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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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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要離刺荊軻】 我要做門閥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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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31 17:04:2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一十七節 朕要一支細柳營,卿能給嗎?

延和元年秋九月甲午(初四),劉進終于從長安城回到了新豐。

跟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一支龐大到讓人瞠目結舌的車隊!

起碼四百輛武剛車,延綿成一條長龍,揚起的塵土,三十里外依然清晰可見!

所謂武剛車,其實是在戰國時代的戰車基礎上根據漢代軍事需要魔改出來的戰車。

它是西元前漢軍的重卡,更是漢家騎兵部隊的標配。

一般情況下,漢軍的騎兵部隊,出塞作戰都會配備一支武剛車車隊跟隨行動。

二十三年前,那場決定東亞命運的漢匈戰略大決戰中,武剛車就曾發揮重要作用。

衛青所部,在匈奴單于的主力面前,用近千輛武剛車,圍成環形,就差沒有問當時的匈奴尹稚斜單于:汝可識得此陣?

沒有認出此陣的匈奴騎兵,在武剛車的堡壘面前裝了個頭破血流。

單于王庭主力,更是一戰而沒。

僅單于得以身免,其他東西丟了個干干凈凈。

連匈奴王庭世代傳遞的傳國之寶,單于黃金王冠也被衛青繳獲。

單于的閼氏、姑母、侄子等數十匈奴高層貴族被俘。

更關鍵的是,衛青還趁機直搗趙信城,燒掉了匈奴人在漠北辛辛苦苦屯田攢下來的戰略儲備。

而其后二十三年,武剛車繼續作為漢軍騎兵的重要輔助裝備。

李廣利遠征大宛時,漢軍就派出了上千輛武剛車跟隨作戰。

而漢軍之所以如此信賴和癡迷于武剛車。

主要原因就是這種戰車,是最適合漢室戰略和戰術需要的裝備。

首先它的速度不慢,非常適合在開闊平坦的草原上行動。

其次,它的車體夠大,具有非常靈活的性能。

漢軍用它運輸糧草、軍械、藥材等各種補給。

甚至,直接拿來當運兵裝甲車。

在衛青霍去病時代,漢軍就是靠著大批武剛車,運輸大量步卒,跟隨騎兵作戰,把匈奴人的頭都錘破了!

畢竟,在那以前,匈奴人從來沒有想到過,騎兵的戰爭,會打著打著,忽然冒出一整支火力強大的強弩部隊,甚至出現一整支踩著整齊步伐,舉著大盾的重甲步兵。

這簡直就是匈奴人的噩夢!

因為,忽然殺出來的步兵,立刻就能攪亂匈奴人在戰斗開始前的所有計劃!

甚至給與匈奴騎兵極大的殺傷!

不要覺得,步兵天生就是被騎兵克的。

事實上,除了依托要塞防御外,在野戰中,一支純騎兵部隊和一支有大量步兵協同作戰的部隊開戰,只要雙方的決策沒有出現致命性的錯誤,戰斗力沒有被敵人碾壓。

那么,敗下陣的一定是騎兵!

因為,有步兵協同作戰的一方,有犯錯的機會,擁有更多選擇。

而沒有步兵的一方,除了撤退,事實上不可能有機會擊敗自己的對手。

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上,歷次中原王朝對北方草原用兵,每一次都在騎兵之外,攜帶了大量步兵跟隨作戰。

無論漢唐都是如此!

漠北決戰,匈奴單于主力全軍覆沒的緣故,就是在于其主力一頭撞上了衛青的武剛車陣,然后被數萬漢軍步兵的弓弩射成了馬蜂窩。

真正的騎兵決戰,在衛青這一方的戰場其實沒有發生。

衛青的騎兵,在整場戰斗中只做了兩件事情。

第一件,為武剛車內的步兵方陣保護兩翼,防止匈奴騎兵側翼突破。

第二,在匈奴人潰逃時,追著他們的屁股砍。

此役,衛青所部損失微乎其微。

而匈奴人付出了整個王庭精銳全軍覆沒的代價,光是在戰場上漢軍就割下一萬九千個匈奴腦袋。

全是匈奴王庭的青壯男丁。

那些傷重而死或者在逃跑后渴死、餓死的匈奴騎兵,起碼是這個數字的兩倍!

而此刻,出現在張越視線中的這些武剛車,讓張越知道了為什么當年衛青部能夠取得那樣輝煌的戰果了!

因為……

這些武剛車,簡直就是西元前的裝甲車!

它們的車體很大,至少有三米長,寬度近乎兩米!

車廂四面,都用厚實的木板釘了起來,表面蒙有牛皮。

兩側車廂上,開有好幾個射擊孔。

保守估計,一輛武剛車可以容納四個射手在其中射擊。

匈奴人的青銅箭矢,別說射穿這種裝甲了,恐怕連牛皮也穿透不了。

若在武剛車后面,再擺上幾千個射手,堆上一堆的步兵,匈奴人就算沖到死也沖不開這樣的陣型。

更不提,衛青擺下的還是環形陣。

騎兵的天敵!

拿破侖的胸甲騎兵,在滑鐵盧沖到吐血也未能沖破英國大兵的環形陣,就是明證!

看著這些武剛車,張越忽然之間腦洞大開。

若將后世歐陸的重載四輪馬車技術搞出來,放到武剛車上……

那漢軍的作戰效能,恐怕馬上就能提高好幾個檔次!

心里想著此事,遠處,劉進的馬車就已經駛到近處了。

張越連忙帶上全體官員,上前恭拜:“臣等恭迎殿下返歸!”

“孤安……”劉進掀開車簾,從馬車上走下來,扶起張越,對其他人道:“卿等皆免禮……”

然后他就回過頭來,看著張越,臉上笑意盈盈的炫耀道:“卿可知道,孤這次帶回了多少軍械嗎?”

不等張越回答,他便道:“足足七百余套甲胄,三千張弓弩,刀劍各三千柄,槍戟千余!”

張越聽著倒吸了一口涼氣,有些擔憂的看著劉進,問道:“殿下,一次抽調如此多軍械,會不會……”

“沒事!”劉進道:“這是皇祖父陛下的旨意!”

“皇祖父聽說張卿欲在新豐冬訓,便特地讓孤到武庫抽調這些軍械來新豐……”

他從懷中,掏出一張卷在一起的白紙,遞給張越,道:“這是皇祖父陛下給卿的口諭……”

張越連忙跪下來,拜道:“臣恭受圣命!”

然后才接過那張白紙,打開來一看,就見上面寫著:朕聞長孫進奏曰:卿欲冬訓新豐之民,朕甚嘉之!昔者,條候練兵細柳,太宗觀之,嘆曰:嗟呼!此真將軍也!

其與卿勉之!

張越看完,手心都有些出汗。

天子的意思,明擺著是告訴他——你要練兵,可以!

朕什么條件都能滿足你,但是……朕想要一支像細柳營那樣的精兵!

能不能做到呢?

這讓張越真是又喜又憂。

喜的是,天子開了這個口,他說不定就能趁機在新豐拉起一支新軍來了。

說不定,還能掛個校尉或者都尉的頭銜。

但憂的也是這個。

當今天子出了名的好大喜功,胃口大。

他點名要一支‘細柳營’,若張越最后交出來的答案是灞上軍、棘門軍那樣‘若兒戲,固可襲而虜之’的廢物點心。

那他以后恐怕就被想領兵出征了。

甚至說不定,可能會淪為一輩子的文官。

這,張越可不想!

文官在如今的漢室,就是受氣的媳婦!

非但耍不起威風,還得經常受兩頭氣。

哪有武將來的位高權重?

更不提,張越根本就不可能做一個老老實實的文官。

漢家不是宋明,不講什么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恰恰相反,在漢室,真正的權勢人物,從來都是從軍隊里冒出來的。

哪怕是當貪官,有軍功的貪官和沒軍功的貪官,都是兩種生物。

前者,只要不作死,撐死了也就是罰酒三杯,下不為例。

后者一旦被抓到,那最起碼也是去居延修地球。

“看來,這次得認真了!”張越在心里想著:“必須拿出真正的本事來了!”

好在,這些日子他也沒有閑著。

回溯了很多曾經看過的軍事類書籍,又在蘭臺閱讀了大量的當代名將的奏報和書稿。

對于怎么練兵,如何練兵,也差不多有了把握。

唯一的問題是……

天子能給他多少時間?

“最多四個月吧?”張越在心里猜測了一下,這也是比較符合現實的事情。

四個月后,春回大地,到時候按照傳統,漢家天子會郊祭天地,順手來一趟新豐,看看成果是極有可能的。

四個月要練出一支可以堪比細柳營的精兵?

張越感覺亞歷山大。

精兵可不是一天練出來的,更不是幾個月就能打造出來的。

真正的精兵、強兵,都是需要無數時間的打磨和錘煉,才能形成戰斗力的。

特別是冷兵器時代的精銳部隊,紀律、技戰術、協調、勇氣、力量,缺一不可。

所以……

必須想辦法,在四個月內,訓練出一支起碼外表看上去光鮮亮麗的部隊。

這個倒是可以想想辦法。

但……

軍費從哪里來呢?

新豐縣本身,當然是有郡兵的。

事實上,漢家制度,任何郡縣地方官府都有軍隊。

新豐縣縣尉名下,就有一個名義上存在的郡兵曲編制。

只是……

這個郡兵的編制,早已經名存實亡了。

現在在冊的士兵,也就小貓三兩只,充當門面和名義存在。

剩下的士兵,鬼才知道在那里。

張越曾經打算過,將這個曲的編制招滿的打算,但衡量了利益得失后放棄了。

因為,養不起啊!

是真的養不起啊!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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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3-31 17:04:3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一十八節 劉據的決斷

漢軍軍制實行的是部曲仕伍的古典軍事制度。§雜№志№蟲§

這是源于春秋戰國的軍事編制。

一個標準的漢家作戰基本單位是校尉(部),部下設曲,曲長為候司馬。

一般,一個校尉部設置兩個曲,稱為前后曲或者左右曲。

但野戰軍通常會加強一個作戰曲,以補充戰斗力。

新豐的這個曲編制是郡兵編制。

曲下設五個標準屯,每一個屯設兩個隊,每隊五個仕。

一個曲就是兩百人的編制!

縱然是郡兵,軍餉遠遠不如野戰軍,一年也起碼要開五千錢。

還得給士兵們發放四季衣物、提供兩餐。

這還只是基本要求。

若要讓這支部隊有戰斗力,就必須給士兵吃肉,提供足夠營養!

三個月前,張越曾親眼見過北軍的軍人的待遇。

牛肉、羊肉、豬肉、魚肉、雞蛋,蝦蟹,幾乎應有盡有。

也正是因此,北軍六校尉,才能靠著每一個校尉部不過一兩千人的兵力,便傲視天下,讓匈奴人聞風喪膽。

很顯然,現在的新豐財政,根本不可能支撐得起一支這樣規模的精兵。

一年花百萬,砸到新豐的地方郡兵身上?

相當于平均每一個新豐百姓,需要額外增加十幾錢以上的稅賦?

當今天子不過在算賦之外,增加了每人二十錢的口賦和額外三錢的馬口錢,合計二十三錢,就已經被人噴的狗血淋頭。

張越再這么搞,把軍費攤派給農民,恐怕,人設馬上就要崩塌。

所以,原先張越的打算是,等到明年工坊園能穩定提供大量稅賦再來做這個事情。

但現在,卻不得不提前了。

好在……

倒是不需要增加農民負擔,只需要提高一下曲轅犁和耬車的售價就好了。

每臺加個一兩百錢,應該就差不多了。

既然錢不是問題,那么,練什么兵就成為了張越的考慮方向了。

首先,張越就在心里明確一個事情——必須是新軍!

什么叫新軍?

采用新裝備或者新戰術的軍隊,至少也得是用新的作戰指導思想建設起來的軍隊。

就像吳起在魏國訓練的魏武卒,就如秦軍曾經仗之橫掃天下的軍功勛爵名田宅制度激勵下的虎狼之師。

也如衛青霍去病橫空出世時的漢家騎兵!

總之,這支部隊必須具有打破某些限制或者桎梏的能力。

甚至,它可能還將肩負起將戰爭帶入新時代的角色!

當前,漢匈騎兵作戰,主要是靠對沖。

這一點,張越已經從無數史料和資料以及蘭臺檔案之中得到了證實。

證據就是從漢匈第一次交手開始,一直到現在,百年間,匈奴人的戰術一直是白刃對沖。

騎兵白刃對沖,是最浪漫也最殘忍的事情。

漢匈兩軍規模最大的騎兵對沖,發生在二十五年前的皋蘭山戰役。

霍去病部在皋蘭山下遭遇匈奴右賢王主力和王庭的折蘭王、白羊王兩部主力。

兩軍騎兵,在皋蘭山下列陣,然后開始了死亡沖鋒。

戰斗的結果是,匈奴右賢王主力全軍覆沒,白羊、折蘭兩部從此除名!

但霍去病部也損失慘重,陣亡超過三成!

這種傻傻的騎兵對沖,可能在后人看來難以理解。

但在當時,無論是漢軍還是匈奴人,都沒有裝備馬鞍和馬鐙。

騎兵在馬背上的活動受限,除了少數騎術精湛之人,大部分人沒有能力在馬背上彎弓射箭。

想要在馬上射擊,唯一的辦法是下馬步射。

所以只能用這種笨辦法。

但和匈奴人相比,漢軍擁有更加精巧和致命的腳踏弩和可以手持的輕弩。

在接敵的剎那直接扣動扳機,將對手射落馬下。

所以,匈奴人被漢軍直接揍得鼻青臉腫,在漠北決戰后長達十五年的時間里,匈奴人甚至不敢主動出擊,只能被動防御。

也是直到近年,匈奴人才敢重新發動戰略進攻。

馬鐙和馬鞍,對張越來說,不是很難。

技術上也不存在難點,他甚至可以直接拿出歐陸十八世紀的騎兵裝具。

只是……

現在,有兩個科技樹擺在他面前。

是走重騎兵路線還是蒙古輕騎兵游射路線?

重騎兵,這種兵種,視覺沖擊力當然是很強很強的,而且對匈奴人來說,哪怕現在張越只是拿出南北朝的重騎兵技術,也足可讓他們沒有還手之力。

但……

重騎兵對技術要求和戰馬要求太高,而且,難以規模化訓練。

更重要的是……

重騎兵是貴族的玩具,普通人那里玩得起?

而輕騎兵……

好處當然有很多。

一支精銳的善于騎射,擁有豐富作戰經驗的輕騎兵,能夠肆意凌辱和鞭笞他的對手。

各種放風箏,各種吊打。

而且也非常適合現在的漢匈戰場和未來的西進。

但問題是……

精銳的輕騎兵太難訓練了。

他們既得能夠在馬背上三百六十度各種挪騰,還得能熟練使用一切兵器,還得擁有無比敏銳的戰場觀察力和對危機的嗅覺。

在心里想了想,張越就將這個問題暫時擱置下來。

因為,無論是重騎兵還是游射輕騎兵,都不是他現在玩得起的。

也不是短短四個月就能訓練的出來的。

起碼要三年時間,才能訓練出一支合格的騎兵。

而天子的檢閱,卻很可能在四個月后就到來。

必須交出一份讓他滿意的答卷。

“考驗我做ptt的功力的時候到了!”張越心中輕笑著,已經有了決斷。

先把軍隊的架子搭起來,招滿合格的兵員。

然后……

先將他們把后世的儀仗隊方向訓練吧。

反正只是給天子看看,夠威武夠漂亮夠新鮮就好了。

張越也想的開,他將自己想象成為一個創業者,把天子看成風投的老板。

這么一想,這個事情就不是很難了。

四百多輛武剛車,將成千上萬件軍械,運進新豐城。

僅僅是將這些武器卸下來,就足足花了兩天時間。

這個事情,自然吸引了無數人的側目與好奇。

新豐縣運進大批軍械的八卦,更是傳遍整個關中。

隨之,新豐縣要搞冬訓,操練民兵的事情,也傳遍大半個關中。

無數人立刻將視線聚焦了過來。

“新豐要搞冬訓,還運進了大批的軍械?”敏感的長安公卿立刻側目。

國之大事,唯戎與祀!

長孫在這個時候,忽然帶著大批軍械回了新豐,新豐還要大搞冬訓!

傻子都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信號?

于是,劉進的外祖家族的地位,在長安公卿心中立刻暴漲!

大包小包的禮物,不要命的往老史家送。

史家家門口,直接被無數馬車堵的水泄不通,最后還是靠了執金吾的衛兵,才驅散了這些想要攀附的人群。

但……

史家的地位,也因此迅速躥高,成為長安城里不容他人忽視的貴戚!

起碼也是將來的后族!

博望苑之中,卻因此炸鍋了。

“陛下這是在想什么?”很多太子大臣,私底下不得不揣摩建章宮主人的想法。

現在,天子準許長孫在新豐冬訓,還帶回去那么多軍械。

天子會不會私底下有什么念頭?

譬如說,隔代傳位?

雖然這種事情,從無先例,但當今天子,干過的沒有先例的事情多了去了!

旁的不說,罷黷百家獨尊儒術和修改正朔,就足以讓他的大名垂于史冊!

其他什么鹽鐵官營、廣關、開拓西域等等,在他之前,史書上哪位天子做過?

無論三王五帝還是三代先王,沒有一個人曾做過像他這樣激進猛烈的改革舉措!

換而言之,天子要是覺得,長孫比太子更適合扶保宗廟,繼承大統。

他有的是手段和法子,讓這個事情,變成天下人都能接受的先例!

只要他愿意,這個世界上,很少有他不能做和做不到的事情。

所以……

一時間,整個博望苑和太子、宮上下,人心浮動。

就連太子劉據,也是惶恐不安。

雖然,劉進是他的愛子,還是長子。

但……

他已經當了三十七年的儲君了。

三十七年來,所有人都對他抱有期待。

雖然他自己感覺似乎這個太子做的不是很合格。

但,他早已經習慣了作為國家的儲君和未來的天子的身份。

現在忽然出現了這個事情,讓他馬上就陷入了迷茫與惶恐之中。

他不清楚,現在忽然出現的這個事情,他是他的父親已經對他死心了的表現還是這僅僅只是一次他老爹的任性行為。

他的父親,這位當今的天子,做過的任性和可怕的事情,在過去這幾十年來,屢見不鮮。

譬如,去年小皇子劉弗陵出生,欣喜若狂的天子,直接下令,將劉弗陵出生的宮殿的宮門命名為堯母門!

這在當時的朝堂上,可是掀起了軒然大波。

最后還是天子自己出來打了圓場,他告訴朝臣:“漢家堯后,此天下公認也!皇子弗陵,即為朕子,高帝子孫,自有堯帝血統……”

又安慰他說:“朕知太子敦厚文靜,欲求守成之主,安有難賢于太子者?”

他那時信了,因為他覺得,自己的父親說的沒錯。

他性格敦厚文靜,仁而愛人,確實是適合的守成之主。

可……

現在,他卻不敢再信了。

因為,無數事實告訴他——他敦厚文靜沒錯,但仁而愛人,就未必了!

這些日子以來,劉據一直嚴重失眠。

每天晚上,只要一閉上眼睛,他就能想起郁夷、雍縣的災民。

那么嚎啕的農民,那些絕望的眼神。

那一個個在干裂的田地里,哭泣的人民。

還有那些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孩子。

最讓他恐懼和害怕的是,他在雍縣親眼看到過的一個可怕場面——一個母親,抱著一個孩子,絕望的坐在一棟搖搖欲墜的茅草屋之中抽泣。

那孩子很小很小,可能出生不過半個月。

母親拼命的將自己的想要塞進孩子的嘴里,可是……

孩子卻怎么都張不開嘴里。

他餓死了!

因為,他的母親已經好幾天沒有吃東西,連一滴也分泌不出來。

那個母親才不過十六七歲,她只能無助、絕望的抱著自己的孩子哭泣,哭到血淚都干涸,哭到撕心裂肺。

那是劉據這一生都不敢忘記的夢魘。

就在他這個太子的治下,就他以為的‘仁厚君子’們的治下。

百姓成批成批的死去,倒斃在路上的尸首,數以百計。

整個鴻固原,哀嚎遍野。

而最后,拯救了這些災民的是他曾經看不起、以為是禍國殃民的法家官僚。

是他的大臣嘴里面的奇技淫巧和機變械飾的水車。

這讓劉據整夜整夜的睡不著。

現在他再也不敢說自己‘能安天下’了。

多少次午夜夢回,他從噩夢之中驚醒,渾身的衣服都已經濕透了。

在夢中,他不僅僅一次又一次的夢到了郁夷的災民。

他還夢到了,他坐在皇位上,但天下已經烽火四起,群雄并立。

草莽之中,無數英雄,帶領著人民,吊民伐罪,問罪長安。

而整個天下,都在戰火之中熊熊燃燒,無數繁華大邑,化為灰燼,數不清的百姓,在戰火之中驚慌失措的逃難。

這讓他長久以來,備受抑郁。

內心之中,更是充滿了疑問。

他現在甚至只求,不當第二個秦二世,不做亡國之君。

所以,在聽到臣子們私底下議論著‘天子會不會讓長孫隔代即位’的時候,他甚至還有那么一刻,內心居然生出了一絲絲的輕松。

在內心深處,他甚至不由自主的想著一個問題:“進兒,會不會比孤更適合?”

雖然這種想法只持續不過零點一秒就被強烈的危機感和強大的權力欲所驅散!

劉據站起身來,看著銅鏡之中的自己。

“孤才是太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進兒哪怕再賢能,也必須在孤死后才能即位!”

事實證明,人類對權力和地位的渴望與控制欲,是不分性格的。

劉據也是如此!

他推開房門,對門口侍立的大臣下令:“馬上給孤召集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及太子舍人、洗馬,與孤一同入宮,面見父皇……”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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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4-8 09:39:3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一十九節 父子(1)

深秋的蓬萊,風光別有一番滋味。雜卐志卐蟲

在這秋風蕭瑟,萬物寂寥的季節,蓬萊中的溫室系統開始了運作。

深埋在地底的炭火盆,每天十二時辰不間斷的燃燒,恰到好處的將蓬萊中的許多殿堂的溫度維持在舒適的二十四五度,溫暖如春。

以至于,有些生長在蓬萊殿堂之間的植物產生了錯覺,在這晚秋錯誤的抽出了嫩芽。

而在延伸到蓬萊前人工湖中的一些建筑里,炭火的余溫,向水中散逸,吸引了魚群,靠攏在這些樓的周圍。

天子站在窗臺邊,將手里捏著的米粒,灑向湖水,吸引無數魚兒爭相搶食。

看著這些爭相搶食的魚兒,天子的嘴角露出了絲絲笑意。

他很喜歡看這樣的情況。

當年,湯武網開三面澤及鳥獸,而他的恩澤,連魚也能享受,也知道感恩。

“太子是何反應?”天子輕聲問著。

“稟陛下”一個垂垂老矣的老宦官,弓著身子,輕聲答道:“老奴聽說,太子得知此事后,閉門沉思許久,現在已經帶著太子太傅石德等屬官,在來建章宮的路上”

“哦”天子笑了一聲:“朕還以為太子已經轉修老莊之道,想要避世隱居,與世無爭了呢”

老宦官連忙低下頭,深深的俯首,不敢接話。

他伺候這位陛下已經四十幾年了,在建元年間,他便入宮,在這位陛下身邊,照顧他的起居飲食。

對于這位陛下的性子,老宦官了如指掌。

天子卻是捏著手里的米粒,全部丟進水中,立刻吸引無數魚兒,擁擠搶食。

“王監令”天子輕聲問道:“你伺候朕四十多年,太子也是你看著長大的你來說說看,朕和太子,究竟是怎么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

老宦官抬起頭,露出滿是皺紋的臉頰,深深內陷的眼窩,有些渾濁,他巍顫顫的道:“老奴老朽昏聵,豈敢非議陛下家事”

“呵!”天子笑了一聲,嘆道:“也對,汝不敢說的”

“太子不類朕天下皆知!”

老宦官連忙俯首,拜道:“陛下息怒”

不類朕

就是這宮廷之中揮之不去的夢魘,代代相傳的詛咒。

高帝不喜歡惠帝,覺得趙王劉盈才像自己;太宗在世之時,更喜歡梁懷王劉揖而不是先帝,要不是劉揖墜馬早夭,恐怕一場宮廷內亂,早已經無法避免;先帝看粟太子,橫看豎看都不順眼,終于忍無可忍,廢黜粟太子,改立當今,而眼前這位,又對當朝太子,百般苛責。

似乎這漢家天子和他的太子,不發生點矛盾,不鬧點事情,就不正常。

可是這位陛下和當朝太子據之間的關系,卻是歷代以來最復雜、最難以捉摸的。

甚至就是連他,已經伺候了這位陛下四十幾年的老臣子,也是有些看不太懂這對父子的復雜關系。

天子卻是忽然過頭來,看著自己眼前的這個老宦官,問道:“那朕問問汝,這宮里面,上上下下的人,是怎么看太子的?”

老宦官弓著身子,馱著背,低聲道:“奴婢們哪里敢非議天家之事?一切都唯陛下馬首是瞻!陛下的意思,就是天意奴婢們唯有奉詔”

“老滑頭!”天子搖搖頭。

老宦官只能是弓著身子,一言不發。

“那朕再問你”天子伸手從旁邊一個靜立著的侍從手里托舉著的玉盤上抓過一把米粒,繼續丟向水中:“以你對太子的了解,你覺得,太子這次會怎么想?”

“老奴”老宦官巍顫顫的答道:“不知道”

“朕也不知道”天子嘆著氣,望著湖中的魚兒:“朕也不知道啊”

老宦官聽著,深深的俯首,根本不敢接話。

這些年來,這位陛下,總是任性的做出很多任性的事情,去刺激太子。

而且,一次比一次激烈!

就像去年,小皇子劉弗陵降生,這位老來得子的天子,似乎歡喜的有些過頭了,直接下令,將劉弗陵出生的宮殿的宮門,改名曰:堯母門!

此事,立刻就引發軒然大波,整個朝野都震怖不已!

堯母堯母

那么誰是堯呢?

太子劉據和衛皇后更是恐懼不安,連忙前往甘泉宮請罪。

滿朝文武,也都惶恐不安,紛紛前去甘泉宮覲見。

見事情鬧大了,這位陛下似乎才知道自己做的有些過分了,于是悻悻然的對外解釋說:“漢家堯后,小皇子朕之愛子,高帝苗裔也,自也當為堯后”

勉勉強強才把朝野內外的非議和議論給糊弄了過去。

危機,卻也因此埋下,從那以后,很多人都有了不該有的心思。

特別是這宮廷里,無數人都看到了掀翻太子的希望。

豈止只有一個蘇文和太子做對?

這宮中,除了他這樣的老宦官,已經無欲無求之外,還有幾個對太子有什么好感?

可,這位陛下卻根本沒有收斂,總是按捺不住的想要去刺激太子。

這次,這不就又任性了嗎?

而且,玩的也更大了。

這次,他直接讓長孫帶了大量軍械了新豐。

那些軍械,雖然只是武庫的積存,是漢軍的淘汰裝備,但終究是也軍械啊。

而且是足足可以武裝數千大軍的軍械!

這事情要是傳出去,天下人怎么看?

老宦官雖然沒有讀過,但也知道,這樣下去肯定會出問題。

天子卻是捏著手里的米粒,一粒一粒的丟向窗外的水中。

內心深處,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大將軍啊”此刻,他無比的懷念那個總是在他面前溫言說話的大將軍:“朕真是想念卿啊”

自大將軍去世,他與太子的關系,便直落千丈。

因為,再也沒有一個能夠作為中間人,在他們父子之間,作為溝通橋梁的存在了。

而他,當然不可能放下架子,主動去找太子,像教育三歲小孩子一樣,將所有的事情都不厭其煩的掰開來,一點一滴的講給太子聽。

那不是他的性格!

他也做不出來這種事情!

而太子,卻總是做出種種讓他覺得無奈甚至是厭惡的事情。

自郁夷受災后,他本來以為,太子會改過自新,會吸取教訓了。

很快他就發現,太子雖然改了一些毛病,但卻又出現了更大的問題!

特別是李禹的事情后,太子似乎有些自暴自棄的極限。

這讓天子根本無法忍受!

國家的太子,豈能變成這個模樣?

于是,在劉進來向他請求,想從武庫帶點廢舊兵器新豐的時候,天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大手一揮,就將數千件軍械批了下去。

在做完這個事情,他雖然略微有些后悔和慌張,但莫名的卻又有些快意。

“陛下”上官桀,躡手躡腳的走到天子身邊,恭身拜道:“太子殿下與太子太傅等人求見”

“傳”天子不動聲色的將手里的米粒統統丟進水中,然后接過一塊干凈的毛巾,將手擦干凈。

“諾!”上官桀連忙恭身再拜,然后就亦步亦趨的退下。

片刻后,太子劉據和十幾個官員,步入此地。

“兒臣恭問父皇圣安”劉據上前,俯首拜道。

“臣太子太傅德恭問圣安”石德帶著大批官員,頓首匍匐:“吾皇萬壽無疆”

“朕躬安”天子面無表情的轉身,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長子和他的大臣們。

“太子來見朕,有何要事?”天子冷冷的問著,語氣肅然,面色冷淡。

其實,天子自己也不知道,他和太子,到底是從什么時候,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他看著匍匐在自己面前的太子劉據。

他記得很清楚,四十三年前,太子剛剛降生的時候。

他是那么的喜歡,那么的寵溺!

他看著那個剛剛出生的小小人兒,臉上的欣喜之色,不用去照鏡子,都能感受得到。

他舉著剛剛出生的小小人兒,無比興奮的宣告天下:朕有后了!

于是,大赦天下,賜給天下所為父者爵位一級。

更命令東方朔和枚乘給剛剛降生的小皇子作賦,命令太常建立高媒之祀,他親自帶著文武百官,到高廟向高帝報喜,他甚至迫不及待的給剛剛出生的長子取名曰:據。

據者,仗持也!

三略曰:夫能扶天下之危者,必能據天下而安之。

意思簡單到直截了當這個天下,朕命汝據而有之!

于是,向來善于揣摩他心思的主父偃馬上上,請立太子。

他卻思慮再三,權衡再三,沒有同意,只是下詔冊立衛子夫為皇后。

因為,他害怕,他擔心,這個愛子夭折。

拖了七年,他才敢下詔冊立其為太子。

為什么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呢?

天子還記得,太子幼年的時候,在自己懷中依偎著撒嬌的可愛模樣。

他也還記得,太子少年的時候,在自己的膝下承歡的樣子。

他更記得,太子曾經見了他,從來不叫父皇,只喊‘阿父’的。

然而現在

自己與太子,早已經不像父子,倒像是仇敵!

每次見面,不是自己被太子氣個半死,就是太子被自己罵個半死!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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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節 父子(2)

“太子……”天子面無表情的問道:“今天帶這么多人來見朕,所為何事啊?”

劉據聞言,連忙抬起頭,看著自己的父親,眼中閃過了一絲恐懼和畏縮。

這是從前他在老父親面前,從未有過的情感。

以前,哪怕老父親態度再冷淡,說的話再難聽。

他也無所畏懼,因為他覺得,自己掌握了真理,自己是對的。

老父親的做法統統是錯誤的!

無論是對匈奴作戰,還是對內開征各種戰爭稅。

甚至于,對大臣的處置,對法律的運用。

他總能找到老父親做錯的地方,找到自己堅持的理由。

然而,在現在,他卻發現,自己早已經喪失了在父親面前堅強和倔強的理由。

很多很多事情,都以事實證明了,或許老父親的決策才是正確的。

特別是郁夷之事和隨之而來的關中全面歉收制造的危機,卻被一個配給制加從西南夷源源不斷運來的廉價蹲鴟、蒻頭等物粉碎。

配給制,帶著濃厚的法家色彩,在很多人心里都屬于‘強迫人民’‘以嚴刑酷法,壓迫百姓’的暴政、苛政。

而西南夷列國,則屬于無數士大夫內心深處以為的‘雞肋’‘不毛之地’。

當年唐蒙和司馬相如鑿開西南夷后,不知道多少君子,痛心疾首,多少士大夫捶胸頓足,痛罵國家浪費民脂民膏,去經營和開發不毛之地。

其中,就有他這個太子!

可是……

在現在,劉據卻不得不承認,西南地區的開拓與經營,是很有必要的。

因為,從上個月中旬開始,源源不斷的牦牛車、牛車、驢車、鹿車,在整個褒斜道上絡繹連綿。

平均每天,有數萬石甚至十幾萬石的蹲鴟、蒻頭進入關中,然后被少府卿制成了種種食物。

來自西南地區的廉價食物,很快的擺到了關中父老的飯桌上。

由之,整個風向一下子就變了。

無數曾經,大聲疾呼,要求國家放棄西南地區,甚至連鍵為郡和武都郡、益州郡也要裁撤,將力量從那個不毛之地收回來的士大夫公卿們,一夜之間換了副臉龐。

曾經甚囂塵上主張放棄西南地區的聲音,眨眼間從輿論場上消失的干干凈凈。

取而代之的,則是無數少壯派和激進派的大聲吶喊。

沒辦法,一個每年能穩定向長安輸送上百萬石甚至更多廉價糧食的地方,誰能忽視?誰能輕視?

此事,和其他事情一起,在劉據最近的生活中,扮演了無比重要的角色。

這些事情讓他自慚形愧,也讓他備受壓力,更讓他惶恐不安。

更讓他徹底的失去了自信。

由是,在看到父親的冷眼后,劉據的內心一下子就卡殼了。

他喃喃幾聲,才俯首拜道:“兒臣聽說,父皇最近從武庫撥了數千件軍械給新豐?”

“然……”天子點點頭,看著面前的這個兒子,眉頭有些微皺,感覺這個兒子似乎有些奇怪。

但他也沒有多想,只是自顧自的按照著自己的心思說道:“進兒跟朕談起了,張子重要在新豐冬訓士民之事,請求從武庫撥個幾百件兵器,作為民兵的訓練用軍械……”

“朕卻以為,幾百件兵器,太小家子氣了!”

“孔子說: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既戎也;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是謂之殃民!”

“所以,朕就讓武庫那邊多撥了點兵甲……”

“怎么,太子對此事有不同意見?”天子冷冷的問著,居高臨下,看著劉據。

劉據聽著一下子就噎住了。

他竟找不到說辭來應對或者緩和氣氛。

但內心深處,憂憤和沮喪,卻一并涌上心頭。

他抬起頭,看著自己的父親,眼淚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他的性子本來就暗弱,沒有什么強大的心理素質。

當初,有個宦官叫常融,就是靠著造謠和挑撥,讓他經常下不來臺。

但劉據被常融陷害,受了委屈,卻只敢悄悄的流淚,在人前還要裝作一副很從容自得的模樣。

最終,還是被天子發覺了常融的計謀,將那個宦官殺了,才讓他終于有個喘息的機會。

曾經,江充也設計害過他,讓他被天子痛罵半天,但他也一樣不分辨,只是悄悄的流眼淚。

而天子,最恨他流眼淚!

“哭!哭!哭!”天子看著劉據,臉色瞬間鐵青:“就知道哭!朕要汝何用?”

這一句話,立刻點爆了劉據原本就脆弱的內心。

他哭著磕頭,頓首拜道:“兒臣死罪!”

他幾乎是用顫抖的雙手,解下自己的太子冠琉,將它放到地上,抽泣著說道:“兒臣無用,勞累父皇傷心,實在罪該萬死……”

“兒臣愿退位讓賢,請父皇再擇賢能,以為儲君……”

他將自己腰間系著的印綬解下來,巍顫顫的頓首:“兒臣頓首再拜……”

他這些話一出口,整個蓬萊閣的溫度,立刻就跌到冰點,連空氣都似乎凝固了起來。

所有人都嚇得趴到地上,連呼吸都不敢。

整個蓬萊閣之中,只有天子劇烈起伏的胸膛和氣到極點的呼吸聲。

“太子以為,社稷宗廟是什么?”天子握著腰間的佩劍,拳頭緊緊的攢了起來。

“太子覺得,天下萬民又是什么?”

“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朕……”天子的聲音猛然就拔高:“怎么就生了汝這么個逆子!”

此刻,過去十幾年來,對這個兒子的不滿和厭惡,充斥了他的整個胸膛,暴怒讓這個帝王徹底失去了理智:“太子不想當了?好!朕成全汝!”

“這天下社稷,朕未必只能指望汝!”

內心深處,天子感覺,自己的心臟一片死寂。

“朕培養了三十八年的太子,就是這樣的太子嗎?”

“朕那里有臉去見先帝和高帝于九泉之下?!”

對于這個天真散漫的兒子,他從未像現在這樣失望和絕望過。

“朕究竟生了個怎樣的兒子啊!”

“列祖列宗啊,朕究竟造了什么孽,要如此懲罰朕?”

這個蠢兒子,難道就不能用他的腦子仔細想想,回憶一下,自古以來,哪個廢太子在被廢黜后能活?

先帝廢粟太子,盡誅粟氏外戚,滿門上下,雞犬不留!

到了他手里,落井下石,連粟太子的胞弟河間獻王劉德也不肯放過,一定要看著他死才放心!

就連劉德用過的人,也一個不用!統統罷黷!

這個傻兒子!真是讀書讀傻了!

“陛下息怒……”太子太傅石德,終于再不能沉默了,他連忙爬著爬到殿中,使勁的磕頭:“太子失言,此臣之罪,愿陛下降罪于臣……”

其他太子大臣,也都連忙紛紛叩首拜道:“此臣等輔佐無能之罪,愿陛下治罪!”

就連劉據,也終于醒悟了過來,自己究竟捅了多大的簍子!

拿著太子位向父君要挾?

這往小里說是幼稚,是不負責任,不似人君,是沒有擔當!

往大里說是不孝。

不孝之子,人人得而誅之。

而作為太子不孝,不僅僅他要死。

他的妻妾妃嬪子女,一個都跑不掉!

因為,這是大逆不道!

他連忙匍匐頓首:“兒臣死罪!”

“死罪?”天子冷笑一聲,一腳踹開想要抱住他的大腿的石德,冷冷的盯著他:“朕將太子交給太傅父子教育二十余年,太傅卻教出這么一個太子!”

終究他還是知道輕重,勉強按捺住內心升騰的怒火,走到門口,吩咐道:“敢有泄今日事者,族!”

“諾!”所有人忙不迭的恭身領命。

殿中的劉據等人,心里也稍微的輕松了一點,就聽到門口的天子大聲下令:“去給朕將太常和宗正都叫來!還有,傳令給執金吾,長安城從現在開始戒嚴!”

所有人的心,立刻跌入谷底。

這個時候叫太常和宗正來?

莫不是想要……

“馬上派人去東宮通知皇后……”石德趕緊壓低了聲音對身后的一個屬官吩咐:“再派人馬上去新豐……”

現在,天子已經是暴跳如雷,能拉得住這位暴怒的君王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本就寥寥無幾。

甘泉宮的女主人算一個,長樂宮的女主人算一個,還有一個在新豐。

盡管石德很討厭很討厭在新豐的那個,但現在,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機關頭。

太子要是出事,他和他全家老小,一個都別想跑!

闔府上下,恐怕要雞犬不留!

自高帝開始,就富貴至今的五朝元老,石氏家族傾覆只在眨眼之間。

也只能去將那個禍害,請回長安來勸慰天子了。

只能希望他能和乃祖一樣,有著定海神針一樣的功能,能讓天子的怒火平息下來。

然而……

所有人都不知道,這次天子是真的傷心了。

他握著拳頭,強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走到蓬萊閣的一處偏殿,一屁股坐了下來。

這一刻,他仿佛喪失了全部的精氣神,整個人的狀態一下子就老的讓人看了心驚。

哀大莫過于心死。

“陛下,請保重龍體……”老宦官連忙走上前來,給他拍著胸口:“太子也不是故意要氣您的……”

“朕知道……”天子低著頭,悠悠嘆著:“所以才傷心啊……”

“太子如此,朕百年之后,何安于地下?”

現在,太子在他眼里,已經沒有任何優點了。

幾乎所有為君者的缺點,都已經在太子身上暴露無遺。

沒有主見,沒有擔當,偏聽偏信,天真單純,性子軟弱。

“百年后,朕見了大將軍和驃騎將軍,該怎么和他們說,該如何告訴他們,他們的據兒,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老宦官只是靜靜的聽著,就像一個無聲的木頭人一樣,輕輕的捶打著天子的肩背。

這對父子,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他是全部都看在眼里的。

良久,老宦官才道:“陛下,您就算不看在大將軍和驃騎將軍的面子上,也要想想長孫和即將出世的曾長孫……”

“錯非看在長孫面子上……”天子悠悠嘆著:“上一次,朕就已經廢了太子了……”

很快長樂宮就聽到了消息。

衛皇后聞訊,嚇得魂飛魄散,連忙趕來建章宮,但卻吃了一個閉門羹。

天子拒絕見她!

而同時,長安城立刻被軍隊封鎖了起來。

瞬間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建章宮,雖然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但每一個人都清楚,禁軍忽然戒嚴,嚴格盤查一切往來行人,一定發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一時間,人心惶惶,街坊閭里之中,各種八卦和謠言四起。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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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一節 劍拔弩張

枌榆社,陽里。≧雜≮志≮蟲≧

張越邁步走在其中,兩側站滿了圍觀百姓。

人人都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看著在官吏們的陪同下,走進來的張縣尊。

“這就是張蚩尤啊……”很多孩子議論著,好奇著:“怎么看上去,不像傳說中那么威武勇猛?”

“可能是張蚩尤的第三只眼,還沒有顯現出來吧……”有人悄悄的說著。

頓時引來無數人附和。

在新豐民間,張越的形象,早已經兩極分化。

一些人覺得這個新縣尊是曾經的兒內史再世,儒雅風流,風度翩翩。

而其他人則覺得,這位縣尊,應該起碼身高八尺,膀大腰圓,濃眉大眼,眼睛一瞪,就能嚇死人!

甚至還有人說,這個新縣尊,乃是蚩尤戰神下凡,天生三目,發怒的時候,平時被隱藏在額頭的眼睛就顯現出來,瞬間化身無雙戰神,能夠生撕虎豹,手碎大石,單手舉起千斤之鼎。

張越聽著這些孩子的議論,嘴角微微抽搐:“我居然要快變成二郎真君了……”

但,他也沒有辦法。

民間的議論,別說是他,就是天子也干預不了。

太宗皇帝的制度,誰敢破壞?

所以,也只能當做沒有聽見。

甚至,還得在臉上始終保持盈盈笑意。

“老朽恭迎縣尊……”村亭的門口,持著幾杖的陽里三老徐榮,在幾個子侄的簇擁下,迎上前來拱手道:“縣尊光臨陽里,陽里上下榮幸之至……”

張越連忙迎上前去,攙扶住徐榮,輕聲道:“zhang者厚愛,晚輩慚愧至極……”

“往后,縣衙施政,有所貽誤,還望zhang者多多包涵,多多指教……”

“縣尊言重了……”徐榮笑呵呵的看著面前的這個年輕人。

他還記得,上次見到他的時候的情況。

卻不想,轉眼之間,這個年輕人便搖身一變,成為了國家侍中、新豐縣令。

這讓他在唏噓之余,立刻升騰無數好感。

因為,從對方身上,他看到了太宗、先帝時期的漢家官員的作風。

而之后這個年輕人的施政舉措,更是令他大生好感!

這年頭這樣的官員,已經沒有幾個了!

新豐縣更是從未遇到過這樣肯做事,愿意做事的縣令。

張越扶著徐榮,走進陽里的鄉校,一邊走,一邊道:“此番新豐冬訓,要在教訓人民,不忘戎武之事,使新豐百姓,皆能學習到一二兵械之事,而此事,非zhang者出面不可!”

“故晚輩冒昧前來,請徐都尉出山,教訓新豐父老!”

徐榮是新豐縣內德高望重的三老,更是新豐軍功貴族們都敬重無比的前輩。

這位老大人,戎馬數十年,曾在邊塞與匈奴人廝殺半生,年老致仕之后,又擔任枌榆社三老,在陽里開設鄉校,教育子弟,訓練后輩。

在他的教育和督導下,陽里百姓不僅僅生活普遍高于周邊亭里。

更是家家戶戶,都有在漢軍服役的子弟,而且多數是野戰軍的軍官。

這樣的老人,是真正的鄉賢。

新豐要搞冬訓,沒有他的參與和督導,根本搞不起來。

而且在制度和程序上,地方縣鄉事務,也確實需要鄉三老的參與、主持和督導。

不然傳出去,還不被人罵死?

這可是中國,有禮儀之大的中國!

徐榮聽著張越的話,臉上立刻就堆滿了笑容,當即就道:“既蒙縣尊不棄,老朽必當鞠躬盡瘁,為新豐父老做好此事!”

對于冬訓這個事情,徐榮是全力支持的。

甚至他就是現在這新豐縣里最支持的人!

作為一個老兵,徐榮知道,民兵訓練關乎漢軍的戰斗力!

霍去病衛青時代,漢軍可以一漢當五胡,三千漢騎就可以橫行整個大漠,追亡逐北,讓匈奴人聞風喪膽。

但現在,隨著兵源質量不斷下降。

除了北軍六校尉外,其他漢軍的戰斗力,已經下降到了讓人不忍卒視的地步!

他的兩個兒子在居延服役,前年回家省親告訴他,現在居延駐屯軍之中,能夠隨軍遠征的士兵,不過三成。

其他人,也就只能在居延種種田,打打醬油,做做后勤工作。

漢家曾經賴以為驕傲的征兵制,現在已經崩壞了。

募兵制征召的軍人,與其說是軍人,還不如是地痞無賴。

若能重現太宗和先帝年間,漢家輝煌的全民軍訓時代,不出十年,漢軍的戰斗力就能恢復如初,重現擁有萬里遠征的能力。

“多謝徐公支持……”張越連忙低頭道:“這冬訓士民教訓之事,就拜托徐公了!”

徐榮在張越的冬訓計劃里,也是無比重要的一環,他就擔任類似政委和總教官的角色,指導和教育士民掌握各種基礎的軍事技能與基本的軍事常識。

順便,還能從參與訓練的民兵里,揀選出合格的兵源補充到新豐的郡兵營里。

“縣尊客氣……”徐榮笑呵呵的說著。

兩人正要再談些其他事情,忽然陪同張越來此的枌榆社鄉游徼王吉匆匆趕到張越身邊,在他耳邊低聲道:“縣尊,長孫殿下請您立刻返回縣城……”

“怎么了?”張越狐疑的問道,這早上出城的時候,新豐一切都好啊。

“據說是長安出事了……”王吉低聲道:“天子和太子之間,似乎出了事情……”

“具體的,下官也不清楚……”

張越一聽,臉色就變了,連忙對徐榮拜道:“徐公,晚輩有點要事,需要馬上回縣衙處置……就不叨擾徐公了……”

徐榮聞言,連忙道:“縣尊不在坐坐嗎?”

張越欠身道:“實在是公務緊急,望zhang者見諒,待晚輩處置好事情,再來向zhang者請益!”

于是,張越就急急忙忙的離開陽里,他甚至連馬車也不坐,立刻換乘一匹傳馬,疾馳回新豐。

一個時辰后,他便回到了縣城。

城門口,劉進早就在等候了。

“殿下,究竟發生了何事?”張越翻身下馬后,立刻問道。

“孤暫時也不太清楚……”劉進一臉焦急的道:“只是得到了太子太傅的家臣緊急報告,說皇祖父和父親起了矛盾,然后父親就自請讓賢,皇祖父震怒,現在已經召集太常卿和宗正卿了……”

張越一聽,頓時傻了。

這……

會不會玩的有些太大了?

太子劉據,怎么會做出這種不智之舉?

但張越已經來不及多想了,連忙對劉進恭身拜道:“那事不宜遲,請殿下與臣,立刻輕車返回長安……”

“但愿還來得及!”

當今天子的性格,張越太了解了。

若被人真的踩到了紅線,刺激到他的怒點。

他是會不分青紅皂白,也不會管事情的后果的!

他這一生做過的在沖動之下的決定,不知道有多少!

莽起來了,他真的會六親不認!

張越與劉進,于是立刻策馬啟程。

這次,為了搶時間,他們甚至只帶了十幾個騎兵保護,就一路沿著馳道,向著長安狂奔。

終于趕在日落之前,抵達了長安的覆盎門。

這一路上,不斷有使者從長安趕來,向劉進和張越通報事情的進展。

有博望苑的諸太子妃嬪,包括劉進母親的使者,也有長樂宮的使者,甚至還有不少親太子或者雖然不喜歡太子但也不愿意看到太子被廢的大臣的家臣。

畢竟,在很多傳統的大臣心里面,太子既然冊立,只要沒有失德之事,就萬萬不能廢的。

若天子執意要廢太子,他們一定會據理力爭。

因為這不符合禮法,更不符合普世公認的價值觀。

這讓劉進和張越,總算搞清楚了事情的經過。

劉進因此一路上有些郁郁寡歡,不是很開心。

畢竟,這個事情,在他看來,都是他的緣故才導致的。

張越也是一臉沉重,臉色肅穆。

但在心中,他卻……

有著那么一絲絲的快意,甚至是喜悅!

仿佛有個聲音,一個魔鬼般的聲音,在低聲呢喃:此乃千載良機,斷不可錯過!

“天授不予,必遭天譴!”

道理是很簡單的,經過此事,太子劉據的名聲和形象,肯定會大受打擊!

想想看,一個拿著太子之位,動不動就說‘退位讓賢’的太子,能被天下人和士大夫公卿貴族以及軍隊的大佬們放心?

能讓天子和宗廟的先帝們放心?

肯定不行啊!

這個事情,必將是太子劉據本人的滑鐵盧。

若運作恰當,讓這位太子殿下變成大漢帝國的查爾斯王子,也未嘗不可!

若天子和天下人都覺得,太子似乎不怎么靠譜。

然后……

所有人都會注意到——太子雖然不靠譜,但帝國的未來還是有希望的!

因為……

俺們有一個好太孫啊!

當然,這些事情,張越也就只敢在心里面想想。

連一個字也不能跟人說,甚至,他還得裝出一副‘盡心竭力’為太子轉圜和周旋的模樣。

還得讓劉進也跟著他,在天下人和天子面前,上演一出‘好太孫’的戲碼。

看劉進的樣子,不需要提點,他也能完美的演繹好這個角色。

當然……

在現在,最重要的事情,還是得讓劉據能夠渡過這次危機,讓天子和這位太子都能有一個臺階下。

這事情,確實很棘手!

建章宮中,氣氛卻越發的緊張。

玉堂殿內,一個個公卿,匍匐在地,瑟瑟發抖。

天子的怒火,猶如巖漿,燙的這些公卿們連身子都不敢動彈一下!

“御史中丞!”天子冷冷的問著跪在他面前的暴勝之,責備道:“朕讓卿去石渠閣調閱先帝廢粟太子故事的記載和詔書,為何現在都沒有拿來?”

暴勝之,只敢將頭趴在地上,根本不敢接話。

天子的詔命,當然是鐵律,是天意,不可阻擋!

但是……

作為御史中丞,暴勝之有勸諫和勸阻天子的一些不合適的詔命的職權。

尤其是在這個丞相出缺,御史大夫也出缺的時候。

暴勝之就成為文官集團直面皇帝的第一道防線。

他也知道,自己必須也只能堅守這一道防線!

哪怕是死也不能放棄!

因為……若他不能堅守,一旦大錯鑄成,天下人的唾沫星子能將他淹死!

全天下都會質問他:公身為弍大夫,有封駁詔命,勸諫君王之責,何以坐視陛下亂命,令父子相殘?

那他除了自殺謝罪,真的沒有別的出路了。

前朝丞相周亞夫,為何寧死也要和先帝頂牛?

原因就在這里了!

身為最高文官,肩負的職責,令他們根本無路可退!

天子冷冷的看著一言不發的暴勝之,一腳就踹了上去:“汝以為朕不能撤回汝乎?”

暴勝之被天子一腳踹的在地上打了一個滾,但他馬上就翻過身來,恭身拜道:“陛下,臣寧可陛下殺臣,也絕不敢奉詔!”

暴勝之身后,太常卿商丘成、宗正卿劉屈氂以及執金吾王莽,也都上前持芴拜道:“陛下息怒,《孫子》曰:主不可因怒興師,此謀國之言也!”

“爾等都要護著太子是吧?”天子掃過這些大臣的身體,冷哼著道:“朕就不信了,朕還找不到肯為朕去石渠閣取先帝檔案和記述的人!”

“陛下……”一個頭發花白,走路都巍顫顫的老臣子,匍匐著出列,頓首拜道:“陛下今日若要遣人去石渠閣,那臣寧愿撞死在這玉堂殿上!”

這個老臣子,已經很老很老了,老到牙齒都快掉光,背也直不起來。

但是,他的身體卻散發著一股子,讓人敬佩和尊敬的精氣神。

“太史公!”天子瞪著這個老臣,咬著牙齒,但終究卻不敢再說了。

因為,他很清楚,這個老臣的脾氣,這個老臣絕對說得出,做得到!

他敢下令,對方就一定敢撞死在這玉堂殿上,血濺三尺。

然后他的子侄和門徒們,就會在青史之上寫下一句話:上殺太史公!

就像數百年前,董狐在青史上寫下的那一句:趙盾弒其君!

對于這個老家伙,哪怕是他,也是沒有絲毫辦法。

這個老臣,犟到讓他害怕,倔到讓他尊重。

“哼!”天子松了松衣襟,看著這些大臣,有些無奈的坐了下來。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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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二節 難題(1)

“陛下……”上官桀惦著腳尖,戰戰兢兢的來到天子身邊,恭身稟報:“長孫殿下與張侍中回來了,在殿外求見……”

此言一出,立刻全殿的大臣,都感覺內心一輕。∩雜Ψ志Ψ蟲∩

在很多人看來,長孫和那個張子重回來了,這個事情應該就好辦了。

畢竟,天子不喜歡太子,但他一直很喜歡長孫。

此外,侍中張子重更是這位陛下的寵臣!

“不見!”天子卻是板著一張臉,冷冷的說道,態度更是無比惡劣:“讓長孫和張子重,給朕馬上回新豐!長安的事情,還輪不到他們來插手!”

若在一開始,他還只是單純的氣惱太子劉據,想要發作。

但在現在,隨著滿朝文武,都跟他唱對臺戲。

這位陛下已經陷入了歇斯底里的偏執之中。

在他看來,自己才應該是萬事萬物的主宰和仲裁者。

自己的意志當行于天地之間,無論對錯,大臣都只有執行和奉詔的份。

但這些渣渣,現在卻為了太子,打著‘忠義’的旗號和他唱對臺戲?

簡直是不可理喻!

統統該死!該死!

在名為皇帝的生物的思維里,對權力的掌控欲,是高于任何事物的欲望。

哪怕是漢獻帝,尚且也知道,要用衣帶詔,拼死一搏。

何況是這位登基四十七年,已經唯我獨尊二三十年的獨裁君王?

上官桀,卻是被嚇了一大跳。

他連忙低頭拜道:“諾!臣謹奉詔……”

士大夫公卿們,可以為了真理大義,不惜性命。

但身為內朝近臣的他,卻只能也必須完全服從君王的意志。

因為,不服從就是死!

天子殺近臣,甚至都不需要法律,一個口頭命令就足以讓他血濺當場!

“陛下不愿見……”上官桀心有余悸的走到站在殿門口的劉進和張越面前,嘆道:“長孫殿下,張侍中,二位還是請回吧,陛下現在心情很糟糕,更下了嚴令,命殿下和是張侍中立刻返回新豐……”

張越和劉進對視了一眼,天子連他們也不肯見,怕是事情已經糟糕到了極點!

“上官兄……”張越連忙上前,拉住上官桀的衣袖,問道:“敢問兄長,陛下究竟為何連長孫殿下與愚弟也不愿意見了?”

上官桀卻是搖搖頭,有些欲言又止。

若是其他人,他恐怕早已經轉身而去。

私自泄露天子的私人情感和私底下的埋怨之言,一旦被天子知道,他肯定得上北闕城樓去和南越呂逆,朝鮮衛逆,還有那幾個匈奴單于的叔伯兄弟們的腦袋作伴。

但,問話的對象是張越,他卻不得不做出些提醒了。

畢竟,這個小兄弟本身也是侍中官,可以向他打探類似的事情。

而且,一直以來,小兄弟都很關照他,上次還帶他刷了一波政績和聲望。

這當官嘛,當然是要講投之以桃,報之以李。

微微沉吟片刻,上官桀壓低了聲音,對張越道:“陛下此番,已經對家上失望至極,公卿士大夫們又火上澆油,一味的幫家上說話……”

“陛下……”上官桀的眼睛左右瞟了瞟,然后在張越耳邊,用幾乎聽不清楚的聲音快速的道:“大約又犟起來了……”

張越聽完,連忙對上官桀長身而拜:“多謝上官侍中提點,來日必有厚報!”

上官桀提供的情報,關鍵非常!

天子又犯犟脾氣了!

這一個事實,最起碼能讓張越少走很多彎路。

起碼,有了一個破局的想法。

當今天子的脾氣,可能當世之人,能認清的寥寥無幾。

但對后世來說,這位漢世宗孝武皇帝的脾氣,卻早已經被漢史研究專家給分析透了。

雄心壯志,好大喜功,野心勃勃,權力欲和控制欲都強到讓人害怕!

除此之外,他最出名,也最讓人著迷的就是他的那副犟脾氣。

下定決心要去做的事情,十匹馬也拉不回來。

不撞南山不回頭,不見棺材不掉淚。

就像他一生執著而堅定的就是要干匈奴,就像他這一輩子,矢志不渝的想要見到仙人,求取長生不老之藥。

比較有意思的是,很多人都發現,這位天子的性格,極為奇特。

別人越不讓他做的事情,他就越要去做!

反之,倘若大家都順著他的想法去做事,他很有可能自己就轉過彎來了。

屬于典型的吃軟不吃硬。

而在太子問題上,這位陛下的性格就更有意思了。

至少,以張越所知,從歷史記載來看,這位陛下對他的太子劉據,屬于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一方面天天噴,天天罵,一方面卻又無比關心和寵愛。

證據就是這么多年來,這位陛下每次嚷嚷著要廢太子,最終都只是嚷嚷而已。

更關鍵的是,巫蠱之禍后他的反應,徹徹底底的告訴了所有人,他對太子劉據的愛,究竟有多么深厚——他殺光了所有參與巫蠱之禍的人。

甚至不惜下罪己詔!

想著這些事情,張越就感到頭疼不已。

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

更何況還是皇帝家的家務事。

還是這位陛下和太子劉據這兩個矛盾到極點,偏偏又互相深愛著對方的父子的家務事?

這個事情,簡直就是一道不亞于哥德巴赫猜想一般的難題!

因為,要解決這個事情。

張越首先要做的是,向太子劉據證明當今天子很愛很愛他,愛到希望他能成為三王五帝。

這個事情的難度,大約相當于證明99,難度屬于偏低。

關鍵在于,張越還得在不見天子的情況下,讓天子自己想清楚,太子劉據很愛很愛他,愛到勝過一切史上所有孝子賢孫。

難度相當于33,或者1c,已經屬于超級難題了。

更難的還在后面,必須讓這對父子,都找到一個臺階下,然后還得盡可能的在表面上消弭此事的影響。

甚至變壞事為好事。

其難度,已經相當于證明13、12,幾乎屬于超級超級的變態難題。

為什么這么難?

因為這個事情,沒有前例可以借鑒,后世也幾乎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復雜的父(皇帝)子(太子)關系。

但再難,張越也只能硬著頭皮去做。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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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三節 難題(2)

張越回過頭來,看著劉進,恭身問道:“殿下,臣以為,殿下此刻當去見一見家上……”

若不能讓太子劉據認識到,他的父親對他的愛和他在這次犯的錯誤有多么嚴重。

一切都是白瞎!

張越可還從未聽說過,有哪個當皇帝的老爹,會去跟自己的兒子低頭。

講道理,其實當今天子在歷朝歷代的皇帝里,算是一個不錯的父親了。

最起碼,比李唐的君王們要仁厚多了。

“不去見皇祖父了?”劉進卻還有些發愣,對他來說,今天發生的一切,是他這輩子都從未遇到過的重大之事。

他的父親和祖父,鬧僵了!

更可怕的是——此事的始作俑者,還是他本人。

這在推崇孝道的漢室,簡直就是晴天霹靂。

劉進現在已經幾乎喪失了大部分的判斷能力。

整個人都陷入了無邊的自責與追悔之中,他現在幾乎只能依仗張越來幫他分析了。

“解鈴還須系鈴人……”張越輕聲嘆道:“不去見家上,陛下就不可能見殿下和臣……”

“哦……”劉進下意識的點點頭:“那便去見父君吧……”

太子劉據,已經被天子軟禁在了蓬萊閣之中。

比較有意思的是——除了不讓這位太子殿下出去外,天子默許他見人!

張越和劉進,來到蓬萊閣時,他們甚至沒有遇到任何阻攔。

所有的宮廷衛士,都像瞎子一樣,坐視著張越和劉進,直入蓬萊閣。

在蓬萊閣,太子劉據被軟禁的殿堂前,張越看到了衛皇后的人,聚集在殿門口。

“皇后在里面?”張越走上前去,問著矗立在門口的長信宮謁者令淳于養。

這個老婦人微微點頭,看著張越嘆息了一聲:“侍中和長孫也來了啊,快些進去吧……”

這次的事情,對于所有人都是核彈!

特別是像她這樣的皇后官屬,無異于晴天霹靂!

因為,每一個人都清楚,皇后與太子的地位與權力是相輔相成的。

子以母貴,母以子貴。

沒有太子,皇后也就沒有存在的價值!

張越卻是沒有急著進去,而是走到另一側的太子屬臣前,看著一臉惆悵模樣的太子太傅石德,微微拱手行禮,拜道:“晚輩見過太傅……”

石德聞言,看著張越回禮道:“張侍中這次恐怕,要賴侍中全力轉圜了……”

這一次太子做的事情,對于石德來說,幾乎是災難級別的!

哪怕太子最終無事,他這個太子太傅也當到頭了!

天子,不可能再讓做這個太傅了。

天子一定會從其他大臣之中挑選新的太傅人選。

而且這一次,天子很可能不再與過去一樣會征詢太子本人的意見了。

這對整個太子系都將是沉重一擊!

因為用屁股想都知道,天子會任命什么人來當這個太子太傅?

一定是朝中的強硬派元老大臣。

就像太宗皇帝,忽然之間撤換先帝的所有太子屬臣,空降東陽侯張相如一樣!

在那以前,先帝做了很多讓太宗不開心的事情。

其中就包括了,當街砸死吳王太子的丑聞!

這也是為什么,先帝會在太宗在位期間,被東陽侯張相如和廷尉張釋之,死死的看管住的緣故!

但……

石德知道,這已經是自己和整個太子系最好的結局!

若事情演變成最糟糕的方向——天子廢太子。

那么,所有太子大臣,全部有罪!

至少,也是‘不忠’。

他這個太傅更是首當其沖,很可能連最后的體面,也不會給他,直接被拖到市場一刀兩斷!

他的整個家族三族,一個也活不了!

而以現在的情況來看,一切都在朝著急速惡化的方向發展。

這讓石德,再也不敢端什么架子,擺什么譜了。

張越也就成為了他和整個太子系最后的指望。

每一個人,現在都誠心誠意的希望,這個侍中官能和他的元祖和曾祖一樣,再次起到力挽狂瀾,扶大廈于將傾的作用。

“太傅言重了……”張越恭身道:“晚輩只能保證盡力而為……”

張越抬起頭,看著石德:“但晚輩希望,太傅能將今日太子與陛下之間發生的事情,不做保留的向晚輩介紹一次……”

“侍中要聽,老朽自然知無不言……”石德垂著頭,嘆息著道。

此刻,他想起了他的祖父,萬石君石奮在世時的告誡:二三子們!吾家能有今日,全賴一事——誓死效忠圣天子,以天子意志為行事準則!汝等務必要牢記這一點,萬萬不可違背,不然,家破人亡,只在旦夕之間!

可惜,老祖父一死,大家就將老祖父的諄諄教誨,拋到腦后。

特別是他,居然自不量力的想要‘有所作為’,以為能通過太子,讓天下人知道,石家不是只有唯唯諾諾之輩,更非全是循規蹈矩之人。

但現在回過頭來看看,才知道老祖父說的每一個字都是至理名言!

可恨自己妄自尊大,居然拋棄石家的立家之本。

現在好了,一切都完了!

石德知道,從此以后,石家的四代人百年積攢的威望和資源,都將付之東流水。

身為太子太傅的他,在太子出了這么大問題后,必定要付出代價。

現在的石德,只想此事結束后,召集家人子侄,將老祖父的訓誡,再向他們訓誡一次。

一定要永遠忠于圣天子啊!

誰是天子忠于誰!永遠緊跟圣天子的意志和政策做人!

心中想著這些事情,石德就把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的細節都原原本本向張越講了一遍。

張越聽完,心里面只有一句mmp!

當朝的這位太子殿下的行為,完全就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在自己的父親面前,索要糖果而不得的反應!

可惜,他已經四十有三,再非孩子了。

不過,唯一的好消息是也正是因此,這個事情還沒有糟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換而言之,太子還有救!

只是,張越還需要去見一見劉據本人,先讓他明白在現在這個時候,他應該做什么再說!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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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4-8 09:40:5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二十四節 開導(1)

張越推開殿門,走進殿中。

此時,已是黃昏時分,夕陽西垂,晚霞漫天。

太子劉據,端坐在一張蒲團上,面朝著墻壁,一言不發。

衛皇后坐在他的對面,白發蒼蒼的皇后,看著自己的愛子的神情,滿臉的悲戚之色。

看到這個情況,張越只好硬著頭皮上前拜道:“臣張子重恭問皇后、家上安……”

劉進也跪下來,拜道:“兒臣拜見皇祖母、父親!”

聽到張越和劉進的聲音,太子劉據終于轉過頭來,無悲無喜的看著兩人,揮手道:“進兒、張卿,都坐吧……”

也是直到此刻,張越才發現,這位太子殿下,沒有穿戴漢家太子的冠冕。

他只是穿了一件尋常的寬袍深衣,頭上裹了一條簡單的布幘而已。

面色更是很平淡,沒有絲毫的慌張或者擔憂,甚至張越還能隱約發現,這位漢家太子的神色之中竟然有絲絲的愜意……

這讓張越頓感大事不妙!

當今天子的脾氣,張越非常清楚!

不僅僅是因為他有大量參考和對照資料,更有自己的親身接觸感受。

這位陛下就是一頭好斗的雄獅,一個倔強的老頭,一位習慣了讓一切都圍繞他轉動的君王。

而劉據的這個樣子,只要被他看到,一切都要over!

這位陛下肯定會發瘋的!

仔細想了想,張越便上前拜道:“家上如今這個模樣,可是要學老莊之士,歸隱山林乎?”

劉據聽著,反問道:“孤學老莊有何不可?”

“架一葉扁舟,遨游四海五湖,與魚蝦為友,與天地為伴,豈不快哉!”

劉據的性格,長期受到谷梁學派的影響,因而形成了其偏軟、信奉道義、道德,以為只要用道德,則天下必治。

結果,事與愿違,郁夷之變,令他的三觀深受沖擊。

隨后的發生的事情,又讓他陷入深重的自責與愧疚和壓抑之中。

若他的性格剛強,遇到這種事情,他肯定會反思自己的錯誤,吸取教訓,完善自我。

可惜,他性格暗弱,于是,不可避免的就陷入了困境。

于是,他就就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

從相信自己是正確的,到了不管什么事情,都覺得自己是錯誤的的地步。

尤其是今日的事情之后!

這不奇怪,后世東漢王朝滅亡后,大批大批的士大夫,就陷入了玄談怪論之中,借此逃避現實。

聽著劉據的話,衛皇后的臉色,立刻就更加哀傷。

劉進更是連忙頓首拜道:“父親大人,一切都是兒臣的錯,請父親大人莫要如此……”

老莊思想,在漢季屬于絕對的異端!

不僅儒法兩派,對老莊思想恨不得趕盡殺絕。

哪怕是當年黃老學派當政的時候,對于這個系出同源的思想,也是有殺錯沒放過。

可是,這個思想,卻根本無法鏟除。

因為,它對于那些想要逃避現實的人群,擁有無可抗拒的吸引力!

自有漢以來,因為對現實失望而做出避世舉動的貴族公卿士大夫,從來沒有斷絕過。

但,漢家太子想要避世,這卻還是頭一遭!

張越聽著,嘴角微微抽搐,不得不拜道:“家上想學老莊,與天人相齊,自得其樂……可家上莫要忘記,楊王孫公的前車之鑒……”

“臣深以為,家上此舉,除了徒增煩擾外,恐怕并不能讓家上真的獲得其他任何東西……”

劉據聽著,卻是好奇了起來:“楊王孫公?此何人哉?!”

“此公乃是黃老名士,乃先帝年間生人,卒于今上元鼎年間……”張越輕聲答道:“楊王孫公,生平素喜黃老之術,善養生能致富,為人謙和,做事謹慎,在當年曾享譽關中,有十余知己好友,為朝堂公卿……”

“至元鼎中,楊公病且死,于是遺命其子曰:吾欲葬,以反吾真,必亡易吾意。死則為布囊盛尸,入地七尺,既下,從足引脫其囊,以身親土……”

張越侃侃而談,將楊王孫將死之前的故事,娓娓道來,特別是將楊王孫和他的好基友祁候曾它的書信往來內容,講得非常清楚、形象,讓劉據聽完,也不由得感慨道:“恨不相識楊公于在世之日,此真奇男子,偉丈夫也!”

當今之世,厚葬成風。

莫說是公卿貴族王侯,便是普通的人家,送葬一個先人,就很可能掏空闔家積蓄,甚至欠下許多債務。

故而,像楊王孫這樣堅持裸葬,喪事從簡的人,一直備受尊崇。

“家上卻是有所不知……”張越恭身拜道:“楊公死后,其子雖然按照其意,將楊公以布袋盛尸,葬于終南山……可是……”張越抬起頭看著劉據:“家上可知,其子在其墳塋之上,以金玉為飾,堆磊以珍寶……”

“楊公想要贏葬,最終卻讓其子將大半家產都用于了陪葬……”

“因為,人言可畏……”

這毋庸置疑,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一個主張裸葬,不想要陪葬品的人,在死后他的兒子,遵從了他的遺愿,以布袋盛尸,讓尸體與土壤接觸,塵歸塵,土歸土。

但是……

在漢季社會,講究侍死如奉生!

意思是死者生前的享受待遇如何,死后到了地下,也要一樣,甚至超標!

天子和諸侯王以及超級公卿們,以黃腸題湊和巨大的陵墓,作為自己在九泉之下繼續享樂的標配。

而一般的百姓,則想盡辦法,費勁一切心思的給先人置辦種種冥器。

破家敗業者,數不勝數!

秦漢兩代,中國擁有的大量黃金儲備,幾乎都被人帶到了地下,帶到了棺槨與陵墓之中。

海昏侯,一個廢帝,一個備受忌憚和提防的家伙,其陵墓之中都能找到將近半噸黃金陪葬品!

由此可以想象,在這個瘋狂的時代,究竟有多少黃金,被人埋入地底,作為給先人的陪葬品了!

而楊王孫想要裸葬,糾正世人不正確的厚葬習俗的想法,最終也被這世人的習俗帶偏了。

他的兒子,出于孝道,不敢違逆父親的遺命,讓其得以按照遺愿下葬。

但,為了不讓外人說閑話,為了不被人指責不孝。

他在裸葬乃父后,將大半家產,填入了其父墳塋上方。

據說,僅僅是黃金制品,就價值超過五百金!

于是,楊王孫的葬禮最終的開銷,比按照習俗正常下葬的成本還要高好幾倍!

楊家甚至因為這此葬禮,而家道中落。

這不得不說,真是一個無比諷刺的悲劇!

劉據聽完張越的故事,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他當然不傻,聽出了張越的言外之意。

“孤就不能按照孤的心愿來活嗎?”良久,劉據沉沉嘆道。

“家上身系天下,負宗廟之重,社稷之任……”張越輕聲道:“家上覺得能夠超然物外嗎?”

既然身為太子,劉據早就不是一個人了。

他本身聯系著無數人的性命、榮辱和生死。

旁的不說,他要是真的去學老莊,玩什么隱居避世,張越敢保證,跟著他一起去隱居的臣子、貴族,最起碼有數百人!

這一點都不夸張!

因為,世俗的輿論和看法,會逼迫很多人,哪怕不情愿也只能跟著去。

更麻煩的是……

未來新天子登基了,這位新天子會看著一個廢太子在外面溜達?

他晚上睡覺敢睡踏實嗎?

為了讓自己睡一個好覺,這位新天子,哪怕性格再好,也會忍不住的抹掉所有和廢太子有關的人和事。

至少,也殺光這個廢太子,還有那些跟著廢太子一起跑路的人。

劉據卻是長嘆了一聲,看著張越,問道:“縱使卿說的是對的,但是……”

他望著自己的身子,搖了搖頭:“孤卻深深的覺得,孤已經不適合再做這個太子了……”

“近日以來,孤徹夜難眠,輾轉反側,每日只要一合眼,就能夢見無數冤魂在孤耳邊呢喃低語……”劉據低著頭,痛苦的說道:“那些郁夷、雍縣以及其他太子食邑縣中,慘死的冤魂,使孤明白,孤不過中人之姿,實在無法承擔社稷和宗廟之重……”

張越看著劉據,嘆了口氣。

他很清楚,現在的這位太子殿下的心理,已經陷入了極端矛盾的自責與自卑之中。

簡單的來說,就是他的心理狀態,出現了問題。

這種事情,哪怕是心理承受力很強的人遇到了,也是無法靠自己的力量走出來的。

需要專業的心理醫生進行開導和引導,協助他走出困境。

可惜,在這個西元前,并不存在什么心理醫生。

就是張越,也沒有接觸過類似的事情。

好在,雖然沒有學過心理學,但張越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常識,懂得該怎么做。

他知道,劉據現在缺乏自信。

所以,得給他自信。

讓他能夠,重建對自己的信心。

最起碼,也得讓他振作起來,像劉家的那些男人。

不然的話……

當今天子是真的會殺了劉據的!

因為當今天子是一個非常重視經驗和自我經歷的人。

歷史上,他因為自己年輕的時候,被老祖母和老母親捆著手腳,備受掣肘就干脆殺了鉤弋夫人。

以讓自己的兒子,在即位后可以不受來自東宮的要挾和迫害。

若讓他看到劉據現在的這個狀態,他很可能一不做二不休,讓劉據死于各種意外。

到那個時候……劉進恐怕就危險了!

張越自己的小勾勾,更是危在旦夕!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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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五節 開導(2)

為了劉進,更為了自己的小勾勾,張越只能盡力而為。

“家上怎么可以這樣說呢?”張越恭身拜道:“家上為儲君,此事早付宗廟,得社稷神靈之信,家上仁厚,天下皆知,雖有小錯,但人誰無錯?孔子曰: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其望家上明察之!”

劉據聽著,卻是只是盯著地面,默不作聲。

這讓一旁的衛皇后和劉進,都急的有些頭疼。

也是直到現在,衛皇后和劉進,才發現原來他們根本不曾真正的熟悉自己的兒子(父親)。

劉據表面寬厚豁達,就連別人對他的陷害和構陷,也經常不以為意。

當初,蘇文構陷劉據,沉迷美色,使得天子特地給太子加了兩百宮女。

黃門侍郎常融也多次陷害劉據,甚至在天子面前顛倒黑白。

讓衛皇后恨得牙咬咬,多次勸劉據干脆殺了常融等人,以絕后患,結果劉據卻拒絕了衛皇后的要求,還說:第勿為過,何畏文等?上聰明,不信奸邪!

意思就是,我沒有做錯,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何況天子那么聰明,不會被小人蒙蔽的!

然而,從未有人想到過,在劉據豁達仁厚的性格之下,還隱藏著一個如此極端的人格。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位太子殿下與他的父親是一樣的。

很容易就會偏執,而一旦偏執,十匹馬都拉不回來!

現在這個偏執的人格覺醒,令他自暴自棄,甚至自我懷疑。

仔細想想,這似乎也是老劉家的遺傳。

惠帝劉盈,梁王劉武,河間獻王劉德,都在理想破滅后,黯然神傷,郁郁而終。

想著這些人,衛皇后就忍不住道:“太子!莫要忘了當初,汝在長平烈候病榻前的誓言!”

劉據聞言,終于意動。

長平烈候衛青,不僅僅是漢家的戰神,國家的保護神。

更是他的舅父!

從小將他撫養大的舅舅!

甥舅感情,甚至形同父子!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性格,受到了衛青的莫大影響。

衛青為人敦厚,平易近人,性格豁達,富有同情心。

他極為重視家庭關系和故舊感情,有恩必報。

在世之時,天下受其恩惠者,如過江之鯽,數都不數不清楚!

哪怕是現在的朝堂上,很多大人物,也是其提拔起來的。

譬如,北軍護軍使任安、長安司直田仁、司隸校尉王安、御史中丞暴勝之,甚至連執金吾王莽,也都是衛青發現和舉薦的。

衛青的成功和偉大,讓劉據下意識的模仿和效仿。

他模仿著舅舅的寬厚、豁達,模仿著舅舅的仁愛與念舊,更模仿著舅舅的言行舉止。

他內心之中,一直渴望自己能夠像舅舅衛青一樣得到天下人的認可與承認。

甚至像舅舅衛青一樣成功!

當初,衛青病重,纏綿病榻,曾握著他的手,叮囑:“太子,國家社稷,全賴汝心,治亂成敗,系于汝志!”

劉據于是哭著跪在衛青面前發誓:“舅父大人,但請安心,據兒必定不負舅父之望,懷仁心以行丈夫之志!”

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努力,希望能做到誓言!

可惜,郁夷之變與其后發生的種種變故,特別是李禹的事情,讓他幾乎沒有了再去實踐誓言信心。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是讓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原因之一。

對舅父和百姓的愧疚,讓他的內心無比惶恐。

他甚至不敢再去想,自己死后,該怎么去見九泉之下的舅舅!

那個一生都在為了他和他母親以及這個國家嘔心瀝血的男人!

此刻,聽到母親主動提起這事,他終于崩潰,掩面抽泣起來:“孤無顏見舅父于九泉之下,愧對父皇,愧對天下……”

“父親大人……”劉據這么一哭,劉進也跟著哭了起來。

“家上……”張越連忙上前,道:“長平烈候若在,見家上做此小女兒狀,其心何安?”

他算是終于抓到重點了。

從衛皇后的話和劉據隨后的反應來看,張越知道,衛青恐怕就是這位太子殿下最大的軟肋和刺激點了。

既然如此,那就該用衛青來激發劉據的斗志!

果然劉據一聽,就止住了哭聲。

他想起了自己的舅舅,那個哪怕晚年,深受病疼折磨,縱然身上的舊傷發作,疼的冷汗直冒,卻依舊如往常一樣,穿著甲胄,佩著長劍,走在宮闕之中的男人。

他有鋼鐵一樣的意志和泰山般的鎮靜能力!

舅舅生前,最常說的話就是:“這點小疼,臣視若蚊蟲叮咬而已!”

他最自豪的,也一直是自己的意志。

當年宮廷上下,所有人在這位被傷病折磨的奄奄一息,連走路都有些搖搖晃晃的男人面前,只能俯首低頭。

“舅舅若在,必不喜孤的這個樣子……”劉據在心里想著。

可是……

他抬頭看著張越,道:“父皇對孤,已是失望至極……”

他很清楚,自己的父親這一次是真的發怒了。

這一次,老父親的反應,超出了他過去的所有反應。

那種對自己的失望和厭惡的神色,是直接寫在臉上的。

“陛下,怎么可能對家上失望?”張越連忙拜道:“臣愚以為,陛下對家上的愛與期望,從未改變!”

“嗯?”劉據的眼中閃過一絲動容。

對他來說,他現在最大的矛盾和問題,就來源于他父親對他的態度以及自身內心的愧疚與自責。

這兩種情緒,在他內心之中反復糾結,讓他難以自安。

“臣聽說,當初,陛下曾親口對家上道:吾當其勞,以逸遺汝,不亦可乎?”

“陛下,勞苦一生,所求的不過是想將一個強大、富足、安康的天下,交給家上,令家上少些煩憂而已……”

“臣聞之,父者猶天,母者猶地,子猶萬物也!天地愛萬物,所以有陰陽四時,雨露之滋潤,天地之愛萬物,所以有風雨雷電,水旱蝗湯!何也,此天地以磨礪萬物之事也!”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故諺曰:不歷風雨不可以見彩虹!”

“故而孟子曰: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

“今陛下所以遷怒家上,乃是希望家上,能夠遇挫逾勇,明為政者之要,知天下事之艱難、復雜!此所謂書云:兼聽則明偏信則暗!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其望家上明察之!”張越說完深深俯首。

毋庸置疑,他在給天子和劉進推銷了自己的那一套心靈雞湯多難興邦論后,對劉據也推銷了起來。

這也是一種思想或者說行為方式在中國要獲得成功的最佳方式。

就像董仲舒當年做的一樣,只要上層接受了,下面的人就會跟著認同。

沒辦法,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

在大一統的漢室帝國結構下,再沒有比皇室更好的推銷點了。

一般來說,只要說服了皇室,幾乎就說服了天下。

劉據聽著,望著張越的身子,終于有了些精神。

仔細想想,似乎還真是這么個道理?

好像,張子重說的是這么一回事!

回想這么多年來,老父親與自己之間的事情。

劉據不得不去信張越的話。

他呢喃的看著張越,還是有些不太自信的問道:“卿說的是真的嗎?”

張越連忙拜道:“當然!臣所說的真假,家上心里應該是清楚的!”

“這世上豈有不希望子女成才的父親?何況當今天子,一代雄主,胸懷三王之志,口銜五帝之仁,澤被四海,豈能無澤家上乎?”

“這些話……”劉據看著張越長聲嘆道:“恐怕只有愛卿肯和孤說,也唯有愛卿方能如此!”

“孤聽說,子胥盡忠而忘其號,比干盡仁而遺其身,自古忠臣義士,竭誠不畏斧鉞之誅以陳其言,志在匡扶社稷……”

“大約說的就是愛卿這樣的人……”

“臣惶恐……”張越連忙拜道:“臣不過是盡職守而已……”

劉據起身,走到張越面前,扶起張越,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對張越拜道:“既如卿言,那敢問愛卿,孤當以何行,而致父皇之意,以合天下之望?”

隨著這句話出口,衛皇后的神色,終于轉泣為笑,看著劉據滿意的點點頭。

這才是她的兒子!

劉進也是長出一口氣,滿是感激的看著張越。

自聽說此事后,他就一直充滿了自責和內疚。

在他看來,這個事情,其實是他造成的。

要不是他心態急迫,去和皇祖父稟報,想要多拿些軍械,或許就不會導致這么多事情了。

講道理,其實新豐的冬訓,所需要的軍械,完全可以從武庫里,選那些報廢和卷刃的兵器。

若只是從武庫拿個數百件類似的軍械,以他的身份根本不需要向天子報告,只需要到丞相府報備一下就可以了。

甚至,都不需要這么麻煩,下令給京兆尹,讓京兆尹去打報告就行了。

是他心態急切,想要讓人刮目相看,才搞出這個事情。

如今,父親終于能走出頹廢,重拾斗志。

劉進終于放下心來。

只有張越知道,這一切才剛剛開始。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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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4-8 09:41: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百二十六節 開導(3)

“家上要做的事情……”張越看著劉據,緩緩的說道:“其實很簡單……”

他俯首恭身,拜道:“臣請家上,上書陛下,請與匈奴戰!”

劉據聞言,渾身劇震。

弭兵,是他在元封三年后的主要主張和政治訴求。

更是他的很多大臣們的基本主張。

理由當然是一致的現在的漢室疆土已經足夠安全,匈奴人也得到教訓了,再耗費國力,將數十上百萬人民送到戰場上,得不償失。

莫如和親便這句被鷹派和激進派敵視的主張,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不是沒有道理。

畢竟,這大炮一響,黃金萬兩!

冷兵器時代的戰爭消耗,雖然沒有近現代戰爭的消耗那么夸張。

但,相對于小農經濟社會來說,也是沉重的負擔。

更關鍵的是,大批青壯遠離故土,前往萬里之外的異域作戰,讓很多地方的生產生活,都陷入了麻煩。

與之相比,很多士大夫都覺得,還是過去的和親比較劃算。

每年送點爛大街的絲帛珍寶和香料黃金給匈奴人,就能換取和平。

撐死了,再送個所謂的公主過去。

這樣雖然面子上難看,但卻可以節省大量的資源,將這些資源用到建設漢室身上。

尤其是,當漢匈戰爭,越發的陷入曠日持久的對峙之中,漫長的戰爭,令很多人都備受煎熬和壓迫。

與此同時,因為戰爭,很多人喪失了大量的權益。

旁的不說一個鹽鐵官營,一個均輸平準,簡單粗暴的收割了多少人的利益?

這些利益受損者,當然希望,一切都能恢復到從前。

那個漢匈沒有開戰,國家不需要為了戰爭而收割商業利潤的時代。

若是在以前,劉據恐怕在張越開口的瞬間,就已經拂袖而去,至少也會面露不悅。

但現在……

劉據連自己都開始懷疑自己了,對于漢匈的戰和問題,他自然早沒了過去的自信。

相反,他甚至都拿捏不住,這戰和的利弊了。

他望著張越,呢喃片刻,問道:“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張越輕聲道:“不然,家上還希望怎樣?”

“可是……”劉據搖搖頭,道:“孤根本不懂戰爭,遑論指揮……”

“貿然提議開戰,孤擔心……”

“家上不必擔心……”張越輕笑著道:“只是提請用兵而已,并非真的要與匈奴大戰!”

“且如今,漢匈之間的局勢,也是打不起來的……”

漢匈兩國現在確實打不起來!

因為,關中今年剛剛遭受全面歉收,朝堂廢了九牛二虎之力,靠著收割了公孫賀父子和大批子錢商人的財富獲得的資源以及從西南地區轉運來的大量蒻頭、蹲鴟,勉強才沒有讓災難真的發生。

但,也因此消耗了大量力量!

旁的不說,為了穩定關中,國家動用了大量人力物力,從敖倉日夜不休,運輸漕糧入京。

為了避免關中糧食價格高漲,又動員了無數官吏,實施了配給制。

雖然現在來看,效果還不錯。

但國家的精力,卻幾乎被消耗掉了。

哪怕是當年的秦國,不也因為修建鄭國渠,而停止對外擴張嗎?

更何況,到現在為止,夏季旱災帶來的問題,只是得到紓解。

真正的考驗還在后面!

在今年冬天和明年的春夏兩季。

冬季馬上就要來臨了。

到時候,整個關中的氣溫都會迅速下降。

而屆時,褒斜道會被大雪堵塞,大河也會封凍。

無論是蜀郡、西南還是雒陽的糧食,都無法再像現在這樣快速的運到關中。

而關中數百萬人口,每天都要消耗天文數字一樣的食物。

故而,國家屆時只有一個選擇向北方要糧!

從太原和晉陽轉運糧食。

這就必然導致,漢軍的戰略糧食儲備的飛速消耗。

在這樣的情況下,漢軍不可能發起任何戰略進攻。

講老實話,能守住現有防線,穩定住已有的勢力范圍,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但匈奴人更慘!

以張越所知的情況來看,匈奴內部的權力斗爭,已經日趨白熱化。

圍繞著狐鹿姑單于和日逐王先賢憚的斗爭,牽扯了他們大量的兵力和精力。

以至于他們甚至都沒有精力來管樓蘭的事情,讓李廣利得以順利的將樓蘭王子安循以及諸邑公主送到樓蘭王都,掌控局勢。

來自范夫人城的奏報顯示,匈奴人現在連浚稽山都放棄了。

王庭主力在向西方移動,龐大的騎兵集群,以泰山壓頂之勢,向先賢憚的控制地區施壓。

以至于,連輪臺的漢家屯墾部隊,都能順利的出城收割粟米。

而不需要和前幾年一樣,每到粟米收獲季節,都需要大批騎兵保護,才能安心收獲。

于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無論漢匈,都沒有力氣再挑起大戰了。

至少,在明年夏天以前,兩國的軍隊都沒有戰略進攻能力。

撐死了也就是制造一些小型摩擦,有幾次低烈度的接觸而已。

所以,在這個時候嚷嚷戰爭,其實就是嘴炮。

哪怕喊的再響亮,最終也只是嘴炮而已。

充其量,不過是嚇唬一下。

劉據聽著,卻是有些接受不能。

他的三觀和他接受的教育,讓他從小就清楚戰爭無小事。

兩國交兵,稍不留神,就可能導致災難性的后果。

舅父衛青生前,每臨漢匈大戰,都會特別慎重、謹慎,徹夜徹夜的在堪輿前,關注漢軍的每一個動向。

哪有像張越這樣,拿著戰爭當籌碼的。

“這樣是不是有些輕浮了……”劉據輕聲道:“若萬一朝堂真的決意用兵了……孤不就成了罪人了?”

“家上……”張越抬起頭,看著劉據,問道:“不知道家上是否看過臣獻給陛下的《戰爭論》一策?”

“臣在其策中曾有愚見: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戰爭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的繼續,戰爭總是在某種政治形勢下導致的,而且只能由某種政治動機引發……”

“如今漢匈兩國的政治局勢,都不容許發生大規模的交兵!”

“無論是漢匈,都不可能在如今局勢下,發動大規模戰爭!”

“非其不愿,實在是不能!”

“而且,在戰略上來說,匈奴人面臨的問題比我漢家面臨的問題,還要復雜深刻!”

對漢而言,很顯然,經歷了夏季旱災和隨后的政治變動后,國家需要時間來舔舐傷口。

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死了那么多人,可不是簡單的一個命令就可以禰和的。

旁的不說,現在的太仆系統,就處于一片混亂。

漢家的馬政系統,需要重新調整和規劃,以消除來自公孫家族的影響。

換而言之,最起碼在太仆系統重新運轉之前,漢家騎兵只能固守現有疆土。

貿然發動對匈奴的大規模攻擊,結局必然是失敗!

歷史也證明了這個事實,巫蠱之禍后李廣利全軍覆沒,漢家最大最強的野戰部隊,折戟沉沙。

自那以后,漢家用了十幾年才恢復元氣。

如今,雖然相對歷史上的巫蠱之禍,公孫賀父子之死造成的影響力沒有那么巨大。

但一個丞相和那么多貴族公卿大商人的撲街,也不可避免的帶來種種問題。

在沒有消弭這些問題之前,貿然出擊的結局,是注定的!

除非發生奇跡,不然,能夠全身而退就已經是上蒼護佑!

更不提,其實漢家還要接受更嚴苛的考驗!

今年夏季的旱災,就已經將這個考驗的種子埋下了。

大旱之后,必有蝗災!

后世之人,對于蝗蟲這種生物,早已經沒有了畏懼。

反而覺得是美味,以至于出現某地發生蝗災,結果捕捉蝗蟲的人,比蝗蟲還多的可怕例子。

但在現在這個時代,蝗災是毋庸置疑的恐怖天災!

遮天蔽日的蝗蟲群,能在幾天之內就啃光它們飛過的地域的所有莊稼!

而人民對于蝗蟲,卻根本沒有還手的能力,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些畜生肆虐。

一旦明年夏天出現蝗災,關中地區的生產生活,必然癱瘓。

所以,兩三年內,漢室的戰略進攻能力都是零。

那匈奴呢?

情況可能更復雜,更糟糕。

匈奴現在的問題不僅僅是內憂。

日逐王先賢憚,在匈奴內部公然與狐鹿姑唱對臺戲,大批匈奴貴族依附和擁護他。

狐鹿姑單于是不可能接受這樣的情況的。

因為上一個和單于唱對臺戲的實權貴族的人的名字叫尹稚斜!

狐鹿姑的祖父!

尹稚斜在軍臣單于死后,立刻就發動政變,自己坐上了單于之位,導致于單流亡漢室。

故而,狐鹿姑肯定會和先賢憚打起來!

而在這場叔侄之爭外,不僅僅有漢軍在虎視眈眈。

還有另外一個競爭者在旁窺伺!

烏孫的騎兵,一直徘徊在天山一帶,就等著匈奴人開戰,自己撿便宜。

復雜的國際局勢,無論是狐鹿姑還是先賢憚,都無法集中全力來解決問題。

在這樣的情況下,漢家必須發出聲音!

哪怕只是嘴炮也好,必須讓匈奴人,不得不回頭。

劉據聽著張越的話,心里面也是一震。

《戰爭論》這本書他聽說過,但從來沒有看過。

因為很多人告訴他,這本書里面充斥著‘暴虐之言’,充滿著‘不義之語’。

但現在看來,或許,這本書值得一看!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劉據咀嚼著這句話,心里面感觸頗多。

他看過無數的書,但從沒有像這樣簡單直白的一語中的的概括戰爭本質的結論。

但……

他還是有疑慮。

“父皇愿意看孤的奏疏嗎?”劉據看著張越問道:“父皇真的能因為此事而原諒孤?”

對此劉據,真的是有些拿不準。

畢竟,老父親這次是真的生氣了。

以他的了解,恐怕不是這么容易就能哄好的。

張越卻是微微笑道:“陛下對家上的期望,家上難道不知道嗎?”

劉據搖了搖頭,眼中充滿了迷茫。

當今天子,他的父親,在他的印象里,除了兒時的歡樂時光外,剩下的全部是苛責和要求。

這十幾年來,更是除了訓斥,就沒有什么好話了。

每次去見天子,劉據都是提心吊膽,戰戰兢兢。

對于父親,他更是越來越陌生,越來越摸不透。

沒有辦法,他和自己的父親,這些年加起來說的話,恐怕都還沒有他和張越說過的話多。

而父親對他的期望和要求,他本人哪里清楚?

他能知道的,不過是老爹總覺得他‘不類己’。

但劉據卻一直覺得,自己的老爹的行為都是錯的。

哪里可能去學老爹的作為,以老爹為模板?

張越看著也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劉家的教育,其實一直都很不錯。

自太宗后,連續三代都出了明君雄主,戰略家、軍事家。

可惜,到了劉據這里,可能是因為含著金鑰匙出生,從小就沒有經歷過什么挫折、波折。

在霍去病衛青的羽翼下,劉據的地位,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挑戰。

這就導致,劉據在衛青去世前,很可能都沒有做過什么真正的決定和事情。

衛青幾乎可以為他擺平任何問題。

于是,就成了現在這樣!

就像魯哀公所言:寡人生于深宮,長于婦人之手,寡人既不知悲,也不知喜,更不知哀……

簡單的總結起來,就是溫室里的花朵,被人呵護著成長的幼苗。

這樣的太子,若是在升平時期,沒有內憂外患的年代,可能還能糊弄糊弄。

但現在的漢室,外有匈奴之患,內有長期戰爭導致的種種問題。

攤上這么一個太子,也真是悲劇!

一個不小心,劉據就可能變成元帝、成帝那樣的家伙。

人是好人,性格也好,但就是治國不行!

“陛下若見家上之書,必定龍顏大悅!”張越長身拜道:“這一點,請家上放心!”

“且,臣以為,再沒有比家上主動請戰更能顯示家上仁孝的事情了!”

當今天子,對劉據最大的不滿,其實說白了,就是他主和而已!

老皇帝最擔心,就是劉據未來上臺,推翻他的政策,破壞他的政治遺產和成果!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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