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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華飛白]紅顏風華錄(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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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7 00:24:3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非同尋常

    翌日清晨,李遐玉自睡夢中醒來,便隱約聽見幾個粗使小婢女正央求思娘與念娘,不願將滿院子的新雪打掃乾淨。她披上裘衣,支開窗戶往外瞧去,就見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從天而降,不知何時已經積了厚厚一層。遠遠近近皆是純白一片,猶如清淨琉璃世界一般,確實令人不忍心毀去半分。

    「便是瞧著再好看,咱們也不能成日待在屋子中不出去罷?」念娘的聲音由遠及近,「你們好歹也掃出一條小徑來供人行走,可不許找什麼藉口偷懶。」思娘更是一板一眼,毫不通融:「元娘日日都須練武,若不將院子清掃出來,連踏腳的地方也沒有。別磨蹭了,趕緊去。」

    「罷了。」李遐玉出聲道,「由得她們去罷。這新雪瞧著確實漂亮,不如咱們也學學別人家的風雅,將梅花、桃花、杏花上的雪都取下來烹茶釀酒,也算成全這群小丫頭頑雪的小心思。」若在平時,她斷然不會有什麼風雅的想法,但眼下心情實在很好,便也生出了幾分興致。

    話音方落,略有些刺骨的寒風拂面而來,將殘存的幾分睡意盡數驅除。她微微眯起雙眸,唇角輕輕勾了起來:「待會兒你們折幾枝花,就當作帖子,送與兄長弟妹們,邀他們午後賞雪賞花去。咱們家雖是武將人家,偶爾附庸風雅一回也不錯,賞花賞雪也算得上是消遣了。」

    思娘與念娘捧著銅盆熱水進來,伺候她梳洗妝扮。李遐玉平素頂多使些面脂,梳著男子的髮髻方便習武,今天卻突然看向自己裝得滿滿噹噹的數層妝匣,從中挑了碧玉步搖與桃花狀釵朵、紅寶鑲玉梳:「習武歸來後,換個單螺髻,再用些首飾。」

    「是。」思娘反應平平,仍是只做該做的事。念娘卻禁不住好奇地悄悄打量著她,試探著問道:「元娘今日似乎很有興致?不如將二娘前些日子送的細粉、胭脂、口脂都取出來用一用?」這位主子素來都不喜妝扮,突然生了興趣,她也想試試自己的手藝是不是已經退步了。

    李遐玉略作沉吟,利落地起身:「薄施脂粉既可,我可不想貼什麼面靨。」

    「如今正好桃花盛開,不如在眉間點個桃花妝?」念娘眼睛一亮,跟在她身後繼續念叨。

    李遐玉似笑非笑地斜了她一眼:「也罷,由得你妝扮就是了。」而後,她便踏出了院子,徑直往校場而去。無論風吹雨打,無論是否身在家中,他們五人每日一早必會習武至少一個時辰。一場新雪而已,並非暴風驟雨,大家自然依舊齊聚在校場之上。

    許是方才有些耽誤的緣故,李遐玉來到校場上時,孫夏與李遐齡已經掄著斧頭、舉著/長/槍/在對戰了。孫夏氣力一向很大,幾板斧下來便將李遐齡的/長/槍/磕飛出去,最後一斧劈空了,竟砍進了地面的石板中。李遐齡幫他將斧頭/拔/出/來,對著那足足有一寸深的裂口嘖嘖讚歎:「大兄這一斧子若是砍在樹上,恐怕輕輕鬆鬆便能將那些足足有腰粗的樹砍斷罷?」

    「好端端的砍樹作甚?砍人的時候便宜就成!」孫夏咧開嘴笑起來。

    「也是。」李遐齡早已習慣他這般「直率」的形容,並不覺得如何血腥。見李遐玉正在旁邊射箭,他便拿著/長/槍/湊過去看了看:「今日起了風,阿姊依然十射十中,準頭竟然毫無變化,真厲害!」

    李遐玉射了足足百箭,直到兩條手臂都發麻才停下來:「你也射幾箭給我瞧瞧。」他往後不投軍,射藝與騎術才是最為緊要的,/長/槍/與刀術可當做健體之用。

    「阿姊,怎麼不見阿兄?」李遐齡挑了一張趁手的弓,左顧右盼,「昨日我翻了翻他帶回的歷年省試實錄冊子,瞧見他在旁邊寫的小字註釋,許多用典我都不太清楚,還想與他討論一番呢。」

    聞言,李遐玉亦回首遙望,瞧見孫秋娘正提著長鞭過來:「許是阿兄有些忙罷。我邀了你們下午去品茗賞雪,那時候再問就是了。」

    李遐齡頗有些失落,又振作精神:「說這些,你們定會覺得無趣。倒不如咱們問一問大兄和阿兄,長安都有些什麼新鮮事,熱不熱鬧。等到我要赴省試的時候,咱們一家人都去長安住一段時日。」

    說話間,孫秋娘已經走上前來,甩著鞭子,抿著唇淺笑:「待你省試的時候,還不知得等多少年呢。十年八年?恐怕那時候我們早便去過了。說起來,咱們要是想去長安,什麼時候不能去?」

    「哼。」見她滿面笑容,說的話卻十足不中聽,李遐齡扭開臉,自顧自射箭去了。

    李遐玉略作思索,喚來旁邊的思娘,讓她去謝琰的院子裡問一問:「阿兄可別是病了,仔細問清楚再回話。」如謝琰這種從來不生病的,若是一旦病起來,必定來勢洶洶,輕忽不得。

    思娘頷首答應,趕緊去了。

    卻說此時的謝琰,已經在正房廳堂中枯坐了一整夜。彷彿只是一睜眼、一閉眼而已,夜色便漸漸褪盡,屋簷前映照著雪光,將未燃燈火的室內照得亮堂許多。他似乎想了許多事,又似乎什麼也不曾想過。

    「三郎君?」馮四喚了一聲,虎背熊腰將半扇門給遮得嚴嚴實實。

    謝琰眼睫微微動了動,回過神來,這才發覺室內有些昏暗。不過,當馮四進來趺坐下之後,便又有雪光投過來,映得他的臉龐半明半暗。「馮四師傅昨夜便趕回來了?」他開口詢問道,發現自己的聲音變得十分嘶啞。

    馮四擰緊眉頭:「趕著夜禁的時候家來的,因太晚便沒有入內求見。三郎君莫非身體不適?可需請醫者來瞧一瞧?」

    「無妨,只是昨夜輾轉反側,未曾入眠罷了。」謝琰答道,飲了一口冰冷的漿水潤了潤喉,「老宅一切可安好?大兄省試的結果如何?他想繼續留在長安,還是回陳州去?」

    「那便先說大郎君——三郎君所料不錯,大郎君落榜了,不過似乎並沒有回陳州的念頭。聽老僕說起,那座小院子剛開始賃了半年,最近他似乎正在籌錢準備續賃。大郎君過得有些拮據,私下抄了好些法帖去書肆寄賣。」說著,連馮四都覺得謝璞實在不容易,「老宅中依舊過得不錯,該有的排場也都有,每個月娘子都會去郊外的寺觀里布施。二郎君也已經娶妻,是琅琊顏氏女,據說很是溫柔孝順。」

    「顏氏女……」謝琰笑哼了一聲,「他們家如今也是一等門第,又是累世官宦,若是顯支嫡脈,恐怕也瞧不上咱們。何況,琅琊顏氏與謝氏素來不曾聯姻,母親到底是如何想到這樁婚事的?」

    馮四猶豫片刻,才低聲回道:「聽家中僕從傳聞,這顏氏女確實是嫡房嫡脈,但不得家中繼母歡喜。娘子百般打聽之後,便舍了些嫁妝換了資財,以重禮聘了那顏氏娘子回來。若是再遲些時日,那顏家繼母恐怕便要將她典賣給別家了。也正因如此,顏氏娘子極為感激娘子,每日侍奉得很是周到。」

    「……」謝琰胸臆當中悶著的氣怒不斷翻湧,瞧起來卻依舊冷靜,「呵,大兄在長安只能抄法帖售賣維持生計,母親卻依舊只在乎排場,在乎結親的門第。她曾與我們說過,決不許以財議婚,如今二兄的婚事又與財婚有什麼分別?!不過是自家拿財貨出來,換了個一等門第的世家女而已!!才短短幾年,家中的產業便已經維持不下去,須得她動用自己的嫁妝……再過些年頭,她拿什麼來維持那些排場?!」

    「三郎君……待大郎君省試通過之後,或許便好些了。」馮四低聲道。

    「便是通過省試,也不過是八九品的小官罷了!勉強賃得起那個小院子,奉養母親卻遠遠不夠。」謝琰的神情越發冷淡,「也罷,應該讓母親過一過真正落魄世家的日子,否則她永遠都不會承認事實。大兄、二兄亦是如此,一味愚孝的苦果,也該仔細品嚐一番。」頓了頓,他又問:「我的婚事,打聽得如何?」

    馮四忙答道:「娶了顏氏娘子之後,娘子似乎覺得這種法子不錯,繼續四處打聽來著。我們將真真假假的流言傳了出去,娘子聽了勃然大怒,似乎暫時沒了心思。不過,如顏氏娘子這般的家境,恐怕得了資財就覺得夠了,三郎君便是再如何自污,他們也不會在乎。」

    「能拖一陣便是一陣。」謝琰道,「再替我去要些錢財做四處遊學的路費,也替母親多傳一傳大兄如今的辛苦。若是打聽到謝家拿不出多少財貨,只是個空架子,那些只願意財婚的世家自然不會答應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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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7 00:24:4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謝郎決意

    眼睜睜看著陳郡謝氏日漸敗落下去,甚至即將落魄得連那些寒門耕讀人家也不如,謝琰心中自然痛苦。曾幾何時,他翻族譜的時候,對著那些在史書中赫赫生輝的名字亦會無比自豪;曾幾何時,跪在祠堂中仰望密密麻麻的靈位,他亦是無比敬仰,豪氣萬千地意欲效而仿之;曾幾何時,他當真以為魏晉風流、王謝榮光尚未遠去。

    然而,當他懂事之後,卻漸漸醒悟過來,族譜與祠堂都只是過去而已。史書上的那些煊赫,離此時已然數百年之久,陳郡陽夏謝氏歷經孫恩之亂、侯景之亂的屠戮之後,便早已不復烏衣巷的榮華盛景。

    只是,作為宗婦的母親卻始終掩耳盜鈴、好高騖遠。她的執著並沒有錯,她也想重振謝氏榮光,她亦是望子成龍——但她卻從來不肯細想,靠著中進士一飛衝天,再傳謝家文名,究竟是否適闔眼下的謝氏。為了所謂的世家顏面與門第婚姻,她更是言行不一,已經走入了極端。婚姻本應是結兩姓之好,互相支持。太原王氏是母家尚且不說,琅琊顏氏那一支竟然買賣兒女,人品如此令人不齒,未來非但於謝氏無益反倒有害。

    折騰到如今這般地步,謝琰對母親已然徹底失望。他冷淡地望著門外的雪景,只覺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清醒:「呵,我的婚事,從今往後都不必煩勞母親費心了。敬而遠之,僅此而已。」他既然能為自己的志向離家出走,又為何不能主宰自己的婚姻?他為何要因顧忌她之故,將他眼下所能擁有的一切美好都拱手相送給旁人?他並非不孝者,亦非愚孝者,他的孝順,便是振興謝氏,讓母親得到她夢寐以求的誥命品階,令她衣食無憂。除此之外,恕他無法犧牲自己,以成全她的執念。

    「三郎君?」馮四小心翼翼地晃了晃龐大的身軀。他那般高大結實的漢子,此刻卻處處透著憂心與謹慎,瞧起來實在是不相稱得很,甚至讓人不禁生出幾分滑稽的意味。

    「我已經有了意中人。」謝琰道,又飲了一口冰冷的水,寒徹心扉,「故而絕不能讓母親插手我的婚事。呵,再過幾年,家中恐怕連像樣的聘禮都備不齊了,不讓她插手反倒是好事,至少大兄、二兄暫且不必發愁因我成婚而徹底掏空了家底。」

    馮四鬆了口氣:「原來如此,所以三郎君才對婚事如此上心。既然有了意中人,那便只管去求來就是!相信李都尉與柴郡君也很願意為郎君主持婚事。俺再帶著些人多走幾趟西域,一定給三郎君賺足了聘禮的錢財!」他拍著胸膛,呵呵大笑:「能把中意的媳婦娶回來,才是大丈夫所為!當初俺看上了和娘,還不是厚著臉皮請柴郡君成全?」

    馮四前兩年娶的娘子周氏,正是柴郡君倚重的一位管事娘子,亦是少年喪夫的寡婦。馮四獨喜她性情爽利、處事成熟,磨了好些日子才提親成功。如今兩人都放為了良籍,替謝琰打理好不容易漸漸增添的產業。購置這些產業的錢財來源,絕大部分都是謝琰剿滅馬賊時的收穫,以及如今的俸給職田。幸而周氏是柴氏親手/調/教/而出的管事娘子,擅長打理產業,不過一兩年過去,便讓謝琰也算得上是小有薄產了。

    「煩勞你們了。」謝琰道,「不過,馮四師傅還是應當盡快將這些事暫且放下,記入軍籍。不日或許便會零零星星生起戰事,你也很該掙些功勛、光宗耀祖。」

    「三郎君眼下無人可用,俺實在不放心。」馮四回道,「要是底下那群小子能堪大用,俺才能安心去軍府搏個出身。」他帶著的畢竟都是一群少年郎,對謝琰這位主人的感情較為複雜,交織著感激與尊重,卻並不似他這般忠心耿耿。

    「無妨。向元娘借幾個部曲帶著他們便是。」謝琰道,「而且往後他們也須得上戰場,照樣能跟在你身後。」既然他想娶元娘,便不必與李家分得太清楚。而且先前他也曾帶領李家部曲好幾年,彼此之間早已經十分信任。

    「……也好!」馮四乾脆地答應了,「等三郎君訂了親,俺就去入軍籍!」

    謝琰垂下眸,嘴角揚了起來:「我亦希望,你不必等得太久。」元娘便是一時對他無意又何妨?近水樓台先得月,他與她相處這麼些年,互相扶持著走來,總比何飛箭那些幼時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更有優勢罷。何況,他更有自信能得到家人的肯定與支持。將元娘交給他,遠比交給任何人更可信。

    看來,果真是關心則亂。身在其中,倒是一時沒能想得清楚明白。昨夜那般好的時機,他本應該順勢便求親才是。

    馮四瞥著他滿臉的笑意,心中如貓犬抓了一般,很想問一問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但自家三郎君的脾性他很清楚,若是沒有九成九的勝算,他是決計不會透露半分的,以免生出什麼不必要的事端來。

    就在此時,院門外傳來思娘與念娘的聲音:「謝郎君可在?奴奉元娘之命,來問一問謝郎君是否身體不適。」「奴也奉了元娘之命,給謝郎君送午後品茗賞雪的花貼。」因謝琰身邊一向沒有婢女服侍,昨夜又吩咐僕從小廝不得隨意入內打擾,故而只有馮四帶來的三四個少年部曲守在外頭,瞪圓了眼不讓兩個婢女入內:「馮四叔在裡頭與郎君說話哩!」

    謝琰翩翩而起,撣了撣衣裾,披上玄色的裘衣,踏出門去。玉樹瓊枝之中,他烏髮烏眸玄衣,竟也有幾分飄飄似仙之感,足以令人轉不開眼去。當他出現在院門處時,就連早已經習慣他優雅舉止的思娘、念娘也不由得有些出了神。

    「讓元娘掛念了,我不過是因有些事耽擱了而已,這便去校場。」謝琰接過念娘給的桃花枝,笑容越發深了些,視線飄了過去,低聲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說罷,他便拿著桃花枝徑直往校場方向去了,留下五人在原地面面相覷——他們雖都識字,但到底從未背誦過《詩》(《詩經》),哪裡能理解方才那句文縐縐的話中的意味深長?

    馮四咳了一聲,板起臉道:「都散了!各做各的事!三郎君院子裡怎麼一個人也不見?將小廝僕從都趕緊喚回來,好好守著!」他雖然沒聽懂三郎君方才的話,但作為「過來人」,自然很清楚那一刻他正處於什麼狀態——和開屏求偶的孔雀無異。莫非……罷了罷了,他還是別胡猜了。若當真是那位小娘子,自然比誰都當得起主母的責任。

    謝琰來到校場時,已經很遲了,只射了一百箭暖了暖身子。待到一同去正院內堂用朝食的時候,他又取出那桃花枝,含笑問道:「阿玉怎麼突然生了那般好興致?不過,倒也巧了。這回在長安,我慕名去了茶肆與茶樓,學了分茶與沖茶之法,待會兒也讓你們嘗一嘗我的手藝。」

    品茶之道,是近年興起於長安的新風尚。上好的茶葉價格堪比胡椒等名貴香料,已然漸漸成為西域商道中的重要商品。傳聞中,當今太子殿下與書畫大家崔子竟皆是分茶與沖茶的高手,聖人與皇后殿下也十分青睞茶飲、茶點。故而茶道的影響越來越廣,漸漸成為高官貴族宴飲乃至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素來崇拜崔子竟的謝琰、李遐玉都對茶道情有獨鍾,可惜先前卻只能照貓畫虎,如今可算是初初入門了。

    「果真?」李遐玉雙眸一亮,「阿兄可否教我?」

    「我也想學!」李遐齡、孫秋娘亦立刻湊上前來——阿姊歡喜的,他們自然也歡喜,而且願意付出一切來討得阿姊歡喜。

    「教一個也是教,教一群也是教。」謝琰笑著瞥了他們一眼,「多準備幾套茶具便是了。」親如家人既有近水樓台的好處,亦有很難二人獨處的壞處。不過,他倒也不急於一時,只需在該出手的時候「一擊即中」就足夠了。做了武官,他自然不會同文人那般婉轉試探,元娘大概也不會喜歡那種九曲十八彎的曖昧情愫。

    待李遐玉用完朝食回到院子中,便見念娘正滿含期待將箱籠裡的衣裳鋪了一地,等著她回來挑呢。如今雖已入仲春,但因忽然下雪的緣故冷了許多,穿顏色鮮豔的春衫猶嫌太早。挑來挑去,主僕二人好不容易才尋出一件繡著滿枝桃杏的中袖薄襖,配了條桃紅色瑞花夾纈及胸長裙。

    換了衣衫後,李遐玉便坐下,由得念娘繼續折騰了。正上著妝容,孫秋娘捧著新做好的香囊笑吟吟地走過來,仔細端詳了半晌,挑了一個杏花盛開的香囊給她佩戴:「阿姊今日真是有閒情逸致呢!竟也願意費時間妝扮,總算沒有枉費我給你挑的脂粉口脂。」她躍躍欲試,親自拿起螺子黛,試著替李遐玉描眉。

    「二娘這眉形描得太輕了些。」

    「我覺得阿姊很適合這樣的眉形。阿姊的眉本便生得好,若畫得太濃反倒是不美。」

    李遐玉閉上眼,索性也不管兩人在旁邊爭論。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見謝琰的聲音:「你們再這般拖下去,元娘恐怕都要睡著了。」她睜眼一瞧,卻見他立在窗戶邊,正微笑著朝裡頭看,一身素色的寬袍大袖,顯得格外閒逸瀟灑:「按我看,摘一簇新鮮桃花綴在髮髻邊就足矣。」

    「謝家阿兄說得很是!」孫秋娘贊同道,立即挽起了李遐玉的手臂,「阿姊,咱們一起去桃林裡摘些罷。」

    李遐玉有些無奈地頷首,朝著謝琰輕嗔道:「她們愈是興奮,我便愈是懊悔。品茗賞雪便罷了,又何苦答應她們折騰自己一回呢?」

    「也是她們不熟練的緣故。」謝琰笑道,「很少見你盛裝打扮,這樣確實亦不錯。」

    聞言,不過荳蔻年華的少女粲然笑了起來,比那窗外的春花盛放還更加妍麗幾分。少年郎勾起嘴角,耳後悄悄地浮起了幾絲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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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近水樓台

    這場仲春的新雪瞧起來似乎聲勢浩大,卻也不過持續了幾日,便盡數融化了。湖泊中的冰雪逐漸化去,堤岸上的柳枝萌發出柔嫩的新芽。桃杏依舊在枝頭盛放,笑迎溫暖的春風。牆角梨樹的花苞亦悄悄綻開,無聲無息地吐露芬芳。

    李遐玉走在園子裡,有些好奇地觀察著自家的花園。自從她將這園子交給毛遂自薦的孫秋娘打理之後,果然便漸漸舊貌換了新顏。雖無移步換景之類令人嘖嘖讚歎的精心佈置,卻總能在不經意時有所發現,充滿了野趣。如今一年四季都姹紫嫣紅、花團錦簇,總算也沒有讓這偌大的花園白白荒廢了去。當然,李和心愛的菜園也依舊保留著,被一片竹林隔在角落中,旁邊建了幾間茅草屋,權作田園之樂。

    「秋娘也頗費了一番心思。要將這偌大的園子打理妥當,且讓家中人人都滿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李遐玉禁不住嘆道,又抿唇微笑,「怪不得她聽見祖母讓我來剪花簪戴,卻沒有央著一同過來,想是欲讓我獨自好生看一看這園子,回去後好好誇一誇她罷。以前她和玉郎總是做了些許小事,便忍不住在我跟前顯擺起來,彷彿若能多得兩句誇讚便再高興不過。如今也總算是長大了,竟懂得迂迴行事了。」

    聞言,捧著玉盤與花剪的念娘笑了起來:「奴覺得,元娘恐怕早就已經將所有好話都誇盡了。不過,就算如此,誇讚哪有不重樣的?不論聽多少回,二娘與玉郎心裡也必定歡喜得很。便是奴,偶爾得了元娘的稱讚,也會暗喜好些天呢。」

    「是麼?」李遐玉略作思索,「誇讚其實都是虛的,倒不如從我的妝匣裡挑一套新頭面與她。再過一兩年,她也到了該妝扮起來的年紀,妝匣須得塞得滿滿的才好。此外,就將家裡的中饋漸漸交給她打理罷,也好讓她多練一練手。」孫家先前雖是蓬門小戶,但如今孫夏陞遷順利,又娶了姑臧夫人的孫女。說不得待到孫秋娘出閣的時候,能順利嫁入官宦人家,那便須得主持中饋了。從此時便讓她熟悉家中各項經濟庶務,自是比嫁過去臨時再學更好些。自家的小娘子,無論面對何事,都須得精明能幹,不受人輕視方可。

    說話間,兩人便來到植滿桃花杏花的林子前。李遐玉端詳片刻,很快便將好幾簇開得正盛的花剪下來。深深淺淺一片紅色的桃杏在盛著些許清水的玉盤中漸漸堆滿,她很隨意地挑了幾朵簪在髮髻上:「你回去覆命罷。我且去茶室瞧一瞧,阿兄是否還在。」

    這兩日謝琰特地將湖邊的一處水閣闢為茶室,閒來無事的時候便在裡頭練習煎茶、分茶與沖茶的技藝。據他所言,若欲為人師,自然須得比他們更技高一籌方可。連續的休沐之日實在難得,他也只能趕在回軍營忙碌起來之前多練習幾遍。

    「是。」念娘行禮退下後,李遐玉便舉步來到茶室邊。

    遠遠便能聞見附近茶香裊裊,她含笑推開門,便見裡頭霧氣瀰漫,謝琰正以茶筅輕輕擊打著杯子,仔細端詳茶沫的形狀。只見杯面上的細沫猶如堆雪,上頭一輪圓日映照,而後便漸漸散去,如同海市蜃樓。

    「阿兄。」李遐玉首度瞧見分茶成圖的場景,禁不住在他身邊坐下,「不過短短幾日,居然便能點茶成圖……假以時日,阿兄的技藝說不得也能名動靈州呢。」

    「還早得很。」聽得她所言,謝琰的眉眼皆柔和了幾分,「比起長安那些茶藝高手,尚遠遠不如。他們分茶時,已經能夠寫字了。雖風骨欠缺些,卻也名動京師。」煎茶分茶之道的點茶一筆,已然成為文士追求風雅的極致了。雖有些譁眾取寵之嫌,卻也實在很有趣味,令人總禁不住想要一再嘗試。

    李遐玉也用茶杯盛了些磨好的茶粉,一手用茶筅攪拌,一手高低錯落地衝下沸水。不過片刻之間,便有雪白如雲的茶沫湧上來,卻來不及形成任何形狀便匆匆散去了。她也並不氣餒,又分了第二杯、第三杯。

    謝琰側首靜靜望著她,嘴角微勾,時不時以手中的茶筅幫她敲兩下,使杯中茶沫能夠成形。兩人並坐在長案前,動作優雅如行雲流水,面容隱沒在沸騰的水壺湧出的霧氣中,更增添了幾分飄逸之感。

    「阿姊、阿兄,今日教茶藝怎麼也不叫上我?對了,何家二兄也來了,說是從未見過連喝茶水還如此講究,很想見識一番。」李遐齡推門而入,眨了眨眼,望著被霧氣掩去了幾人身形的二人,忽然覺得自己似乎來得有些不是時候。

    他尚未來得及細想,身後已經等得有幾分不耐的何飛箭便推開了他,走入室內:「都有什麼好茶?讓我也嘗嘗?」定睛望見坐在同一張長案後的兩人時,他的腳步微頓,而後毫不客氣地在李遐玉對面坐下來。

    「你也能嘗出茶的好壞?」李遐玉放下水壺,笑看著杯面上堆起的如荻花般的茶沫,「這幾杯茶都是我分的,你挑兩杯嘗嘗看,有何不同?」

    何飛箭以眼角餘光掃了掃她身側含笑的謝琰,挑了杯溫茶飲下,又試了試剛分的熱茶:「反正都是茶,除了熱了涼了,還能有什麼差別?不過,你這種茶水,倒是比我家喝的茗粥味道淡一些——但仔細說來,都是一樣難喝!」

    「牛嚼牡丹!」李遐齡聽不得他胡亂評,立即為自家阿姊出頭,「分茶澀中回甘,沖茶甘中帶澀,兩種各不相同,亦都是茶之本味。你以為喝什麼都像果漿、酪漿和酒水?不會喝就別喝,我阿姊分的茶,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喝著的!」他將剩下的幾杯茶都放到自己和謝琰跟前,很有些不讓何飛箭再碰的意思。

    謝琰微微一笑:「何二郎可有興致學一學茶藝?若不嫌棄,某或許可教你入門。」

    何飛箭抬起眼皮,撇了撇嘴:「堂堂大丈夫,學這種扭扭捏捏的玩意兒作甚?還不如去外頭耍耍刀劍更痛快些!」他這張嘴一向不討喜,李遐齡冷哼了一聲扭過臉去不願再看他一眼,謝琰依舊含笑,態度十分從容淡定。

    李遐玉抿了一口茶水,回道:「阿兄就別勉強他了,以他的本事,哪裡學得會這些。他也就會耍耍刀劍而已——」李遐齡趕緊接上一句:「連耍刀劍,也打不過阿姊,更別提阿兄了!文不成武不就,憑什麼胡說八道!」姊弟二人語中的維護之意都相當明顯。

    許是被刺慣了,何飛箭依然面不改色,繼續將手中的殘茶喝完:「我是個粗人,確實什麼也不懂。」而後,他自然而然地轉換了話題:「怎麼這兩天都待在家中歇息,不去莊園裡瞧一瞧?錯過了冰嬉的好時機,只能等歲末再學了。」

    「冰嬉這種遊戲,偶爾為之尚可,卻不可連日頑耍,免得移了大家的心思。」李遐玉回道,「而且,便是我不去莊園,頭領們也能將屬下約束得很妥當。日日夜夜與女兵們同食同住,和她們親近起來是一回事,但若最終變得只能靠著我鎮住她們,那便是本末倒置了。」

    何飛箭若有所思,接道:「我是你的部曲,守在你身邊護衛才是正理。既然你不去莊園,我便暫時在外院客房中住下。待會兒我就去拜見郡君,與她稟報一聲。」

    他所提似乎很有道理,李遐玉並未多想,便答應了:「仍是按照以前的規矩,若住下來,便得遵從我們家的作息,不可肆意妄為。」

    「知道了,我可不想再被你罰一回平舉石墩——上次兩條胳膊都險些被你廢掉了,真是最毒婦人心……」何飛箭終於露出笑意,又忍不住意味深長地看向謝琰。

    謝琰的反應卻十分平淡,只是接過話道:「阿玉,這場新雪之後,或許會有什麼異動傳來。你也莫要在家中住得太久,隨時等著我的消息。」

    李遐玉頷首:「仲春時分本該是萬物生發的時候,一場新雪乍暖還寒,說不得一時不慎便能凍死不少牛羊牲畜。薛延陀本便剛熬過冬日,可能會因缺糧食而南下劫掠?」自從絕婚之後,大唐與薛延陀的關係就已經公然破裂了。去歲冬日便有消息說薛延陀人正蠢蠢欲動,只是大唐邊境皆戒備森嚴,他們內部似乎又起了紛爭,才一直沒有南下。眼下人或許都已經餓得雙目發綠了,又如何顧得上其他?

    「正是如此。咱們靈州的春耕尚未開始,這場新雪對大唐的影響有限,於薛延陀卻是再好不過的藉口。而且,我在長安的時候便聽聞,突厥降部有意復當年薛延陀強攻之仇,打算去漠北侵擾他們。若是當真如此,薛延陀人或許會避其鋒芒,朝著夏州、靈州、涼州而來。」

    「來得正好。」李遐玉勾起嘴角,笑道,「大家都正等著他們呢。上回只是跟隨了一路,並未見血,底下的那些傢伙早便已經按捺不住了。」

    「呵,我手下的府兵當了一陣武侯之後,也正渾身都不舒服。很該借此機會,讓他們鬆一鬆筋骨才是。」謝琰道。

    說著,兩人相視一笑,自有一種默契流轉其間,彷彿任何人都無法插足其中。何飛箭看得怔了怔,臉色微微一變,暗暗咬緊了牙關。李遐齡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越來越覺得這何家二郎很不順眼——他怎麼竟一時忘了,這可是想將自家阿姊娶回家去的危險人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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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各自忙碌

    何飛箭欲在李家住些時日,柴氏自是覺得無妨。作為通家之好,其實他便是在內院中住下亦無不可。不過,李家內院中並沒有空置的院落,李遐齡又生了警惕之心不願與他同住,謝琰半點不提此事,孫夏在孫秋娘的暗示之下也欲言又止——故而,他便只能獨自住在外院的客房中了。

    即使如此,他依舊從早到晚都跟隨在李遐玉身側,立時便引來了李遐齡與孫秋娘的危機感。於是,每日清晨在校場中,何飛箭幾乎天天與謝琰對戰落敗,而後再輪流與李遐齡、孫秋娘各打上一場。三人半是頑笑半是認真地爭奪著李遐玉的注意力,不經意之間,才發現在他們提防來提防去的時候,她早便隨著謝琰去練習茶藝了。

    兄姊二人自顧自地烹茶,李遐齡與孫秋娘倒並不覺得失落。家人和樂融融,自是比阿姊被旁人奪走更合意些。何飛箭卻隱約對此事愈發不滿,對謝琰只能勉強以禮相待。只可惜,無論是文武或閱歷,他皆無法與謝琰相比。便是屢敗屢戰、屢戰屢敗,亦總是無聲無息之間便落了下風。而謝三郎似乎並不將他的挑戰放在眼中,應對從容,依舊淡然平靜,一時間高下立分。

    其實休沐攏共也不過幾天,謝琰能像這般與李遐玉相處的時日並不長。他並未揭破自己的心思,而是確定她對何飛箭委實毫無情意之後,便與孫夏一起離家去了軍營。甫升任為旅帥,他自是不可能滿心只唸著她,而將軍營中之事全然放下。旅帥下轄兩位隊正,孫夏統領的是他原來的下屬,另一位隊正尚且不知是何人,他仍需要費些心思將這群新屬下徹底收服。

    兩人快馬飛奔至河間府軍營,便立即將屬下都召到演武場上。因李和治軍嚴謹之故,河間府一眾府兵素來勤加操練,亦很是服從軍令。不過片刻之間,一百二十府兵便手持陌刀、橫刀組成陣,默然靜立。謝琰緩緩踱步,掃視著他們——另一位隊正名喚吳六,是懷遠縣人,生得五大三粗一臉橫肉,據說家中原為屠戶出身,面相頗為凶惡。

    「某名喚謝琰,從今往後便是爾等上官。爾等或許曾聽過某的傳聞——若是令行禁止、捨命追隨,掙功勞、分好處,都絕不會缺了你們!但若是肆意妄為、破壞軍紀,無論身在何處,皆以軍法處置。」

    身形尚有些單薄的少年郎立在一群魁梧的軍漢跟前,舉手投足皆帶著世家子的雅緻,多少令某些人生出了輕視之心。然而,他彷彿再敏銳不過,下一刻便厲眼橫掃過去,渾身皆是鋒銳的血腥殺伐之氣。那是殺敵百千、運籌帷幄之中積累起來的威勢,全然外放之下,霎時間便將所有人的氣息都鎮了下去。

    「或許有人覺得某年少可欺——那便儘管來試試就是。某今日便在這演武場之中,與任何不服者比鬥。若是某勝了,爾等往後便不得再有任何異議,違者軍法處置;若是有人勝了,某便賞此人十金。如何?可敢一試?!」

    「正好!」那吳六瞪圓眼睛,掄起板斧,「某這兩日缺錢花,就等著旅帥的賞了!」他嘿嘿笑了起來,走到謝琰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雖未明顯地表露出輕蔑之意,如此無禮冒犯卻也相差無幾了。

    謝琰抽出隨身佩戴的橫刀,淡淡地道:「那也須得看看,吳隊正究竟是否真有得賞錢的本事了。」

    兩人一觸即發,郭璞立在孫夏身側,見他似乎絲毫不擔憂,嘀咕道:「此人的隊正之職,往後便留給某了。」若是這吳隊正輸了之後十分識相,他的陞遷之途說不得便崎嶇一些;但若是此人出爾反爾,成了刺兒頭,留在身邊便是個禍害了。

    眾人屏住呼吸,就見吳六挺著胸膛衝了過去,唰唰便是幾斧,勢大力沉。謝琰不慌不忙,錯身避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反手回刺。兩人轉眼間便打了好幾個回合,一時間不分勝負。諸人情不自禁地喝起彩來,引得正在演武場上練習的其他府兵漸漸都圍了過來。很快,裡三層外三層地便圍起了數百人,皆津津有味地邊看邊評。正看得興起,謝琰的橫刀已經刺在吳六的心口處,將他的紙甲與衣衫都戳破了。

    眾目睽睽之下,吳六哼哧哼哧地扔了板斧,咬著牙行禮道:「是某輸了。」餘下的話,卻死活都不願意再說。

    謝琰瞥了他一眼,倒也並不在意:「可還有人想試上一試?」

    又有人不信邪地出列,也拿著橫刀:「某來試試!」

    這一日,謝琰十五戰十五勝。男兒天生便服從強者,再也沒有任何一人膽敢輕視於他,幾乎河間府軍營中所有府兵皆對他刮目相看。

    卻說謝琰、孫夏二人離開後,李遐玉與孫秋娘便去了賀蘭山麓。女兵莊園不留男子歇息,何飛箭不得不回了部曲莊園,成日騎馬在阡陌交錯的小道上奔馳來去。因他來往太過勤快的緣故,遭了李遐玉的訓斥,最終被罰一個月不許出莊園半步。無奈之下,他也只得認罰,悶頭苦練起武藝來。

    「阿姊實在是罰得好,咱們好不容易才得了幾天清淨日子,可不能都教他給攪亂了。」孫秋娘眉開眼笑,眼眸轉了轉,又忍不住試探道,「都已經住在莊園裡了,他還拿什麼『護衛』作藉口,難不成以為咱們這些女兵還護不住阿姊麼?若按我說,阿姊只罰他一個月,還是有些太輕了,就該讓他勤學苦練個一年半載,若打不過咱們家的部曲便不許出門!」

    「何二郎委實有些太過浮躁。」李遐玉輕輕地撥弄著弓弦,「若就此帶著他一同去殺薛延陀人,我多少有些不放心。不過,仔細想想,見過血光之後,性情也該穩重一些了。否則,便是將他一直關在莊園中亦是無益。」

    「阿姊何必待他這般好?非親非故,不過是幼時相識的情分罷了。」孫秋娘輕輕哼了一聲,「咱們家中的部曲,哪個會同他一樣,成日往小娘子們聚居的莊園中來?如此冒昧不知禮,拿『護衛』當作藉口,又能騙得過誰去?」

    「這也算好麼?」李遐玉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我待你們豈不是更好?原以為你與玉郎心性已經穩重多了,卻不想這回在家中竟有志一同地為難起了客人。若非何二郎心性豁達,你們這般的待客之道,可不是訓斥幾句便能遮掩過去的。」

    「阿姊是當真從未察覺他的心思,還是故作不知?」孫秋娘微微撅起嘴,不滿道,「他說什麼貼身護衛都是虛的,不過是因對阿姊有意,才緊緊追著阿姊不放而已。在咱們家中便敢毫無顧忌地跟隨在阿姊身邊,在外頭還不知會如何肆意妄為呢!我們當然不能容許他對阿姊無禮!」

    李遐玉舉起弓,輕輕地在她額頭上敲了敲:「我也不過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罷了。何家叔父既然有心讓他過來歷練,祖父祖母也應承下來,我便只需仔細安排妥當,打磨他的心性即可。至於其他,我從未多想,你們也不必放在心上。」

    聞言,孫秋娘眼瞳發亮:「阿姊確實對他無意?那為何不拒絕他?」

    「他又何曾提過什麼?不過是一時迷惑罷了。」李遐玉淡淡地道,「我們到底是幼時玩伴,但也僅此而已。如今走得近些,也只是奉長輩之命罷了。待到再過一兩年,他入軍籍之後,自然而然便會離得遠了。」她尚未及笄,也仍未徹底復仇,提起婚姻之事未免太早了些。此前她亦只是隨意地想了想往後的日子,便是無人求娶,亦能過得自由自在,又何必強求?不過,前兩日察覺何飛箭的心思之後,她也多少與他疏遠了些,以免他多思多想。

    「祖父祖母似乎有意……」孫秋娘轉念想到李和與柴氏的態度,依然多少有些擔憂。

    「對於此事,你們倒是比我還緊張些。」李遐玉挑起眉,「莫要胡思亂想,射箭去罷。我的婚事,尚且遠遠不到時候呢。秋娘,你不如多想一想阿嫂罷?如今六禮已經過了納徵,祖母正打算最近便去請期,卜算個良辰吉日。說不得歲末便會成親,由姑臧夫人親自送嫁。茉紗麗是長嫂,你也仔細想想該如何與她相處罷。」

    「阿兄成親還早著呢,到時候再想也不遲。」孫秋娘眨了眨眼,「我們之間姊妹情深,自然是阿姊更為重要。我早便想好了——若有人想娶阿姊,須得經我仔細查探一番方可。姊夫須得配得上阿姊,能體貼照顧阿姊,我才能放心。」

    「……小小年紀,成日想著這些作甚?」李遐玉啼笑皆非,「趕緊去罷,將剩下的一百箭射完。若能十射九中,我們過兩日便去賀蘭山上狩獵。三月三上巳節眼看就要到了,十娘姊姊邀咱們去靈州,也正好帶些皮毛與她。」

    「阿姊,再過些時日,那李八娘便要成親了罷?祖母已經接到了帖子,咱們到底去不去?」

    「盧夫人也不過是為了成全顏面,才給了祖母一張帖子,恐怕心底期盼著咱們一家人都別去,免得場面不好看呢。而且,她成親與咱們何干?在街邊酒肆中瞧瞧熱鬧也就罷了。不過,須得將那滎陽鄭氏諸人的面貌記得清楚些,免得日後李八娘使絆子的時候,咱們尋不著人。為了以防萬一,也須得讓人跟著迎親者,去鄭家走一遭,將諸事都打聽清楚。」教自家養的斥候做這些事,亦算是大材小用了,卻也不得不先行一步。正所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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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戰火漸起

    時至二月末,靈州夏州附近皆出現了假扮為馬賊的薛延陀人。或數十人,或聚集上百人,不斷侵擾邊境附近的村莊。因著大唐邊境防備日漸森嚴之故,番代徵防的府兵們迅速反應過來,很快便展開反擊。然而,薛延陀騎士皆是射藝出眾的控弦之士,不似尋常馬賊那般時常手持胡刀近身作戰,將他們視為馬賊的大唐兵士由於誤判的緣故,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河間府雖早有預料,卻也因著薛延陀人個個兇猛狠辣如餓狼之故,犧牲了許多府兵。五位校尉雖有心立功,但那些薛延陀人實在太過凶狠,即使得勝,也不過是拿府兵的性命堆出來的慘勝而已,根本毫無意義。故而,當李和將果毅都尉、校尉皆召到主軍帳中,欲選兩人負責前往邊境征防對敵之時,五人皆沉默以對,竟無人主動請戰。

    李和掃視著他們,心中不無失望。何長刀與郭巡亦是濃眉倒豎,卻並未出言。

    眼前這些校尉,皆是當年突厥戰敗之後漸漸提拔起來的,靠著偶爾剿滅山匪、圍殺馬賊賺取軍功以助陞遷。他們曾多少有些自大,以為自己戰無不勝,然而在貞觀十五年薛延陀人聲東擊西突然侵襲懷遠縣時,卻因無法控制住戰場上血肉橫飛的混亂場面,險些教敵人破了懷遠縣城。或許過去的記憶給他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在面對強大的敵人之時,他們居然生出了幾分怯戰之意。

    「嘖!真是不成器的混賬東西!平時在演武場上鬥來鬥去,不是很威風麼?怎麼事到臨頭都成了縮頭烏龜?!」李和拍案而起,「你們怕薛延陀那些胡虜?!身為大唐的武官,居然怕胡虜不敢請戰?!若是傳出去,咱們河間府就成了笑話!連老夫的臉都會被你們丟個乾淨!」

    「貪生怕死的混賬,就給老夫滾回家去!河間府要的是勇武的兒郎,不是縮頭縮腦的膽小鼠輩!都給老夫滾出去!別教我再瞧見你們!!郭果毅、何果毅,你們守在河間府,由老夫親自帶人去會一會那些薛延陀的狗奴!」受了斥責的幾位校尉皆有些羞愧地垂下首,如楔子一般立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然而,此時再請戰已然遲了,他們只能漲紅了臉,依舊維持沉默。

    「都尉不可!」郭巡立即行禮,反對道,「不過是數百薛延陀人而已,何須都尉親自前去?都尉理應坐鎮河間府,遣他人去邊境征防才是——某願請戰!」

    「某願往!郭果毅擅長文書之事,還是留在軍營協助都尉得好!」何長刀亦出列道,掃了五位校尉一眼,「不過,薛延陀人上回劫掠不成,很可能會糾集更多賊子南下。如今斥候也尚未查知他們的動向,多點些人前去征防更合適!」

    李和略作思索,讓部曲將謝琰喚過來。原本正全神貫注於練兵的謝琰早已聽聞此事,入得軍帳後,便道:「殺雞焉用牛刀。屬下願作斥候,前去大漠探查薛延陀人的行跡。」若能擔下斥候之責,也方便他操練那些新屬下的默契。演武場上的訓練畢竟有限,且長年累月中大家練習戰陣、箭法、刀法亦很相似,唯一的區別,便是戰場上的歷練。只有真正殺過敵人、勇敢無畏的兵士,才能為他所用。

    李和對他一向放心,一語未發便讓他去了。五位校尉見狀,更是羞愧難當。何長刀點了三人,命他們回去做好準備,翌日便前往邊疆附近巡守。而謝琰帶著手底下的一百二十府兵,於當日傍晚便離開了軍營。

    稍後不久,李遐玉就接到軍營中傳來的消息。訓練有素的二百女兵、二百部曲立刻匯聚在一處,悄悄越過賀蘭山,繞道前往靈州以北的大漠。一明一暗,兩隊奇兵,各自開始探查薛延陀人的動靜。

    二月的大漠,氣候依舊奇詭多變,忽而狂風大作沙暴漫天,忽而風雪交加冰冷刺骨。如此惡劣的天氣,不僅令斥候們的行動越發艱難,缺少糧食的薛延陀人亦是越發暴躁不堪。劫掠大唐村莊失敗後,他們便謀圖聚集部族之力,再度南下侵擾。然而,如今卻被困在大漠中,無糧無草,人馬皆是飢寒交迫。萬般無奈之下,他們也只能靠宰殺凍傷的馬匹,暫時填飽肚子。

    若是眼前出現一支商隊或馬賊,想必這群餓得眼睛發綠的薛延陀人必定會如餓狼一般撲上去啃咬。只可惜,如今無論是商隊還是馬賊,都遠遠地避開了靈州夏州附近的危險之地,他們根本不可能在大漠中遇到任何人——大唐斥候除外。

    離他們不過半日路程之外的綠洲中,來自大唐的一行人,在遮擋風沙的胡楊林內早已建起了氈帳。簡陋的帳篷當中,思娘與念娘正舉著搖搖晃晃的燭火,李遐玉則藉著昏暗的燭光,仔細查看著手中的輿圖:「這樣的天氣,實在很難瞧清楚他們到底有多少人。不過,如今薛延陀尚未徹底與大唐決裂,東有突厥降部侵擾,西有西突厥步步緊逼,他們暫時也不可能生出舉族南下的念頭。不過是某個部族私自行事而已,頂多不超過千人,若是缺衣少食熬不過去,說不得還會折損一兩成。」

    「七八百人?好像也並沒有多少呢。」念娘接道。思娘也道:「咱們一人殺兩個就夠了。」一旁的何飛箭聽得怔了怔,皺著眉頭瞥了兩個侍婢一眼。

    「是啊,七八百個頭顱,實在不想放過去。」李遐玉抿起唇角,「若是讓這些人活著衝到大唐邊境,恐怕會禍害不少平民百姓。」

    「你想殺光他們?」何飛箭難掩驚訝之色,「咱們只有四百人,那可是一千個餓得恨不得什麼都能吃下的薛延陀人!」

    「飢寒交迫確實極有可能讓他們狗急跳牆,但若是氣力不濟,再凶暴也不可能維持長久。何況,阿兄尚有一百二十府兵,可作為奇兵出擊,徹底擊潰他們。」李遐玉回道,「你也莫要小看我家的女兵與部曲,他們每一人都至少殺過四五十個敵人,身經百戰。我們從未小覷過薛延陀人,亦不會輕視自己。以眼下的境況,以逸待勞,出其不意——以少勝多有很大的勝算。」

    「……眼下尚且不知謝三郎他們身在何處,還是小心謹慎行事為好。」何飛箭接道,「此行只是為了探查薛延陀人的動向,咱們已經尋得他們的行蹤,便足夠了。如果貿然行事,反倒有可能陷入苦戰。」

    「戰機稍縱即逝。」李遐玉皺起眉,「若是權衡太多,反倒容易錯過機會。對付這種餓狼,便須得趁他們最虛弱的時候,全都殺個乾淨。若讓他們暫時緩和過來,到時候就會更狠辣,遭殃的只會是懷遠縣的府兵與百姓。」李家人性情中既有固執,亦有一往無前的勇氣,只需有五成勝算,她便會緊緊抓住不放。

    「至於阿兄,我已經派人傳話了,再過一兩日便會有回音。」 原本約定數日之後,在附近的戈壁中會合,如今惡劣的天氣雖說阻礙了行動,但想必也離得不會太遠。戈壁周邊,謝琰能選擇的駐紮之地,攏共也就五六處而已,離得最遠的也只需一兩日便能往返。

    「以四五百人迎戰,實在是太危險了。你不必將自己置於危險之中,由我出戰。」

    「我才是這四百人的首領,當然必須親自出戰。你毫無征戰經驗,怎麼可能擔得起首領的責任?我家的女兵與部曲,每一個的性命都彌足珍貴,絕不會交給你來糟蹋。」

    「我只是不想讓你深陷危險之中——」

    何飛箭還待再勸,李遐玉挑起眉:「我心意已決,你不必再多說了。」

    何飛箭沉默半晌,抬眼道:「若是謝琰勸你,你會聽他的?」

    李遐玉合起輿圖,篤定地回道:「阿兄絕不會如此勸我,他只會贊同我、支持我。因為他心中很清楚,我絕非什麼需要旁人百般呵護的小娘子。戰場上處處都是危險,但我們都能護好自己。」他們之前所經歷的一切,亦都是為了在戰場上能夠遊刃有餘,為了往後亦能並肩作戰。

    何飛箭再度默然。

    翌日,斥候果然帶回了謝琰的消息,稟報導:「謝郎君說,他會與孫郎君兵分二路,從左右兩側奇襲。娘子無須著急,這兩日且好生歇息,看好機會之後再動亦不遲。」

    李遐玉沉吟片刻:「那就定在風沙停止那一日罷。」眼見著風沙就要結束的那一刻,應當是薛延陀人防備最鬆弛的時候。他們根本不會想到,已經有人在旁邊設伏攻擊,恐怕亦來不及拿起武器。當然,如何冒著風沙奇襲,於女兵與部曲們而言,亦絕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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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亦近亦遠

    數日之後,狂嘯的風沙果然漸漸緩和。終於熬過這些時日,依舊凍餓交加的薛延陀人抖去渾身的沙土,正欲翻身上馬繼續南下,一支奇兵卻趁他們毫無防備之時,突然撲殺出來。不過一個照面,使雙斧與橫刀的大唐部曲便殺傷了上百薛延陀人;風沙停歇的間隙中,又有無數箭簇從天而降,射倒了又一群正欲反擊的薛延陀人。

    在慘叫與怒吼聲中,薛延陀人極力控制場面,迅速安排反擊。大唐人卻並未戀戰,疾走數步上馬退離。不少性子急的薛延陀人立即呼喝著追了上去,等待他們的又是致命的箭陣,連人帶馬都被射死射傷。

    薛延陀人不敢再追,派出斥候警戒唐人的動靜,當即清點傷亡。不過,他們只顧著防備唐人退去的方向,側面與後方卻有些疏忽。就在此時,又有三路人馬一齊殺出,衝亂了他們的臨時營地。手持陌刀的大唐騎兵素來是遊牧部族的噩夢,連劈砍帶削刺,不過片刻就取走了上百頭顱。另還有一支吐谷渾人,揮舞著彎胡刀,來回衝殺,不斷收割著敵人的性命。

    惶急之下,薛延陀人馬突圍逃走,先前使雙斧與橫刀的大唐人又轉身殺了個回馬槍,箭陣也再度壓制下來。幾個時辰過去後,將近千人的薛延陀騎士皆死傷殆盡,剩下寥寥幾個活口,都交給了李丁審訊。

    李遐玉披著火紅的觀音兜,走在滿地血腥的戰場上,踏過血肉殘肢,依舊毫不變色。何飛箭默默地跟在她身後,抬起眼看去,滿眼都是絢爛得甚至能灼傷他的鮮豔赤紅。他尚是首度征戰殺人,橫刀揮向敵人之時雖不曾猶豫,但溫熱的鮮血飛濺在身上的時候,卻覺得像被火燒傷似的難受。戰鬥結束之後,他只恨不得能立刻抹去身上沾染的血,也不忍多看那些殘肢敗體一眼。然而,周圍的所有人都比他平靜許多,甚至於毫無反應,彷彿方才的殺戮就像狩獵一般簡單。

    當兩人經過一群倒臥的屍首旁邊時,一個奄奄一息的薛延陀人猛然暴起,舉刀向李遐玉砍過去!何飛箭雙瞳緊緊一縮,心中大駭,忙拔刀欲沖上前去——李遐玉卻迅速反應過來,輕飄飄地退讓兩步,趁刺客氣力耗盡的那一刻,拔出輕刀割下了他的頭顱。鮮血淋漓,潑濕了她的觀音兜,她卻凜冽如出鞘的刀劍,瞬間似三伏烈日一般炫目。

    何飛箭這才倏然意識到,眼前的小娘子確實並不僅僅只是武藝出眾而已——她是真切地經歷過戰場拚殺的勇者,既有常人無法企及的孤勇之志,亦有「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凶殘無情。將她當成尋常小娘子,對她而言絕非維護,而是不信任甚至於輕視。她實在太過特別,他先前所曾想像的一切在她跟前,都充滿了錯漏甚至於幼稚可笑。他雖然是她的貼身護衛,離她這般近,事實上卻相隔遙遠。無論是沉靜時烹茶,或是戰場中殺敵,他們都彷彿像是兩個世界中的人。

    拎著頭顱的李遐玉回首望了他一眼,神色平淡,再轉過頭,瞥見遠遠行來的謝琰時,卻勾起了唇角,將血肉模糊的頭顱扔了過去:「阿兄,這個給你!」

    謝琰漫步走過來,接住頭顱後仔細看了看:「此人的身份不低,應當是部族首領之子。」當然,若非鐵勒大部落可汗之子,這顆頭顱的價值與其他屍首也並無區別。「李丁審訊之後,我們便會知道這個部落的名字,亦可推知漠北草原如今的境況。」大唐許多人心中都清楚,漠北如今正是一片亂局:薛延陀聲望猛降,已經彈壓不住眾部落。回紇等鐵勒部族皆有心向大唐示好,以取代薛延陀的地位。但如今究竟是不是扶持回紇打壓薛延陀的時候,尚需探查出更多消息之後,方能做出判斷。

    「若非咱們攜帶的乾糧、武器都有些不足,趁勢去漠北走一遭亦無不可。眼下連粟特商隊也不去漠北,能打探的消息實在有限。」

    「莫急,回程之後,我會向祖父請戰。你且稍等幾日。」

    「阿兄那些府兵可有傷亡?我們有數十部曲重傷,回去須得好生將養;另有十幾人肢體殘缺,往後只能另作安排。」部曲們衝殺在最前頭,重傷者亦是這幾年來最多的。女兵們皆在後方射箭壓制敵人,倒是安然無恙。

    「也有些重傷者,卻並未致殘。」謝琰道,「幸而慕容郎君及時趕到,否則這場戰鬥不會結束得如此順利。」說話間,他已經來到李遐玉身側,卻彷彿並未聞見她滿身的血腥味一般:「若我麾下能有四五百人,今日之戰,必能更加乾脆利落。」

    「那阿兄可須得趕在大戰來臨之前,升任果毅都尉才行——」李遐玉微微笑了起來,「姊夫呢?怎麼不見他?他怎會知道咱們在此處追蹤薛延陀人?莫非是十娘姊姊得了什麼消息,讓他過來助我們一臂之力?」

    「方才時間太緊,我並未細問,應當是李十娘或李都督的意思罷。」謝琰回道。他心中很清楚,自己與慕容若之間雖已經互相信任,但彼此的交情尚未到對方主動領兵來協助的程度。而且,如果沒有得到確切的消息,慕容若便是想相助,亦無從下手。

    「是十娘聽孫小娘子提起,李娘子近日領著女兵部曲出了遠門,猜測薛延陀人必定有異動,這才讓我來了。」隨著一聲輕笑,慕容若疾步行來,上下打量著兩人,笑道,「雖說我早已領教了你們二人的『膽大妄為』,卻也不曾想過,你們竟想將這些薛延陀人盡數殲滅。原本李都尉差遣你們出來,只是讓你們做斥候罷?這天下間,有幾個當斥候的會將中軍的活計搶過去?」

    「遇見戰機,便須得緊緊抓住,哪裡還分什麼斥候、中軍?」李遐玉道,「也是姊夫來得太巧的緣故,更方便我們順勢而為。不然,可能還須得反覆衝殺好幾回,才能將他們徹底打散,而後分而滅之。」

    她一聲聲的「姊夫」,似乎令慕容若聽得十分歡喜,揚眉大笑道:「得了我鼎力相助,你們打算如何謝我?」

    李遐玉微微側首,略作思索:「待日後你們親迎禮時,我少打你幾下如何?定不會教你渾身青紫地去見十娘姊姊,免得反倒讓她心疼。」一頓棍棒總歸是免不了的,以都督府眼下的境況,到時候也不會有多少世家貴女會湊這個熱鬧,只能以僕婢充數。一群娘子軍湧出來,若是無人膽敢對新郎下手,殺一殺他的威風,不僅親迎禮少了幾分熱鬧,亦更顯得李丹薇身邊沒有什麼撐腰的姊妹。

    聞言,慕容若再度朗聲大笑:「那我便事先謝謝你手下留情?」這位小娘子的凶殘,他曾目睹過無數遍,若真下了狠手給一頓殺威棒,恐怕儐相們都抵擋不住。如今得了她的許諾,看著熱鬧打得輕些,卻也正合他意。

    「若慕容郎君不嫌棄,我願自薦為親迎禮儐相。」謝琰含笑接道,「勉強也能詠幾句催妝詩,替你擋一擋棍棒。」

    「便是你如今不提,我也早有此意。」慕容若笑道,「我們吐谷渾的兒郎實在不擅長催妝詩,來了靈州之後又不認識什麼文人士子,我一直都發愁到時候該如何是好。先前還曾想過讓十二郎幫我去找,但他如今見了我就冷哼,哪裡願意幫我?只你一個究竟夠不夠?能不能多找幾個?」

    謝琰道:「說不得玉郎也能幫上忙。你安心罷,李都督親口許的婚事,誰都不敢太過為難。若是你私下去尋李都督訴苦,他可能還會指點你一二,或乾脆給你派幾個文采斐然的儐相助陣。」

    慕容若略作思索,讚道:「好主意,適當示弱也無妨,我回去便試上一試。」

    「請期之後,到底定在哪一日?」李遐玉又問,「也不知李九娘的婚事是否已經定了下來,不然,你們只能儘量往後選日子了罷?」長幼有序,李八娘嫁了出去仍有李九娘在前。李丹薇也十七歲了,歲末之前完成婚事便已經算是遲嫁。然而,如今許多世家因疼愛女兒的緣故,皆是早早訂下婚事,直至十七八歲才會完婚。李九娘與李丹薇的婚事定得有些趕,行六禮持續的時日,在世家貴女之間也算得上匆匆忙忙了。

    「九娘出嫁定在仲秋,我們定在深秋,只隔數日。不過,九娘自長安出嫁,十娘自靈州出嫁,倒也並不妨礙。」慕容若答道。

    三人立在戰場上談笑自若,周圍的屍山血海於他們毫無影響,彷彿只是偶然在歡快的宴飲時遇見,身處在花團錦簇的園子當中一般。何飛箭目光微沉,遙遙地望著他們,心中百般滋味齊齊湧了上來,複雜難言。旁邊走過幾名正在打掃戰場的部曲,平日與他頗為相熟,笑鬧著推了他一把:「何二郎君立在這裡發呆作甚?別幹看著,和俺們一起抬屍首去!」

    看他們輕輕鬆鬆各扛起兩具無頭屍首,而後依舊談笑著回轉,何飛箭強忍住渾身的不適,也搬了一具屍首跟在他們後頭。然而,當瞧見眾人往大沙坑中投下屍首,坑裡頭層層疊疊都是屍體的時候,他再也忍耐不住,臉色鐵青地狂奔到一旁吐了起來。

    吐得天昏地暗之後,昏昏沉沉之間,他被人帶回了綠洲旁的營地,餵了些乾糧煮成的羹。半夜醒過來時,周圍鼾聲一片,而他渾身交雜著血腥與酸臭之氣,聞著便令人作嘔。

    於是,何飛箭披上裌襖悄悄地出了帳篷,來到胡楊林中的小溪下游,捧起冰涼的水洗去身上粘膩的血。正猶豫著是不是該跳進去將渾身上下都洗刷乾淨,他忽然聽見上游響起了水聲。循聲走過去,便見謝琰正坐在溪邊倒下的乾枯胡楊木上,緩緩地擦著他的橫刀。飽飲鮮血的雙刃閃爍著不遠處的火光,卻顯得格外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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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7 00:25:4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 直言相詢

    瑩瑩刀光映照在謝琰臉龐上,帶著幾分遮掩不住的鋒銳,又隱隱含著世家公子的雅緻飄逸,形成既矛盾而又融合的別樣氣度。他一寸一寸地細細擦拭著手中的橫刀,片刻之後舉起來認真端詳,又將劍柄劍鞘等易藏污納垢之處繼續擦得一乾二淨。他的動作始終非常輕柔,如同捧著的並非武器而是易碎的瓷器一般,異常珍視。任誰瞧見這一幕,都會明白這柄橫刀對於他的意義。

    良久,橫刀終於入鞘,收起了殺伐之氣,少年將軍也徹底化為了貴族公子,舉止優雅從容。他挺直背脊,坐在枯木上,猶如宴飲之中正襟危坐,輕睇一眼,而後又緩緩閉上雙目。暮春的風自他身邊拂過,依舊帶著刺骨寒涼,將他的衣裾吹得飄飄揚揚。

    被他全然無視的何飛箭上前一步,沉聲問:「你們都覺得,我是個懦夫?!」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此乃仁也。」謝琰淡淡地回道,「無論何人,都不會天生熱衷於殺戮。首度殺人之後,心懷畏懼或不忍,亦是尋常之事。若是殺得多了,便會漸漸麻木,不將敵人的性命放在眼中,如此反倒並非好事。」即便是為了保家衛國,為了報仇雪恨,取萬千人性命鑄成功業,亦絕非什麼仁德之事。以殺止殺、以戰止戰,固然是他所願,但在殺伐真正結束之前,仍須無數條性命往裡頭填。然而,作為大唐將士,卻也別無選擇——否則便只能眼睜睜地目睹當年長澤縣的慘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

    「我其實很清楚,他們都該死!如果讓他們衝進懷遠縣,咱們大唐的百姓必定會傷亡慘重……可這麼多屍首倒在眼前,實在是……」何飛箭盤腿坐下來,「你……你們首次殺人的時候,是什麼年紀?也同我一樣……難受?」

    「貞觀十五年,夏州長澤縣破之後。」謝琰接道,「我十一,阿玉八歲,玉郎六歲。那一夜,我引弓射箭,殺了十來個薛延陀人。而後我們又一起殺了馬賊。當時滿心仇恨,毫無懼怕,雖心有不安,回過神卻已經有些麻木。至於阿玉,殺了馬賊之後也很是慌張。」想起昔年舊事,他的聲音彷彿輕了許多,似乎一時間沉浸在過去之中。

    何飛箭怔了怔,想是從未料到他們竟然經歷過那般淒慘可怕的過去。良久,他方咬著牙道:「像你這樣的世家子弟,我從來都很蔑視。裝腔作勢,一句話要掰成好幾句來說,拐彎抹角,只知道宴飲馬球,讀那些酸書作那些酸詩賦,從骨子裡瞧不起寒門子弟……所以,我很厭惡你。」

    謝琰似笑非笑:「我早已有所覺。眼下你並非我的府兵,再如何厭惡我亦是無妨。他日若成了我的下屬,有逾禮抗命之處,必定以軍法處置。你這般的脾性,也只能多受幾回軍法,才能磨得圓潤些。在我看來,有才有能之人,方有資格驕狂,否則便只會惹是生非罷了。故而,我對你,亦並無好感。」他並不在意某些毫無影響之人對他的觀感,他們的好惡對他而言並無意義,何飛箭亦在其中。當然,在這種彼此坦率地表明態度的時候,他亦不介意說出自己的想法。

    何飛箭垂下首,又道:「剛開始,是我爺娘覺得元娘很好,想娶回去作媳婦。我那時已經許久不曾見她,以為她仍是像以前那般一板一眼喜歡訓人的模樣,打從心底不願娶她。」然而,後來他卻發覺自己錯了。他或許從未變過,她卻早已不復當初,既陌生又熟悉。「我心疼她,想全心全意待她好,想娶她家去——原本我打算回去後,就稟告爺娘,請他們出面讓官媒去提親。」

    謝琰有些意外,完全不解為何這些話何飛箭會說與他聽。但若是這少年郎想將一片真心捧給元娘,將這些話都告訴她,他自然更是千般萬般不情願。待聽聞他打算提親後,他的眸光微動,有些冷淡地道:「我絕不會讓元娘嫁給你,你配不上她。」

    何飛箭猛然抬起頭,幾乎是咄咄逼人地怒喝道:「我確實配不上!誰才能配得上她?!你麼?!你既然待她並非兄妹之情,為何不敢提親?!」

    「還不到時候。」謝琰道,「不過,無論我何時提親,都與你無干。」

    「你如果打著一邊拖著她,一邊去娶什麼世家貴女的心思,我絕不會放過你!!」何飛箭雙目一片通紅,惡狠狠地威脅道,「你們這些世家子,就是瞧不起寒門!只想著什麼門當戶對!!如果你對不起元娘,我一定會殺了你!」

    謝琰挑起眉,從懷中又取出李遐玉的輕刀,慢慢擦拭起來:「元娘配得上最出眾的郎君,最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日子。所有能給她的,所有她想要的,我未來都會給她。這世間唯有我才能做到。而你,與我們毫無干係。我們的家事,也無須你來指手畫腳。」

    何飛箭原本繃緊的身體忽然便鬆垮下來,咬著牙無話可說。確實,他又有什麼資格來為李遐玉出頭?非親非故,頂多也不過是青梅竹馬而已。而反觀對方,他早便是李家的義孫,李遐玉、李遐齡姊弟二人最信任的兄長。李家什麼事都願意交給他去做。年紀輕輕便是六轉的上騎都尉,又是軍府旅帥,憑著這回的軍功,一定還能繼續往上升。校尉,甚至果毅都尉、折衝都尉,他似乎都唾手可得。

    他們實在相差太遠,並不僅僅只是出身,而是能力——甚至於魄力。在他渾渾噩噩混日子,自以為很了不得的時候,謝琰與李遐玉二人便已經開始冒著性命危險四處追殺馬賊了。所以,他們之間的距離才會愈來愈遠,直至他無法企及。

    謝琰撣了撣衣角,握著輕刀立了起來,居高臨下地望著猶如鬥敗之後夾著尾巴的狼一般的少年郎:「你有心為阿玉考慮,我替她承你的情。不過,那些會讓雙方長輩生出誤會的事,往後還是少做得好。」

    「……」何飛箭垂著頭沉默不語。

    謝琰轉身走開了,何飛箭倏然抬首,便見他徑直走向李遐玉的帳篷,一路上遇到好些巡邏的部曲與女兵,卻沒有任何人阻攔。他打從心底生生地悶出了一口血——終於明白這混賬到底為何不敢挑破心思了!在不曾確定元娘的心意之前,他藉著義兄的身份能做的事實在太多了!如同眼下,若非他是義兄,怎可能隨意出入李遐玉的帳篷?!換了其他任何人恐怕都會忌諱一二罷!

    謝琰自然並非那等唐突的登徒子,他不過是見帳篷中燭光明亮,知道李遐玉尚未就寢,這才情不自禁進去看看她罷了。進入帳內後,果真見她正拿著輿圖比劃,眉頭微蹙,便笑道:「這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事?連歇息也顧不上了?待明日再看也等不得?」

    「阿兄怎麼也尚未歇息?」李遐玉接過他擦拭乾淨的輕刀,低聲抱怨道,「我睡不著,總覺得咱們這次若就這麼回去了,必定會錯過漠北大亂的時機。不過,遊牧部落時常遷徙,從以前畫的輿圖中亦很難推算出什麼。」

    「『就這麼回去』?」謝琰失笑,「拿著將近一千首級凱旋,已經足夠我再升一兩轉了。我與憨郎都很滿足,倒是你未免也太心急了些。咱們糧草不足,又傷者眾多,便是眼前再出現一千薛延陀人,也只能暫且退回去。」他們阻止了薛延陀人南下侵擾,在旁人看來,功勞也已經撈夠了。自己大口吃了肉,也總須得讓旁人飲幾口湯罷,否則河間府內必定會人心不穩。

    「是我有些急躁了。」李遐玉垂下眸,「最近心境總有些浮動,回去之後,還是陪著祖母去尼寺中齋戒一段時日得好。」或許是殺氣太重的緣故,又或許是何飛箭跟在身後的緣故,她偶爾會覺得自己的情緒有些不穩定,作戰的念頭也愈來愈激進。

    「我已經與何飛箭說清楚了,他往後再也不會纏著你。」謝琰忽然輕描淡寫道。

    李遐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倒是並未懷疑他的動機:「無論我如何明示暗示,他都不理會。阿兄出手,片刻之間就將他收服了……他若能徹底想清楚,也算是件好事。我如今無心婚姻之事,也莫要耽誤了他。」

    「他不適合你。」謝琰接過話,「不過,你也該想一想,自己想要一樁什麼樣的婚事,想嫁個什麼樣的郎君了。若非實在遇不上合適的,想必祖父祖母都不會同意你出家,孤孤單單地在寺觀中過一輩子。」

    「阿兄怎麼知道……」李遐玉怔住了。

    謝琰勾起嘴角,烏黑的眼眸定定地望著她:「你心中在想些什麼,還有我不知道的?」

    被他這樣凝視著,李遐玉忽然覺得雙頰有些發熱,不自在地捲起了輿圖:「我……我會好好想一想,待我想清楚之後,再議婚事罷。阿兄……阿兄不是也到年紀了麼?怎麼不見你考慮婚姻之事?你什麼時候給我們娶個阿嫂家來?」

    謝琰將輿圖從她雙手中抽了出來,收成捲軸親暱地敲了敲她的額頭,笑道:「待到你想明白的時候,我再告訴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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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7 00:25:5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七章 端倪初現

    就在河間府厲兵秣馬,準備抗擊南下侵擾的薛延陀人之時,謝琰、慕容若、李遐玉一舉殲滅敵人的好消息迅速傳了回來。前來報信的是謝琰的親信府兵,精氣神十足地將征戰的細節一一道來,聽得李和禁不住拍案大笑。旁聽的郭巡只要想到自家大郎亦在其中,便已是難掩喜色,校尉們的神色亦是越發複雜。而府兵們則紅著眼圍著馬廄轉,看著悠閒啃食的駿馬上掛著的纍纍頭顱,各種羨慕嫉妒恨。

    沒幾日,謝琰等人便回到大唐境內,照例尋了書記官報功,又與李和、郭巡密談了一番。何長刀留了兩名校尉在邊境附近繼續警戒防備,也回到軍營中。瞧見往吏部報功的文書之後,他不禁咬牙暗恨,何飛箭的年紀還是小了些。不然,這一回他殺了三五個敵人,亦是個極好的開端。

    謝琰有心說服李和,往漠北走一遭,亦讓慕容若勸說李都督。不料,李都督與李和兩位老將並不同意,認為漠北草原上如今情勢詭譎,捲入其中只會失去大唐冷眼旁觀的立場。若是假扮商隊或馬賊則更加危險——薛延陀人哪裡捨得這種就掛在嘴邊的肥肉?恐怕到時候會淪落到數個部落一起爭搶圍剿的境地。不如就此讓那群餓狼彼此狠狠地撕咬一番,無論能內耗多少,皆是大唐得利。

    於是,謝琰便只能繼續待在軍營中練兵。不過,也因這回屬下們都報上了功勞,至少能升一二轉的緣故,大家都對他無比信服。便是先前由於他太過年少,而對他心懷不滿的隊正吳六,如今也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只恨不得天天替他端茶倒水,時時聽他訓斥。

    郭璞這回足足殺了十來個敵人,以郭巡的人脈,應當能讓他取得二轉功勛。眼見著軍功即將趕上隊中其他府兵,隊正、副隊正卻都沒有任何空缺,多少有些阻礙了他的陞遷之途。不過,他倒是漸漸放平了心態,沒有再著急。橫豎已經在上峰面前留了名號,若有機會,謝琰必不會忘記提拔他。以謝琰的能耐,恐怕底下這一群拿得出手的親信,日後都會有不小的前程,他只須緊緊跟著就是了。

    收到謝琰傳回的訊息後,回到莊園中休整了幾日的李遐玉頗有些失落。不過,思及自己湧動不安的情緒,且已然許久不曾陪伴柴氏,她很快便歸了家。祖孫兩個帶上孫秋娘,一同去了縣城外的天心尼寺齋戒誦經。

    轉眼之間,初夏再至。此時雖然已經漸漸炎熱起來,但時不時清風徐徐,依舊是舉家出遊、宴飲玩樂的好時候。又逢休沐之日,兩騎飛奔而來,在李宅門前勒馬停下。大管事李勝迎了出來,笑眯著眼:「兩位郎君可算是回來了。某方才接到消息,姑臧夫人已經到了靈州,在新購的別院中安置下來了。阿郎與娘子皆不在家中,玉郎正在進學唸書,某實在做不得主,兩位郎君可有何吩咐?」

    跳下馬的孫夏立時便呆住了,漲紅了臉,半晌都說不出話來。謝琰瞥了瞥他,微微一笑:「姑臧夫人不同旁的長輩,我們很該馬上去拜訪才是。若是太遵從繁文縟節,恐怕夫人才會不歡喜。不如,你先替我們送張帖子去問候一聲罷,就說我們立刻前去拜會。祖母、阿玉與二娘仍在天心尼寺?可已遣人去給她們報信?」

    「娘子原本便定在今日歸家,所以某尚未派人前去。」李勝回道。

    謝琰便又翻身上馬:「我去帶個信,順便將她們接回來。阿玉、二娘都須得隨我們一同去才好。另外,你再給都督府的十娘子、慕容郎君捎個信。憨郎,你且帶著玉郎先往靈州趕,到時候在城門外等著我們便是。」說罷,他便撥馬離開了,只留下孫夏仍立在原地發愣。李勝與周圍的僕從見狀,皆忍不住搖著首笑了起來:李家多少年都不曾有什麼喜事了,這回他們都打算大展身手,好好準備一番。

    天心尼寺就在弘靜縣城郊外,謝琰催馬快行,不多時便來到尼寺外。這間尼寺前後共有三進,第一進為供奉佛祖菩薩的正殿、側殿以及鐘樓、鼓樓;第二進是比丘尼與居士們居住的靜室、寮舍;第三進則是專供官眷們齋戒靜修的精舍院落。因甫修繕不久的緣故,殿堂皆雕欄畫棟,階前開滿了芍藥,既有寺觀的莊重,又頗帶幾分華美。

    守候在寺門前的年幼比丘尼正在打掃,見有男檀越進來,禁不住悄悄瞧了幾眼。旁邊的年長比丘尼輕輕咳嗽一聲,抬首向著謝琰雙手合十行禮。謝琰亦合十回禮,目不斜視地往裡而去。因李家常年在天心尼寺齋戒、做道場,施捨了不少香油錢的緣故,他已經來過尼寺多回。寺中的比丘尼早已認識他,若無女眷格外看重禮節須得迴避,便不會詢問阻攔。

    柴氏最常住的精舍中植滿了牡丹與芍藥,此時各色花朵纍纍,景緻正好,可惜卻無人欣賞。謝琰走入月洞門內,一眼便瞧見守候在東廂房前的思娘與念娘。廂房的門緊閉,裡頭隱約傳來低低的兩句誦經聲,令他的腳步略微停了停。

    雖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只恨不得能立刻疾走過去瞧一瞧心上人,謝琰卻仍舊按捺住滿心的思念,步伐一轉,先去正房拜見柴氏。將姑臧夫人已至的消息相告之後,柴氏略作思索:「你安排得很妥當。能立刻見到你們,姑臧夫人才會歡喜,倒也不必拘泥什麼安置妥當後再見面的禮節。不過,且別太過匆忙,自家中帶些禮物過去才不會失禮。去罷,將元娘與二娘都帶過去。」

    「是。」謝琰行禮告退,而後便飄然去見李遐玉。

    兩個貼身侍婢見他來了,才想通報,卻被他制止了。推門入內,就見李遐玉正端坐在簡陋的松木書案邊,舉筆抄寫經書,一邊抄寫一邊輕輕唸誦。她微微俯著首,眼睫如羽扇般上下飄動著,遮住了那雙動人的烏黑眸子。挺直而小巧的鼻下,柔嫩飽滿的櫻唇時不時淺啟,教人實在是看得轉不開眼去。

    謝琰立在門邊凝視著她,好半晌,才舉步輕輕來到她身側,垂眼看去。李遐玉彷彿並未發覺他的到來,心無旁騖地繼續抄寫,提筆蘸墨,經折上的字皆是極為漂亮的飛白書,足可拿出去當作法帖。而她身畔另一側已經堆滿了經折,也不知每日都抄寫了多久,卻讓他不由得有些心疼起來。

    於是,謝琰不聲不響地在她身旁坐下,亦從筆山上選了一支狼毫,舉筆點墨抄經。他用的是力透紙背、鋒芒畢露的行書,速度極快。兩人就這樣坐在一處,同時筆走龍蛇,雖然靜默無聲,瞧上去卻分外和諧相稱,猶如神仙眷侶一般。

    念娘與思娘對視一眼,勉強壓下心中暗生的疑竇,繼續退到門外,維持靜默。

    謝琰從未背過佛經,對經文有些生疏,抄得斷斷續續。李遐玉抄完一卷,他堪堪抄了半卷,便同時擱下了筆。

    李遐玉禁不住睇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雙眸中滿是笑意:「便是阿兄有心幫我抄經,心不誠,半途而廢,亦是不作數的。」

    「權當作習字就是了。」謝琰勾起唇角,回道,又將姑臧夫人之事與她說了。

    李遐玉自是欣喜非常:「說來,也有些年頭不曾見夫人了,咱們立刻就走罷。祖母可有什麼吩咐?思娘,去將二娘喚過來,讓她多帶些最近繡的香囊與經卷,也正好送人。」她喜愛臨摹法帖,來到天心尼寺後,除了習武之外便成日抄經不止;而孫秋娘則是每日只抄一卷,其餘時候不是看她抄經,便是繼續做她的女紅鍼黹。大半個月下來,兩人都頗有積累。

    「你抄的經書也挑幾折送過去罷,心誠則靈。」謝琰接道,隨意地翻開那些經折,挑了幾份他最為欣賞的。李遐玉深信他的眼光,看也不看,便命念娘取來檀木盒子,將經折都安放妥當。

    「阿姊!」孫秋娘住在西廂房中,很快便趕了過來,有些緊張,「經卷送給姑臧夫人,香囊送給阿嫂,她們會喜歡麼?」

    「你的女紅做得這般好,誰不喜歡呢?」李遐玉笑著寬慰她,「安心罷。」

    孫秋娘這才略微鬆了口氣:「那我再去挑一挑,阿姊與謝家阿兄稍等片刻。」說罷,她便又急匆匆地提裙奔了回去。原本今日便要離開天心尼寺,該收拾的都已經收拾妥當了,她要從那些封好的箱籠裡找出合適的禮物,也須得費些時間。

    不過,這正合謝琰之意——他總算得了機會與意中人單獨相處,於是便帶著李遐玉來到院中的牡丹芍藥叢內,低聲細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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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靈州再會

    靈州一側的城門外,車如流水馬如龍,正是熱鬧的時候。數匹輕騎快馬自驛道上飛馳而來,堪堪在一輛四角垂著流蘇瓔珞的牛車邊停了下來。幾名相貌極為出眾的少年少女匯聚在一處,引來周圍好奇的目光,他們卻絲毫不放在心上。

    「十娘姊姊怎麼坐著牛車過來了?」李遐玉驅馬來到牛車畔,敲了敲車廂,「莫不是先前送你的好馬,崔縣君仍不許你騎?」她眼角眉梢含著笑,言語中帶著幾分頑笑之意,毫無生疏之感,就似前兩日方見過面一般。

    「如今我阿娘倒是無妨,只是祖母十分不喜,即將往長安出嫁的九娘又成日嘀咕。也不過是顧全她們的顏面罷了,省得留在家中這些時日成天給我找不痛快。」車中傳出李丹薇的笑聲,「而今你可算是從尼寺中回來了,過兩日便去你家莊園中痛痛快快地騎馬打獵,也好鬆一鬆筋骨。」

    「就等著你去呢。」李遐玉道,回首又望向謝琰,「阿兄,下回休沐,一起去賀蘭山狩獵如何?咱們也許久不曾上山了,不拘什麼灘羊、熊瞎子、大蟲,獵得好皮毛,正好送給十娘姊姊和新嫂子,恭賀她們大喜。」

    謝琰溫柔地瞧著她,勾唇笑道:「做她們的禮物倒也合適,不過你的那一份亦不會少。」

    李遐玉眨了眨眼,輕快地回道:「那我便等著阿兄射的獵物了。」

    兩人看似與往常並無什麼不同,卻在細微之處顯露出些許微妙的情愫來。一向粗枝大葉又只想著近在咫尺的新婦的孫夏,早已習慣他們相處一時間並未多思的李遐齡,都並未察覺異常。孫秋娘卻暗暗在二人之間看了好幾個來回,探究的視線悄悄地在他們身上流連不去。

    她原本亦以為這兩位之間僅是兄妹之情,但方才在尼寺中見到的景象,卻令她不自禁地生出了幾分警惕與危機:立在花叢中的二人,一個垂眼柔和淺笑,一個仰首神色明媚,喁喁低語間帶著些許繾綣曖昧,又彷彿再自然不過。當時她心中立刻浮現出了許多描摹男女情愛的詩賦,種種描繪放在他們身上,竟然絲毫不違和。

    或許他們以為她年紀尚幼,不必與她明說,但她心中卻隱隱湧出些許因被欺瞞而生出的悶氣。若是換了任何人,她都能斬釘截鐵地說,此人絕對配不上阿姊。對著謝琰,她卻什麼反對的話也說不出來。因為她心中其實很清楚,謝琰對於阿姊而言是特別的。他們曾經共患難,一起熬過了危機與痛楚。他們原本便比尋常義兄妹甚至嫡親兄妹更信賴、更親密,相依相伴,甚至能以性命相托。若是這樣的情意化為了男女之情,這世間恐怕再無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擋他們在一起。

    「喂!你發什麼怔呢?走了!」

    一聲呼喊令孫秋娘猛然回過神來,再望過去,眾人已經撥馬往城門去了。李遐齡挑眉打量著她,眯起眼:「你……總是盯著阿兄看作甚?」他目光中充滿了防備,又隱含著幾分不喜,猶如戒備任何少年郎接近李遐玉一般,對向著謝琰含羞帶怯的少女都懷著不滿。

    心中明白他想茬了,孫秋娘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啼笑皆非地輕叱道:「蠢貨!」該仔細觀察的時候便遲鈍,不該多想的時候偏偏又浮想聯翩。她突然很想知道,眼前這個蠢貨若是得知最喜愛的阿姊即將被最崇拜的阿兄奪走,又會作何感想——不,她才不會將此事告訴他呢,就讓他自己慢慢發現、慢慢苦悶糾結去罷。

    李遐齡狐疑地望著她,不忘回一句:「你才是蠢貨。大庭廣眾之下,盯著個男子看得眼睛都不眨,任誰都會懷疑罷?你也不是七八歲的小娘子了,言行舉止還是從容大度些為好,免得引人誤會。」

    「也只有你才會這般胡思亂想。」孫秋娘不再理會他,催馬追了上去。李遐齡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的背影,喃喃道:「雖然她好歹也是表姊,生得也不差,自幼識字習武,又精通女紅鍼黹,打理內宅亦有些手段——但,無論如何,她都配不上阿兄,還是須得勸她想開些得好。阿姊都不急著婚配呢,她也不過十一,急什麼?」

    不多時,這一行人便來到離坊市不遠的某個裡坊內。不必刻意尋找,便見一座三路五進的大宅院側門附近,許多身量高大的鐵勒人正忙碌地卸著行李箱籠。慕容若仔細打量週遭,忽而道:「我的別院就在這座裡坊的隔壁,相距不遠,往後倒是方便來往。」

    「你這才認出來?」謝琰似笑非笑,「住在都督府,已經習慣將那裡當成家了罷?」

    慕容若臉不紅氣不喘,頷首道:「在都督府中居住,每日都能得到都督的指點,自是獲益匪淺。何況,時不時也能見著十娘,總比孤孤單單住在別院中愜意多了。想來,謝三郎你雖然尚未說親,也能夠理解罷?」

    「呵。」謝琰不緊不慢地回了一個淺笑。想在他面前炫耀,慕容若這傢伙還早得很呢。近水樓台先得月這等招數,他早已經使得再純熟不過了。

    正在下牛車的李丹薇聞言,斜了兩人一眼,把著李遐玉的手臂,離得這兩人遠遠的:「非禮勿聽。」李遐玉噗嗤一聲笑起來:「阿姊可是害羞了?慕容郎君這般直率的脾性,倒是比那些個總喜歡讓人猜來猜去的世家公子好多了。」

    「太直率了,偶爾也教人招架不住。」李丹薇橫了她一眼,又牽過孫秋娘,「別理會他們,咱們自去拜見姑臧夫人罷。」說著,她又喚上李丹莘、李遐齡兩個,將慕容若、謝琰、孫夏都留在外頭。

    三個年長些的少年郎彼此瞧了瞧:孫夏因緊張的緣故,腦筋都已經僵硬了,對於眼下的狀況完全摸不著頭腦。慕容若的神色間有幾分意味深長,含笑打量著兩人。謝琰則依舊從容自在,步伐依然優雅瀟灑:「你瞧,慕容,被嫌棄了罷。」

    慕容若微微一笑:「嘖,這種你來我往,你再羨慕,一時間亦不可得。」

    眾人入內拜見,早已接到帖子的姑臧夫人自是高興非常,挨個將三個小娘子親親熱熱地攬進懷裡,又拉著李丹莘、李遐齡仔細打量:「果然都長大了,便是年紀最幼的秋娘、玉郎,也很有些少年少女的模樣了。這兩年一直待在涼州,每每想到你們便有些寂寞,所以便索性提早帶著茉紗麗過來了。這孩子從未離開過涼州,也想早些過來熟識靈州之事,免得日後因不適應而鬧什麼笑話。」

    依舊身著鐵勒服飾的茉紗麗微微含羞,向李遐玉與李丹薇行禮,又仔細瞧了孫秋娘幾眼:「我照著記憶,給你們繡了幾條鐵勒長裙,也不知身量合不合適,你們喜不喜歡。」她的漢話仍說得有些生硬,卻比以前流利多了。話音方落,她身邊的侍女捧出幾件華美的長裙,抖開之後,便見那些花紋都以金線銀線繡成,顯得格外璀璨豔麗。雖說是鐵勒服飾,但瞧起來頗有胡族風情卻並不突兀奇怪,也很適合騎馬時穿著。

    李遐玉三人自然讚歎不已,當即便決定立刻去換上這身新衣裳。孫秋娘也將香囊取出來,送了茉紗麗好幾個。茉紗麗亦是十分驚喜,愛不釋手地拿在手中細看,真情實意道:「秋娘的手藝比我好多了,我恐怕是繡不出這般好看的花兒。」

    小娘子們歡笑著走遠,孫夏依依不捨地收回目光,滿臉通紅地向著姑臧夫人問好。慕容若、謝琰也各自行禮,在下首端坐。姑臧夫人含笑打量著他們,格外看了慕容若幾眼:「慕容小郎如今也算得償所願,總算沒有辜負你待在涼州東奔西走那段時日。」

    「姑臧夫人願為孩兒說好話、提親事,孩兒一直感激不盡。」慕容若回道。

    「只是覺得你滿腔情意,日後不會辜負十娘,應當是個不錯的夫君罷了。」姑臧夫人笑道,「以我來看,十娘在都督府過得並不自在,待在涼州的時候才快活。所以,嫁了你之後,無論是去吐谷渾或是待在靈州,想必都比未嫁時更好。」

    「我已經打算暫且留在靈州了。她在都督府雖然不快活,但到底捨不得離家人好友太遠。靈州亦是個建功立業的好地方,從這裡一步一步往上走,說不得日後也能像契苾可汗那般,成為赫赫有名的將領。」慕容若道。

    「你與三郎都是有天分的,出身又不尋常,往後定能走得更高更遠。」姑臧夫人頷首微笑,又禁不住看向孫夏,越看越是喜歡,「憨郎人老實,也沒有你們那些滿腹的小心思,只需跟著你們便足夠了。」

    聽見自己的名字,孫夏立即很有精神地挺直了腰:「夫人,我一向只聽三郎和元娘的話!」

    姑臧夫人笑了起來:「日後也只管聽他們的,不會錯。若是三郎與元娘不在,你就聽慕容小郎和十娘的。茉紗麗也是個性情純真的孩子,你們倆正好簡單地過日子。複雜的事,就交給他們四人去謀劃罷。」

    「是!」孫夏答應得十分爽快,謝琰、慕容若也含笑行禮。

    不多時,小娘子們便都換了身鐵勒長裙,輕快地走了回來。烏髮烏眸配上胡族風情,也教人看得轉不開眼去。茉紗麗則換了漢人的及胸襦裙與半臂,深褐色捲髮盤成了單螺髻,瞧起來亦是別有一番韻味。

    孫夏、慕容若當即看直了眼,一時間捨不得轉開視線。謝琰的目光略有些隱晦,卻也是一瞬不瞬地凝望著。李遐玉毫無察覺,孫秋娘來回看了看,忽地恍然大悟:原來只是謝家阿兄一人相思麼?!但好像又有哪裡不對勁?紛紛擾擾地想了半天,她決定不再給自己找麻煩了——阿姊遲早都要嫁人,與其嫁給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人家,將她遠遠地帶走,不如就嫁給自家人呢。如此,大家永遠相親相愛生活在一起,豈不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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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0-17 00:26:2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章 閒來遊獵

    塞外的種種風雲變幻,與靈州世家百姓們的生活似乎毫無關聯,眾生依舊熙熙攘攘、利來利往。無論薛延陀人是想議和求親,還是意圖劫掠叩關,只要被府兵的血肉擋在邊疆之外,亦不過是眾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而姑臧夫人來到靈州的消息甫傳開,便如巨石入水中一般,自然而然地震盪起了陣陣漣漪。不僅都督府盧夫人、刺史夫人立刻命人準備宴飲給她接風洗塵,其餘貴婦也不約而同地想起當年她自北疆歸來時,眾人前去相迎的盛大場面。擁有兩個身居高位又深得聖人信任的兒子,任誰都不敢小覷這個鐵勒胡婦。

    不過,因李家從未宣揚過這樁婚事的緣故,一時間靈州城內的官眷貴婦們都有些疑惑,姑臧夫人究竟為何而來。亦有極少數消息靈通的,得知其中原委之後,更是驚訝無比。那孫家本是蓬門陋戶,如今六親皆喪依附李家而生,孫夏眼下亦不過是個區區隊正而已,何德何能,竟能成為姑臧夫人的孫女婿?且不說契苾何力與臨洮縣主,契苾沙門乃是堂堂賀蘭州都督,三品位階,又如何能瞧得上他?都說高門嫁女低門娶婦,當然也不乏反其道而行之者——猶如京中漸漸盛行的榜下捉婿,卻也須得此婿高中進士前程遠大,方能入得女家之眼。尋常官宦人家再如何低門嫁女,也不可能低到這般地步,簡直令人瞠目結舌,亦讓人禁不住暗中議論「果然是不知禮的胡虜與不知羞恥的寒門」。

    然而,不論這樁婚事令多少人疑惑難解,背地裡又嚼了多少舌頭,姑臧夫人與柴氏卻依舊故我。兩位親家並非首度相見,仍然十分投緣,互相拜訪來往時,總有說不完的話。家中的小娘子跟隨在她們身邊,日漸熟悉,相處得也格外融洽。

    茉紗麗原本還有些擔憂緊張,不過發覺柴氏的性情頗似自家祖母,剛毅又不失慈和之後,便全然恢復了本性,開朗得很。柴氏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位即將成為家人的小娘子,越瞧她越覺得很是難得。孫夏的眼光確實不錯,這孩子心性正又聰敏,雖對漢人後宅中的那些奧妙一竅不通,卻也不過是手把手教個一年半載的事罷了。

    既然彼此心中都歡喜,便也不必拘泥什麼禮節了。姑臧夫人與柴氏決定留在靈州四處應酬,同時也方便一起仔細商量歲末的婚事該如何籌備,嫁妝聘禮的單子如何添加刪減,務必給兩個孩子一些最實用之物。至於茉紗麗,便由李遐玉、孫秋娘招待,在靈州四處頑耍。

    因著早便說好了去狩獵,李遐玉又邀了李丹薇,幾人一同回到莊園中,等著謝琰與孫夏休沐之時,再上賀蘭山去。李丹莘、李遐齡陪伴在側,都充作自家阿姊的護衛。慕容若則仍須緊緊跟隨在李都督身邊,稍後幾日再過去與他們會合。

    仔細說來,李遐玉其實已經很有些日子不曾上賀蘭山狩獵了。一則彼時冬季獵物稀少又大雪封山,須得顧慮安全;二則薛延陀與大唐婚事斷絕之後便令她生出了警惕之心,實在沒有心思玩樂。如今甫獲了一場大勝,李和又不許他們再摻和漠北之事,於是便難得起了興致。

    又逢休沐之日,眾人背著弓箭挎著橫刀,步行上山去。一路歡聲笑語,宛如登山觀景,格外快活愜意。因幾位小娘子皆是常習騎射,體力很是不錯,故而反倒是帶著女兵侍婢們走在了前頭。孫夏悶不吭聲地過去給她們開路,引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李遐齡則一臉嫌棄地拉扯著李丹莘走在中間,反覆念叨他尚且不如小娘子,令李十二郎滿臉悲慼彷彿生不如死。

    謝琰與慕容若落在最後,閒庭信步,好似正在園子中慢行一般自在。然而,此時兩人所議論的話題,可並不是什麼閒話。

    「前兩日傳來消息,阿史那思摩可汗率領突厥降部,突襲了薛延陀某部眾,滿載而歸。夷男竟然忍氣吞聲,派了使節往長安向聖人訴苦,懇求大唐出面調解兩族的矛盾。嘖,此人還真是能屈能伸,完全不似往日那般氣焰衝天。當年他派人四處遊說,使契苾部反叛,掠走姑臧夫人母子三人,反過來要挾大唐和親的事,還歷歷在目呢。用漢話怎麼說來著?風水輪流轉?遭薛延陀欺壓劫掠過的部族,如今恐怕都拍手稱慶了罷。」

    「若非此人如此難纏,聖人與朝中諸公亦不會防備至此。能夠趁著突厥衰落而一統草原得勢的部落可汗,論權謀智計幾乎能與開國之帝相當,確實不可等閒視之。夷男既然如此放得下顏面,是打定主意先安內了,鐵勒諸部如今的混亂亦可見一斑。想來突利失與拔灼之間,也正勢同水火罷?」

    「聽說自和親之事失敗後,夷男便病重了。他威信漸失,二子又顧不得孝順膝下,只盯著可汗之位互相瘋咬。無論換了誰,每天都受氣驚怒,大概也不可能活得太久長。你覺得突利失與拔灼,哪個能奪得汗位?」

    謝琰輕笑一聲,眸光微沉:「若是突利失成了大汗,優柔寡斷又急功近利,說不得將來便是一根牆頭草。一面腆著臉來求公主下降,一面又暗地裡收買人心反咬大唐一口。若是拔灼成了大汗,這頭瘋狼尋著機會便會南下侵擾,不死誓不罷休。故而,『我覺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唐期望』,又或者天意成全。」

    慕容若思索片刻:「依你所言,突利失是長久之癬,瘙癢難當偏偏又很難根治。而拔灼卻是一時之痛,割肉剜骨療毒,便可祛除心腹大患?」

    謝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並未直接回答,反倒是笑道:「聽你這番話,簡直就像是土生土長的大唐人氏。」後一句話他並未說出口,但已是不言自明——不愧為前朝光化公主之後,骨子裡延續著弘農楊氏血脈。

    慕容若微微笑起來,倒是並不忌諱自己的出身:「血脈如何並不重要,甚至族群如何亦不重要,心嚮往之才最重要,不是麼?」

    「此言大善。」謝琰十分贊同地頷首,兩人遂相視一笑。然而,他們同時心中也很清楚,這世間認血脈的人畢竟佔據絕大多數。只要父系仍在,便永生永世都是胡人,無論母系中有多少漢家血統,都依舊會被視為非我族類。或許,待到他日鮮卑人後代徹底漢化之後,兩族方能血脈相融不分你我罷。

    他們倆在後頭相談甚歡,似乎將先前所言的狩獵之事忘到了九霄雲外,李遐玉與李丹薇回首見了,卻也並不氣惱。打獵與禮物其實並不重要,若是二人能深感投契成為知交,此行便是大有收穫了。更何況,她們自己就能射獵,想要什麼皮毛便自己獵就是,何須其他人相助?

    野兔、雉雞、灘羊、麂子,林中獵物實在不少,時不時便能有所發現。小娘子們皆不慌不忙引箭而射,各有收穫。倒是頭一次這般隨意射獵的李丹莘有些抓不住時機,不是射在草叢中就是插在樹上。足足浪費了半筒箭後,他有些心虛氣餒,猶疑著不願意再射了。李遐齡反倒比他還更焦灼幾分,斜睨著他,便猶如他就是個不成器的紈褲子弟一般。

    「先前是誰說自己狩獵的時候,一次便獵了好幾頭鹿?呵呵,就這麼獵的?」

    「大家都是圍獵!圍獵你明白麼?」

    「哼哼,就是趕著獵物滿場跑,隨便射就能射中的『圍、獵』啊。嘖,怪不得就連你都能射中鹿呢,若是換了我過去,豈不是連熊瞎子和大蟲都能獵著?」

    李丹莘氣得瞪圓了眼睛,拿起剩下的箭胡亂嗖嗖地射出去,自是依舊一無所獲。李遐齡目光涼涼地望著他,火上澆油地冷哼了一聲,氣得李十二郎恨不得把自己的弓掰斷了,以顯示自己高人一等的武力。只可惜,他使的三石弓太結實,怎麼掰也掰不動,也只能放棄了。

    李丹薇亦並不替自家阿弟說話,正色道:「十二郎,你本便不該在玉郎跟前吹噓。他自幼每日練習騎射,射藝哪裡是咱們能比得過的?如今話都收不回去了,教他這般失望,這些嘲弄你也只能受著了。」

    李丹莘無奈道:「若是知道你們是這般打獵的,我必定什麼都不說。省得他還以為我撒謊騙他。」而後,他又禁不住低聲嘟囔:「年紀比我小,偏偏文才武藝都勝過我——我也並不覺得自個兒不夠聰敏伶俐,到底差在何處?」他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又有些發酸,索性便拿著弓箭自己找地方練習去了。

    李遐齡生了一會兒悶氣,四處顧盼,只見小娘子們依舊笑鬧著聚在一處,孫夏小心翼翼地守在旁邊,慕容若與謝琰仍然相談甚歡,唯有李丹莘孤孤單單地立在角落裡,禁不住又心軟了。

    兩個做阿弟的吵吵架又和好,阿姊們眼角餘光瞥見,亦只是一笑而過。孫秋娘反倒有些老氣橫秋地想著,這兩個小郎君真是奇怪,一會兒張口閉口都引經據典,隨意就能說出一番大道理,一會兒又像稚童一樣耍脾氣,喜怒哀樂竟是半點都不掩飾,實在令人很難信任。

    直到天色將暗,快下山時,慕容若與謝琰才意猶未盡地停止了討論,也參與到狩獵當中來。因並未深入山中,不曾遇見猛獸的緣故,兩人倒是並未獵著什麼好皮毛,都頗覺可惜。於是,三位年長些的郎君便讓其他人早些下山去,在樹林中多轉悠了一會兒。四處巡睃時,偶然發現四隻嗷嗷叫的幼豹,又遍尋不著母豹的蹤跡,便索性給小娘子們帶了下去,一人一隻讓她們隨意養著,亦算是大有收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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