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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季可薔 -【危險枕邊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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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8 00:21:09 |只看該作者
第5章(1)

    隔天早上,由嚴永玄的特別助理Davis負責協調,約了他專用的律師、會計師以及理財顧問團隊的代表在律師事務所的會議室開會,夏雪也以嚴夫人的身分參與這次會議。

    首先,由夏雪遞出美國醫院醫生所開立的診斷證明。“正如之前通知各位的,永玄由於在美國發生車禍意外,失去記憶,所以關於他名下財產該如何安排處置的事宜,希望能得到大家的協助。”

    主持會議的王律師接過夏雪透過層層關係好不容易弄來的假造檔,卻只是漫不經心地快速流覽一邇,接著便擱在一邊笑道。

    “其實不用看醫生的診斷證明,光看到嚴先生,我就確定是他本人沒錯。”

    夏雪聞言,稍稍鬆口氣,偷瞄魏如冬一眼。

    看來他演技很不錯嘛!

    魏如冬察覺她窺探的視線,神色不動,連微笑都吝於給。這樣的冷漠很符合嚴永玄的氣質。

    “我想現在嚴先生連自己名下有多少財產應該也記不得了吧?就由我先來做個簡報。”

    王律師吩咐助理打開投影機,開始詳細說明,包括現金、股票、債券、基金、公司的股權投資等等動產,以及土地、房屋等不動產,就連嚴永玄名下擁有的古董、珠寶及藝術品也編造成冊。

    夏雪聽著,愈聽愈訝異,她料不到丈夫的資產比自己想像的還多上許多,他甚至在美國比佛利山莊擁有一棟豪宅,在法國跟匈牙利有古堡,還是東南亞某個小島的主人,更別說那些不計其數的藝術珍藏了!

    他的律師、會計師與理財顧問花了將近兩個小時才將他名下的資產交代完畢,但並不包括估價的部分,那是更複雜的工程,需要時間整理。

    “不知道嚴先生可有何問題?”王律師問道。

    魏如冬從頭到尾都只是靜靜聽著,不發一語,他雙手交疊放在桌上,似是沉思著什麼,接著,悠然揚嗓。

    “我一點概念也沒有,原來我這麼有錢啊!”

    他的讚歎惹來室內其他人一片笑聲,氣氛霎時變得輕鬆許多。

    “這也要歸功於嚴先生的投資眼光很精准,不論是公司股權或藝術品,總是利上加利,財富光在這幾年內就翻了將近兩倍。”王律師贊道。

    對這樣的褒揚,魏如冬不置可否,一副不以為意的神態。“麻煩的是,我完全不記得自己設下的密碼跟帳號了,就連家裡保險箱我都打不開。”

    “這你別擔心,嚴先生,你家裡的保險箱我是不敢擔保,不過其他財產我們已經幫你擬好包括身分證明等幾份相關檔,只要你簽名確認,應該就馬上可以動用了。”

    簽名?

    夏雪悚然一驚,身子僵凝。

    “就是這幾份,請嚴先生看過以後簽個名。”王律師在魏如冬面前擺開檔。

    糟糕!她怎麼就沒想到呢?她教他改變說話口音、提升藝術品味、學會社交禮儀,就連永玄的眼神都傳授給他了,偏偏就忘了教他模仿永玄的筆跡!

    失憶的人會連自己的筆跡都變得不一樣了嗎?她不確定醫學上是否有這樣的案例,如果用失憶當藉口,能唬瞬得過去嗎?

    她該怎麼辦才好?

    夏雪思緒紛亂如麻,雙手藏在桌下,悄悄揪著裙身。

    “如果簽名的筆跡不一樣,我就無法動用我的財產了嗎?”魏如冬問出她想知道的問題。

    “這個嘛,恐怕會困難一些。”王律師蹙眉。“嚴先生連自己怎麼簽名都忘了嗎?”

    “這個嘛,我也不確定自己記不記得。”魏如冬淡淡地道,淡淡地瞥向夏雪。

    她緊抿著唇。

    “給我筆吧!”他說。

    他真的要簽?夏雪倏地睜圓眼。

    Davis將鋼筆遞給他,他接過,緩緩掃視文件。“要簽中文還是英文?”

    “中英文名字都要簽。”王律師解釋。“嚴先生你任何檔都是簽中英兩種簽名。”

    還得簽兩種?夏雪咬牙,感覺額前隱隱滲出細汗。

    “一定……要今天簽嗎?”她遲疑地開口。至少讓她先訓練好魏如冬學會丈夫的簽名吧!

    “不然要等到什麼時候?”魏如冬困惑似地望向她。“你不是說你的公司等著用錢嗎?”

    他是故意捉弄她的嗎?明知她為何會使出拖延戰術,幹麼不乖乖配合就好?

    她憤慨地瞪他。

    他也不知有沒看見,嘴角一斜,似笑非笑,跟著便轉動筆尖,流暢地在文件上簽名。

    他真的簽了!夏雪頹然垂首。

    “就是這樣沒錯。”王律師喜孜孜的聲音揚起。“看來嚴先生雖然忘記了以前的事,但潛意識裡還是記得自己簽名的方式啊!”

    什麼?夏雪震驚地揚眸,不敢置信地望向魏如冬。

    他的簽名跟永玄一樣?怎麼可能!

    “關於嚴先生跟夫人要求的將夫妻財產共同信託的事,這方面需要比較多時間處理,等我們擬好檔,會再請兩位過目。”

    “那就麻煩你們了。”

    “不客氣,這是我們該做的。”

    夏雪瞪著魏如冬自在地與一干人等交談,而那些人也追捧著這個財大勢大的VIP客戶,將他當成是嚴永玄無誤,她的呼吸逐漸變得急促,心亦淩亂不受控制。

    他們都認為他是永玄——難道他真的是?

    否則怎會有兩個人長得如此相像,連簽名都一模一樣?

    她被騙了嗎?在她面前的男人果真是她的丈夫嗎?她是否被他玩弄於掌心而不自知?

    會議結束後,眾人紛紛告辭,夏雪與魏如冬相偕離開律師事務所,一路上她一直蒼白著臉,神情凝重。

    “怎麼了?幹麼這副見鬼的表情?”魏如冬抬手想撫摸她臉頰。

    她驚駭地往後退一步。“不要碰我!”

    冰銳的聲嗓凍結了周遭的氣流。

    魏如冬一動也不動,墨眸森沈,封藏了所有情感,深不見底。

    夏雪凝視著他,有半秒的時間感到一絲後悔,雖然她神智混亂得參不透,仍隱隱察覺自己似乎刺傷了他。

    但這般的悔憾也只有短暫瞬間,接下來她便困在驚疑不定的情緒裡。

    “怎麼?你怕了嗎?”他看出她眼裡的驚懼。

    她悄悄掐握掌心。“你是……永玄嗎?”

    劍眉斜挑。“為什麼這樣問?”

    “不然你的簽名怎麼會跟他一樣!”她快崩潰了,她被要了嗎?

    “很簡單,我練過啊!”

    “你……練過?”

    “昨天晚上,我在嚴永玄房裡閑著無聊便到處翻弄,我在他書桌抽屜裡發現一本手記,裡頭有他的簽名。”

    永玄的手記?夏雪怔了怔,混沌的腦海逐漸恢復清明。

    對了,永玄抽屜裡的確放著一本手記沒錯,紀錄著他日常的行程,他失蹤那幾天她也曾經翻出來看過。

    “裡面……有他的簽名嗎?”她茫然低喃。

    “在最前面一頁。”

    “英文簽名也有嗎?”

    他目光一凜,眸光極短暫地閃爍。“對,中間有一頁有他的英文簽名。”

    “所以你就學起來了?”

    “我想總會有用到的時候。”

    他說得對,他的確需要模仿永玄的筆跡,這點是她疏匆了。

    她試著鬆開緊扣的雙手,卻僵硬地無法順利張開,唇瓣也顫抖得勾不起微笑。

    “看來你真的很怕他。”魏如冬沙啞地低語,主動執起她的手,一根一根替她鬆開緊繃的手指。

    她注視著他體貼的舉動,他為何要對她如此溫柔?

    “不是怕,我不是怕他。”她辯駁。“只是……”

    “只是什麼?”他誘導地問。

    是什麼?

    夏雪捫心自問,這慌張激動的情緒究竟是為什麼?恐懼嗎?憤恨嗎?或許都有一點吧,但真正引發這劇烈反應的恐怕是……愧疚。

    “我只是希望,如果他真的回來了……”

    “他回來了怎樣?”

    “不要瞞著我,要告訴我一聲。”

    “這意思怎麼聽起來像是你希望他回來?”他盯著她,若有深意。

    她希望嗎?

    她澀澀地苦笑,螓首揚起,眸光悵惘地追隨天邊的流雲。

    永玄他還活著嗎?如果活著,現在又在何處呢?

    開完會後,夏雪預定到公司的造船廠巡視,魏如冬堅持要跟去。

    起先她不太願意,但他說既然兩人要扮演一陣子的夫婦,作為丈夫的多瞭解妻子平日都在做些什麼也很應該,她辯不過他,只好勉為其難地同意。

    夏氏遊艇集團的造船廠瀕臨高雄港,面積超過兩萬五千平方公尺,且擁有一座長達兩百公尺的水岸碼頭,每艘遊艇建造完成後,便在專屬的碼頭進行下水測試。

    夏雪領著魏如冬走進廠房內時,正巧有一艘回廠的豪華遊艇緩緩地被牽引進浮動船塢,準備進行維修的工作。

    “出了什麼問題嗎?”夏雪問領隊的工頭。

    “沒事,只是定期維修而已。”工頭解釋。

    夏雪點頭。

    “話說回來,這艘遊艇剛好就是執行長親自設計的呢!”工頭笑道。

    “是啊。”夏雪仰起頭,審視線條優美的船舶,臉上露出像是懷念般的表情。

    那表情,就像情竇初開的少女看著曾經短暫分離的戀人,臉頰微微透著霞暈,明眸熠熠發亮。

    那表情……好美。

    魏如冬意外地盯著,心頭浮出一抹說不清的情緒。看著她這樣的表情,他忽然能理解她為何甘願冒險雇用一個陌生人假扮自己的丈夫,也要弄到足夠的資金來確保公司能夠順利營運下去。

    夏氏遊艇是她的心肝寶貝,每一艘廠裡出品的遊艇都是她的心血結晶。

    為什麼?

    當夏雪巡視著廠區,跟每一位熟悉的工人親切地打招呼,與廠長熱切地交談、討論業務時,魏如冬發現自己的視線忍不住一直追逐著她。

    為何一個女人會對遊艇事業感到興趣?他不懂。

    “我想看那艘遊艇。”他對預備離開的夏雪提出要求。

    她愣了愣。“哪一艘?”

    “Daphne。”他低聲吐落這個名字。

    對她而言,卻宛如落雷劈過耳畔,她愕然震住。

    “‘她’還在嗎?”他問。

    她沒立刻回答,低眉斂眸,像是沉思著什麼,然後淺淺牽唇。“當然在,‘她’就停在港邊。”

    “帶我去看。”他要求。

    “……嗯。”

    白色的船頂,香檳色的船身,流暢的曲線富有強烈的韻律感,“她”,是一艘美麗的遊艇。

    不,美麗尚不足以形容這艘遊艇帶給魏如冬的悸動,該怎麼說呢?當他看見“她”安靜地停泊于港邊,夕陽餘暉在船身投下迷離如煙的光影,他覺得全身的寒毛彷佛在瞬間都豎起,一股激烈的電流竄過。

    這是一艘有靈魂的遊艇,他幾乎能聽見海鷗在“她”身畔吟唱著讚美的詩歌。

    這就是Daphne,嚴永玄心中的女神。

    夏雪帶他登上甲板,參觀船艙內側,他沉默地以目光梭巡每一處細節,手指依戀似地撫過各樣精緻的儀器。

    就跟永玄一樣。

    夏雪出神地注視他的舉動。他撫摸船內設備的方式,像極了她的丈夫,她記得他第一次登上這艘遊艇時也是這般興致勃勃地四處探索。

    “這張桌子……”他進到臥房,一張精心雕琢的桃心木書桌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盯著,腦海急速地晃過片段畫面。

    “怎麼了?”她問。

    頭有點痛。他咬咬牙。“好像……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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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8 00:21:28 |只看該作者
第5章(2)

    什麼不一樣?夏雪一怔,跟著恍然。“啊,你發現了嗎?這張書桌是新換過的,所以跟房內其他傢俱色澤會有些落差。”

    頭痛消退了,他望向她,眼神複雜而森沈。

    她驀地感到異樣。“因為……我不是說過嗎?永玄失蹤的時候,這遊艇在外海被發現,臥房燒毀了部分,所以……”

    他點點頭,表示理解。“新換的傢俱是你親自採買的嗎?”

    “是我們公司的傢俱廠做的,集團旗下有個工廠專門依照客戶需求,負責制作遊艇的內裝傢俱,說起來你可能不相信,”她頓了頓,似笑非笑。“這張書桌的油漆還是我親自刷上去的呢!”

    “是你漆的?”他訝異。

    “對,是我漆的。”她低語。“不只這張書桌,這裡每一樣燒毀的東西,都是我跟兩個工人一起努力恢復成原樣。”

    “為什麼?你是執行長,照理說不需要做這種粗重的工作。”

    “我想做,不對,應該說我……非做不可。”

    “非做不可?”他奇怪這個說法。

    他不會明白的。她澀澀地凝思,不會懂得她的丈夫剛剛失蹤的那段日子對她而言有多麼紛亂,像是作夢一樣,她必須找些事情來分種,否則說不定會崩潰。

    但修理Daphne的一切,想像著丈夫在這裡的最後一夜是如何度過的,反而更令她神傷。

    夏雪深吸口氣,排開腦海陰鬱的思緒。“不管怎樣,這是我第一件作品,就像是親生孩子一樣,‘她’生病了受傷了,我有責任幫助‘她’康復。”

    只是為了責任嗎?

    魏如冬深思地望她,默然不語。兩人離開船艙,來到船頭甲板的日光浴區域,並肩坐下,遙望遠方的海平線。

    “我有個問題。”他說。

    “什麼?”

    “為什麼會這麼喜歡建造遊艇呢?”

    “你說我嗎?”

    “嗯。”他點頭,視線仍是流轉于遠方。“通常這樣的工作不會由女人來做,也很難想像一個女人為了打造遊艇,整天跟工人混在一起。”

    “為什麼我會這麼喜歡遊艇呢?”這問題,令夏雪思潮悠悠,穿越過時光隧道,回到記憶初萌的童年。“小時候,我幾乎可以說是在造船廠內長大的。那時候我們家的家業還沒這麼大,我爸爸從我爺爺手上繼承來一間小小的造船廠,大概才二、三十個工人吧,每天都忙得不得了。而我媽媽則負責準備工人們的伙食,背著還是嬰兒的我燒飯炒菜,後來我能走路了,便戴著小小安全帽,四處跑來跑去,整個船廠就是我的遊樂場。就是那樣子,我一點一滴迷上了造船,我最愛坐在一邊,看我爸爸領著一群工人揮汗如雨地工作,那時候我會覺得他好帥,超級酷。”

    “也就是說,你從小便立志接手父親的事業?”

    “也不完全是那樣,起初我只是很喜歡工廠的氣氛而已,很熱情,很有活力。在我剛上小學那年,媽媽因為生病去世了,又過了幾年,新媽媽生下一對雙胞胎弟妹,於是我待在工廠的時間更久了。”

    “為什麼?”他蹙眉瞥她一眼。“你繼母苛待你嗎?”

    夏雪聞言,輕聲一笑。“你以為在演狗血連續劇嗎?才不是那樣呢,我新媽媽對我很好,我也覺得弟弟妹妹長得像洋娃娃一樣可愛,只是……”她停頓,單手托著腮,狀若感傷。“總覺得當爸爸媽媽一個人抱起一個小嬰兒的時候,只能在一邊呆呆看著的我好像被排擠了,好像……有點多餘。”

    多餘嗎?

    魏如冬神智一凜,他也曾有過類似的感受,覺得自己的出生是多餘的,沒有人歡迎他存在於這個世界。

    他閉了閉眸,下頷肌肉抽緊。

    “現在想想,可能是擔心爸爸會不再寵愛我吧?我更加拚命地想證明自己是有能力的,是優秀的,能夠光耀家門,不會令他蒙羞。”

    證明自己優秀有能力,不會令家門蒙羞——為何她的心路歷程似乎與他有些相似?

    “你覺得……痛苦嗎?”微啞的嗓音半卡在喉嚨裡。

    “痛苦?”她訝異地揚眉。“不會啊!怎麼會痛苦?”

    “你必須這樣對父親證明自己,必須勉強自己……”

    “我一點也不勉強啊。”她笑。“我是真心喜歡造船的,繼承這間公司,將家業更加發揚光大,我覺得很榮幸,這是我的理想,也是夢想。”

    是理想,也是夢想。

    他迷惘地聽著。那他呢?他的夢想又是什麼?

    “只不過雖然業界都稱讚我是最年輕貌美的CEO,但其實我一直覺得自己不太像個女人,永玄也曾嫌棄過我沒有女人味。”夏雪自嘲,一面伸手卷起鬢邊一縷發,無意識地旋玩著。“以前我總是留短髮,穿工人褲的時間比穿裙子多上許多,很多人乍見之下都以為我是男生呢!”

    他打量她。

    過肩長髮,黑色長袖毛呢連身裙,五分袖的乳白色斗篷外套,綴著水鑽的帥氣長靴——如今她的打扮,時尚俏麗又不失女性韻味,絕不會再有人誤解她的性別。

    察覺他意味深長的目光,她有些尷尬,捲動發縷的動作更急躁了。

    “是永玄要我留長頭髮的,也希望我多穿裙子。”她多此一舉地解釋。

    所以她是因此而改變?

    魏如冬心弦一動。“你就這麼在乎……那個人的看法嗎?”

    她在乎嗎?夏雪怔忡,好片刻,言語只是無聲地在唇畔顫動著:心緒紛擾,如糾結不清的毛線團。

    沒錯,她是在乎,為何不敢承認呢?她非常在乎。

    驀地,有某種奇異的浪潮拍打著夏雪胸海,她悄悄握緊手,很努力地讓唇角牽起淡淡的微笑。

    “剛剛你讓我聯想到永玄。”她突兀地說道。

    他愣了愣。

    “他第一次參觀這艘遊艇的時候就跟你剛才一樣,好奇地東摸西摸,視線大部分都停留在船上的儀器設備上。”她籲聲歎息,羽睫下的水眸似嗔似怨,明滅不定。“他總是那樣的,寧可專心玩賞那些古董或藝術品,也懶得多看我一眼。”

    “你討厭他這樣?”他問。

    “也許……是吧!”她悵惘地低語。“我總覺得他對物品的興趣遠遠勝過對人的興趣,更別說對我了。如果永玄也像你這樣會問我這些問題就好了,那我會覺得他至少有點關心我。”

    他凝望她。“你有沒有想過,你或許錯了?”

    她一愣。“我錯了?”

    他轉過頭,似是逃避她過分清澈的目光。“可能他並不是不關心你,只是……不知道怎麼表達而已。”

    他這是在安慰她嗎?夏雪驚奇地望著身旁的男人。自己竟淪落到需要他來安慰了?

    她搖搖頭,自嘲地勾唇。“今天好像跟你說太多了,我不該跟你說這些的。”

    “為什麼不該?”他追問。

    她歎息。“魏如冬,你最好不要太入戲了。”

    他蹙眉,轉回視線。“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要老是假借你現在扮演的是永玄,便做出一些不該做的事,像昨天晚上那樣……”她匆地停住,粉頰微窘地發熱。

    他察覺她的不自在。“你不喜歡嗎?”

    “什麼?”

    “那個吻,我覺得你是享受的,你樂在其中,不是嗎?”

    “你……”她又羞又惱,用力瞪他。

    他渾不在意,單刀直入。“你不喜歡我吻你嗎?”

    “當然……不喜歡!”她氣壞了。他怎能這般厚顏無恥?這不是一個紳士會問淑女的問題,何況——

    “你又不是永玄……”

    永玄、永玄、永玄!

    她口口聲聲都是“他”,總是拿他跟“他”比較,語氣裡彷佛滿是懷念的況味,但真實情況又是如何?

    她真有那麼在乎自己的丈夫嗎?難道不是她將“他”推入絕境的嗎?

    她有什麼資格擺出一副貞女烈婦的姿態?

    魏如冬咬牙,思緒翻騰如潮,墨眸點亮灼灼火焰。他一再命令自己冷靜,尖刻的言語仍如冰雹般自齒縫間迸落。“你的意思是除了嚴永玄之外,沒有別的男人能碰你?”

    關他什麼事?她怒氣衝衝。“你又超過了!”

    “那江庭翰呢?”他匆然問。

    “什麼?”

    “他就可以碰你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嗓音變調,不可置信地瞪他。“你在暗示我跟庭翰之間有不倫關係嗎?”

    他冷笑。“有沒有不倫,你自己心知肚明。”

    這太過分了,他以為他是誰?她沒必要向他交代自己跟庭翰的關係!

    她懊惱地咬唇。“魏如冬,你憑什麼對我擺這種架子?你又不是我真的丈夫,憑什麼吃這種醋?”

    他聞言,眼神霎時空白。“你說我……吃醋?”

    很吃驚嗎?她學他冷笑。“你看起來就像這樣。”

    他倒抽口氣。“你這女人,也未免太自以為是了。”

    四道淩厲的眸刃在空中交會,彼此相持,誰也不讓誰,慢慢地,兩人身上好似都被割出傷口,隱隱疼痛著。

    這情景,感覺似曾相識……

    魏如冬凝斷呼吸,太陽穴附近的血脈陡地劇烈跳動,他不禁伸手壓住。

    “怎麼了?”她驚覺他的不對勁,見他眉峰聚攏,似有些痛苦,強硬的芳心頓時軟化。“算了,我不想跟你吵,我們接下來還要相處好一段時間,我希望能跟你和平相處。”

    和平嗎?

    魏如冬譏誚地尋思,待頭痛的浪潮稍稍平復後,揚起森冽的嗓音。“我跟嚴永玄,你討厭誰更多一些?”

    “啊?”她沒料到他會這樣問。

    “你不是說過他那人很自我中心,你討厭他嗎?”

    她有說過嗎?他又幹麼記得這麼清楚?夏雪悵然。“我只是說‘或許’。”

    “或許?”他冷嗤。“多麼政治化的回答。”

    “我對他的感覺,不必向你報告!”她又惱火了。

    “你這是不敢回答我的問題嗎?”他激她。“我再問一次,我跟他,你比較討厭誰?”

    “你!”她怒嗆。

    他愕然,她回答得太乾脆,他反而不知該如何反應。

    而她亦料想不到自己竟這般無法控制情緒,心神有片刻混亂,言語卻猶如有自主意識,自唇間溜逸。“你根本不瞭解我跟永玄的關係,我們……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那是怎樣?”

    “沒錯,我或許是……”她困難地尋找合宜的詞彙。“有點怕他、氣他,有時候甚至恨他,但在這個世界上,他也是唯一一個男人能讓我……這裡很痛。”

    “哪裡?”他不解地追問,直到看見她的手握拳,撫著胸口,愕然一驚。“你是說你的心?”

    很可笑嗎?他一定覺得很可笑吧!她竟是那樣牽掛著一個令自己心痛的男人。

    夏雪自嘲地咬唇。“也許你不會相信,不過一個女人,永遠不會忘記令她心痛的男人。”

    他震撼地聽著。“所以這算是愛他嗎?”

    “不要再問了!”她受不了地瞪他,鼓起雙頰。“魏如冬先生,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幼稚?”

    他幼稚?

    “好像小孩子。”

    像個小孩?

    他不可思議地張口結舌。

    她望向他,忍不住笑了。“看看你現在的表情,好像聽到什麼天方夜譚,從沒有人跟你這麼說過?”

    他抿唇,一語不發。

    “走吧!我可不想像個呆瓜陪你在這邊坐著吹海風。”語落,夏雪盈盈起身,率先走人。

    他目送她娉婷的倩影,左右不平衡的雙眸,此刻眼神亦閃爍著矛盾,一隻像孩童般天真地困惑著,另一隻,是閭黑無垠的算計與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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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1)

    Gavin:她說我幼稚,像個小孩子。

    Black Mo:哈哈,誰毅你一直追問那種沒營養的問題?

    Gavin:我只是想知道答案。

    Black Mo:為什麼?

    為什麼?

    魏如冬茫然,敲動鍵盤的手指停頓下來,怔望著筆記型電腦的螢幕。螢幕上,他和好友的談話內容一行行在眼前閃爍著,他總覺得那粗黑的印刷字體像在嘲諷自己。

    Black Mo:為什麼你堅持要她表明她究竟比較討厭你還是“他”?這樣的比較有何意義?

    Black Mo:你想證明你比“他”更好嗎?

    魏如冬一凜,舒展了下僵硬的手指,繼續敲鍵盤回話。

    Gavin:你這是在取笑我嗎?我幹麼要證明那種事情?

    Black Mo:我怎麼知道?這要問你自己啊!

    Black Mo:怎麼不說話了?心虛?

    Gavin:我的字典裡沒有那兩個字。

    Black Mo:呵,其實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你有千百種方式可以回到她身邊,為什麼偏偏選擇現在這一種?

    Gavin:我不是跟你解釋過了?

    Black Mo:但我覺得那不是你全部的理由。

    Gavm:你的意思是?

    Black Mo:你還不懂嗎?好好想想吧!你為什麼要問她那種問題?為何要她做那種比較?你希望聽到她什麼樣的答案?

    Gavin:她已經給我答案了。

    Black Mo:喔?

    Gavin:她說她比較討厭我,她說嚴永玄……令她心痛。

    Black Mo:你聽了很高興嗎?

    Gavin:我幹麼高興?

    Black Mo:呵呵,我就喜歡你這一點,永遠傲嬌地不肯說實話!Eagle我還以為你在我調教之下變得比較開朗了呢,沒想到依然保存著這麼珍貴稀有的“品性”,為師甚感欣慰。

    Gavin………我要離線了。

    Black Mo:喂!別急著走,我還想知道更精彩的後續……

    魏如冬用力按下滑鼠,關閉對話窗,刪除所有的聊天紀錄。

    沒有精彩的後續了,那天在遊艇甲板上吹罷海風,回到家後,她便將自己關在書房裡工作,隔天赴香港出差。

    這一去就是好幾天,今夜才回來,兩人在餐桌共進晚餐,刻意在下人面前扮演小別重逢的夫妻,熱絡地聊天。

    但他感覺得出來,她悄悄將自己的心房封閉了,彷佛驚覺那天對他透露太多心事,她小心翼翼地防著他,時刻戒備。

    她在躲他,而他一時也不確定是否該對她採取攻勢。這些天他待在這座豪宅,以嚴永玄的身分四處晃蕩,暗中派人調查一些事,得到一些頗有價值的情報,甚至連警方那邊也去問過了,但事情仍毫無進展。

    他最想知道的真相,仍然猶如一幅破碎的拼圖,而最關鍵的幾片,很可能都握在她手裡。

    唯有攻破她的心防,方能取得真相的線索。

    可是……

    魏如冬合上電腦外蓋,起身,跨過落地窗,來到一方半月形的陽臺。

    這樣大面積的陽臺,在這棟豪宅的每一層樓都有兩個,巧妙地錯落對稱著,將建築物的外形線條修飾得更柔和。

    在這個陽臺的斜下方,便是另一個比較小的陽臺,那是屬於夏雪的,隔著一扇大大的落地窗,通往她私人書房。

    想抽煙的時候,他便會來到陽臺,斜倚著雕花欄杆,視線往下落,在薄漫的煙霧裡,尋覓著窗扇上她搖曳的剪影。

    她現在正在做什麼呢?忙著處理公事嗎?為何她對那間遊艇製造公司能有那樣燃燒般的熱情?

    望著從她書房內透出的光影時,他常覺得不可思議,這女人究竟為了什麼活著?她可以為了救一家公司出賣自己的愛情跟婚姻,若是事態危急,說不定連靈魂都願意拿來稱斤論兩。

    有那麼重要嗎?不過是一間公司,不過是遊艇、工廠跟員工而已,她說那是她父親半生的志業,是她這輩子的夢想,那些又是什麼?

    志業、夢想,愛情、婚姻,人生在世,總是有許多斬不斷的羈絆,而他的羈絆在何處?

    從來不認為自己此生需要成就些什麼,更不認為自己若死了,有誰會感到哀傷,他的靈堂有的不會是緬懷與哭泣,只有一片空虛的回音。

    死了也好,死了又怎樣?

    他總是這麼想,但有一天死神的手真的抓到他了,他卻又感到一股深切的不甘,他不想死,還渴望活著,期盼能再見到明日的太陽,那或許會是溫暖……

    他不想死。

    魏如冬顫著手,點燃了香煙,打火機跌落地,他沒去撿,深深地吸口煙,接著緩緩吐出來,像要吐遍胸臆一股不可壓抑的焦躁。

    他沒聽見有人敲門,更沒聽見那人有些焦急地呼喊著他,在他房裡尋覓,最後終於在落地窗外的陽臺找到他。

    他驀地凜神,望向來人,她對他暖暖地笑著——

    “少爺,原來你在這裡。”

    他在做什麼呢?

    夏雪站在一排書櫃前,一面考慮著該取下哪一本書來看,一面漫漫尋思。

    數日不見,晚餐桌上他們談得還算愉快,但她很清楚那只是假像,那些書不及義的話題無法在他們彼此心底激出任何迴響。

    話說回來,她又何必在意跟他的談話有沒有深層的交集呢?他們畢竟只是一對“假夫妻”而已。

    沒錯,他不是永玄,只是一個她臨時聘雇來的演員而已,等到戲散的那天,兩人各不相干,也沒有誰掛念誰的必要。

    因為他,不是她最在乎的那個男人……

    一念及此,夏雪匆地咬唇,打開書櫃最下方那扇門,從一疊疊厚厚的資料檔裡,取出一本剪貼簿。

    她翻開剪貼簿,手指微顫地撫過每一張從報紙、雜誌剪下來的照片與文字報導,還有一些是她親自拍下的生活照。

    照片與報導的主角,都是她的丈夫,嚴永玄。

    從初次與他見面後,她便開始注意關於他的每一個消息,不知不覺收藏了大量報導,婚後,更添了許多點點滴滴的紀錄。

    也許旁人看了,會覺得好笑,這樣像小學生似地剪貼收集的行為說真的實在很幼稚,但對她而言,卻是一種紀念的軌跡。

    紀念她此生唯一一次的,戀愛。

    是的,她的丈夫便是她的初戀,她從未對任何人承認過,有段時間甚至連對自己也不承認,但她的確是偷偷愛著他。

    愛著一個人,像個患相思病的少女般忐忑不安,面對他時,矜持也不是,灑脫也做不到,失了一貫的理性與冷靜,像個熱血沖腦的笨蛋。

    她曾經那樣過。

    至今回憶起來,那段短暫的日子竟是她此生最像女人的時候。

    “我是因為你,才決定學著做一個女人的。”夏雪喃喃低語,蔥白的指尖撫過一張嚴永玄打瞌睡的照片。

    他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腿上擱著一本看到一半的書,連打瞌睡的時候坐姿也是端正優雅的,唯有臉部線條微微放鬆,比女人還纖長濃密的墨睫,安靜地垂落。

    夏雪撫摸照片一角,這照片有被濃煙熏過的痕跡,事實上,這本剪貼簿曾經被她放在Daphne船艙裡,差點被火燒毀。

    當時她悄悄留下這本剪貼簿,是希望永玄有一天能發現,她倔強地說不出口的愛意,他看到了嗎?

    如果,他真的已然不存在於這個世界,卻從不知曉她愛著他……

    夏雪驀地合上剪貼簿,沉悶的聲響震動了空氣,也震動了她的心房,她煩躁地擱下簿子,推開落地窗,來到陽臺呼吸夜晚的新鮮空氣。

    夜空澄澈,靜靜托著一輪缺角的月亮,夏雪倚著欄杆,匆然聽見上方傳來說話的聲音。

    是魏如冬?

    她愣了愣,連忙躲進陰影裡,默默往上窺望,她很早以前就發現從這裡可以看見丈夫房間的陽臺,有幾次,她也曾見過永玄獨自佇立沉思。

    “少爺是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

    她聽見有人問,這聲音應該是嚴府的女管家,芳姨。

    魏如冬沒有回答。

    芳姨又開口。“少爺以前說過,對煙或酒上癮。那是沒有意志力的人才會做的事,所以少爺從不抽煙,喝酒時也一定有所節制。”

    “人總是會變的。”

    是她的錯覺嗎?魏如冬的嗓音聽起來有幾分滄桑,或許是擔心自己在芳姨面前露出馬腳吧!

    “說得也是。”芳姨含笑。“少爺這次回來,確實變得有精神、有活力多了。”

    “喔?”

    “過去你總是不讓任何人靠近你,像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地活著,寧可把注意力都放在那些沒有生命的藝術品上,也不願多關心身邊的人。但自從跟夫人結婚以後,你慢慢改變了,現在失去了記憶,你整個人更好像忽然年輕了好幾歲,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現在你看人的眼神,有了焦點,也有了神采,現在的你,才算是真真正正地活著。”

    現在的他,才算是真正活著?

    夏雪震撼地聽著,一方面替魏如冬緊張,擔心芳姨認出他不是永玄,另一方又忍不住好奇,為何芳姨會說永玄以前不算是真正活著?

    “少爺,你不想知道以前的事嗎?”芳姨匆問。

    魏如冬沉默。

    “這幾天夫人不在家,我本來想你可能會來找我打聽以前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一般失憶的人總會想找回自己的記憶,對吧?”

    沒錯!夏雪一凜,不覺掐握掌心。

    笨蛋,快問啊,這樣漠不關心會露餡的!

    但魏如冬仍是一聲不吭,急壞了躲在下方偷聽的夏雪。

    “我想少爺會不會是覺得不好意思?少爺以前就是面顧慮很多的人,跟誰都不特別親近……”芳姨有些憂傷地感歎。“所以我找到了少爺以前的相簿,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跟你說說好嗎?”

    永玄以前的相簿?夏雪愣住。有那種東西?為何她從來不知道?為何芳姨不告訴她?

    她懊惱著,心海波潮起伏,暗怨著這位老管家藏私。

    “這張相片,是少爺剛滿周歲的時候照的,你瞧,這嬰兒長得很可愛吧?少爺從一出生就像玉琢出來的,漂亮得很。”芳姨贊道。

    夏雪嘟嘴。她也好想看,可惡,改天一定要魏如冬幫她跟芳姨要這些相本來看。

    “這是少爺跟老爺及夫人的第一張全家福,你看看自己,笑得多燦爛!還有這張,是少爺三歲生日時照的,那時候你調皮跌到池塘裡,還哭得很大聲呢!這張是剛上幼稚園的時候,保母被你氣得嚷嚷著要辭職……”芳姨一一介紹照片,細數嚴永玄兒時點滴。“這是小學入學典禮,從這時候開始,你就不太笑了。”

    為什麼?夏雪凝神屏氣,希望魏如冬能代自己打破砂鍋問到底,但他一直保持靜默,煙一根接一根地抽。

    “少爺,有件事你可能很不願意回想起來,但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告訴你——你記得自己曾經溺水過嗎?”

    夏雪聞言一震,全身肌肉繃緊,魏如冬一語不發。

    “七歲那年,老爺到國外出差,夫人在家裡開派對,請了好多客人,連續三天三夜的狂歡,你被關在房間裡不准出來。有一天半夜,你終於忍不住溜出來,那時候夫人跟某個男人在游泳池邊……嗯,總之你躲在一邊偷看,不知怎地就跌進泳池裡的深水區,你本來泳技還不錯的,那天可能太緊張了,腳踝扭到,竟然溺水;夫人一直沒發現你溺水,後來還是我經過時發現,那個男人才幫忙把你從水裡撈出來。”說到這兒,芳姨黯然停頓,良久,才又沙啞地揚聲。“那天過後,你連續發燒了好幾天,醒來後有好一陣子一句話也不說,整個人像抽離魂魄了似的,毫無反應。老爺以為你腦子燒壞了,請了好多名醫來看診,他們說你是心理有問題,建議老爺跟夫人將你送去療養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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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8 00:22:02 |只看該作者
第6章(2)

    “也就是說,把我當精神病患看待嗎?”魏如冬終於開口了,語氣卻是冷凍如冰。

    “嗯,你在那邊住了將近半年,是我去帶你回來的,你記得嗎?”

    “……不記得了。”

    “我想也是,你應該都不記得了。”芳姨頓了頓,似是哽咽著。“你住在療養院那段期間,我每個禮拜都去看你,你總是好像不認識我,有一天我受不了了,哭著連打了你好幾個耳光,你才像整個人驚醒了,看著我掉眼淚。到現在我還記得你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你說、你說‘我想回家’,你說‘芳姨,帶我回家’……少爺!其實你也是想家的,你知道嗎?你一直希望有人去帶你回來,可是老爺跟夫人,他們都讓你失望了,讓你很失望……”

    芳姨嗓音破碎,克制不住嗚咽,夏雪亦用力咬牙,淚水無聲地流逸於頰畔。

    她從不知道,原來永玄有那樣的過去。被自己的父母拋棄是什麼樣的滋味?當幼小的他在水裡掙扎時,母親卻只顧著跟情人恣意歡愛,又會在他心底埋下多深的恐懼?

    他困在陰暗的迷宮裡,期盼著誰能帶他回到光亮,回到溫暖的家,可他的父母,卻背叛了那麼年幼的他。

    他會是怎麼想的?自己活在這世上,還有任何價值嗎?連他的親生父母都不關心他,又有誰會珍惜憐愛他?

    他是這麼想的嗎?

    夏雪悵然,雙腿虛軟地跌坐在地,想著那個孤單的男人,想著他曾在夜裡被惡夢驚醒,無助地在她懷裡尋求安慰,她忽然覺得好恨自己。

    當時的她,應該給他多一點溫柔與安慰的,如果她能夠理解他、體貼他,他們倆或許不會走到後來那一步,她也不會在那天晚上對他嗆出那種不可原諒的話……

    “別說了。”魏如冬打斷芳姨陳年往事的回憶,語聲如荒漠,乾澀地裂開一道口。

    “對不起,少爺,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很不愉快的記憶,但是、但是……人還是要面對過去啊!你不能逃避,一定要找回自己……”

    “你認為我現在是在逃避嗎?”

    “如果不是,為什麼你一點想要尋找過去的念頭都沒有呢?我想你說不定是心理因素造成的失憶……”

    “你也懷疑我心理有問題?”

    “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芳姨忍住啜泣。“只是人總有脆弱的一面,很多時候我們不敢去面對自己心裡真正所想的——”

    “夠了!”他再度打斷她。“該知道的我現在都知道了,你可以離開了。”

    “少爺……”

    “你走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那好吧,少爺,你好好休息,我出去了。”芳姨告退。

    晚風,輕輕地在夜色裡流動,四周無聲。

    夏雪咬唇忍淚,雙手掩面。她不曉得魏如冬聽見這樣的故事是何種心情,她也不在乎。

    她想的,只是那個原本會哭會笑的小男孩,有一天,成長為一個對人生無感的冷酷男子,她只想探索他的心情。

    她黯然出神,好片刻,正欲起身,樓上匆地傳來一陣清脆的聲響。

    她不禁震懾,那是整片玻璃被擊碎的聲音。

    魏如冬沖進車庫。

    將近百坪的空間猶如汽車展示間,排列著數輛名牌轎跑車,兩輛休旅車,一輛越野吉普車,還有好幾台款式各異的重型機車。

    這裡是嚴永玄的寶藏庫,他除了是個藝術品癡,也熱愛搜集古董名車,重型機車更是他少年時代最迷戀的,他曾經獨自一人飆車橫越整個北美大陸。

    習慣了孤獨,嚮往流浪,他是孤傲的鷹,也是荒野的蒼狼。

    但終究,他還是回家了,回到當時他於英國就讀的那間貴族中學,校內優雅的宿舍,便是他的家。

    “家”對他來說,只是一棟房子,不管在哪裡都無所謂,裡頭有誰也不重要,反正他們都只是與他“同居”的人,是他人生短暫的過客。

    就連血緣關係都可以淡薄了,還有什麼形式的牽絆值得留戀?

    這是他對“家”的認知。

    直到那年,他決定結婚,娶一個他原本認定只是為了替嚴家傳宗接代的妻子,當她一次次地反抗他,與他衝突,“家”的意義開始變得錯亂,他逐漸無法明確地為這個名詞下定義。

    他害怕不能掌控,每當感到心慌意亂的時候,他便會沖進車庫,隨便選一台重機,奔騰於暗夜。

    而今,魏如冬也做了同樣的事。

    他沒有費事東挑西揀,隨便選了一台仿賽車款的YZF-Rl,銀黑色的烤漆,帥氣又帶點神秘感,他從鑰匙櫃裡取下車鑰匙,隨手拿了一頂全罩式安全帽。

    “你去哪兒?”一道清亮的嗓音劃破靜夜。

    他怔了怔,回過頭。

    夏雪盈盈走進來,懷裡抱著某個東西,秀髮紮起馬尾,隨著行進的韻律在頸後搖曳生姿。

    她看著他,明眸在夜色裡顯得分外璀亮,如星閃爍。

    他扣下安全帽,不看她。“我出去晃晃。”

    “這麼晚了去哪裡晃?”她追問。

    “你不覺得自己管太多了嗎?”

    “什麼?”

    他隔著面罩望她。“你沒發現嗎?你問話的口氣像極了一個嘮叨的老婆。”

    “什麼?”她有些羞惱。

    他走向她,有意無意地用手挑了下她尖俏的下頷。“你常要我別太入戲,你自己也一樣,夫人。”

    “不要那樣叫我!”她懊惱地嗆他,匆地握住他手腕,眸光落下,仔細審視。

    她看見他手背有幾道細長的刮痕,其中還有兩、三個破口微微滲出血。

    他察覺到她的視線,連忙將手往身後藏。

    她賞他一枚白眼。“我就知道你受傷了!沒事幹麼砸破陽臺玻璃?你瘋了嗎?”

    他蹙眉。“你知道?”

    “我都聽見了。”她舉高急救箱,示意要幫他處理傷口。

    他一動也不動,臉部肌肉僵硬。“你聽見什麼?”

    “芳姨跟你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她推他在一旁的椅子坐下。“我知道你是想在她面前表現出你聽到那件往事的激動,但你表演得也太過火了吧!”

    她認為他是在“表演”?

    魏如冬怔怔地坐著,看著她打開急救箱,取出消毒水跟棉花,忙碌地替他清洗傷口,他嘴角漸漸地扯動,泛出一絲苦澀。

    他注視她,許久,方沙啞地揚嗓。“你聽見……嚴永玄的過去,沒什麼感覺嗎?”

    她聞言,動作先是一凝,像是震撼著,兩秒後才又繼續,放下消毒棉球,替他的傷口上藥水。

    “怎麼可能沒感覺?我覺得……很後悔。”

    “後悔?”他震愕。

    “那個時候……我應該對他好一點的。”她斂眸低語,不看他,只看著他受傷的手。

    什麼時候?他想問,言語卻卡在咽喉,困難地折磨著。

    她低下唇,輕輕地吹拂他手上幾處細小的傷口,然後小心翼翼地貼上oK繃。“好了。”

    大功告成後,她滿意地微笑。

    為何對他如此溫柔?他怔望著她。他是魏如冬,不是嚴永玄,現在沒旁人在看,她不必跟他演這出夫妻和樂的戲。

    她這是在演戲嗎?或者是,出自真心?

    “你要去哪裡?”她忽然揚眸凝睇他,眼潭似漫著水煙,有幾許迷離。

    他又皺了皺眉。“你幹麼要問?”

    “因為我想問。”她輕聲細語,彷佛呢喃。“其實我以前也好幾次想問永玄這樣的問題,每當他出門飆車的時候,我都想問他,他究竟要上哪兒去?難道是去找……”

    “找什麼?”

    “找他的情婦。”

    情婦?他錯愕,而她緩緩起身,櫻唇彎出自嘲的弧度。

    “現在想想,我真應該不顧一切問他的,就算他真的是去找他的情婦也好,至少我可以向他表達不滿,甚至擺出老婆的架子,不准他出門。”

    “不准?”他更錯愕了。好一個強烈的措辭。

    “對,不准。”她酸澀地重複,接著突兀地笑了,笑聲如刃,尖銳地割痛魏如冬的耳膜。

    他愣愣地望著她,她明明是笑著,他卻看見她眼裡彷佛閃爍著淚光。

    他心弦一揪,也不知哪來的衝動,陡地橫臂扣住她手腕。“跟我來。”

    她嚇一跳,一時措手不及,踉蹌地追隨他果決的步伐。“去哪兒?”

    “你不是想知道我要去哪裡嗎?我帶你去!”他抓起另一頂白色安全帽拋給她。

    “你要載我?”她莫名地慌了。“可是我穿著裙子……”

    她穿著一件風衣式的連身裙,裙擺雖是及膝,但跨坐在機車上,總是不雅。

    但魏如冬才不管雅不雅,強勢地命令她坐上後座,她遲疑了好片刻,芳心詭譎地悸動著。

    “怕嗎?”他出言挑釁。

    她一凜,秀髮一甩。“我怕什麼?”

    她坐上車。

    他無聲地微笑,發動引擎,隨著引擎聲轉趨激昂,夏雪感覺自己的心彷佛也跟著興奮地飛揚。

    當車子急速加速,一陣風似地呼嘯出車庫,她差點尖叫出聲,怕自己重心不穩跌落,連忙用雙手攬抱他的腰。

    “抱緊一點,風很冷!”他放聲喊。

    她喊回去。“你這是在關心我嗎?”

    “不可以嗎?”

    “啊?”

    “身為你的‘丈夫’,當然應該表示對你的關心。”

    “誰說的?哼,以前——”她頓住。

    抱緊一點,海風很冷。

    來自過去的聲音匆爾在她腦海裡回蕩。某個人,也曾對她說過類似的話——對了,就是那次,在穆罕默德王子的提議下,她與永玄共騎一台水上摩托車參加競賽。

    那天,他以為她溺水了,氣得甩了她一耳光,之後卻又溫柔地替她穿上救生背心,交代她抱他緊一點。

    所以那不是真正的生氣,而是因為焦急嗎?因為太過擔憂她的安危,才會失手打了她,才會叮嚀她不要著涼。

    那其實是關心嗎?

    永玄關心她嗎?

    好冷。夏雪顫抖,不知不覺更抱緊身前的男人,將半邊臉頰埋進他厚暖的後背,藏住自己濕潤的雙眸——

    為何當時,她盲目到看不清他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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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發表於 2017-9-28 00:22:17 |只看該作者
第7章(1)

    重機一路狂飆,穿過熱鬧的市區,遠離熙熙攘攘的塵囂,逐漸來到寧靜的鄉野,沿路的景致由華麗的霓虹變為一格格綠茵田地,林木在道路兩旁站衛兵,晚風搖曳樹葉。

    四周太安靜了,夏雪匆然覺得機車的引擎太吵,有些歉疚,深怕擾了附近的農家,魏如冬不知是否也有同感,緩緩停車。

    “這裡是哪裡?”

    下了車,摘了安全帽,她環顧周遭,昏蒙的街燈映出一大片綠草地,前方是一方明透如鏡的人工湖,湖畔,孤獨地立著一棟原木搭建成的農舍。

    “那個房子是誰家的?”她好奇地追問。

    魏如冬淡淡地笑,隨手將安全帽丟在車上,牽起她的手。“走吧!”

    走去哪兒?她訝異,來不及反應,只好將安全帽暫且先擱著,跟隨他的腳步。

    走過一段獨木橋,他們來到農舍門前,魏如冬熟稔地掏出鑰匙開門,撳亮屋內的燈。

    夏雪不禁倒吸口氣。

    屋內的格局很簡單,一房一噫,一間浴室,還有一間小廚房,客廳有兩扇大片的落地窗,以及占了整面牆的書櫃。

    “這是你的房子嗎?”她讚歎。“什麼時候買下的?”

    他沒看她,打開窗,讓新鮮空氣透進。“這是嚴永玄的房子。”

    “是永玄的?”她好吃驚,睜大了眼。她的丈夫竟擁有這麼一間湖畔小屋,而她渾然不知!

    “我喜歡這裡的安靜,就借用了。”魏如冬解釋。

    的確很安靜。

    她看著他提著一盞燈,走到屋外,屋外有張野餐桌,他將燈放在桌上,又取出兩瓶酒跟兩隻杯子。

    “要喝點嗎?”他問。

    “嗯。”她頷首,跟著他來到野餐桌旁坐下,晚風溫柔地拂面,很舒服,她仰臉,看夜空中幾顆閃爍的星子。

    他開了紅酒,斟了半杯給她,自己則喝威士卡加冰塊。

    夏雪搖搖酒杯,先稍微醒酒。“是芳姨告訴你這個地方的嗎?”

    他沉默兩秒,點了點頭。

    夏雪啜口酒,酒尚未醒透,味道仍澀,她沉吟片刻。“以前永玄半夜出門,會是來這裡嗎?”

    “……可能吧!”

    “如果他來這兒,他都在想些什麼呢?”她迷惘地低哺,眸光流眄,發現屋旁立著一根釣竿。“我不曉得他還會釣魚。”

    魏如冬舉杯喝酒,譏誚地歪歪唇。“看來你不曉得的事很多。”

    太多了!

    夏雪驀地鼻酸,急忙咬唇。

    兩人默默地喝酒,四周靜謐,唯有湖畔深處隱約傳來聲聲蛙鳴。

    她仰頭看星星,許久,匆地幽幽揚嗓。“這世界上有沒有永恆呢?”

    “怎麼突然問這種問題?”他奇怪地望她。

    她回他淺笑。“我想起小時候,大概是在我七歲或八歲的時候吧。有一天晚上,我一個人待在造船廠外頭看星星,後來爸爸出來找我,說要陪我一起看。他總是很忙,難得有空陪我,所以我很開心,拉著他一直說一直說。我跟他說,將來我要找個跟爸爸一樣好的男人結婚,還說希望那個男人向我求婚的時候,摘一顆星星送給我。”

    她回憶從前,神情不知不覺流露一抹嬌態,彷佛又回到當年那個對父親絮叨不休的小女孩。

    魏如冬凝視著她,心弦微微震顫。“為什麼是星星呢?”他沒察覺自己語音變得沙啞。

    “因為我親生媽媽說過,星星象徵永恆。”

    “星星……象徵永恆?”

    “對,很傻吧?”她笑了,略帶幾分靦覥。

    他怔忡地看著她。她臉紅了嗎?或者只是他的錯覺?

    她眨眨眼,好似在問他為何直盯著她不放,他驀地臉熱,撇過眸。“你希望被那樣求婚嗎?”

    她愣了愣,跟著,自嘲地嚷嚷。“怎麼可能?那都是小時候胡思亂想嘛!我現在當然知道星星是摘不下來的,星星啊,還是在天上最美,你說是不是?”

    星星在天上最美——是嗎?

    他頓時有些迷茫。“鑽石戒指不能代替星星嗎?”

    “啊?”她又愣住,奇異地瞥望他。

    他不自在地清清喉嚨。“我是說,嚴永玄求婚時,應該有給你戒指吧?”

    “他是有給我,不過……”

    “不過怎樣?”

    “那算是求婚嗎?”她苦笑。“我比較覺得是兩個公事公辦的人在簽約。”

    “你很失望?”

    很輕很淡的一句問話,卻猶如最沉重的巨石,壓在她胸口。

    她失望嗎?

    是啊,她是很失望,怎能不失望?即便在遇見永玄之前,她不曾有過戀愛經驗,但不表示她沒有過任何幻想。

    她畢竟也是個女人啊……

    一念及此,夏雪幽微地歎息。她又說太多了,為何在他面前,她總是口無遮攔?她轉開話題。“你呢?”

    “我?”他不解地挑眉。

    “你有沒有談過戀愛?有沒有跟誰求過婚?”她追問。

    他怔愣,沒想到她會這樣問,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你不是已經把我的背景調查得清清楚楚?”

    他在嘲諷她,她聽得出來。

    夏雪微微一笑。“我只知道你在哪兒出生,父母是什麼樣的人,在哪裡讀書,哪裡工作,卻沒查到你曾經跟哪個女人過從特別親密。”

    他聳聳肩。“沒有查到就是沒有。”

    “真的沒有?”

    “嗯。”

    她不可思議。“你也三十幾歲了,沒想過交個女朋友成家嗎?”

    “……沒有。”他也不知是否有些著惱了,一口幹了杯中的威士卡,又重新為自己斟了一杯。

    她看著他近乎賭氣的動作,不生氣,不驚訝,只有些許難以言喻的莞爾。“等以後我幫你介紹吧。”

    “你說什麼?”淩厲的眸刀倏地砍向她。

    她嫣然盈笑。“我在美國也認識一些外國朋友,她們沒見過永玄,其中有幾個很漂亮也很優秀,你可能會——”

    “我沒興趣。”他打斷她。

    她怔了怔。“幹麼這麼果斷拒絕啊?你連她們的相片都沒看過。”

    “我說不用了,我沒興趣!”

    “難道你打算一輩子就這麼孤家寡人一個嗎?”

    “那也是我的選擇,你不必管!”

    幹麼這麼生氣啊?他以為她很想管嗎?夏雪微嘟嘴,瞪視身旁男人如刀削的側面,看著看著,心房莫名地卷起一波熱浪,輕輕拍打著。

    他實在長得太像永玄了,這世上怎能有兩個人如此相像?

    她不敢再看他,收回視線,盯著酒杯。“我只是想知道,等我們的約定結束後,你回到美國要做些什麼?”

    他聞言,身子微震,卻沒轉頭看她。“你問這個幹麼?”

    “好奇嘛,不可以嗎?”

    “這是……”他握緊酒杯。“對我的關心嗎?”

    “如果是呢?”她試探地反問。

    他沒回答,凜著臉,方唇抿了抿,像是想說什麼,卻又固執地放棄。

    好怪的人!

    她暗暗尋思,自眼睫下偷窺他,這男人,究竟都在想些什麼呢?

    自從認識魏如冬以來,夏雪一直將他當成丈夫的替代品,這還是初次對他這個人本身,產生了探索的好奇心。

    她搖搖酒杯,淺啜口酒,酒已差不多醒透,不再只有苦澀,複雜的滋味中已隱約透著一股甘醇。

    夜半,夏雪嚷著想嘗試釣魚,魏如冬拿來釣竿,教她裝上魚餌。

    兩人並肩坐在湖畔,他喝酒,她釣魚,時間走過寂靜的暗夜,釣竿卻毫無動靜,她感到無趣,漸漸地倦了,半眯著眼,打起盹來。

    螓首垂落,靠在他肩上,他牽牽唇,若有似無地微笑,小心翼翼地接過她手上的釣竿,擱到一旁。

    “夏雪,醒醒。”他輕聲喚她,她酣睡著,毫無反應,身子一歪,整個靠落他胸懷。

    他沒有推開她,僵著身子,一動也不動,許久,才慢慢放鬆。她彷佛在夢裡感受到他的鬆弛,本能地偎得更近了,在他懷裡尋求溫暖,抵抗夜的微涼。

    她睡得安詳,他卻是警醒難眠,腦海意念紛紛,從遙遠的過去想到未來,滿腔疑問無解。

    愛、恨、嗔、癡,對她的感情太雜亂,理不出章法,欺騙與謊言,背叛與報復,這齣戲接下來該怎麼演下去?

    夏雪。

    他無聲地呼喚,輕輕摟著幾乎已是全倒在他懷裡的女子,她纖細的髮絲搔弄他手背,癢著,痛著。

    湖水蕩漾,波光粼粼,如一盅碗,盛著星星的碎片。

    她說,希望有人摘星星給她。

    真傻啊!好傻的願望,傻得令他不知所措……

    他看著她,許久,許久,終於橫抱起她,將她抱進屋內,放在臥房的床上。

    她在睡夢中拉攏棉被覆蓋自己,彷佛睡在軟軟的棉花雲裡,甜蜜寧馨。

    他別過頭,不再多看她一眼,悄悄走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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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發表於 2017-9-28 00:22:35 |只看該作者
第7章(2)

    他在夢裡顫慄,深沉陰冷的幽暗裡,有無情的言語呼嘯如刀。

    “這個孩子,我不應該生下來的。”

    “為什麼這樣說?”

    “他不是我老公的種。”

    “什麼?”

    “他是……天曉得那男人叫什麼名字?我早就忘了!總之就是有一天晚上我喝醉了,糊裡糊塗地跟某人上床,結果就莫名其妙地懷孕了。”

    “呵,很像你的風格。”

    “本來我搞不清楚到底是誰的種,等他生下來我便知道了,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沒有一個地方長得像我老公,我偷偷去驗DNA,果然不是親父子。”

    “那怎麼辦?”

    “能怎麼辦?只好瞞著我老公養下去了。說實在的,我好幾次想掐死那孩子,萬一被他爸爸知道了真相,我大概吃不了兜著走!”

    “好狠心的母親!怎麼捨得弄死自己的孩子?”

    “我連他親生爸爸的名字都忘了,你說我能對他有多少感情?我只覺得好煩,最好趕快送他到國外讀書,不要來煩我最好!”

    “她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喔。”

    “你不就是迷戀我這一點嗎?”

    “我迷戀的才不是你的心,是你這裡,還有這裡……”

    “唉呀!好癢,別鬧了……”

    恣意歡愛的聲響比蛇蠍還毒,侵蝕著他合黑無垠的夢境,他好痛,身上處處麻癢,不知哪裡被噙咬了,一片又一片地撕裂。

    他的體膚、他的血肉,還有他以為早已不該存在的靈魂,都碎了破了,連最基本的生命氣息都被奪去,不能呼吸。

    水漫進來,不停地漫進來,他被淹沒了,快沉了……

    我恨你!嚴永玄,我永遠都恨你,你走,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

    她要他走,她說不想再看到他。

    所以,便要殺了他嗎?

    有一雙手掐住他頸脖,掐著他血脈,那麼用力,那麼毫不留情,究竟是誰的手?是她的嗎?

    “夏雪……”

    一張清甜俏美的容顏逼近他,他心喜,不及扯開微笑,那張臉驟然變了,變得扭曲,陰邪而恐怖。

    “你是來殺我的嗎?”他在夢中低喃。

    “對,我來殺你。”

    “就這麼討厭我嗎?”

    “對,我討厭你。”

    “那就……殺了我吧!”反正他早就不想活了,他從出生在這世上就是個錯誤,連他親生母親都不歡迎他。“殺了我吧……”

    “魏如冬,你醒醒,快醒醒!”

    有人在呼喚著他,低啞的聲嗓蘊著關切與焦急。

    是誰?

    “快醒來,你在作惡夢。”

    是嗎?他在作夢嗎?但夢境怎能如此令人驚悚地真實?

    “沒事了,你快醒來,睜開眼睛看著我。”

    好難。

    眼皮沉重,身軀陣陣痙攣,他該如何醒來,掙脫這個桎梏他多年的夢魘?

    “魏如冬!如冬!”

    不對,那不是他的名字,他不是魏如冬,他是……

    頭好痛,尖銳地刺痛,他粗重地喘息,努力吸著稀薄的空氣,然後,驚懼地睜眼。

    “你還好吧?你流了好多汗。”一隻軟綿綿的玉手撫摸著他。

    他瞠著眼,迷蒙地望著眼前的人影,甜美的容顏,就如同他在夢裡見到的一樣,什麼時候會開始變得醜陋呢?

    他不覺向後傾,粗暴地揮開她的手。“你別碰我!”

    她怔住,一時茫然無措。“怎麼了?是我啊,我是夏雪。”

    他知道她是誰,她是那個令他失去呼吸的女人。

    他近乎憎恨地瞪著她,目光灼灼似火.燒痛她。

    她更慌了。“你是不是……還沒清醒?認出我是誰嗎?我是夏雪,我不會傷害你的,我保證。”

    她如何能保證?她是“女人”!跟他那個陰毒無情的母親一樣是個女人!

    “你看起來……好慘。”她望著他,眼潭驚慌漸褪,漫蘊的是藏不住的憐惜。“怎麼跟他一樣呢?”

    “跟誰一樣?”他戒備地問。

    “永玄。”她歎息地吐落這個名。“他作惡夢的樣子……跟你太像了,你們怎麼可以……這麼像?”

    他咬牙,全身緊繃,暗暗掐握雙拳。

    “不對,你不是他。”她喃喃地說服自己。

    “如果我是,你會怎樣?”他喑啞地試探。

    她震懾,好片刻,神智空白。

    “嚇到了嗎?”他冷笑。“你怕他的鬼魂回來糾纏你?”

    “不准你這麼說!”她驀地怒視他。“他沒死!”

    “他死了!”

    “沒有!”

    “我說死了就是死了!”

    “你胡說!”一道冰銳的掌風劃破空氣。

    他愣住,她也愣住,兩人都料想不到她會甩他巴掌。

    他的半邊臉,辛辣地痛著,但更痛的是他的胸口。

    “對不起。”她道歉,倉皇地想退開。

    他陡然鉗握她的手。

    “你放開我。”她試著掙脫他。

    他不放,臂膀一展,將她整個人拉進懷裡,緊緊圈抱著。

    她掙扎片刻,逃不開他的控制,又驚又懼,又是莫名的迷惘,眼眸一酸,淚水氤氳氾濫。

    她嚶嚶啜泣,在他懷裡顫抖不止。“你很壞,很過分……永玄沒死,他沒死,你為什麼說他死了?為什麼要這麼說?我不相信,不相信……”

    她一面哭,一面握著粉拳一下下磓他胸膛,他呆住了,沒想到總是倔強又高傲的她竟如此毫無節制地在他面前崩潰。

    “你……收回剛剛的話,我不准你說他死了,我不准,你快收回去!”

    只是一句話,收不收回又如何?難道她把他說出的話當詛咒,一語會成讖?

    “嗚……你快收回去啦!”她哭得梨花帶雨,哽咽的嗓音揪扯他心弦。

    冰凝的胸口霎時融化了,他忽然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和她這般爭執,為何要這樣弄哭她?

    “好,我收回來。”他啞聲低語,像安撫著她。“他沒死,嚴永玄……沒死。”

    “真的嗎?”她揚起臉蛋,竟是笑顏逐開。

    他望著她又哭又笑的模樣,不知所措。

    “你說啊,永玄真的沒死。”她固執地逼他,非要從他口中聽到肯定的答案。

    他只得點頭,無可奈何地輕歎。“對,他沒死。”

    她這才滿意了,滿意過後,匆地警覺自己像個天真的傻瓜,羞慚不已。

    “你放開我啦。”她垂斂眸,細聲細氣地抗議。

    他搖搖頭,凝視她片刻,跟著垂首,下頷埋在她頸後。“今天晚上,把我當成他好嗎?”

    “誰?”

    “嚴永玄。”

    “怎麼可以?”她嚇一跳。“你明明不是他。”

    “你不是說我很像他?”

    “是很像,可是……”她又想掙脫他。

    “不要離開我。”他抱她抱得更緊,語氣透著抹難以察覺的絕望。“至少今天晚上。”

    他怎麼了?剛剛作的惡夢,有那麼可怕嗎?

    “如果我是他,如果我……真的是嚴永玄,你會怎麼對我?”

    是她聽錯了嗎?為何會覺得他似乎也有點哽咽了?

    夏雪怔忡,淚痕未幹:心湖又漾開圈圈漣漪。她不曉得他作了什麼樣的惡夢,可他臉色蒼白,冷汗淋漓,兇狠又無助的姿態迷惑了她,也令她……心動。

    她輕輕推開他,這回他沒再抗拒,松了手,她將他踢落地上的被子拾起,坐上沙發床一角。

    “你過來。”

    他愣愣地望她。

    “過來啊!”她示意他靠近她,他遲疑地移動一寸,又一寸,直到她主動將他推倒於身側,要他跟自己一同躺平,然後用被子將兩人密密覆蓋。“睡吧。”

    他茫然。

    她側頭望他,盈盈淺笑。“我陪你一起睡,你就不會作惡夢了。”

    她說什麼?他整個狀況外,錯愕地眨眼。

    “睡吧!”她伸手有節奏地輕拍他胸口,像母親哄不聽話的孩子入睡。“閉上眼睛,乖乖的。”

    閉上眼睛,乖乖的。

    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從來沒有。

    他怔傻著,該反抗嗎?該表示憤怒嗎?在這種情況下,他該如何反應?他不知道。

    沒人教過他……

    “就要你閉上眼睛了啊。”溫暖的掌心按撫他眼皮,柔柔地要他合上眼。“不用擔心,我在這裡,你不會再作惡夢了,不會了。”

    真的不會嗎?

    他緊閉眼,等待著夢中甜俏的笑顏變得殘忍,他的女神,會不會變成邪惡的魔女?他等待著,屏氣凝神,然而他什麼也沒看見,反倒是耳畔悠悠地揚起一道清甜的歌聲。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她在唱歌,唱著童趣的兒歌,這算是催眠曲嗎?她竟敢真的將他當成長不大的孩子!

    “你幹麼皺眉?”纖長的蔥指又撫向他,替他撫平曲折的眉巒。“我唱得不好聽嗎?”

    他依然閉著眼。“不好聽。”

    “你很討厭耶!”她拍他額頭一下。“我好心唱給你聽你還挑剔。”

    怎麼辦?他竟然想微笑,唇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揚。

    她發現了,又打他一下。“睡覺啦!偷笑什麼?”

    他沉默兩秒。“你繼續唱。”

    “不是嫌我唱得不好聽嗎?”她嬌嗔。

    “你唱。”他執拗地要求。

    “哼。”她不情願似地輕哼,卻沒拒絕,再度揚起歌聲——

    滿天的星星,一閃一閃,伴他醉入軟綿綿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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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8 00:22:55 |只看該作者
第8章(1)

    戶外燦爛的陽光透過窗扉射入,刺痛夏雪的眸。她緩緩睜眼,有片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好一會兒才真正醒神。

    她猛然從沙發床上坐起身,環顧周遭,空蕩蕩的房間內,只有她形單影隻。

    魏如冬人呢?怎麼不見了?

    她憶起昨夜,她唱著兒歌,哄他入睡,初次發現他睡的時候,嘴角微微揚起,像極了天真的孩子。

    她記得自己看著他的睡顏,竟忍不住悸動,偷偷摸他的臉,親親他微笑的唇。

    他不是永玄,可那一刻,她真的覺得他就是,芳心怦然急跳,血流沸滾,身子酥麻了,臉頰燒燙。

    他是永玄,是她好愛好恨也好對不起的永玄,她癡癡地凝睇他,明眸蘊淚。

    然後,也不知他是否在夢裡有所感應,他匆地翻過身來,展臂攬擁她,她沒有抗拒,偎在他胸懷,傾聽他穩定的心音。

    她與他,相擁而眠……

    一念及此,夏雪驀地臉紅,她做了什麼?怎能如此毫不羞恥地睡在一個男人懷裡?

    天哪!好丟臉!

    她用雙手捧著微燙的雙頰,克制著紛亂的心跳,悄悄下床,在屋內繞了一圈,不見他的蹤影。

    他去哪兒了?該不會丟下她了吧?

    她莫名地有點慌,不受歡迎的記憶如黑暗的潮水,在她腦海翻滾,她想起和丈夫初次同床共枕的隔天,他也是逕自丟下她,過了好幾天才回家,還有他失蹤那天……

    “魏如冬、魏如冬!你在哪裡?”

    她不明白為何自己會憶起這樣的片段,也不懂自己因何驚慌,她只想快點找到那個男人,她必須馬上見到他,確定他還在。

    她推開大門,步出戶外惶然四顧,青翠的田野、明透的湖面,以及一間彷佛遺世獨立的農舍。

    沒有他。

    難道,他真的不見了?就像永玄那樣,有一天早上醒來,忽然就失蹤了?

    不要!不可以……

    “魏如冬!”她嗓音開始破碎。

    “怎麼了?我在這兒。”清朗的聲嗓由身後傳來。

    她震住,良久,才旁徨地回眸。

    他果然站在她身後,身材一如往常地高大挺拔,宛如古代英偉的騎士雕像。

    “你……去哪兒了?”她困難地開口。

    察覺她直盯著他,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別過視線。“我弄早餐去了。”

    “早餐?”

    “要吃嗎?我馬上烤來吃。”

    她眨眨眼,這才發現他手中提著一簍活蹦亂跳的鮮魚,顯然是他剛剛才釣上來的。

    原來他只是去釣魚了。

    不是躲避,不是失蹤,只是去釣魚。

    她松了口氣,緊繃的身子倏地虛軟。

    奇怪了,她方才幹麼這麼緊張?彷佛一個擔心自己被拋棄的小女孩。

    “你肚子餓了吧?先去梳洗一下,馬上就有得吃了。”他說道,一面忙碌地架烤肉爐,目光一直不敢往她身上瞟。

    她理解他的困窘,因為她自己也是,畢竟昨夜兩人實在太過親密了,親密得就像真正的夫妻。

    她同樣不敢多看他,飛也似地逃回小屋內。

    盥洗、理妝,她費心將外表修飾整齊了,才慢慢走出來,一股焦酥的魚香撲鼻而來,她不禁食指大動。

    “好像很好吃的樣子。”她讚歎。

    “保證好吃。”

    一壺煮好的咖啡擺在餐桌上,她為兩人各倒一杯,嗅了嗅咖啡的濃香。

    不久,他將魚烤好了,擱在盤裡送上餐桌。“嘗嘗看。”

    “嗯。”她依言拿起一條魚,吹了吹顏色烤得恰到好處的表皮,咬了一口,魚肉軟嫩,口齒留香。“好好吃喔!”

    她的反應令他頗為滿意,笑笑,在她對面落坐,也拿起一條魚。

    陽光暖暖的,微風涼涼的,四周景致如詩如畫,夏雪忽然覺得人生幸福,不過如此。

    魏如冬窺探她甜美的表情,她察覺了,疑問地望向他,他連忙收回視線。“吃完了要做什麼?想划船嗎?”

    “划船?”她驚喜,眸光乍亮。“這裡有船嗎?”

    “後面泊了一艘獨木舟。”他說。

    “你會劃嗎?”

    “嗯。”

    “那你教我!我一直很想劃劃看——”她驀地頓住,腦海意念頓閃。“現在幾點了?”

    他瞥一眼手錶。“快十點了。”

    “糟糕!”她猛然站起身。“我今天中午得去臺北參加一場募款餐會。”

    他揚眉。“募款餐會?”

    “是我高中學姊邀請的,我答應了一定會去。”她解釋,秀眉蹙攏,雙眸可惜地望向湖面。

    他猜透她的心意。“改天吧!改天我們再來,我教你划船。”

    他願意教她?她燦笑,像個提早拿到聖誕禮物的小女孩。為何會如此開心呢?她也不明白。

    “嗯,說定了喔!”她與他約定。

    “說定了。”他許下承諾。

    此時,兩人都沒想到,這約定,或許永遠沒有實現的一天——

    五星級飯店宴客廳,席開上百桌,這是一場總統聯合立委候選人的募款餐會,一張餐券萬元起跳,不便宜,但仍吸引了爆滿的支持者。

    夏雪以個人及公司名義認了數十張餐券,主要是為了表達對高中學姊殷海棠的支持,她是現任國會立委,也在本次大選競選連任,聲勢奪人,當選機率極高。

    “學姊,我聽說你民調遙遙領先,恭喜!”夏雪與學姊親昵地握手、擁抱,滿面笑容。“這次肯定當選的,對吧?”

    “還不一定呢!不到最後關頭,誰都不敢有百分百把握。”殷海棠笑道,打量她一襲桃紅色小禮服裹出的窈窕身段,不免驚豔。“幾年沒見,你變了好多啊,學妹,愈來愈有女人味了。”

    “哪有啊?”夏雪微微羞赧,不好意思。“學姊才不愧是我們學校的校花,又漂亮又聰明又有氣質。”

    “呵,你這張嘴也變甜了!”殷海棠笑著捏捏她臉頰。“對了,你不是說你老公會陪你一起來嗎?什麼時候結婚的?怎麼都沒通知我一聲?”

    “那時候學姊剛好出國訪問,聯絡不上嘛。”夏雪解釋。“反正我今天把他帶來了,你們現在認識也不遲。”語落,她頓了頓,往身後張望,魏如冬被人潮擠在幾步之遙,她朝他揮揮手。

    他會意,排開人群,從容地走過來。

    “學姊,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丈夫——”

    “永玄!”驚呼聲打斷了夏雪。

    她愣了愣,看看學姊,又看看身旁的男人,他們倆四目交接,似乎早就熟悉彼此。

    “你們……認識嗎?”

    “嗯。”殷海棠頷首,正欲解釋,一道聲嗓突兀地闖入。

    “小雪!原來你在這兒,我一直在找你。”

    是江庭翰,他也代表公司前來參加這場募款餐會。

    “怎麼了?有什麼事?”

    “小雨喝太多了,你過來看看,我怕她在大庭廣眾下失態。”

    妹妹怎麼了?夏雪左右為難,既擔心魏如冬無法以嚴永玄的身分面對學姊,又牽掛行為古怪的妹妹,但江庭翰不停以眼神暗示她,她只得向學姊致歉,暫且離開。

    她離去後,殷海棠率先打招呼。“好久不見,永玄。”

    魏如冬深吸口氣,俊唇一勾,似笑非笑。“抱歉,請問小姐哪位?”

    她愣了楞。“你不記得我了?”

    “我半年前出了車禍,失去記憶。”他約略簡迤。

    “有這種事?”她愕然,好片刻,幽幽歎息。“抱歉,我這一年來……過得有點混亂,連你跟我學妹結婚也是剛剛才知道的。”

    他默然不語。

    她振作精神微笑,主動自我介紹。“我是海棠,殷海棠。我們……該怎麼說呢?以前見過好幾次面,你跟我前夫是學生時代的朋友。”

    “前夫?”他挑眉。

    “嗯。”她收斂唇畔的笑意,明眸的光彩亦稍稍黯淡。“不知道你有沒跟他聯絡過?他如果知道你發生了這種事,一定會很擔心。”

    “他是誰?”

    “你連他也不記得了?”她眸光更暗了。“他叫莫傳森,以前你們在國外念書時還挺要好的。”

    錯了,嚴永玄不會跟任何人“要好”,當時他們只是清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魏如冬冷誚地想,同樣以冷誚的目光盯著眼前這位風姿清麗,又帶著幾分英氣颯爽的女子。

    他的沉默令她誤解了。“你果然忘了。能這樣乾脆地忘記一個人……好像也不是壞事。”

    他聽出她話裡隱藏的惆悵。她想忘了誰嗎?

    他半嘲諷地歪歪唇。“我聽夏雪說,你是個很優秀的立委,在國會很活躍,還結合十幾個跨黨派的青年菁英成立了‘北極星連線’,以關懷弱勢、理性問政、強力監督為號召。”

    “身為民意代表,總得為人民做一點事。”對他的稱讚,殷海棠既無得意之情,也不故作蟄態地‘味謙遜,淡淡的回應,顯得落落大方。

    他深思地注視她。

    她是個美女,絕對是,而且美得很出奇,明明在污穢的政壇打滾,身上卻有股剝離不了的冰封氣質,是高傲嗎?也不儘然,但的確教人不敢放肆親近。

    怪不得連他那個我行我素的朋友也拿她沒轍,雖然他總覺得那份從青少年時代便執著至今的迷戀很愚蠢。

    可喜的是,對這愚昧的迷戀,Black似乎終於可以放下了,這幾個月來還常反過來嘲弄他放不下。

    一念及此,魏如冬不覺澀澀苦笑。絕色美人當前,他的心神卻漫遊了千里遠,不知所之。

    小雨果然喝醉了,醉得很誇張,賴在女用化粧室的沙發上不走,經過的路人都好奇地望她。

    妹妹不該是這般不知節制之人,她從小就期許自己做個淑女,在家裡或許會撒嬌吵鬧,但在外頭必定是規規矩矩,絕不落人話柄。

    這是夏雪第一次看妹妹喝得這麼醉,臉紅得像顆熟透的蘋果,身上酒氣沖天,一逕吃吃傻笑著,嘴裡叨念著誰也聽不懂的話。

    “小雨,你怎麼了?這是募款餐會啊,你怎麼會喝成這樣?”夏雪坐在妹妹身旁,關切地問。

    “啊,姊你來了!”夏雨看到她,又叫又笑,雙臂親昵地摟抱她。“我最親愛的姊姊,最聰明靈慧的姊姊!”

    “你怎麼了?”夏雪擔憂地蹙眉。“庭翰說你來餐會以前,就已經喝了不少,你該不會從昨天晚上喝到現在吧?”

    “對啊!就是這樣,姐姐,你怎麼會知道?你真是太聰明了!”夏雨笑著用力拍姊姊的肩。

    夏雪秀眉攬得更緊。“發生什麼事了?你如果心情不好,可以不用來參加這個餐會啊!在家好好休息不就好了?”

    “姊,我讓你丟臉了是不是?對不起、對不起……我也不是故意的。一夏雨笑容可掬地道歉,想想,匆地搖搖頭。“不對,我是故意的,我就是故意跟著庭翰哥來的,他不要我跟,我就偏要跟,偏要纏著他不放……”

    “所以你昨天晚上是跟庭翰在一起?”

    “沒有,我沒跟他在一起,他不理我,我在門外等他好久,他就是不理我……姊姊,我真的就這麼討人厭嗎?他老說我年紀太小,可是我已經不小了,我二十一歲了,是大人了,我長大了……”

    說著,夏雨忽然嗚咽地哭了。

    望著妹妹淚漣漣的容顏,夏雪驀地懂了。可憐的丫頭,深陷在情網裡不可自拔,這件事她其實早知道了,只是她想不到妹妹用情如此之深。

    果然,不是個孩子了啊……

    “乖,聽話。”她展袖為妹妹拭淚。“你瞧瞧你哭成這樣多難看,別在這兒哭了,姊姊帶你去房間休息好嗎?”

    “我不要!我要庭翰哥!我要他來看我,他人在哪兒?他不理我了對不對?”

    “噓,他在外面等著,這裡是女用化粧室,他不方便進來,我們去房間裡好好談,好嗎?我會讓庭翰陪著你。”

    “真的嗎?”

    “真的,你聽話,站起來讓姊姊扶你……”

    經過一番勸慰,夏雪總算將妹妹哄得不哭,她讓江庭翰向飯店櫃檯訂了間房間,將妹妹安置在房裡。

    夏雨早醉得不省人事,一躺上床,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夏雪要江庭翰陪著妹妹,自己則趕回募款餐會現場。

    沒想到江庭翰卻執拗地跟著她,在她走進電梯後,匆匆奔過來,以雙手撐開電梯門。

    她嚇一跳,懊惱地斥責他。“你幹麼跟過來啊?小雨需要你。”

    “我有話跟你說,小雪。”他神情急切。“這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說清楚。”

    “有什麼事以後再說。”她大概猜得到他想說什麼,而她並不想聽。“我要下樓了,他……我老公還在等我。”

    聽她提起丈夫,江庭翰面色一變,身子一旋,閃進電梯裡,趁電梯下樓時,用力按下暫停鍵。

    “你做什麼?”她抗議。

    “我要你今天跟我說清楚!”他轉身面對她,雙手擒握她纖肩。“小雪,你對我究竟是怎麼想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裝傻。

    “你懂的,你明明就懂!”他咬牙。“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別說了!”她阻止他。

    “不,我要說,我今天一定要說清楚!”江庭翰鐵了心,英俊的眉宇糾結。“小雪,你還要欺騙自己到什麼時候?”

    她咬唇,怒視他。

    “你跟嚴永玄……你們根本一點都不幸福!他是個自私的混蛋,只顧搜集他的古董名畫,一點都不關心你!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麼堅持跟那種男人在一起?”

    “你不懂……”

    “我是不懂!”他嘶吼,字字句句都像落雷,重重地劈落她心房。“看看他對你做了什麼?跟你結婚當天就出門去找別的女人,在外頭養情婦,一點都不尊重你,你懷孕的時候,他有對你說過一句好話嗎?有稍微關心你照顧你嗎?沒有!他一樣自私冷漠,看著你在那邊痛苦地孕吐,還冷嘲熱諷——”

    “別說了!”

    “我要說!我不懂你還對他期待什麼?他都擺明瞭跟你結婚只是想要你的DNA,你只是他用來傳宗接代的工具,說得難聽點,你跟代理孕母又有什麼分別?小雪,從小你就是個有骨氣的女孩,你不准誰來看輕你,在造船這個傳統認為是屬於男人的世界裡,你力爭一席之地,你這麼傲氣、這麼倔強,為什麼面對嚴永玄時,你整個人就變了?他到底是對你下了什麼魔咒?你愛上他哪一點?”

    “江庭翰,這是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別說了……”

    “你以為他失去記憶,你們就能重新開始嗎?你把他帶回臺灣做什麼?讓他回到你身邊做什麼?你不要再作夢了!就算他失去記憶,嚴永玄永遠是嚴永玄,就是那麼自私冷血。那天晚上的事你忘了嗎?他失蹤那晚,你跟他吵架,然後我們一起出海——”

    啪!

    一記清脆的耳光擊碎了江庭翰激憤的語言,他愣住,怔望夏雪。

    而她瞪著他,目光銳利如刀,正如他所言,她是個傲氣的女孩,挺直背脊,抿著唇,不讓他看出芳心的動搖。

    “不要再說了,我說過別再提起那天晚上的事,你沒資格對我說這些。”她冷淡地警告他。

    他受傷了,為何她對他就能這般冷傲自持,對嚴永玄卻偏偏不能?

    “我當然有資格!你明知道我愛你——”

    “住口!”她厲聲截斷他。“以後不准你再說這樣的話,尤其在小雨面前。”

    她說不準?她不准?

    江庭翰傷更重了。“是因為小雨對嗎?因為你知道自己的妹妹喜歡我,所以才總是躲著我,對我若即若離,對嗎?否則你早該接受我了……”他拚命尋覓理由,為兩人停滯不前的關係找一個藉口。

    但她堅定地以一盆冷水澆滅他的癡心。“我沒有對你若即若離,庭翰,你一向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在公司的得力助手。”

    “只是好朋友?”他惘然,疼痛地笑。“你結婚後,三番兩次拉著我喝酒買醉,對我吐露心事,只是把我當成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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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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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發表於 2017-9-28 00:23:11 |只看該作者
第8章(2)

    她聽出他話裡的傷痛,雖是處於憤慨的情緒,也不免感到歉疚。“對不起,庭翰,如果我的態度給了你不切實際的幻想,我真的很抱歉。我只是……很需要一個人聽我說。”

    “我可以聽你說,小雪!”他激動地搖晃她,激動地想證明自己對她的真心。“只要你願意,我永遠都會陪在你身邊。”

    “不用了。”她拒絕他。“我有……永玄,他會陪著我。”

    又是他!又是嚴永玄!為何她眼裡只有那個男人?那傢伙根本不懂得珍惜她!

    江庭翰笑了,自嘲地、沙啞地笑,笑聲尖銳,又蘊著幾許蒼涼。“你確定嗎?小雪,嚴永玄有錢有勢,外面有那麼多女人等著他寵倖,他會在乎家裡還有你這個老婆嗎?”

    “他不會……”她緊握拳頭,費盡全身所有的力氣壓抑胸臆翻騰如潮的情緒。“不會阿像以前那樣了。”

    “狗改不了吃屎,一個人的本性是不會改的!”江庭翰冷笑。“不說別的,你瞧他剛才跟那個美女立委——”

    “夠了!庭翰。”她疲倦地以一個手勢止住他。“海棠是我學姊。”

    他笑得更諷刺。“你不覺得他看你學姊的眼神很怪嗎?照理說他們應該沒見過面,可是他看她的樣子卻好像早就認識她了,說不定他們以前也有過一段……”

    不行!她不能再聽下去了。

    夏雪旁徨地尋思,若是再縱容庭翰在她耳邊胡說八道,她會崩潰的,會像那天晚上一樣,抓著永玄大吵大鬧的,她發誓,再也不那樣失去理智了,她立過誓的……

    “我要走了。”她推開江庭翰,焦急地按開門鍵,卡住的電梯又動了,不一會兒,電梯門開啟。

    她急奔出來,走安全梯下樓,這回江庭翰沒追她,任由她獨自回到募款餐會的會場。

    她才剛踏進入口處,便聽見一陣吵雜的尖叫聲,現場一片混亂。

    “發生什麼事了?”她隨手抓住一個人問。

    “殷立委剛剛被人刺傷了!”

    殷立委?是海棠學姊嗎?

    夏雪驚慌,縱目四顧,只見重重人潮擠成一團,跟著,人潮稍稍散開,一個男人抱著受傷的女子走出來。

    是魏如冬,那個跟她說好扮演她丈夫的男人正抱著學姊,學姊躺在他懷裡,滴落的鮮血將裙擺染成一朵豔紅的玫瑰。

    他經過她身邊,她試著喚他。

    “如——永玄,怎麼回事?”

    他沒有回答,甚至連看都不看她一眼,他沒發現她,就那麼漠然地離她而去。

    她僵立原地,心口凝結成冰。

    殷海棠的傷並不重,只是腰部被刺了一道口,刀刃進得不深,醫生很快就處理好傷口。

    那名行刺的凶嫌也立刻被警方逮捕了,原來之前殷海棠曾接受某個遭受家暴的婦人陳情,替她解決了困境,孰料婦人的丈夫有精神方面的問題,因此生恨,遂決定行兇報復。

    魏如冬留在醫院等待醫生為殷海棠療傷,甚至主動前往警局瞭解調查情況,確定事態穩定後,才開車載夏雪回到嚴家位於臺北陽明山區的宅邸。

    照理說,他願意主動對她的學姊伸出援手,她應該很高興,可她只覺得胸口破了個洞,有名為嫉妒的蟲在咬。

    她吃醋,雖然在學姊面前強顏歡笑,努力安撫遭受驚嚇的學姊,但她心裡冒著火,火焰熊熊焚燒,逐漸蒸發她的理智。

    回到嚴府大宅,這個嚴永玄自從與她成婚後便搬離的家,她的怒氣終於爆發了——

    “你喜歡她嗎?喜歡我學姊嗎?”她尖刻地質問他,尖刻到連自己都覺得羞恥。

    “你說什麼?”他看起來整個狀況外。

    “我說,你是不是喜歡我學姊?殷海棠,你喜歡她嗎?”

    “你發什麼神經?”他諷嗤。

    這不屑的反應更加激怒了她。他把她當瘋子嗎?

    “魏如冬!你知不知道你剛剛對我的態度有多侮辱我?我明明就站在你面前,你卻看不見我,你只看著我學姊,只擔心她的安危,你眼裡只有她!”

    他皺眉。“那是因為她受傷了……”

    “不是那樣!不只是那樣,你從一開始看她的眼神就不對勁,你應該不認識她的,可是看她的眼光卻……我學姊很美,對吧?她令你心動,對不對?”

    他困惑地望她,許久,才森沈地揚嗓。“夏雪,你這是在……吃醋嗎?”

    是,她是吃醋!問題是,她根本沒吃醋的理由,這男人不是永玄,只是個她找來扮演自己丈夫的演員,就算他為她學姊心動又如何?她完全沒吃醋的資格。

    她瘋了,真的瘋了,

    “這都該怪你!”她張牙舞爪,像潑辣的貓似地攻擊他胸膛。“如果不是你長得那麼像他,我不會變成現在這樣,都是你害的!”

    她是將對永玄與對自己的怒氣發洩在他身上,她知道,卻無法克制自己滿腔澎湃的情緒。

    “夏雪!你瘋了嗎引你冷靜點!”他擒扣她雙手,試圖喚回她瀕臨崩潰邊緣的理智。

    啊,她好討厭自己,瞧不起自己,她是夏雪啊,庭翰口中那個倔強高傲的女人,不是這樣一個無理取鬧的潑婦!

    她討厭自己……

    “庭翰說得對,我早就應該想開了,早就該看透了,我跟他之間,不會有幸福,不會有的……”她低啞地呢喃,淚水碎成一顆顆透明冰珠。

    魏如冬驀地緊握她的手。“他說什麼?江庭翰對你說什麼?”

    她沒回話,瞳神失了靈魂,漂浮無根。

    “夏雪,你說話啊!”他淩厲地瞪她,手勁更使力,掐得她手腕生疼,印出兩圈紅痕。

    她感覺不到痛,依然迷惘不語,像個迷路的小孩。

    深夜,夏雪在臥房裡睡了,魏如冬站在戶外的陽臺,倚著欄杆,默默抽煙。

    他在想,為何夏雪會與他爭吵?他做錯了什麼?又或者是,江庭翰對她說了什麼?

    那個男人愛著夏雪,他看得出來,問題是夏雪怎麼想?她總說兩人之間是純友誼,鬼才相信!

    至少,他是不信的。

    一念及此,魏如冬冷誚地勾唇,挾在指間的煙蒂燒短了,紅灼的煙頭燙著他手指,他卻渾然不覺,思緒起伏如潮。

    匆地,腦海意念一閃,他想到自己還有件事沒做,連忙丟開煙蒂,取出手機,撥通電話。

    鈴聲數響,對方接起,聲嗓含笑。

    “怎麼這次想到要打電話來?你不是最討厭說話的嗎?”

    “打電話比較快。”他低沉地解釋。

    對方聽出他話裡隱含著某種暗示。“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嗯,的確出了點事。”他簡短地說明今日行刺事件的來龍去脈,說明完畢後,他等待好友的反應,等到的卻是長長的沉默。“Black,你不回來看看她嗎?”

    “……不了。”

    不?魏如冬訝異地挑眉。“你真放得下她不管?”

    “照你所說的,她的傷勢並無大礙,不是嗎?何況……”

    “怎樣?”

    “其實我考慮要結婚了。”

    “結婚?”魏如冬差點沒嗆到。“跟誰?”

    “你見過的。”莫傳森語氣清淡。“之前在遊艇上那位,記得嗎?”

    原來是她。

    魏如冬恍然,雖然這個好友身邊從不缺女人,但他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再婚,婚姻是男人的墳墓,傳森一向如此主張,不是嗎?

    “為什麼?”他想推敲好友作此決定的心境。

    莫傳森輕聲一笑。“這是個好問題。為什麼呢?”他自嘲似地感歎,意味頗深,魏如冬本以為他不會坦白說,但他的確給了一個理由。

    雖然,不是個很能令人信服的好理由,但魏如冬決定不深入追究了,反正婚姻本來就是件莫名其妙的事。

    “倒是你,現在情況怎麼樣了?”莫傳森轉開話題。“那天晚上的事,你還是一點都想不起來嗎?”

    他靜默片刻,終於,一聲歎息。“也不知道為什麼,所有的事我都記得很清楚,包括當初是怎麼向她求婚,怎麼跟她結婚的,我都記得,只有那天晚上,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他只模糊地記得,他與夏雪似乎大吵了一架,她說再也不想見到他了,但為何會跟她吵架?吵架過後他又為何獨自駕遊艇出海?在船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遊艇引擎怎會突然壞掉?那把火是他自己放的嗎?或者有人意圖燒死他?

    記憶像是一幅不完整的拼圖,偏偏失落了最關鍵的幾片,他原以為接近她,便能找回那些碎片,看來事情沒那麼容易。

    “幸好我趕到現場的時間還不算太晚,及時把你從海裡撈起來。”莫傳森在電話那頭感歎。

    他微微苦笑。“我連自己怎麼落海的都忘了。”

    那夜,據說是他主動打衛星電話向Black求救的,他說自己的遊艇失去動力了,當時Black正好也在附近,便答應前來幫忙。誰知來到現場時,他已墜海昏迷不醒。

    Black將他救起,隔天他醒來,發現自己失去了關鍵記憶,想不起自己為何落海,他懷疑有人意圖謀殺,而行兇之人很可能便是最親近他的人。

    他的妻,夏雪。

    “之前我也到警方那裡調閱過資料了,那天夏家一家人包括江庭翰都有不在場證明,夏雪心情不好回娘家,大家一起陪她吃飯,他們的證詞是這樣的。”

    “你不相信?”

    “我總覺得當晚吵架後,我好像……還有在哪裡見到夏雪。”

    他懷疑她當時也在現場,一切是她布下的圈套,在Black建議之下,他由新加坡用假護照入境,接著飛往美國隱姓埋名,暗中查明真相。

    他和夏雪編來瞞騙眾人的故事,其實有一大部分是真的,只是她並不知曉。

    她不知道,她正是他失蹤的丈夫,而他以另一個身分接近她,是想尋回自己破碎的記憶,揭穿醜陋的真相。

    他相信真相必然是醜陋的,他也相信如果讓她認出他就是嚴永玄,不但自己的生命可能會再有危險,真相更可能因此永久掩埋。

    他是這麼相信的,一再地說服自己,但……

    一聲淒厲的尖叫匆地劃破寂靜的夜幕。

    他悚然凜神。

    是夏雪!她怎麼了?

    夢裡,她又回到那個夜晚,那個她迫切渴望能從記憶的檔案庫裡刪除的夜晚。

    那是個混亂、迷離、令人心碎又心痛的夜晚,至今憶起,仍狠狠撕裂著她脆弱的神經。

    那夜,她像個發瘋的潑婦,又吵又鬧,連續一個多月的孕吐折磨得她形容憔悴,她吃不下睡不好,肚子裡有了寶寶,身形反倒更消瘦了,她擔心孩子會得病,怕自己生下不健康的嬰兒,鎮日胡思亂想,神魂不定。

    最過分的是,他明知她狀況不佳,那陣子卻總是不在家,總說自己有事要忙。她想,他大概是去找他美麗的情婦,那時候的她又醜又頹廢,他看到她想必很倒胃口。

    那天晚上,他又是深夜遲歸,她隱忍的怒氣達到臨界點,像座不定時的火山,恐怖地爆發了,她哭著鬧著,驚天動地,把家裡的傭人都嚇慌了,也把素來淡漠的他逼得手足無措。

    他將她拉進臥房裡,拜託她冷靜,她只是不斷抽噎。

    “你走開!我恨你,嚴永玄我恨你!”她嗆著連自己都捉摸不定的狠話。“我希望我肚子裡沒有你的孩子!我好後悔懷了他,好後悔……我不想他出生,他不應該出生在這個世界……”

    為何她會說出那樣的話?她不明白,只記得他用蒼白的臉對著她,眼神比平常更失魂,毫無焦點。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他問。“你真的不想要這個孩子?”

    “對!我不想要,不想要!”她抓狂地嘶喊,跟著竟將手握成拳頭,一下下地槌自己腹部。

    她槌得重嗎?不記得了,只記得他猛然抓住她的手,不許她再傷害腹中的胎兒,可他說的話,卻重重傷了她。

    “不想生就別生!別生下來,讓他死在母體裡也總比他生下來再被遺棄得好!”

    他說什麼?她整個傻了,她期盼的並不是如此冷酷的反應。“你……怎麼能說這種狠心的話?”

    “狠心的人是你,不是嗎?是你這個做媽媽的不想要他。”

    狠心的人,是她!

    是她逼走了永玄,是她說永遠不想再見到他,是她不夠小心才會流產,她不是個好妻子,更不是個好媽媽,她失去了他們兩個,到如今後侮也是枉然。

    “對不起,對不起,寶寶,媽媽沒有不要你,我只是太生氣了,我亂說的,只是想氣你爸爸,我想要你的,媽媽很愛你,就像愛你爸爸一樣,很愛很愛你……”

    她哭了,哽咽著,痛著,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她每天只是以淚洗面,直到淚水枯乾,心房凝凍。

    然後,她才終於不得不對自己承認,她的丈夫和寶寶,都不會回來了,不會回來了……

    “嗚嗚……”夏雪坐在床上,撕心裂肺地哭著,哭到呼吸斷了,氣息噎在胸口,然後開始嗆咳。

    嚴永玄在一旁震撼地盯著她,不知怎地,當她這樣哭著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彷佛回想起什麼,記憶的片段在腦海淩亂地交錯,刺痛他太陽穴。

    他單手撫額,強忍劇烈的頭痛,一面緩緩走近妻子。

    “夏雪,你怎麼了?是……作惡夢了嗎?”

    她聽見他的呼喚,感受到他的撫觸,倏地揚起眸,慌張地看他,起初,她以為他是永玄,後來又想到他應該是“魏如冬”。

    不是永玄,永玄不會再回來了……

    淚霧濕透了她的眼,她抓住他臂膀,像溺水的人撐住浮木。“可以給我嗎?求求你,給我好嗎?”

    “什麼?”他不解。

    “拜託你……給我一個孩子。”她哀哀懇求。

    他呆住了,好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她急切地點頭,要說服他,更說服自己。“我想要寶寶,想要永玄的孩子,你長得像他,你可以給我一個像他的孩子……”

    他眯眼,眸刀鋒銳。“如果你想要你丈夫的遺產,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嗎?我會在離開以前,用他的身分將財產全部過繼給你,你不必這麼做……”

    “不是的,我不是要錢,我想要的是寶寶啊!”她哭喊。

    他不可思議地瞪她,說不清橫梗在胸臆的是什麼樣的情緒,氣憤?懊惱?嫉妒?他的妻為何會墮落到哀求“陌生男子”給她一個孩子?“這就是你找我來的目的嗎?繞了半天,你想要的是我的DNA?”

    是這樣嗎?

    夏雪迷惑地眨眼,淚珠盈於眼睫,剔透發亮。“也許……真的是這樣吧!也許我找你來,不只是需要錢而已,其實我真正想要的是一個長得很像他的孩子。因為我快死了,永玄失蹤以後,寶寶流產那天,我真的覺得難過得快死了,我不懂我怎麼還會活著?怎麼還能活到現在?你說,我是不是乾脆去死了比較好?”

    她含淚問他,像個天真的孩子一般祈求答案。

    她想死?還問他自己該不該去死?她期望他怎麼回答?

    嚴永玄凝住呼吸:心跳奔騰如駿馬,在胸口踢踏著漫天黃沙,他開始弄不懂自己跟這女人是怎樣一段孽緣了。

    “你說如果永玄回不來,如果他……真的被我害死了,那我是不是應該跟他一起走?我……”

    一道銳利的掌風劃過頰畔。

    夏雪怔住,半邊臉頰熱辣辣地痛著,這男人打她?為什麼?

    “你給我聽著!”他用力抓握她肩膀,星眸灼灼逼人。“女人,以後不准再說這種話,你不准去死,連一丁點這樣的念頭都不可以有,你要給我好好活著!聽到了嗎?給我活著!”

    他要她……活著?

    她想笑,唇瓣卻顫抖得拉扯不開。“你憑什麼這樣命令我?”

    “就憑這個!”

    他低下頭,用一記近乎兇狠的吻封住她蒼白柔軟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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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發表於 2017-9-28 00:23:26 |只看該作者
第9章(1)

    她甜甜地睡著。

    她哭著對他坦承那夜她究竟跟自己的丈夫爭執些什麼,而她有多後悔傷了他和寶寶,在他起初猶如狂風暴雨,接下來又溫暖和煦如春陽的愛撫下,疲倦又滿足地睡了。

    他佔有了她,如她的要求,但心裡很明白,真正被佔有的其實是自己的心。

    他遺失了心,落在她身上。

    是幸或不幸,她並不知道這點。

    一念及此,嚴永玄不禁笑了,無聲地、自嘲地笑,微微地勾著唇,蘊著淡淡苦澀。

    他微俯下身,看著睡在身側的女人,她依戀地抓著棉被,露出渾圓白皙的屑膀,以及一截優雅的頸弧。

    他伸出手,輕輕地雕撫她屑頸的曲線。

    從什麼時候開始呢?他為這個女人心動。

    初次見她時,她穿著俐落的褲裝,又戴著工人帽,身上有股強烈的少年氣質,對建造遊艇的熱心不輸給男人。

    他是先戀上她設計的遊艇,接著,才注意到她。

    他奇怪自己對她有些掛念,當她再度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竟有股說不清的衝動,想將她留在身邊。

    所以,才對她提出那樣的交易。

    他想,雖然自己身上流著並非嚴家的血,但他答應過父親,要光大這個家門,傳承家族血脈,那麼他就有必要為嚴家留下一個夠優秀的繼承人,他覺得她能擔負這樣的重任。

    他素來對女人沒好感,本以為她如果留了長髮,打扮像個女人,他便能拿她當玩物看待,跟其他女人沒兩樣,但不知為何,對她的牽掛卻是一日比一日深。

    他在乎她,當時間線越過某個關鍵點時,她成了他心中的Daphne。

    一個他很想靠近,卻又怕自己太過靠近,灼熱的火焰會傷了她的女人。

    對她,便是如斯錯綜複雜的情感。

    正如Black所言,他有千百種方式回到她身邊,偏偏選擇了這一種,或許是因為他想證明改頭換面的自己,可以是比較討人喜歡的,可又矛盾地渴望她仍能掛念著從前那個不討喜的自己。

    魏如冬與嚴永玄,她會比較喜歡誰?這問題他很想弄清楚。

    沒想到這兩個男人交錯的影子,卻成了反覆折磨她的刑具,她似乎快被他逼瘋了。

    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能對她承認自己的真實身分嗎?她會原諒他,或者更恨他?

    還有,那夜兩人爭執之後,在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記憶的拼圖尚未完整前,他無法對她敞開心門。

    他就是這麼一個陰鬱又自私的男人。

    嚴永玄又笑了,這回,面部的肌肉幾近扭曲。連他自己都厭惡自己,她又怎會變他?

    他不相信,難以置信。

    嚴永玄倏地凜息,閉了閉眸,顫著手摸上床頭櫃,從煙盒裡取出一根煙,很想抽,胸臆有股焦躁極待平抑,他需要抽煙。

    但嗆鼻的煙味會擾了她的睡眠,而他現在還捨不得離開她。

    還想看著她,看著她沉靜寧馨的睡顏,確定她好好地活著,確定自己也活著。

    活著,原來是這般又苦又甜的滋味啊!

    他又不見了!

    醒來時,夏雪發現魏如冬不在身旁,不禁一陣驚慌,雖然她安慰自己,他可能只是比她先起床,或許正如往常一般坐在餐桌邊看報喝咖啡,她實在無須小題大作太緊張。

    然而過往的陰影仍糾纏著她,他不是永玄,但在她內心深處,已將兩人的形影重疊在一起,不知不覺中,她開始依賴他,莫名地想抓住他。

    她以最快的速度下床,梳洗更衣,捧著一顆旁徨的心來到餐廳,他不在,餐桌空空蕩蕩的,她驀地揪緊神經。

    負責打理這間臺北豪宅的男管家靜悄悄地來到她身後,她回眸看見,強自鎮定,擺出平靜的表情。

    “早安。”

    “早安,夫人。”管家回她微笑。

    “今天沒準備早餐嗎?”其實她想問的是少爺人到哪裡去了?

    “有,在庭院。”

    “庭院?”

    “少爺說,要親自為夫人準備早餐。”

    所以他還在,並沒離開她?

    芳心飛揚,她止不住喜上眉梢,像只快樂的蝴蝶,翮翮飛到庭園,在盛開的玫瑰花叢邊,發現他頎長俊俏的身影。

    她放緩腳步,努力裝作漫不經心。“早啊!你在做什麼?”

    他系著圍裙,站在一個烤肉爐前,手裡拿著烤肉夾,正在煎一塊厚實的牛排,聽到她的聲音,他回頭,微微地笑。

    “你看到了,我在煎牛排。”

    “一大早就吃這麼豐盛,不太好吧?”她刻意戲譫。

    “心情好,多吃點又何妨?我煎牛排的技術是第一流的,你一定要嘗嘗看。”

    “你烤魚厲害,煎牛排也拿手,還有什麼是你不會的?”

    “你可以試試看啊!接下來還有一段很長的時間,你不妨慢慢考驗我。”

    還有很長的時間嗎?

    她在桌邊坐下,怔忡地凝望他。她還能把這個男人留在身邊多久?

    他察覺她流連的目光,疑問地瞥向她,她倏地臉熱,粉頰染霜。

    “怎麼了?”他問。

    她低伏羽睫,不敢看他。“我本來……我剛剛醒來看不到你,還以為你可能先離開了。”

    他揚眉。“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因為……”她更糗了,要坦承軟弱的內心並不容易。“我想起那時候,當我跟永玄……第一次上床,隔天早上他就不見人影,過了好幾天才回家。”

    他沉默半晌,接著沙啞地揚嗓。“所以你擔心我也會像那樣丟下你?”

    擱在桌下的素手悄悄抓緊裙擺。“我才不擔心那種事情呢!你跟我還有合約關係,就算你走了,我也有權……把你抓回來。”

    她說著違心之論,事實上兩人都很明白,他們之間的協議並不具法律效力,不可能將白紙黑字攤上法庭,由法官定奪。

    他意味深長地注視她,眼見她神情越發不自在,俊唇微勾,噙起一片溫柔。“他是不敢面對你,所以才逃離家。”

    “什麼?”她訝異地揚眸。“你說誰?”

    “我說……嚴永玄,你的丈夫。”他別過眸,利用煎牛排的動作掩飾自己眼底的情緒。

    “那是什麼意思?他為什麼會不敢面對我?”

    “你不是說過嗎?討一天晚上,他幾乎是用強暴的手段對待你,又在你面前顯現出他不願意給任何人看的脆弱面,他當然會覺得羞慚,所以不敢見你。”

    是那樣嗎?

    夏雪悵惘,永玄的心態真是如此嗎?不是因為討厭她?

    他彷佛猜透她的思緒,低啞地補充。“相信我,男人的心態,我懂。”

    他真的懂嗎?

    她新奇地望他側顏。不管他說得對不對,她都覺得自己受傷的心得到撫慰了,彷佛可以不再那麼痛。

    “你放心吧!”他匆地又開口。“我不會不告而別。”

    “啊?”她愣住。

    他轉頭,似笑非笑。“你不是想要個寶寶嗎?你以為只要一次就能大功告成了嗎?”

    他這意思是他還會留下來跟她努力“很多次”?

    血流陡然沸滾,夏雪整張臉都紅透了,窘到不知所措,下意識地用雙手遮捧自己臉頰,小女孩似地扭捏著。

    “你在……胡說些什麼?牛排要煎焦了啦!”

    嬌羞的抗議逗樂了他,笑聲乘風輕揚,在這美麗的庭園裡繚繞不絕。

    陽光下,有歡聲笑語,黑夜裡,卻也有負傷的人潛逃。

    夏雷跌跌撞撞,帶著傷,躲避一群黑道流氓的追擊,他溜進港邊的一座船塢,這裡正是屬於夏氏企業的資產。

    深夜,船塢裡一片靜寂,不見一個工人,他縮在角落,顫抖著,嗚咽著,傷口不停地流血,而他不知所措。

    該怎麼辦?能找誰來救他?平日一起廝混的狐群狗黨見他得罪了黑道,跟他撇清關係都來不及,又怎可能拔刀相助?他也不可能通知自己兩個姊姊,要是她們知道了真相……

    船塢的大門匆地打開,幽暗裡透進一絲光亮,他嚇一跳,更加將身子蜷縮成蝦狀,害怕被人發現。

    “夏雷,是我。”一道沉穩的嗓音。

    他愣住,這聲音彷佛有點熟悉。

    “我是姊夫。”那人又說。“你別怕,我是來幫你。”

    是姊夫!他怎麼會來?

    夏雷又驚又喜,又畏懼又怨蔥,從陰暗處跟膾地走出來。

    嚴永玄看見他,關上門,提著一盞燈靠近,見他全身上下傷痕累累,臉色蒼白似鬼,眼角烏青瘀紫,卻是一聲下吭,不顯一分同情。

    好冷淡!

    夏雷哀怨。“姊夫為什麼?你明明答應要給我錢的,為什麼支票沒法兌現?那些人以為我惡意騙他們,害我被追殺。”

    “我是故意把帳戶裡的資金抽走的。”

    “為什麼?”

    嚴永玄冷漠地盯視他。“因為你打算拿這筆錢去買毒品,對吧?”

    夏雷驚栗,倒抽口氣。“你、你、你怎麼會知道?難道你……都想起來了?”

    嚴永玄靜默不語。

    其實不該說他想起來,而是他根本沒忘。他很早就知道妻子這個弟弟染上毒癮,為了掃除夏雷身邊的毒網,好讓夏雷戒除毒癮,他費了好一番功夫佈局,也因此沒辦法放太多心思在當時懷孕的妻子身上。

    他甚至不敢多跟她相處,怕自己會在無意間走漏口風,令她擔憂。

    只是他想不到,他之前所做的都白費了,他一離開,夏雷又再度吸毒。

    “你真的想起來了?”夏雷哀號。“那那天晚上我們約在碼頭見面,你也都想起來了?”

    那天晚上?在碼頭?

    嚴永玄凜然。“說清楚一點!我們什麼時候約在碼頭見面?”

    “就你失蹤那天啊!那時候我約你——”夏雷警覺不對勁,急忙住口。

    “夏雷,告訴我實話。”他一字一句地說道,語氣輕柔,卻滿蘊危險。

    夏雷聽出來了,更慌張,急急搖手。“姊夫你別誤會,我沒有對你怎樣,我只是因為毒癮發作,找不到人幫忙,所以才想到要找你。”

    “後來呢?”

    “後來你說要送我到勒戒所,我嚇到了,轉身就逃。”

    “只是這樣?”

    夏雷用力點頭。“只是這樣。”

    “沒發生別的事?”

    “沒有。”

    嚴永玄沉吟,灼亮的墨眸仍是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夏雷,看得他內心頗有壓力,又想哭了。

    “姊夫,我是說真的,我現在受傷了,全身都痛,你幫幫我好嗎?”

    嚴永玄慢條斯理地揚嗓。“嘥一能幫你的辦法,就是送你到勒戒所戒毒。”

    “又是勒戒所?”夏雷面色更慘白。“可是庭翰哥說我可以不用去,他說我們夏家人不能到那種地方,姊姊知道了也會傷心。”

    “江庭翰也知道你吸毒的事?”

    “嗯,那天我在碼頭碰到他,他說他都聽見我們說的話了。”

    這麼說,江庭翰那天也在碼頭附近。

    嚴永玄眸光閃爍,不動聲色地咀嚼這個夏雷意外透露的情報。

    江庭翰——那天晚上的事,跟他有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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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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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8 00:23:43 |只看該作者
第9章(2)

    “姊夫、姊夫!”夏雷見他不發一語,以為他在考慮將自己送勒戒所的事,焦急地握住他臂膀求懇。“拜託你,別送我到那種地方好嗎?我不能留案底的,姊姊知道了一定會很難過,你也會很丟臉不是嗎?求求你,我真的不想去那種地方,我好怕,好怕……”

    嚴永玄注視這個旁徨不已的年輕人,良久,微微歎息。“你是我老婆的弟弟,我不可能棄你不顧,不過你自己也要振作。”

    夏雷大喜,彷佛見到救星。“我知道,我知道!”

    “既然這樣,你接下來就聽我的安排吧!”

    “你要出國旅行?”

    接到弟弟的來電,夏雪很吃驚。

    “對啊,我想離開臺灣一陣子,跟朋友自助旅行,去見見世面,學學怎麼樣獨立。”夏雷的口氣堅定,好像已有詳細規劃,跟平素吊兒郎當的態度大不相同。

    但夏雪仍有疑慮。“這想法是不錯,不過課業呢?你的學分都過關了嗎?”

    “姊,你也知道我不愛念書。我就休學半年,你讓我出去闖闖,我保證,回來以後一定努力拿到大學學位。”

    “這個嘛……”夏雪沉吟。

    她並不像一般人迷信“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在造船廠成長的歲月,比她在學校死讀書得到的知識對她的人生啟迪更大,只是這個弟弟一向貪玩樂,出國旅行增廣見聞會不會只是他逃避讀書的藉口呢?

    “姊,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話,等下看看我e-mail過去的計畫表吧!這次我住宿的地方都選擇青年旅館或民宿,也打算在澳洲農場打工賺取自己的食宿費。”

    “家裡又不缺錢,你幹麼打工呢?”

    “因為那也是學習獨立的一部分啊!”夏雷朗笑。“到澳洲農場打工是姊夫給我的idea,他說我應該鍛鏈鍛鏈自己,做點粗活能讓人頭腦更清晰。”

    就像他在港口搬貨那樣嗎?夏雪悵惘,半晌,才又問道:“所以這次旅行是你姊夫給你的主意嗎?”

    “嗯,算是吧。”

    “那好吧。”她信任那個男人,如果他認為這樣的經歷對夏雷有幫助,或許她應該放手讓這個弟弟去闖一闖。“你就去吧!記得好好照顧自己。”

    “謝謝姊!”夏雷大喜,又乖乖聽她叮嚀一大段注意事項,匆地若有所指地問:“姊,你覺得姊夫是怎麼樣一個人呢?”

    夏雪一愣。“什麼意思?”

    夏雷沉默兩秒,似是在斟酌該怎麼表達。“二姊以前跟我說,姊夫對你不好,很不體貼,你也這樣認為嗎?”

    夏雪苦笑,是江庭翰在妹妹跟前嚼舌根嗎?她以為自己在弟弟妹妹面前一直偽裝得很好,她希望他們認為她的婚姻生活美滿。“那你怎麼想?”她不答反問。

    “我覺得……他是一個好人,剛開始知道你為了救我們家公司要嫁給他,我承認自己是對他有點不爽,不過他……真的幫我很多。”夏雷感歎。“你之前懷孕那段期間,他真的幫我很多。”

    這意思是——

    夏雪靈光一現。“你是說永玄那陣子經常不在家,是為了幫你?”

    “嗯。”

    “發生什麼事了?你闖了什麼禍嗎?為什麼他要幫你?”

    “姊,你別問了。”夏雷不肯詳細解釋。“總之我現在覺悟了,我決定振作起來,重新開始。”

    到底怎麼回事?

    夏雪懷著滿腔疑問,茫然地掛電話,弟弟話中彷佛透露了一絲線索,卻又將話尾埋得深,令她捉摸不定。

    只是:心動搖著,隱約地知道自己似乎又誤會了。在她懷孕那時候,永玄之所以經常不在她身邊,並非如她所想,是嫌棄她、討厭她,跑去找別的女人,而是幫她弟弟解決問題。

    為什麼他替她做了這些事,卻不肯告訴她?他到底……是怎麼想她的?

    夏雪凝眉深思,過往的回憶如潮水,一波波重靳打上心頭,她原以為自己可以逐漸淡忘了,因為有如冬陪在她身邊,但……

    她閉上眸,眼前浮現一張既模糊又清晰的臉孔,是她很熟悉的一張臉,但她忽然分不清,自己現在想著的是誰?是如冬,或是永玄?對了,她可以從眼皮來分辨,永玄是單眼皮,而如冬……

    不對!她驀地警醒地睜眼。

    這張臉不是永玄也不是如冬,不是不同的兩個人,更像是某個她幻想中的融合體。

    她快瘋了嗎?又或者,她在潛意識裡把魏如冬當成嚴永玄的替代品?

    不能這樣,不可以這樣,總有一天她必須送走如冬,他不是永玄,不是她真正的丈夫,他不是……

    手機鈴聲倏地唱響,驚醒夏雪混亂的思緒,她定定神,接電話。

    “是我。”魏如冬深沉而堅定的嗓音傳來。

    “嗯,什麼事?”

    “你什麼時候回來?晚上會回家吃飯嗎?”

    回家。夏雪忍不住微笑。他將這兩個字說得好自然。“幹麼問?難不成你又要親自下廚做飯給我吃?”

    “呵,你儘管點菜吧!你說得出,我做得到。”

    “真的假的啊?”她揶揄。“上回你說要烤局飯,結果差點把廚房燒焦了。”

    “那只是一點小失誤。”

    “只是小失誤嗎?那還有前天呢?你說要做燴龍蝦,結果味道根本不對。”

    “我明明是照食譜做的,肯定是那本書的編輯校對時弄錯了。”

    “居然怪到編輯身上?那芳姨好心說要教你,你怎麼不給她教?”

    “我只是……想試試看自己能做到什麼地步。”他辯解,口氣不免流露幾分窘迫。

    她笑了,想像他此刻的表情,笑意便不停地在唇畔浮漾。

    “總之,你到底回不回來?”

    “嗯,可能會晚一點吧。我待會兒還要開會。”

    “那好吧。”他掛電話。

    她卻是握著手機,久久不能回種。任誰聽到他們倆方才的對話都會以為他們是一對普通夫妻吧!

    如果,她能永遠將他留在身邊……

    夏雪恍惚地尋思,盯著手機螢幕上的時鐘一次次地跳動,匆然覺得等待的時刻很磨人,她霍然起身,決定取消會議,提早回家。

    嚴永玄按下複雜的密碼,打開暗藏在臥房牆面的私人保險箱,裡頭,除了一條條金磚及其他貴重物品,還有一把特殊打造的鑰匙。

    這鑰匙,屬於一間私密的房間,在他離開以後,相信沒人打得開。

    他帶著這把鑰匙穿過走廊。在盡頭最深處,有一扇密閉的房門,他先在門邊的密碼鎖按下一組數字,接著將鑰匙嵌入門把鎖孔。

    門打開了,門內是一間佈置到一半的嬰兒房,天花板的牆紙是會在夜裡閃亮的銀河繁星,牆角依著一張手工打造的嬰兒床,還來不及上亮光漆。

    他走到嬰兒床前,蹲下,撫摸那一根根粗糙的木頭。

    回想起當時自己是如何手忙腳亂地釘著這張床,他不禁有些好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學著當木匠,拿鋸刀與榔頭敲敲打打。

    其實他可以向專業的廠商訂購的,但不知為何,當時就是想親自動手做,也許是因為那陣子他的妻總是顯得鬱鬱寡歡,他才想送她和寶寶一份有足夠誠意的禮物討好她。

    現在想來覺得自己有點傻,但他不後悔。

    他起身,環顧房內的一切,一面用iPad記錄自己還需要買些什麼材料,正忙碌著,身後傳來驚喜的聲嗓。

    “少爺!”

    他凜神,微微懊惱地回頭,暗氣自己忘了關門,讓芳姨發現了自己的行動。

    “少爺,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芳姨感動地問。“你想起來了嗎?這裡是你失蹤以前,瞞著夫人偷偷佈置的嬰兒房。”

    他默然不語。

    “還有這張嬰兒床,是少爺親手釘的,這房裡的一切,都是你親自佈置的,我怕夫人知道了更傷心,所以一直不敢告訴她有這間嬰兒房。”說著,芳姨展袖拭淚。“這房間有兩道鎖,只有你才知道怎麼打開,你今天打開了,表示你恢復記憶了,對吧?”

    嚴永玄盯著芳姨,眸光明滅不定,翻騰著複雜思緒。終於,他下定決心似地頷首——

    “對,我恢復記憶了。”

    夏雪一回到家,便急著找魏如冬,本以為他會在廚房進行他的烹飪“實驗”,但廚房內只有正準備晚餐的慵人。

    她上樓,往他臥房找,房內空蕩蕩的,不見人影。

    奇怪,上哪兒去了呢?

    她懶得再玩捉迷藏遊戲,索性直接打手機問。鈴聲響起,她聽出那聲音就來自附近。

    “夏雪,你不是要開會嗎?”

    她眨眨眼,決定嚇嚇他,故意不告訴他自己已經到家了,一面循著聲音往來處尋去。“對啊,我是在會議中偷打電話的,好無聊的會啊,我快睡著了。”

    “別鬧了,你可是執行長,會議中睡著多難看,會被員工笑的。”

    “哼,他們哪敢笑啊?倒是你,現在是不是在偷笑?”

    “沒有啊。”

    “說謊。”

    “真的沒有。”

    找到了!原來他躲在走廊盡頭的房間。奇怪了,她怎麼從來不知道有這間房?她淘氣地微笑,壓低嗓音。“不跟你瞎扯了,我掛了。”

    她躲在房門邊,正想著該怎麼跳進去嚇他時,房內,他深沉的嗓音匆地揚起。

    “關於這間房間的事,先不要告訴夫人。”

    “為什麼?夫人要是知道你在她懷孕時用心佈置這問嬰兒房,想送給寶寶當禮物,一定會很高興的啊!”

    等等,這怎麼回事?芳姨的意思是永玄曾經為寶寶佈置嬰兒房嗎?

    夏雪屏氣凝神,悄悄往房內窺探,她看見魏如冬正表情嚴肅地跟芳姨說話,而他身旁,有一張木造嬰兒床。

    “你別跟她說,這間房間,還有我恢復記憶的事,我自己會找機會告訴她。”

    恢復記憶?這又是怎麼回事?她更驚訝了,一時摸不著頭緒。

    “那好吧,我不會告訴夫人,不過少爺要早點跟她說,不要再瞞著她了。”

    “我知道。”

    芳姨告退,離開房間,夏雪躲在一旁,眼看她逐漸走遠,咬咬牙,放輕聲音追去。

    她在樓梯間攔住芳姨,芳姨見到她,大吃一驚。

    “夫人……”

    “噓,先別說話。”她拉著芳姨進自己房間。“剛剮你跟少爺到底在談什麼?為什麼他要你別告訴我?還有,他恢復記憶是怎麼回事?”

    畫對她一連串的盤問,芳姨顯得為難,猶豫不決地絞扭雙手。“夫人,少爺吩咐過我不許說的。”

    “請你告訴我!芳姨,你總是幫他隱瞞著秘密不告訴我,你知不知道這樣我很難瞭解他?”夏雪動之以情。

    “可是……”

    “拜託你,芳姨,難道是什麼不好的事嗎?”

    “不是那樣的!”芳姨急忙辯解,遲疑片刻,終於重重歎氣,和盤托出。“你千萬別誤會,夫人,少爺隱瞞的並不是什麼壞事,就是少爺以前曾經親自佈置一間嬰兒房,連嬰兒床都是他親手做的。那間房間有兩道鎖,只有少爺才知道怎麼開,因為我剛剛看他打開了,我想他一定是恢復記憶,他自己也承認了。”

    只有永玄才知道怎麼打開的私密房間,而方才,如冬打開了?

    夏雪咀嚼著芳姨洩漏的秘密,腦海意念霎時紛亂如麻。

    是巧合嗎?或者又像之前那個中英文簽名一樣,是一個永玄寫在記事本裡的秘密,被如冬發現了?

    不,不對,仔細想想,這一切真的很可疑,永玄會做的事,如冬都會,比如騎重機、釣魚,還有那間隱於鄉野的農舍……

    她深吸口氣,強自鎮定地追問。“少爺在湖邊有一間農舍,是你告訴他的嗎?”

    “什麼?有那種地方?我不知道啊!”

    可他說是芳姨告訴他的!連芳姨都不知道的地方,他又如何知曉?

    “你剛說那間嬰兒房要兩道鎖才能打開,是哪兩道?”

    “一個是數位密碼鎖,還要一把鑰匙,那把鑰匙應該是放在少爺的私人保險箱裡。”

    也就是說,如冬要打開嬰兒房,還需要先打開保險箱——為何他會知道密碼?永玄失蹤後,她翻過他留下的所有物品,連電腦檔案也開來看了,他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謎團愈來愈糾纏不清了。夏雪遺退芳姨,獨自在房內出神,她需要時間厘清頭緒。

    她慢慢地想,從偶過魏如冬那天想起,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或許都是解謎的線索——

    你有沒有想過,你或許錯了?可能他並不是不關心你,只走不知道怎麼表達而已。

    前一天晚上,他幾乎是用強暴的手段對待你,又在你面前顯現出他不願意給任何人看的脆弱面,他當然會覺得羞慚,所以不敢見你。

    他分析永玄的心態給她聽,他跟永玄一樣會作惡夢,他聽芳姨敘游永玄童年陰暗的過往後,激動地打碎玻璃門,他不僅長相與永玄神似,他根本……就是永玄!

    一念及此,夏雪不禁震懾,腦門一陣暈眩,身子頓時虛軟,癱臥沙發。

    為何她會盲目到現在才看清?

    如果我是他,如果我真的是嚴永玄,你會怎麼對我?

    他甚至曾經這樣問過她—

    她是傻瓜!天下第一大傻瓜!早該認出來了,魏如冬就是嚴永玄,他就是她失蹤的丈夫!

    頭越發暈了,思潮跌宕,體內血流沸滾,體溫卻匆冷匆熱,夏雪用手扶住疼痛的太陽穴。

    如果他真是永玄,為何要瞞著她呢?為何要用另一個男人的身分回到她身邊?他恨著她嗎?他回來的目的莫非是為了報復?

    那天晚上,她也在同一片海域的事,他發現了嗎?他是否懷疑她?

    他……不信任她嗎?

    尋思至此,夏雪面色蒼白,覺得自己全身無力,隨時會暈倒。

    永玄,他是永玄!

    胸臆交織的是什麼樣的滋味?是怨憎、愧疚、還是畏懼?對這男人的感情好複雜,複雜得難以厘清。

    她必須見他一面,見到他,她才曉得自己該怎麼想,該怎麼做。

    夏雪起身,正想尋找丈夫,手機鈴聲驀地尖銳作響。她怔了怔,瞥了眼來電顯示,遲疑片刻,才接起電話——

    “庭翰,有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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