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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水翩然 -【七天御廚(小男人之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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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24 00:18:5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水翩然 - 七天御廚【小男人之四】

乖巧柔順是他的保命之道,
也成就了他「小男人」的心性。
不是不知道旁人是怎麼看待自己的,
那些輕視的眼光,他一向不在乎。
進入大戶人家當廚師是權宜之計,
更不會在乎這個刁蠻的大小姐的輕視,
在漸漸地了解到她的天真溫柔之後,
他開始在乎,希望能夠配得上她。
可是,一直覬覦著他的人追來了,
提醒著他,他是無法給她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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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24 00:19:12 |只看該作者


    一直覺得“小男人”是不怎麼討女孩子歡心的,故而著手寫《七天禦廚》時是頗費心神的。

    該怎樣讓男主角水木常可愛起來呢?

    留下懸念,勞您自己翻書去看。哈哈,是不是很欠扁的樣子?

    不管怎樣呢,水翩然,也就是我啦,我的那幫室友由不接受到認可再到喜歡水木常這個“小男人”卻是不爭的事實。

    再談談與《七天禦廚》有點關聯卻又關聯不大的話題吧。在寫這本書時,恰巧與本人的英語考級衝突在一起。

    這次“撞車事件”的後遺症是,每當水翩然抓起筆寫水木常的故事時,腦子裏就會不由自主地蹦出幾個英語單詞來。

    早上背單詞,中午、晚上寫稿,真的是很辛苦!

    所以拜託各位看官一定要珍惜《七天禦廚》。

    最後,水翩然祝大家學業、事業有成,天天都有好心情!

 咱們下本書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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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24 00:20: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謝謝,謝謝!”宋偉貞拱手,“多謝各位嬸子的好意,我暫時沒有續弦的打算!”

    “喔哈哈——”三姑笑著咧嘴,“五年前尊夫人過世時,您就說不續弦。現今五年已過去了,您還是誓不續弦。您就是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宋小姐打算呀!她一個小女兒家從小失去母愛,缺人教導……”眼見宋偉貞陰沉下臉,六婆連忙推推三姑,打個哈哈:“其實呢,我們還不是為您好。您看您這衣食起居都沒人照料,那還成?要不,咱們再替您四處看看,找個廚娘或是可以教宋小姐女紅的女子,您看如何啊?”

    八大姨附合著:“咱們揚州美人可是出了名的!什麼琴棋書畫呀、什麼什麼的,都是遠近聞名的!”一句話,洩露了她們急於為宋偉貞物色填房的心思。

    年近不惑的宋偉貞長得是一表人才,家有良田數百頃。在這繁華的揚州城郊也算是戶富裕的人家,更重要的是他潔身自好。夫人在世時只戀夫人,夫人過世後,還是只戀著夫人。讓一幫眼巴巴的脂粉們扼腕歎息不已,這麼癡情的男子哪里去尋?

    但見那宋偉貞微微一笑:“我也是該再找個廚子了。”老廚娘年歲已大,目力不濟,經常錯把醬油當成醋,要不就是錯認白鹽是白糖。雖然習之樂於幫忙,但那廚藝實在是令人不敢恭維。

    三姑六婆八大姨激動不已:“啊呀,您等著,我們這就給您找去!”

    “且慢!”宋偉貞笑道,“我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我的這個小小的要求是——”宋偉貞輕輕地放下茶杯,“這名廚子必須是——”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是不是?”三姑急切地問道。

    “年方二八的妙齡女子?”六婆自作聰明地添了一句。

    “八大姨辦事包您滿意!”

    “聽我說完嘛!這名廚子必須是個男的!”宋偉貞輕鬆地扔下一枚重磅炸彈。

    “哈哈哈!哈!哈!哈!唔——唔——錢婆婆你別捂著我的嘴啊!讓我笑完嘛!太可笑了!真是太可笑了!爹的拒絕理由真是一年更比一年強!”躲在客廳里間的宋小姐宋習之肆無忌憚地狂笑不止。

    三姑六婆八大姨異口同聲道:“過分!”然後預備一同拂袖而去。

    錢老爹走進客廳:“老爺,外頭有一個人說是毛什麼自薦來當廚師!”

    “世風日下!”

    “肯定不是好人家的女子!”

    三姑、六婆一一下了結論,然後由八大姨總結:“拒絕她!”

    “沒見過我的真本事就急著否定我,是不是太過武斷了?”披著一身陽光走進來的是一個約摸二十歲的年輕男子。身材略瘦略高,皮膚黑黑的,風塵僕僕的樣子。

    “爹,他是個男的!符合標準!”宋習之興奮得忘了往嘴裏塞零食。

    “貴姓?”宋偉貞招呼來人落座。

    “免貴姓水。”

    “水公子不是本地人吧?”宋偉貞開始了“考察”。

    “蘇州人士,自幼父母雙亡,跟從師父學習廚藝。上個月滿了師,就拜別了師父來到揚州,因為聽說宋老爺家缺少一名廚子,所以就冒昧來訪了。”男子落落大方,說話的聲音帶有水鄉的儒雅,很是動聽。

    宋偉貞終於領教了三姑六婆八大姨的長舌功了,連一名路過的外鄉人都知道他在找廚子,厲害!厲害!

    “那你會做什麼菜呀!做得好不好吃呀!”三姑發難。

    “做菜本不是難事,但做菜做出學問來就不易了。比如說:食療。”

    “食療是什麼?”三姑問六婆,六婆搖腦袋。

    “容我放肆了。”男子對宋偉貞微微欠身,“把某些食物和藥物相配食用,達到強身健體,防病祛病的目的,這種飲食療法在飲食文化中是比較悠久比較高深的學問。”

    “真的假的?你不會是騙人的吧?”八大姨接下重任,責難道。

    “《呂氏春秋》中著名的‘商湯問伊尹’就是例證。伊尹巧妙地用食療對人體的作用來比喻國家興亡,反映出當時的人對食療的學問就有了相當的認識。”

    宋偉貞滿意地笑道:“公子見識不俗。”

    “那你到是說點方子讓我們聽聽,見識見識!”八大姨“舌功”了得。

    “我看您鼻不通氣、涕淚橫流,明顯是受了風寒。用冰糖一兩二錢,放入鍋內,加水燒開至冰糖化,放入洗淨切好的鮮姜片一錢,燒開即可。每日兩次,連服三日。不但適用於風寒感冒,還兼治惡阻、痛經虛寒等症。”

    “那,那,”八大姨眼珠一轉,“我不喜歡薑味。”

    “那就將六錢綠豆與一錢半麻黃用水淘淨,放入鍋內加水燒開,撇去浮沫,改用小火煮至豆開花,喝其汁液。每日一次,連服二至三日。”

    “我不吃綠豆,看見綠豆就噁心!”

    “將豆薯、涼瓜、葛根各五兩洗淨切塊,加水適量煎服。每日一次,連服二至三日。適用於外感風熱、微惡風寒、咳嗽咽痛、口渴等症。”

    “水公子,我想問您,舌頭肥大、口不關封、唾液四流的病患該吃點什麼呢?”習之小姐興致高昂。

    “用食鹽一斤,分十次。每次發作時,以一兩食鹽撒於患處;或用清水融開食鹽,將舌頭浸泡其中,相信應當治得好這種病症。”水公子一本正經。

    “這是什麼病啊?好特別!”六婆暗暗稱奇,“別是什麼絕症吧!”

    “絕症倒談不上,疑難雜症算是一樁吧。”宋習之壓住笑意,“這種病俗名叫做——長舌病。患這種病的人,我們通常稱其為——長舌婦!”

    三姑六婆八大姨一下子回過神來:“宋老爺,您的事至此咱們再也不管了。我們倒要看看,您的寶貝千金在您的親手調教下還成不成得了大家閨秀!還嫁不嫁得出去!我看,這輩子是沒人敢娶她啦——”

    惱羞成怒的長舌婦們忿然離去。

    “多謝公子替我擋去了一些煩惱。”宋偉貞忙著道謝。

    “宋老爺不必多禮,我也是來您的府上討口飯吃的。”

    “公子如何稱呼?”

    “在下姓水,賤名木常。今年二十三歲,精於女紅、廚藝,無不良嗜好。”

    “女紅?你會女紅啊?”宋習之顛顛地從後面竄了出來,一臉的不可置信,“那不是比我還像女人?”

    “習之,不可無禮!”宋偉貞嗔怪道。

    “哦。”宋習之低下頭乖乖地退到父親身後。

    “教女無方!”宋偉貞搖搖頭,“水公子,就怕我這小廟容不下你這尊大佛呀!你有這些本事何不到外面闖闖?”

    “說來慚愧!”水木常淺笑,“我是空有一張嘴,真本事是沒有的!”

    “話可不能這麼說!”宋偉貞歎道,“不是每個人都得往仕途上擠的。只要你不嫌我怠慢了你,就留下來吧。”

    “如此甚謝!”水木常的言行舉止不浮躁不誇張,看上去是個認真的人。而宋偉貞就是看中了這分認真。這世上浮誇的人還嫌少嗎?留下他,倒可免去了一日三餐的許多操心,還可省卻了三姑六婆八大姨無休止的騷擾。一舉數得,豈不妙哉!

    “錢媽,去備些酒菜,讓我來款待水公子!”

    “爹啊,何不讓水公子大顯身手,我們也可大飽口福啊!”宋習之笑眯眯的。

    “習之!”宋偉貞不悅地說道,“水公子初來乍到,怎可初次見面就支使人家?”

    “宋老爺不必這麼客氣,叫我水木常就可以了。再說,水某本就是前來幫廚的,您當我是一般的下人便成了。”

    宋偉貞越發滿意,這孩子懂進退知禮儀,相處起來必定容易,真是上蒼有眼呀!

    “像木常這般的人才,拿你當下人豈不辱沒了你?你我就朋友相處吧。”宋偉貞帶著水木常步人飯廳,“錢媽,飯菜好了沒有?”

    “來了,老爺!”錢媽將託盤放到桌子上,“素炒青菜、紅燒獅子頭、南京醬鴨,蛋湯隨後就上。”

    “來!讓我先嘗嘗!”習之伸出筷子,“錢——婆婆,怎麼這麼甜啊——”宋習之皺著一張俏臉。

    “不好,又把糖當鹽了,老嘍——眼神不行了。老爺,你不要怪我,我這就重新去做。”錢媽顛顛地微駝著腰。

    “不用了,錢媽你下去歇著吧,這一頓大家都湊合著吧。明個兒再嘗木常的手藝。”宋偉貞抓起飯碗,大有“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氣概,“吃吧!習之,別愣著,吃啊!你不吃,錢媽會傷心的!”

    “哦!哦!”宋習之小心翼翼往嘴裏送飯。

    水木常的臉僵在那裏,半晌才回過神來:“這位錢媽,目力如此不濟?”

    “對啊,”宋習之快人快語,“不然還用得著請你嗎?”

    “啊——”水木常稚氣未脫的臉龐顯示著驚訝、失望……

    “怎麼啦?”宋習之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你就將就著吃點吧,不然待會兒肚子可受不了。”

    水木常哼哼哈哈地胡亂答應。

    慘了!慘了!死了!死了!死定了!慘翻了!當初是聽說宋家還有個老廚娘可以幫忙,他才來的,可是誰又料得到這錢媽幾乎喪失了做菜的基本功?

    而他,水木常,沒了師姐的幫忙,根本就無法做出一道完整的菜來。

    欲走?怕、怕一出門暴露了身份會遭到師弟的毒手。

    這、這、這可如何是好呀!

    宋習之一如既往地逗父親開心,曾幾何時,水木常也是如同這般地同師父、師姐、師弟戲耍,共用天倫之樂啊!

    罷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

    “水木常,今天中午你打算做點什麼菜?”宋習之晃到廚房來參觀,實在是對做菜太感興趣了。雖然她的手藝時常令父親大皺眉頭,不過這所有的艱難困苦都擋不住宋習之對烹飪的熱愛。

    “昨天我看錢媽的金陵醬鴨做得不夠地道,所以我也打算做這個菜。”水木常尷尬地搓著手。宋偉貞對他很是寬厚,早餐是些簡單的粥呀點心呀之類的吃食,這些都不勞他動手,自有錢媽去做。

    他只要做中晚兩餐就可以了。

    但是——

    “真的嗎?那我也要學,可以嗎?”宋習之興致勃勃,“你不會怕我偷了你的手藝吧?”

    “怎麼會?”水木常嘻嘻哈哈。

    “那,”宋習之做了個“請”的動作,“開始吧!”

    “在中國美食文化史上,金陵鴨文化源遠流長,可追溯到春秋戰國時代。那我今天要做的這道菜有很多配料:鴨肉、醬油、黃酒、魚湯、白糖、鹽、蔥、薑、八角、桂皮。咳——”水木常的額角漸漸潮濕,“醬鴨口感鮮香、回味甘爽。”

    “然後呢?”宋習之收起笑容,盯著水木常額頭上的汗珠。

    “然後,然後……”水木常低著頭看著一桌子的鍋碗瓢盆,無從下手。

    “然後,然後,”宋習之冷著臉,“昨天我就覺得你有些不對勁,你不會是個只會誇誇其談的繡花枕頭吧!”

    水木常的頭再向下低一點。

    “快說!你是不是見我爹善良、見我年幼無知,所以妄圖算計我們父女,奪我家產、霸我為妻?”“年幼無知”的宋習之咄咄相逼。

    “事情不是這個樣子的!”水木常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什麼?”宋習之吼他。

    “事情,事情,”水木常可憐兮兮地抬起臉,“事情不是這樣的——”

    “你,別哭呀!”宋習之一下慌了神,“你哭什麼?你看你一個大男人,好端端地哭了起來,這成何體統啊?”

    “啊——嗚——”水木常索性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扯開嗓子拼了命地哭起來。

    “別哭了你!”宋習之忽左忽右地圍著他打轉,“有什麼話你好好說嘛!有什麼委屈也儘管道來!你光哭頂個屁用啊?”

    “嗚——嗚——”水木常淚流不止。

    “行了!別哭了!一會兒召來我爹,一定又要埋怨我,說我欺侮了你!”宋習之急得用手拍頭。

    那廂,水木常仍舊是號啕大哭。

    一抬頭一掃眼,宋習之抓起抹布就往水木常嘴裏塞。

    “嗯!嗯!”水木常扭動身子,好髒啊!天哪!這個小丫頭瘋了嗎?

    “別哭了!再哭我還用抹布堵你的嘴!別哭,知道嗎?”宋習之威脅道。

    水木常連連點頭。

    “你還哭不哭了?”

    水木常趕緊搖頭。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宋習之笑著說風涼話。

    水木常急忙沖到水缸邊,一遍又一遍地漱口。暫時喪失了說話功能的水木常只能以雙眼來表示他熊熊的怒火。

    “看什麼看,沒看過——”宋習之原打算說“美女”的,想一想覺著不妥,便改口,“名門淑女嗎?瞧你那傻樣!”

    水木常正要反唇相譏,突然靈機一動,“原以為宋老爺仁善、宋小姐可親,必不會如外面傳聞的那般兇狠。誰知這不過是我水木常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罷!罷!罷!天下之大,豈無水木常的容身之地!我這就去拜別宋老爺!”語畢,抬腿就走。

    “喂——”宋習之橫到他面前,“你真的認為我很可愛啊?”

    面對一雙期待的眼眸,水木常故作姿態地昂起頭:“原來是這麼以為。見面時見你爹叫你習之,嗯,我就思量這‘習之’必是取自‘學而時習之’吧。”

    “你猜得一點不錯!”宋習之仰著臉看他,十六歲的她童性未改,一見有人說中了她名字的寓意便歡喜起來,“當初爹和娘就是希望我能夠學而時習之,做個才女!”

    “可是呢,你卻凶巴巴地對待我這個身世飄零的可憐人,讓我飽受心理與生理的雙重打擊!”水木常眼圈一紅又要掉淚。

    “這樣吧,你別走了。我來彌補你吧,那個,比方說,幫你做點什麼事呀。你說呢?”宋習之可愛地皺皺鼻子。

    “這樣啊?這個嘛,讓我考慮一下!”心裏早就樂翻了的水木常摸摸自己的下巴。

    “你看你留下來挺好的,反正你去別處也要幫人做飯,不如留在我家。我爹的為人你是知道的,我待人也很好啊。”

    “是嗎?”從鼻子裏哼出來的聲音。

    “因為總有人算計我們家嘛,我以為你也是那些人中的一個。再說,誰叫你表現得那麼心虛呀!”宋習之扮個鬼臉。

    水木常心口一緊。他幹幹地笑道:“是你凶我,我才害怕的。其實,我知道,你是怕你爹怪你趕走我才這麼說的!”

    “我才不怕他呢!”我是怕你哭!——這句話宋習之咽下去沒說。

    “好啦!我看,你幫我做菜吧!”

    “啊?”宋習之誇張地指指自己的鼻子,“你說我啊?我做菜很難吃的!再說了,你叫我做菜,那你這個正牌廚子做什麼?”

    “我在一邊指導你啊!你不是想學做菜嗎?這麼一來,將來你出嫁的時候就做得一手好菜了。”

    “我不嫁,我要陪我爹一輩子。”宋習之臉紅紅的。

    水木常把圍裙遞給宋習之:“閒話少說,你看你囉裏囉嗦的,跟老媽子似的。”

    “我像老媽子?”第一次有人用這麼新鮮的詞語形容她,以至於宋習之的腦筋一時間轉不過來,呆呆地在水木常的指揮下洗菜、切菜,然後又傻傻地在他的號令下熟練地將菜扔下油鍋揮舞鏟子。

    “左翻、右翻,對,就這樣,再灑點油,沒錯,噴點水,就這樣,很好。”一如與師姐合作的那樣,水木常動口不動手。

    “哈哈!我想到了!”宋習之激動地揮動鏟子跳過來與水木常對視,“你精於做菜粗通女紅,動不動就大哭一場,還會可憐巴巴地討人憐憫!汝非大丈夫,乃小男人是也!”

    “哈!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說我是老媽子,我就封你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空前絕後的非常小男人!”

    “煩您老人家抬高尊眼!這裏!”水木常指指自己的額頭,“你把青菜揮到我臉上了!小姐,這東西又油又膩,還有那麼些許的燙人,你知、道、嗎?”

    “對不起!對不起!”宋習之伸出右手去幫水木常擦臉。

    “啊——”慘絕人寰的尖叫,“救——命!”

    “咦?”宋習之看看自己的右手,終於明白水木常為什麼叫得這麼慘烈了。因為,不好意思,她的右手正握著滾燙的鏟子,“哦——”

    ☆☆☆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爹,你要相信我!”宋習之越解釋越沒人信。

    “你跟我來。”宋偉貞把她拖到水木常的臥房,“跟水公子道歉。”

    “對不起!”宋習之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不是有意的、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有時候情不自禁會犯迷糊,請你原諒!再說,那天事出有因,責任不能全讓我擔。”

    “宋習之!”宋偉貞怒喝。

    嚇得習之又鞠一躬。“對不起!對不起!”

    宋習之此刻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來首唐詩還是說首宋詞?都不妥,她只會那些情愛詩,道歉詩一句不會!逼不得已就信口胡謅:“如果你因為被我破了相而找不到妻室的話,那我一定竭盡全力幫你找一位賢淑的……”

    “閉嘴!”宋偉貞怒不可遏,“我看你不但需要打手板子,更需要抽嘴巴!你看你的言行舉止,哪有一點大家閨秀的影子!都怪我平日裏太寵你了!今天非要給你點苦頭吃吃!”

    “錢婆婆——救命啊!”宋習之抱著頭鬼叫。

    “老爺,您消消氣!消消氣!”錢媽趕忙從門外閃了進來,行動迅速得出奇。

    “宋老爺,是我不好!”水木常病懨懨的,“是我自己不留心,誰都知道習之小姐是金枝玉葉,哪里使得慣菜刀呀鏟子的。您別怪她,您一怪她我就難過,要不我還是走吧。”水木常的眼淚又要流出來了。

    “你安心養傷,我是絕不會讓你走的,你一個孩子在外漂泊,不易啊!錢媽,熬些補湯來給水公子喝。小心,別再看錯了。”宋偉貞歎了口氣,無奈地搖搖頭,“習之呀,你要是能趕上你娘的十分之一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宋習之目送宋偉貞與錢媽離去,掉頭沖水木常說道:“你這個娘娘腔,哼!等你傷好了,我再和你算賬!”

    語畢拔腿就跑,忽又停下來,“別以為你幫我說好話我就會心生感激,我這會兒就去廚房下毒害你。”標準的刀子嘴豆腐心,明明是擔心錢媽放錯調料,卻偏偏扮一副兇狠的模樣。

    水木常豈會不知。

    一切都回歸平靜,空蕩蕩的房間退去了所有嘈雜,僅剩下孤伶伶的水木常。

    那些矯情的淚水與口若懸河的掩飾都一一退去,現在默然無語的,是落寞而無奈的水木常。

    寂靜下來,水木常感到悲傷無從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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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24 00:20: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這是水木常過得最為輕鬆愜意的一段日子。隨心所欲地放飛自己的思緒,沉靜下來慢慢回味過往的林林總總,有時候他想,若是可以這麼過上一輩子,那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呀。也許,作為一個男人,就必定要背上種種壓力,然而他不願做那樣的大丈夫。當皇帝太累了,做官有做官的難處,商人有商人的不易,水木常只求過平穩安寧的日子便“阿彌陀佛”了。

    “下一個步驟是什麼?”宋習之忙得不亦樂乎,“放黃酒還是放醋?”

    這個聲音是和明媚的陽光聯繫在一起的。宋習之手忙腳亂地扭頭大叫時,水木常才發現自己是真正地快樂起來。

    他聽見自己放肆地大笑起來。

    “水木常!你笑什麼?我臉上髒了嗎?喂——你到底笑什麼啊?神經病?”宋習之激動地揮舞鏟子。

    有了前車之鑒,水木常及時將鏟子奪下扔到鍋裏,然後擦淨手上的油污,才慢條斯理地對目瞪口呆的宋習之微笑。

    “天哪——你不會是被我那一鏟子敲傻了吧?”不可置信地斜視他,宋習之接著說道,“你沒事吧?”

    “我很好啊。”水木常仍舊在微笑。

    “你笑起來還蠻好看的,那以後就不要再哭了,大事哭小事哭有事沒事地亂哭,這樣很娘娘腔耶!再有,你那麼愛於淨。當然了,愛乾淨是好事,但過分了就不好了。男人嘛,要粗獷一點才有人喜歡的!”宋習之上下打量著他,“我怎麼看你都不像個男人,尤其這幾天沒曬太陽,皮膚居然比我還白!”

    “要像男人幹嗎?我本來就是男人啊!”水木常微微有些怒意。

    “我的意思是你沒有那種氣勢!”宋習之擺了個造型,“你不行,楊柳做的,軟綿綿的!”

    宋習之不懂,她不瞭解水木常的過去。有時候,柔弱是一層保護色。懦弱的男人才是最不遭人忌恨與防備的,扶不起的阿斗嘛!

    在生活中,從來沒有一個人可以長久地扮演另外一個人。你不可能說你只是在扮演一個角色,因而,久而久之你就會成為你扮演的那個人。或者說,你扮演的那個角色漸漸地會成為你的另一面。

    而動輒便哭泣、毫無主見的性格便是水木常的第一層面具。

    宋習之不懂,水木常也不想讓她懂。她只是個脾氣有些倔強的可愛的小姑娘,是個富家千金。而水木常註定要背負起不為人知的秘密。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們沒有什麼關聯。而這樣雲淡風輕的美好時光,水木常不知道他還能擁有多久。

    所以,他不打算撕去這第一層面具——安全的面具。

    “喂——你呆了嗎?”宋習之油膩膩的手在水木常眼前揮動。

    “你再揮,手就要掉啦!”水木常沒好氣地,“下午教你女紅,小心我整你!還有,手這麼髒,女孩子家髒兮兮的,以後誰娶了你誰倒楣!”

    “我手髒?”宋習之火大了,“那你來拿鏟子炒菜啊!我就不信你能保持乾淨!”

    “廢話!你拿塊白布包著鏟子不就行了,這炒菜是雅人的享受,比做文章還要有學問,你不明白的!”水木常優雅地端起杯子品茶。

    “我在這邊流汗,你卻在那邊說風涼話!我……”宋習之突然覺得不對勁,鼻子四處亂嗅,“什麼味兒啊?”

    “慘了!”水木常把茶杯一撂,抄起木盆,對著冒煙的鍋欲澆水。一想,不對,連忙用鍋蓋封住鍋,沖到灶台後面把木柴往外拖。

    “怎麼辦?怎麼辦?我炒的菜都燒焦了!那爹中午回來吃什麼?”宋習之手足無措。

    “你爹會詩友去了,晚上才會回來。”嗆得半死的水木常從後面晃出來,“你先想想我們中午吃什麼吧!”

    “也對哦!”宋習之居然來了詩興,搖頭晃腦道,“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也?”

    “你知不知道飲食男女什麼意思啊?一個沒出嫁的姑娘家在那邊亂說!”水木常信手抹去臉上的汗珠。

    “什麼意思啊?”不恥下問的宋習之將焦硬的食物鏟掉,然後奮力涮鍋,“唉——好端端的一個廚房被我們糟蹋成這個樣子,可惜!罪過!”

    “不告訴你!跟你說這個我不好意思!”水木常蹲到宋習之旁邊,“你這麼涮是涮不乾淨的,所以說呢,做什麼事都不能蠻幹,要用腦子!”

    “那你來用腦子涮呀!”宋習之拽住他的頭髮欲往鍋裏送,定睛一瞧爽聲大笑,“你看你的臉,哈哈!成了個包黑炭啦!”

    “是嗎?”水木常站起身,拖動了蹲在地上的宋習之。這個可以理解嘛!因為宋習之的手正揪住水木常的頭髮。

    所以,步伐不穩的宋習之就踩翻了裝滿水的鍋,然後,水木常與宋習之的身上就都濺上了水。

    呵呵,這兩個人的默契有待加強。畢竟,默契不是一天練成的嘛。

    “你真笨!”宋習之指控。

    望著濕漉漉的衣服,摸摸發麻的頭皮,水木常苦著臉:“你還好意思怪我?”

    為什麼當水木常遇到宋習之之後,就經常地“黴”而時習之呢?

    倒楣的事兒接踵而至,真他媽的!

    這是招誰惹誰了?

    ☆☆☆

    水木常穿著單褲,裸露著結實的胸膛從臥房晃出來。黑髮濕濕地披散著,揉和著不羈與閒適。

    宋習之癡愣著,手中託盤裏的食物很香,可是她的嗅覺失靈。

    這一刻,水木常似乎已不是那個有些嬌氣的水木常。宋習之說不清,在這個陽光四處嬉戲的春日下午,她的心口“突——”的缺了個小口,溫情而炙熱的感覺蔓延開來。

    水木常撚一撮頭髮懸在宋習之額頭上,見她沒反應。順勢一抹,頭髮上的水珠自宋習之的鼻樑滑至她嫣紅的嘴唇上。

    宋習之打個激靈,一把抹去水珠,大吼:“幹什麼?你!”

    “小心!”水木常眼明手疾地抓住託盤,“還好!還好!不然就沒東西填肚子了!”

    水木常神色自若地把炒飯端到後院菜地中的小涼亭裏。宋習之猶豫了片刻,跟了上去。她搞不懂,這個水木常!他究竟想幹什麼?

    一會兒哭哭啼啼的小媳婦樣,一會兒跩得二五八萬的,一會兒又油腔滑調的過於輕浮。

    宋習之輕輕將手指上的水擦在衣服上,那水是水木常頭髮上的呢!

    “你不餓啊?”水木常招呼她,“這炒飯味道不錯哦!我教你的配方保管錯不了!對了,你是嚴格按照順序炒的吧!”

    “對啊!”宋習之努力往嘴裏扒飯。

    “注意!用餐禮儀!你們揚州出美人就是出你這種美人嗎?”水木常斯文地進餐。

    “所謂‘出美人’,指的是姨太太和妓女。這個‘出’字,就和出羊毛、出蘋果的‘出’字一樣。”宋習之口齒不清地說道。

    “怎麼說?”水木常來了興致。

    “那些貧苦人家把女兒當成羊毛、布匹一類的商品出賣,讓她們做姨太太、妓女。然後調教她們的人呢就發財了。這是很不道德的!”宋習之的眉宇間有著說不出的苦澀,“幸好我家不窮!每當我看見人家賣女兒就為自己感到慶倖。然而,我什麼都不能做!家破人亡,骨肉分離,要多慘有多慘!”

    失神只在片刻間,水木常默然無語地進餐。

    “跟你說了你也不懂!”宋習之長籲短歎。

    “我怎會不懂呢?”水木常的笑容有些淒然。

    片刻後,宋習之明白了。水木常說過的,他自幼父母雙亡,唉——她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也難怪,”宋習之放下筷子,憐憫之情溢於言表,“你自幼失去父母的庇護,自然無法念書考取功名。學了這些烹飪、女紅之類的玩意,雖然可以自食其力,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你還真像老媽子!一開口就沒完沒了的。”吃完了自己那盤飯,水木常把空盤子同宋習之換了一下。

    宋習之沒留意便由他端了自己的那份去吃。“我是關心你耶!這樣吧,我去跟爹說,讓他教你。那平日裏你就把要做的菜告訴我,你去讀書,爭取考個功名。這樣的話,若你父母泉下有知,定會備感安慰的。”宋習之眨著明亮的大眼盯著水木常。

    水木常繼續往嘴裏送飯,感覺到宋習之的注視,便丟下筷子抱拳施禮:“小姐美意,在下心領了。”

    “你不想考個功名光輝門楣嗎?”宋習之不解。

    水木常望著這個熱心過頭的小丫頭笑了起來:“我無意於功名,對目前這種安定的狀況,我很滿足。你就別操那分閒心了,有空做做女紅吧。”

    一陣微風吹來,水木常覺著略微有些涼意,便將鬆開的衣襟理好,束緊。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宋習之忿忿地用筷子敲盤子。

    “我看你是閑極生非。”水木常嗤笑道。

    “我就閑極生非,怎樣?”宋習之一副“你能奈我何”的嘴臉,“這宅子裏枯燥無味,好容易來了個你。我想幫你的忙,解解悶也不行嗎?”

    也對,這丫頭平日接觸的就是她爹、錢媽、錢老爹。是挺悶的!可她悶歸悶,總不至於要拿他水木常尋開心吧?

    水木常採取哀兵之態:“你看看,啊,我這額頭!疤還留在上面呢!還有這手,剛才救火的時候,喏,燙了兩個泡。還有還有,頭髮,被你揪得油膩膩的,頭皮到現在還疼。衣服是全濕了,上面淨是涮鍋水的味道!如果你真想幫我,就放棄你那些‘善良’的念頭,不然我這條小命就難保了!”

    “那我無聊,怎麼辦?”宋習之的嘴翹得高高的。

    “轉移目標!你別盯著我,我這兒你是徹底沒戲了!”

    “那,我爹?就剩我爹了!剛才錢媽還求我,讓我再也別進廚房。我想幫她,估計她也不肯。錢老爹那兒也沒什麼好幫的啊!”宋習之琢磨著,“那我究竟可以幫我爹做點什麼呢?”

    “幫他——”水木常倏地閉嘴,一臉的壞笑。

    “你怎麼不說了?”宋習之迷惑地皺眉。

    “我說了你可不准打我!”水木常先來個約法三章,“不准掐我!不准罵我!總而言之呢,你不准對我進行任何形式的攻擊!”

    “知道啦!我看你才像個老媽子呢!有話快說!”

    “好的,你這就聽我慢慢道來!”水木常前後右後上上下下地一陣張望,最後神秘兮兮地湊到宋習之跟前。嫌桌子上的空盤子礙事,便把它們摞好,推到一邊。

    把宋習之看得發急,“你倒是快說呀!”伸手就往他手上拍了一記。

    “說好不動手的!”水木常委屈地揉著手背。

    “你少給我婆婆媽媽的!”宋習之不耐煩地吼他。不知道為什麼,一看見可憐巴巴的水木常,她就情不自禁地想欺負他。可見欺軟怕硬乃人之本性也。

    “你爹他鰥居多年,這個平日裏缺人照料,生活起居都不易。長此以往,是不利於他的身體健康的!飲食男女嘛,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等等!”宋習之打斷他,“你昨兒個說我不懂什麼叫‘飲食男女’來著,擇日不如撞日,你就解釋一下吧!”

    “嘖——”水木常一會兒搖頭一會歎息的,在宋習之越來越危險的目光的注視下,好半天他才紅著臉說道:“這四個字的意思就是說,吃飯也就是食欲和那個那個什麼是人的兩大基本需求!”

    “什麼‘那個那個什麼’啊?”宋習之莫名其妙地瞪他,“麻煩你講清楚啊!”

    “‘那個那個什麼’就是說,比方說你爹,他有要找妻室的願望就是‘男女’的意思。明白了嗎?”真是吃力不討好!

    “哦——就這樣啊?我還以為你的解釋很高深呢,不過如此?我原以為飲食男女就是男男女女都要吃飯的意思,沒想到你還挺會聯繫實際的。”宋習之先貶後褒。

    “那,你,想不想,哦,不對,是你反對你爹續弦嗎?”水木常小心翼翼地試探。

    “為什麼要反對?”

    “那天我來,就見你和你爹氣跑了那些想做媒的人呀。”

    “那些人都不安好心嘛,當然要趕他們走了!”宋習之解釋道,“當初我娘身患重病,自知不久于人世,就囑咐我爹,要他一定要再娶一個妻子,為宋家繼上香火。”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水木常補充了一下。

    “可是,我爹他,一來與娘感情太深,二來怕我被晚娘欺負,所以這事就耽擱了下來。”宋習之托著頭,看向遠處嬉戲的鳥兒,“只要有了好的姑娘,我自然會說服爹娶她的,以後就不必再擔心他形只影單的了。家裏,若是添上幾雙兒女,必是熱鬧非凡的!”

    水木常安慰她道:“你放心,我會幫你留意的。一有了好的人選,我馬上通知你。”

    “謝謝!”宋習之甜甜地笑道,“其實你這人還不錯,我以前說你是小男人真對不住。不過,話又說回來,男子漢大丈夫是不會跟我閒聊,也不會管閒事的,所以儘管我不願叫你小男人,可鐵一般的事實擺在面前啊!”

    猙獰的嘴臉浮了出來:“你看啊,你文不像個狀元、武不像個兵,全身上下看哪兒,哪兒都沒男子漢的氣概。只會動鏟子、舞繡花針,你說我不叫你小男人叫你什麼呢?”

    宋習之得意地大笑:“你可別哭了,千萬別哭!哈……”

    水木常雙手背在後面,踱著官步四平八穩地走掉了。

    “你上哪兒去?”意猶未盡的宋習之問道。

    “抓兩把鹽來給你治病!”水木常頭也不回一下子。

    “我有什麼病啊?”

    “舌頭肥大、口不關封、唾液四射!”

    “好啊——你給我站住!”宋習之氣得直跳,“你敢罵我長舌婦!”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水木常回過頭來,邪邪一笑,“記得,把桌子上的盤子收好。”

    宋習之正眩暈于那陽光下的壞笑,沒反應過來。等她回過神來才發覺,她自己的那份炒飯早就跑到水木常的肚子裏去了。

    過分!真過分!明明她是主人他是廚子,現在怎麼變成了他是主子她是丫頭?這個,這個,別看水木常一副受氣包的樣子,他還蠻利害的!居然把她耍得團團轉!哼!

    氣著,氣著,宋習之就抿著嘴,偷笑起來。你還別說,水木常笑起來真耀眼。

    笑得宋習之的心裏隱隱地暖得慌,漲得慌!

    宋習之捧著盤子到廚房,見著正在摘菜的錢媽,開心得一把抱住她。

    “這孩子!”錢媽嗔笑地看著宋習之一溜煙地跑掉。

    煙花三月的揚州……

    ☆☆☆

    顧憑風,還是那種不容反對的態度。以至於何小休差一點真的相信了一切都是真的。

    雖然他從不體貼,甚至並未向師父表明他與她之間的關係,但是只要他微微一笑或是給她一個注視,她就會覺得他們的靈魂很近。

    在這個世上,何小休和所有的茫然女子一樣像螞蟻似的覓食、也似螞蟻般微不足道。只因為有了他——顧憑風,她才使自己相信何小休是真正地活著,有情有愛有血有肉而非麻木的行屍走肉。

    何小休從未懷疑過顧憑風,她甚至以為從前她所受的種種磨難就是為了讓她在百轉千回後遇到他。

    可是,他趕走了水木常。

    他說他不願見到自己的女人整日與別的男人廝混在一起,即使那個男人是他的師兄。

    水木常笑著道一聲:“師姐,珍重!”然後飄飄然離去。

    她懂得的,水木常是她看著長大的小師弟呀!在他最悲傷的時候,他從來都是只笑不哭的。

    水木常走了,顧憑風陰冷地笑道:“小休,你以為我真的會娶一個殘花敗柳嗎?”

    何小休覺得她僅有的一點熱情已經給他消耗光了。在這個溫暖明媚的三月,何小休手足冰涼。

    一失足成千古恨,她不怨父母將自己賣人娼門,怪只怪自己命苦。若當初她沒有從花船逃出,若當初她沒有遇見師父,若當初師父執意不肯收她為徒,若……

    何小休留下書信,背上行囊,離開了。

    一上路就發覺水木常留下的標記,他,早料到了嗎?料到她被遺棄的下場?

    何小休在顛簸的馬背上睜大眼睛,流下眼淚。

    而顧憑風永遠也不會看到。

    那種不容反對的態度曾向她證明了他的深情,同樣的不容反對證明了他的絕情。

    “楊柳青青江水準——”遠處的畫舫上傳來婉轉的歌聲。

    “聞郎江上唱歌聲——”

    何小休細細地分辨著。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道是無晴卻有晴?”何小休咀嚼著這句話,“道是無情卻有情吧?是有情還是無情呢?”

    也許,對顧憑風來說,這是一個最合乎情理的選擇;而對何小休來說,這則是一個最合乎情理的結局。

    草長鶯飛陽光氾濫的天地間,何小休聽見自己荒涼而寂寞的流淚的聲音。

    世上有誰是她可以去愛的呢?又有誰能給她一點溫暖一點愛意呢?

    只恐怕,春風難改舊時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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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24 00:20:3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昨日陽光明媚,今天卻是陰雨連綿。

    忽冷忽熱忽雨忽晴,這般反復無常。

    窗外,雨淅淅瀝瀝的。勾起了何小休無限的惆悵與倦慵。

    “師姐,”水木常笑著進來,“來幫幫我,少了你,我可做不出美味的食物來。”

    何小休也笑,風情開始在眉角細細蕩漾開來:“你只會哄我。習之和你搭配得蠻好的嘛。”

    “她?”水木常笑,頓一頓,“她不行。盡添亂,再讓她給我幫手。哼——我這小命就不保了!”

    何小休試著讓自己活躍起來,她是個經過風浪的女人,無病呻吟于她而言太過奢侈。

    當宋習之習慣性地走到廚房時,她看到的就是何小休與水木常很默契的配合。

    水木常的話不多,神情寧靜略帶倦意。

    而何小休身上的氣息是宋習之所不瞭解的。狂野,有那麼一點;倦怠,也有那麼一點;還有那麼幾絲的從容。她不懂,所以她的心抽搐,所以她的呼吸紊亂。

    這時的水木常,平穩溫和,讓宋習之心生憐意。這是個不同以往的水木常……

    “習之?”何小休有些訝然,“有事嗎?”說好今天由她來掌廚的,怎麼?

    “看看,嗯,看看中午吃什麼的。”宋習之勉強撐著笑。

    何小休是何等聰明,她微微一笑:“喏,你來看。這碗是蝦丸雞皮湯,這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醃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奶油松瓤卷酥,並一鍋香噴噴碧瑩瑩的綠畦香粳米飯。”

    “何姑娘的手藝真好,不像我粗手笨腳的。”

    水木常低下頭去,將菜一盤一盤端到託盤上,逕自往飯廳走去。

    宋習之愣愣地看著水木常的背影。何小休由始自終地微笑著。

    師弟的春天,來了。

    ☆☆☆

    “蘇州自古錦繡地,所以我帶來了許多的絲巾。”何小休打開包袱,一條一條地拿給宋習之看。

    這些絲巾有著美麗的色澤與圖案,質地與形狀也不同。昏黃的燈光下,這些美麗的絲巾逗得宋習之眼花繚亂。

    “這是軟軟的垂絛,這些是方緞,你看,多光滑呀。再有這一條,”何小休將絲巾攤在桌子上,“淺紫夾著淡藍,一路輕輕地暈開去。”

    一堆綾羅綢緞的旁邊,鬢上斜插著碧綠如意簪子的何小休,臉色有一點點蒼白,神情有一點點蕭條,光影交錯裏她風情萬種。

    宋習之不由看癡了。

    “你和你爹好意收留了我,小休不知該怎麼報答。這些絲巾全是我多年的收藏,你要不嫌棄,便挑幾方去。”在何小休眼裏,宋習之是個不會裝扮自己的小姑娘。為了水木常能儘早開竅,她只有割愛了。

    “這怎麼好意思呢?”宋習之推辭著。

    “趕明兒個抽空,給你做雙繡花絲拖。嗯——也許讓水木常做更好,他的手巧著呢。”何小休把絲巾一條一條地放在宋習之身上比著。

    絲巾輕柔地在宋習之腮邊飄來蕩去。何小休的手指是溫暖的,而她卻通體冰涼。

    明媚的陽光下,水木常穿著米色的衣衫,手上用一堆絲線,細細結著梅花絡。宋習之想像水木常這樣地坐在涼亭裏,不禁笑了。

    “水木常是個好男人,對吧?”何小休微笑。

    “他?他算什麼好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不文武不武,會的淨是些不三不四的,動不動還哭一下,十足的小男人!”宋習之板著臉,嘴硬得很。

    “那你說,什麼樣的男人才是好男人呢?”何小休笑吟吟地望著這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

    “這——”陌生的男子給她的感覺是恐懼,而水木常是溫暖的,溫暖得讓她心慌意亂。

    “出手大方沒有小家子氣的?成熟穩重老於世故的?忠厚老實的?能說會道的?還是精於八股善取功名的?”何小休自顧自地說著,並不去看宋習之,“依我看這些都算不得好男人。木常是個好人,天長日久柴米油鹽地過下來,你便懂得他了。”

    “我不懂他。”宋習之有些困惑。

    “你不懂他,最好。當一個女人不懂一個男人時,她會愛他;當她什麼都明白的時候……”何小休止住了,笑容在一瞬間有些冷,但她隨即笑著搖頭,不再說下去了。

    “可是,書上的男子都是求功名成大業的大丈夫。我怎麼看水木常都不像啊。”宋習之有宋習之的苦惱。她明白,不管怎麼說,爹都不會把她嫁給水木常這樣一個沒錢沒勢的孤兒的,就算爹肯,心高氣傲如她,肯嗎?

    “有聽說過‘相濡以沫’的故事嗎?”

    “是《莊子‧大宗師》上的?”宋習之略略憶起,“泉涸,魚相處于陸,相濡以沫。”

    “關於‘相濡以沫’還有另外一則傳說。在一窪即將乾涸的水中,兩條相愛的魚兒奄奄一息。其中的一條魚奮力掙扎到另一條魚身邊,口吐泡沫去潤澤另一條魚,以求讓對方多活一些時間。”何小休看著宋習之,“天長地久、海誓山盟的誓言都是假的。一個女人如能遇到一個能與自己風雨同舟、禍福與共的人,那才是一生中最大的幸事!”

    “到底我還是不如你,”宋習之低下頭,“我懂不了那許多。我心裏亂得很,夜深了,何姑娘,你早些休息吧。”

    水木常悄無聲息地閃進來,坐在宋習之坐過的紅木圓凳上,撫著余溫未退的茶杯。

    何小休淺笑:“你這是何苦?”

    水木常緘默著,半晌,說道:“師姐,我的事,你別插手。”

    “你在怪我多事?”何小休並未動怒。

    “有些時候,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冷然的水木常細細地汲取絲絲縷縷的餘熱,直至手心冰涼一片。

    “我以為你可以忘了過去的……”

    水木常打斷她:“你不也沒忘嗎?”

    “你在生氣?”何小休笑出聲來。

    “過幾日,我們走罷。”

    “走?去哪里?”何小休有些訝然。

    “隨便去哪里。”水木常的語氣有些急躁。

    “只要不用見著宋習之?”一針見血地發問。

    水木常不出聲,緩緩放下茶杯,抬首,看著何小休,“你以為,以我目前的處境,適合談論風花雪月之事嗎?”

    何小休蹙眉:“怎麼說?”

    “過幾日,安頓下你,我就要走了。走得越遠越好。”水木常站起身,“宋習之要的,我給不了。”

    何小休只是笑,“你沒覺著她氣色不佳,是不是需要補一補呢?還有,她的衣服也厚了些。錢媽的手藝到底是比不上你的。”

    水木常替何小休關上門,臨走時說道:“師姐,你還是忘了師弟吧。憑風不是可以託付終生的,如果你想開了,條件放低點,我也可以儘早安頓了你。”

    何小休咬牙,笑容一點一點地瓦解。強顏歡笑,到底是累得發慌啊——

    夜已深,憑風何在?

    ☆☆☆

    “皇上向天下征一道名菜——翡翠白玉湯。”(作者按: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年少時曾當過乞兒,某日他在饑寒交迫時,討得一碗青菜豆腐湯。登基後,他嘗遍山珍海味,總覺其味不如當年的“翡翠白玉湯”,遂向天下徵求能做此菜的名廚。)

    “‘翡翠白玉湯’是什麼東西?”宋習之好奇地問父親。

    宋偉貞的笑容中有著明顯的不屑:“就是青菜豆腐湯。錢媽,你這是聽誰說的?”

    錢媽笑道:“說是貼出告示了。能做出讓皇上滿意的口味的人,要封他做禦廚,還賞好多銀子、土地哪——”

    水木常正從集市上回來,聽見錢媽的?述,不禁笑了。

    “水木常?你可以去試試的!你的手藝不是很棒的嗎?去試一試吧?”宋習之熱切地注視他。

    水木常垂下眼,不去看那雙眼睛:“我害怕,不去!”

    “你害怕什麼呀?皇上又不會吃人!”宋習之蹦到他面前,“去吧!要不,我陪你一塊兒去!”

    “人各有志……”水木常吱吱唔唔的。

    “你這叫什麼話?你看你,不會念書,考不了功名。那現在有這麼好的機會擺在你眼前,簡直就是唾手可得!你卻還在這邊縮頭縮腦的!哎呀!真是急死我了!”

    “習之!”宋偉貞把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瘋瘋傻傻的,成何體統!”

    宋習之一下噤了聲。

    水木常將視線調向宋偉貞。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較量,直接,並且不動聲色。

    末了,水木常淺笑著離開。

    雖然水木常年歲不大,人也長得斯文,可他身上總有一股“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度隱隱透出來。這,令宋偉貞暗暗稱奇。

    然而,不管怎樣稱奇,他都是不會把女兒許配給水木常的。

    何小休斜倚在門框邊,笑著眯起眼睛。這種眯縫的眼風很特別很飄渺,也很凝視,裏面有一種很深很遠的東西。

    宋偉貞覺得不悅,這樣的女人,必是有故事的。而他的家裏,不需要有故事的人,尤其是女人!

    ☆☆☆

    不速之客,突然闖入。

    何小休怔了一下,旋即把頭髮束好,插上簪子,理好衣服,再把桌上的燈火調亮。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宋老爺深夜來訪,有何貴幹?”

    “何姑娘的身體還好嗎?”宋偉貞的臉一貫的冰冷。

    “甚好。”何小休暗自思量宋偉貞的來意。

    “我見姑娘夜夜飲酒,怕姑娘的身體會因此……”

    何小休說:“你是小人。”他居然偷偷監視她!

    宋偉貞神色大變:“不是,我只是關心你。不想姑娘那樣折磨自己。畢竟你住在我家裏,萬一出了什麼三長兩短,我也不好交待呀。”

    何小休冷冷一笑:“宋偉貞,你聽著,你明明不喜歡我,卻偏偏用‘關心’這兩個字來假裝安慰我。你的虛偽、世俗由此可見一斑。至於折磨,那又怎樣。折磨自己比折磨別人要好上千倍,因為我根本不必擔心哪一天有誰掉過頭來報復!”

    宋偉貞看著何小休呆住,他無話可說。因為何小休磊落。

    “酒,是我自個兒買的,沒喝您府上的。”何小休不知怎地動了怒,是壓抑太久了吧?

    “我也沒說你喝我的酒啊!”宋偉貞心裏亂了起來。

    何小休起身,去櫥櫃裏取出一壺酒拈一隻酒杯。

    回到桌子邊,坐下。

    自斟自飲,優雅地,一杯接一杯,也不言語。

    宋偉貞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他從來沒有和何小休這樣的女子打交道的經驗。

    這樣的女子是他不瞭解的。

    他所熟悉的是大家閨秀式的文靜女子,而何小休是略帶邪氣的。這令他恐懼。是的,恐懼!

    禮教裏,這種女子是為人所不恥的。

    但是,但是……

    何小休緩緩地飲酒,感受自喉嚨滑下的炙熱。心口,依然在孤獨地泣血。雖然這樣疼痛,可是無法停止。

    即便明白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可是,又能怎樣?

    若能停住不愛,便不是愛了。

    宋偉貞看著何小休那張畫兒似的標緻的臉,難以看透她是光明磊落還是老謀深算。

    她是個讓人一眼看不透的女人。宋偉貞突然意識到,也許恰恰是這一點,才讓他對她心生“厭惡”。

    不對的,不對的,一定有哪個地方錯掉了!

    宋偉貞感到一種溫柔而煩躁的惆悵心情。他的脾氣開始暴躁起來。因為對自己的心緒無法把握:“你不要再喝了,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他因為氣憤而手足無措。

    何小休不勝酒力,已微醉了,硬撐著,臉微微一笑,更是醉裏帶嬌。

    宋偉貞一時便被她嬌軟的笑醉倒了。

    何小休的聲音酥軟:“我喝我的酒,幹你什麼事呢?”

    是的,幹我什麼事?

    宋偉貞扭頭便走,決絕地,沒有絲毫留戀。

    呵——這就是男人啊——

    顧憑風也是如此,將她丟在了黑暗裏,逕自離去。

    悄悄閉眼,何小休的眼睛裏湧出眼淚。

    那邊,宋偉貞的腳步突然停住,倚在牆上,舒開緊握的拳,手心裏儘是汗。

    平復一下急促的呼吸,邁步往臥房走去。眼前儘是何小休的笑靨。

    鬼使神差地,腳竟自動往廚房邁去,那裏有她殘留的氣息。

    一道勁風迎面撲來,宋偉貞低頭一縮,腳下沒留意,人已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誰?”宋習之應聲而出。

    “爹?你怎麼睡在地上了?你沒事吧?”宋習之慌了神。這幾日水木常總避著她,她一時怒起竄到廚房操起菜刀就往外扔。天哪——爹不會這麼湊巧被她砍中了吧?

    “我,沒事。”宋偉貞勉強爬坐在地,仔細觀察。地上橫著的一隻木桶把他給絆倒了,媽的,腿好像摔斷了。

    硬是逞強,站起來。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水木常——水木常——水木常——快來呀!我爹他死了!啊——嗚——”宋習之號啕大哭!她把爹砍死了!

    她居然砍死爹了!

    天哪——

    她是個不孝女——大罪人!

    ☆☆☆

    “你今天燉什麼湯給我爹喝啊?”宋習之樂呵呵地圍著水木常轉悠。

    “我師姐已經送去給你爹喝了!”水木常親自看著湯鍋。

    “我問你一件事啊,那個,你是不是只會背菜譜,不會操作啊?”宋習之問得小心翼翼的。

    “不是不會,而是不靈活,因為以前一直是師姐在幫我的。”反正馬上也要走了,說出真相也無妨。

    “為什麼不去揭榜?你可以做出味道最好的‘翡翠白玉湯’的!何姑娘可以幫你,我也可以幫你!”

    “然後呢?”水木常看著火候。

    “然後當禦廚。”

    “然後呢?”水木常笑著看她。

    “然後就可以……”宋習之的臉不爭氣地紅了。

    “傻丫頭!”水木常揉揉她的頭髮,“我教你的菜式都記住了嗎?”

    宋習之點頭。

    “以後不要再毛手毛腳的了,”水木常想想有些心酸,“我把師姐留下給你做伴怎樣?”

    “什麼?”宋習之的腦筋不大轉得過來。

    “你看,她人長得不錯,飯菜做得好,女紅更是沒得說!把她推薦給你爹,應當不至於辱沒了你爹吧?”水木常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原來,原來,何小休同水木常沒什麼啊!

    水木常望著這個喜形於色的小姑娘,笑道:“見到你這麼開心,我心裏的石頭也落了地。師姐人很好的,日後你們必能和睦相處。”

    “那你上哪里去?”宋習之咬著下唇,楚楚可憐。

    “我總不能一輩子賴在你家吧。好了,不說這個,”水木常又往湯鍋裏添了幾味藥材,“既然你不反對師姐做你的後媽,那就想想怎樣說服你那頑固的爹吧!”

    “我不敢說。”宋習之認真地考慮起來,也許她可以讓何小休勸水木常留下。雖然水木常不符合她的擇夫標準,可是,她實在不願同他分開。再說,像水木常這樣單純的呆子,一出去就會被人騙,她可不能見死不救!

    “又沒讓你直接去說,咱們可以迂回一點嘛!”水木常笑得有點壞。

    “迂回?找媒婆?不行!不行!我爹最煩這些人的!”宋習之連連搖頭。

    “笨丫頭!你忘了我的本行了!”水木常得意地笑道,“我可以讓你爹吃點東西呀!”

    “你想讓他吃什麼?喂——姓水的,你不可以亂來喲!我爹他扭傷了腿不能下床已經夠可憐的了,你可千萬不能整他!”宋習之不贊同。

    “你想哪兒去了!我是那種人嗎?”水木常白她一眼,“我不過是要替你爹補一補!”

    “補?補什麼?”宋習之的大眼眨呀眨的。

    “這個,就不便透露了。”水木常把湯盛出來,“喏,喝了它。”

    “我嗎?”宋習之一愣一愣的。

    “對啊。”水木常又盛了點肉放進碗裏,“趁熱喝,效果最好。”

    “這湯不是給我爹補的嗎?”宋習之本能地抗拒著。裏面有藥耶!她又不是病人!

    “都說是給你喝的了!”水木常不耐煩地瞪著這個不肯合作的丫頭。

    “我又沒病!我不要喝!”

    “快,連肉一起吃。這幾天我會天天給你燉的,效果很好的,可以說是立竿見影!”水木常耐著性子哄她。

    “什麼湯啊?還天天燉?”宋習之偷笑。呵呵,想不到水木常還蠻關心她的。不過她在嘴上還是擺擺架子,“我可不愛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算了,給你個面子。”

    水木常笑著搖頭,去洗手。他就是愛乾淨,沒辦法的事!

    “還挺好吃的!這是用什麼材料做的?”宋習之問道。

    “一斤雄烏骨雞,陳皮半錢,良姜半錢,草果兩枚,胡椒一錢,蔥、醋少許。”水木常擦幹手。

    宋習之意猶未盡地跑到鍋裏翻肉吃,隨口問道:“這湯補什麼?”

    “適用於氣血虧虛引起的痛經。”

    “噗——”宋習之一下全噴了,“你,你——”

    “我?怎樣?”水木常無辜地看她。

    “討厭!”宋習之漲紅著臉跑掉了。

    水木常維持著無辜的表情,待宋習之跑得不見蹤影後,終於狂笑出聲。

    笑著笑著,笑著坐到地上去;笑著笑著,倚坐在牆角的柴堆上。

    笑著,笑著,眼睛一陣模糊。

    伸手一抹,儘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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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24 00:20:4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不知道為什麼覺得不舒服。”宋偉貞尷尬地扭動了一下身子,擁緊被子。

    “扭傷了腿,當然不舒服。”何小休把倒扣著盤子的飯碗遞給他,“吃吧。”

    “有勞姑娘了。”宋偉貞接過碗。

    倚著床沿,何小休側臉看向窗外。桃紅柳綠的,好不熱鬧。

    正在神遊的當兒,何小休忽然覺得不對勁。她看著埋頭苦吃的宋偉貞,問道:“你吃什麼?”

    “羊肉。”

    “我看看。”

    宋偉貞把碗遞給她看。何小休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你今天早上吃的是什麼?”

    “粥。”宋偉貞不知道何小休的意圖,回答得十分謹慎。這女人怎麼說變臉就變臉?

    “什麼粥?”何小休盯著菜碗,好像那盤羊肉跟她有深仇大恨似的。

    “好像有羊腰子、羊肉、枸杞葉什麼的。”宋偉貞努力回憶。

    “這幾天你都吃這些東西?”這句話簡直就是從鼻子裏哼出來的。

    “也不全吃羊肉。昨晚水木常給我做的米酒蒸雞。”宋偉貞還在思量何小休怒從何來,何小休就“倏——”地沖出房門。

    “水木常!你給我出來!”人未到,聲先至。

    “師姐?你進來吧,我這兒正忙著做午飯呢。”

    “有話對你說!”口氣很沖。

    “你幫我看著火候,呆會兒錢媽回來了,讓她把大蝦洗乾淨,等我回來泡酒。”水木常交待著。

    宋習之一邊點頭一邊偷瞟何小休,她的樣子好可怕哦!一會兒還是跟過去偷聽吧!

    “不許跟過來!”水木常扭頭沖她笑,“除非你想把廚房燒了!看好火啊!”

    “奇怪!他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宋習之小聲嘀咕。

    ☆☆☆

    “你這幾天都給他吃什麼了?”何小休口氣不善。

    水木常拈一根柳枝在手上把玩著,笑道:“師姐,你這是怎麼了?”

    “你說呀!回答我!你都給他燉什麼補品了!”何小休揪著水木常的衣襟。

    “丁香鴨,蟲草蝦仁湯,大蒜羊肉,五味粥,杜仲羊腰,米酒蒸雞,雞肝菟絲子湯,等會兒還給他泡對蝦酒去。”水木常仍舊微笑。

    “你想做什麼?”何小休因憤怒而全身顫抖。

    “幫他補啊,這些菜都是適用於腎虛、腰膝酸軟、陽氣不足及男子五癆七損的。”水木常鎮定自若。

    “你——”何小休顫顫地,“你以為你在做什麼?”

    “幫你。”水木常鬆開手中的柳枝。

    “你這叫幫我嗎?你這就等於在罵我!我真的就這麼賤嗎?要你用這種方式來幫我!”最後這句話,何小休終於激動了。她竭力壓抑著,聲音已經壓得有點發尖。

    水木常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他理智地分析道:“宋偉貞家底不薄,知書達禮。人長得還算乾淨,就是有些古板。但是,正因為他的嚴於律己,才讓我可以放心地把你交給他。我相信,一旦你們有了肌膚之親,他是絕對會負責到底的。我也相信,你有讓他失控的能力。”

    “不。”何小休鬆開手,搖頭。

    “你今年多大了?二十六,還是二十七?你還在等什麼?相信我,宋偉貞會善待你的。以後,你可以平平穩穩地過日子了,這不好嗎?”水木常替她理好頭髮。

    也許生活就是這樣吧。她還要等待什麼?等待誰?什麼是愛情?什麼是動心?什麼是激情?

    種種夢境,化為灰燼。

    是的,她已經二十六歲了,沒有多少青春可以蹉跎了。對於何小休來說,安全與穩定才是最重要的。

    何小休渾身發冷,淚水順著臉龐一滴一滴地打在衣服上。和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廝守終生,簡直難以忍受。

    可是她控制著自己。她強迫自己去想一些現實的問題。

    “謝謝你。”何小休試著對水木常微笑,“我明白,我懂該怎麼去做。”

    “你懂就好。”水木常拍拍何小休的肩,“我去做午飯了,記得呆會兒過來吃。”

    何小休懂便好了。她已經沒有挑三撿四的資本了,所有的無病呻吟對她而言都是奢侈。

    當然,對水木常也一樣。

    ☆☆☆

    遞上毛巾的手,白如凝脂。

    順著手向手臂上看,再向上看,何小休半垂著眼瞼,有些漫不經心。

    “喏,擦把臉。”何小休微微側首,那種特殊的眼風就輕輕飄向了宋偉貞。

    宋偉貞,遲疑著,伸手,去接那方毛巾。

    何小休攢著一角,不肯鬆手。

    宋偉貞看她,她卻沒事人似的,並不看他,只是瞧著抓著毛巾的手。

    “松、松鬆手。”宋偉貞緊張地笑一下。

    “什麼?”何小休終於抬眼正視這個“良家婦男”。

    曖昧的力量猶如心底藏著的一股泉水,終於汩汩地漫延開來,淹沒了兩人凝望的眼睛。

    何小休輕輕一抽,毛巾從宋偉貞手中滑落。

    何小休似笑非笑地揚著好看的唇角,斜著臉凝視他。

    宋偉貞咽口唾沫,往床背靠去。想想,覺得不妥,把袖子往下拉,越躲越遠。

    昏黃的光線,晃動的情緒,宋偉貞覺得血一陣一陣趕著往頭上沖。

    汗,滑落。

    何小休仍舊一副怡然的表情,輕輕地坐在床沿上。小心地替宋偉貞掖好被角,再淺淺地把視線調向這個惴惴的男子的臉上。

    伸出白玉似的手,縮起其餘四隻手指,單單留下一隻中指,點中宋偉貞腦門上的一顆汗珠。

    孩子氣地,笑。收回手指,專注地看指尖上殘留的水珠。而後好奇地看他:“你流汗了,為什麼?”

    幽暗的房間裏,兩個拖泥帶水的男女,搖擺於浪漫和情欲之間。

    一段搖晃不定的關係,難以預料的結局。

    曖昧引誘著宋偉貞,宋偉貞固守著倫理,箭在弦上卻遲遲引而不發。

    何小休還是那種無辜而漫不經心的笑容,這笑容慢慢地優雅地撕開了宋偉貞最脆弱的部分。他感到了,深刻地感受到了混濁、不安,隱隱地還有溫暖與企盼。

    何小休的淺笑曖昧地感染了他每一根不堅強的神經。

    “你,不要引誘我!”宋偉貞的手抵住了她的肩。

    “不要低估你自己的頑固,我可沒有引誘你的自信!”何小休以守為攻。

    是的,她,什麼也沒做。

    “我不想讓你摧毀我。”他猶豫著是不是該一把推開她。但事實上,何小休只是坐在床沿上,她並沒有貼向宋偉貞的跡象,反倒是宋偉貞主動把手搭在何小休的肩上。

    她的肩,溫暖、柔軟、溫暖中帶著讓人發疼的香氣。何小休就是一朵美麗而奇異的花朵,散發著微毒的香氣,令他欲罷不能。

    宋偉貞明白,他無法拒絕這香味,因為拒絕,就是欺騙自己。

    可是,他不能喪失“丁是丁卯是卯”的堅定信念!他怎能!讓他動心的不該是這樣的女子呀!

    該死的!究竟哪里出問題了!

    何小休拈起毛巾,輕柔地為他擦去額上、臉頰上的汗珠。

    迷離地、癡癡地瞟他一眼,離去。

    溫暖的香味,抽離。

    宋偉貞感到,寂寞捲土重來。

    ☆☆☆

    “今天下午不做女紅了,”水木常笑,“放你的假。”

    “真的嗎?”宋習之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幾時騙過你了?”水木常悠閒地靠在太師椅上,眯起眼,“春光明媚的午後,最適合睡覺了。偷得浮生半日閑——”

    宋習之翻箱倒櫃地製造出巨響。

    “別鬧了,”水木常蜷起身子,嘟噥著,“讓我好好睡睡。”

    “起來,起來!”宋習之嘰嘰喳喳。

    “幹嗎?”極不情願地讓眼皮分離一小會兒,又合上。

    “跟我放紙鳶去!”宋習之興奮地提議。

    “不去!”水木常拒絕道。

    “去吧!去吧!再睡下去,你這一把老骨頭都要生銹了!”宋習之搖晃著他的腦袋。

    “就由它鏽去吧,沒辦法的事!”搖晃對水木常不起任何影響。

    宋習之洩氣地盯著水木常看了一會兒,忽然壞笑起來。

    左手握著水木常一小撮頭髮,右手的拇指與食指挑起了水木常額上的一小片肌膚。

    同時的,左手拽,右手掐。

    “嗯——”水木常痛得都不會叫了。

    “去不去?”宋習之鬆開手,瀟灑地撣撣衣袖。

    “最毒婦人心。”水木常掩面做哭泣狀。

    “還敢嘴硬!”宋習之恐嚇性地揮拳。

    “小的不敢,但憑大人發落。”水木常楚楚可憐地扮出一副小媳婦受氣樣。

    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宋習之笑道:“走,跟我放紙鳶去!”

    ☆☆☆

    宋習之歡快地奔跑在田地裏,周遭是油菜花。陽光是耀眼的,油菜花是明豔的,宋習之是熱烈的,一切的一切融在一起,炙熱而傷感。

    是因為過於炙熱,炙熱到了極致,所以才傷感的嗎?

    從不相信,有一天會遇見宋習之。

    在放縱與克制、情感與理智間拔河,快樂與憂傷並存,絕望與希望共生。

    水木常暗暗苦笑,是某個環節扣錯了吧?否則,他怎會遭遇這最不可避免的發生?

    宋習之與師姐不同。她在非常傳統的家庭裏成長,偶爾有點叛逆。但她的骨子裏是墨守成規的女子。她需要一種非常安全的感情,穩妥、體貼的那種。

    而,水木常不知何去何從。

    也許,水木常註定要漂泊地浪跡天涯。

    那麼,趁什麼也沒發生時,就這樣結束吧。

    只恐怕,這將是他一生的悔恨。但在今天,只能如此草率地收場。

    她是他的陽光,就在伸手可及的前方,然而他無法走近她。

    也許,他僅僅是貪戀她身上的活力與溫馨,而她,不過是從未接觸過與她年齡相近的年輕男子。

    他們只不過是在最恰當的時候相遇。爾後因為種種不可能勾起了心底的傷感,愈是不能就愈是想要。

    宋習之回首,看見左側站立的水木常。

    水木常背對著她,明黃的陽光籠著他。宋習之微笑,水木常整個人看起來像一株生氣勃勃的向日葵。

    感應到了她的注視,水木常緩緩地轉身。淡淡地笑著,眼睛空明,神情舒展。

    舒展中,哀傷透了出來。

    一瞬間,宋習之看到了他心底的皺紋以及皺紋裏夾雜著的秘密。

    真的,一瞬間就看到了。

    兩個人默默地注視著,突然喪失了說話的功能。

    寂靜、憂鬱撲天蓋地洶湧著。

    這憂傷未經鋪墊,突然爆發。是水木常點燃引線的,理應由他收場,可他無法控制。

    宋習之看著他,眼裏有著關懷、喜悅,但她只是淡淡地笑,更高地仰著臉看著水木常。平日裏的羞怯統統丟到一邊,誇張的手勢、道具式的語言全被丟棄。

    最是溫柔女兒心,宋習之藉著笑容與凝視來傳遞。

    水木常的心頭泛著漣漪。

    這種感覺令他沉淪。

    然而,他必需清醒。

    她是他可以輕易愛上的女子,但她不屬於他。

    他卻衝動、貿然起來,“如果,沒有權勢、沒有地位、沒有金錢……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水木常,你會不會跟他走?”

    “你是自由的,假設你是自由的,你會不會跟他走?”水木常只是這樣問,沒有抱任何的期待。

    “呃?”宋習之的眉好看地蹙起來。

    一切結束了。

    他還是要回到現實中來。

    水木常沒有像想像的那樣崩潰。

    宋習之感應到了他體內的冷卻,他的眼神乾涸而淡然。

    於是她急切地說道:“你可以去應徵禦廚的,最起碼你要拿出行動來向我爹證明你的誠意。”

    水木常終於不再看她的臉。

    他低頭:“我只是隨口問問罷了。”

    “你——”宋習之愣住。

    “我們之間沒什麼,我只不過好奇,想知道宋小姐究竟有多嫌貧愛富罷了。”她沒有錯,錯不在她。她只不過是俗世中一個很平常的女子罷了。

    是他企盼得太多了,是他要求得太高了。可他卻在夢幻破滅後狠心地傷害她。

    兩個凡夫俗子互相刺痛對方,而後備感疼痛。

    宋習之僵住了,他,原來他在要她?

    他算個什麼東西?竟敢戲弄她?

    應該是她的不對,是她自己作踐自己!什麼人不好喜歡偏偏喜歡上了他?

    宋習之笑一下,這個笑忽然變成了一種很成熟很老練的笑,她笑著說道:“原來你還不知道有句話叫做——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那我現在就告訴你。記清楚了,免得下回忘了又犯同樣的錯誤。”

    她轉身,把紙鳶的線軸扔在地上。

    扭頭便走,肝腸寸斷。

    原本她可以哀怨地以文戲收場的,可她輸不起,偏要勝他一著。

    她若哀怨淒婉,他若有情,必會斷腸。

    淚水淋漓,只剩下淚水淋漓。

    僵了許久,水木常才仰頭,不讓淚水流出來。

    蹲下去,撿起那線軸,紙鳶落在前方不遠處。

    他可以很溫情地不動聲色地結束這一切的。

    他可以裝作若無其事的。

    甚至,他可以輕輕地擁住她,聞她的發香的。

    如果他沒有點破,她必是不會拒絕的。

    明知不可為,卻要為之,落個頭破血流,何苦來哉。

    宋習之瘋了似的往回沖,沖到他面前沖到他懷裏。

    “為什麼你不肯?你可以成功的,做個商人或別的什麼?但你偏偏不肯!故作清高!我知道,你並不是害怕、並不是因為性格懦弱!你只是不肯負責任!你讓我看輕了你!”

    水木常仰著頭,不看她。木然地,無動於衷。

    “你在躲避什麼?”宋習之哭得昏昏沉沉。沒有由來的暴風驟雨,情不自禁地驟然爆發。

    但是——

    不管宋習之怎樣打他,搖他,晃他,水木常始終保持那個姿勢,不動分毫。

    雙手,悄無聲息地握成拳堅定地貼在身側,固執地不去碰她。

    宋習之咬住他左側的肩腫骨,水木常一動不動。宋習之再使勁,他還是不動。

    粗糙的布料磨破了宋習之的嘴唇,但她仍舊頑固地咬他。

    血腥味刺鼻。

    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她的。

    但不管他們怎樣相似地同時疼痛,他們之間總是由始至終地隔著一層布料。

    她不過是個俗世的女子,她的要求再尋常不過,可他卻不肯應允。

    她,只能放棄。

    失去了氣力,滑坐在地上。

    他不曾伸出手,不曾擁住她,不曾!不曾!他苦苦地壓制著那樣的念頭,維持著仰頭對天的姿勢,脖子發酸,眼睛發漲。

    他不能一錯再錯。

    低頭,蹲下去,與她對視。

    她的眼神,怨恨。

    這樣稚嫩的臉龐,這樣讓他痛心疾首的表情!

    然後,他聽見自己笑著說:“咱們都別胡鬧了。”

    頑皮的笑臉讓宋習之懷疑剛剛發生的只是一個具有鬧劇色彩的夢。

    “回去吧。我該去做飯了。”水木常拉她起身。

    “什麼都沒發生過嗎?”宋習之不知怎地聰明起來。

    “是的,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水木常點頭。

    在宋習之醞釀一個嘲諷笑容的當兒,水木常擁住了她,緊緊地,緊得讓她窒息,“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恨我,這樣你才不會忘了我。”

    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

    宋習之笑道:“除非你也一樣記住我,否則我現在就忘了你!”

    玩笑中隱著決絕,決絕中藏著玩笑。水木常點頭:“我永遠不會忘了你。”

    這一刻,笑聲並著淚水,刻骨銘心。

    然後,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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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24 00:21:0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師姐,你要好好照料未老爺與宋小姐的衣食起居。”僵了半晌,水木常才擠出這句話來。

    “真的要走?”何小休的笑容有些苦澀。

    “宋家好像不需要兩個廚子吧?”水木常玩笑道。

    ☆☆☆

    宋習之低著頭,這個難得的陰天裏,她愈發地莫名煩躁。垂首沉默,緊貼在父親身後。

    水木常牽著馬,背著行囊,抱拳施禮:“承蒙您這些天對我的照顧,水木常在此謝過了,告辭!”

    宋偉貞笑道:“水公子好走,日後有空便到寒舍敘敘。我就不送你了,一路順風。”

    遠處兩匹快馬疾馳而來,沖在前面的一匹棗紅馬“倏——”地止住。

    馬背上躍下來一名個頭矮小的男子。此人個頭雖矮,但身手敏捷。走近了,宋偉貞仔細一瞧,此男子約摸五十歲,面容和善雙目炯炯有神。

    何小休呆住了:“師父?”

    “木常,怎麼,還在生你師弟的氣?這不,為師把憑風帶來給你賠不是了。”

    水木常的臉上突然出現了一種宿命的表情,宋習之說不上來,她覺得水木常的這個表情似乎牽扯了他全身每一根疼痛神經。這樣淡然的神情於空洞無奈中透著深深的疲倦。

    為什麼?

    水木常轉身,低眉耷眼的:“徒兒不敢當。”

    這樣驟然的轉變讓宋習之頓感不安,一種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

    但水木常此刻背對著她,她無法用眼神來詢問。

    何小休懊惱不已,都怨她,忘了除去水木常沿路留下的標記。此番再見顧憑風,她心裏亦是酸甜難辨。就怕他對水木常痛下毒手,以他陰沉的性格推斷,不無可能。

    就在何小休出神的當口,顧齊泰與宋偉貞早就互通姓名地寒暄了一番。

    未了,顧齊泰扭頭對顧憑風說道:“憑風,還不過來拜謝宋老爺對你師姐、師兄的照顧?”

    顧憑風徑直走到宋偉貞面前,抱拳施禮,並無什麼言語。

    宋偉貞笑道:“不敢當。如顧師傅與顧公子不嫌棄,不如到捨下小坐。”

    “您太客氣了。”顧齊泰豪爽地大笑,“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望了一眼縮在一側的水木常,宋習之收起陰天的多愁善感,隨著父親回屋去了。

    何小休擔心地回頭看看門外的水木常與顧憑風,顧齊泰笑道:“小休,讓他們倆好好談談,你不必瞎操心。”

    “是,師父。”何小休笑一下,細細的嗓子壓得有點低啞有點發顫,這一啞一顫之間便將那嬌弱的心思給透了出來。

    宋偉貞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眉毛輕輕地挑了一挑。

    老于江湖、精明狡詐的顧齊泰微微一笑,拍了拍宋偉貞的肩,一切盡在不言中。

    何小休忽然覺得特別噁心。

    這是她最不想要的結局。

    ☆☆☆

    顧憑風牽著自己與父親的兩匹坐騎,遲疑著。

    水木常也不言語,拉著自己的馬領顧憑風往馬廄走去。

    顧憑風打斜裏攔住他,鬆開馬匹伸手將水木常按在牆上。

    目光陰冷,陰冷中跳躍著一簇火焰。

    水木常回避著這目光。

    顧憑風捏住水木常的下巴,力道狠但不大,令水木常痛卻又癢——莫名地癢。

    水木常笑,這笑容是顧憑風所熟悉的軟綿綿的笑。

    顧憑風的手不由松了,滑落,落在水木常的襟口。用食指勾住水木常的衣襟停駐。

    水木常咬咬下唇,歎口氣,抬眼與顧憑風對視。離別後,這是他們第一次對視。

    顧憑風,俊朗一如往昔。有時連水木常都好奇,像師父那樣的粗人居然生得出這麼俊美的兒子。想必過早離世的師母是個美人胚子吧,私底下,師姐曾這樣對水木常說過。

    顧憑風說:“如果你想走,現在就走。”

    “師弟,怎麼你總是冷冰冰的。”水木常站直身子,與顧憑風平視,兩人身材相仿。只是水木常的身子略嫌單薄,顧憑風比他壯碩一些罷了。

    顧憑風固執地、或者說是習慣性地把水木常的肩膀壓低,俯視他。

    水木常沒有反抗,容忍地淺笑。

    “你走吧,我那兒準備了銀子。待會兒我去跟爹說,就說我打跑了你。”獨斷專行這一點上,顧憑風與他爹倒是十分神似。

    “師弟,把馬安置好再說吧。”水木常欲推開顧憑風。

    顧憑風狠狠地按緊他,眉毛糾結著,“讓你走,現在就走,聽見沒有?”

    “你這麼凶做什麼?”不緊不慢的口吻。

    “我讓你走!”幾乎是吼出來的。

    “你的脾氣還是這麼糟糕!”水木常拍拍顧憑風的腦袋,“心平氣和一點,可以嗎?”

    “你怎麼這麼傻?你聽不懂,還是怎麼的?我讓你走,騎著馬帶著銀子走,能滾多遠滾多遠!不許再回來了!”顧憑風的情緒接近爆炸的邊緣。

    “所以我以前就說過,你還是發發火比較有人情味,像個正常人。老繃著個臭臉,你不累,我看著還累呢!”水木常居然笑了出來。

    顧憑風無可奈何地僵住。

    笑夠了,水木常自動停住:“我走,然後你對師父說你吃我的醋,所以趕走了我?”

    “對。”肯定地點頭。

    “然後,師父就遷怒師姐,那師姐怎麼辦?”

    “你在擔心她?”眼睛眯了起來。

    “是,我擔心她,你不能毀了她。”水木常的臉上沒有笑意,嗓音軟弱卻堅定,“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毀了她。”

    “你——”顧憑風氣急。

    水木常推開他,牽著馬往裏走。

    顧憑風咬牙切齒地:“你這個傻子!”

    “你以為自己就不傻嗎?”散漫的語氣輕輕送過去。

    顧憑風的臉上陰一陣晴一陣。

    水木常的語氣是軟綿綿的,笑容是軟綿綿的,眼神是軟綿綿的,連人也長得軟綿綿的,楊柳枝一樣。

    可他那細小卻頑固的堅強卻硬生生地把他撐住了。

    那堅強,針一般地刺在顧憑風的心口。

    散漫、怯懦的水木常,為什麼會有那麼該死的頑強?

    水木常應該是沒有主見的、需要強者庇護的,可是他——

    水木常扭頭吆喝了一嗓子:“愣著幹嗎?跟我來呀!”

    就在水木常扭頭與顧憑風對視的一?那,顧憑風忽然感覺自己早晚會輸給他。

    但是,他又能怎樣呢?他什麼也做不了,似乎也沒有想過要做什麼,要怎樣地將想像付諸行動。

    故事沒有開端,想像沒有起點,因而無法開始。

    顧憑風是屬於陰天的男子。在這個難得的陰天裏,他的臉因某種難言的情緒而顯得更加英俊與銳氣。

    含著陰冷的銳氣。

    顧憑風安靜地看著水木常的背影在拐角處消失,然後,跟了上去。

    ☆☆☆

    顧憑風走了進來。

    何小休看他,倚坐在床上看他。

    “夜這麼深了,你還沒睡。”何小休披上衣服,坐直。

    “你不也沒睡?”顧憑風冷然。

    “找我有事?”何小休的眼神是眷戀的,唇角帶著喜悅。

    “對。”顧憑風的身體沒有溫度,夾著一股陰沉,逕自坐在床沿上。

    何小休哆嗦了一下,好冷。

    “什麼事呢?”何小休笑看著這個年輕的大男孩。

    “大家都睡了。”顧憑風伸手撫著何小休披散著的長髮。

    “我知道。”何小休點頭。

    “沒人知道我來。”他說道。

    “誰說的?”何小休頑皮地微笑著,“我就知道。”

    顧憑風皺著眉。他不喜歡何小休同他開玩笑,一點都不喜歡。

    “我的意思是,”顧憑風沉思片刻,說道,“除了你,沒人知道我來你房裏。”

    “真的嗎?”何小休耍起了嘴皮子,“你不也知道嗎?”

    “小休!”顧憑風不悅。

    何小休千般的委屈、萬般的苦惱湧了上來,她一把摟住顧憑風的脖子,側著臉貼住他的胸膛,熟悉的氣息包圍著她。

    何小休閉上眼:“你就不能對我溫柔一點嗎?你既然肯低頭來向我道歉,態度再謙和一些又怎樣?”

    “道歉?”顧憑風扒開何小休的手,把她拉直,“小休,我不是來向你道歉的。”

    何小休杏眼圓瞪,表情尷尬:“那你是來做什麼的。”

    顧憑風鬆開她,慢慢地脫去外套:“小休,沒人知道我在你這兒過夜的意思就是,宋家父女不知道我們的事。那以後,你與宋偉貞之間也就不會有陰影了。”

    何小休怒極,手揮到半空,忽然撤去力道,緩緩貼住顧憑風的臉頰。

    顧憑風泰然自若。

    這個可恨的男人!他篤定她不忍傷他!因為她不忍傷他,所以他一再地傷她!

    “小休,”顧憑風笑道,“我對你已是仁至義盡了。”

    這笑容,好似烏雲密佈的天空突然鬆懈出一縷陽光。

    微弱,但醒目。雖無暖意,卻讓人心生期盼。

    何小休沒有拒絕顧憑風。

    她拒絕不了他。即便明知他的絕情,何小休仍舊無法抗拒。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

    空洞得沒有流淚,因為桌上的紅燭已代她淚水淋漓。

    ☆☆☆

    天未亮,顧憑風衣冠整齊地離去。

    何小休哭泣著,顧憑風置若罔聞。他沒有能力對她負責,所以什麼也不必說、什麼也不用做,就這麼淡然地離去。

    他給了何小休拒絕的機會的,是她自己沒有拒絕,所以怨不得他。

    顧憑風的臥房門口,赫然站立著水木常,顧憑風一愣。

    水木常沉著臉:“三更半夜的,你上哪兒去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顧憑風雙手交叉著環抱在胸前。

    “你的事我不想管,師姐的事我卻不得不管。”水木常說完轉身就走,“跟我來,找個清靜的地方,咱們好好談談。”

    “有什麼地方比得上屋頂上清靜呢?”顧憑風縱身躍上柳樹,再一躍,人已站立在屋脊上。

    水木常沒有猶豫,輕輕躍上柳樹,借力一蕩,輕盈地飄落在顧憑風左側的屋脊上。

    不滿他刻意劃分的界限,顧憑風跳到水木常站立的屋頂上。一起一落之間,片瓦不動。

    “你既不愛她,便不要招惹她!”水木常打破了沉寂。

    “我沒有強迫她,是她自願的!”顧憑風背對著,黯淡的目光,神情不可捉摸。

    “強辭奪理!”水木常忿然,“你明知道她愛你,她不可能拒絕你的!”

    “那是她的事,與我不相干!”顧憑風冷哼,“你留多久,我便糾纏她多久。”

    “我看你是要受點教訓才肯收斂收斂。”水木常極力壓抑著怒氣。

    “你才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顧憑風的話裏沒有玩笑的意思。

    更深一層的意思,水木常懂,但他不肯屈服。

    “那是我的事,你沒必要把師姐拖進來。再有,我的事不用你插手,我自有主張。”水木常很認真地說道。

    “你知不知道我爹為什麼來找你?”顧憑風幾乎想把水木常的腦袋劈開,看看裏面裝的是不是漿糊。

    “那是我與師父的事,你更不該插手!”

    顧憑風罵一句“傻子”,話起拳落。一掌拍向水木常的面門,臨近他晃一下,改攻他的肩膀。

    水木常向後一縱,閃了開去。

    顧憑風跟著三招使了出來,水木常左閃右避。末了一招,無法躲避。水木常向上一躍,左腳踏住顧憑風的右肩,借了一把力,徑直越過顧憑風,落在他身後。

    顧憑風收拳,回轉身形看向氣定神閑的水木常:“為什麼不還手?”

    “不雅。”

    顧憑風哭笑不得:“不雅?”

    “是。”水木常站立在風中,衣袖隨風輕擺,“我沒你想的那麼呆,很多事我只是不願說出來罷了。”

    “你還不呆?”顧憑風嗤笑,“那天底下就沒有呆子了。”

    “師父那裏我明天自會同他去談。我只是請你不要再傷害師姐了。”

    水木常話還未說完,顧憑風就氣得聽不下去了。他一掌拍在了水木常的左肩上,實實在在的一掌。

    然後躍下屋頂。

    在柳樹上落腳時,不期然看見了另一棵柳樹上的何小休。

    何小休,一臉淒然。

    顧憑風面無表情,未作任何的停留,縱身下樹。

    何小休怔怔地,上了屋頂。

    水木常立在那裏,左肩上有宋習之咬過的傷口。剛剛那一掌,打得他的肩火辣辣的,一陣一陣往心裏疼。

    清朗的月光下,何小休挨著水木常站住,在她的眼裏,有一種悲哀到了極限的釋然,她知道,她與顧憑風的故事就此結束了。

    “師姐,不要一錯再錯了。”水木常撫著左肩說道。

    “我懂。”淚眼婆娑中,她多麼願意相信剛剛發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然而顧憑風的不憐惜、粗暴、絕情的舉動,蔑視的眼神時刻提醒著她,極度受傷的自尊不容許她再放縱自己的情感。

    “為什麼?”何小休覺得她的骨頭都被風刮痛了,她瑟瑟地擁住自己。

    “你自己選擇,慎重地選擇。生活中並不一定非有愛情。”水木常不再碰觸自己的那個傷口。他也該捨棄了,這樣,無論對他還是宋習之,都好。

    這樣的夜晚,他縱容自己的傷感。因為他明白,一眨眼,好多年就會過去了。

    而他與宋習之的這段緣,遲早也會被喧囂的紅塵淹沒,且不留一點痕跡。

    水木常試著對自己微笑,眼淚卻先自滾落下來。

    這個世界不符合任何人的夢想。水木常惟有勇往直前。逃避不是辦法,很多事情都該做個了結了。

    ☆☆☆

    宋習之,一夜無眠。

    屋頂的瓦隱隱有些動靜,春天到了,想必是求偶的貓兒在屋頂上躥來蹦去製造出的聲響吧。

    今天,水木常沒有走成。

    這是不是老天爺留給她的一個機會呢?

    如果她把握住——

    可是宋習之想像不出把握住水木常之後的情況,她是可以留下水木常或者跟他走,然後呢?

    然後的然後呢?

    那是一個她無法把握的結局。

    這麼久地相處下來,約摸覺得出水木常並非他表現出的懦弱。

    他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今日見了他的師父以及他的應對,愈發覺得看似平和的他不簡單。相信爹也感應到了。

    也許,明天水木常就要走了;也許,明天的水木常不復是她所熟悉的水木常。

    這分情感不被上蒼允許,此刻,註定要為這情感劃上一個句號。

    她想去見水木常,去見他最後一面。但她不能。

    因為知道沒有結果。

    所以宋習之克制著。

    輾轉難眠。

    沒有淚水。淚水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水木常走了,她也到了該嫁人的年齡了。新郎會是什麼樣的?會體貼她,會同她一道做菜?會縱容她的蠻橫嗎?

    隱隱約約地,覺得新郎的面孔好似水木常。

    宋習之微笑著擁緊被子,被子溫暖而寬厚,有點像水木常的擁抱。

    宋習之決定了,不去向水木常道別。若道別,難免會勾起彼此心底的傷。

    宋習之忽然覺得自己長大了,一個女孩子長大,有時候只需要幾天甚至一個瞬間。

    她與水木常的點點滴滴,只有留在日後細細地、慢慢地品嘗。

    現在,她需要決絕地處理自己。

    宋習之想,沒有人知道在這個春天的夜裏,空氣曾如何寂靜地湧動。

    那麼,就讓一切回歸平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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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24 00:21:1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眾人的眼睛齊刷刷地盯住水木常。

    水木常怯生生地看著顧齊泰:“可是,師父,我不敢。”

    “傻孩子,這有什麼不敢的?為師陪你去呢。”顧齊泰慈愛地笑道。

    “金陵是六朝故地、江南靈秀之地,有著悠久的飲食文化。名廚更是層出不窮,我去,只怕是比不過人家。”水木常不安地挪動著身子。

    “據我所知,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人能做出皇上滿意的口味。木常,你的機會到了。”顧齊泰滿懷期待地看著水木常。

    “這樣啊,”水木常局促地低下頭,“那我就去試試吧。”

    宋偉貞覺出了不對。

    別的不說。顧齊泰是師父,水木常是徒弟,為什麼顧齊泰自己不去應聘禦廚,反而把水木常推在前面呢?

    其中必有蹊蹺。

    顧齊泰的臉笑成了一朵花:“好孩子,這才對嘛。那我們這就動身吧。”

    “師父,”水木常說道,“師姐她已留下來做廚娘了。”

    “哦?小休,有此事?”顧齊泰佯裝不知。

    何小休點頭稱是。

    “那就有勞宋老爺照顧我這徒兒了。”顧齊泰客套一番。

    宋偉貞連忙笑道:“這是自然。”

    水木常一行三人騎著快馬絕塵而去。

    宋習之緩緩地從柳樹後走了出來。命運將她與水木常放在一起,輕輕扯開再讓他們碰觸,然後狠狠地撕裂,痛徹心肺。

    他們從未正式地告別過,而這一次似乎是訣別。

    緣分來得容易斷得也容易,只是在這場因緣際會中投入的感情固執地不肯離去。

    宋習之望著水木常離去,隔著春日迷離的空氣,他在那裏,宋習之在這裏。

    宋習之想,他是不會再回來了。

    大概這就叫做分道揚鑣吧。

    ☆☆☆

    水木常知道顧齊泰的目的。雖然目前他還不清楚顧齊泰的佈局,但他明白顧齊泰要得到與水木常相關的一筆寶藏。

    顧齊泰一廂情願地認為水木常是沈萬三的兒子,是沈家慘遭抄家誅殺的惟一倖存者,更是一筆不為外人知曉的寶藏的知情者。(作者按: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後,讓江南首富沈萬三提供修城牆三分之一的鉅款。沈萬三爽快應允,又提出捐出一筆鉅款犒賞軍隊,終激怒朱元璋,於是下令殺頭,後改為流放雲南,一代鉅賈慘死他鄉。)

    水木常不明白父母親為什麼會撒下這樣的彌天大謊。

    當年父親是沈府的廚師,母親是為夫人小姐們繡花的女紅能手。而他不過是個下人的兒子。

    沈萬三被賜死沒收家產後,外界風傳沈萬三死前將一個最大的藏錢地點告訴了他最寵愛的小兒子。這個小兒子已逃脫,未被官府緝拿。

    富可敵國的沈萬三最大的一筆財富呵——

    又有誰能抵抗這樣的誘惑?

    以訛傳訛,水木常與父母慘遭追殺,萬般無奈之時,水木常的父親將水木常託付給了武藝高強但廚技平平的師弟——顧齊泰。

    不知是利令智昏還是什麼其他原因,顧齊泰竟真的相信了水木常就是沈萬三的小兒子。

    在旁敲側擊均不奏效的情況下,他提出了讓水木常去應聘禦廚。

    想必,是包藏了極大的禍心吧。

    十幾年的相處,讓水木常習慣性地以柔弱來掩飾自己。

    這一次,他本可以一逃了之的。

    可他知道,以顧齊泰的個性必會遷怒師姐,更會連累宋偉貞與宋習之。

    他知道憑風是想幫他。在不傷害師父的前提下幫他,可他不能接受這樣的幫助。

    他是很傻也很茫然,顧憑風難道就聰明嗎?將師姐玩弄折騰得半死不活,他的心裏真的就很坦然嗎?

    但現在的水木常處在師父的監控之下,想逃是不易了。

    顧憑風被師父支開在另一家客棧,沒人知道顧憑風與他們是一同來的。師父此舉是想隔斷顧憑風施以援手的機會,還是另有隱情?

    說真的,水木常很茫然。命運把他的過往纏繞成一個一個打不開的死結,他不想費神地解開這些結,只求速速拋開這些結。

    在他拋開這些結之前,他必須見一見事情的始作俑者——當今的皇上朱元璋。

    沒別的想法,只是單純地想見見他。

    水木常的心底沒有仇恨,有的只是深深的困惑。

    他要見見這個人,這個人是他心裏解不開的結的起因。也許水木常會選擇安靜地離開,也許水木常會選擇替父母報仇。

    誰知道呢?

    誰也不知道在某個瞬間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決擇。所以,水木常異常坦然。

    明天他就要進宮面聖了,那麼早些睡吧。

    水木常聽見躺在自己外側的顧齊泰發出輕微鼾聲。笑一下,沉沉睡去。

    ☆☆☆

    水木常被分配到一個小小的廚房裏,廚房雖小,一應俱全。

    帶路的小太監堆著假笑:“水師傅若有什麼要求,可向我提出,由我向上面轉達。”

    “多謝公公。”水木常淡然以對,“我暫時沒什麼需要。”

    “那您忙,再過三個時辰,皇上會召您。到時候您的‘翡翠白玉湯’一定得做好,皇上等著品嘗呢。”小太監替他關上門。水木常將廚房細細地打量一遍。走到櫥櫃邊,打開櫥門,挑了一隻最為素淨的大碗。

    舀一勺水,將碗放在盆裏,慢慢地洗。

    洗了一遍又一遍。

    找到了託盤,洗過,擦淨。

    再將碗放在託盤上。

    一切準備就緒,水木常坐到椅子上沉思。

    朱元璋是好東西吃多了,才會覺得什麼東西都無滋無味,也才會變著法地想念當年的一碗青菜豆腐湯。

    平心而論,這倒並不是他“作福”。不管是誰到了皇帝這個位置上,都免不了享受美酒佳餚。

    長年累月地吃下來,美酒佳餚與粗糙食物缺少了對比,缺少了反差,人們的口舌就會變得麻木遲鈍,從而喪失了對美味的敏感。

    水木常擔保,假若這皇帝能夠十天不沾葷腥,回過頭再來光顧魚呀肉的,恐怕對變了味的貨色也覺得它味道妙極了。

    可是,水木常是萬萬不能明明白白地說出他的這套理論的。否則,腦袋就會搬了家。

    該怎麼委婉地說出來,既明白又有說服力呢?

    這樣的猶猶豫豫,說得好聽點是慎重,說得難聽點兒就是沒主見,缺少當斷則斷的魄力。

    如果宋習之在這裏,她一定會用鏟子敲他的頭,然後大叫:“你少婆婆媽媽的了!就這麼決定吧!”

    就這麼決定吧!水木常微笑,不如此怎能一鳴驚人地得到皇上的注意,並與他正式交談呢?

    水木常撫撫左肩,想,習之會不會難過地思念他,一如他對她的想念呢?

    ☆☆☆

    小太監看著冷鍋冷灶目瞪口呆。

    半晌,才把視線調到水木常身上。把他由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

    “水師傅,你做的菜呢?”小太監顫顫地發問。

    “我的菜在心中。”水木常沒有玩笑的意思。

    喲!這位夠狠的!菜在心中,厲害厲害,合著是要把心送給皇上嘗呀!

    “那,我怎麼把您的菜呈上去呀?”這事兒鬧的!

    “我跟你去吧。”水木常整整衣冠。

    “這哪兒成呀!”小太監笑道,“我得先把您的菜呈給品菜的公公,確定你沒做什麼手腳,當然了你也不會做那種傻事。然後您的菜才會被端到皇上面前,由他親自嘗嘗味道。”

    “這樣啊——”水木常走到桌子前,看看空碗,“煩您給我取來筆墨和紙。”

    “你等著。”小太監把文房四寶擺在桌上,“請吧。”他到要看看這位腦子不大正常的人如何用筆墨做菜。

    水木常未加思索,把紙裁成碗口大小,在上面寫下了——“把齋”二字。

    擱筆。將紙放人碗中。

    “有勞公公了。”水木常把託盤遞給小太監。

    小太監看看裝碗的託盤,再看看裝著紙的碗,最後看看水木常:“就把這個呈上去?”

    “不錯。”水木常點頭。

    真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小太監接過託盤:“對面從西往東數第二間,裏面備了茶水、點心,你請過去歇歇吧。”

    “多謝。”無視小太監嘲弄的目光,水木常往對面走去,肚子餓了,是該找點東西填填自己的胃了。

    裏面坐著四名神色各異的男子,四人年齡相仿,大約在四十歲左右。

    水木常謙虛地請教,這才發覺這四人皆是名噪一時的烹飪高手。

    四人對桌上的食物不屑一顧,水木常討了個巧,大吃特吃忙得不亦樂乎。

    如果水木常輸了,也無所謂,畢竟他只是個年青人,做菜的火候還沒掌握好,不足為奇;但反過來,若是他贏了,情況就大不相同了。旁人會說:“不得了,那個毛頭小子居然贏了無數烹飪高手。不簡單!不簡單!”

    想到這裏,水木常心情大好,吃得更歡,不一會兒就消滅了兩盤點心。

    剛剛端走空碗的小太監顛顛地跑進來:“水師傅,恭喜了,皇上召你呢!”

    雖然水木常料到自己的勝算很大,可當小太監來道賀的時候,他還是有些錯愕。

    放下茶碗,從嘴裏拖出剩下的半塊綠豆糕,水木常不確定地問道:“皇上召我?”

    “正是,正是。”小太監猛拍馬屁,“今早上見到您,就覺得您氣度不凡,這不皇上召您了。這些日子以來,您可是皇上召見的惟一一個人哪。”

    “現在就去嗎?”水木常擦擦嘴角。

    “沒錯,現在您就跟我走。”小太監哈著腰,“那麼多的名廚從全國各地趕了來,皇上愣是一個沒看中。說明您的本事與眾不同啊!”

    “公公過獎了。”水木常笑道。

    “我是實話實說。”小太監做了個“請”的手勢,“我瞧皇上肯定會封你做禦廚。賜宅地賞銀兩,水師傅,您可真是前途無量哪——”

    水木常笑著搖頭。

    哪兒來這麼好的事?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他必須定下心神步步為營。

    在慎之又慎的同時,果敢。

    小太監忽又回頭,沖裏面四位慘綠著臉的名廚笑道:“過會兒,有人會來請四位吃頓飯,完了送各位出宮。耐心等著吧!”

    世態炎涼,世態炎涼啊——

    水木常微微歎息。

    小太監領著水木常穿行於回廊之間,沿路圍聚著不少宮娥太監。

    宮女太監們指指點點嘰嘰咕咕地議論著,在他們眼中,水木常是個傳言中的江南男子;在他們的想像中,水木常是帶著傳奇色彩的。

    而真實的水木常卻在這些紛繁中沉澱,他覺出了實實在在的一些東西,也許他可以扔掉那些結了。

    當然是等一會兒。

    ☆☆☆

    水木常不確定這兒是禦書房還是別的什麼地方。

    宮娥太監畢恭畢敬地站在一邊隨時聽候差遣。

    書桌後端坐著的中年男子正是當今皇上朱元璋。

    水木常跪倒叩安。

    朱元璋沒有笑,神情高深莫測,他用手指指了指水木常,向一邊站立的華服男子說道:“惟庸呀,你看底下跪著的這個人怎麼樣?”

    左丞相胡惟庸笑道:“他還跪著呢,頭也低著,臣無法看清他的面容。”

    “平身吧。”朱元璋說道。

    “謝皇上。”水木常站起來。

    “惟庸,現在你可以仔細看看了。”朱元璋把玩著水木常寫的那張紙條。

    “看上去還算是個忠厚老實的年青人吧。”胡惟庸一臉的謙恭。

    “忠厚老實?未必吧。”朱元璋搖頭,“他還會戲耍朕呢。”

    “哦?竟然有這種事!”胡惟庸憤怒地瞪水木常,“大膽刁民,你可知你犯的是死罪。”

    “草民不敢,草民只是想表達一點自己的見解,向皇上進幾句逆耳的忠言。”水木常不卑不亢。

    “這個,皇上,您看呢?”胡惟庸又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把紙拈在手指上:“這是什麼意思?”

    “皇上指的是草民寫的‘把齋’二字?”水木常醞釀著該怎樣開頭。

    朱元璋說道:“不錯。”

    “‘把齋’是回族人的一種習俗。他們天不亮即吃過早飯,爾後整個白天水米不沾。不管怎樣饑餓,都得忍著。一直要到天色擦黑,‘天齋’的時辰到了,才在一天裏第二次端起飯碗。”水木常頓住話頭,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好像在沉思,見水木常停止了說話,便問道:“接下去呢?”

    “腸胃放空一天,味蕾閒置一日。夜間品嘗食物,其味豈能不美哉妙哉?”

    “放肆!”胡惟庸喝道,“大膽刁民,你竟想讓皇上空腹忍饑,居心何在?來人,把這刁民……”

    “惟庸,朕還沒發話呢,你怎麼替朕做起主來了?”朱元璋面無表情地看著胡惟庸。

    “臣這是為皇上著想啊,這刁民他明顯是要加害皇上。”胡惟庸漲紅著一張肥臉。

    “朕倒覺得他的話有點意思。”朱元璋揮揮手,左右的兵士鬆開水木常退到門外,“接著說。”

    水木常說道:“食物要品而不是為了單純的吃,草民斗膽猜測皇上向天下徵集‘翡翠白玉湯’是——”水木常頓住了。

    “哦?你還能猜出朕的意思?”朱元璋臉上的表情有了鬆動。

    “草民覺得,皇上是要為天下的表率。故意用‘翡翠白玉湯’的名字來迷惑眾人,然後公佈謎底,好讓眾人恍然大悟。”

    “那,你就代朕來公佈謎底吧。”朱元璋的興致上來了。

    “‘翡翠白玉湯’其實就是青菜豆腐湯,但所有的人聽皇上說了這麼尊貴的名字,自然就想不到是青菜、豆腐。”水木常侃侃而談,“草民猜測,各地的名廚獻的這道菜,湯必是以鮮魚或是更好的海味熬成的,青菜也必是加了其他佐料使其更加美味,豆腐中說不定添了什麼人參之類的。這麼一來,菜是名貴了,可這菜早就不是原先的菜,更加不是皇上希望的菜了。”

    “說得好!”朱元璋大笑,“那你說朕想要的是什麼樣的菜呢?”

    “草民以為,皇上的目的不在菜。”水木常低頭,“草民不敢妄言。”

    “但說無妨!”朱元璋拍拍胡惟庸,“你看他見識不俗吧?”

    胡惟庸打個哈哈。

    “草民覺得皇上是想訓誡臣下不要貪圖享樂。”水木常兩眼一閉,豁出去了,“天下人都以為皇上是好東西吃膩味了要換換口味,其實他們都沒明白皇上的良苦用心!”

    朱元璋的確是吃好的吃夠了,才會念念不忘當年當乞丐時喝的那碗青菜豆腐湯。水木常含蓄地用“把齋”提醒他怎樣改善“吞咽美食如同嚼蠟”,再把話峰一轉,將他捧上天,說他並非貪圖享受,而是勵精圖治。

    正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朱元璋也是人,他當然愛戴高帽子。

    更何況,他正琢磨著怎樣為自己一手造成的鬧劇收場呢。

    聽到水木常這番讚揚,他正好找個臺階下。加了再多的佐料,做盡了花樣的“翡翠白玉湯”到底只是青菜豆腐湯啊。天天有人往宮裏跑,給他做這湯,他的臉都吃綠了。

    想到這裏,朱元璋笑道:“好你個水木常!真是聰慧!居然猜中朕意!朕這就封你為禦廚,賜府地一座,良田兩百頃,白銀八百兩。”

    “草民愧不敢當!”水木常跪下。

    “皇上賞你,你就領旨謝恩吧!”胡惟庸笑道。

    “謝皇上!”水木常說道。

    “朕近日聽聞,有一股吃喝奢靡之風在朝廷上下蔓延開來。惟庸呀,可有此事?”朱元璋笑眯眯的。

    “這天下太平的,各位文官武將也就小樂樂,無傷大雅的嘛。”胡惟庸笑道。

    “是嗎?”朱元璋突然沉下臉,“這元朝才滅了幾年,你們就故伎重演,想讓我大明重蹈前元朝的複轍嗎?水木常一個小老百姓都知道朕在憂慮什麼,你們這些朝廷的重臣,卻不知道!那朕還要你們這些大臣有何用?”

    胡惟庸唬得跪倒在地:“臣愚昧,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朱元璋不再看他:“傳旨,令天下農民不得種糯,以塞造酒之源。從即日起,禁酒一年。”

    話畢,朱元璋拂袖而去。

    胡惟庸從地上爬起來,揉揉膝蓋:“水木常,皇上很是器重你,好好幹吧。”

    水木常笑道:“多謝丞相大人提攜,草民一定不會辜負皇上厚望。”

    胡惟庸勾勾指頭,一個小太監跑了過來。

    胡惟庸斜眼看看水木常,笑一下:“帶這位禦廚大人去他的府邸吧,幫著照應照應,缺什麼都替他補上。完了到我這兒來領賞錢。”

    小太監點頭哈腰:“奴才明白,請丞相大人放心。”

    水木常正要道謝,胡惟庸沖他擺擺手,踱著官步走掉了。小太監的刻意恭維讓水木常覺得渾身不自在,唉——到底不是這種享福的命啊!

    官場上,阿諛奉承已成習慣,時間一久頭腦難免發昏。剛才朱元璋居然還清醒地認識到吃喝風的猖獗與巨大危害,實屬不易。

    要讓水木常天天生活在官場中,真是無法忍受。

    也許他應該同師父好好談一談,他不能總是回避核心問題。以前不敢挑明自己的真實身份是怕師父惱羞成怒一刀把他解決了。

    現在他有了八百兩銀子,或許可以轉贈給師父。只是不知師父會不會信他,畢竟八百兩比不上一筆驚人的財富啊——

    還有,他該怎樣辭去禦廚一職呢?也許,時間一長,皇上對他失去了興趣,那麼他就可以走了。

    去過平凡普通的生活。只是不管是怎樣的生活,他都不適合宋習之。對於她要的,他給不了。

    所以,只能兩兩相忘。

    而他,偏又忘不了。就只有慢慢地思念她,慢慢地想念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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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水木常端坐在桌邊,出神。

    屋頂上的瓦發出細微的聲響。水木常屏住呼吸,暗中摸出藏在袖子中的一柄匕首。

    一條黑影從天而降,水木常右手往上一推,左手的匕首抵住黑衣人的脖子。

    黑衣人輕巧地將頭一偏,反扣住水木常左手的脈門。

    水木常頓覺左臂一緊,匕首硬生生地被黑衣人奪去。

    “說過很多次了,把武功練好比帶這些沒用的匕首強多了。”顧憑風摘下蒙面的黑布。

    “先鬆開我再說。”水木常掙扎了一下,沒有掙開。

    顧憑風僵直著身子,臉色蒼白得過分。

    “心情不好嗎?”水木常忍著痛,笑道:“臉色這樣難看。”

    “我教你的功夫,你都丟得差不多了!”顧憑風的憤怒顯得莫名其妙。

    “我腦子笨可以嗎?”水木常沒好氣地。

    “你——”和水木常一起,顧憑風總是氣結。無可奈何地鬆開他,顧憑風坐到水木常對面。

    “師父在客房睡了,他很滿意這種奢侈得過分的房子。”水木常淺笑。

    “那你呢?”顧憑風端起水木常喝的茶杯。

    “我,無所謂。不過我還是習慣簡樸一點的生活。唉——茶都涼了。”眼見著顧憑風喝光了自己那杯茶,“你要喝,我去給你弄點熱的。喝涼茶對胃不好,說你很多次了,屢教不改。”

    顧憑風置若罔聞,他抬首,欲語還休。

    他有話要說!說的話必與師父有關!

    水木常腦子裏立即蹦出這個想法。

    肯定的!不然顧憑風完全可以從正門進來的。但他一身夜行衣,偷偷摸摸地掀瓦從屋頂跳下來,由此可見,顧憑風必定是要避開師父。

    “我以為你被這安逸的生活弄昏了腦子了。”顧憑風沒有笑。

    水木常也沒有笑:“你不必為難自己,不方便說的話我不想聽。”

    顧憑風一愣:“可是——”

    “誰都難免一死,不是嗎?”水木常盯著燭火看,“師父他將我撫養成人,已屬不易。若他要我這條命,就拿去吧!”

    沉默了,兩人都沉默了。

    “你有沒有想過你會連累宋家父女?”顧憑風打破沉默。

    心臟一陣亂跳,水木常神色大變:“他們怎麼了?”

    “我已讓小休將他們妥善地藏了起來,宋家的田產我也幫他們變賣了。日後的生活,他們會過得很好的。”顧憑風緊緊捏住杯子,指關節泛著青白色。

    “誰?誰要對他們下毒手?是不是師父?”水木常怒不可遏,“騰——”一下竄到門口欲找顧齊泰算賬。

    “冷靜點!”顧憑風揪住他往懷裏一帶,用兩隻胳膊困住水木常。

    “放開我!”水木常惡狠狠地。

    一直以來,水木常臉上的表情從未脫離溫文爾雅的軌道。就是他生氣了,也只是板著個臉。像這樣兇狠的表情,顧憑風從未見過。

    儘管水木常比他年長一歲,儘管水木常是師兄,可顧憑風一直覺得自己是長者、是強者。而水木常則是需要他的保護的。爹不教水木常武功,他來教;水木常常受人欺負了,他來出頭;水木常受爹責罰了,他偷偷給水木常送吃的。

    他以為,一輩子就會這麼過下去。如果爹肯放棄那個貪婪的念頭的話,最好;如果爹不肯,那也沒什麼要緊的,反正他會護著水木常的。

    可是半路殺出個何小休,爹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居然收她為徒,還說她年長些就讓她做師姐。

    水木常沒有異意,那他也沒有。

    何小休配合水木常做飯,這很好。因為這麼一來,水木常就不會因為刀功太差而弄傷手指了。

    可他倆的菜一做,就是五六年。

    他不希望何小休霸著水木常,於是他把何小休弄上手。

    可水木常居然以何小休的保護者自居,真是氣死他了!沒料到他們十年的感情居然被何小休破壞!

    然而他生氣歸生氣,卻未因生水木常生他的氣而對他的安危不聞不問。上次要不是他趕走了水木常,只怕他的命早就丟了!

    “想什麼呢?”水木常就勢往下滑,竟欲掙開顧憑風。

    顧憑風兩手一拎,把水木常按到牆上,“我恨你!”

    水木常錯愕,一腔怒氣被莫名其妙的感覺所取代。

    “你,你!”顧憑風素來沉默寡言,遇到緊急情況更加說不出話來。現在因為不知如何啟齒,愈發地口不能言,怒火與恨意也就愈濃。

    “你怎麼了?”水木常皺眉,他的肩好痛。顧憑風怎麼了,好像跟他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我要殺了宋習之,殺了何小休!”顧憑風粗重的鼻息噴到水木常臉上,原本俊美的臉龐因怒意而扭曲。

    “你敢!”毫不示弱的水木常。

    很好!很好!好極了!他保護了十年的水木常居然說“你敢”!

    “試試看?”水木常的話猶如火上澆油,“你試試看?”

    “你當我不敢!”顧憑風使勁把水木常的肩往下按,水木常不屈不撓地頂住。

    兩人對峙著。

    “你真是莫名其妙!”水木常漲紅著臉。他覺得自己快虛脫了,顧憑風從沒發過這樣的無名大火,“你不是喜歡小休的嗎?你怎麼忍心傷害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她!你的腦子有病!”

    “是,我的腦子是有病!不然我怎麼會……”顧憑風收住話頭,血在血管裏洶湧,該死的!

    水木常再使勁,終於站直了。他喘著氣:“你是病了!病得神志不清!剛剛你還幫我救了宋習之,現在你又要去殺她!她是我的女人,你是我的兄弟……”

    顧憑風一把掐住水木常的脖子,不可置信地低吼:“她是你的什麼?再說一遍!”

    “她,是,我,的,女,人!”水木常硬是把這幾個字從嘴裏擠了出來。

    是的,宋習之是水木常的女人。水木常喜歡她!

    這他早就知道,所以才去救宋習之的。

    可知道歸知道,水木常親口承認了又是另外一回事。顧憑風鬆開手,欲從原路返回。

    水木常反扣住他:“是師父幹的?”

    顧憑風沒有回頭:“不是。想用宋習之困住你的不止我爹一人。”

    水木常站直身子,放開他。

    就在顧憑風躍上屋樑往外鑽時,聽見水木常幽幽的聲音:“不管怎樣,我都謝謝你。我知道你對我好。”

    這樣就足夠了,也許,這樣就足夠了。

    顧憑風微笑著在屋頂上飄來蕩去,晚風清涼舒爽。

    皎潔的月光下,一個人的浪漫。

    顧憑風的臉不再僵硬,笑容也柔和起來。水木常說謝謝他,水木常明白他的好。

    顧憑風正喜悅著,冷不防,一條軟鞭圈中他的腰。

    顧憑風悚然。

    眼前一花,兩腮上各挨了兩記。

    穩住身形,面前赫然站著鐵青著臉的顧齊泰。

    “爹?”顧憑風手足無措。

    “聽著,立刻滾到客棧去。沒有我的准許,不得離開那兒半步!”顧齊泰收回鞭子。

    “好。那你得答應我不傷害水木常。”

    “他給你吃什麼迷魂藥了?你這樣護著他?聽著,師兄弟間的情誼算不得什麼!爹不妨告訴你,”顧齊泰冷笑一聲,接著說下去,“我與水木常的父親是師兄弟。師父的武功他沒學上,師娘的廚藝倒讓他學了個十成十。學成後,我闖蕩江湖他去做廚子,這一別就有十幾年。後來沈府抄家滅門的事你也知道,水木常被誤認作……”

    “什麼?你早知道水木常的真實身份?”顧憑風不可置信,“那你還——”

    “當初是被他那死鬼老爹騙了,可我是何等聰明,沒多久就發現了水木常的破綻。本欲殺他而洩恨,可轉念一想,我知道他是假的別人未必知道,那麼他就還有利用價值。”

    顧齊泰得意地笑道,“成大事者不可有婦人之仁。水木常的父母就是我親手了結了的。他們提出同我共分那筆財寶,實際上是想要我保護他們……”

    “別說了!”顧憑風喝道,“我是不會讓你動水木常一根汗毛的。”

    “你——”顧齊泰正欲發作,看見顧憑風那極似亡妻的眼睛不由心頭一軟,“爹還不都是為了你好?爹百年之後,一切不都是你的了?若是你娘還活著,我定要封她做正宮娘娘!”

    “爹?”顧憑風哭笑不得,“你瘋了嗎?”

    “我的大計定會成功。不過風險也著實大了些,所以爹才要你藏在客棧中,這樣一來,若東窗事發你可平安無事,若一舉成功你就可隨爹享盡榮華富貴。”顧齊泰的臉上是發自內心的慈愛。

    顧憑風無法反駁、無法不感動。自從娘死了之後,爹從不沾染女色,對自己也是萬般縱容。

    在爹與水木常之間,他猶豫了。

    顧齊泰非常滿意:“乖孩子,爹不會害你的。聽爹的話,回客棧去吧。”

    顧憑風的胸口沉悶而陰鬱:“爹,不要傷害他的性命,可以嗎?”

    顧齊泰點頭。略一思索又說道:“不過你也不可以暗中跟蹤我。”這孩子的輕功越來越好,要不是剛才湊巧去找水木常,他根本不知道顧憑風來了。以憑風現在的身手?若跟蹤他,只怕他也很難發覺。這讓喜憂參半的他不得不防。

    顧憑風也點頭。他明白父親不會遵守諾言,就像他不會放棄盯梢一樣。

    顧憑風知道,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愛,愛他的兒子。他以他的方式來表明,那就是愛。

    顧憑風和顧齊泰沒什麼不同。只是他們愛的對像不一樣。

    所以註定要對立。

    人生有很多的無奈,不是人力能掌控的。顧憑風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從不試圖去改變爹的想法與目的,他只是以他的方式來執行自己的意念。

    固執地執行。

    月光下,兩個同樣固執的人背道而馳。

    ☆☆☆

    “你必須給我一個解釋!”宋偉貞再也無法維持溫文爾雅的君子風範,“為什麼?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何小休把託盤上的菜一樣一樣擺放在桌子上,擦擦手摘下圍裙。

    “為什麼我會在這個鬼地方?我的家呢?我的田產呢?”宋偉貞狂吼亂叫。

    “麻煩你小聲一點,我不聾。”何小休慢條斯理地抬頭看他。

    “回答我!”宋偉貞漲紅著臉。

    “你吃不吃晚飯?”何小休發揮著超強的忍耐力。

    “不吃!”宋偉貞鼻孔噴火。

    “好,那讓一下!”何小休推開他,沖門口的宋習之招手,“進來。怕什麼,他又不會吃了你。”

    “何小休!”宋偉貞粗暴地將她扭轉過來,“我必須知道真相!”

    “你太不冷靜了,”何小休掙開他,揉揉被抓疼的胳膊,“你這樣不理智,叫我怎麼跟你說?”

    “你叫我怎麼冷靜,這事不管攤在誰身上都冷靜不了。”宋偉貞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宋習之居然在一邊偷笑,許久沒有見到爹這麼生動的表情了。

    “有人要用你們要脅水木常。”何小休也坐下來。

    “為什麼?”宋習之胃口最好,大口吃菜大口吃飯。

    “因為,”何小休頓了一頓,終究找不出更合適的措辭,“因為那人知道水木常喜歡宋習之。”

    宋偉貞有點尷尬。

    而宋習之則停止了埋頭苦吃,她呆呆地看著何小休:“那水木常現在豈不是很危險?”

    “可以這麼說。”何小休點頭,“他現在已經是禦廚了。”何小休終於決定公佈這個消息。

    “什麼?”略帶訝然,“什麼時候的事情?”

    “三天前。”何小休歎了口氣,“每天我都收到顧師弟的飛鴿傳書,所以大體瞭解一些情況。你們的田地已變賣成銀子,都在我和習之睡的那屋,趕明兒個你們自己去取。現在這裏雖然簡樸,比不得你們原先住的屋子寬敞,但好歹還算乾淨,也安全。”

    宋習之打斷她:“我不懂,是因為他當上了禦廚,所以才遭人算計嗎?”

    何小休搖頭:“若他能回來,自會告訴你一切的原委。只是現在委屈你了!”

    “我現在就要知道!”宋偉貞拍案大叫,“我這是倒了什麼黴了,碰到這種破事!”

    “那你就自認倒楣吧!”何小休開始進食。

    “你,你這是無賴的行徑!”

    “那你就當我是無賴好了!”何小休自顧自地吃。

    “你——”宋偉貞氣急。他的地位、家產、生活圈子全沒了。而失去的這些正是他用來維繫自我尊嚴的法寶,如今生活驟變,怎能不叫他心煩意亂?無所適從的他只能以大吼大叫來排解心中的煩燥與不安!

    而最為可恨的是,何小休居然處變不驚,好像她生來就是為了應付人生的不如意似的。她的舉重若輕令他更加茫然、更加憤怒!

    “你到底餓不餓?”何小休停下忙碌的筷子。

    “快吃吧,爹,再不吃菜都要涼了。”宋習之試圖安撫怒火中燒的父親。

    “我不吃你們誰也別想吃!”宋偉貞盤算著,是摔飯碗呢?還是掀桌子?

    “真不吃?”何小休神色平靜。

    “真不吃!”宋偉貞脾氣挺大。

    何小休笑一下,緩緩起身,走到宋偉貞身邊,左手搭在他肩上:“你當真不吃?”

    熟悉的溫暖並香氣襲向宋偉貞,他覺得自己微微有些醉了。因為醉了所以神志有些恍惚,他抬首,看何小休,看她那張帶著邪意的美麗、野氣暗伏的笑臉。

    何小休又問了一遍:“當真不吃嗎?”

    他醉了,有些癡愣,所以機械地開始回應:“當真。”

    “很好?”何小休笑。

    笑的同時左手往宋偉貞脖子上一劈。宋偉貞軟綿綿地癱在了桌子上。

    宋習之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他沒事,我只是讓他昏睡一小會兒。”何小休解釋道。略略有些吃力,何小休把宋偉貞扶到床上,替他脫了鞋子蓋好被子。

    “我不吃了,”何小休站在宋習之面前,“沒胃口。”

    “我也是。”宋習之打算收拾碗筷。

    何小休按住她的手:“明天再收拾也不遲,你跟我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何小休舉著燭臺,引領宋習之回到她們二人睡的房間。關上門,何小休笑道:“我想喝點酒,要不要嘗嘗?上好的菊花酒哦!”

    宋習之想一想,點頭。

    斟滿兩杯酒,何小休拉宋習之坐下。自己去櫃子裏取東西,翻出一個包袱,拿到桌子上。

    何小休打開包袱,一層一層的包袱裏只有一雙淺藍色的繡花絲拖。

    “師弟說,夏天快到了,這雙絲拖送給你。他還說要等他回不來的時候再給你,可我等不及了。”何小休把絲拖推到宋習之面前,“是他親手繡的,手藝不錯的。”

    “這傢伙,”宋習之一時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想哭還是想笑,“專愛幹女人家的活,討厭!”嘴裏說著討厭,手卻早已將那雙絲拖接過去捂在懷裏。

    何小休不笑也不勸她,只是喝酒,慢慢地吮、慢慢地回味。

    “我並沒有怪他,真奇怪,我自個兒也覺著奇怪。”在何小休的帶動下,宋習之也喝了點酒。臉上有了緋紅的旖旎,心底裏的寂寞湧上來,眼神有點恍惚,說了這些日子以來壓抑了很久的話,“我一直在怕,怕他是為了和我賭氣才去當什麼禦廚的。怕他出了事也是因為我。”

    “這事和你沒關係!”何小休替她滿上酒。

    “照理說,我是該和爹一樣勃然大怒的。可我只是埋怨我自己,並不恨他。你別看我平日嘻嘻哈哈的,我擔心著他呢,真的!”宋習之又喝了兩杯,“是不是不正常?”

    “正常得很。這說明你愛他。”何小休有點口齒不清了,“如果他命大,逃得回來,我就給你們做媒。”

    宋習之笑,她才忽然明白,酒是繚亂心情的東西。“可他未必回來,他總躲著我!”

    “對,他就這毛病。當斷不斷,猶猶豫豫的。”何小休立即回應,偏著頭歪著脖子想了想又說道,“其實誰都一樣,大概他太喜歡你了吧,不捨得讓你吃苦!”

    宋習之趴在桌子上,睜著一雙大眼笑眯眯地望著何小休:“其實我這人挺嫌貧愛富的吧,大概老天爺是要懲罰我,才讓我喜歡水木常這傢伙的!”

    何小休也笑,笑著笑著就哭了。

    宋習之陪著她哭,兩個醉醺醺的女人抱頭痛哭。

    “我要去金陵找他,要死一塊死!”宋習之抽抽嗒嗒的。

    “你去了也添亂,”何小休止住淚,“我是受人之托保護你的,你出了事,我怎麼辦?”

    “那你告訴我,水木常究竟出了什麼事?”宋習之勉強撐直身子,“我早就感覺到他的表裏不一,不對,應該是——應該是他好像是在刻意隱瞞什麼。”

    “我也不清楚。”何小休搖搖腦袋,昏沉沉的,“你以為我心裏就很舒坦嗎?我也一樣弄不清狀況。我是強打精神在支撐著,要不然,咱們三個都完了。”

    “不說這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宋習之晃晃空酒壺,“說真的,我從來沒見過我爹那樣‘生機勃勃’過。”

    “是嗎?”何小休笑道,“那以後你有得看了。他心情不好,我心情更不好、壓力更大,我有得收拾他了,你沒意見吧?”

    “沒有。”宋習之大笑,笑得前俯後仰的,“讓他發發火吧,不然會憋出病來的。小休,你說,我們這算不算苦中作樂?”

    兩個寂寞的女人,落寞地相對,在相同的茫然中,一種綿綿的痛,鋪天蓋地地漫過了兩個人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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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水木常看著顧齊泰,顧齊泰也看著水木常。兩人相對,無言。

    最終水木常打破了平靜,他沒有笑:“師父,有一件事情想同您說。”

    顧齊泰冷冷地:“不必說了。”

    “我必須告訴您,這樣才不枉您對我的撫養之恩。”水木常下定決心不做懦弱的自己。儘管面對顧齊泰時,他本能地有些畏懼,但他必須克服,他不能一再地逃避、一再地隱瞞。

    “如果你真的感激我,就什麼也別說。”顧齊泰執意不肯聽,他知道水木常要說什麼。水木常要說的話勾起了他的新仇舊恨,不,他不要聽!他只需要心知肚明,他不需要水木常親自驗證這令他痛苦的真相。

    水木常隱隱約約地捕捉到什麼,但他一時還分辨不清。所以他笑道:“師父,您還沒聽我說完呢。”水木常表現出不同以往的固執,這令顧齊泰萬分不悅。

    他不需要這麼有主見的道具,水木常應當是乖巧膽小沒主見的!

    顧齊泰沉下臉。此刻的水木常無依無靠,完全掌握在顧齊泰手中,他註定是反抗不了了!想到這兒,顧齊泰的嘴唇微微上揚,他沒再費事地扮演仁慈的模樣,直截了當地扣住水木常的右手:“我不必聽你饒舌,走,這就跟我赴宴去。”

    水木常沒有反抗,任由顧齊泰拖著自己走。半晌,隱忍地看著顧齊泰扭曲的側臉:“你帶我上哪兒去?”

    “帶你見識大場面去。你乖乖地配合我,事成之後,少不了你的好處。若你膽敢違抗,我就要了宋習之那小丫頭的命。”顧齊泰軟硬兼施。

    水木常臉色平靜:“宋習之?你找得到她嗎?”

    顧齊泰怔一下,旋即明白了,“憑風對你說的?這麼說,人也是他藏的?”

    顧齊泰把水木常推上馬車,自己駕著馬。

    過了一晌,才漫不經心地笑道:“憑風待你這麼好,若他因你而有了什麼三長兩短的話,你于心何忍啊?”

    是的,他不忍也不能置顧憑風的安危於不顧。該死的顧齊泰,他,他真的下得了這樣的狠心?

    而水木常是萬萬不敢賭這一把的。

    事情已經朝他無法控制、也無法預料的一面發展了。

    也許事情從來沒有受過他的控制。以前是懦弱不敢,等他鼓足勇氣再來把握事情的發展動向時,才發覺自己無能為力。

    樹欲靜而風不止。

    ☆☆☆

    水木常沒料到顧齊泰竟把自己帶到了左丞相胡惟庸的府上。

    顧齊泰充其量不過是個江湖草莽,他什麼時候同胡惟庸這樣的權臣牽扯上關聯的?

    顧齊泰口口聲聲要他聽話要他配合,難道是要他與胡惟庸做什麼交易?

    是有關於他的身世?

    水木常腦中靈光一現,顧齊泰剛剛執意不肯聽他說話,不會是他已經知道了什麼吧?

    不會的!不可能的!

    水木常正在那兒冒冷汗,胡惟庸老遠地就從客廳迎了出來,大聲笑道:“顧兄,有失遠迎,來來,快往裏面請。我已備下薄酒,與你和咱們的禦廚大人好好敘?家常呀。”

    這般的熱絡,不尋常!以丞相之尊同顧齊泰稱兄道弟,不尋常!對自己如此客氣,更不尋常!

    水木常身無長物,小小禦廚一名,還只當了四天的禦廚,值得胡惟庸這般的籠絡嗎?

    腦子轉得飛快,但水木常不動聲色。他表現出應有的謙恭,跟在胡惟庸與顧齊泰身後走了進去。

    落座,酒菜擺了上來。香氣撲鼻,令人食指大動。

    然而水木常沒有胃口。

    “禦廚大人,對你那座府邸還滿意嗎?”胡惟庸招呼侍女為水木常斟酒。

    水木常淡笑:“丞相大人,您還是叫我水木常吧。”

    “這孩子福薄擔不起您的大禮。”顧齊泰笑著打圓場。

    胡惟庸笑,並不介意:“水兄弟是嫌宅子太簡陋了吧?日後,我再給你建座好的,如何?”

    “不敢當。”水木常弄不清胡惟庸所圖為何,他只能笑,“那宅子已經很豪華了,不敢再勞您費心。”

    “你呀,是有福不會享。”胡惟庸語含深意,“來,吃呀,別客氣。今天是只請了你們二位,沒別的外人了。你們這麼客氣做什麼?”

    “皇上很滿意你,對你做的什麼食療是讚不絕口。”胡惟庸吃相斯文。

    “其實這食療是古已有之的,我只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水木常實話實說,不為胡惟庸的誇讚而心動。

    顧齊泰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胡惟庸把玩著酒杯,笑,再笑。最後抬起他那鬆弛的眼皮,把視線調到水木常的臉上。

    “嘗嘗這個,雞蛋。”胡惟庸用筷子點一點。侍女立即為水木常夾了半隻。

    “味道如何?”胡惟庸親自夾了一塊給顧齊泰。顧齊泰立即表現出受寵若驚的樣子。

    “很奇特。”水木常皺皺眉,“味道更加鮮美,不似普通的雞蛋。”

    胡惟庸得意地吮了口酒:“這是自然。我吃的雞蛋都是家中廚房自己飼養的母雞下的。為了使雞蛋味美有營養,我令他們在雞的飼料中加了人參、蒼術。”

    “丞相可真會享受啊。”顧齊泰一臉的奉承,水木常看了直想吐。

    “來,把我的‘孫慧郎’們叫上來!”胡惟庸故作神秘,“水兄弟,必叫你大開眼界。”

    十來隻穿著花衣的猴子彬彬有禮地按順序走了進來。

    胡惟庸沉下臉:“只留三隻,其餘的都退回去。”

    猴子聞言,果真只留下了三隻,排在後面的都退了出去。水木常暗暗稱奇。

    “端茶,去給各位客人端茶。”一位家僕模樣的人指揮道。猴子沖胡惟庸拜一拜,先為他端茶。其餘兩隻分別替水木常和顧齊泰端茶。

    顧齊泰大笑:“丞相,我可真是服了。”

    給顧齊泰端茶的猴子突然伸出兩隻爪子,不停地作揖討賞。

    水木常也笑,真是滑稽。

    顧齊泰丟了一隻小銀錠在猴子手裏,其餘兩隻猴子見狀,紛紛向顧齊泰討賞。

    水木常覺得,顧齊泰真是自毀形象,他已經不再是個正常的人了。

    一旁的胡惟庸笑得死去活來。那張為酒色腐蝕的老臉透著一股深深的頹喪。

    水木常不由拿他與朱元璋相比,再怎麼說,朱元璋也比胡惟庸強。勉強還算得上是勵精圖治的吧,只是用了這樣吃喝過甚、政風不佳的丞相,恐怕也難保得天下太平。

    宮廷、朝廷終不是適合水木常的。

    顧齊泰好容易打發了幾隻頑皮的猴子,胡惟庸止住笑讓人把猴子們帶走了。

    顧齊泰說道:“這猴子誤把我當作了大財主,其實真正的大財主不是我,是他——”

    顧齊泰笑眯眯地把手往水木常身上一指。水木常頭皮發麻。

    胡惟庸盯著水木常看,好像饑餓的人突然看見了一隻大肉包。“水兄弟,空守著聚寶盆有什麼用呢。人生最重要的是享受,你把聚寶盆拿出來,我用它來吸引朝臣的注意,讓他們擁立我為新帝。到時候,你就可以手刃你的殺父仇人——朱元璋。而你自己也可以不用再東躲西藏的,與你的師父享盡榮華富貴,豈不妙哉?”

    水木常一下明白過來了。他看向顧齊泰,既不憤怒也不驚訝,平靜得很。

    原來如此。

    顧齊泰眼巴巴地盼著他點頭,胡惟庸更是萬分的急迫。

    他不應允行嗎?

    其一,他的武功不及顧齊泰;其二,丞相府戒備森嚴;其三,顧齊泰居然哄騙胡惟庸說他有聚寶盆,聚寶盆比寶藏更令人動心。

    他只有點頭。水木常說:“承蒙丞相大人不嫌棄,這是再好不過的了。”

    顧齊泰暗暗松了一口氣。而胡惟庸則是喜極欲泣。

    他感慨地拍拍顧齊泰的肩:“當年我就納悶,他小小一個沈萬三,怎麼就會有那麼多的錢?朱元璋讓他出那麼大的一筆錢,他哼都不哼一聲,那麼爽快!還要拿錢來犒賞軍隊!合著他是有聚寶盆呀!”

    貪婪的嘴臉,一覽無餘。貪婪是人的劣根性,不勞而獲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顧齊泰抓住了這兩點也就抓住了胡惟庸這棵大樹。

    水木常是他的棋子,胡惟庸也是。等大功告成,憑他的武功還解決不了胡惟庸的小命嗎?胡惟庸想當皇帝,顧齊泰就不想嗎?坐擁天下,何等榮耀啊?就是憑風那傻小子老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各懷鬼胎的顧齊泰與胡惟庸推杯換盞。

    水木常默默地注視著滿桌的狼藉。他明白自己逃得過胡惟庸與顧齊泰的手,也逃不過密謀反叛的罪名;若胡惟庸果真得了天下,還會留下這個禍根嗎?

    凶多吉少啊——

    水木常反而平靜下來,他開始懷念揚州城外那個灑滿陽光的田園裏的那個擁有春日午後溫暖陽光般笑容的宋習之。她從他的生命裏過去了,也許是他從她的生命裏離開了。不管是怎樣,他都沒有挽留,因為無法挽留。

    知道她平安無事便足夠了。如今她遭逢巨變,皆是由他而起。怕是應了他說過的,希望她記恨他一輩子,這樣她才會永遠記得他,不至遺忘。

    胡惟庸與顧齊泰醉如爛泥,侍女將他二人扶到軟榻上。

    二人沉沉睡去,做他們的春秋大夢去了。

    水木常飲一口冷酒。起身欲回府,侍女攔住他:“請禦廚大人隨我去客房休息。”

    水木常笑一下,罷了!罷了!

    無論如何,他是逃脫不掉了。一個小小的水木常,一個被顧齊泰渲染成擁有聚寶盆的水木常,無論到哪里都逃不了一死。

    罷了,這就是他的命呀。

    當初爹和娘拼死了用謊言來包裹他,不過讓他痛苦地苟活了十來年。而今又將宋習之牽扯進去,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在空闊的房間裏,水木常看見了自己掌心的一滴淚。

    說到底只一個“貪”字。一個凡人皆免不了的“貪”字呀!

    “貪”,“貪”,紅塵中,水木常淒然獨立。

    ☆☆☆

    “今天收到鴿子捎來的信了嗎?”宋習之出神地看向窗外。

    “還沒呢。”何小休放下手中的針線,“你先去睡吧。春日午睡可是人生一大享受啊。”

    “那你呢?你不睡嗎?”宋習之拆開辮子,把頭髮披散下來。

    “等累了再睡。”何小休揉揉發酸的腰。

    “那我先睡了。”宋習之爬上床,不一會兒沉沉睡去。

    何小休看了她一會兒,起身走到庭院裏。

    宋偉貞抱著本詩集,正倒在軟榻上呼呼大睡呢。

    何小休縱身躍上屋頂,屋子不高,所以不很費事地,何小休就躍了上去。

    打了個忽哨,早就飛來藏身樹中的鴿子撲撲騰騰地飛到何小休手中。

    何小休小心地取下鴿腿上的紙條。打開。小休:

    珍重!若有機會,我定會補償你。

    切切代水師兄照料好宋家父女,如此感激不盡!

    顧憑風

    “補償”?他要“補償”她?她不要他的補償,她只要他愛她!在何小休的心底,有一朵風乾的花朵,是曾經的一段愛情,關於她和顧憑風。

    然而這段愛情,即便是在花開的時候,也僅僅是沉默地進行,從未燦爛過。

    在她的一生中,顧憑風真的只是穿隙而過的風。他穿過她身體的時候,她感到心靈的疼痛。

    然後,一切就結束了。

    沒有理由,也無需解釋,他僅僅只是說有機會的話“補償”她。

    他是如此不負責任、如此自私、如此絕情的一個男子,然而,她卻愛他。

    何小休摒棄了最後的希望,她堅定地告誡自己:忘了吧,不可能了。

    宋偉貞站在屋子下麵,仰著脖子看著何小休。他的確是睡著了,但當何小休帶著那熟悉的氣息出現時,他在第一時間就驚醒了。

    沒有料到何小休竟是會輕功的。他料不到的很多,何小休是個謎一樣的女子。她的出現給宋偉貞帶來了極大的憂慮。

    她是那樣令他牽掛,除了牽掛,什麼也沒有。

    在孤寂的屋頂上,何小休的身影單薄而脆弱。

    如果還在揚州還在大院,如果沒有經歷這場變故,也許他永遠不敢接受何小休。

    現在,所有的束縛都不存在了,宋偉貞覺出了心底蜇伏已久的渴望,一股野性的力量在洶湧在澎湃。

    他不需要溫文爾雅的面具了。他需要何小休,需要她身上那股流水般的感覺來沖洗走一切的心煩和不安。

    宋偉貞扯著嗓子:“下來!何小休,快下來!”

    何小休愣了,朝下看看。放掉鴿子,縱身躍下。

    宋偉貞的心“咚——”的一下,說老實話,他還不怎麼適應這樣蹦來跳去的何小休。

    何小休不笑不動不打招呼,就這麼直愣愣地盯著宋偉貞看,看得宋偉貞心裏發毛。

    “有事?”何小休問他。

    “沒有。”宋偉貞無法鎮定自若,自打他遇見了何小休,“鎮定自若”簡直就成了天方夜譚。

    “沒有?”何小休從他身側走過去,“那我去午睡了。”

    “這個世界上有沒有公平呢?”宋偉貞連忙調轉身形,跟在何小休身後。

    何小休止住步伐,聲音疲憊:“你是指你遭受的損失?我會盡可能彌補的,等風聲一過,我就去錢莊裏取銀子給你,你不要擔心。”

    “我說的不是這個!”宋偉貞憋足了一股勁。

    “那你說的是什麼”何小休懶得轉身,背對著他問。

    “我問你這個世界有沒有公平!”

    “當然有。”何小休遲疑著回答,因為她不明白宋偉貞何來此問,所以答得很小心。

    “這個世界沒有公平!”宋偉貞一鼓作氣,兩隻手臂環上前去,將這個令他魂牽夢縈的女子摟在懷中,“我愛你,你不愛我,你以為這公平嗎?”

    何小休的大腦一片空白。

    宋偉貞到底是個老實男人,這一舉動怕是他一輩子裏做過的最大的“壞事”了。何小休感覺得到他的手在顫抖,顫抖再顫抖。

    但何小休沒有轉身看他,甚至沒有鬆懈自己依靠在宋偉貞的胸膛上。她明白,只要回應,在一瞬之間,自己就會稀裏嘩啦地潰敗在他面前。

    她知道宋偉貞喜歡她,但是她已經輸不起了。此刻的自己,脆弱而茫然,她不能放縱自己。因為,看不清來路。

    因為,她不能一錯再錯。

    說穿了,她在害怕。是的,她害怕。

    何小休推開宋偉貞松松地圈住她的手臂,走了開去。

    不曾回頭,因此沒有看見宋偉貞那雙堅定、熾熱的眼睛。

    ☆☆☆

    水木常強迫自己鎮定,然後取出繡花針,為宋習之繡朵荷花吧。

    他明白臥房外的侍衛正密密地監視著他,因此他必需扮演出讓胡惟庸放心的角色。

    為了刻意隱瞞武功,顧齊泰也未敢將水木常身懷武藝的事告知胡惟庸。因而胡惟庸只當他倆是普通的廚子。

    即使如此,水木常也不敢貿然動武。以他三腳貓的功夫必是抵不過屋外的這些侍衛。想必這也是顧齊泰放心地將他丟在這邊的原因。

    該怎樣逃脫呢?

    才當了五天禦廚的水木常已深覺厭煩。胡惟庸逼他在朱元璋的菜裏下毒,說是讓他立功,可一旦事發,倒楣的還不是水木常。

    腦袋飛速地轉著,手卻一刻未停。一朵荷花已初見雛形。屋頂一股涼氣吹來,水木常仰頭。

    顧憑風指指燈,讓他滅了。水木常滅了燈,往床上走去,手中還捏著那塊未成的繡品。

    顧憑風靈巧地鑽進來,貼著房梁,在確定沒人發覺後,輕輕地跳下來,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半貓著腰,竄到水木常床前。

    水木常對他微笑,輕聲道:“你像個賊。”

    顧憑風捂住他的嘴,半晌沒松。

    末了,摸索到水木常的右手,拿起那方繡品。

    水木常頑皮地不肯鬆手。顧憑風使勁一拽,針紮進手指,顧憑風抽搐。

    水木常沒敢起身,怕引起門外侍衛的警覺。他咬掉繡花針,摸到顧憑風手上濕濕的。水木常歎口氣:“同你玩的,幹嗎當真?你這人,壞脾氣!”

    顧憑風把繡品塞進懷裏。

    屋外的燈光隱隱透進來,照得水木常的臉蒼白而朦朧。

    顧憑風輕輕地在水木常耳邊說道:“後天早上,到城門口等我。”

    “我逃不出去。”水木常為難的。

    “那明晚,我來接你。等我。”時間不多了,他必須抓緊時間了。

    緊緊地握住水木常的手,然後鬆開離去。黑暗裏水木常看不清顧憑風的表情,只隱隱地覺出他想傳達的訊息。

    不知怎地,很心安。

    他知道顧憑風會幫他,顧憑風一直都在幫他。

    水木常沉沉睡去,顧憑風好像對他下了“安神散”,這傢伙,真是!

    這樣幫他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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