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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飛白]紅顏風華錄(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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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0:38:57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終至靈州

    夏州與靈州地處大唐北疆,皆為戍邊重城。雖則兩州鄰近,治所相距不過數百里,但因轄區內地形複雜多變,沙地、荒漠、丘澤、草原相間,又時有馬賊出沒,交通來往並不便利。謝琰、李遐玉帶著李遐齡出長澤縣城時,認為以他們之力,彎彎繞繞到達靈州弘靜縣,須得費時月餘。然而,跟隨熟悉路途的昭武胡商駝隊西行,卻一路順利得很。

    駝隊走得並不快,朝行暮歇,十分規律。他們越過延綿起伏的沙丘,穿過空曠荒涼的戈壁,時而可見靜謐如畫的綠洲,時而可見藉著地下河水而生的草澤。雖然曾隨著孫氏自靈州去往夏州,但那時坐的是牛車,行的是長城內的驛道。先前逃出長澤縣時,心神惶惶,也無暇顧及周圍風景。故而,李遐玉是頭一次領略沿途的景緻,幾乎被它們的壯闊蒼涼徹底迷住了。

    在她看來,沙漠戈壁固然險惡,但也別有一種獨到的美感。其間綠洲點綴,更有「死與生」的強烈落差,令人不禁心生喟嘆。天地造化之功何其偉大,這般景象若讓人來營造,即便窮盡人力物力,想必也難以為繼。而遼闊的大唐疆域中,又該有多少天地蒼茫的大氣景緻呢?

    駝隊日行不過七八十里路,卻因取了幾乎最短的路途,只走了幾日,便到達了靈州境內。

    與夏州相似,靈州亦是傳承數百年的古城,昔年曾是漢朝北地郡所轄之地。後來獨設靈武郡,至大唐時恢復舊稱「靈州」。黃河自它境內流過,又有賀蘭山作為西北憑仗,因而州治所附近的平原地區素來便有「塞上江南」的美稱,物產十分豐富。州府所在的回樂縣就在黃河河畔,水澤豐饒、湖泊眾多,更是風光秀美。

    眼下連日來的風雪剛過去,碧空如洗,金烏普照,一路銀裝素裹,亦是格外妖嬈。

    李遐玉坐在駱駝上,透過羃離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周圍的行人。據她連日來的觀察,靈州中部似乎並未遭到薛延陀人侵襲,人們的神情都甚是安寧。不過,亦有傳言說,薛延陀人曾突襲靈州最北端的懷遠縣。這讓她有些憂心,因河間府就在弘靜縣與懷遠縣之間。若當真有敵人來襲,祖父必定要領軍出戰。更何況,懷遠縣是外祖孫家的故鄉,也不知他們是否都安好。倘若……不,不會的……她已經失去了阿爺阿娘,再也經不起失去其他親人的噩耗了。

    「李小娘子,約莫傍晚時分,咱們就要到靈州了。」石氏敏銳地發現了她的心情變換,笑道,「你們且在我家歇息一晚,明日一早我們便送你們家去。令祖所在的弘靜縣離州府不遠,乘著牛車,一天便到了。」

    李遐玉知道他們只想結個善緣,認識祖父祖母,以後也好拜訪走動,便並未推拒:「想來祖父祖母也一定希望能見一見我們的救命恩人。只是,我們三人都沒有過所,能進去靈州州府麼?」

    「李小娘子不必擔心。你家阿兄早便與阿郎提過了。咱們入靈州的時候,不是曾在一個村莊中歇腳麼?因那裡的裡正與我們相熟,便給你們申辦了過所牒文。雖然不曾上呈州府勘驗,但你們不過是幼小孩童,瞧起來並非什麼壞人,門卒也不會輕易攔下你們。拿了過所牒文,也只是以備不時之需罷了。」石氏道。

    李遐玉笑道:「還是阿兄細心。康郎君與石娘子也不知為我們費了多少心,如今我連道謝都覺得有些臉紅呢。」

    石氏抿唇笑了,亦真亦假道:「我們也是覺得與你們投契,只當是為朋友幫個忙便是了。李小娘子若不嫌棄我這胡商婦人粗鄙,不如往後便與我們多多來往罷。別的不說,你若想買些長安的綾羅綢緞裁衣衫,我們一定給你帶最漂亮的。」

    李遐玉道:「那可是再好不過了。祖父、祖母也時常懷念長安風物,石娘子若能再帶些長安美酒,他們定會按捺不住全部買下。」她也算是委婉地提醒石氏與康五郎,與他們家來往不必準備什麼貴重禮物,就像尋常人家那般有來有往送一送節禮便足夠了。

    石氏自然領她的情,清脆地笑了起來:「阿郎每回去長安都必帶美酒,我可得讓他好好地挑一挑。哎呀,該不會他一路上都將那些酒喝光了罷?那可不成,我去問一問他。」她的性子有些風風火火,說話間便跳下駱駝,去尋康五郎了。

    李遐玉抬眸遠眺,前方已經依稀可見靈州城雄偉的輪廓。

    靈州曾是大唐與東突/厥征戰的要地,經歷了多年烽火。作為邊關重城,它自然是修築得固若金湯。這座城池分為內城、外城兩個部分,外城幾大城門之外還建有厚實的甕城。其中,內城為刺史府、靈州都督府等官衙所在,不得隨意出入;外城則為普通百姓居住之地,繁華熱鬧。

    駝隊安然過了城門,沿著街道行至外城東南的利人市,在一家布行旁邊停了下來。幾個胡人夥計匆忙過來卸貨,掌櫃亦聞聲而出,與康五郎寒暄幾句。李遐玉隨意看過去,覺得那掌櫃與康五郎生得很相像,便問:「這家布行是康家所有?」

    石氏笑道:「不錯。我們家在靈州城內有三個布行,分別賣綾羅綢緞、夾纈、絞纈,偶爾也會賣些西域運來的地衣(地毯)、掛毯、織錦。另外還經營著一個酒肆,天南海北的美酒都能在那裡找見。阿郎在家中排行最小,專門走長安商路。他上頭的幾位兄長掌著這些鋪子並西域商路。」

    將貨卸完後,駝隊便四散而去。商隊中將近一半人都是康五郎在靈州召集的小行商,他們隨著康家去長安進貨,將一半貨物折價賣給康家商舖,剩下的貨物便可交由自己處置。還有些人是康家僱傭的夥計,拿了豐厚的工錢後,便能暫時在家歇息一段時間。康五郎則帶著剩下幾頭駱駝以及四五個奴僕,往利人市旁邊的裡坊行去。

    因李遐玉將散錢取了出來,謝琰帶著李遐齡一路在街邊看了又看,買了好些有趣的小玩意。待到得康家所居的裡坊中時,李遐齡手中已經抱滿了各種玩物,獻寶似的捧到李遐玉面前:「阿姊你看!你喜歡什麼,儘管拿去頑。」

    李遐玉發現裡頭有個小彈弓,故意挑了出來:「就這個罷,其他的你自己留著。」

    李遐齡睜大眼,想不到自家阿姊居然一眼便挑中了他最喜歡的東西。不過,他絲毫沒有猶豫,也並未流露出任何不捨之色,便點頭笑道:「好。我也想學彈弓,到時候阿姊教我怎麼頑。」待李遐玉拿著那小彈弓把玩的時候,他才悄悄地苦著臉對謝琰道:「阿兄,咱們過會兒回市集裡再買一個彈弓,還來得及麼?」

    謝琰用力地揉亂了他的頭髮,笑道:「沒事,我給你做一個就是了。」

    小傢伙喜得笑眯了眼:「當真?阿兄居然會做彈弓?」

    「不會做。」謝琰道,看他又瞪圓了烏黑的眼瞳,刻意頓了頓,才接著道,「但看著很簡單,試一試也無妨。往後我還想自己做弓箭、/弩/箭/呢,眼下拿彈弓練練手也好。」

    李遐齡便連連點頭:「那我跟著阿兄一起做。」他用全然信賴的目光看著謝琰,根本不曾想過他們都是從未做過手藝活的人,很可能會遇到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情形。

    李遐玉本想逗一逗他,待他有些著急了,便將彈弓還給他。但聽到這裡之後,她便索性作罷了。小傢伙能自己做個彈弓,或者拿到謝琰給他做的彈弓,總會比隨便買來的更珍惜一些。

    說話間,康五郎便領著眾人來到了一座兩進的小宅院前:「這便到了。謝小郎、李小娘子、李小郎,裡邊請罷。」石氏也笑道:「我這便吩咐僕從去將客房收拾出來。我們家宅院小,只能委屈你們住一晚了。」

    「宅院雖小,卻處處都很精緻,可見石娘子平常一直很用心。」李遐玉接道,「若是住在這樣的宅子裡還覺得委屈,恐怕我們尋遍整個靈州,都找不出地方住了。」她所言確實並非誇張,康家的宅子看著並不富貴,但細節之處卻很是舒適。

    石氏聽了她的話,眉開眼笑地把著她的手臂往裡走:「說起來,這幾日都只能讓你穿著我的舊衣裳,真是失禮。雖說你穿什麼衣裳都顯得好看,但到底還須得新做兩身才是。來,隨我來,我讓婢女給你量一量,今天晚上便趕出幾件衣裳來。對了,我們不太會做漢人袍服,你不介意穿胡服罷?」

    「當然不介意。多謝石娘子的好意。」李遐玉道,「還是石娘子想得周到。」去見祖父祖母,總不能穿得太過破舊,免得讓兩位老人家多想,白白令他們又傷心一場。

    謝琰看她們進了內院,便對康五郎道:「我們兄妹三人冒昧打擾,應當拜見長輩才是。」

    康五郎搖搖首:「這宅子裡就住著我們夫婦,謝小郎不必拘禮,就當是在自家便是了。我家爺娘與兄長一同住,雖說就在隔壁,但也很不用在意這些小節。」

    謝琰謝過了他,便牽著李遐齡,隨著康家的僕人去了外院客房。進入客房之後,兄弟倆互相瞧了瞧,不約而同地讓僕從去備下熱水,將渾身風塵都清洗乾淨。而後,兩人都換了身新衣裳,看起來精神許多。

    用夕食的時候,同樣洗濯完的李遐玉見他們精神煥發,不由得微微一笑,挨著他們坐下來。胡人並不喜分案而食,通常都坐在一張方形大桌邊,熱熱鬧鬧地一起吃。謝琰從未見過胡床(靠背椅),只當是另一種榻,照舊跽坐。李遐齡忍不住笑了半晌,給他示範如何垂足而坐。

    「沒想到,還有阿兄不知道的事……」

    「我當然有許多東西都不懂。靈州、夏州的風物,在我看來都很新鮮。」

    「阿兄故鄉的人,都不用胡床?」李遐齡又問。

    「我在中原地區一直都不曾見過這種胡床。」謝琰道,「這樣坐著確實舒服。而且,只要坐得端正,看起來也並無不雅之處。」他說罷,看了看李遐玉,覺得她坐姿雖然隨意,但自有風儀。

    「不過是坐下來而已,你們這些官宦子弟還須得時時刻刻注意禮儀,到底累是不累?」石氏嗔道,命僕婢將巨大的古樓子、烤全羊均切成小份,以便大家取食。

    「初學時自是有些累,但只要習慣便無妨了。」李遐玉笑著回道。習慣之後,禮儀便像是刻進了骨子裡,無論如何掩蓋,不經意之間總會透出幾分來。

    於是,諸人一邊聊天說話,一邊享用吃食,直到夜色漸深,才依依不捨地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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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0:39:1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親人相聚

    時隔十餘日,終於再次躺在柔軟乾淨的床榻上,李遐玉本以為自己很快便會沉沉睡去。然而,蓋著溫暖的衾被,嗅著似有似無的陌生熏香的氣味,她的雙眼卻漸漸酸澀起來。是的,她和阿弟還活著,但阿爺阿娘卻死了,數百里之外的家也已成為廢墟。她和阿弟還能擁有許多個安寧的日日夜夜,阿爺阿娘卻只能永遠沉睡在地下。甚至他們在逝去之前,或許還掛唸著姊弟二人的安危,還懷著憂懼與絕望。

    那個既悲傷又恐懼的夜晚過後,她心中其實一直藏著兩個聲音,互相吵吵嚷嚷,無數念頭都因它們而起。一則痛苦不堪,始終沉浸在父母身亡的悲哀之中,只恨不得時光能倒流;一則勉強平靜,只因自覺身負重任,報仇雪恨、照顧幼弟、奉養祖父祖母。身處險境中時,她無暇悲傷,便盡力思考如何方能承擔那些責任;如今已經安全了,心中的悲痛就再也無法遮掩地浮了上來,難以克制。

    輾轉反側,低低哀泣,嗚咽時斷時續。李遐玉並不想驚動他人,但一牆之隔的謝琰卻聽得清清楚楚。他長嘆了一聲,側首看了看蜷縮在他身邊的李遐齡。至親離去的哀傷,怎可能短短十餘日便會緩解?他很清楚,姊弟倆都不過是將悲痛強壓在心底罷了。為了不讓彼此擔憂,他們不但不能隨意流露出任何哀痛的端倪,便是哭泣也須得躲在無人知道的角落,體貼懂事得讓人越發心疼。作為義兄,他能保護他們、守著他們,卻並沒有立場去撫慰他們的痛楚,也不知該如何撫慰是好。

    於是,謝琰只能靜靜聆聽著,心中猛然想起了那些故人,不由得泛起了些許澀意。

    也不知默默哭了多久,天色由暗漸漸轉明,李遐玉才止住了淚水。此時,她的雙眼已經紅腫得幾乎睜不開了。前來服侍她洗漱的康家婢女見狀,特地拿薄紗裹了些冰塊來與她敷上。足足敷了半個時辰,她才勉強能出去見人。但一雙眸中依然充滿了血絲,昨夜曾哭泣之事,卻是無論如何都瞞不住了。

    康五郎與石氏一向很知趣,自然不會提起此事,只作並未瞧見;謝琰也僅是默默地看了看她,亦不曾多言;李遐齡卻放棄了騎馬的念頭,特地提出想與她一同坐牛車。李遐玉自是答應了,她也有些話想叮囑他。

    於是,待用過朝食後,姊弟倆便上了牛車,康五郎、謝琰與石氏皆騎馬隨行。一行人很快便自靈州州城東門而出,再轉向東北而去。

    弘靜縣位於州城以北,離州城僅六十里。縣城位於東北方向,稍稍遠些,也約莫只在七八十里之外。一條驛道貫通兩城之間,交通很是便利。因邊關常年調兵遣將,同時需要運大量糧草,驛道修得十分寬敞,但也由於經常使用的緣故,並不十分平整。牛車雖然行走得很穩當,卻仍有些顛簸。

    弘靜縣西倚峰巒疊嶂、雄壯奇瑰的賀蘭山,中有黃河穿越而過,東部則是肥沃的田地與草場。李遐玉雖是坐在封閉溫暖的牛車中,卻也能想像出外頭那片廣袤的沃野如今冰封千里的景象。隔著牛車遙遙西望時,也彷彿能瞧見那座一直默然矗立,白雪皚皚、巍峨奇峻的賀蘭山脈。

    「玉郎,你可還記得賀蘭山?可還記得咱們家老宅外的水渠?可還記得在後花園中,祖父親手栽種的胡瓜(黃瓜)、崑崙瓜(茄子)、波棱菜(菠菜)與千金菜(萵苣)?」她有些感慨地問道。

    「阿姊,咱們離開靈州時,我都四歲了,自然記得很清楚。祖父侍弄的菜園子,輕易不讓人進去。有一回阿姊你澆太多水,將一畦崑崙瓜秧苗毀了大半,他險些將鬍子都拔光了,還是捨不得處罰你。」李遐齡回道,「我還記得祖父經常帶咱們去賀蘭山呢。阿姊也總是騎馬去那裡射灘羊。阿娘還用阿姊獵來的灘羊皮給我做了襖子。那個冬天我每日都穿著它,一直捨不得換下。」

    「原來你都記著呢。」李遐玉微微笑起來,「那咱們家去見祖父祖母,你可會緊張?」在老宅中也曾經有過許多讓人幸福愉快的回憶,這讓她忽然覺得「家」其實一直都在,從未被毀去,心中也好受許多。

    「見自家的祖父祖母,又何必緊張?」李遐齡認真道,「阿姊放心罷,我絕不會與祖父祖母生疏。而且,這些日子的事我也不會多說,免得教他們難受。」

    「咱們就說,出了長澤縣城,沿著綠洲趕了幾日路,在又累又餓的時候,便遇見了康郎君、石娘子的駝隊。狼群與馬賊都不必提。」

    「我明白。」

    「至於阿兄之事,若祖父祖母能認下他為義孫,當然最好。若他們顧慮太多不能認,咱們也照舊尊他為兄長便是了。阿兄的叔父或許仍在夏州尋找他,也很該早些讓他與親人相聚才是。」因謝琰家世不凡,李遐玉方覺得祖父祖母可能會心生顧忌。不過,這與李遐齡無關,也不必與他細說。

    「我省得。一日為兄,終身為兄。」李遐齡點頭道,「咱們能遇到阿兄,也是這些時日裡唯一的好事了。阿兄教會了我許多事,我恨不得往後一直能跟著阿兄才好。」

    「你居然如此仰慕阿兄?」李遐玉挑眉,「怎麼不見你如此仰慕我?」

    李遐齡眨了眨眼,趕緊補充道:「我也仰慕阿姊!」

    「罷了。」李遐玉笑道,「仰慕便仰慕罷。阿兄什麼都會,你也很該好好向他學一學。只是,別因你的事過於煩勞阿兄。」

    「我省得。」李遐齡趕緊點頭,又加了一句,「像阿兄這樣厲害的人,來到邊關定是有要事在身。我不會輕易打擾他,妨礙他做事。阿姊儘管放心。」

    以謝琰的出身與才能,自然心懷遠大抱負。李遐玉想道:只是他並未流露出任何意思,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幫得上他的忙。話說回來,她一介女流,年紀尚小,又如何能幫得上他?頂多也只能依靠祖父的力量罷了。

    而後,姊弟倆終於沉默下來。李遐玉因昨夜休息得不夠,便開始閉目養神。不過,坐在她對面的小傢伙卻頻頻地看向她,欲言又止。李遐玉似笑非笑地張開眼:「怎麼了?玉郎,你想與我說什麼?」

    「阿姊,你昨晚想起阿爺阿娘了?」李遐齡低聲問。

    「突然有些想念他們。」李遐玉道,「不過,你安心就是了,咱們家的部曲一定會將他們帶回來。到時候,咱們便能……再見到他們了。」

    「我倒是不擔心這個……」李遐齡緊緊地望著她,「阿姊下回若是想哭,不許瞞著我。我也……我也想……和阿姊一起懷念阿爺阿娘。」

    「好,我答應你就是。」李遐玉柔聲應道。

    因康五郎一早便已經遣僕從騎快馬去李家通稟消息,因此他們趕路並不算急。一行人在路旁驛站之側的小食肆中用了午食,這才接著往弘靜縣而去。剛進入弘靜縣境內不久,遠遠便見幾十騎迎面飛奔而來。

    康五郎忙命眾人讓出道來,將牛車趕到一旁,他們策馬繞著車而立,以免衝撞了軍中之人,或者阻礙了驛道快馬傳遞消息。

    這數十人的馬術相當出眾,騎著駿馬瞬息即至。謝琰不著痕跡地望過去,發現為首的竟是一位頭髮花白、身著窄袖胡服的婦人。她十分敏銳,發覺他的視線之後,便側目而視,銳利的目光掠過他,竟比寒風還更加凜冽幾分。謝琰心中微凜,明白這位婦人絕非尋常之輩。要知道,他即使面對殺人不眨眼的馬賊亦不會變色,而這婦人隨意的一眼就讓他心中生出了危機重重之感。

    婦人又看了他們幾眼,忽而策馬在牛車邊停了下來,高聲道:「你們可是自靈州而來的康郎君等人?吾家元娘、玉郎,可是在這牛車之中?」

    謝琰微微一怔,康五郎與石氏也十分吃驚。他們尚未反應過來,便聽牛車內李遐玉驚喜道:「祖母?!」

    聽得自家祖母的聲音,李家姊弟立刻探出了小腦袋。當望見祖母柴氏熟悉的面容時,李遐玉禁不住紅了眼眶,如**燕般跳下牛車,投入她懷中:「祖母!兒終於……終於見到您了!」李遐齡雖覺得祖母這般模樣比記憶中還更嚴厲幾分,卻並不覺得懼怕,亦是忍不住哭泣道:「孫兒……孫兒見過祖母!」

    焦急等待了這麼多天,總算見到了孫女與孫兒,柴氏亦是十分動情,將他們都攬進了懷裡:「我的兒!你們總算是安然無事!前些日子聽聞薛延陀人攻破了長澤縣城,我便派了部曲去尋找你們。但他們尋了這麼些天,卻一直沒有傳來什麼好消息。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你們已經……」

    李和與柴氏只得了李信一個獨子,對他既嚴厲又縱容。他想擺脫父蔭,離開靈州去夏州任職校尉,他們便是再捨不得,也痛快地答應了。而後兒媳以侍奉兒子為藉口,帶了孫兒孫女同去夏州,他們亦並未阻攔。只是,別離這兩年來,每每見著空蕩蕩的宅子,心中難免思念兒孫罷了。

    此番聽說薛延陀人襲擊長澤縣城的消息時,他們簡直如五雷轟頂。李和常年駐守邊關,柴氏素來巾幗不讓鬚眉,比任何人都清楚薛延陀人的殘忍,也比任何人都明白獨子的信念與執著。雖說已經盡快派了部曲前去找尋,但過了知天命年紀的他們,卻仍是早早地便做好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準備。已經這般年紀,驟然失去了心愛的兒孫,他們心中的哀傷與痛苦自然無須贅言。

    因而,乍然得知孫女、孫兒安好的消息,柴氏難免狂喜不已。她一向便是坐不住的性子,不願再耗費時間等待,就親自領著部曲過來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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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0:39:2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終於歸家

    卻說李遐玉與李遐齡好不容易與祖母柴氏相聚,依偎在她懷中低低啜泣,彷彿要將連日來所受的委屈與恐懼都徹底哭出來。謝琰靜靜地望著祖孫三人,只覺得姊弟倆似乎瞬間便變得年幼了不少,再也不復一路上的成熟穩重。尤其是李遐玉,一直充滿信賴與濡慕地望著柴氏,怎麼也止不住淚水,柔弱得就像是一位再普通不過的小娘子似的。這讓謝琰既鬆了口氣,替她安心許多,又隱約多了幾分連他自己也不甚明白的失落之感。

    「好孩子,都是祖父祖母思慮不周,才教你們受苦了。」柴氏憐惜道。

    「我們能得見祖母,全憑義兄一路護送,又有康郎君、石娘子的駝隊相助。只是,阿爺與阿娘……阿爺那時仍在軍營中,毫無音訊……阿娘已經……已經不在了。」李遐玉悲從中來,哭泣不止;李遐齡更是哇哇大哭,毫不顧及往日懂事的形象。自從柴氏出現在面前之後,他們就有了能夠依賴的長輩,再也無須克制自己的痛苦悲傷,再也無須讓自己冷靜穩重了。

    「莫哭了,莫哭了……別教他們走得不安穩。」柴氏拍著他們的背,含淚道。從兩個孩子這裡得到了確切的消息——最後一絲希望破滅,失去了獨子與兒媳,她又何嘗不傷懷呢?

    「祖母盡快讓部曲將阿爺阿娘帶回靈州來罷!每每想起他們孤零零地待在外鄉,兒心中便覺得難受之極。都是兒不孝,不能親手將他們帶回家來。」

    「祖母,我想阿爺、想阿娘了。」

    「好,好,好。他們一定會歸家的,你們放心就是了。」

    柴氏見到孫女與孫兒之後,一時間亦是心情激盪不已。但她到底並非尋常老嫗,雖是情緒大起大伏,一度落淚不止,卻始終未曾忘記旁邊尚有其他人。從康五郎遣來的僕從處,她已經大抵知道了李遐玉姊弟二人遇上駝隊的始末。如今攜著心愛的孫女孫兒,她便鄭重地向康五郎、石氏道謝:「幸而有賢伉儷施以援手,救命之恩,我李家必不會忘。」

    康五郎是極為知趣之人,忙不迭實心實意地推辭幾句:「荒漠之中,任是誰見到三個孩童落難,都會出手相救。某也不過是做了該做之事罷了。」石氏也趕緊接道:「實在當不得郡君的謝意。奴還須得謝謝李小娘子與兩位小郎君,一路行來幫了許多忙呢。」

    「賢伉儷實在太過謙虛了。若說落難相救尚可稱之為義舉,將孩兒們護送歸家便更可見兩位之仁善。」柴氏笑道,「眼下已經到了弘靜縣境內,若是賢伉儷不嫌棄,便在李家小住幾日,稍作歇息,如何?」

    康五郎略作猶豫,頷首答應了:「打擾郡君了。」石氏亦是欣喜不已,與李遐玉交好固然不錯,但能得這位四品命婦的青睞,便更是意外之喜了。當然,他們並沒有挾恩圖報的心思,僅僅也只是想結個善緣,往後也好有個依仗罷了。這也並非意味著他們待李遐玉幾人毫無真心,只是粟特人一向重利,純屬本性而已。

    略微寒暄幾句之後,柴氏便棄了馬,帶著李遐玉、李遐齡踏上牛車。謝琰本應上前問候這位長輩,但始終未能尋著時機,見他們正要上牛車,忙上前相扶。柴氏瞧了瞧他,目光比方才和藹多了:「謝小郎也上來罷。」

    謝琰略作猶豫,頷首道:「是。」他始終覺得李家祖孫三人團聚,自己湊上前去有些奇怪。但到底是李家長輩的吩咐,他也不能違逆,遂答應了。

    牛車是康五郎與石氏精心準備的,只李遐玉、李遐齡姊弟倆坐著自然寬敞。如今多了柴氏與謝琰,卻顯得略有些逼仄。柴氏坐於正位上,李家姊弟二人分別眷戀地倚在她身側,謝琰則坐在她對面。

    「晚輩謝琰,見過李家祖母。」謝琰頂著柴氏打量的目光,恭敬地行禮問候。

    他那行雲流水般的禮儀舉止令柴氏雙目微微一動,心中不斷盤旋著「謝」這個姓。她是見多識廣之人,雖說出身卑微,但也因過往經歷的緣故,知曉之事比尋常官家主母更多了幾分。其中,當然便有大唐諸一流世家的淵源起伏,以及它們如今的地位。

    若以貴論,眼下當屬山東郡姓地位最為超然。卓異者便是太原王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陽盧氏、隴西李氏、趙郡李氏、滎陽鄭氏這五姓七家。其中,博陵崔氏隱隱為天下第一門戶,卻被今上以重修《氏族志》為名打壓下去。而當今皇室自認是隴西李氏之後,卻也有傳聞他們其實是趙郡李氏支脈。

    若以權論,則以有從龍之功的關中郡姓與代北虜姓更有實權。關中郡姓的豪門便是京兆韋氏、京兆杜氏、弘農楊氏、河東裴氏、河東柳氏、河東薛氏。而代北虜姓這樣的胡人高門則既有北朝皇室元氏、宇文氏,又有當朝後戚長孫氏、竇氏,以及于氏、陸氏、源氏。

    起於當年三國之東吳並雄霸東南的吳姓,都出自吳郡,以顧陸朱張為大,但卻始終在長安沒有多少影響力。因五胡亂華而隨著東晉皇室過江的著姓則稱之為「僑姓」,以琅琊王氏、陳郡謝氏、陳郡袁氏、蘭陵蕭氏為尊。不過,僑姓世家說來也十分高貴,如今尚在朝中的卻僅有蘭陵蕭氏一門而已。蓋因他們家在前朝出了一位蕭皇后,如今又有開國功臣宋國公蕭瑀支撐門戶的緣故。

    琅琊王氏、陳郡謝氏,說起來都是一等一的高門。提起世族,誰不知王謝?然而,當年在東晉風頭一時無兩,權傾天下,不知出過多少風流人物的王謝二家,卻因曾被侯景大肆屠戮,人丁凋零,早就敗落下去。在前朝與本朝當中,他們於仕途一道上亦並無任何拿得出手的人物。琅琊王氏還偶爾會與五姓七家聯姻,多少有些存在感。陳郡謝氏卻是就此沉寂,早已經是毫無音訊了。

    「謝」一姓,其實並非什麼少見的姓氏。但柴氏很清楚世家子弟的教養如何嚴苛,其禮儀風骨又是如何優雅。因而,謝琰舉止雖儘量豪爽,卻仍然遮不住他的出身。昔日光彩奪目的豪門子弟,如今雖然流落在外,卻仍舊不減風度,也令她心生出幾分激賞與憐惜。

    「好孩子,你一路悉心照料元娘與玉郎,委實辛苦了。你小小年紀,便如此有擔當,實在是不容易。」她放柔了聲音,拍了拍謝琰的手。

    李遐玉接道:「祖母有所不知,義兄武藝出眾,又頗通世情。若非義兄相護,我們也不可能安然離開長澤縣城,更不可能遇見康郎君、石娘子的駝隊來到靈州。」而後,她便挑揀著說了謝琰為了回護他們,殺無賴兒、下廚熬粥、背著李遐齡帶著她行走荒漠等事。自然,殺狼與馬賊的事被她有意地略過去了。

    李遐齡也補充了些謝琰如何教他射箭、做彈弓等之類的小事。說到動情之處,他難掩親近之情,望著謝琰時,雙目都是亮閃閃的。

    謝琰雖然清楚,經過這一路的共患難,李遐玉、李遐齡姊弟二人確實將他當成了兄長,他也已經將他們視為嫡親的弟妹。但是,三人之間並未說過什麼情誼之類的話,他自是不知兩位阿妹、阿弟居然如此尊重、喜愛自己,不禁心中大為感動。「我們既然是兄妹、兄弟,作為兄長,照顧你們便是應該的。而且,你們只顧著說我如何待你們好,怎麼也不說說你們又是如何關心我的呢?」

    柴氏見他們如此友愛,笑道:「謝小郎,老身既然是長輩,便稱你為三郎罷。三郎,你已經是他們的義兄,那可願意認下老身這個祖母?」她也並不提起正式結義親之事,僅僅只是順著孩子們的關係出言表明態度而已。畢竟,從謝琰的家世來說,頂級世族出身的世家子,未必會正式認寒門為親。世庶之間那幾乎不可踰越的鴻溝,她心中十分清楚。何況,李家還遠遠稱不上權勢滔天,能達到世族也不得不俯就的地步。

    謝琰其實並不在意世庶之分,但想起那些個故人平素的做派,他不得不謹慎幾分,以免牽累他與李家之間難得的善緣。於是,他便順著柴氏的意思,向她行了稽首大禮:「祖母在上,請受孫兒謝琰一拜。」

    柴氏含笑將他扶起來,李遐玉與李遐齡亦都高興不已。

    「祖母,祖父可安好?」思及自己進入靈州時聽說的那些傳聞,李遐玉禁不住有些擔心,「聽說薛延陀人也劫掠了懷遠縣,祖父可去參戰了?不曾受傷罷?懷遠縣城眼下如何?」

    柴氏道:「原來消息都已經傳得人盡皆知了。不錯,薛延陀人的確劫掠了懷遠縣,但你祖父及時前往救援,很快便將他們趕跑了。那時,懷遠縣城並未被攻破,你外祖家亦是安然無事。至於你祖父,許是年老體衰不經事了,胳膊上挨了一箭,卻是不妨事。」

    李遐玉放心了些:「如今兒與玉郎都家來了,正好給祖父侍疾。」

    「侍什麼疾?」柴氏嗔道,「他素來皮糙肉厚,一刻都不得安閒。如今便是養著傷,還嚷嚷著要去夏州找你們呢。直到接到你們的消息,我才好不容易將他的念頭掐滅了。都已經是老胳膊老腿了,可得好好將養一陣。也只有他還當自己仍是年輕的時候,真以為養幾天,箭傷就能痊癒。眼下,他大概正眼巴巴盼著你們回來,也好尋些事情做。所以,你們也很不必理會他,更無須聽他閒得無聊撩撥什麼。」

    李遐玉道:「正因如此,我們才很該侍疾呢,也好幫著祖母看顧祖父。若是有我們在一旁守著,祖母也不必擔心祖父不會安安穩穩地養傷。」

    柴氏沉吟道:「這倒是。還是元娘想得周到,就這樣罷。」

    李遐齡接道:「我和阿姊輪流去給祖父侍疾,阿姊單日去,我雙日去。」

    「你居然將時間都安排好了,還擔心我不讓你親近祖父不成?」李遐玉笑道,戳了戳他的臉,又嫣然望向謝琰,「阿兄若是對戰事感興趣,儘管去問祖父便是了。他征戰沙場多年,作戰經驗很是豐富,兵書也耐著性子讀了幾本。」

    謝琰頷首:「不如我也跟著你們一同為祖父侍疾就是了。」

    「你一個半大的少年郎,正是該每天都好好動一動筋骨的時候,哪裡能拘著你去侍什麼疾?」柴氏道,「就當是出門瞧一瞧這北地風光也好。你已經去了夏州,可曾來過靈州?就算來過靈州,可曾去過賀蘭山、青銅峽附近?」

    謝琰搖了搖首:「我從未來過靈州,祖母所說的賀蘭山、青銅峽,也只是聽聞過而已。」

    「你便時常帶著元娘、玉郎四處走一走也好。尤其是玉郎,恐怕這些靈州風物,他早就已經不熟悉了。」柴氏輕輕地揉了揉李遐齡的小腦袋,「至於你的叔父,我會讓部曲去尋他。你若是一人孤身再前往夏州,恐怕十分不妥,我們心裡也都會擔心。」

    謝琰垂下眸,思索了一會兒,方道:「我與叔父本便打算遊覽北地風光,就在靈州等著他也好。且眼下已經入冬,恐怕再去別的地方亦不合適了。那便……須得叨擾一段時日了。」

    「咱們如今都已經是祖孫了,你還客氣些什麼?」柴氏道,「別見外,就當成在自家便是。」

    謝琰遂微微一笑:「是。」

    說話間,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一行人趕在城門關閉之前,進入了弘靜縣城。

    李家的老宅就在弘靜縣縣廨附近,是一座三路四進的大宅院。第一進是外院,中路是一間十分軒闊的正堂與書房,左路有演武場、馬廄,右路則是幾個小客院;第二進是內院,中路是李和、柴氏所居的正院內堂,左路是李信、孫氏以前所居的信義堂,右路則是一座空著的大院子;第三進的幾座院落都空著;第四進則是個花園,大部分都被李和開墾成了菜地,只留下一片桃林、杏林、梨林、梅林,形成「香雪之海」,內中還有些樓台亭閣。老宅一側的院牆外,有條彎彎曲曲的水渠,與宅子中的溪流、小湖泊相連,如今水面上皆已經結了一層冰。

    李遐玉放眼望去,只覺得一切皆如記憶當中那般,絲毫未變,不由得心中再次酸澀起來。李遐齡則拉著謝琰一邊走一邊介紹家中的景物,使謝琰對這個宅院也逐漸不再陌生。

    柴氏帶著三個孩子、康五郎、石氏等來到內院,就見垂花門下,一位滿頭銀發卻精神矍鑠的魁梧老漢正昂然而立。見到孫女與孫兒,他眼中掠過了心疼之色,在外人面前卻依舊保持著威嚴。

    然而,當李遐玉與李遐齡雙雙奔了過去,撲入他懷中,喚著:「祖父!!」李和便再也繃不住了,用滿是繭子的大手輕輕地拍了拍他們柔弱的脊背,連連嘆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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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0:39:4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守喪生活

    冬日晨光來得格外遲,已經將近辰時初,天色卻依然昏暗如夜。幾盞燈籠沿著正院右側的九曲迴廊緩緩行來,彷彿正漸漸穿過無邊無際的沉沉夜色,為蕭瑟的清晨增添了些許暖意。

    掌著燈籠之人,正是李遐玉與李遐齡的貼身婢女,思娘、念娘與珍娘、惜娘。身著斬衰重孝的李遐玉、李遐齡隨在她們身後,舉手投足間悄無聲息。昏黃的燈光在寒風中左右搖晃,瑩瑩光暈彷彿即將滅去,卻又掙紮著繼續燃下去。光影交錯之間,姊弟倆的神色均顯得格外沉重。

    李遐齡偷偷地瞧了一眼身側的阿姊,輕聲道:「阿姊,你瞧,下雪了。」

    聞言,李遐玉停下腳步,往迴廊外看去。果然,隨著撲簌簌的聲音響起,無數鵝毛般的雪花飄飄揚揚落下,覆蓋住了地面。偶有幾片雪隨風吹拂在她臉上,帶來了沁人的寒意,讓人精神不由得為之一振。庭院中松濤壑壑,天地間風雪飄飄,所見與所聞交織成了一片逸然出塵的好景緻,令人禁不住駐足觀賞。

    「阿姊,風雪這般大,今日我和阿兄便不去青銅峽了,陪著你一起給祖父侍疾罷。」

    「你昨天便與阿兄說好了罷?怎能不守諾言?」

    「但這樣的天氣,確實不適合出行。」李遐齡微微撅起嘴,難得流露出幾分孩童的稚氣,「阿姊就不怕我們染上風寒?或者被暴風雪困在郊外麼?」總而言之,他今天就是不想出門,就是想陪著自家阿姊。

    李遐玉眸光柔和:「這風雪並不大,哪裡至於困在路上?何況,有阿兄在,我什麼都不擔心。不過,你若是能坦白地道出不想外出的原因,我倒是可以考慮一二。」

    自從回到老宅之後,李和與柴氏心疼姊弟倆的遭遇,待他們簡直是百依百順,恨不得將這全天下最好的物件都捧到他們面前來。謝琰也對他們越發好了,寵溺起他們來亦毫不遜色。李遐玉擔心他們縱容得太過分了,於是對李遐齡的要求越發嚴格,才勉強維持住了平衡。若是此事讓祖父祖母與謝琰得知,必定二話不說便答應下來。但她卻不願助長他不守諾言的習氣,堅持一切行為舉止都必須合情合理。

    李遐齡臉頰微微一紅:「阿姊這些時日都不與我們一同出門,我擔心你在家裡悶壞了,想多陪一陪你。雖說每回我們都給你帶了些小玩意,你也收得很高興,但我總覺得你最近很是低落。阿姊,你還在想阿爺阿娘麼?他們很快就要回家了,別擔心。」

    聽了他的話,李遐玉心裡一軟。往日裡阿爺便常說:她的性情像祖母,爽利果斷、冷靜非常;阿弟卻有些像阿娘,細心而又體貼,但固執之處卻與他無異。她略微平復了有些起伏的心緒,這才道:「弘靜縣哪有我沒去過的地方?你不必一心顧念我,儘管去頑便是了。說不得阿兄還能領著你發現些有趣之處,待開春之後咱們再一同去。至於阿爺阿娘,咱們都一樣思念,不是麼?無妨,我不會因哀傷過甚而生病的。我還須得侍奉祖父祖母,照顧你呢。」

    「阿姊說的也有些道理,但我仍然很擔心你。要是在從前,你哪裡會一直悶在家中?可見你最近確實有些不對勁。」李遐齡堅持道:「而且,我既然已經道出了原因,阿姊就該許我今日留下。」

    李遐玉知道這孩子性情中一向有幾分執拗,還待再勸幾句,卻聽見有人笑道:「玉郎說得是。風雪漫天,合該在家中賞雪,何必冒著嚴寒外出?橫豎也不少這麼一日。」

    姊弟倆循聲望去,便見從松林之中走出一人來,可不正是謝琰麼?他似是剛從演武場過來,穿了件有些單薄的淡青色圓領窄袖胡服,渾身都冒著絲絲白氣:「我前兩日陪著祖父對弈,他似是很感興趣。元娘、玉郎不妨在旁邊再開一局。」

    得到他的支持,李遐齡立即眉開眼笑:「阿兄說得很是。不過,我與祖父都剛開始學弈棋,肯定不是阿兄和阿姊的對手。不如我與祖父一戰,阿兄與阿姊一戰?」他以前與自家阿姊下棋,總是被阿姊玩弄於鼓掌之間,屢戰屢敗、屢敗屢戰。雖說一直在心中鼓勵自己,有朝一日必能取勝,但無論如何心裡都有幾分陰影在。說白了,他也想嘗嘗勝利的滋味。

    「正因你們剛開始學弈棋,才需仔細指導。」謝琰道,看了看李遐玉,「不過,我和元娘倒是可以換一換,免得你心裡發怵。」

    「我才不怕阿姊呢。」李遐齡辯解道。但謝琰與李遐玉都只是望著他,笑而不語。

    小傢伙轉了轉眼眸,不再多說了:他既然已經達到了目標,又何必在意這些細節呢?李遐玉亦不想再糾結此事,便道:「已經下雪了,天氣更寒冷。阿兄穿得如此單薄,可需小心些才是。」

    「習武之人素來陽氣旺盛,無妨。」謝琰道,側了側身,替她擋住吹來的風雪。

    李遐齡低頭瞧了瞧裹成了圓球狀的自己,又望向身姿挺拔的阿兄、纖細有致的阿姊,抿了抿嘴唇:「阿兄,我們對弈之後,再頑投壺罷?或者在內堂裡豎起靶子,咱們練習射箭。祖父祖母都擅射,我們可不能給他們丟臉。」

    謝琰自是微微頷首,轉而念及李遐玉最近的心情,又覺得不該讓她強顏歡笑。畢竟,他們眼下已經回到家中,又正處於熱孝期間。然而,換而言之,正因為元娘心中悲傷,才更應該轉移她的注意力才是。他心中有些矛盾,禁不住不動聲色地看了身畔的小少女好幾眼。

    眼下,李遐玉、李遐齡姊弟倆住在宅院第二進右路的大院落中。李遐玉搬入了院子中央的小樓,李遐齡則住進了正房。兩人既是比鄰而居,晨昏定省均同進同出,平常見面的機會也很是不少。倒是謝琰,堅持住在第一進右路的客院裡,見到她卻並不那麼容易,私下相處的時間更是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他望著李遐玉白嫩嬌美的側臉,忽然想起他們相遇的夜晚,以及之後許多個相依為命的時刻。他一直見證著這位小少女的蛻變與成長,也以為自己是最瞭解她的人之一。然而,彷彿不經意之間,原本熟悉的她像是又變了——更加穩重、更加內斂,更多了幾分常見的官宦貴女的模樣,而不再是那個即使手染鮮血亦仍然熠熠生輝的小少女。

    不知為何,他心裡隱隱生出幾分失落,總覺得似乎錯過了什麼,又似乎在惋惜著什麼。當然,他也能夠理解她的變化。畢竟,她須得協助祖母打理中饋諸事,不得不逼著自己成長起來。而且,無論是殺狼或是殺人,都並不是什麼好的回憶。

    「阿兄?」李遐玉察覺了他的目光,疑惑地喚著他。

    謝琰回過神,淺淺地勾了勾嘴角:「元娘,你確實在家中悶得太久了。再過些時日,等天氣好些,不如奉著祖母去城外的寺觀走一走,也可為世父世母做一做道場,點兩盞長明燈。」在他記憶當中,女子應當都喜歡去寺廟散一散心。

    李遐玉點點頭,道:「阿兄說得是。我最近一直在抄佛經,在寺廟裡供上一些時日也好。」每當思念阿爺阿娘,悲痛無法紓解時,她便不斷地抄《地藏經》、《阿彌陀經》、《無量壽經》、《觀無量壽經》,為他們祈福,希冀他們能夠免受厄苦轉生。以前她僅僅只是跟著孫氏拜佛而已,並不算誠心信仰。然而,如今她卻無比希望佛祖菩薩不會責怪她之前的不誠心。只有阿爺阿娘能夠輪迴之後再過得幸福,她才會覺得心中略微開懷。

    說話間,他們便到了正院內堂之中。

    李和與柴氏素來起得很早,也時常會去演武場活動活動筋骨。不過,如今年紀漸長受不得嚴寒,李和又箭傷未癒,他們便暫且留在了內堂中。三個孩子進門時,李和正在單手耍橫刀。只見一絲銀光上下飛舞,毫無花哨漂亮的動作,卻帶著鋪天蓋地般的殺氣,令人不知不覺間便被震懾得一步也不敢挪動。

    柴氏端坐在長榻上,抬了抬眼,向孩子們使了個眼色。於是,在謝琰的帶領下,李遐玉、李遐齡幾乎是貼著牆繞到了她跟前。柴氏看著謝琰小心翼翼地護著姊弟二人的模樣,不由得笑了起來:「三郎很不必將他們護得那般緊。他們可是李家的孩兒,哪裡會如此弱不禁風?何況,阿郎耍了這麼多年橫刀,必是不會失手的。」

    謝琰躬身行禮:「祖母說得是。不過,孩兒一時之間……忘了。」

    李遐齡清脆地向柴氏問安,接著道:「祖母,孩兒確實嚇住了。祖父這般模樣,不像是在練武,倒像是在戰場上殺敵似的。」說著,他又拍了拍胸膛:「不過,這都是孩兒見識太少的緣故。如果能經常觀摩祖父練刀,必定不會像今日這般不中用。」

    李遐玉嗔道:「還沒學會走,就想跑了。你且跟著阿兄學射箭罷,想拿橫刀,也須得有足夠的臂力才成。便是我,如今舞橫刀也覺得很是費力呢。」當然,祖父總是以小娘子耍橫刀不像樣為藉口,一直不肯教她。

    聞言,李和哈哈大笑地停了下來,渾身汗出如漿,精神卻十分健旺。他目光炯炯地看著三個孩子,撫了撫已經被汗水打濕的長鬚:「你們倆暫且不說,三郎卻是能學的。待我箭傷痊癒之後,三郎便隨著我去演武場!」

    「是!祖父!」謝琰行禮道,聲音中隱隱帶著幾分激動之意。他的武藝都是向自家部曲學來的,論襲擊、刺殺、護衛等固然有不少高明之處,但畢竟並非戰場之上千錘百煉而來。自從來到李家之後,他便意識到自己以前的想法十分稚嫩,更加珍惜與李和相處的機會。這位老將軍不經意間的指點,便足夠他受益了。想不到,他竟然還會將刀法傳授給他,讓他更覺得十分驚喜。

    柴氏望著他們,微微一笑:「你活動筋骨也夠了罷?還不趕緊坐下。孩兒們都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可千萬餓不得。這便開始用朝食罷。」

    她話音剛落下,李和便將橫刀往身旁一摜,大步走過來坐下,拍了拍膝蓋:「三郎將食案挪到我左邊,玉郎挪到我右邊,元娘和你祖母一起吃。這些個婢女真是沒眼色,每天早晨都須得來這麼一遭。」

    他只不過抱怨一句,柴氏便笑吟吟地斜眼睇了過去。李和輕咳了一聲,立即收起了不滿之色:「罷了罷了,分案而食,我知道,我知道。只是,總覺得不如那些胡人圍著一張桌子一起吃來得親熱。」

    「……你素來愛吃那些葷腥之物,味道奇重無比,我和元娘都受不得。」柴氏道,「或者,咱們分成兩張桌子吃飯罷。三郎、玉郎若也受不得他了,便到我們的桌上吃。」

    李和忙道:「那便就這樣罷!每人都能用喜歡的吃食也好!很好!非常好!」

    李遐玉、李遐齡與謝琰對視一眼,禁不住皆輕輕笑了起來。兩位長輩隔三差五便要相爭一回,初時他們還有些不習慣,總擔心兩人吵起來。但眼下,他們已經很是淡定了,就裝作什麼也不曾聽見、什麼也不曾看見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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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父母治喪

    一家人之間溫馨而又平淡的日子,對於熱孝當中的李遐玉而言,便如同春風一般漸漸化去她內心中沉重的悲傷。然而,她到底不可能因親情的溫暖,便忘記失去阿爺阿娘的哀痛。更多的時候,她都在默默地抄經祈福,並悉心打理父母的喪事。雖說眼下他們的棺槨尚在回靈州的路途中,但一場白事所需的事務何其繁雜,皆須得她一一過問,仔細籌備起來。祖父祖母都是長輩,不可能出面主持晚輩的喪事,家中也沒有旁的親戚。也只有她,才能一肩將這些瑣碎而又令人痛苦的事情擔起來。

    許是太過繁忙的緣故,李遐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很快便消瘦下去,那張白玉般的小臉更是瘦得有些脫了形。縱使柴氏與李和皆不許她守孝茹素,每日湯湯水水地補養著,也依然未能將她補回來。謝琰、李遐齡心中擔憂不已,恨不得將這些事都替她分擔了,她卻只給了他們一些需要外出的雜務,其他事都不許他們沾手。

    這一日,謝琰聽得李家部曲傳話,說李信與孫氏的棺槨快要到弘靜縣城了,轉身便往第二進左路的信義堂而去。因家中長輩尚在,靈堂不方便設在外院正堂之中,李遐玉便索性將父母以前所居的信義堂佈置成了靈堂。

    昔日花草繁茂、生機勃勃的院落,如今不但滿目蕭索,而且已經被一片素白所覆蓋。李遐玉立在飄飛的白幡下,穿著一身斬衰,顯得格外單薄脆弱。謝琰走到她身側,低聲道:「世父世母的棺槨快到了,不久之後便會入縣城。」

    李遐玉微微頷首:「多謝阿兄傳話,我這便去城門接他們。」算起來,眼下已經是十一月了。她已經有整整一個月不曾見阿爺阿娘,如今只能見著棺槨,心裡既難過又安心。且不提生死,葉落歸根,總歸是件好事罷。

    謝琰搖搖頭:「你不必去,玉郎已經動身了。他才是家中支撐門戶的郎君。」以禮制來說,也該由李遐齡出面扶棺才是。李遐玉是女兒,只須在靈堂中守孝哭靈便可,而主持喪事就已經算是有些踰矩了。

    李遐玉怔了怔,抬起首,用黑白分明的雙眸定定地望著他,輕輕道:「……不錯,我是女子,連給阿爺阿娘摔盆的資格也沒有。」

    「元娘,我並無此意。」謝琰皺起眉,「只是覺得你近日有些過於操勞了。你為何不能更信任我和玉郎一些?讓我們替你分擔更多雜務?若你一直這般不愛惜自己的身子,這樁白事做得再盡善盡美又有何用?世父世母地下有靈,恐怕也不會覺得安穩。而且,祖父祖母都已經上了年紀,你還想讓他們為你傷懷憂心麼?」

    李遐玉抿了抿唇:「我只是……覺得這是我最後一次替他們盡心了……想親力親為,不假他人之手。」

    謝琰一雙烏黑的眼瞳輕輕動了動:「元娘,世父世母下葬之後,你便不打算理會他們了麼?每一年的祭祀、做道場,都不算是盡心?只要你和玉郎好好活著,便還有無數次為他們盡孝的機會。」

    李遐玉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是我想岔了,阿兄說得是。」

    「我跟著玉郎去看看,你不必擔心。」謝琰抬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叮囑道:「接下來這些時日,你們須得連續哭靈守靈,只會更累,多注意些自己的身子。如果再胡來,我必不會再由著你。」說罷,他便大步離開了。

    李遐玉望著他的背影,思緒有些紛亂複雜。自從認了這位義兄之後,他確實就像一位她所能想像出的最好的兄長。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幾乎讓她覺得,她能全心全意依賴著他。當然,不過是「幾乎」而已。他畢竟並不是她的兄長,或許他遲早都會離去,李家的一切還須她穩穩地擔負起來。

    且不說李遐玉如何吩咐僕婢繼續打理靈堂,另一邊,謝琰帶著李遐齡策馬奔向縣城城門。因風雪交加的緣故,這幾日出行之人並不多,兩人很快便來到城門邊守候。當遠遠看見載著棺槨的車隊時,李遐齡便不聲不響地跪倒在地,小小的身體幾乎被淹沒在風雪之中。

    謝琰有些懊悔出門時沒有讓他穿得更厚實一些。但此時此刻,說什麼都不合適。他也並非正經的李家義子,不能上前與他一同跪著,只能退後幾步,靜靜地守望。

    李信與孫氏的棺槨終於來到城門前的時候,李遐齡已經凍得臉上一片通紅。他有些僵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起身相迎,而後蹣跚著走到裝著兩具烏木棺槨的牛車邊,扶棺前行。謝琰沒有尋著機會勸他,只能默默目送他扶棺而歸。

    小傢伙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風雪中走著,固執地跟了一路、哭了一路。到得家中時,他大約是實在受不住了,身體晃了晃,便栽倒在雪地中,徹底昏了過去。正立在內院垂花門前等候的李遐玉目睹之後,臉色霎時間一片蒼白。然而,棺槨不能無人相迎,白事不可中斷,她無法上前探看,只能趕緊低聲吩咐僕婢去喚醫者。

    謝琰立即抱起李遐齡,向她使了個眼色,讓她放心。待棺槨通過垂花門後,他便將小傢伙送回房中歇息。柴氏聞訊匆匆趕來,兩人靜靜守著他,直到醫者前來診治開藥,說是略感風寒又過於疲憊,這才微微鬆了口氣。然而,風寒對於體弱的孩童來說也並不是什麼小症候,稍不注意便可能病勢更加沉重,仍須得仔細用藥才好。

    「玉郎畢竟體弱,經不得寒氣。」柴氏輕輕一嘆,「如今兩人都須得好好養一養,可不能因為喪禮而損了身子骨。不過,他們姊弟倆都像阿爺,骨子裡便執拗得很,想來必定是不願安生躺在床上的。」

    「祖母不如請一位醫者留在府中,也好隨時照顧元娘和玉郎。」謝琰道,「守靈亦是成全他們的盡孝之心,若不讓他們安心送世父世母離開,反而可能會思慮更甚,平白耗了心神。倒不如茵褥準備得厚實些,多燃些火盆,讓他們撐過這些時日便是了。喪禮之後,再好好地給他們調養。」

    「你這孩子,素來便想得周到。」柴氏點頭道,「方才那位周醫者的醫術便不錯,我去問一問他。」說罷,她將自己的管事娘子田娘子留下,又吩咐李遐齡的貼身婢女珍娘、惜娘仔細照料,便出去了。

    謝琰見小傢伙睡得安穩了不少,也放心了許多。略作沉吟之後,他便徑直去了靈堂。

    靈堂中,李和默默地立在兩具棺槨邊,粗糙的手撫在光滑的棺槨上,雙目沉鬱無比。這一刻,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楚,無比清晰地浮上了他飽經風霜的臉龐,彷彿瞬間便蒼老了許多,再也不復平日精神奕奕的模樣。

    李遐玉站在他身側,攥緊拳頭,而又緩緩鬆開。她的眼中盈滿了淚水,卻遲遲未落下,連哽咽聲亦是似有似無,彷彿擔心驚擾了誰的安眠。

    良久,李和方艱澀地張口道:「開棺。」

    守衛在旁邊的部曲們怔了怔,為首一人躬身行禮:「郎主,郎君與孫娘子都已經裝殮妥當,開棺恐怕不合規矩……」又有一位年約半百的老嫗從陰影中走出來:「郎主,郎君與娘子的裝殮之事,都是奴親自做的,未曾假任何人之手。」

    李和長長一嘆:「你是娘子最信賴的人,我自然信得過你。不過,我已經有些時日不曾見大郎了,只想最後看一看他罷了。」說到此處,他又對李遐玉道:「元娘,你且去外頭守著罷。」孫女畢竟年幼,且又是小娘子,並不適合一直待在這裡。

    「不,祖父。」李遐玉紅著眼搖首,堅定地道,「我也想見阿爺阿娘最後一面。」她知道父母如今的形容可能有些恐怖,但那又如何?他們始終是她記憶中的阿爺阿娘,不會有任何改變。而且,記住他們臨終時的模樣,也能讓她變得更加堅強一些。

    李和見她如此執著,便不再勸她:「開棺。」

    長長的棺釘被一顆一顆取了出來,發出了沉悶的敲擊聲。李和定定地看著棺木,單手緩緩地推開棺蓋,往裡看去。李遐玉抿緊嘴唇,屏住呼吸,也認真地望過去。當看見阿爺李信的遺容之後,她雙目微微翕張,終於痛哭出聲。光是臉上便有好幾道皮肉翻捲的傷痕,她簡直無法想像,阿爺身上還有多少傷口,他臨終之前又經歷了多麼激烈的戰鬥與廝殺。

    李和卻比孫女知道得更清楚。部曲們找到李信的遺體時,他的肢體已經有些殘缺不全了,好不容易才拼湊出了如今完整的模樣。薛延陀人原本有割下頭顱領功炫耀的習俗,這次幸而因奇襲的緣故,無暇顧及。不然,恐怕李信連完整的屍首都不可能留下。不過,這些,他都不打算與孫兒孫女提起。此外,孫氏不堪受辱而亡,也無需讓孩子們知曉。這些仇恨,由他這把老骨頭慢慢討回來,便足夠了。

    熟悉的哭聲傳出靈堂,謝琰的步伐頓了頓,這才快步踏了進去。

    掛滿白幡的靈堂中,數十部曲靜靜地圍在棺槨邊。他們身量高大,又站得極為緊密,謝琰甚至無法瞧見李和,更看不見李遐玉,只能聽見她毫不掩飾的大哭聲,牽扯得他心中隱隱發疼。他無言地聽了半晌,在靈位前跪拜之後,便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李家服侍的僕婢並不多,且如今尚未有客人前來弔唁,靈堂內顯得有些空曠。謝琰垂著首,有些心事重重地離開信義堂,回到李遐齡身邊繼續守著。面對重病的李遐齡與悲傷的李遐玉,他突然覺得自己十分無力,不知該如何才能更好地照顧他們,讓他們盡快從失去怙恃的痛苦中走出來。

    然而,走出來之後呢?

    他們恢復平靜的生活,他便能安然離開麼?姊弟倆如何能撐得起這個家?他們又會如何報仇雪恨?他難道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去找薛延陀人報復?看著他們身陷危險?他難道能開口勸服他們放棄心中的仇恨?為父母報仇,是律法之中都不計較的孝行。即使會讓他們身染血腥,也只能全力支持。

    那麼,他又該如何支持他們?而他自己的志向,又該如何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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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謝琰之志

    天色將晚,靈堂方向傳來了做道場唸經的聲響。謝琰卻依稀覺得,能從這些毫無起伏的唸經聲中,聽見李遐玉的哭泣。他有些食不知味地用了夕食,繼續守在李遐齡床邊,心思卻已經不知飛到何處去了。

    直到臨近宵禁的時刻,匆匆前來弔唁的賓客才紛紛散去。李家人丁稀少,沒有任何親眷,且並不經常與弘靜縣中的官宦家族來往。但李和畢竟是正四品的河間府折衝都尉,柴氏亦是得到朝廷冊封的四品郡君。單以官職地位來論,他們便是弘靜縣中品階最高者。那些個背地裡再如何嫌棄他們家粗鄙的世家支脈,也不得不過來應一應景。不過,弔唁者雖然看起來並不少,但其中絕大部分都是河間府的武官以及尋常府兵。他們皆是李和的下屬,不少人與李信也頗有交情,哀思與仇恨都真切許多。便是笨拙地說著安慰的話,也令人覺得更加真實。

    謝琰立在靈堂外,遠遠望著李遐玉瘦弱的背影,垂眸靜思半晌,這才旋踵離開。

    他正有些心不在焉地往外走,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喚道:「三郎君。」

    謝琰猛然抬起首,警覺地循聲看去。濤壑起伏的松林當中,走出一位身著粗布衣衫的魁梧大漢。他風塵僕僕,滿臉鬍鬚,似是許久都不曾打理過自己。但謝琰藉著附近垂掛的燈籠的微光,仍是一眼便看清楚了他的面容。

    見到謝琰,這大漢竟是虎目微紅,難掩驚喜與激動之情:「某可算尋著三郎君了!三郎君果然平安無事!!否則……否則某便是自盡謝罪,去了地下也無顏見郎主!」

    「這裡不便說話,去客院罷。」謝琰打斷了他,回首看了看靈堂,心神微定。見到此人之後,他心裡也生出了些久別重逢的欣喜之情。原先他還有些擔心,這人出現之後會對眼下的生活產生影響。但仔細想想,倘若他心念已定,又有何懼呢?

    李家外院右路有好幾個小客院,看起來略有些擁擠。柴氏與李遐玉給謝琰挑了個最大的院落,安排得十分舒適妥帖。這個院落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正房作了寢房,左右廂房分別是書房以及供他試著製作武器的工坊。

    謝琰將大漢帶進客院之後,便讓灑掃的僕從去廚下要了些溫熱的吃食。就在他與僕從說話的時候,大漢格外敏捷地在院落中走了一圈,透過打開的窗戶不著痕跡地觀察著每間房裡的陳設,顯得很是警覺。

    謝琰皺起眉,淡淡地道:「李家與我有善緣,待我如同家人,馮四師傅很不必如此。」

    大漢馮四聽出了他的不悅之意,嘆道:「某隨著他們家部曲一路來到這裡,聽說三郎君已經認作了他們的義孫。眼下看來,確實是某多想了。李家人信義非常,果然很看重三郎君。這院落雖然有些狹小,但位置僻靜,陳設精心,比起家中也算不得太差了。」

    謝琰道:「他們本想留我住在內院,是我堅持住客院便足夠了。」他本來覺得自己遲早會走,不如稍微保持些許距離得好。不過,便是如今志向已經變了,住在此處也無妨。這個客院小而精緻,又安靜,很符合他的喜好。

    兩人來到書房中,長案上正鋪著謝琰新近描繪的弘靜縣輿圖。他畫得格外細緻清晰,輿圖上仍留有許多待填補的空白。馮四隻是看了一眼,便移開目光,在長案邊盤腿趺坐下來。

    此時,僕從已經送來了吃食,謝琰看著馮四狼吞虎嚥地將所有吃食都吃了個精光,這才與他說起了正事:「我與元娘、玉郎如何來到靈州,想必馮四師傅已經打聽得很清楚了。這些日子,不知你又過得如何?」

    馮四回道:「那日在長澤縣城中失散,某便挨家挨戶地找尋三郎君的下落。原本已經打探到三郎君投宿的消息,卻不料遇上薛延陀人攻城。當夜實在太亂,某隻能暫且夾在人流當中躲藏起來。次日再去尋三郎君時,又遇上薛延陀人前來劫掠幼童。某在城中遍尋不著三郎君,以為教薛延陀人抓了去,便一路追蹤尾隨他們,想伺機營救。」

    謝琰神色微動:「我們那時已經出城去了。你所說的薛延陀人,應該是突厥降部冒充。」

    馮四疑惑道:「三郎君怎會知曉?!那夜該不會是去了城樓附近殺薛延陀人罷!」他猛地站了起來,仔細打量眼前的小少年。他是守護謝琰的部曲,從小便教他修習武藝,對他自是再瞭解不過。分別之前,謝琰不過是個武藝不錯的少年郎,如今身上卻隱隱多了幾分收斂起來的煞氣。沾過血腥之人,畢竟與尋常人並不相同。何況他年紀尚小,再如何掩飾,眉宇間的氣息也已經改變了不少。

    謝琰對於他的反應並不覺得驚訝,只是淡淡地道:「殺的都是該殺之人,遲早都有這麼一日。」頓了頓,他便又接著方才的話問:「馮四師傅跟著去了突厥降部?將他們部落的名字告知我罷。」當時那些突厥人也趁亂殺了不少人,絕不能教他們就這麼矇混過去。

    馮四發出幾個艱澀的突厥語音節,低聲道:「那些突厥人就在靈州、夏州之間放牧,中途還想將他們擄去的孩童賣給粟特人。某趁亂燒了些他們過冬的糧食,這才救下了十幾個孩童,送回了長澤縣。可惜這些孩童早便成了孤兒,便是送回去,恐怕也活不得多久,或許還會被其他人賣出去。」

    謝琰道:「那便將他們接到靈州來,好生訓練,他日正好能當我的親兵。」

    馮四怔了怔:「三郎君當真要從軍?」他知道李和是河間府折衝都尉,征戰經驗十分豐富,應該能教給謝琰許多行軍打戰之道。然而,因幾十年來被謝家教得有些頑固,他卻本能地認為此事不妥,強烈反對道:「便是從軍,李家恐怕也不會讓三郎君一開始便做武官。以三郎君的身份,怎麼能從府兵一路往上熬?何況,若要博得軍功,便必須上戰場。時刻冒著性命之憂,又說不準能得什麼武勳軍功,想要陞遷還不知須得耗費多少年!!」

    謝琰挑起眉,嘴邊浮起諷刺的笑容:「我是什麼身份?父祖皆是白身,又有何金貴之處?旁人能當得府兵,我又如何當不得?李家祖父尚且能從小兵一步一步熬到如今的正四品,我又怎麼可能做不到?」

    馮四噎住了,一時間無言以對。在他心目中,謝家自是千好萬好,不知比這些寒門庶族高貴多少。然而,已經三代無人出仕的謝家,在尋常人眼中,確實不過是空有些許田莊商舖的破落戶罷了。甚至,為了維持自家所剩無幾的體面,這些田莊商舖也不知還能經營多久。如今的主母出身高貴,卻格外在意世家顏面,又不擅長打理中饋與家產。日久天長,或許謝家連生計都可能維持不下去。

    謝琰接著道:「當初我離開家來到邊關,便是想從軍,重振自家聲名。馮四師傅該不會以為,我只是一時意氣罷。」當他踏出家門的那一剎那,便很清楚自己該選擇一條什麼樣的路。但那時畢竟幼稚,只覺得憑著自己的武藝便能闖出一條通途。直到真正經歷了鮮血,經歷了殺戮與戰爭,他才更明白自己想要做什麼。心中激盪的熱血告訴他,為了軍功而從軍,與為了保家衛國、踏平胡虜而從軍,本質上確實大不相同。

    「若三郎君出了什麼事……」馮四仍不甘心,「出仕未必一定須得從軍,三郎君讀書一向不錯,比起大郎君也絲毫不差,為何不能走科舉?」他作為部曲,對前朝剛興起的科舉自是一知半解。但這並不妨礙他明白,在國朝興盛的時候,科舉是一條更安穩、更通達的青雲之路。原本,主母便是打算讓家中三個郎君都從科舉出身入仕。而今謝琰的大兄在老家也頗有些文名,眼看著將來便能依靠科舉晉身了。謝琰若也選擇貢舉出仕,說不得還會傳出一樁佳話,陳郡謝氏的復興或許也指日可待。

    想到日夜苦讀的兄長,謝琰微微皺眉:「科舉並非易事。每年明經科、進士科攏共也取不了多少人。阿娘又不願意阿兄去考明經,一心只想中進士揚名立萬。須知一年進士才取十餘人,從中脫穎而出何其不易?做出一篇好策論,不僅須得讀萬卷書,更應該行萬里路。成日拘在家中苦讀,又如何能成事?」

    若是考進士容易,也不會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之說了。阿娘一向眼光太高,從來不願仔細去想謝家如今最重要的是什麼,心中只有所謂的世家顏面與孝道,什麼話都聽不得。兩位兄長又孝順,憐惜她孤身將他們兄弟幾人撫養長大不容易,事事都聽從於她。因而,為了實現心中志向,不被她所束縛,他才毅然離開家鄉,來到邊關闖蕩。

    「我心意已決,馮四師傅不必多言。」想到此處,謝琰便道,「如今我年紀尚小,恐怕不能投軍。留在李家,正好能向李家祖父請教,多學些武藝與用兵之法。待到日後朝廷欲滅薛延陀之時,便是我出戰馳騁疆場之日。不但可報此次長澤城破之仇,亦可為我大唐消除邊患盡心盡力。否則,空有一身武藝,卻不思報效國朝、守護邊民,又有何用?!」

    馮四猶豫半晌,思及他在長澤縣城城破那幾日所見的慘狀,心中也激起了一腔熱血:「某是謝家部曲,亦是三郎君的屬下,定會誓死追隨!!三郎君若想練親兵,親自調教些可靠的人手,某這便回長澤縣城,去將那些孩童帶回來!」

    「眼下且不急,隨我去拜見李家祖父再說罷。」謝琰道,「我先前隱瞞了身份,將馮四師傅說成是叔父,還須得與長輩們解釋清楚才是。至於陳郡謝氏之名,不提也罷。我的行蹤不想讓阿娘兄長得知,亦不願他們貿然遣人前來打擾李家的安寧。」說著,他深深地看了馮四一眼。

    馮四便賭咒發誓,定會替他保守秘密,絕不會與陳郡之人傳話。

    謝琰這才微微頷首:「一年送一封家信報平安便足矣。」家中實在太過壓抑,而如今的生活又太適合他。他不願意任何人前來打擾,哪怕對方是他的家人亦是如此。或者說,正因他太瞭解自己的家人,才會離開故鄉來到這陌生之地。如今能擁有李家人的親情,已經是彌足珍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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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深夜交談

    夜色已然很深了,正院內堂中卻依舊是燈火通明。

    李和盤腿趺坐在長榻上,仔細地擦著手中的一柄橫刀。這柄刀看起來已經十分破損,刀身上幾乎處處是細小的缺口與裂縫,浸潤著怎麼也擦不乾淨的暗紅血跡,彷彿經歷了無數慘烈的戰鬥。然而,他卻依舊將它當成是最珍貴的寶刀,動作格外輕柔溫和。

    柴氏默默地坐在他身側,輕輕摩挲著橫刀刀柄上陰刻的「信」字,雙目微微有些發紅。

    「原本還想將這柄刀再鍛造一番,往後傳給玉郎。」李和道,「眼下看來,它已經經不起了,幾鐵錘下去,恐怕刀身就會完全碎裂。也罷,就掛在玉郎書房中罷,做個念想也好。」

    柴氏的聲音有些低啞:「玉郎身子骨不夠強健,如今還昏睡著呢。你也別總想著帶他上戰場,繼承你的衣缽。兩個孩子若能安安生生地長大,我便滿足了。大郎與阿孫恐怕也不希望他們時時刻刻處於危險之中。」

    「我老李家的兒孫,怎可只顧著享受這勞什子的安樂?」李和的態度卻異常強硬,將橫刀放到一旁,看向柴氏,「何況,這只是你的一廂情願,你怎知元娘和玉郎到底是如何想的?若是他們想要修習武藝為父母報仇,你還能攔著他們不成?」

    「好不容易找回的孫兒孫女,你還想白髮人送黑髮人?」柴氏冷哼道,「報仇雪恨,咱們便不能麼?非得讓孩兒們也成日想著這個?他們還小著呢,除了報仇就不能想些旁的事了?元娘是小娘子,玉郎生性又不喜舞刀弄槍,你讓他們往後如何過日?如今不比得開國之時,對女子越發苛刻,以軍功立身也越發艱難!」

    李和強硬的態度立即軟了不少,想到那兩個孩子,不禁長長一嘆:「許是人老了,心也越發軟了。」他瞥著柴氏,低聲道:「娘子不是一直看不得孫氏那般軟弱的女人麼?怎麼如今心思卻變了?我只要想到元娘往後會養成那種嬌嬌弱弱的模樣,心裡就覺得很不是滋味。」

    「孫氏的性情固然不好,但性命攸關之時也是個有決斷的。」柴氏道,「何況,元娘若是像我,恐怕沒幾個人敢將她娶回家去。」

    聞言,李和突然咳嗽起來,咕噥道:「這世上總會有我這樣的男人……」

    柴氏橫了他一眼,忽然道:「周大與你說了麼?這回有個大漢跟著他們一同過來了,總是打聽三郎的消息。不過,怎麼看他都只是個普通的漢子而已,根本不像是世家出身之人。恐怕,三郎先前所說的『與叔父失散』,未必真切。」

    李和點頭道:「那應該是他們家的部曲。這小子先前想隱瞞身份,這才謊稱是『叔父』。如今人已經自己找上來了,他大概也不會再瞞下去。說起來,這後生怎麼看都是個不錯的,若能娶了元娘,咱們這兩把老骨頭也能放心了……」

    「將你那點心思收起來罷。」柴氏道,「世庶婚姻並非易事,何況他又是陳郡謝氏子弟。你想讓他當咱們的孫女婿,人家卻未必有這樣的心思。何況,義孫比起孫女婿也不差了。以他的性情,往後必定會好好照料元娘與玉郎。能有一位這樣的兄長撐腰,我們便是蹬腿去了,也同樣能安心。」

    李和訕訕道:「若他只是陳郡謝氏支脈,娶咱們家元娘也不算是辱沒了他。你不是曾說過,他們家嫡脈早就娶過寒門出身的女子麼?」

    柴氏呵呵冷笑:「你不過是個折衝都尉——大唐疆域中攏共有五六百個兵府,便有數百個折衝都尉,你還當自己有多稀奇不成?人家娶的寒門女,不是開國勳貴就是手掌大權的將軍之女,你拿什麼與他們比?」她並未再說「喪母長女」之類的話。陳郡謝氏便是再沒落,想來也挑剔得很,元娘所受的種種苦難在他們看來或許都是不妥之處——哼,她還不樂意自家美貌又能幹的乖孫女被人挑剔呢!

    李和被她數落了一通,摸了摸鼻子不再說話。柴氏聽著靈堂方向傳來的聲響,嘆道:「時候不早,咱們也該歇息了。明日我再去守著玉郎,你也看顧著些元娘,別教她哀毀過甚。」

    兩位老人正打算就寢,外頭便有婢女稟報說,謝琰過來了。他們對視一眼,李和便道:「讓他進來罷!」柴氏點了點頭:「這孩子,真是半點都不願讓咱們多想,確實打從心底便願意與咱們親近。」

    說話間,謝琰便已經帶著馮四進來了。李和與柴氏都不曾見過馮四,掃了他一眼。馮四被他們這一眼中含著的威勢所震懾,立刻垂下首不敢再多看。若說先前他作為陳郡謝氏的部曲,多少還有些李家人高攀了自家三郎君的心思。此時此刻,他心中卻只有佩服與震撼。

    謝琰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心中喟嘆。且不說謝家如今的主事者坐井觀天了,連部曲都毫無根據地自視甚高,如此敗落下去也是不冤了。他特地將馮四帶過來,便是想讓他見識見識這世間真正的英豪到底是何等模樣。衛公(李靖)、英公(李勣)這等不世出的絕代將才當然不必多言,便是李和這般從無數征戰中脫穎而出的折衝都尉,無疑也比如今謝家那些沒落子弟優秀多了,更值得佩服與尊重。

    「貿然打擾祖父祖母休息,實是孩兒覺得有些事應該儘早告知兩位長輩。」謝琰行禮道。

    「能讓你這麼晚還過來,必定不是尋常小事。」柴氏道,讓他上前坐在榻邊,「跟在你後頭的人,我們從未見過,可是你叔父派來的人?」她假作什麼都不知道,問得很是隨意。

    謝琰露出慚愧之色:「實不相瞞,孩兒先前所稱『與叔父失散』,其實是謊言。後頭這位馮四師傅,是孩兒的武藝師傅,亦是孩兒家中的部曲。孩兒從心中將他當成長輩,當時也不想多做解釋,便與元娘說成是『叔父』。」

    李和道:「我還當是什麼事!這不過是件小事罷了,如何值得你還特地過來道歉相告?你們既然已經相聚,我便讓出去找人的部曲都回來就是了。這位馮四師傅能教你武藝,想來身手定是不錯,改日也可與我切磋一二。」

    馮四聽到「切磋」二字,也情不自禁地咧開嘴:「還請李公指教了!」

    謝琰見兩位老人並未怪罪,略鬆了口氣:「欺騙元娘、玉郎都是我的不是,我會再尋機會與他們道歉。若是他們一時不肯原諒我,也都是我的錯……」不過,他也知道,李遐玉、李遐齡都是心胸寬廣之人,應當不會在意這些小事。

    柴氏略作思索,便坦然道:「我當初見三郎舉止不俗,便知你出身必然不凡,家中有部曲追隨,想來也是官宦之後。只是你年紀尚幼,怎麼只帶了一個部曲,便來到邊關遊玩?遭逢夏州之禍,你可需遣人回故鄉報平安?」

    謝琰想了想,回道:「孩兒確實是官宦之後,不過父祖都不曾出仕,家族早已經沒落,也不必再多提。因不願拘在家中讀書,所以孩兒才只帶了馮四師傅出行。來到邊關,原本也是為了投軍,掙得軍功來振興家族。」

    李和聽了,大手拍了拍他的肩:「你這才多大?便是投軍,也不會有人收。至少須得十六歲,才能正式進入軍營。小小年紀,以為掙軍功是那麼容易的事?就算武藝再高,戰場當中刀箭無眼,也同樣危險得很!!」

    聽了他的話,謝琰露出苦笑:「祖父說得是,先前是我年幼無知,想得太簡單了些。經歷長澤縣城之戰後,才知道戰場的危險與可怖。不過,也正因長澤縣城之戰,孩兒才打定主意一定要投軍。不為了軍功,只為了守護大唐邊疆子民,將膽敢前來劫掠的胡虜都踏平,才是男兒當有的志向!」

    「好!好!好!」李和雙目發亮,喜得哈哈大笑,「好男兒就該有這樣的志向!老夫果然沒有看錯人!從今往後,你只管跟著我!!我可得好好磨礪你一番,看看日後咱們家能不能出一個雄震一方的大都督!」他高興極了,連聲讓僕婢去準備些美酒,要與謝琰、馮四痛飲一番。

    謝琰思及隔壁的靈堂,自是婉言相勸。柴氏卻搖了搖首,讓僕婢去酒窖將西域葡萄酒、長安新豐酒、益州劍南燒春都拿過來,又對謝琰道:「這些時日,他難得高興一場,三郎便陪他喝一些酒罷。你年紀小,不必多喝,就讓馮四師傅陪著他大醉一回便是。至於喪事……人都已經去了,何必拘泥那些個禮法?」

    謝琰點頭答應了。

    柴氏端詳著他的背影,心中不無惆悵:眼看著一個最適合的孫女婿人選就在眼前,又不能隨意下手,真是讓人百般糾結。不過,這孩子與家中似乎有些不合,也不願告知他們家中諸事,想來心裡仍有幾分顧忌。她並不在意他的有意隱瞞,卻有些擔憂他的家事會干擾往後的生活。想到此,她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派幾個合適的人,去謝氏家族的故鄉陳郡陽夏細細打探一番。若有什麼風吹草動,也好早些應對。

    卻說謝琰、馮四陪著李和喝了一夜酒,醉臥了一日之後,這才徹底清醒過來。

    他洗去身上的酒氣,換了身衣衫之後,便發現天色已經很晚了。馮四被安排在他隔壁的客院,眼下聽著並無任何動靜,想來還在睡著。他也不想隨時隨地都帶著他,便獨自去探望李遐齡。

    李遐齡已經從昏睡當中醒了過來,雖然仍有些蒼白虛弱,但看起來精神了許多。謝琰進去時,他正在艱難地吞嚥苦藥湯,整張小臉都皺了起來。婢女珍娘給他塞了幾個蜜餞,他的神色才好了不少。

    「玉郎,覺得如何?」謝琰在床邊坐下來。

    李遐齡道:「我覺著已經好了,明日就能去替阿爺阿娘守靈,也好教阿姊不必那麼辛苦。但祖母卻不許我去,讓我好好地在床上躺著。連阿姊也不放心,還特地派人來盯著我。」說著,他有些惱怒地看了一眼守候在另一側的婢女:「明明應該是照顧她的婢女,卻偏偏守在我跟前,也不知阿姊眼下還有沒有人照料。」

    謝琰看過去,發現那有些眼熟的婢女正是李遐玉的貼身婢女之一,思娘。這婢女年紀約十四五歲,是柴氏特地給李遐玉的,不但性情穩重、識文斷字,而且據說頗通幾分武藝。她目不斜視地立在那裡,就像站木樁一樣,分毫沒有變化。

    「你的身子尚未大好,就乖乖在床上躺著罷。」謝琰便道,「祖母和元娘也是擔心你,才讓人來照顧你。你若是聽話,她們又何必如此?守靈之事且不著急,你若痊癒了,再去替元娘也不遲。」

    李遐齡翻了個身,背對著他,悶悶地道:「連阿兄都這麼說……」

    謝琰失笑:「你如今病著,當然以你的身子為重。不過,我也看不得你如此虛弱的模樣。以後必須得好好錘煉你的身體,變得更加強壯些才好。你若是不想總是生病,便須得忍耐、須得吃苦。」

    李遐齡立即轉過身,眸光閃閃:「阿兄,我不怕吃苦!」

    「別擔心元娘,我自會看顧著她,安心罷。」謝琰又道。

    李遐齡點頭:「阿兄去與阿姊說,她若是病了,也須得躺在床上喝藥。藥湯可難喝了,又不能隨便動一動……」而且,如果他們姊弟倆都病了,還有誰能為阿爺阿娘守靈?誰能主持阿爺阿娘的喪事呢?總不能讓阿兄去罷。

    謝琰似是明白他的未竟之言,安慰道:「玉郎放心,元娘心裡有數。」

    李遐齡這才安心了不少,又道:「阿兄可知道《地藏經》?能給我唸一唸麼?我眼下不能抄經,在心裡唸經,應該也有效用罷。」

    「好,我給你念。」謝琰答應了——佛道兩家的經書,他除了看過《道德經》之外,其他的都不曾見過,也算是有機會學一學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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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元娘抉擇

    李遐玉十分清楚,她如今正在夢中。只因這個夢她已經連續做了一個月,每回都完全相同,她幾乎不用思索便能想起所有的細節。若說剛開始她尚有幾分恐懼,不知自己為何會陷入同樣的夢境當中,如今她卻已是完全淡定了。

    這些千篇一律的夢,已然不能讓她有任何動容。她也早就失去了探查夢境之後隱藏著什麼秘密的興趣。就當成是主持阿爺阿娘的喪禮之時,受了什麼觸動罷。至於這觸動到底意味著什麼,她尚且不得而知。也許,遲早有一日能夠想明白。

    夢的開始,依舊是千篇一律。

    她獨自立在一片黑暗之中,舉目望去,皆是無邊無際的夜色。沒有任何光與色彩,亦沒有任何聲響。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世界,彷彿只有她一人,朝著未知的方向踽踽獨行。不知要往何處去,更不知這世間還有些什麼可怕之物在暗中窺伺著她。

    不過,李遐玉並不慌張。她很清楚,這片黑暗十分平靜,不過片刻之後,她就能從此處脫身,去往另一個真實而又有幾分虛幻的夢境當中。

    「阿玉!」果然,隨著一個聲音響起,所有的黑暗宛如潮水一般褪去。而她正立在一座壯麗巍峨的宮殿裡。宮殿之後彷彿還有許多更華麗的樓台亭閣,但無論她如何睜大眼睛細細察看,都無法看清楚它們的模樣。所有一切都似乎隔著一層朦朧的輕霧,猶如薄紗一般將她與夢中的世界隔離開來。

    「阿玉!」呼喚她的聲音再度響起,帶著些許隨意與懶散。

    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只能任憑著這具軀體應聲而去,走進宮殿當中。

    一列身著半臂衫、及胸長裙的婢女婀娜地自她身前經過,微微躬身朝她行禮。她只是掃了她們一眼,便提起裙角,朝著斜倚在長榻上的人走去。那是個正值盛年的女子,衣著十分華美,布料刺繡都是她從未見過的,插戴滿頭的首飾亦無不精緻動人。她雖然無法瞧見她的樣貌,心裡卻知道,她的容貌必定很是出眾。

    「阿玉,過來。」女子又喚道。

    別過去!別過去!!只要想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李遐玉禁不住在心裡吶喊起來。然而,這具身體卻毫不猶豫地坐在了長榻之上。她甚至能感覺到,心底正有絲絲喜悅浮上來,就像她每回見到阿娘時那般。

    然而,能感受到喜悅的時辰委實有些太短了。不過剎那,宮殿、長榻、婢女都凝固住了,而後被黑暗吞噬得乾乾淨淨。她想要伸手抓住的女子,也彷彿摔碎的陶器一般,片片碎裂消失。黑暗中傳來她的慘叫聲:「武氏狐媚,翻覆至此!我後為貓,使武氏為鼠,吾當扼其喉以報!」痛苦的呻吟、悲哀的哭泣、憤怒的叫喊交雜成一片,而後漸漸遠去,最終徹底消失。

    她是誰?武氏又是何人?

    在這具身體悲痛茫然的時候,李遐玉冷靜地想著。這究竟是她的前世經歷,還是哪裡的冤魂纏住了她,有意想讓她替它報仇?她確實覺得這冤魂有些同病相憐,可自始至終,那位武氏都從未出現過,她又應該往何處去尋?況且,她連自家阿爺阿娘的大仇都未報,如何能反倒是去幫旁人?

    原本,夢境應該至此便結束了。但李遐玉發現,她並未醒過來。

    她似乎被困在一個院落當中,抬首隻能見到四角天空,卻盼不到任何人來探望她。她心裡模模糊糊知道,自己的阿爺應該還在,阿弟也在——但為何,他們卻都將她與年幼的妹妹徹底遺忘在這個偏僻角落裡?是了,自從阿娘身死的那一日起,阿爺便已經不是她的阿爺了。而阿弟,也不知還能掙紮著活多久。

    許是過了十載,又許是過了二十載,眼前景物忽然變換,她跟前出現了一個笑起來格外開朗的少年郎。他們年紀相差許多,但卻結為了夫婦。她不知他心中是否覺得她其實是個累贅,但他卻從未在她身邊流露出任何不耐的情緒。於是她不再忐忑,滿心期盼著他們能夠互相扶持著度過這一生,然而回過首,他卻突然倒在血泊中。

    她的阿娘,她的夫君,都死於武氏之手。她的阿弟、她的妹妹,在武氏的威勢之下度日如年,受盡磋磨。而她作為長姊,卻毫無辦法。不能復仇,亦不能找出解決之道,最終只能鬱鬱死去。

    何其悲哀的一生!何其屈辱的一生!

    在鋪天蓋地的絕望與空茫當中,李遐玉自夢裡醒了過來。她一瞬不瞬地盯著床帳上繡的聯珠寶相花紋,旁邊垂下的金銀錯香薰球,聽著外頭極其細微的聲響,不由得幽幽一嘆。

    她誓死都絕不能淪落到這般境地。歸根結底,這夢中的女子實在太過軟弱,沒有任何實力能夠保護自己,於是至死都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只能任憑他人安排。她心中有怨恨有憤懣,但那又如何?光憑著怨恨與憤懣永遠都無法成事,到最後,還不是落得鬱鬱而亡的下場?而那位仇敵,卻是肆意妄為,無人能制。

    身為女子,又何嘗不能一世快意恩仇?若是足夠強大,旁人怎能輕易欺辱上來?若是足夠強大,不僅大仇得報,這個家她亦能穩穩地撐起來,直到阿弟足夠穩重,能接過重擔為止。不錯,她不能讓自己困在內宅之中。已經手染鮮血的她,也很不必按著世俗的目光活下去。失去阿爺阿娘時,她便想過必須替他們報仇。這個誓願絕不能放棄!

    「元娘可是醒了?」念娘輕輕將床帳攏起來,見她果真睜開了雙目,臉上便多了些許驚喜之色,「可算是醒了,奴這便去告知娘子與郎主。可得讓醫者過來,好好與元娘診治一番才好。元娘餓是不餓?已經昏睡了一整日,且進些粥湯墊一墊罷。」

    念娘的性情與她的名字十分相稱,做事雖然勤快,但嘮叨卻從來不停歇。倒是旁邊的思娘,默不作聲地將李遐玉扶了起來,立刻捧起用熏籠烘好的衣衫,立在床側。李遐玉一面換衣衫,一面回想,這才猛然想起,她今日清晨在守靈時突然昏過去了。

    「如今已經是什麼時辰?靈堂附近可有人守著?」

    「已是戌時末了。玉郎覺得自己身子骨好些了,便去守了一日。」

    李遐玉怔了怔,因著守靈哭靈的緣故,她已經有好些日子不曾見著清醒的李遐齡了。每天當她疲倦地回到院子裡時,李遐齡已經沉沉睡了過去。她只能在他床前坐一坐,問一問他的病情,便須得自行安歇了。

    「待用完吃食之後,我便去靈堂看看。」她實在有些放不下心,「不必再煩勞祖父祖母憂心了,也很不必將醫者再折騰過來。我先前只是有些太過疲倦,如今安生睡了一覺,便已是精神許多。」

    思娘與念娘面面相覷,卻知她性情固執,輕易勸不得,只能答應了。

    數九寒冬之夜,風雪交加,北風猶如刺骨的刀,彷彿能從人身上生生地刮下一層皮肉來。李遐玉頂著寒風,緩步朝著燈火通明的靈堂而去。在黑漆漆的暗夜中,素白的靈堂顯得格外陰森冷寂,連風聲都彷彿化作了淒厲的嗚咽,令人心中難免生出些許不寒而慄之感。

    然而,李遐玉的神色卻十分平淡,她一路上所遇見的李家僕婢亦是毫無懼色。或者不如說,她其實反倒希望倘若父母在天有靈,能出來與她相見。

    推開靈堂的門,李遐玉一眼便看見李遐齡跪在靈位前,謝琰陪伴在側。小傢伙雙目有些紅腫,大約是狠狠哭過幾回了,精神卻很是不錯。李遐玉默默地在靈前跪拜,而後與謝琰一起,將李遐齡扶到白幡後坐下,低聲道:「玉郎果然已經痊癒了?」

    「阿姊,我確實已經好了。」李遐齡道,「倒是阿姊,突然昏睡過去,教我們擔心極了。」

    謝琰接道:「時候已經不早,你怎麼不接著休息,反倒又過來了?」

    李遐玉回道:「我睡了一日,也已經恢復了。如今怎麼睡都睡不著……」

    三人一齊坐在白幡後的陰影當中,互相依靠著,瞬間彷彿回到了相依為命的那些時日。李遐齡有些困了,小腦袋微微地點了點,便靠在謝琰身上似睡非睡起來。李遐玉有些不放心地打量著他,撫了撫他的額頭,又握住他的手試了試掌心的溫度。

    謝琰低聲道:「玉郎確實養得好多了。今日也沒教他太累。」

    「幸而有阿兄守著,不然他還不知會怎麼折騰自己呢。」李遐玉道。

    聽了此話,謝琰禁不住挑起眉:「玉郎一直很聽話,反倒是你——難道是我不曾在旁邊盯著的緣故?」

    李遐玉雙頰微紅,有些慚愧:「教祖父祖母和阿兄擔心,是我的不是。」

    「旁的不說,你須得更愛惜自己幾分才好。」

    「我省得。」

    兩人沉默了一會,李遐玉忽然道:「阿兄,我若是想親手為阿爺阿娘報仇,你可會覺得我奇怪?……說來,我殺過人,也早便不是什麼尋常的小娘子了……我明白,祖母似乎希望我往後能平平靜靜地過日子。這些時日,我也勉強照著祖母希望的那樣主持中饋之事,舉止嫻雅。只是,我總覺得,這樣的日子並非我心中所求。長澤城破,阿爺阿娘去世,昔日那個我便再也回不去了。」

    謝琰垂下眸,低聲道:「你很不必遵循什麼禮儀女則。只管過自個兒想要的日子便是了。長輩總是希望咱們一生平順,但若是平順的生活教人不快活,過著又有什麼滋味?只要自己心中想清楚了,將這條自己選擇的路途走到底,便不枉一生了。」他何嘗不是因堅持自己的志向而離家出走?又何嘗不曾惋惜元娘這些時日再也不復往日那般熠熠生輝?

    李遐玉深深地看著他,閉上雙目。再張開眼眸時,她的目光中已是充滿了堅定之色:「阿兄,我最近做了一個很奇異的夢,你想聽聽麼?」

    謝琰已經許久不曾與她說話了,如今不管說些什麼都覺得心中高興,自然頷首:「當然想聽,說罷。」

    李遐玉的聲音在靈堂中迴響著,一縷寒風自門縫中鑽進來,在靈位前轉了轉,而後無聲無息地拂過他們身側,彷彿告別一般依依不捨地離去了。三個孩子都並未察覺,此時他們的心中也已經不復當初的仇恨沸騰、悲傷滿懷,而是完全冷靜了下來。他們的將來,早便因這次戰爭而改變,但此時他們並未意識到,自己的抉擇有多驚人。未來,他們影響的遠遠不僅僅是自己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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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0:41:09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獲取支持

    李家的喪事做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道場,而後才歸葬賀蘭山。因兩位老人並不在意厚葬或者薄葬,只是簡單選了賀蘭山腳下一處山明水秀之處作為祖墳,修了個十分樸素的墓室。如今白髮人送黑髮人,他們索性就將這座墓室給了李信與孫氏同葬。墓室中除了棺槨之外,僅畫了些墓畫,陪葬品也很是簡單。李遐玉與李遐齡只挑了一些阿爺阿娘留在老宅的隨身之物作為懷念,其餘他們常用之物都葬入了墓中。

    當初前去尋找李信的幾名部曲,幾乎皆已經被薛延陀人殺光,只有李甲重傷被救了回來,僥倖得了一條性命,四肢卻已經不全了。他心中一直十分愧疚,索性便在墓地附近結廬而居,堅持做了守墓之人。

    李遐玉也並不勸他,只是立在他的草廬邊,淡淡地道:「阿爺阿娘身後的安寧,便交給你了。至於他們的仇,我與玉郎自會尋薛延陀人雪恨。待他日大仇得報之後,正好前來告慰他們的地下之靈。」

    「小娘子……」李甲心中無數次嘆息,為何李遐玉偏偏生做了女兒身。倘若她是個小郎君,如此決意只會讓人滿口誇讚事父母至孝。但她是位小娘子,即使有緹縈救父等種種美聞在前,手刃仇人也並不能給她帶來什麼好名聲。當然,或許她也毫不在意便是了。

    送葬歸來之後,三個孩子便回到正院內堂,一起陪著祖輩默默地用午食。

    柴氏看孫女仍是瘦得有些脫形,原本十分合體的一身斬衰如今看起來鬆鬆垮垮,不由得勸她多喝了些湯水。李遐玉皆依她所言,喝了駝蹄羹、蓮子銀耳羹等,又進了些溫熱過的酪漿助消化。

    柴氏便道:「元娘,明日不如就換成素服罷,這斬衰也不必再穿了。再過幾日便到了除夕,你和玉郎正好都換一身新衣裳。我讓侍婢用灘羊皮做了長襖、白狐皮做了輕裘,你們倆都試一試。三郎也做了幾身作替換之用。這些時日,你們三人都瘦了好些,若是不合適,再讓婢女拿去改一改也好。」

    「多謝祖母!」謝琰與李遐齡齊聲道。

    李遐玉垂眸望著自己身上粗糙的麻布孝服,自然不會拂了祖母的好意。服斬衰三年,也不過是為了表示哀痛之意。如今她還有許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做,不必要在乎這些俗禮。因她心中再清楚不過,便是不服斬衰、不禁肉食,他們姊弟倆心中的痛苦也絲毫不會比任何失去父母的孝子孝女少。

    「服飾吃食皆是小節,大節不失便可!」李和豪爽地揮了揮手,不小心使的是受傷的手,立即傳來陣陣抽疼,遂不動聲色地摀住了傷口,「三郎、玉郎,隨著我出來!從今往後,由我親自監督你們修習武藝,須得日日勤勉,不許有半分懈怠!」

    「是。」謝琰牽著李遐齡隨著他走出內堂。

    「祖母,祖父的傷不打緊罷?」李遐玉覺得祖父的動作似有些不對勁。

    柴氏倒是十分淡然:「隨他去折騰。折騰疼了,自然便消停了。說來,咱們家慣用的醫者性情有些太綿軟了,得找個常在軍營中治療外傷的軍醫才好。他們為了鎮住傷兵,脾氣通常十分暴躁,吼聲也不比你祖父低,定能制得住他。」

    「……祖母此計甚善。」以暴制暴什麼的,看起來簡單粗暴,實則對於李和才最為有效。

    內堂外便是一片蒼翠的松林,李和早已經命部曲在松樹上綁了幾個箭靶,親自盯著李遐齡練習箭法。經過謝琰的指導,李遐齡已經勉強能拉得開半石弓,射箭的準頭也有所提升。對於初學者而言,十中一二已經是很不錯了。李和很滿意地撫著長鬚,心裡給孫兒準備了各種磨礪計畫。

    謝琰亦在他們旁邊磨練射藝。不過,他射的目標是松樹上掛的制錢,使的也已經是六石弓了。用六石弓射制錢中間的孔,光是控制力道便已經很是不容易。若是力道太重,恐怕箭穿過錢孔時,便會扯斷繩子,將錢遠遠地帶飛出去;若是力道太輕,卻不容易控制箭的方向,連穿過錢孔都很難做到。

    謝琰平時射箭皆是十射十中,增加難度之後,卻只有十中五六,眉頭不由得皺了起來。

    李和對他的成績十分不滿意,在旁邊喝道:「別說區區六石弓了,你往後平時就須得用十石弓,戰場上才能輕而易舉駕馭軍中用的射程最遠的/弩/箭/,不至於在替換連弩所用之箭的時候顧不過來!臨時拉得動床弩,則更能威懾敵人!」

    謝琰點頭稱是,依舊不急不躁地拉弓射箭。

    坐在廊下觀看的李遐玉忍不住輕聲道:「祖母,床弩是攻城之器罷?用於兩軍對敵未免有些大題小做?」

    柴氏道:「床弩射程最遠,若想取躲藏在大軍中的敵首之性命,或者射斷他們的軍旗時,確實是頗為得用的。」說著,她瞥了瞥孫女,低聲道:「元娘還是對這些感興趣?平常習一習騎射便罷了,祖母往後會帶著你好生學習主持中饋,打理家中的莊園店舖。經濟庶務,都是女子必須學的。只有善於經營,才能撐起家中的用度。錢財看來都是俗物,卻是一家人生計所在,不可輕忽。」

    李遐玉抿了抿嘴唇:「祖母,主持中饋於兒而言並非重要之事。兒眼下只想為阿爺阿娘復仇,徹底踏平薛延陀人,平定漠北漠西的胡虜,安我大唐之邊疆。祖母便是女中豪傑,為何卻想讓兒變成個尋常的女子,只能依附於人過日?除了咱們自家之人,還有什麼人值得信任?祖母便能放心將兒交給一個陌生男子麼?」

    柴氏望著她,心中微微一慟:「祖母自然會仔細給你挑選夫婿。」她當然認為,自家孫女千好萬好,品貌才華皆無可挑剔。若是要替她找夫君,也恨不得從諸多少年郎中尋一個既才華橫溢又情義高華者,才堪堪能匹配。

    「不,祖母。這世間負心之輩何其多,說不得兒便會遇上一個。便是他不負心,或許也有顧及不來的時候。兒怎麼能將自己的安危、自己的人生,交給別人?」李遐玉說得十分平淡,但一個尚未滿九歲的小娘子便能說出這番話,已經是難得之極了。

    「兒記得祖母曾給兒講過平陽昭公主的舊事。高祖起事之時,柴駙馬欲前往相迎,不能攜貴主一同離開,只能將她獨自留在長安面對危險。若不是貴主智計出眾,及時離開長安,變賣家產招募收編各路義軍——且不說在關中征戰連連獲勝了,她恐怕根本無法保護自己的安危,遲早會淪落到楚哀王(李智雲,李淵第五子,李世民庶弟)那般無辜被殺的境地。」

    她雖年紀尚幼,但說起這番話時,雙眸光彩盎然,英氣迫人,氣度亦十分不凡。柴氏恍然間,竟覺得自己彷彿見到了年幼時的平陽昭公主。

    「如同平陽昭公主這般的巾幗英雄,才當得起軍禮下葬之殊榮。」李遐玉接著道,「只可惜她英年早逝,國朝建立之後又急流勇退,不然定不可能只有那些成就。兒覺得,她的才能猶在柴駙馬之上,足可與當今聖人比肩了。」勸服收編七萬義軍,軍紀嚴明,形成威名遠颺的「娘子軍」,數度打敗隋將屈突通,佔據關中大片土地——作為一個女子而言,絕非易事。

    「倘若平陽昭公主就像一位尋常的貴主,她只能任人主宰生死,不會創下『娘子軍』的佳話——亦不會有祖父與祖母如今的生活。因而,兒仔細想過了,欲效仿平陽昭公主,訓練『娘子軍』,將來也好上戰場殺敵。」柴氏曾是平陽昭公主的貼身侍婢,李和則是侍奉她的部曲。兩人都曾追隨這位貴主南征北戰,後來被她放為良人,分別賜了李姓與柴姓,又親自給他們主婚。兩人在她的麾下掙得赫赫軍功,這才從最卑賤的奴婢、部曲,成了如今的正四品折衝都尉、朝廷冊封的誥命郡君。

    柴氏沉默片刻,方道:「我本是貴主身邊的貼身侍婢,比你更清楚貴主的性情與才華。她是個萬中無一的女子,無論以前或是如今,她都是我平生最為敬佩尊重之人。然而,你只見到了貴主的榮光,可曾想過當年她擔負的壓力?可曾想過她破釜沉舟的魄力、急流勇退的決斷?」

    「貴主何其有幸,生在此世,生為高祖心愛之嫡女。若是尋常女子,必定不可能如她那般建功立業;若是尋常女子,夫家恐怕也容不下她這般的奇才。然而,她又何其不幸,被情勢逼得不得不自保,不得不站出來。她的身子骨本便不算十分強健,東征西討又傷了根本,這才會年紀輕輕便病逝了。」

    柴氏深深地看著孫女,握住她柔軟的手:「元娘,你可知這條路會有多艱險麼?」

    李遐玉輕輕頷首,決然道:「祖母,兒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兒生性便不願被困在宅院之內,心中又有阿爺阿娘之仇。或許,兒注定便要像祖母一樣,征戰沙場,走一條不尋常的路。古有木蘭替父從軍,又有緹縈救父,為何不能有李元娘領軍為爺娘報仇雪恨?」

    柴氏輕輕一嘆,撫摸著她白嫩嬌美的臉頰:「元娘,你看,祖母的手因常年練武,手心皆是繭子,無比粗糙。你是個愛美的小娘子,可受得住?」

    「祖母,美與不美,又有何妨?」李遐玉道,「若是貌比無鹽,難道女子就不能堂堂正正活下去麼?而且,若是大仇得報,兒再護養也來得及。」說到此處,她難得露出幾分俏皮之色:「那時候,若是有人不嫌棄,兒便帶著娘子軍嫁他就是了。如此,祖父、祖母也可放心了罷。」

    柴氏無奈一笑:「你啊,不知什麼時候學會了這口舌之利,祖母說不過你。罷了,你既然心意已決,祖母自然不會橫加阻撓。咱們家的小娘子,就該有這般志氣。」她略作思索,又道:「武技不必說,祖母便能教你。女子畢竟氣力稍有不足,可用/弩/箭/禦敵。橫刀太重,不能多用,祖母再想想如何給你造些輕便鋒利的刀刃。」

    「多謝祖母。」李遐玉十分感動,投入她懷中,「兒就知道……不論兒想做之事有多驚世駭俗,祖母一定會支持兒。」

    「你祖父治軍太粗魯,不適合你。當初祖母跟著貴主,也頗學了些治軍之道,你或許可以試一試。」柴氏接著道,「貴主當初建的『娘子軍』,雖有不少像我這般的婢女出身的女兵,九成九卻都是男子。你所建的『娘子軍』,當然也不能只有女子。你祖父還有數百部曲,都讓他給你罷。至於女兵,再選上數百人……」

    她一心為孫女打算,李遐玉聽了,更是緊緊地摟住她,享受著她的懷抱帶來的溫暖與安全感。她一向敬佩祖母,又全心信任她,這才將自己的打算都和盤托出。卻料不到,不僅得到了她的認可,她還全心全意地為她出謀劃策。

    有祖母的支持,無論未來將遇到多少艱難險阻,無論將受到多少非議,她都會堅持下去。而且,不單有祖母,祖父、兄長與阿弟一定都會站在她這一邊。如此,她便已經是無所畏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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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6 00:41:2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表親投奔

    這廂祖孫二人正低語著商量往後「娘子軍」之事,另一廂李和興致勃勃地繼續鞭策謝琰、李遐齡練習射藝。就在此時,家中的大管事李勝匆匆而來,行禮道:「娘子,方才有兩個乞兒來到門前,自稱是孫家的小郎君、小娘子,家人都已經不在人世,所以前來投奔。」

    「孫家?」李遐玉雙瞳微微一縮,簡直難以置信居然會聽到這樣的消息,「不……不會罷……兒記得,祖母曾經說過,懷遠縣城並未被薛延陀人攻破,外祖家皆安然無恙。」更何況,李信與孫氏去世的消息,她在回到老宅的那一日,便已經派人前去知會了孫家。後來部曲兩日之間馳騁而歸,也說孫家已經接到消息,並打算將家中諸事都處理好之後,便遣舅父舅母過來弔唁。外祖父、外祖母還殷殷叮囑,讓她開春之後便帶著玉郎去懷遠縣小住幾日,也好散一散心。

    做喪事道場的七七四十九日之內,她確實不曾見到舅父舅母出現,只以為他們一時耽擱了,定會馬上趕過來。誰能想到,如今卻傳來這樣的噩耗,教她如何願意相信?

    柴氏神色凝重,沉吟片刻道:「不過是兩個小兒,想來也不可能隨意編出什麼謊話。我和元娘這便去看看,或許親家那一頭,確實出了什麼事。」她擰起眉,撫了撫李遐玉的臉:「元娘,別擔心。咱們先去看一看他們,再立刻派出部曲去懷遠縣城查探。」

    祖孫二人遂離開廊下,快步去往外院。李和見她們神色有異,讓謝琰、李遐齡都暫時停了下來,沉聲道:「許是出了什麼事,你們且隨我去前頭看看。記住,便是咱們家的娘子再如何厲害,也仍需得事事都護著她們,時時都記得為她們遮擋那些個風風雨雨、流言蜚語。」他並不打算放過任何一個能夠教導孫兒的機會——當然,也不打算放過任何一個/調/教/未來孫女婿的機會。雖然柴氏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但他越看謝琰越喜歡,小心思也從未改變過。

    「是。」謝琰與李遐齡皆認真地點頭。

    一家人都來到大門之側的閽室中,便見裡頭確實坐著兩個衣衫襤褸、凍得渾身烏青的乞兒。他們見到李和與柴氏時,仍顯得有些畏懼,但當看到李遐玉、李遐齡之後,雙目立刻亮了起來,高聲喚道:「元娘!玉郎!」

    李遐玉雙目通紅,強忍著淚水道:「表兄!二娘!居然……居然真的是你們……」孫氏攏共就一位兄長,膝下有一子二女。長女是大娘孫春娘,今年應該已有十四歲;唯一的兒子名喚孫夏,因生得虎頭虎腦,小名憨郎,今年十二歲;幼女便是二娘孫秋娘,只得六歲。而今孫夏、孫秋娘居然淪落到這般地步前來投奔,可想而知,孫家其他人定是都已經不在了。

    「嗚哇!」李遐齡對表兄表姊也仍然有些印象,想到外祖一家都已經不在了,忍不住大哭起來。他的哭聲讓只比他大兩三個月的孫秋娘也啜泣不止,孫夏愣愣地看著他們,亦擦起了眼淚開始乾嚎。

    柴氏看著四個孩子抱頭痛哭,禁不住輕嘆一聲:「想來憨郎、二娘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先將他們帶去洗浴,用些粥湯墊一墊罷。」她身邊得用的管事娘子田娘子躬身行禮,立即出去張羅起來。

    因著李家人丁稀少,許多院落都荒廢著,平日並未仔細打理。所以柴氏暫時將孫夏、孫秋娘安置在李遐玉、李遐齡姊弟倆的院落裡,分別住了東西廂房。謝琰命僕從去拿了些他新做的衣衫給孫夏穿,李遐玉也讓思娘、念娘翻出些她以前的舊衣,暫且給孫秋娘。

    李和與柴氏立即親自遣了幾個信重的部曲去懷遠縣城打探情況,回到正院內堂時,便見李遐玉抱著李遐齡,有些怔怔地坐在薰籠邊出神。謝琰坐在姊弟倆身邊,眉目之間也俱是擔憂與沉重。

    「唉……怎麼連這般的慘事都教咱們家的孩子遇上了?」柴氏低聲長嘆,「如今,他們身邊也只剩下咱們這兩把老骨頭了。」兩個月內,接連失去父母、外祖父母、舅父舅母,也不知元娘和玉郎能否承受得住這般的打擊。孫夏與孫秋娘則更是可憐,想是已經無處可去了,這才從懷遠縣來到了弘靜縣。

    「往後,就當咱們膝下有三個孫兒、兩個孫女就是了。」李和道,「以前還經常覺得這個宅子實在太大,缺少人氣,往後想必便會熱鬧一些。」

    李遐玉回過神時,便見祖父祖母與謝琰都圍在她身邊,難掩憂心之色。她定了定神,有些勉強地道:「方才剛聽聞噩耗,實在有些受不住。眼下卻已經好多了,祖父、祖母與阿兄都不必替兒擔憂。」許是已經習慣了,接二連三地失去至親之人,她心中固然痛苦,這痛苦卻有些麻木起來。再如何哭鬧,已逝之人也不會再回來。她心中的痛楚、憤懣與仇恨卻越發盤旋不休,也更堅定了報仇雪恨的信念。

    「好孩子,心中難受便儘管哭出來,在我們面前何須忍耐?」柴氏憐惜道。

    「祖母,兒已經哭過了。許是……許是先前淚水流得太多,如今卻一點也不想哭了。」李遐玉回道,說話間剛開始尚有些茫然,及話音落下的時候便已經是滿面堅毅之色,「哭得再厲害又有何用?兒只想知道,外祖一家的慘事究竟因何而起。再仔細想想,日後該如何為他們報仇。」

    柴氏本想說,難不成你這一輩子便只剩下「報仇」二字了?然而,看著孫女的模樣,她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說出口。大仇未報,誰心中都不會平順,誰都不可能像什麼都不知曉的人那般無憂無慮地生活。換而言之,若是連這般深仇大恨都能忘懷,又怎會是他們李家教出來的孩子?

    說話間,已是裡外煥然一新的孫夏與孫秋娘便過來了。他們這一路比當初謝琰、李遐玉、李遐齡更加辛苦,餓得面黃肌瘦不說,手腳都已經生了紅腫的凍瘡。而且,孫家本便是蓬門小戶,在懷遠縣有些田地與店舖,亦只能算得上是個殷實之家。雖則也雇了幾個奴僕伺候,但平時老老少少都須得做些家務活。故而,孫夏、孫秋娘雖然曾經來過李家,但見了他們家的做派之後,仍然拘謹得很,渾身上下都顯得很不自在。

    「趕緊坐下。」柴氏道,「阿田,將夕食傳上來罷。給憨郎、二娘準備些易克化的羹湯,不能太過油膩,免得貿然進了這種吃食,反而傷了脾胃。」她安排得很妥當,但到底渾身都透著尋常男子遠遠難以企及的威勢,看起來並不容易親近。

    孫夏性情粗疏,倒是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孫秋娘不過是個年幼的小娘子,看起來柔柔弱弱,就像孫氏一般,本能地對柴氏生出了敬畏之心。李遐玉不忍見她瑟縮的模樣,便讓她過來坐在自己身邊,握著她的手道:「表兄、表妹,家裡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何一直不曾派人過來與我們傳消息?月餘之前,我曾遣部曲告知阿爺阿娘去世之事,你們可知道?」

    孫秋娘細聲細氣地答道:「我們都知道。家裡還為姑父和姑姑哭了好幾場,阿爺已經打算好,帶著阿娘、阿兄和我過來懷遠縣。」她口齒很清楚,看起來便比孫夏伶俐許多。孫夏聽了,也用力點頭道:「阿爺說過,冬至祭祖之後便動身!」

    「那到底發生了何事?」李和追問道。

    孫秋娘身子微微一抖,嚶嚶哭泣起來:「祭祖那一天……我們坐著牛車出了縣城……一夥強人就舉著刀衝過來……」想來她光是回憶便已經怕得狠了,說話間有些支離破碎,身體也不斷地往李遐玉懷裡縮過去。

    孫夏虎目含淚,補充道:「那些人都是瘋子,見人就殺!殺了人再搶東西,後來還闖進了縣城!到處都是死人,我們倆被阿爺阿娘藏了起來,親眼看著他們……偷偷把他們掩埋之後,我們不敢進縣城,隨著一群人亂走,也不知道走到了什麼地方。沒有吃的,穿的衣衫也被別人搶走了。後來還是秋娘說,不如到弘靜縣來。」

    「冬至是十一月初,如今都已經要到除夕了。」李和的臉色越發陰沉,「懷遠縣發生了這般慘事,居然沒有人告知於我?!」他雖是武官,但好歹也是一府折衝都尉,在這弘靜縣中官職最高。懷遠縣就在弘靜縣之北,兩縣相鄰,這麼大的事,他居然分毫不知?!

    「你衝著孩兒們大吼大叫作甚?」柴氏橫了他一眼,示意李遐玉安慰嚇壞了的孫秋娘,「也許是懷遠縣縣令有意按下此事,也許是旁人當咱們沉浸在喪子之痛中,便並未前來打擾。」當然,無論如何,被他人隱瞞到這般程度,河間府的兵士、自家的部曲都需仔細整頓一番就是了。

    這時,夕食已經傳了上來。廚下特地給孫夏、孫秋娘準備了易消化不傷脾胃的吃食。兩人雖然之前喝了些熱羹湯墊一墊,但仍是餓得很,見了吃食便忍不住有些狼吞虎嚥起來。李遐玉想起他們當初流浪時飢餓難耐的模樣,心中不由得痠痛難當,便溫聲勸他們吃得慢些,別噎著。

    謝琰、李遐齡默默地望著他們,心中都十分沉重。他們勉強用了一些吃食,便再也吃不下了。

    吃飽喝足之後,終於從驚懼餓寒交加中緩過勁來的孫氏兄妹便顯得很是疲倦了。李遐玉、李遐齡與謝琰將他們送回院子裡去,一路上五人都依然十分沉默。孫氏兄妹對他們仍有些陌生感,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們三人則都覺得,這一回那群喪心病狂的惡人,很可能就是一夥馬賊。他們親手殺過馬賊,也曾被馬賊追殺過,大抵對這幫人有些認識。但卻從未料到,這群馬賊居然如此猖狂,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襲擊民眾,燒殺劫掠。

    到得院子中後,謝琰、李遐齡送孫夏回東廂房,李遐玉送孫秋娘回西廂房。及告別時,孫秋娘忽然抱住她不肯放,囁囁道:「阿姊……我,我害怕,可以和你一起睡麼?」她抬起首,一雙波光湛湛、彷彿時刻都含著輕愁的眼睛與孫氏極為相似,裡頭卻充滿了恐懼驚惶與不安。

    李遐玉看得心中大慟,輕聲道:「好,有我陪著你呢,不必害怕。」

    正院內堂中,柴氏與李和相對而坐,嘆息不止。他們原以為生活已經漸漸平靜下來,卻不料又出了這樣的慘事。

    「憨郎年紀大些,住在一個院子中有些不合適。」柴氏道,「年後我便將第三進收拾出來,再把右路的大院子隔成三個院落。元娘帶著二娘住在第三進,玉郎、三郎和憨郎住在一處。」

    「隨你安排就是。」李和嘆道,「他們平日也很該多在一起,不能生疏了。」

    「除了咱們,也只得他們兄弟姊妹幾個互相依靠了。」柴氏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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