「嗷」一嗓子把屋裡其他人都嚇得跟著抖了抖。

  瘋子不知節制,一張嘴真可謂是鬼哭狼嚎,而她單是哭還不算,發狠似的抓向梳妝台上的銅鏡。那銅鏡在她掌中簡直像根煮爛的麵條,扭成了麻花,「嘰嘰」地壽終正寢。

  段九娘還沒發洩完,一掌又拍向了牆壁,整個屋子震了震,房頂的砂石撲簌簌地往下落,再挨上幾下,鬧不好要散架。

  吳楚楚跟周翡目瞪口呆,沒想到她竟然招呼都不打,又擅自換了另一種瘋法!

  眼看她要把房子活活揍進地基裡,經驗豐富的僕婦忙大叫一聲:「夫人,少爺還在屋裡呢!」

  這句話裡頭不知有個什麼咒,反正一念出來,那雙目血紅的段九娘立刻跟中了定身法似的,僵立在那,過了一會,她一聲咆哮,閃身到了院子裡。漆黑的院子裡傳來一連串悶響,不知是石頭還是木頭遭了她的毒手。

  吳楚楚手裡的空碗差點沒端穩,好懸才自己接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地說道:「對、對不住。」

  僕婦收服了大魔頭,淡定地收拾起碗筷,擺擺手道:「放心,她聽了那句話,不鬧騰完不會進來的。」

  吳楚楚問道:「您說的少爺是……」

  「是段夫人大姐之子,也就是這府上的大少爺。」僕婦說道,「段夫人一路上對李大俠上了心,她的脾氣又一向是直來直去,對誰有情誼就憋不住要說,說給李大俠聽了,他卻只是笑道『我一個年逾不惑的老菜幫子,閨女都快與你一般年紀了,要不是和你師兄同輩論交,托個大,讓你叫聲叔都不妨,快別胡鬧了』,段夫人一再拋白,說哪怕他七老八十了也不在意,李大俠便又誠心回絕,只道自己忘不了原配,拿她當個晚輩,並沒有非分之想。我家那夫人性子烈,哪裡受得了這樣一再推拒,一怒之下便同他分道揚鑣了。」

  「段夫人帶著我,也沒別的地方好去,只好繼續尋訪她大姐的蹤跡,按理說那豈不是大海撈針麼,哪能找得到?可誰知三個多月以後,真那麼巧,跟沿街一個老乞丐問路的時候,那老乞丐指點完了路,突然說了一句『華容縣城有個賣酒的娘子,同姑娘一模一樣,我乍一看,還當是她呢』,段夫人聽了先是大喜,隨後又犯了疑心病,拿了他再三逼問,那老乞丐才說自己是丐幫弟子,受人之託幫著留心的。我們這才知道,原來不是巧,是李大俠不放心,暗中又跟了我們很久,知道她要找人,便託了不少消息靈通的朋友幫著留心。」

  周翡頭一次這樣詳細地聽說老寨主的事,只覺得外祖父跟她想像的一點也不一樣,手握極烈之刀的人,性情居然是溫和的。

  她想著李瑾容教她的破雪刀訣,心道:「溫和的人也能無堅不摧嗎?」

  「就這麼著,段夫人找著了她分別了多年的親姐姐,那失散親人見面的滋味便不提了,很快,段夫人發現她姐姐竟是在給一個富家公子做外室,段夫人做事全憑自己好惡,頗為離經叛道,知道了就知道了,也沒覺得怎樣,並不以為恥,反倒見他們兩個郎情妾意,又勾起她對李大俠的感懷,一時惱一時惦記。她既然找著了姐姐,多年的心願了卻,便一門心思地琢磨起李大俠的刀法,想要自創一套功夫,專門剋他,好把人家強搶回來。」

  周翡不知道別人有沒有榮幸聽見大姑娘要強搶自己姥爺的故事,反正她得此奇遇,真是尷尬得坐立不安。

  僕婦說道:「她隔上三五個月便要去蜀中挑釁一番,去一次敗一次,敗一次去一次,看來是打算耗一輩子了。」

  周翡:「……」

  這討人嫌的性子看來跟瘋不瘋沒關係。

  「後來有一次,段夫人照常去找李大俠,路上無意中與一夥人發生衝突,聽那夥人自報家門,說是『北斗』廉貞手下的人,她一時想起自己在北斗手下吃過的大虧,氣不過,衝動之下便尋釁動了手,誰知這個廉貞與其他人又有不同,他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打不過便下毒。段夫人就這麼著了他的道兒,眼看要陰溝裡翻船,又是李大俠趕來了——原來是她三天兩頭跑去四十八寨,人家山下暗樁的人早認識了,見她跟人爭鬥,便立刻傳了消息回去。」

  「李大俠替她把毒逼了出來,頭一次訓斥了她,段夫人見他相救,本來滿心歡喜,還來不及表露,便被迎面澆了一盆涼水,於是怒氣衝衝地跑了。人受了委屈,總是要找親人的,不料等她回來,她姐姐正好生產,段夫人還沒來得及道喜,就見了紅。」

  吳楚楚「呀」了一聲。

  「祝家那幫王八羔子——哦,就是與段夫人大姐相好的那個敗家子,現如今當了這狗屁縣官——早移情別戀到不知什麼狂蜂浪蝶身上了,從親兒子出生,到孩子他娘斷氣,竟沒來看一眼。段夫人氣急,要殺那祝家全家,她大姐卻不讓,臨死還逼她發毒誓,第一條要護著孩子長大成人,第二條,要她不能找祝公子的麻煩,更不許傷他,否則自己九泉之下必遭千刀萬剮之刑,永世不得超生。」

  周翡脫口道:「……她也瘋了嗎?怎麼這瘋還是祖傳的?」

  說完,她才發現自己喉嚨上的啞穴已經衝開了,忙重重地咳嗽了兩聲。

  僕婦看了她一眼,說道:「唉,你這女娃娃,哪裡懂他們這些男男女女的事?」

  吳楚楚問道:「可是發這種誓也太憋屈了,段夫人答應了嗎?」

  「那怎能不答應?」僕婦道,「過了得有十多天吧,等我們都已經將人下葬了,祝家才來人,說自家血脈不能流落在外,要接回去,母憑子貴,看在孩子的份上,願意使一頂小轎將孩子娘也抬進府裡。段夫人怒極,反而心生一計,她們姊妹乍一看依然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便隱瞞了姐姐已死的事,替姐姐『嫁』入了祝家。以她的功夫,大可以橫著走,沒人佔得了她便宜,既然不能傷害那姓祝的小子,她便打定主意要將祝家攪合得雞犬不寧。」

  周翡聞聽這樣「絕妙」的餿主意,除了「有病」,也真是發不出第二句感慨了。

  「你還是不懂。」老僕婦搖頭道,「她這餿主意一半是自己古靈精怪,一半卻也是為了李大俠。她將姐姐多年前便一直開始縫的嫁衣拿了出來,捎信給李大俠,也不提前因後果,只說自己要嫁人,嫁衣上少了顆珠子,求他幫著找。」

  「蜀中那邊一直沒有什麼音訊傳來,李大俠是個很知禮的人,斷然做不出得知朋友婚訊卻置之不理的事,肯定是生氣吃醋了。段夫人便十分洋洋得意,打算等著結果了祝家的事,就去蜀中找他澄清,誰知又過了一陣子,就在祝家來人來接的前一宿,家裡忽然來了個年輕的姑娘,自稱是李大俠之女。」

  周翡問道:「那個是我娘?」

  「想必是的,」老僕婦道,「那姑娘送了一袋珠子來,說是她爹臨終時囑咐她要送的賀禮。」

  周翡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說道:「家裡長輩們未曾對我提起過這一段,請婆婆告知詳情。」

  「據李姑娘說,李大俠先是遭人暗算,中了一種叫什麼『纏絲』的毒,隨後又被貪狼、巨門、破軍等人率眾圍攻,他一路勉力應戰,往南溜了那些走狗數十里,殺了不知多少人,那些北狗們硬是沒能圍住他,可是也加劇毒發,他強撐著回到寨中,還是毒發不治。」老僕婦嘆了口氣,半晌,才又道,「我當時就瞧段夫人神色不對,等李姑娘走了,她便魔障了一樣,口口聲聲說是自己害死李大俠的。」

  周翡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看不出在想什麼,吳楚楚問道:「那為什麼?」

  僕婦道:「我也是後來才從她顛三倒四的話裡想明白,原來她最後一次見李大俠的時候,所中的毒就是『纏絲』,當時北斗分明帶了大批人馬,卻見她跟廉貞衝突而藏著不出來,便是蓄謀已久,用她誘出李大俠,那纏絲肯定不是普通的毒,能在李大俠替她逼毒的時候傳到他身上。李大俠肯定當時就明白了,這才一反常態地罵了她一頓,將她趕走,又生生把敵人往南引去。」

  吳楚楚「啊」了一聲,眼淚開始打轉。

  周翡卻將「廉貞」這始作俑者的名在心裡念了兩遍,想起謝允給她說過,「甘棠先生在終南山圍困偽帝座下大將,斬北斗『廉貞』,頭掛在城樓上三天」,總覺得周以棠所作所為並非巧合。

  吳楚楚悄悄抹了一把眼睛,問道:「那後來段夫人怎麼樣了?」

  「段夫人聽說李姑娘要上北都報仇,便將少爺交託給我,跟著去了,李家人都很感激她,因為李大俠從未跟別人提起過他中毒的真相,但偽帝要是那麼好殺,早就給人碎屍萬段了。他們這一去,終於還是無功而返。我瞧段夫人自北都回來以後就恍恍惚惚的,祝家什麼的,一概顧不上了,好在那姓祝的也沒想理會過她這『添頭』似的孩子娘,後院裡一直住得清清靜靜,她便發狠練起了功。不料將自己逼得太過,漸漸走火入魔,先開始還只是偶爾魔障,後來一日不如一日,連祝家人都知道這院裡有個瘋婆子,就成了現在這番光景。」

  油燈跳了跳,周翡聽完了這麼漫長且跌宕起伏的一段故事,心裡將幾十年的前因後果隱約串了起來,一時五味陳雜,滿腔的暴躁和仇恨不知什麼時候略略平息下來了,她想起自己前些天還信誓旦旦地說了要將吳楚楚送回去,結果一時怒氣衝頂就不管不顧,連吳楚楚是哪根蔥都拋在了一邊,何止是「食言而肥」「考慮不周」,簡直說話不如放屁,非但本事不行,連為人上都丟了先人的臉麵。

  老僕婦說完,見夜色已深,就囑咐她們兩人早點休息,自己去廂房睡了,那瘋子段九娘不知什麼時候安靜了下來,將自己倒掛在院裡的大樹枝上,一動不動,跟蝙蝠一個姿勢。

  周翡周身大穴悉數衝開,行動自如了。

  吳楚楚唯恐她又跑出去跟那女瘋子較勁,但是說也不敢說,勸也不敢勸,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她。

  周翡頗為過意不去地搓了搓自己的下巴,對她說道:「你休息吧,我……那什麼……不惹事了。」

  吳楚楚表面上點頭,心裡還不敢信,躺下不敢睡死,裝著睡著了,一會一會地偷偷睜眼瞄著她,生怕她半個三更不告而別。

  周翡自然聽得出她在裝睡,心裡平靜下來了,便越發覺得愧疚,她想起連日來心浮氣躁、胡思妄想些自不量力的事,覺得很不應該,乾脆也沒睡,在旁邊打坐起來,專心致志地用魚老教她的方法磨練其破雪刀來。

  這一回,周翡就好像入了定似的,周翡一切龐雜喧囂都放在了一邊,她心無旁騖,破雪九式圓圓滿滿地在心中收勢走完一遍,她才睜眼,天邊居然已經泛白了。周翡緩緩吐出一口氣,莫名覺得胸口一鬆,多了幾分領悟,正要站起來走動走動,卻驀地發現段九娘悄無聲息地站在一邊陰影裡,跟個鬼影似的窺視著她。

  周翡一愣,打招呼道:「前輩……」

  段九娘突然躥到她面前,壓低聲音,神神叨叨地問道:「你方才在練刀麼?」

  周翡詫異地想道:「她怎麼知道?」

  還不等她答話,段九娘又溫聲問道:「誰教你練功的?」

  周翡老老實實地答道:「家母。」

  「哎,跟著親娘練功能有什麼出息?她怎麼捨得好好錘煉你?」段九娘神神叨叨地一笑道,「你要不要跟著姥姥練?」

  周翡努力地忽視了「姥姥」倆字,便要推辭道:「我……」

  還不等她說話,段九娘突然出手如電,接連封了她胸口三處大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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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三十八章 枯榮

  周翡愕然道:「前輩,你這是做什麼?」

  段九娘天真無邪地眨眨眼:「我教你啊!」

  沒聽說學功夫還得被定成木頭人,周翡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饒是她懶得跟瘋子計較,也不想睜眼看著瘋子把她玩死,忙岔開話題道:「前輩不是說有專門剋破雪刀的本事嗎?叫我長長見識好不好?」

  段九娘煞有介事地說道:「那都是招式,我枯榮手內功為基,鍛體為輔,招式為次,剛入門的時候都得從基礎打起。」

  周翡一聽,真是頭皮都炸起來了——有道是東西吃下去就不好吐,經脈岔了氣就不好順,倘若任由這瘋子在她身上瞎指亂點,以後鬧不好在院裡耍把式的還得再多一人。

  她眼下真是寧可段瘋婆子繼續她的拆房大業,也不想領教她的一本正經。

  周翡情急之下,無端多了幾分胡說八道的急智,飛快地拍了個馬屁道:「那個不急,我原來一直以為我家的破雪刀是世上最厲害的刀法,從來沒聽說過還有什麼能跟它相剋,差點就坐井觀天了……呃……前輩還是快給我見識一下吧。」

  段九娘的心智時大時小、時老時少,這會她有點像小孩,聽說周翡要見識自己的得意之作,三言兩語就被哄得眉開眼笑,她一甩袖子解開周翡的穴道:「那你跟我來。」

  段九娘十分沒輕沒重,周翡好不容易將一聲嗆咳忍了回去,氣都沒來得及順過來,那段九娘又嫌她磨蹭,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將她連拉帶拽地拎了出去,然後把長刀塞進她手裡,又不知從哪撿來一根樹枝,笑嘻嘻地對周翡說道:「來,來。」

  周翡將長刀在自己手中掂了兩下,雖然不怎麼仇恨段九娘了,但眼下受制於她手,到底還有些不甘心,便說道:「前輩,九式的破雪刀,我有一大半都使得畫虎類犬,倘若丟人現眼,是怪我自己學藝不精,可不是刀不好的緣故。」

  段九娘不耐煩道:「你這小女孩子,一點年紀,也和李徵一樣囉嗦!」

  周翡長到這麼大,被人嫌棄過脾氣臭、嘴毒手黑,還從來沒人說過她「囉嗦」,實在啼笑皆非。想不到她外公在世時惹的這朵爛桃花,好好地爛了這麼多年都與世相安,倒是她自己機緣巧合,非得送上門來給人糊一臉。

  嘖,也是命。

  「前輩請了。」周翡將手中長刀一抖,摒除了心頭雜念,長刀在她手中捲起了一道旋風。

  破雪刀前三式大開大合,乃是「劈山」「分海」「斬不周」。

  周翡直接將「山海」兩部分略過,使出了她在木小喬山谷裡方才領悟的「不周風」一式,這是九式破雪刀中最快、最紛繁無常的一式,那刀光所到之處,能斷鳴音、裂飛影。

  同時,她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山谷一戰中,衝霄子提點她的「蜉蝣陣」,靈機一動,便在走轉騰挪中帶了出來。

  周翡這一點天賦彷彿是與生俱來的,凡事不講究路數、特別會抓大放小,看見別人功夫中有什麼讓人眼前一亮之處,有時候不知起了什麼古怪的靈感,便能張冠李戴地用在別處。

  「蜉蝣陣」相傳能以一當萬,「不周風」又最適合對抗群毆,兩廂結合,便如虎添翼,周翡活生生地把「不周風」變成了「東南西北風」。

  段九娘一時間只覺得自己周圍好像圍了七八個人,她不由得有些訝異,輕輕「咦」了一聲,沒料到周翡這麼一個看起來中規中矩的人,居然有十分不規矩的一面。

  像枯榮手那樣的內家功夫,對上小輩是不必拿真刀真槍的,一根破敗的樹枝到了她手中,也能如神兵利器,兩人電光石火間走了七八招,段九娘基本沒有還手。

  直到她看明白了周翡這別出心裁的路數,方才輕笑了一聲道:「你瞧我的。」

  她話音未落,周翡便覺得掌中刀好像給什麼黏住了一樣,對方似乎只是拿著那根小樹杈在長刀身上隨意點幾下,周翡那原本來勢洶洶的刀風頓時中斷,再也找不到方才行雲流水似的暢快感覺。

  周翡急忙要撤手,然而她那刀鋒一被迫減速,驟然被段九娘捉到形跡,一把抓在了手裡。她只伸出了三根手指,便牢牢地夾住了周翡的刀面,虎口懸空,與森冷的鐵刃之間有約莫一指寬,卻是遊刃有餘,連油皮都沒有破一層。

  周翡倏地一驚,對上了段九娘的目光。

  段九娘看著她,惡作劇似的悄悄笑,小聲說道:「這個啊,就叫做『捕風』。」

  周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她可能比旁人要遲鈍一些,相較而言,領會刀劍的話比領會人話來得更清晰直白——先前聽老僕婦唾沫橫飛地講那些個愛恨情仇,周翡基本都沒什麼觸動,她站著聽故事裡的人來回作妖,一點也不腰疼。

  直到她親眼見了這一招,親耳聽了「捕風」二字。

  周翡突然沒來由地一陣難受,一瞬間就設身處地地明白了何為「去者不可留、而往事不可追」。

  她愣了片刻,眼圈毫無預兆地紅了。

  段九娘吃了一驚,手足無措地收斂了得意洋洋的笑容,想了想,又欲蓋彌彰地將手中的小木條背在身後,說道:「哎……你怎麼這樣,輸了就哭啊?」

  周翡深吸一口氣,將眼淚硬憋了回去,皺著眉一低頭道:「誰哭了?」

  段九娘頗為孩子氣地一彎腰,從下往上覷著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說道:「我有一次被四條惡犬追了好幾十里地,給他們打得滿地打滾,都還沒哭呢。」

  周翡哭笑不得,揉了揉眼,將長刀掛回刀鞘內,反身走到屋前,隔著窗戶看了吳楚楚一眼,見她連日顛沛,頭一次挨著枕頭,睡得死死的,一點也沒被驚動,便給她帶上門,自己坐在了門口,段九娘也湊過去,坐在她旁邊。

  段九娘道:「我看你根骨一般,練破雪刀太吃力了。」

  周翡心說,那也比李晟強,李晟都沒撈著大當家傳刀呢。

  她便絲毫不當回事地說道:「吃力就慢慢練唄。」

  段九娘正經八百地點點頭,嚴肅地說道:「是這個道理,往後要好好用功才行。」

  周翡自覺已經十分用功,便將自己在四十八寨洗墨江中練刀的事講給她聽。段九娘一聽見「四十八寨」幾個字,就十分專注,恨不能將周翡每個唾沫星子都拓印下來,暗自珍藏。

  然而聽完了這一段,她卻又笑道:「你這叫什麼用功?你爹那人婆婆媽媽,肯定最會縱著你們啦。」

  她的記憶顛三倒四,這會好像又記串了輩分,拿周翡當了李徵的女兒,周翡只好給她糾正回來。

  段九娘「哦」了一聲,也不知聽沒聽進去,又說道:「我小時候剛開始練內功的時候,有師兄弟好幾十人,頭一年就死了一半,第二年又死了剩下的一多半,及至入門三年,連我在內,就剩下五個人啦,你知道為什麼嗎?」

  周翡從來沒聽說過這麼能死人的門派,忙震驚地搖搖頭。

  段九娘平平淡淡地說道:「因為我師父每個月過來傳一次功,將一道真氣打入我們體內,那個滋味你肯定不曉得,渾身的皮肉要跟骨頭炸開一樣,這種時候,你可萬萬不能暈過去,暈過去就會爆體而亡,得忍著刮骨之痛,一點一點將那股亂竄的真氣強行收服,倘若不能收服,就得走火入魔、七竅流血而亡。等三年基礎打完,後面就是鍛體,鍛體就更容易死啦。我師父常說,沒斷過的骨頭都不結實,又過了兩年,就只剩下我和師兄兩人了!」

  周翡毛骨悚然,感覺這門派不像教徒弟,像養蠱。

  段九娘便怒其不爭地看著她嘆道:「你爹……」

  「外公。」周翡又糾正了一遍。

  段九娘吃力地琢磨了半晌,根本弄不清自己是在哪一段年月,愕然道:「什麼?李瑾容那個小丫頭何時有你這麼大的閨女了?」

  周翡聽她這樣糊塗,也就不怎麼信她方才那一堆鬼話了,頗有耐心地重新將自己的家譜講給她聽……不過講也沒用,過了一會,她又變成「重孫女」了。

  兩人說的話,時而對得上,時而根本是雞同鴨講,然而說來也怪,白日裡,周翡還恨不能將這瘋婆子千刀萬剮,這會她大半夜不睡覺,跟段九娘坐在一起,聽她亂七八糟地講陳年舊事,卻又覺得又新鮮又親切,一點也不嫌她腦子裡是一鍋熬了十多年的糊粥,一聊聊到了天亮。

  周翡便對段九娘說道:「前輩,你不要在這鬼地方受他們的氣了,跟我們回寨中吧。」

  她的前半句話,段九娘有點沒聽懂,大概她的神魂顛倒在過去,也並沒有覺出自己現在受了什麼氣。

  後半句卻懂了,段九娘面上先一喜,隨即又一呆,這一呆就大有天長地久的意思,周翡等了半晌,不知自己哪個字說錯了,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膝蓋:「前輩?」

  段九娘就跟詐屍似的,「騰」一下站了起來,冷冷地說道:「去四十八寨做什麼?守寡?」

  這一瞬間,她好似終於掰扯清了自己在哪一時哪一刻,枯瘦的手一把抓住周翡的肩頭。

  周翡只覺得周身一麻,隨即一股難以形容的古怪真氣自上而下地流入她奇經八脈之間。

  尋常內息都如水流,有的寧靜些、有的暴虐些,可是這股內息卻彷彿一柄剔骨鋼刀,不由分說地從骨縫中穿入,橫衝直撞,所到之處,便似乎給人剝皮抽筋似的。

  段九娘就跟讓鬼附了身一樣,一掃方才的「天真活潑」,雙手抱在胸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周翡疼得吭不出聲來,面無表情道:「枯榮手『內外有別』,我練的是『枯』,真氣注入你體內,便會翻轉成『榮』,生生流轉不息,你只要是能挺過去,就能練我師兄的功夫。『枯榮手』中,枯手雖然更狠毒,但歸根到底,榮手更厲害,只不過克化的時候吃的苦也更多些,當年所有練榮手的同門,一年之內就死得只剩我師兄一個人了……可惜我師父那混賬一個人只肯傳一門功夫,枯榮手相生相斥,我跟我師兄一枯一榮,沒法互相傳功。」

  周翡耳畔「嗡嗡」作響,根本聽不清她叨叨了些什麼。

  老僕婦聽見動靜,連忙從廂房中跑出來,見周翡臉上已經沒了人色。

  她的穴道只被段九娘封住了一瞬間,很快便被打進來的枯榮真氣衝開了,周翡再也坐不住,從門檻上滾了下來,她手腳輕輕地抽搐著,不知是微弱的掙扎,還是無法抑製的哆嗦。

  老廚娘目瞪口呆道:「夫人,您做什麼?」

  好不容易睡了一宿好覺的吳楚楚才剛剛方才從美夢裡醒來,未成想又生變故,簡直要崩潰,一個平素笑不露齒的大小姐衣冠不整地跑到了院裡,忙要伸手將周翡扶起來。

  可是周翡身上的骨肉彷彿變質成了石頭,又硬又冷又沉重,她徒勞地伸了兩次手,竟不知該落在哪裡,急得團團轉。

  段九娘神色冷漠,兀自在一邊的樹下盤膝坐下,她一會像老妖怪,一會像小女孩,可是這一坐,卻又隱約有了些許宗師一般的淵嶽之氣……只是約莫不是太溫和正派的「宗師」。

  段九娘正色道:「自古以來,宗門林立,有些門派縱能因幾個風流人物顯赫一時,也終於有衰,後代傳承便如那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你們可知為什麼?」

  在場三人,一個歇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一個只會繡花吟詩,還有一個畢生專注於掃帚與鍋鏟大業,並不關心其他俗事——沒有一個能領會段宗師這番看遍今古英雄的高論。

  苦無知己的段九娘只好寂寞地自說自話。

  她說道:「你因何習武?學的什麼刀槍劍戟?走的什麼天地乾坤道?你們那些個迂腐的名門正派,只會教弟子『習武是強身健體』,說什麼『將來要鋤強扶弱』的廢話,教出來的弟子也多半是給人『鋤』的廢物!武學一道,就是掙你的小命,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後生』,就是『你要我死我偏不死』!沒有這一層精氣神,你和打把勢賣藝的有什麼區別?你翻的跟頭還不見得有猴翻得爽利呢。」

  周翡的指甲本來修得很短,這一陣子天天逃命,卻是顧不上了,長出了一小截,狠狠地摳進院中青石的地面上,很快血肉模糊。

  吳楚楚哭著懇求道:「夫人,她既然是李大俠的外孫女,不也相當於您的晚輩?倘若她有什麼三長兩短,她的父母兄弟,豈不是要傷心死了?夫人您心裡就不難過嗎?李大俠要是泉下有知,又怎麼忍心?」

  段九娘被她這幾句話說得愣了半晌。

  吳楚楚見她神色鬆動,忙機靈地再接再厲道:「求您快救救阿翡呀!」

  段九娘聽了,搖頭道:「那我救不了,枯榮真氣已入她體內,拔是拔不出的,只能看她自己的。」

  吳楚楚差點給她跪下,這不是管殺不管埋麼?

  段九娘說著說著,面色又不近人情了起來:「她要是真李家血脈,就不該連這一點苦頭都吃不了,倘若真是這麼廢物,死在我手裡,也比出門在外死在人家手裡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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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濁酒一杯家萬里 第三十九章 走岔

  吳楚楚無計可施,只好默默地等在一邊,不料這一等,她就從天黑等到了破曉,又從天亮等到了天黑,祝府的下人來送了兩次飯,每次在院外重重的敲門,她都要好一陣心驚肉跳,每過一刻,吳楚楚都忍不住伸手探一探周翡的鼻息,生怕她無聲無息地死了。

  枯榮真氣好似一夥不速之客,橫衝直撞地捲過周翡全身,所到之處,皮囊雖然完整,裡面的血肉卻好像都攪成了一團,走一路炸一路,繼而氣勢洶洶地逼入她氣海中,與她原有的內息分庭抗禮,兩廂來回衝撞,全然沒有一點想要攜手合作的意思。

  段九娘真是坑死人不償命的一把好手,這麼複雜的一個過程,她只用了「收服」倆字就給周翡概括了,別說功法,連句口訣都沒有——就算有,周翡也不敢聽信,她著實不敢相信段九娘那「七上八下」的腦子裡還能裝下一段一字不差的口訣。

  漸漸的,周翡失去了對外界的感知,外面是冷是暖,是白日還是黑夜,她全然不知道了,微弱的意識幾次險些斷絕,然而終有一線搖搖欲墜地懸在那裡。

  她不肯承認自己怕死,只是不能在仇天璣還氣急敗壞地四處搜捕她的時候無聲無息地死在這麼一個小院子裡,周翡想,她還要送吳楚楚回蜀中,要找到王老夫人,親口告知噩耗,還要回來找北斗報仇……她甚至好不容易下了山,都還沒來得及去見她爹一面。

  周翡將這些無論如何也死不得的緣由反覆在心裡念叨,唸唸如沙,然而砂礫沿著同一個軌跡滾上成百上千遍,便也幾乎成了一股能吊命的執念。

  傍晚將至,老僕婦燒了一壺水,用長簽子穿著硬如鵝卵石的冷饅頭,在火上烤熱了遞給吳楚楚:「姑娘,吃點東西吧。」

  吳楚楚對著一個不知死活的周翡,還有一個端坐在旁邊如老尼姑入定的段九娘枯守了一天,沒事好做,只能胡思亂想,想她顛沛流離的過去與渺茫艱難的未來,心頭正一片慘淡,沒當場找根長繩吊死已經是心寬了,哪還有心情啃乾饅頭?

  她便苦笑了一下,擺手推拒了,猶豫再三,終於忍不住跟難得安靜了一天的段九娘說了話。

  吳楚楚問道:「夫人,她什麼時候能好?」

  段九娘睜開眼,先是迷茫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周翡,吳楚楚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唯恐段九娘脫口一句「你們是誰,這怎麼了」。

  好在沒一會,段九娘就艱難地想起來了,她端詳了一遍周翡的臉色,又似有不解地皺了皺眉,按住周翡的手腕,凝神片刻,喃喃道:「奇怪。」

  段九娘說著,站了起來,圍著周翡轉了好幾圈,顛三倒四又喋喋不休地將枯榮手的來龍去脈又給吳楚楚念叨了一遍。除了「此功法非常妖孽,一個不鬧不好就要死人」外,吳楚楚這門外漢什麼都沒聽懂。

  段九娘抬起頭問她道:「多久了?」

  吳楚楚道:「一整天了。」

  段九娘皺起眉,喃喃道:「奇怪……太奇怪了,按理說,頭一次接觸枯榮真氣的人,最多能撐三個時辰,撐不住的也就死了,能撐過去的,自然能一點一點將枯榮真氣化為己用,她怎麼一整天了還是這樣?」

  吳楚楚淚流滿面道:「我怎麼會知道?」

  段九娘自從瘋後,凡事便不去深思量了,乍一動用塵封的腦子,好似個癱了八年的人練習用腿行走——基本使喚不動,只好驢拉磨一般地原地團團轉。

  吳楚楚被她轉得眼暈,用力回憶了一遍方才段九娘那一堆雲裡霧裡的話,心裡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便急急地說道:「夫人,你方才說,你師父不肯將枯榮手全部傳給你們?」

  段九娘皺著眉道:「那老鬼不安好心,不是存心想教我們,根本是打算拿我們給他練功用,自然不肯全心全意的教。」

  吳楚楚沒太懂什麼叫做「給他練功用」,便忽略過去不去細想,又掰著手指說道:「枯可以傳榮,榮可以傳枯,也就是說,一個練榮手的人只能給練榮手的人傳功,對著枯手則不行?」

  段九娘道:「那個自然。」

  「所以最後剩下兩個人,一枯一榮,互相之間誰也沒法幫誰練功,這倒也講得通。可是我聽夫人方才說,你學藝三年後,師門剩下五個師兄弟,那麼想必除了令師兄外,都是枯手,令師倘若不安好心,為何不怕你們四個枯手互相傳功?」

  段九娘理所當然地回道:「那自然是不行的,枯榮手乃是世上最強橫霸道的內功心法,速來唯我獨尊,不與別家功夫相容,除非剛開始就修習了枯榮二氣,否則三年之後內功小成,再引入一股截然相反的枯榮真氣,豈不是找死?」

  吳楚楚不祥的預感成了真,頓時臉色煞白。

  段九娘不耐煩地問道:「又怎麼?」

  吳楚楚緩緩道:「夫人,阿翡練你說的『別家功夫』已經十多年了。」

  段九娘:「……」

  其實這道理,換個稍懂些武功的人,一聽就懂了,偏偏這裡只有個想起一齣是一齣的瘋子和兩個外行,周翡倒是明白,卻根本沒機會說話。

  段九娘愣了一會,繼而又滿不在乎地說道:「那是我疏忽了,可這也沒什麼,我瞧她以前的內功練的也是稀鬆二五眼,一點用場也沒有,倘若相衝,廢了以前的功法就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

  吳楚楚一聽,心頭立刻更慘淡了——按這話說,死了重新投胎可也是「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周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不知被誰挪到了床上。她好像一輩子沒合過眼了似的,忍不住想陷進床裡躺個地老天荒,然而很快,她就感覺到了不對勁——自己身上是軟的,手腳都沉重得不像原來長的那副!

  周翡愣了片刻,腦子裡「轟隆」一下炸了,瞬間,真是百八十條瞌睡蟲都跑光了,她用力抓了一把床褥,想將自己撐起來,不料那些磨破的指尖和斷裂的指甲好不容易止了血,被這一抓又重新崩開。

  十指連心,周翡「嘶」一聲,又摔了回去。

  吳楚楚正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睏得東倒西歪的,被她這動靜驚動,急忙撲過來:「阿翡,你還好麼?」

  周翡嘴唇微微顫動了幾下,沒說出話來。她沒理會吳楚楚,冰冷的目光落到了門口——段九娘那大禍害正倚著門框站著。

  周翡沒吭聲,硬是撐著自己坐了起來,緩緩地抓住了床頭的長刀——見人提刀,便和「端茶送客」差不多,都有固定的意義。

  段九娘察覺到她的敵意,腳步一頓,停在她三尺之外,負手說道:「我以化功之法暫時封住你身上兩股內力……你感覺怎麼樣?」

  周翡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暫時?」

  段九娘點點頭:「不錯,只是暫時,待你修養兩天,我便可以出手廢去你身上內力,放心,不會損及你的經脈,然後你便能順利投入我門下了。」

  周翡聽了這番強買強賣,心口一陣翻湧,急喘幾口氣,感覺那種扒皮刮骨一般的疼痛又要捲土重來,她平生未曾畏懼過什麼,這一刻,卻情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唯恐那刻骨銘心一般的疼法再犯。不過那陣疼沒發作起來,很快被什麼截斷了似的,只剩下綿延不斷的悶痛。

  周翡頭天夜裡還覺得她可憐中帶點可愛,這會卻真是恨不能將段九娘這根攪屎棍子千刀萬剮。

  可惜,她此時約莫也就只剩下削個蘋果的力氣,便冷冷地說道:「我幾時說要投入你門下了?」

  這和段九娘想的不太一樣,那瘋婆子有些困惑道:「我枯榮手獨步天下,投入我門下有什麼不好?再說你現如今這樣,倘若不破舊立新,可就活不了啦。」

  可周翡堅而不韌,哪裡是什麼能屈能伸的人?

  四十八寨將門派之別看得不重,要是別人好聲好氣地跟她說,她倒也未必會將「轉投他派,學別家的功夫」這事看得有多嚴重,可那段九娘都瘋到了這步田地,竟還是狂得沒邊,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滿口死死活活地威脅她。

  周翡立刻毫不猶豫地說道:「枯榮手算什麼東西?給我提鞋都不配,我就算死也不學!」

  「枯榮手」乃是段九娘平生最得意的名號,何其自矜自傲,她當即大怒,一把抓住周翡肩頭:「你再說一遍……」

  周翡脫口道:「我再說十遍又怎麼樣?段九娘,你這一輩子,可曾做過對的事麼?」

  那瘋婆子聽了這話,倏的怔住,臉上的表情就彷彿被人捅了一刀似的。

  吳楚楚低聲道:「阿翡……」

  段九娘呆立片刻,忽然放開周翡,喃喃道:「不錯,我這一輩子,果然是一件對的事也沒做過。」

  當她頭腦清楚,可來去與天下任何一處時,偏偏任性妄為、一錯再錯。

  如今她知道自己當年錯了,卻已經老了、傻了、記不清事情了,成了個會闖禍的廢物。

  段九娘痴痴傻傻地轉身就走,吳楚楚忙叫道:「夫人,等……」

  「不要管她!」周翡咬牙坐了起來,剛想走兩步,便覺得雙腿軟得布條一樣,忙用長刀撐住地面。

  吳楚楚問道:「那你怎麼辦?」

  周翡感覺自從下山以來,她就跟流年不利似的,沒遇到過一件好事,這會心裡也是一團亂麻,可是此時旁邊已經有了一個六神無主的,她也不好再跟著再湊熱鬧,只好強裝出一副「天塌當被蓋」的無所謂,對吳楚楚道:「你不用管,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蹩腳地安撫了吳楚楚,勉強在屋裡走了幾圈,不過區區幾步,就有些心慌氣短,周翡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不由自主地恐慌了起來,惴惴不安地想道:「這回變成個沒殼的王八了。」

  周翡很有自知之明,明白她的底氣多半來自於手中刀,可是倘若連提刀的力氣也沒有了呢?那她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說句光棍的話,廢了大不了重新練,可還能恢復嗎?

  能恢復幾成?

  又得花上多少年?

  周翡心裡全然沒底,一時間竟有些不知何去何從起來。

  這傷上加傷,疲憊得不行,明知道自己應該躺下養精蓄銳,可是樁樁件件的事都沉甸甸地壓在心裡,無從排解,也不敢跟吳楚楚說。

  周翡翻來覆去半晌,無意中從懷中摸到一樣東西,藉著房中晦暗的燈光摸出來一看,是那本薄薄的《道德經》小冊子,這東西又薄又輕,當時被她順手揣進懷裡裝了出來,竟然「倖免一死」。

  周翡盯著它,想到自己身無長物,到頭來居然和它做了伴,便自嘲一笑,隨手翻閱,想藉著這書「一睡解千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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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7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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