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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瞌睡魚游走 -【魚館幽話·1】《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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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5:09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一章 噩耗

梓影聽得向青鸞言語,心中難過,空有法力,卻無法解向青鸞頑疾,這半年來朝夕相對,也是借著自身靈力騙過諸多糾纏不清的病魔和前來索命的鬼差而已,向青鸞所受的病痛卻未緩解多少。平日里見他總是笑口常開,也是故作輕松,不想身邊的人為他擔驚受怕。

向青鸞見梓影眉梢隱隱帶著憂慮,如何不知她是在為自己憂心,感念之余低聲言道:“你放心,我們還有那麼多事情沒有做完,我這條命還得好好留著陪你。”說罷自榻邊花几的盆景里撿起一枚鵝卵石,指尖勁力急吐,石子破空而去,正中花窗外的梨樹。

他雖是病弱之身,但一身武藝倒不曾丟失,石子脫手而去快捷無比,擊中梨樹時攜著柔韌內勁,是以梨樹沒有損傷,只是來回晃了几晃,片片雪白的梨花飄搖而下,就像在這陽春之際下了一場雪。

“你又作甚?”梓影雖愛煞這等美景,卻擔心他牽動內息傷了身子。

向青鸞只是微微一笑,索性俯下身枕在梓影雙膝之上,喃喃說道:“沒有什麼,只不過上次說過等我身子大好了,就一起去塞外看雪。偏偏現在有點心急,就先在這鸞苑里下場梨花雪給你看,倘若——”

話沒說完,梓影伸手將那句沒說出口的不祥言語掩在他口中,低聲說道:“沒有那麼多倘若,現在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在一起就足夠了,以后的事情沒必要想那麼多。”

向青鸞輕輕移開梓影掩他在口上的手掌,輕輕握住,眼睛看著窗外兀自隨風飄舞的點點梨花,淡淡一笑,“梓影,鏡子里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梓影不由一呆,言道:“其實也和這里一樣的,只不過那里面只有我一個人,沒有其他人。”

向青鸞枕在梓影腿上,心中一片平靜,剛剛喝過的藥湯此刻發揮了作用,漸漸覺得昏昏欲睡,口里仍喃喃道:“若是我也可以進去,那就不再只有你一個人了……”話還沒說完,人已沉沉睡去。

梓影低頭看著向青鸞熟睡的容顏,心頭依稀泛起几分不詳的預感……

向青鸞很少做夢,這一次卻是例外,雖然不記得夢中情形,但額頭背心大汗淋漓,睜眼起身依舊覺得無比心慌。

伸手在案几上端起茶杯噙了一口,茶水猶有余溫,想來半個時辰前來福才進來添過熱水,幸好沒被看到這般驚醒倉皇的情狀,不然傳將出去倒是落人笑柄了。

正走到擱銅盆的木架邊取下汗巾擦拭額頭的汗水,就聽外面腳步聲散亂,來福帶著哭腔在門外喊道:“二少爺,二少爺,出事了!”

向青鸞心中一驚,人早已掠到門口,門一開,只見來福挑著燈籠,臉上盡是悲戚之情。

“出什麼事了?”向青鸞心頭也覺得煩躁難當,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

來福扯過袖子拭淚,泣不成聲,“衙門那邊傳來消息,老爺和大少爺在眉州……歸天了……”

向青鸞一生經歷過無數波瀾,但都不如這次的噩耗驚心動魄!

向青鸞心頭血潮上衝,有撕心裂肺之痛,但事情重大,悲傷號哭也無濟于事,于是揚聲吩咐來福取衣備馬,打算親自去衙門走一趟。

來福知曉這二少爺生病以來從沒出過大門,而今漏夜策馬趕去縣衙,太過勉强,于是極力勸阻,奈何向青鸞心意堅決,哪里聽得進去,唯有哭哭啼啼奔去房中取出昔日向青鸞所穿的官袍軟甲紗帽,幫向青鸞穿戴妥當。

向青鸞走到書房,自牆上取下四載未嘗出鞘的腰刀,快步出門,早有仆役牽馬過來。

向青鸞翻身上馬,手中韁繩一緊,暗黑夜里,一騎飛馳而去,后面的仆役們大呼小叫,哪里追趕得上?

一路顛簸,不多時向青鸞已覺得胸中劇痛難當,正在此時,突然背后一暖,一雙素手圍在他腰際,卻是梓影出現在馬后,一貼近他的身体,那份痛楚便消逝几分,耳邊聽得梓影低嗔:“這般危險為何不叫上我同行?”

原本向青鸞心頭此起彼伏,哀痛交織,而今梓影趕來,心中反而平靜許多,一聲喝叱,那馬匹飛速奔馳,不多時已到衙門。

只見深夜之中,大門洞開,燈火通明,門口站立著几名衙差。

梓影在向青鸞耳邊輕聲言道:“衙門內有神明庇護,我不方便現身,唯有恢復原形藏在你衣衫里進去。”說罷消逝無蹤,向青鸞覺得背心一片清涼,觸手一摸,果然是那護宅神鏡。

衙門口的衙差見得向青鸞,慌忙將向青鸞迎了進去,入內堂面見當地知州。

那知州官居六品,向青鸞為捕役之職,但受得皇帝封賞,破例賜得七品出身和御賜金牌,可以說與知州平級,是以向青鸞向知州求見成都府發來的緊急公函,那知州欣然應允。

向青鸞展開公函一看,方才真正確定了父兄的噩耗,心中既哀且痛。那公函之上言道由向老爺子和大捕頭玄鷲帶領的眉州眾巡捕與一干馬賊都于大宋吐、蕃邊界的沫水之畔離奇暴斃,而無任何外傷!

而今事關一百五十三條人命,自然非等閑之事,向老爺子和玄鷲在外的六十六名捕快是眉州衙門的精干力量,一朝折損,眉州已無可用之巡捕,一時間流言四起,滿街盜匪出沒,唯有暫時啟用州軍維護治安,再從鄰近州縣抽調人手,重組眉州捕役!

只可惜全無領頭之人,是以成都府發下的另一件公函便是要抽調七品金牌神捕向青鸞至眉州坐鎮!

知州在此地留任六載,如何不知向青鸞有病在身,是以向青鸞入府之時,正在擬定上呈成都府的文書,婉言推辭,唯恐向青鸞病体誤事。之前已折損了兩名金牌神捕,若是向青鸞再有什麼三長兩短,這州府衙門只怕吃罪不起,說到底是怕連累自己的頂上烏紗。

向青鸞得知上命差遣,加上父兄死得蹊蹺,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上前請纓,請求知州應允。

那知州擔心受連累,只是向青鸞言語懇切,又有上命差遣,一番躊躇之后,終于還是應允,改擬了一道文書,再三强調此番調令並非舉薦,而是上命差遣,希望眉州知州予以配合,無形之中把責任推了個干淨,唯恐惹禍上身。

向青鸞取得調令文書,出了衙門,來福牽了馬匹,手抱包袱等候門外,卻是管家吩咐准備的軟細銀兩,以備向青鸞前往眉州之用。

向青鸞見家中事務已打理停當,無后顧之憂,翻身上馬,那來福隨侍在側,主仆二人漏夜趕往眉州。

待進入眉州地界,已是次日清晨,果然見城門邊加派了不少州軍,城樓燈火通明,與尋常大大不同。向青鸞在城門口亮出腰牌,守城的州軍不敢延誤,慌忙放行。

向青鸞以往辦案也曾到過眉州州府,是以輕車熟路,直接前往州府衙門,求見眉州知州蔣定遠。

這眉州知州蔣定遠本是新科進士出身,因拜在宰相章惇門下,頗受提拔,然而到任才半年就出了這等事情,雖說一時間刑部還未追究下來,但遲早脫不了干系,是以發出緊急公文之前已修書交由驛鴿送上京師,指望恩師提攜,避過這等大難。

而今僅一日光景,就見衙差進來稟報七品金牌神捕向青鸞求見,一時間也慌了神,好在師爺提醒,方才鎮定下來。

料得向青鸞會追究其父兄之事,而恩師的指示還未收到,唯恐此時見向青鸞行差踏錯,避而不見,讓師爺出去應對,見了向青鸞便推說州中遭遇蟲患,知州會同農官去了鄉鎮田間巡視,數日之后才會回衙門。

向青鸞無法面見知州,唯有向師爺打探詳情。

那師爺與知州自是唇齒相依,當然滴水不漏,直到向青鸞問起父兄遺体何在,方才將向青鸞主仆二人引到城外的義庄。

只因死者人數眾多,且死因蹊蹺,是以暫時不許眾家眷領回,遠遠看到義庄大院門外許多披麻戴孝的婦孺家眷,個個悲痛欲絕,哀號遍野。院外圍了一圈州軍,卻是聽從上命,不許苦主入內。

几人避開苦主,從后門進了義庄,只見院里地上密密麻麻躺滿了覆蓋白布的屍身,固然是沒有足夠的棺木,更要命的是這百余具屍身雖為新亡,但不知為何如同腐屍一般惡臭難當!

几個看守義庄的雜役會同仵作、地保,人人挑了火盆,拿了蒲扇,將火盆中燒出的白煙扇到這院落之中的每個角落,想是點燃了細辛、甘松、川芎之類避除屍臭的草藥。

院中煙霧繚繞,那令人作嘔的腐敗之氣卻依舊濃烈非常!

師爺掩著口鼻,會同地保、仵作將向青鸞引到堂上,只見兩具棺木並列而放,向老爺子和玄鷲躺在棺中,早無血色,雙眼圓瞪,臉上仍保持著死前的驚恐表情!

向青鸞見得父兄遺容,心中哀痛万分,“扑通”一聲跪在堂上,拜了三拜,悲聲言道:“向青鸞請求父兄在天之靈庇佑,早日查明真相,為父親兄長報仇雪恨!”言語之間,悲不可抑,胸中劇痛難當,忽然喉頭一熱,一口鮮血噴在堂前!

旁人不知底細,受驚不少,來福哭哭啼啼地扑將上來扶住向青鸞道:“二少爺節哀,千万保重身子!”說罷手忙腳亂地在包袱里摸出應急的藥瓶,抖出几顆藥丸。

向青鸞悲痛欲絕,也沒忘記自己的使命,只覺得背心一片清涼,胸中痛楚漸消,知曉是梓影在暗中相護,强行壓下心中悲痛,自來福手中取過藥丸吞服下去,站起身來,稍稍收拾心情,轉身對仵作問道:“時隔一日,是否驗出眾人死因?”

那仵作神情惶恐,上前回話:“回大人,時間倉促,只是粗略驗過,雖有不少馬賊屍首有一些筋骨折斷的外傷,但均不致命,死因……不詳。”

向青鸞聽得言語,開口問道:“如無明顯致命傷,是否中毒而亡?”

那仵作躬身回道:“屍身並無變色痙攣跡象,指甲也未有發黑,小人曾用銀針探試屍身,銀針沒有變色,是以判斷並非中毒跡象。”

向青鸞眉頭深鎖,心中疑慮重重,除去父兄,這些捕快就算不是一等一的好手,也是久在公門供職,非尋常百姓。那群馬賊更是時常在外搶掠,身手也差不到哪里去,有什麼理由會這麼多人一起丟了性命?

既無致命傷,也非中毒而亡,有什麼辦法可以在這麼短時間之內殺死這麼多武人?

“可有檢查屍首口鼻咽喉等部位?頭頂發髻之內可有細細驗過?”向青鸞沉聲問道。

那仵作心中慌張,顫聲答道:“因為時間倉促,還未來得及……不知何故,這些屍首雖無腐爛之相,卻如已故多日的腐屍一般惡臭難當,熏香也不能避除屍臭。小人本還了几個徒弟,嘔吐不已染上急症,這樣一來人手不足,進展緩慢……”

向青鸞微微頷首,也知仵作所言非虛,于是吩咐仵作繼續查驗屍首,尤其是人之七竅隱秘之處更要詳加查探,繼而要求師爺帶路,去案發之地查看。

師爺早被義庄的屍臭熏得頭暈腦漲作嘔不已,巴不得離開這污穢之地,慌忙前面帶路。兩個時辰后,一行人來到沫水之畔,不多時又有十余個捕快趕來,卻是由鄰近州縣調來的,見得向青鸞,紛紛上前見禮。

向青鸞微微頷首,一一記下姓名來歷,而后帶領眾人四下查看。

案發之地靠近水邊,地面多為沙土礫石,土質松軟。只見地面腳印散亂,很明顯曾經發生過多人械斗,與先前父兄帶領眾捕快剿滅馬賊的事實相符。尤其是地上不少甚是深刻的馬蹄痕跡,多是一雙后蹄並列,蹄印后端圓盤位置深陷地面,而后四散他處,照痕跡推斷,應是馬匹受驚人立而起,繼而四處逃竄,從大片壓痕和手掌印來看,馬匹受驚之時,被摔下馬背的人為數不少,這也解釋了馬賊屍身上外傷的因由。

向青鸞查看現場留下的蛛絲馬跡,心頭明朗,轉頭對師爺問道:“不知案發之后可曾見過馬匹的屍首?”

那師爺微微思索答道:“除了之前被圍堵之時撞上預設的絆馬繩摔折頸骨而死的一匹馬外,案發之后都未見其他馬匹蹤跡,想是都跑散了。”說罷遙指東面的坡地。

向青鸞依言上前,果見那地上散了些許血跡,想來便是那馬匹倒斃流出的,事隔許久,混在泥地里早成了黑褐色。旁邊几只同樣黑褐色的腳印手印,歪歪斜斜,雜亂紛繁,想是那墮馬的馬賊留下。

向青鸞眉頭微皺,沉聲言道:“煩勞師爺吩咐下去,在這眉州城中如果有人這几天牽了馬匹來販賣的,就著人先行扣留查問。”

那師爺甚是不解,問道:“不知道向神捕有何用意?”

向青鸞指著地面的痕跡言道:“看這几個血印,手腳都有,甚是清晰完整,那墮馬之人定是全身浴血。既然馬匹折斷頸骨而死,創口不大,不可能短時間之內流出許多血來,定是那人趴伏于地多時,未有避讓,才會全身浴血。最初的几個血印之上有不少凝結的血塊儿粘連,說明那人起身之時與墮馬之時至少相差一個時辰。岸邊沙地上雖有廝殺痕跡,並無多少血跡,說明眾人是在遭遇不久就全軍覆沒,根本沒來得及生死相搏。也就是說這個墮馬的馬賊根本就沒有立刻起身加入戰團,而是在所有人都倒斃的一段時間后才倉皇逃走,此人有可能還活著,而且親眼目睹了當時的情況!既然是與馬匹為伍的馬賊,自然熟悉御馬之术,那几十匹馬雖是四散而逃,如無意外也會自己回去老巢。那伙馬賊死得只剩一人,也成不了什麼氣候,平白得了許多馬匹,沒理由不將馬匹賣掉另謀出路。而今眉州州軍守衛森嚴,料想那人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趕著許多馬匹穿州過省,唯有暫時留在眉州,想法子把馬匹都處理掉。倘若有人在此時賤賣馬匹的,定是此人,不作他想!”

那師爺聽向青鸞一番言語,不由咋舌,心想這金牌神捕果真名不虛傳,這點微不足道的手印腳印就可看出許多門道來,此番隱瞞知州大人的去向,可得多加小心,若是被他看出苗頭來,那就糟糕至極。于是埋頭虛應几聲,托詞下去著人拘捕那漏網馬賊,實際是一溜煙奔回衙門通風報信去了。

向青鸞在案發現場四處巡視,事隔許久,抬屍体的人已把地面踩了個遍,縱然還有線索也早被破壞,看不出什麼來。如此一來,向青鸞未免有些氣餒,嘆息之際抬頭望向對岸,只見一片崇山峻嶺,草木豐沛,甚是險峻,偌大一片光禿禿的山崖上橫挑著一棵几乎與峭壁垂直的老松,離地二十丈高,樹身足有人合抱一般粗細,生長了數千年之久,橫挑江面,姿態頗為怪異奇險。

向青鸞抬頭注視許久,開口問道:“對岸山嶺地勢險要,究竟是什麼所在?”

旁邊熟悉地形的捕快上前言道,卻是被當地百姓稱為老魔嶺的一片山脈,因山勢險要,境況惡劣而聞名。那山嶺周圍土質堅硬石化,不適合耕種,加上山中多虎豹豺狼,經常下山傷人,是以方圓數十里少有人煙。何況那片土地有一大半是歸吐蕃國界,雖無吐蕃駐軍,也無宋人隨意過界,實際是無人之地。

向青鸞心中頗有疑慮,招來船夫駕船渡江,到得對岸一看,果然是一片石灘,抬頭看看上方那棵老松,所對的一面黝黑老樹皮上現出密密麻麻的白色條橫,仔細一看,現出的是白色樹心,整棵樹下方竟然布滿斑駁的巨大划痕!

這樹身離地二十丈,有一大半橫跨江上,有什麼人可以在上面凌空砍下這等痕跡?

向青鸞心中一凜,提氣飛躍,踏著陡峭石壁飛身而上,一個鷂子翻身穩穩當當落在那樹干之上,下面的捕快無不橋舌驚嘆,心想這金牌神捕果真是功夫了得。

向青鸞趴在樹身上,伸手觸摸下方的樹皮破痕,發覺那痕跡深約一寸,粗細有別,不像是刀斧砍下,更像是被什麼東西抓出來的。向青鸞順著破痕走向,手指戟張覆蓋上去,卻甚是符合,只是那指爪大小長度都大過他手掌一倍有余!

這等巨大抓痕甚是驚人,但也無任何證據證明與那百余條人命有關,更見未所見,著實不知其來歷,而周圍環境並無異常,向青鸞只得順著岩壁原路返回,帶同眾人重回對岸。繼續在案發地巡視。突然,地保飛奔而來,卻是替仵作傳話,說是義庄驗屍又有新發現!

向青鸞帶同眾捕快趕回義庄,進得院落,只覺得那惡臭比之先前還要濃烈,几個捕快忍耐不住,早在牆角作嘔不止,連膽汁都吐將出來了!

仵作口里含了姜片,又將麻油涂在鼻下避除屍臭,看上去口鼻油光發亮,饒是如此,也是面目扭曲,想是幫助不大。此刻仵作正取了細細的紙捻子在一具馬賊的屍首耳中挑弄。

不多時扯將出來,盡是些黃褐之物,卻是已然干涸的血跡腦髓!

向青鸞見如此景象,心中不由一驚,人腦藏于顱骨之中,若非被貫穿絞碎,也不至于被區區紙捻粘染出來。世上有何等武功可以如此精確地不傷顱骨震碎腦髓?

向青鸞上前仔細查詢,吩咐仵作開顱查看。那仵作從沒聽過此等說法,取過刀鋸,戰戰兢兢,卻不敢下手。

向青鸞無奈,只得喝退眾人,抽出腰刀,刀光過處,半邊頭蓋飛將開去,引得眾人一陣驚呼!

只見那馬賊洞開的頭顱里空空如也,一顱腦髓竟然不知去向!

這些捕快雖見慣了死人,但從沒見過這等詭異恐怖之事,片刻之后只聽唔嘔之聲,嘔吐之聲此起彼伏……

向青鸞眉角也有几分抽搐,强壓惡心,繼續查探下一具屍首,卻發現此人也是如此,顱骨完好,腦髓不翼而飛,只是耳道之中殘留些許血跡腦髓,想來是被人自那小小的耳道將腦髓抽走!

這等詭異恐怖的殺人手法當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向青鸞咬牙伸手在屍身腹部按壓,只覺得頗為沉實,掌上運氣一壓,只見屍身一震,一些黑褐之物自口中噴涌而出,卻是大量屍蟲裹在膿血之中,頓時院中的惡臭更濃!

早有几人不堪忍受,奪門而出,就連那久見戰陣的仵作也驚得面無人色,顫聲言道:“才不到兩天光景,怎生如此多的屍蟲,怕是……鬼怪作祟……”

向青鸞既是悲戚又是憤怒,心想父兄一生忠直,卻死得如此凄慘詭異,當真蒼天無眼,緩緩走到堂內父兄棺木之側,喃喃言道:“向青鸞知曉父兄去得蹊蹺,卻不知竟然如此凄慘詭異,而今在父兄靈前起誓,無論凶手是人是妖是魔是鬼是怪,也要取它性命,為眾多枉死之人討回公道!”

言罷伸手拂過父兄圓睜的雙目,也許是英靈不遠,聽到向青鸞誓言,終于合上雙目,遺容安詳。

向青鸞見得眼前景象,長嘆一聲,收拾心情,轉頭吩咐仵作繼續查驗,而后擬出詳盡的記錄,只需交由知州案前批示,就可以讓一干苦主領回遺体,各自安葬處理,免得積放久了愈加腐敗,引發瘟疫擾民。

待到入夜,向青鸞方才到來福定好的客棧落腳,一番洗漱去除身上的污穢,打發來福去休息,自己卻是難以入眠,忽然想起梓影,于是捧出靈鏡輕聲相喚。

若是尋常,梓影早已翩然而至,不知為何這次卻全無動靜。

向青鸞心中擔憂,在房中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待到雞鳴天亮,卻又不得不忙于調查命案而疲于奔命,只是依舊把靈鏡藏在背后,覺得身体還算輕健,應是梓影法力作用,只是納悶為何入夜還不得相見。

這樣過了三天,梓影依舊沒有露面,那眉州知州蔣定遠也是如此,衙門師爺每日顧左右而言他,詢問什麼都不得要領。

所幸手下一干捕快還算齊心,四下探訪糾察,終于第四天在市集上捉到一個牽著几匹馬賤賣的人,下到牢里稍稍威嚇,就什麼都招了,果然如向青鸞推測一般,此人喚作胡二,正是當日幸存的那名馬賊!

向青鸞到牢房提問胡二,見那胡二神色慌張,滿臉的傷疤,右手胳膊上還纏了些繃帶夾板,想來是數日前墮馬所致。

向青鸞詢問當日之事,胡二臉上的表情更是驚懼!

原來那天傍晚,胡二與他那數十名兄弟一起外出做買賣,本以為會和平日一樣撈到好處,不料還未到城邊就中了埋伏,被一大群捕快圍堵,一群人好不容易逃到沫水之畔,他胯下的馬匹卻踏中了捕快事先設下的絆馬繩,一頭撞向地面!

胡二當即護住頭臉,依舊被摔得七葷八素,手臂折了,痛得入心入肺。

聽得那邊兵刃相交,呼喝之聲暴起,兄弟們和捕快動上了手。

此時天色黑盡,只看得到前面人影幢幢,人數多得驚人。

胡二膽子本來不大,見來了這麼多捕快,心想此番凶險,還是趁早溜了的好,可那該死的死馬還重重壓在他腿上,一時半會儿居然無法脫困,只好暫時趴伏于地,拼命掙扎,想把腿從馬肚子下面拉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發現遠處的半空懸著一塊隱隱泛白光的物事,仔細一看,那光照出的卻是對岸的山崖和那橫挑江上的老松!

江面遼闊,有二十余丈寬,那物遠看似只有蒲扇大小,若是到得近處想必頗為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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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食人妖

那物本一直倒懸靜止不動,突然間猛地一展,變得比先前大了三倍有余!

胡二看得分明,那物倒懸樹下,兩翼平展,卻是一只在暗夜中隱隱泛光的大蝙蝠!

胡二見了這蝙蝠,心膽俱裂,那蝙蝠遠看都這般碩大,到了近處,只怕比人還要大出許多!

就在這時,蝙蝠忽然松開抓在樹身的兩只利爪,兩翼生風,直向這邊衝來!

岸邊眾人俱在相斗,不提防半空來了這等煞星,待到發覺,那巨型蝙蝠已到了戰團上空!

所有人都看得分明,那蝙蝠面目猙獰,口齒雜亂犀利,那頭足有巴斗般大小,雙翼平展足有五丈寬,遍体銀毫,指爪鋒利!

那些馬匹見到這等巨物,吃了驚嚇,紛紛人立而起,只聽呼痛連連,想來被摔下馬背的人不在少數,而后馬蹄錚錚,拋下主人自個儿逃命去了!

岸邊眾人都忘記了剛才的敵對廝殺,下意識地靠近彼此,手中兵器緊握,防備那怪物的突然襲擊!

那怪物在半空盤旋數圈,卻是背對著胡二面朝那百余人拍打雙翼,激起勁風激蕩!

地上有不少人下盤不穩,被那勁風刮得東倒西歪,更要命的是那風腥臭無比,便是遠在緩坡的胡二背著風聞到也想作嘔!

見那怪物來得凶險,胡二大懼,剛才還把腿朝外拉,現在反而死命朝馬肚子下面擠,生怕被那怪物看到自己的所在,那死馬的鮮血汩汩朝外流淌,浸得他一身也顧不了許多。

就在胡二沒頭沒腦朝馬肚子下面鑽的時候,只聽一聲悠長的鳴叫,那聲音鑽進耳朵難受非常!遠處人群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驚叫,胡二不敢抬頭看,只是捂緊耳朵將頭深深埋進地上的泥土里,饒是如此,雙耳也是一陣刺痛,熱流滾滾而下,想來已經開始滲血!

胡二知道此時凶險,只有緊緊掩耳抱頭,心知怪叫必然是那怪物所發,相隔甚遠,也未正對他而發,都如此厲害,被那怪物攻擊的人更是凶險!

大約半炷香之后,雙耳不再難受,腦袋被自己死命捂住,反倒覺得脹痛難當,于是胡二緩緩松開雙手,隱隱聽到撮吸面條米粥一般的聲音。

胡二大著膽子探頭一看,只見那頭妖物身上的白光隱隱照出滿地倒伏的人來,一個個東倒西歪,不知死活!

那妖物人立于地,雙翼收攏支撐地面,翼手前端的鋒利指爪正抓著一人的肩膀,側過頭去,口里一件黑色的物事探入那人右耳,那“嘶嘶”的撮吸之聲卻是那怪在用舌頭吸食那人的腦髓,便如旁人用麥管吸食瓜汁一般!

胡二哪里吃得這等驚嚇,只覺得眼前一黑,頓時暈厥過去……

向青鸞聽得胡二言語,心中哀痛難當,早知父兄亡故甚是蹊蹺,卻不料是折在妖物手里,便連腦髓都被吸食一空。自己立誓要擒殺那害人的妖物,到底只是一凡夫俗子,更惡疾纏身,朝不保夕,無力與那妖物相斗,唯有想個妥善的辦法才成。

正思慮之間,就聽胡二戰戰兢兢地言道:“不知道過了多久,小的醒來時那妖物已經不見了,雖然到處黑壓壓的,但小的我知道滿地……滿地都是死人……小的早嚇破了膽,全身手軟腳軟,好不容易才爬起來逃掉,等回寨子,才知道這麼多兄弟只有我一個活著回來。看到跑了的十几匹馬回來了,小的就尋思把馬賣了,尋個太平地方討生活,不料就遇上諸位官爺……”

向青鸞微微頷首,吩咐手下將胡二所言記錄在案並著其畫押,而后依律將胡二下到牢里,等候發落。

那胡二見還是難逃牢獄,早癱到地上,哭號不已:“那妖怪一口氣就吃了百多號人,遲早也要飛來城里吃人,求各位官爺將小的發配得遠遠的,免得這條狗命也送在妖怪口里……”

向青鸞眉頭微皺,步出牢房,心中卻在尋思那胡二的顧慮也並非全無道理,只是整件事情太過詭異離奇,還是需尋著那知州大人好生商量,定出應對之策才成,于是又轉去廳堂找師爺打探知州蔣定遠下落。

誰料到得廳堂,那師爺笑臉相迎,言道蔣大人已然視察回來,正在書房相候。

向青鸞隨師爺進書房見那眉州知州蔣定遠,卻是個三十來歲的文生,眼神不定,給人感覺頗為奸猾。

蔣定遠見到向青鸞,早捶胸頓足哀嘆連連,惋惜向老爺子和大捕頭玄鷲英年早逝,自責連連,言道因為本州境內爆發蟲災,分身乏术,未能及時阻止向老爺子和玄鷲前去圍剿馬賊的行動,言語之間,卻是將這次捕役全軍覆沒的干系推了個一干二淨。

向青鸞久在官場,如何聽不出這弦外之音?于是上前將提審胡二之事和義庄驗屍所得直接言明。

蔣定遠與師爺面面相覷,事情超乎常理,但事關重大,也不敢不信。

蔣定遠藏匿衙門多日,之所以現身見向青鸞,乃是一早收到京師恩師的飛鴿傳書,言明已從中斡旋,只需他將責任推脫于已故的向家父子,堅稱是向家父子剛愎自用,自行帶人圍剿馬賊,卻失了計算,導致全軍覆沒。

刑部下達的文書數日就到,自可置身事外,再反咬向家一口。反正死無對證,這口黑鍋讓神捕世家來背,也說得過去。

不料向青鸞尋得胡二這一活口,更得出這驚世駭俗的結論來,倒是他意料之外的事。

向青鸞見蔣定遠神色不定,言語無物,商量不出什麼事情來,心中也在尋思如何擒殺那妖物。

那日山崖上所見老松上面的抓痕雖說多是新痕,但也有少許顏色與樹皮相近的老痕,說明怪物在此地出現絕非偶然。

于是向青鸞要求蔣定遠允許翻閱州志,希望可以在代代相傳的記載中找到相關的線索。

向青鸞著人將數百年間的州志搬回客棧,已然堆了一人高,許多書本因為年代久遠而泛黃發霉,稍稍一抖,就散出書蟲無數。

連續翻閱,州志里面詳細記載了過往每一年的大事,向青鸞與來福連續翻閱數本都無所獲,不知不覺天黑了都未覺察,來福難熬肚中飢餓,起身著小二准備飯食,主仆二人胡亂吃了一餐。

向青鸞心中焦慮,食不知味,飯后繼續挑燈夜讀,不知疲累。

來福倒是熬不住了,不多時伏在桌邊,齁聲漸起……

那州志紛繁復雜,一一詳閱自然需要不少時日,不知不覺又是几天過去,向青鸞足不出戶,飲食起居好在有家仆來福照料,但這般勞心勞力,也甚感疲憊。

起初無任何發現,這晚向青鸞繼續挑燈夜讀,一直追溯到近兩百年前的后蜀明德年間,方才見到有記載多人感染瘟疫一夜之間離奇暴斃之事,最為奇怪的是后面特別批注亡故者皆為男性,新亡之屍臭如久腐,常人聞到無不嘔吐,唯有付之一炬,方才杜絕。

這短短的記錄,情形與向青鸞所見一般無二,心中更篤定了此事與那妖物有關。而這一記載倒是提醒了向青鸞一點,州志中言明死者皆為男性,數天前遭襲的百余人也全是男子,莫非這怪物襲擊的對象竟然只是男子不成?

而后繼續翻閱,直到唐朝天寶末年,竟然也有類似的記載,此時正值安史之亂,兵荒馬亂,瘟疫橫行也很正常,尤為奇特的也是后面批注一句:“新亡之屍臭如鮑魚之肆,翌日屍蟲橫行,以火焚之……數日間人丁凋零,無可用之民夫,拉纖擺渡多為婦人……”

向青鸞暗自心驚,算算時間,居然與明德年間相隔又是兩百年左右!向青鸞合上書本,心想莫非這妖物是兩百年出來亂世一次不成?

然而這也只是向青鸞的揣測。身入公門多年,向青鸞也見過許多奇案,今次所要對付的卻是這等妖物,難免有些不安。

向青鸞放下書本,揉揉眼睛,見來福睡得香甜,也不避諱,又一次取出暗藏的靈鏡,輕喚梓影的名字,希望她現身相見。畢竟梓影身為異類,那種人世之外的事終究比他了解的多一些。

然而任他如何呼喚,梓影依舊沒有露面。

向青鸞心中焦急,把鏡子放在桌面上,起身立于一側,忽然彎腰捂嘴大咳。

桌上的靈鏡靈光一閃,梓影面容出現在靈鏡之上,不多時翩然而出,來到向青鸞面前,神情關切,“你……可還好?”

向青鸞緩緩直起身來,張開手在梓影面前晃了晃,面露捉狹之色。

梓影恍然大悟,知曉是向青鸞故意裝病騙自己現身,不由有些生氣,“你這人好生無賴!”言罷轉身要回靈鏡之內。

向青鸞慌忙上前摟住,在梓影耳邊低聲嘆道:“是啊,我就是無賴,若非是賴定你放不下我,也不會使出這無賴招數來見你一面。”

梓影嘆了口氣,心里自然不會真的怪責,只是垂首不語。

向青鸞見梓影不再堅持要走,輕輕松開臂膀,只是握住梓影手掌不放,“為何這些天來你都不願見我,可是我做錯什麼事情惹惱了你?”

梓影轉過身來,看情郎臉上盡是茫然,幽幽嘆了口氣,“並非我不想見你,只是不想你問一些事情。”

“可是關于那專門食人腦髓的妖孽的來歷?”向青鸞目光灼灼,直視梓影雙眼,心中已確定了七八分。

梓影見無法回避,只得開口言道:“既然你已經猜到了,我也不再瞞你。到此地的那晚,我就趁夜去查探過,還在老魔山中尋到了那妖物的巢穴。”

向青鸞吃了一驚,追問道:“你為何不告訴我,也好想辦法誅殺此妖?”

梓影面色為難,搖了搖頭,“那妖頗有來頭,你就算帶多少人手去,恐怕也是白送性命。”

向青鸞聞言沉默,梓影言道:“那妖物名叫天伏翼,本是上古妖獸,性屬陰,所以偏愛以精壯男子腦髓為食,生性殘暴,為天地不容,是以只能入夜之后出來活動。然而自從數千年前獸尊雱笙涉嫌叛亂被天尊提桓打下輪回之后,天地之間的万獸無人約束,四處作亂。這天伏翼助提桓平亂有功,受封丹書鐵券,這數百里老魔嶺便是它的封地。此妖物每兩百年蘇醒一次,每次蘇醒,都會在封地范圍內獵食男子腦髓,而后繼續回巢穴沉睡。此番老爺子和你兄長就是不巧遇上天伏翼出洞,才會遭此厄運。”

向青鸞心中悲憤,“我沒聽過什麼天尊獸尊,只是想來神明應慈悲為懷,哪有縱容妖獸害人之理?”

梓影搖了搖頭,繼續言道:“種種緣由,我所知不多,只是曾聽魚姬姐姐言道數千年前乃是六道並生互不干擾之世,由六名神將守護大輪回盤,天地歲月皆由輪回而定。不知后來發生了什麼變故,只剩下其中的天尊提桓統領六道眾生,變成現在的局面。那晚我有心誅殺那天伏翼,始終未能得手,還差點將那妖物再次激出洞來,釀成大難。我自知無力除妖,唯有收手,而今那妖物已然入睡,此地又可有兩百年平靜,我唯恐你前去尋那妖物復仇,所以一直避而不見,誰料……還是被你查到了。”

向青鸞聞言沉默許久,說道:“既然那妖物入睡,此時不正是除妖的大好時機麼?這次我們可以好好部署,一起行動,勢必馬到功成!”

梓影見向青鸞躍躍欲試,只好直言道:“適才我已經說過,此妖厲害,凡夫俗子哪里可以傷害到它半分。當晚我可以全身而退,也只是由于化生出我的這面靈鏡本是昔日獸尊雱笙戰甲的護心鏡,是以生來便有守護之法力,若是你帶得許多人馬前去降妖,驚醒了妖物,那時我也只保得你一人,其他同去的人馬恐怕都會成為那妖物口中之食!”

向青鸞聞言,心頭一寒,“姑且不論私仇,此番傷了百余條人命,之前的加起來,何止千万,而今既然得知詳情,如何可以置之不理?難道……便任由那妖物日后再出來害人不成?”

梓影知他心中悲憤,卻也無奈,“既是天數,也別無他法。”

向青鸞突然心念一動,“時常聽你提起那位名叫魚姬的姐姐,想必是位道行精深的女仙,不知可否求得她出手相助?”

梓影嘆了口氣,搖搖頭,“倘若可得她相助,自然可以誅殺這害人的妖獸。只是自從百余年前魚姬姐姐將我托付向家先祖以來,再未見過,我也不知道她現在身在何地。”

向青鸞聽得此言,緩緩坐在桌邊,長嘆一聲,不知如何言語,原本緊握梓影的手也慢慢松開。梓影知道他心中難受,卻無法勸慰,只是嘆息連連,衣帶飄飄,已然隱入靈鏡之中。向青鸞心中思慮重重,一夜無眠。

第二天,天還沒亮,就聽門外有人呼叫,向青鸞起身開門,門外立著几名捕快,仔細一看,卻是在提審胡二之時見過。

為首的捕快見了向青鸞,頗為焦急,“向神捕,大事不好,昨晚胡二在牢里暴斃了!”

向青鸞一聽,心頭猛地一沉,顧不上回房帶上靈鏡,快步而出,直奔縣衙,一路上更是疑慮,昨日提審胡二之時都還無事,怎會平白無故丟了性命?

到得牢獄之中,見牢門外立著几名獄卒,老遠已聞到尿餿便溺的臭味,只見胡二屍身倒在遍布谷草的地上,褲襠濕了一大片,雙手呈爪狀痙攣,面目驚恐猙獰。仵作在一邊忙碌,見向青鸞到了,忙上前見禮。

向青鸞微微頷首,進入牢中仔細巡視,“死因為何?”

那仵作偷眼見向青鸞表情無異,方才定神回話:“回……回向神捕,這胡二是被嚇死的。”

向青鸞蹲下身去,伸手撥弄胡二的頭面發髻,“當真是嚇死的麼?”言語之間頗為威嚴。

那仵作聽向青鸞言語不善,心里驚惶,戰戰兢兢地答道:“確實……是受驚過度……”

向青鸞冷笑一聲,展開手來,手指上已是濕漉漉的。他起身用腳撥開地上的谷草,露出下面同樣濕漉漉的地來,斷喝一聲:“爾等當向某是什麼人,混身公門多年如何看不出這‘金紙糊佛面’的陰損招數來?!”

所謂金紙糊佛面,是指牢獄之中處置人犯的一種私刑,乃是以一種自西域傳入的獨特紙張沾水覆蓋人犯頭面,這種紙張是以桑樹皮為原料制作,柔韌密實,更善吸水。

人犯被濕的桑皮紙覆蓋口鼻,立時呼吸困難,獄卒們繼續把紙一層層覆蓋上去,又有多人按住人犯,令其動彈不得。這樣一層一層累積,便是鐵打的英雄漢都扛不住,頂多打熬到十三四張,也就一命嗚呼了。

被這等酷刑奪去性命的人体表無任何傷痕,縱是家人追究,也無從下手。以往人犯在牢獄中離奇暴斃的,十之八九是折在這招上面,牢獄的黑暗現狀可見一斑。只是獄卒們秘不外宣,外間的人知之甚少,此等伎倆,又如何瞞得過向青鸞的眼睛?

那几名獄卒聞言紛紛變色,見向青鸞目光灼灼,無法回避,唯有諾諾以對,不敢言語。跟隨向青鸞而來的捕快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上前將那几名獄卒拿下!

向青鸞本要詳細審問,卻見師爺奔將進來言道:“向神捕原來在這里,有刑部公文到,我家大人請向神捕前去,有要事商議。”

向青鸞心想來得正好,你管下的獄卒對人犯動用私刑致死,原本就應尋你討個說法,于是吩咐捕快將那几名獄卒和仵作一起關押牢中好生看管,快步走出監牢,走向衙門內堂。

到得堂上,只見那知州蔣定遠面色看似頗為為難,正拿著張信函細看。

蔣定遠見向青鸞到場,起身相迎,一面嘆息連連,“適才收到刑部下來的公函,追究此番眉州捕役全軍覆沒之事,本官知道向神捕父兄也是因急于馬賊之患才會貿然帶人出擊,沒有等本官巡視回府仔細協商。而今出得這等紕漏,也非本官所願,是以正在擬定回復的文書,看如何才能將此事平息,不累及神捕世家聲名。”

向青鸞聽得蔣定遠言語,心中一凜,“蔣大人此言何意?家父家兄是受大人書函所邀協助剿匪,有調令文書為憑,豈會私自行動?”

蔣定遠面露悲哀之色,言道:“雖是本官出文請求調令,可惜令尊令兄到本州之時本官並不在衙門,而是去了鄉間巡視未回。想來令尊令兄也是不忍見馬賊肆虐,才會集結人馬前去剿匪,不想卻失了計算,和馬賊火拼一場,雙方俱亡,實在是叫人扼腕——”

向青鸞冷笑一聲,揮手打斷蔣定遠的偽善之言,冷聲言道:“蔣大人休要黑白顛倒。若未得大人首肯出具手令,家父家兄如何可以調動全州的捕快?更何況此事尚有活口,昨日提審馬賊胡二,知曉此番慘劇乃妖孽所為,就算蔣大人害怕擔上干系,也不用如此辱及家父家兄聲譽!”

蔣定遠哈哈大笑,“向神捕所言未免太過匪夷所思,這青天白日哪來妖孽作祟?本官体諒你愛惜家聲言語不慎,但本官清譽也不容誣蔑。向神捕所說的證人不知現在何處?”

向青鸞驀然心驚,恍然大悟,難怪獄卒會對胡二下手,定是這蔣定遠授意,殺人滅口,一心想將此事推在向家頭上,當真是無法無天!

他一生最恨這等以權謀私草菅人命之輩,自然不再客氣:“雖然有人無法無天殺人滅口,但昨日提審之時已有胡二畫押的供詞和屍首為憑,何況涉嫌殺害胡二的一干凶嫌已下在牢中,只需提審,自可水落石出!”

蔣定遠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如此甚好,本官也不妨審上一審,未免有人言私。”

就在此時,師爺跌跌撞撞奔將進來,“不好了,不好了,衙門后院起火!”

向青鸞心中一驚,飛掠而出,奔向后院,只見后院濃煙滾滾,波及監牢和證物房,許多衙役在那里扑打救火,院中早亂成一片,適才的捕快獄卒都在其中,左右奔走!

那火勢來得極快,非人力所能挽救,不多時,眾人已紛紛退出門去,院中烈焰熊熊……

向青鸞明知這場火來得蹊蹺,卻是無能為力,只得隨眾人退將出去,心想這樣一來,將所有供詞證物付之一炬。這火一烤,就算不將胡二屍身燒毀,也勢必將那牢房烤干,再也無法證明胡二死因!

轉頭見那蔣定遠滿臉得意之色,只恨不得上前一掌拍扁那張臭臉,可公門中人卻不可如此不計后果。

蔣定遠見向青鸞面色陰沉,只是唉聲嘆氣裝模作樣,“唉,我這眉州衙門怕是流年不利,接二連三遇上這等事情……向神捕,而今一片混亂,不知道還能否找到向神捕所說的證據……”

向青鸞冷哼一聲,也不言語。

蔣定遠接著言道:“事已至此,也無其他辦法,本官唯有盡力斡旋,盡量不讓上面追究到神捕世家……只是事關重大,本官也做不得准……”

向青鸞心中悲憤交加,卻無他法,轉身言道:“向某所言句句屬實,不日之內自當設法誅殺妖孽,到那時,是非曲直自有公斷!”

蔣定遠自是不信,打了個哈哈,“既然向神捕言之鑿鑿,那本官唯有拭目以待,若真是妖孽作祟,自當無人有過。若是……哈哈,本官也只有秉公執法,不敢偏袒你神捕世家。”

向青鸞料到那蔣定遠為推脫責任早有部署,而今父兄枉死卻還要背負這等污名,當真是蒼天無眼,這般激憤之下胸中血直往上衝!

但要當著這虎狼之輩向青鸞卻是万分不肯示弱,于是“咕嘟”一聲,又把涌到喉頭的鮮血硬吞了進去,對蔣定遠拱拱手,轉身離去……

離開衙門,向青鸞人早已跌跌撞撞。

家仆來福早在外等候,見向青鸞面色不佳,慌忙上前扶住,翻出應急的藥丸給向青鸞服食,然后扶了向青鸞慢慢回到客棧上床休息,一面要去尋大夫來診治。

向青鸞知曉自己的問題,開口阻止,隨便找了個理由打發來福出去,吩咐關上門窗,不露半點光進來。

等到來福出門,向青鸞方從床上捧起那靈鏡,稍稍摩挲,靈光過后,梓影出現在身后,伸手攬住向青鸞肩頭,向青鸞頓時覺得胸中痛楚減輕許多,微微轉頭,只見耳際露出梓影的嬌美容顏此時卻甚是悲涼。

“我沒事……”向青鸞故作輕松,輕輕拍拍梓影的手臂,卻惹得梓影淚如泉涌,哀聲嗔道:“我說過靈鏡万万不可離身,你偏偏不聽,那衙門之中有神明庇護,我也進不去,要是你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言語哽咽,卻是說不下去了。

向青鸞輕輕嘆了口氣,“是我不好,你我二人原本就應該在一起,永不分離才是。”說罷轉身將梓影擁入懷中。

梓影微微點頭,將面龐貼在向青鸞胸膛,片刻之后突然言道:“你心里有事,我聽得出來……”

向青鸞知道瞞不過她,于是把衙門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梓影沉默半晌,幽幽言道:“而今你是非去不可了?”

向青鸞點點頭,沉聲說道:“事已至此,已不只是為父兄復仇這麼簡單了,那昏官處心積慮毀滅證據,將失責之罪推給向家,我向家的聲譽乃是祖祖輩輩拼搏而來,絕不可以毀在我的手上!”

梓影心知向青鸞病体違和,近日來頻頻發作咯血,雖有靈力相護,長此以往,也難逃油盡燈枯,然而也明白向青鸞所言非虛,此事關乎家聲,勢必無法勸得他就此收手,唯有長嘆一聲,輕輕掙脫向青鸞臂膀,走到一邊隱隱抽泣,許久方才言道:“那妖物怕見陽光,所以都是夜間出沒。十天之后的午時是本年天地交泰之時,有天狗食日發生,若是趁天狗食日之時將那妖物引出洞外,再將妖巢封閉,待天狗食日一過,那妖物縱然發覺,也無法及時返回洞中。曝曬烈日之下,必定虛弱不少,或者我們有機會誅殺那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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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5:38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三章 計划

向青鸞聽得梓影言語,面露喜色,“梓影,你既然有此好計,為何不早說?”

梓影搖了搖頭,“雖有此機遇,卻不見得是好事。我也忌見陽光,到那時只能藏于你衣衫之內暗中相護,你這病弱之身和妖物相斗究竟有無勝算,也是難說。”言語之間憂心忡忡。事實上,這段時間以來,她內心一直忐忑不安。

向青鸞微微一笑,“我曾聽那胡二言過,那妖物只是体型巨大,可飛翔,而后是嘯聲厲害,若是得你相助,自然多了許多勝算。”

梓影點點頭,“不錯,那天伏翼的嘯聲在十丈以內可擊碎人的腦髓,我與你同往,自然是不懼怕這一點,但是它力大無窮,飛行速度相當快捷,就算你躲過它的攻擊,也不見得可以在它飛天逃遁之前傷到它,需得想法設下陷阱將其困住才行。”

向青鸞聞言微微思索,言道:“妖物的嘯聲如此厲害,此事則不可再讓旁人插手,以免多傷人命。上次去那江岸巡視之時見老魔嶺山勢奇險,古木林立,若是將那妖物引入密林,想必可以將它困住……”

正在言語之間,忽然聽來福在門外呼叫:“二少爺,三小姐到了。”

自父兄亡故,向青鸞一直憂心命案之事,倒是把那離家出走的小妹忘了,而今聽得小妹回來,總算是這許多時日來的唯一一件好事。

梓影怕見陽光,身影一閃,遁入靈鏡之中。

向青鸞將靈鏡貼身收藏,起身開門,只見小妹紫煙立于來福身后,臉上盡是悲戚之色。

兄妹倆在這樣的情形下見了面,自是欷歔。

當日紫煙離家也只是一時意氣,不久便在江湖上聽聞父兄的噩耗,快馬加鞭趕回家中,從管家那里得知兄長向青鸞已到了眉州追查父兄命案,于是跟了過來。

而今見了向青鸞,心中的悲傷苦痛便化作眼淚全流了出來,繼而問及父兄遺体何在,想要前去拜祭。

向青鸞告知紫煙為免父兄遺体再遭屍蟲所噬,數日前已將遺体焚化,骨灰暫時寄存在義庄。

紫煙無緣再見父兄最后一面,愈加自責,向青鸞含淚勸慰一番。兄妹二人一同前去義庄拜祭父兄亡靈之后,向青鸞方才將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告知紫煙。

紫煙得知向青鸞要去對付那妖物,便言明要同去,助兄長一臂之力。誠然,紫煙雖為女儿身,一身武功卻不在向青鸞之下,若是得她相助,自然如虎添翼。

可向青鸞並不願小妹涉險。

父親和長兄玄鷲已亡,他便是這神捕世家的當家人,卻無法無視自己病弱之体存亡朝夕的事實。

此去對付那妖物,原本就是抱著必死之心!

若是小妹也有什麼三長兩短,向家從此終結,神捕世家的顯赫家聲就此湮沒,那他無法面對父兄和歷代祖先……

向青鸞也明白同胞所出小妹的執拗性子,若是言明不讓她插手,只怕她會反應過激,遂表面上答應,心里卻一直在盤算如何讓小妹置身事外。

此時離梓影所說的天狗食日尚有十天,要對付那妖物自然要詳加部署,這十天之中,向青鸞、紫煙帶著家仆來福深入那層巒疊嶂的老魔嶺,詳細查探山勢地勢,也曾在梓影暗中指引下尋到天伏翼妖巢的洞口。

那洞口約有六七丈寬,高卻只有一人,乃是嵌于山腹的一個狹長的裂口,洞口上方懸垂的山壁頗為巨大,洞中黑暗深邃,不知道有多深,只是偶爾洞內刮起陣陣陰風,和外面世界的陽光明媚有天淵之別。

向青鸞在洞口勘查許久,吩咐來福回城中張羅大批火藥火油和采石工匠。

那天伏翼飽食人腦,在深邃的巢穴內沉睡不醒,縱有數十人在洞外勞作,開石埋火藥,它也依舊不知。

五天下來,工匠們已在那懸垂洞口的山壁上鑿出無數深坑,填埋了不少火藥,更理出火線,用火油浸泡,擔保稍有火星一點就著。

向青鸞擔心不夠保險,更懸掛了十余壇火油在山壁之上,若是山壁塌陷,那十數壇火油自然傾覆下來,形成熊熊烈焰,縱使碎石無法完全堵住那洞穴,這烈焰也可抵擋妖物逃回巢穴!

那洞外的大片參天密林,多是合抱粗的千年老樹,枝葉茂密,蔭庇林間,不見陽光。

向青鸞有心將那妖物困于林間,于是又招來數十名樵夫,將那林中的老樹枝葉砍伐一空,只剩下粗壯衝天的主干。

這等浩大工程要在不到十天之內完成,的確有些勉强。幸好向青鸞說動了與父兄一起遇難的捕快們的親人幫忙,到后來,林間往來穿梭何止數百人!

人多力量大,終于在第九天,那林中只留下了許多參天林立的碩大木樁!

万事俱備,只等天狗食日!

不少苦主想要留下幫忙,都被向青鸞兄妹一一勸走,畢竟對付那僅憑嘯聲就可傷人性命的妖物,尋常人來得再多也是無益。

決戰前夜,向青鸞在房中擦拭腰刀,突然間來福進來拜伏于地,聲聲求懇,希望向青鸞准許他一同前往。

向青鸞心中感動,忙把來福扶將起來,還未開口,就聽來福言道:“來福少年流落街頭,若非老爺見憐,只怕早就餓死,而今大少爺和老爺都被妖怪害了,來福自然要和二少爺一起去對付那妖怪。”

向青鸞微微動容,來福平日里頗為膽小怕事,不料在這緊要關頭卻這般義勇,倒是小瞧了他,“你的心意我領了,可是你還有老婆孩子要照料,終不能讓你去冒險。”

來福泣道:“來福知道此行凶險,但來福也知道二少爺一定不會讓小姐一起去冒險,來福若是不去,二少爺一人獨木難支,如有來福埋伏洞口,便可伺機封住洞口,少爺才好心無旁騖地對付那妖怪。”

向青鸞聽得此言,無法回絕。誠然,如無人相助就需要在妖物出洞之后立刻引燃火藥,万一妖物行動迅捷,也就無法將其引到木樁林中困住,的確少許多勝算。若是得來福相助,先趁天狗食日將妖物引到林中,再封住洞口,等到天狗食日一過,怪物醒覺,已然來不及飛回去了。只是倘若被妖物發現了來福,豈不危險?

來福見向青鸞還在憂心自己的安危,心中感念,自懷中摸出一個包裹,打開一看,卻是一包棕色的小顆粒。“來福出身獵戶,幼時也曾經為家計去抓蝙蝠賣給藥材店制藥,這類畜生嗅覺聽覺都很靈敏,若是貿然前去,勢必一逃而空,所以通常全身涂滿蝙蝠糞潛伏其巢穴之中,才不易被發覺,等白天蝙蝠群都已入睡,才能夠用網將其一網打盡。來福想那妖物雖然巨大,到底還是蝙蝠的樣貌,想來習性應該不差多少。”

向青鸞掂起包裹里的小顆粒一看,果然是被稱作“夜明砂”的藥材,由蝙蝠糞便曬干制成。向青鸞見來福言之鑿鑿,頗為寬心,拍拍來福臂膀說道:“既然如此,唯有偏勞于你。不過還需万事小心,需等妖物遠離洞口再行動,更要保重自己的安危。”

來福點頭稱是,下去准備停當。

向青鸞目送來福出門,心中的煩惱消掉些許,不過此刻最為頭痛的還是如何支開小妹,不讓她插手此事。正在思量之間,聽得背后腳步聲響,知道是梓影來了,于是轉過頭去,見她眉目之間仍是頗為憂慮,笑道:“我們部署得還算不錯,想來是可以一舉成功。”

梓影微微點點頭,伸手取過向青鸞橫放桌面的腰刀,“嗆”一聲佩刀出鞘,只見刀鋒凌厲,“果然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

向青鸞淡淡一笑,“這刀許久不用,本還擔心已然鈍了,適才細細擦拭一番才發現還算犀利。”

梓影微微頷首,仔細端詳那刀鋒,“刀是好刀,不過要對付那上古妖獸,還差點東西。”說罷咬破中指,那嫩如蔥白的手指上頓時冒出一片血花,而后迅速將血液涂抹在刀鋒之上,頓時寒氣森森。

向青鸞大吃一驚,正要相問,只見梓影左手扣住刀鋒順勢一拉,指縫間頓時鮮血淋漓,一滴一滴落在雪亮的刀上,發出“嗤嗤”的聲音,就像將冰水滴在火熱的鋼板上一般。

向青鸞哪里見得梓影如此,忙上前一步掰開梓影緊握刀鋒的手,“你這是為何?”

梓影微微一笑,依舊把受傷的左手覆在刀身,讓手心滴落的鮮血一滴不漏地滴在腰刀上,言語之間甚是平靜,“這刀雖犀利,終究是凡間之物,不能傷到那妖物,若是以我這鏡妖之血開鋒,卻又不同。”

向青鸞心中一動,心想你這般自殘身体原來全是為我,情動之下輕輕摟住梓影顫聲道:“向青鸞何德何能,可得你一心相待……”

梓影輕輕放開腰刀,手上長長的刀痕片刻之間已愈合成一條白線,面目之間頗為疲累憔悴,靠在向青鸞胸前喃喃言道:“你心,我心,如此而已……”

向青鸞聞言,心中一片溫暖,懷中佳人已經化為輕煙回到靈鏡中,那淬過梓影鮮血的腰刀此刻寒光四射,與先前模樣大大不同!

自衣衫之中捧出靈鏡,只見原本光滑的鏡面上多了一條隱隱的裂痕,泛起一絲蒼白。

向青鸞心潮澎湃,輕輕摩挲鏡面,万般情愫難以言喻……

一夜無眠,天剛亮紫煙已在門外敲門,向青鸞開門讓她進來,見紫煙一身勁裝打扮,頭上如男子般綰了發髻,若非兩人之間少了面鏡子,便如一個人在照鏡子一般。

“你這是為何?”向青鸞不是第一次見到小妹女扮男裝,不過像今天這般刻意裝扮成自己的,唯有上次拒婚龍涯而已。

紫煙在屋里轉了一圈,笑道:“二哥要引妖物進木樁林,中間距離不短。若是有小妹接力,想來要輕松許多。”

向青鸞聞言微微一笑,心想雖然小妹想得周到,但此事凶險異常,自身有梓影相護,不畏懼那妖物的奪命嘯聲,小妹雖輕功不錯,但也不可冒險,于是揚聲向紫煙身后道:“來福你准備好了沒有?”

紫煙聞言下意識轉頭,忽然覺得脅下一麻,頓時渾身動彈不得,吃驚之下問道:“二哥,你這是為何?”

向青鸞運指如飛,連封紫煙背脊几處要穴,順勢封住她的啞穴,讓她無法呼叫,沉聲言道:“小妹勿怪,二哥不想你去冒險,才出此下策。你暫且在此休息,十二個時辰后穴道自會解開……若是……二哥可以順利誅殺妖物回來,再向你賠罪。”說罷將紫煙橫抱在手,走到床邊輕輕放下。

紫煙心知向青鸞此去已存必死之心,驚惶無措,情急之下雙目含淚,卻動彈不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向青鸞坐在床邊,伸手拭去小妹眼角的淚水,幽幽嘆了口氣,“我們向家歷經這麼多代,如今僅剩你我兄妹兩人,今日一戰關乎我向家家聲,故而非去不可。此去生死難料,二哥只得你這一個妹子,自然無法任你身陷險境。若是二哥回不來,雖無法阻止奸人污我向家威名,至少向家還留有你這點血脈。日后向家祖業能守便守,若是因父兄之事被朝廷怪罪下來,也不要做無謂之爭,遠遁他鄉便可,此后更要好好照顧自己,別再任性妄為……”說到這里向青鸞有些哽咽,深深吸了口氣,順手放下蚊帳,走出門外關好房門,吩咐小二不可打攪。

走到院中,卻見來福抱了一罐化開的夜明砂,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法子,先前干枯無味的夜明砂變得氣味熏人,便如新鮮的蝙蝠糞一般。

主仆二人一同出城,渡江趕往老魔嶺,到得天伏翼棲身的山洞口,已過了巳時。看看太陽快要升到樹梢,想來將近午時。

兩人再次排查了洞口的火藥火油,確定一切正常,來福打開裝夜明砂的罐子,把里面黑黝黝的又膩又臭的膏狀物全身糊了個遍,靜臥在洞口的草叢中,只待妖物遠離巢穴,就點燃火折子將洞口炸毀。

向青鸞見午時將近,不再遲疑,取過几罐火油順著洞口傾倒下去。那洞內頗為陡峭,火油順著坡度蜿蜒而下,不多時就只見淡淡的油痕。

向青鸞點燃火折子扔進洞中,只聽轟隆一聲,那條油痕頓時化為一道火線直衝下去,驚起洞中無數小蝙蝠吱吱亂叫,在洞中橫衝直撞!

忽而勁風一展,洞中的火苗頓時支離破碎,向青鸞知道那天伏翼已然驚醒,忙退后數丈,只覺得洞中傳來惡臭難當的氣味,更帶聲聲咆哮!

雖然看不清黝黑洞口里的真相,但向青鸞感覺得出它的存在,就在那片幽深的黑暗中怒視著自己!

此時外間烈日當空,那天伏翼不敢出來,向青鸞取出一面銅鑼,在洞外賣力地敲擊。天伏翼在洞中煩躁不安,來回作動,嘯聲連連,在幽深的洞穴之中卻不起任何作用!

忽然間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向青鸞抬頭,天上的太陽已然缺了一塊,果真如梓影所言,天狗食日依時發生!

向青鸞開始向木樁林方向退去,遠遠地向隱藏在洞外的來福打了個手勢,一面敲鑼一面退走。

一旦日食過半,天黑的過程很明顯加快了許多,最后一度强烈的光照閃耀后,天與地都沉淪于一片黑暗之中,黑暗中傳來一陣幽深的鳴叫,天伏翼出洞了!

向青鸞的眼睛由明到暗頗為不適,不過事先曾用磷光粉涂抹在木樁上一周,是以林中的無數光圈也指明了方向,于是提氣飛躍而去,身形快如閃電!

就在此時,背后勁風呼嘯,向青鸞知道是那天伏翼追了上來,于是將手里的銅鑼一扔,加快了腳步,身形几次閃避之后,已然遁入那木樁林中!

那天伏翼嘯聲尖銳,奈何向青鸞有靈鏡相護,行動快捷,不受其害,周圍的樹木卻紛紛震裂表皮,一時間木屑橫飛!

那林中巨木林立,對身形靈便的向青鸞而言不失為一個上佳的躲避之所。而對行動迅速卻身形龐大的天伏翼而言,卻是處處受阻,張開的巨翼不時撞上巨大的樹干,雖然蠻力驚人,不時掃斷些許樹干,依舊難以行動!

驀然只見聽得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天伏翼巢穴的方向閃現大片的火光,卻是來福點燃了暗埋的火藥,將那狹長的洞口封閉!

事先懸垂的火油罐早摔成碎片,火油遇火,更是燃成一片!

來福早已躲入事先挖好的地道,聽到外面燃得劈里啪啦的聲音,想來是連山壁上的山草都被點燃!

就在來福炸毀洞口之時,向青鸞也停止了逃避,手中寒光一現,已多了把寒氣森森的寶刀!

天伏翼本要襲擊向青鸞,被那爆炸聲一嚇,一轉眼失去了目標,忽然間背脊撕裂一般的疼痛,卻是向青鸞的寶刀自其背后穿胸而過!

天伏翼不料這凡人的兵器也可以傷到它,負痛尖嘯掙扎,兩片巨翼登時將周圍的几棵巨木拍成數段!

向青鸞本落在它背后,此時翻落在那妖物的下方,手中單刀翻飛旋轉,猶如一股平地而起的颶風!

這一招石破天驚,乃是神捕世家不外傳的絕技——旋風斬。

此招一出,少有人能夠抵擋,只可惜向青鸞久病在身,已無法如當年一般發揮出旋風斬十成的威力,一招出手氣息不覺有几分散亂,更何況他所要對付的不是人,而是力大無窮的上古妖獸!

縱然如此,這一招也將那妖獸的左翅削了下來!

妖獸無法保持平衡,慘叫連連,自樹頂急速下墜!

向青鸞慌忙躍身閃避,忽然后背猛地一震,人已經如飛鳥投林一般摔將出去,撞上一段巨木,頓時口吐鮮血,卻是天伏翼右翅的利爪拍中向青鸞背心!

“嗆啷”一聲,一直收藏于向青鸞背后的靈鏡從向青鸞撕破的衣衫中摔落在地!

就在此時,天空逐漸轉亮,卻是天狗食日結束,太陽正一點一點顯露出來!

天伏翼忌諱陽光,縱然沒了一只巨翼,依然一路扑打衝撞想要逃回巢穴,反倒無視受傷的向青鸞。林間的巨木雖然茂密粗壯,也難以承受妖物的拼死衝撞,只見大片大片的樹木被撞倒折斷,現出一條寬大的路徑來,而那妖物的黑血涂滿了地上的泥土殘木,四處彌漫著濃厚的惡臭!

向青鸞吐血倒地之后,靈鏡離身,身体頓時迅速衰弱下去,原本已無氣力再戰,忽見天光照射大地,那靈鏡完全暴露在光照之下,被陽光照射后嗤嗤作響,不斷震動,冒起陣陣白煙!

向青鸞方才想起梓影見不得陽光,忙强打精神爬將過去,將身伏在靈鏡之上。

得向青鸞以身蔭庇,那靈鏡方才停止震動,安靜下來,伸手一探,靈鏡已被炙得滾燙!

眼見那受傷的妖物爬遠,向青鸞自然不甘放過,扯下衣襟將發燙的靈鏡裹住,牢牢束縛在胸前。有靈鏡在身,向青鸞恢復了几分精神,手中單刀一緊,飛身追了出去。

在逐漸加强的陽光照射下,天伏翼的肢体開始灼傷冒煙,痛得撕心裂肺,慘叫連連,好不容易爬到巢穴之外,卻發現洞口被大堆落石封閉,石上還帶熊熊烈焰!

天伏翼畏懼陽光,一心想逃回洞中,也顧不上火焰燒燎,殘存的右爪上下翻飛,不斷抓刨那封閉洞口的石堆。

天伏翼力大無窮,那石堆也多是碎石堆砌,這樣刨得一陣,居然被它刨開一個小洞來,眼見巢穴近在眼前,又被陽光炙得痛楚難耐,動作更加快速粗暴!

向青鸞追將上來,見此情狀,將身一縱,手中的寶刀再次向那妖物招呼過去,下手狠辣非常,毫不留情!

那妖物吃痛,也停止了挖掘,轉過身來,只見一身燎泡,面目分外猙獰恐怖,更是臭氣熏天,令人作嘔,眼見向青鸞立于眼前,早已狂暴非常,呼嘯連連,扑了上去!

向青鸞知是困獸之斗,必然凶險非常,本想施展輕功左右閃避,但那妖物已是拼死一戰,如何會讓他有躲閃的空閑?那數丈寬的巨翼往來拍打襲擊,落在地上,砸出一個個大坑,一時間沙石飛濺,遮天蔽日!

向青鸞受了重傷,身形不比先前靈活,險險躲過几次,還未退開,那妖物的利爪已在眼前,唯有舉刀相迎!

那天伏翼蠻力驚人,利爪橫掃之下,向青鸞已如一片樹葉一般被掀上半空,背心向下重重撞向地面!

還未落地,忽然背心一寒,妖物的利爪已嵌入向青鸞背部,將他高高舉起!受此重創,向青鸞血如泉涌,自創口、口鼻噴射而出,右手無力再握緊寶刀,只聽“嚓”的一聲,那寶刀插落在地!

就在此時,向青鸞胸前白光一閃,靈鏡自衣衫里飛射而出,在半空不斷旋轉,原本光滑潤澤的邊緣在烈日的曝曬下化為火紅的旋轉刀鋒!

在天伏翼的慘叫聲中,靈鏡齊肩割斷了那妖物的右翼,向青鸞的身体和妖物的斷肢一起跌落于地,終于脫離了妖物的掌控。

向青鸞模糊的雙眼看過去,發覺那被曝曬得火紅的靈鏡滾落于地發出陣陣白煙,知曉是梓影拼死相護,雖斷得妖物巨翼,已是强弩之末,這般曝露在烈日之下,只怕是返魂無术了,于是顧不得身受重傷,一個虎扑躍將出去,將那火紅的靈鏡護于身下!

那靈鏡炙熱非常,向青鸞伏在鏡上,就連胸膛血肉都被炙得焦黑糾結!

皮肉痛楚雖難耐,最為危險的還是近在咫尺的妖物。那天伏翼被向青鸞、梓影分別斷去雙翼,加上烈日曝曬,早已難以支持,倒伏于地,血盆大口離向青鸞不過區區數尺。

這妖物暴怒疼痛,見仇人近在咫尺,早彈將起來張開血盆大口,朝著向青鸞咬了下去!

向青鸞避無可避,更無力相抗,眼見利齒越來越近,心想終究功虧一簣,此番要折在這妖物口里!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片雪亮的刀光席卷成的白色旋風激射而來,正中那天伏翼頭部,刀光旋動之處血肉橫飛,那妖物巴斗大的腦袋已被這刀網交織而成的旋風攪成肉醬!

“旋……風……斬……”向青鸞含笑咳出喉中鮮血,勉力回頭一望,只見小妹紫煙抱刀而立,面露關切。

向青鸞封住紫煙穴道需十二個時辰才可自由行動,但向青鸞久病以來功力也打了不少折扣,紫煙心憂兄長安危,更是竭盡全力運氣衝破被封的穴位,飛身趕來正看到那天伏翼襲向兄長,情急之下撿起兄長落下的寶刀,拼盡畢生修為給了那妖物致命一擊!

那寶刀有梓影之血開鋒,再加上這威力無比的向家絕學“旋風斬”,犀利非常!

天伏翼龐大的身軀頹然倒地,抽搐几下不再動彈。

向青鸞見小妹手刃妖獸,心中快慰,再無牽掛縈系,俯身緊擁懷中靈鏡,感覺那股炙熱的火燙已然融入心中,似乎永世不可分割,嘴角浮起一絲微笑,卻再也聽不到小妹紫煙撕心裂肺的呼叫……

次日清晨,當太陽再度在這山中升起之時,這片經歷過激戰洗禮的山麓中多出一個碎石累積的石堆,石堆前方立著一把雪亮的單刀,在初升的陽光下閃著別樣的光華!

兩個疲憊而悲傷的身影出現在下山的路上,在朝陽的映襯下卻帶著義無反顧的堅定!

眉州衙門里的知州蔣定遠万万沒有想到會接到成都府發下的停職公文,當那個面容清雋、英氣勃勃的神捕向青鸞將一只碩大的恐怖利爪擲在他面前,並遵公文手令立案調查他草菅人命之罪時,蔣定遠已來不及向京城的恩師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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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5:52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四章 木相公

再看到那個年輕的神捕臉上冷峻的表情時,蔣定遠方才確信自己惹上了不該惹的人,做下不該做的事,身陷牢獄回想前塵往事,更是追悔莫及。

妖物伏誅,昏官入獄,無疑給神捕世家光芒万丈的門楣家聲上添加了極為輝煌的兩筆。

神捕向青鸞的聲名再度響徹江湖,一干宵小賊寇無不聞風喪膽。

便如她在兄長無碑的墳前立下的誓言一般,他沒能做到的,她會替他完成,種種只為共同祖先和手足拼搏而得的聲名榮耀!

或許有人覺得重出江湖的神捕向青鸞比之當年更加冷峻,手段更加强硬,而讓人更為敬畏。只有緊跟其后侍奉的向家家仆來福才知道,在那層巒疊嶂的老魔嶺中發生過何等慘烈的戰斗,這神捕世家的牌匾上凝結著怎樣的犧牲和隱忍,還有那走在前方英氣勃勃的“少爺”所摒棄的脂粉紅妝……

明顏聽龍涯說到向青鸞戰死,感嘆欷歔之余言道:“那神捕向青鸞以病弱之身對抗妖邪强權,當真可嘆可佩,不過既然其妹紫煙誓言繼承遺志,以向青鸞的身份擔起神捕世家的家聲,為何還會成為現在的紫衣女神捕呢?”

龍涯微微一笑,“數年后紫煙因破得一件驚天動地的大案暴露了女儿家的身份,結果聖上不但沒追究其欺君之罪,反而傳旨嘉獎,頒下女神捕的欽命腰牌,從此紫煙終于可以以本來身份行走江湖,監察要案,因為通常身著紫衣,所以人稱‘紫衣女神捕’。當然,那又是另一個驚險的故事了。”

明顏壞笑一聲,伸手摸摸桌邊正在吃糕點的孩子的頭,“不過說到底,至少還可以確定一件事情,就是有人相思成空,至今沒著沒落。”說罷抓起一塊糕點塞在口中。

龍涯長嘆一聲,正色道:“明顏妹子這張嘴當真是不饒人,我與紫煙雖不成伉儷,卻也引為知交,不然她怎會放心將這小鬼托管我處?沒著沒落也只是暫時而已,這魚館中美女如云,說不定什麼時候錦繡良緣就水到渠成也不一定。”說罷看看魚姬,又看看明顏,臉上盡是壞笑。

明顏被他這眼神一看,心里直發毛,倒抽一口冷氣,卻被口里的糕點碎屑嗆得大咳不已,彎下腰去。

魚姬在一旁看龍涯戲弄明顏,引得明顏如此反應,笑得打跌,伸手在明顏背上輕撫,“好了好了,龍捕頭開玩笑的,你這丫頭還真信了。”

言語之間聽得腳步聲響,一個紫衣女子走進店來,容貌俏麗,英氣勃勃。

那桌邊端坐的孩子一見這個女子,臉上露出几分歡喜,奔將過去抱住,“娘,你來接我了。”卻是孩儿撒嬌的天性流露。

向紫煙摸摸孩儿的頭,對魚館中眾人拱拱手,來到桌邊,龍涯急忙一一引見。

魚姬吩咐明顏添了副杯盞碗筷,眾人對飲數杯之后向紫煙舉杯對龍涯言道:“多謝各位代為照看鐵衣,若是這孩儿為各位添麻煩,紫煙在此先代為道歉。”

魚姬起身還禮道:“向神捕說到哪里去了。這孩子沉穩乖巧,哪里會添什麼麻煩。”

向紫煙點頭稱謝,抱拳言道:“紫煙尚有公務在身,要遠赴他地,各位后會有期。”

眾人還禮之后,向紫煙攜了孩子的手,正要出門,卻被魚姬輕聲喚住:“向神捕請留步。”說罷吩咐明顏自牆上取下那面鏡子,“我與這孩子頗為投緣,而今送個禮物給他,就算見面禮吧。”

那名叫鐵衣的男孩子聞言露出几分微笑,倒不再似先前初到之時一般全無孩童的稚氣,沒等母親開口已奔將過來,接過銅鏡。

向紫煙從沒見過自己儿子這般爽朗,也有些驚愕,而后輕叱一聲:“鐵衣,不可這麼沒規矩。”而后對魚姬微微一笑,“多謝掌櫃的見賜。”

魚姬微微一笑,“這鏡子本是神捕家中之物,何以反不認得了?”

向紫煙吃了一驚,走上前來看著儿子手中的鏡子,依稀記得正是原先家中的護宅靈鏡,當年兄長向青鸞去世之時緊抱不放,也已經殘破不堪,故而一早就隨向青鸞下葬了。

等到她受封女神捕,前去遷墳之時,卻發覺墳塚中既無殘鏡,也無兄長屍骨,而墳塋完好無損,並無開啟跡象,原本就一直覺得蹊蹺,而今在這里見到完好無損的護宅靈鏡,如何不叫她驚奇?

魚姬微笑言道:“昔年有對化外佳偶曾來我館中做客,留下這銅鏡,言明請我代為轉交神捕向家傳人。放在閣樓中數年,而今向神捕到來,正好因緣際會,了卻一樁心事。”

向紫煙俯身輕輕摩挲那光滑鏡面,思及舊事,難免有些欷歔,卻聽儿子鐵衣言道:“娘啊,你看,鏡子里有兩個人呢,一男一女,都在對著我笑……男的長得和娘好像。”

向紫煙聞言輕輕摟住儿子,卻無法在鏡中看到儿子所說的兩個人。聽儿子鐵衣所言,分明就是已然亡故的兄長向青鸞,想來另外一位女子便是當年向青鸞提過的鏡中女子梓影,如此一來,多年來縈系心頭的兄長遺骸下落之謎也就不再困擾心中。

誠然,她更願意相信向青鸞未死,而是求仁得仁,拋卻病弱皮囊,進入靈鏡之中,與愛侶朝夕相伴。

“既然這孩子看得見鏡中人,想必和這靈鏡有緣,必定可得靈鏡庇佑,健康成長,無往不利。”魚姬微笑言語,取過一幅絲絹遞給向紫煙。

向紫煙含淚稱謝,用絲絹將靈鏡包裹停當,告別眾人,攜了孩子離開魚館。

龍涯隱約猜到了几分,一邊小酌,一邊言道:“灑家所知是自紫煙而來,看來掌櫃的也有關于神捕向青鸞的另一段故事。”

魚姬微笑言道:“那是一面靈鏡,破鏡重圓回歸舊主自有另一段淵源。靈鏡因情而碎,自然也可因情而重圓。不知道這麼說會不會顯得俗套?”

龍涯哈哈大笑,“掌櫃的果然是個妙人。”他聽得魚姬如此言語,自然猜到此事和魚姬有關,是魚姬前去向青鸞墳前取回靈鏡修繕也好,靈鏡有靈,托付魚姬轉交向紫煙也好,魚姬既未言明,他也沒有追問不休的習慣。世間的事情,過程如何,遠沒有結果重要。既然靈鏡重圓回歸向家,他也樂意相信魚姬所說的俗套,畢竟在世為人,都不能免俗。

明顏倚在門口,目送向紫煙母子遠去,頗為惋惜地言道:“雖然是應該物歸原主,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那鏡子就覺得親切非常,十分舍不得……”

魚姬笑罵一聲小氣鬼,言道:“這靈鏡和神捕向家尚有十數年因緣,待這因緣了卻,倘若你與靈鏡有緣,早晚會回到你身邊,哪用如此惦念不已?”

明顏聞言不語,覺得魚姬言語話中有話,沉默片刻突然問道:“為何紫煙看不見,那叫鐵衣的孩子卻看得見呢?莫非這孩子非同一般?”

魚姬微微嘆了口氣,“鐵衣雖是普通的孩子,不過他將來要背負的,不比向青鸞、紫煙更輕松,路更艱難也不一定,有靈鏡相護,或許會比較容易一點。”

言罷又攜起酒壺為龍涯壓酒,龍涯淡淡一笑,滿飲此杯,而后言道:“知不知道為什麼灑家總喜歡來這里盤桓?”

“因為這里有好酒好菜?”魚姬淺笑言道。

龍涯微微頷首,“不光如此,還有好故事、好人,況且灑家剛才所說的言語並非全是戲言,不知道這樣說又算不算俗套?”

扑通!

門前的明顏聞言腳下微軟,在門檻上絆了一跤。

酒桌邊的魚姬握著酒壺,雖仍在笑顏以對,但豆大的一顆汗珠已從額角滾滾而落……

夏至到,鹿角解,蟬始鳴,半夏生,木槿榮。

每到這一節氣,總是炎熱氣悶,空氣中似乎也蘊含著無窮無盡的熱量,讓人思維凝固,偶爾聽到外面有女人打罵孩子的聲音,便知道隔壁經營被褥棉料生意的老板娘又在拿自己娃儿撒氣,起因大概也是因為天氣轉熱,少了生意,心情煩躁的緣故。

明顏無精打采地倚在不當曬的角落里打盹,魚姬也伏在櫃台前,雙目似開似閉,忽然間聽得門前竹簾輕響,下意識地起身招呼:“客官里面請啊。”

聽得來人咯咯輕笑,似乎頗為熟悉,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是許久未見的辟妖谷傳人何栩。

魚姬見得故人,心情愉悅,微笑道:“一別兩年,小栩可好?”

何栩拱手笑道:“托福托福,一切安好,煩勞魚姐惦念。”言語之間已被魚姬引到堂中坐定。

明顏早已醒了過來,見得何栩,也迎了上來,“前些時候見到瀟湘上人,說起你正在外游歷,掌櫃的還在念叨好久沒見,呵呵,不想這麼快就來了。”說罷快手快腳地張羅些冷盤瓜果之類的上桌款待。

何栩點頭稱謝,魚姬自櫃台后面的冰鑒夾取不少冰塊置于一個小木桶里,接著又從冰鑒的里層取出一只緊口平底銅壺,埋在裝滿冰塊的小木桶中,待到木桶放在桌上之后,已然隱隱現出些水汽,桌子周圍頓時涼快不少。

“小栩來得正是時候,我這酸梅釀剛好開封,正好請小栩品一品新酒。”魚姬說罷挽袖攜起銅壺,從那細細的壺嘴里斟出一道細細的淺紫色酒水,傾入三只淺黃色的藤木酒杯。

那酒水一入杯中,頓時沙沙作響,隱隱泛起些細小透亮的水泡來,待到水泡浮出酒面消逝無蹤,一股甘酸生津的酸梅果香頓時沁人心脾。

明顏已將菜肴送到桌邊,見斟了三杯美酒,嘻嘻一笑,“看來也少不了我的一杯。”

魚姬笑道:“說什麼呢,好像平日多刻薄你似的,生生叫人家笑話。”

明顏伸伸舌頭,人已經坐到了桌邊。

魚姬舉酒相敬,三人對飲一盞。

那酒水入口全然不帶勁頭,甘香馥郁,只是冰涼入骨,進喉之后,卻如瞬間融化的冰山一般,忽地轉出一抹溫厚,全身毛孔頓開,立即出了一身微汗,感覺体內的燥熱都隨汗水排空一樣,說不出的受用。

“好酒。”何栩掂起藤木酒杯,微微贊嘆。

魚姬笑道:“這酸梅釀最適合伏天享用,消暑去燥,最是適宜。”

明顏看看手中的杯子,不解道:“掌櫃的為何選擇藤木杯,而不用銀杯、玉杯、銅杯,不是更為涼快麼?”

魚姬笑而不語,何栩掂起藤木杯仔細打量,言道:“小栩猜想是因為藤木杯更能鎖住酒水的溫度,不似銀杯、玉杯、銅杯瞬間就將冰酒的溫度轉移開去。”

魚姬微微頷首,“小栩真是冰雪聰明,的確如此,還有重要的一點就是藤木杯質地疏松,可以吸附去除這酒中頗為原始的果子生澀氣味,讓酒味保存得最為雅致。”

明顏接口道:“看來這木頭,倒也不是只能做做家具之類的死物。”

魚姬淺淺一笑,“天生万物有靈,自然是不可小瞧了它。小栩你覺得如何?”

何栩聽得魚姬言語,放下酒杯,面色頗為凝重,說道:“看來魚姐已然猜到我此番的來意了。”說罷自懷中摸出一個絹布包裹的小包,打開一看,里面是一段物事。

那物事雖不到半尺,卻分為三段,色澤烏黑,溫潤如玉,明顏定睛一看,竟是一截木雕的手指,兩個指關節做得相當巧妙,碰觸之間可如真人手指一般彎曲伸展,唯有指根部位斷面粗糙,似乎是被人用斧子剁下一般,斷面顏色偏褐色,看起來極不協調。以指頭的形狀長度而論,似乎是比著成年男性右手食指精雕細刻而成。

明顏拾起這根木指來回審視,問道:“雕得這麼細致,應該不會只有這一根手指而已吧。不知道其他的部分去哪里了?”

何栩微微嘆了口氣,“數月前小栩在明州東湖游歷之時被對頭暗算,受了重傷,幸虧被一對夫婦所救,木指便是那相公留下的。”

“木相公?”明顏聞言稱奇,不覺提高了聲調。

事情要從當日何栩在東湖遇到三絕道人申道乾說起。

那三絕道人申道乾本是何栩同門,為人急功近利,心术不正,其功力在昔日辟妖谷門人中也算出類拔萃,若非一早被瀟湘上人看穿他的心性,已將其逐出門牆,原本也是傳承瀟湘上人衣缽的不二人選。

申道乾自離開辟妖谷便來了這明州,以昔日所學精深法术在當地闖下三絕道人的名頭,更勾結當地權貴,修建三絕觀,廣納信眾,受世人香火禮拜,手下門人何止三千。原本也算功成名就,但申道乾心中對辟妖谷的憤恨一直揮之不去,尤其在見到身佩誅邪劍的何栩時,更是憤恨不平,于是在何栩乘舟渡湖時暗下毒手,驅使湖中精怪鑿穿小舟,打算奪取代表辟妖谷傳人身份的誅邪劍。

何栩雖入門時間不到二十年,沒與那申道乾打過照面,不知道其中的淵源,但她天資聰穎,得瀟湘上人傾囊相授,早已繼承瀟湘上人衣缽,是已這等鬼祟伎倆倒是害不了她。人一入水,何栩驅使誅邪劍格殺水中精怪,卻不料接踵而來的還有數十名精通水性的刺客!

何栩的誅邪劍對付妖孽精怪威力無窮,對血肉之身的人來說,卻與尋常木劍無異。何栩武藝高强,也抵擋不住刺客的車輪戰。

待到筋疲力盡,何栩不但誅邪劍被來人奪了去,背上也負了傷,緩緩沉向湖底。

那群歹徒見寶劍到手,也不在乎何栩是生是死,紛紛破浪而去,向主子邀功請賞去了。

也是何栩命不該絕,那湖中潛流暗涌,居然奇跡般將她卷向湖岸。何栩勉力爬上堤岸,傷重昏厥,不省人事。

她醒來之時,發覺自己伏在一張雕刻得十分細致但樣式卻十分朴實的木床之上,屋子整潔而簡朴,家具都是溫潤的黃楊木所制,散發著原始的木香。

背上的傷口已被處理妥當,但是動一動還是會很痛。

何栩勉力爬起身來,走到窗邊,外面也是個尋常人家的小院,圍了籬笆,種了些豆角之類的菜蔬,一個角落豢養著几只雞鴨,一個二十六七的少婦正在拋灑小米喂食家禽。廊前的紅泥爐灶上煨著一個瓦罐,未開的罐口浮動著陣陣白色水汽,微風卷來一股香味,卻是雞湯的鮮香氣味。

何栩依稀記得自己爬上堤岸,不知何以會到了這里,下意識地走出門去,正要和那少婦打招呼,少婦已然轉過頭來,說道:“姑娘醒了?”言語輕柔,說不出的溫婉。

何栩應了一聲,抱拳問道:“敢問這位嫂嫂這是何地?”

那少婦微笑言道:“這里是我家,姑娘昨天暈倒在湖堤上,是我家相公把姑娘帶回來的。”說罷轉過身來,雙手摸索而行,竟然是個雙目失明之人。

何栩忙伸手攙扶,這般接近才發覺那少婦眉目秀麗,雖帶些許風霜之色,也是相當貌美,一雙手上帶著不少傷痕,想來是摸索行路擦掛而致。

“嫂嫂小心。”何栩見廊邊靠著根細棍,想必是少婦平日探路之用,忙拾了過來遞到那少婦手里,問道:“嫂嫂夫婦不知如何稱呼,他日何栩也好報答兩位的救命之恩。”

那少婦輕聲言道:“姑娘不必多禮,那般情況之下自當援手,莫要再提什麼恩情。我姓桑名柔,我家相公名叫晏時,是當地的一個木匠,現在去三絕觀做工去了,想來也快回來了。”

何栩見她談吐文雅,倒不似尋常手藝人家的妻房,于是言道:“既然晏家嫂嫂如此說,那麼大恩不言謝,日后需要何栩的地方,盡管開口。”

桑柔聽得何栩言語,掩口一笑,“聽小栩姑娘言語,頗有巾幗英雄的豪氣,既然是江湖儿女,而今在這里遇到,也就不要再加客套,桑柔痴長几歲,若是小栩姑娘不嫌棄,不妨姐妹相稱。”

何栩點頭稱是,“既然柔姐姐不嫌棄,今后叫我小栩便是。”

兩人相視一笑,頗為投緣,閑話家常之際,桑柔的相公晏時已回返,卻是個三十左右的青年漢子,濃眉大眼,憨厚朴實。

何栩拜謝晏時的救命之恩,倒令這老實人手足無措,一番客套下來,也不再生分。何栩重傷未愈,雖然擔憂誅邪劍的下落,也只好暫時留在晏家養傷。

這樣几天下來,得桑柔悉心照料,何栩傷勢已恢復七七八八,越發閑不下來,想要去打探誅邪劍的下落。

當日與申道乾湖上斗法,何栩並不知曉其來歷,這般人海茫茫,不知如何尋覓。誅邪劍是世尊所贈,而今遺失,若是不能尋回,無顏面回師門恩師座前,每每思慮至此,就心中難安。雖桑柔晏時夫婦時時勸慰,也難解心結。

這一天適逢集會,桑柔晏時夫婦要外出采辦物件,也想讓何栩順便出去散散心,于是三人一起外出。走了數里路,到了明州城內,只見到處都是攤販,各色商品琳琅滿目,街上人頭攢動,好不熱鬧。

晏時包裹里放了十張烏漆描金木盤,卻是前些日子城里木器店“琅琊堂”的顧掌櫃訂的貨,而今就趁趕集的工夫給他送去。晏時平日擔心妻子雙目失明行動不便,而今有何栩陪伴,倒是放心不少,于是與兩人分手,約定在城門茶樓相會,便自行送貨去了。

何栩陪著桑柔在街邊閑逛,光顧一些貨郎的小攤,買點胭脂水粉簪子手帕之類女儿家的物事,而后便趕往約定的東城門茶樓。

晏時到得琅琊堂,見顧掌櫃正點頭哈腰地招呼一個三十出頭的商賈打扮的青年公子,一身打扮甚是考究,想是來頭不小,身邊跟著几個五大三粗的仆役,頗為傲慢無禮。

昔日里琅琊堂的顧掌櫃也是個說一不二響當當的人物,誰料在這人面前仿若矮了半截,滿面的誠惶誠恐。

晏時見顧掌櫃在談生意,不好上去打攪,于是退在門邊等候。那青年公子眼角的余光掃了掃晏時,仿若見到污穢之物,皺皺眉頭,展開紙扇遮住口鼻,“老顧啊,怎麼你這店子什麼下九流的人都可以進來?”

顧掌櫃轉頭看到晏時,忙滿臉堆笑地對那青年公子說道:“那是幫我做木器的木工師傅,來是送貨來的,楚公子稍坐片刻,老顧去去就來。”

那青年公子不耐煩地起身言道:“行了行了,好大的窮酸味,哪里還坐得下去。剛才說的事情就交你負責了,望你好自為之,莫要折了禮數。”說罷起身招呼身邊的仆役揚長而去。

晏時雖對那青年公子的傲慢姿態不滿,也知民不與富斗的道理,眼見顧掌櫃走到櫃台旁邊,連忙走了過去,“顧掌櫃,你定的烏漆描金木盤。”說罷打開包裹。

顧掌櫃低頭一看,只見十張烏漆描金木盤碼得整齊,都用麻布小心裹了,打理得非常仔細。“漆面做得不錯……晏師傅,我定的是二十張,還差一半呢。”

晏時是個老實人,連忙說道:“不好意思啊顧掌櫃,近日一直在下雨,只有先做的這十個干透了,另外的還在架子上干著……要不我先把那一兩銀子退給掌櫃的。”說罷伸手自懷里掏出錢袋。

“那倒也不必,大家都這麼熟了,也不差這几天。”顧掌櫃拿起一張漆盤細細端詳,“嘖嘖,也只有晏師傅的手藝做得這麼地道,這些個描金點花畫得栩栩如生,沒有二十年畫功,想是難以辦到。看晏師傅也不過三十左右,實在難得。”

晏時面上一紅,露出几分欣喜,“不瞞顧掌櫃,那是我那娘子描的圖樣,然后我再翻到木模上。”

“原來如此。”顧掌櫃頷首道,“晏家嫂子定然畫得一手好丹青,想來是家學淵源,不知道是誰家的好女儿?”

“這個……”晏時面露几分難色,似乎是心有顧忌,沉吟半晌岔開話題:“也不是什麼大戶人家,只是她胡亂畫的,倒叫顧掌櫃見笑了……不知道剛才顧掌櫃接待的是哪家的世家公子,端的好大派頭。”

“我呸!”顧掌櫃衝著那青年公子去的方向狠狠吐了口唾沫,“什麼世家公子,不過是個販賣木料起家的暴發戶罷了。那人叫楚虞樓,是柳州大戶,最近几年生意做到這明州來,把這里的木料市場壟斷了,要吃這行飯的人,都得把他當老子一樣供著。那混賬小子飛揚跋扈慣了,又和州官拜了把子,便是這明州城里的土皇帝,終日到處欺男霸女,惹是生非。適才來我這里,便是要我接下三絕觀新修大殿的祖師像的買賣,說要整個真人般大小,全用整塊紫檀木雕琢打磨,卻只給了一千兩定錢。想那紫檀木何等珍貴,真人般大小至少要上千年的古樹才成,他把持明州的木市,紫檀的價格早就抬了上去,這一千兩也只夠買那一般的品色,何況后面許諾的一千兩還不知道會不會真給,以其平日作風,多半沒轍。當真是又要馬儿跑又要馬儿不吃草,生生儿全計算到我的頭上。”

言語之間憤憤不已。

晏時見顧掌櫃煩惱不已,開口寬慰:“顧掌櫃不必著惱,不妨給我看看那圖樣,看有沒有可以省料的法子。”

顧掌櫃聽得晏時言語,頓時喜上眉梢,“哎呀,瞧我這老糊涂,怎麼忘了這茬?以晏師傅的手工和經驗,一定可以解決這個難題。”說罷自櫃台下取出一個畫軸,展開一看,卻是一個黑面道人,右手背劍攏于身后,左手拈指于胸前,形貌頗為威嚴,一身白色道袍飛舞飄移,猶如迎風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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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6:0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五章 恬不知恥

晏時微微思索而后言道:“看這畫軸,人体部分可以用五百年左右的原料雕琢,雙手雙足可另取兩百年左右的原料雕琢鑲嵌,只要收口做成內卡,處理妥當,倒是不容易被人看出來。至于這身寬大道袍嘛,本來就是白色的,若是用紫檀油白豈不暴殄天物?與其做成死物,不如購置上好的絲絹縫制一身道袍穿在這木像身上。那三絕觀新修的大殿我也曾在里面幫工,知道地勢立于山崖之上,山風凜冽,若是道袍可以隨風舞動,豈不更加貼切入神?”

顧掌櫃聽得晏時一番言語,只覺得字字珠璣,難題迎刃而解,不用畏懼那楚虞樓再來刁難,伸手拍拍晏時肩膀,“晏師傅言之有理,既然如此,此時還得偏勞,這一千兩定錢,買材料估計也去了八九百,剩下的便全用作工錢如何?”

晏時聞言喜出望外,心想買料所得至少也有百余兩,有這百余兩,也好將現在住的房子買下來,添置些物事,將來有了孩儿,也不至于像現在一般拮據度日,于是點頭應承,立下字據,取了畫卷,說定時候顧掌櫃差人送來木料,就可以著手制作。

正在言談之間,突然見街上几個閑漢奔走而過,一路吆喝:“打架了,打架了!”

這明州城中閑人本就不少,有熱鬧看哪有不去之理,只見人群紛紛朝東城門擠。

晏時本不愛看這熱鬧,但先前約了妻子和何栩在東城門的茶樓會面,于是隨著人潮擠了過去,一路上聽到周圍人七嘴八舌的言語:“哎呀,打得可厲害了,那姑娘的身手……”

晏時心想這世道變了,姑娘家也會當街斗毆,正在思慮之間,突然見前面人群暴退,一個人影倒飛過來,摔在人堆里,頓時擠倒一大片人!

那人哼哼唧唧爬將起來,晏時定睛一看,正是適才在琅琊堂看到的巨富楚虞樓的仆役之一。

那仆役才爬將起來,又罵罵咧咧扑進人群,奮力擠回戰團,結果又是一聲慘呼,飛將出去!

晏時擠到圈內,看到眼前景象不由得一驚!

在人群中間的戰圈里,何栩正護住他那驚慌失措的妻子桑柔,對楚虞樓身邊那几個如虎似狼的仆役打手拳打腳踢,占盡上風。

楚虞樓右邊臉上冒起一只紅艷艷的手掌印,正氣急敗壞地吆喝下人上前!

晏時沒想到與楚虞樓在街頭斗毆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妻子和何栩,忙上前拉開戰團,下意識地護住桑柔與何栩,對楚虞樓言道:“有話好說,小人妻子、小妹無意得罪了楚大爺,小人代她們賠禮道歉便是。”

楚虞樓見晏時出來打圓場,知道再打下去依舊不敵那丫頭神勇,弄不好還要吃虧,于是捂住臉上火辣辣疼痛的掌印,招呼手下住手。而后瞟瞟晏時身后驚惶失措的桑柔,臉上露出几分得意,“她……是你老婆?哈哈,婊子也有從良的時候,居然還有這樣的冤大頭當她是寶!”

“你說什麼呢?!”何栩怒不可息,又要上前。

楚虞樓吃她一嚇,忙退后几步,閃在几個鼻青臉腫的仆役身后,探出頭來吆喝道:“什麼啊,她就是几年前這東湖銷金舫上的花魁桑柔!裝什麼良家婦女,開苞那晚上在大爺身子底下的浪勁去哪里了?”此言一出,引得周圍圍觀的閑漢哈哈大笑,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射在桑柔身上!

原本已驚惶不安的桑柔聽得這般齷齪言語,頓時臉色慘白,身子顫抖,雙手在四周摸索,想要逃出這一陣陣刺耳的笑聲,但是雙目失明的她哪里可以逃出這層層的圍困,一時間種種污言穢語充斥在她腦海之中,几乎使她瘋狂!

就算是捂緊耳朵,那陣陣恥笑聲也在心頭不斷轟鳴,不斷放大!

桑柔開始尖叫,掙扎,倘若地上有個裂縫,相信她會擠碎渾身的骨肉,深深躲進去!

晏時面色鐵青,緊緊擁住桑柔的身子,對那恬不知恥的楚虞樓怒目而視,“楚大爺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休要口舌招搖,毀人清譽!”

街邊一個閑漢看得起勁,起哄戲道:“哎喲,原來世上還真有人戴綠帽子戴得這麼舒坦的——”話音未落,痛呼連連,臉上多出一個手掌印。

何栩面如嚴霜,一字一頓地喝道:“哪個嘴賤不要命的,姑奶奶也賞他五百!”

周圍人群都見過何栩的本事,哪里還敢造次,紛紛閉上嘴。

晏時抱著桑柔,揮臂推開人群,何栩緊跟其后,將一干無聊閑人甩在身后。

楚虞樓雖不甘心就此放過,無奈何栩身手了得,不敢造次,恨得鋼牙咬碎,尋思如何整治這對夫妻。

何栩三人出了城門,見桑柔的情況也無法步行回家,于是雇了輛驢車返回家中。

一回到家,桑柔就如回殼的蝸牛一般龜縮在房內,任憑晏時、何栩如何呼叫,都不開門。

晏時聽妻子在房中嚶嚶抽泣,也是心痛万分,唉聲嘆氣。

何栩也不好相問,不過細細想來,那潑皮所言應是不虛。桑柔文質彬彬,溫婉有度,縱然眼盲,但平日也可提筆描畫,怎麼看也不像是尋常人家出身。但其心性氣度卻全無風塵味,要說她曾在湖中畫舫賣笑為生,何栩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

這樣僵持了一夜,屋里的哭聲漸漸停了,晏時生怕妻子有事,正趴在窗口張望,卻聽房門“呀”的一聲打開,桑柔立在門口,雖然雙眼紅腫,卻勉力維持平靜。

“娘子。”晏時奔上前去握住桑柔的雙手,甚是關切。

“我沒事了。”桑柔極力擠出一絲微笑,“天亮了,該做飯了,你還要去上工,不可以餓肚子。”

晏時搖頭道:“今天不去上工了,我就在家陪你。”

桑柔輕聲言道:“我真的沒事了。以后日子還長著呢,權當被惡狗咬了一口,哪里能夠整得咱們的日子也往壞里過?”

晏時聽得妻子言語,方才相信妻子當真沒事,稍稍放寬心,“那就好,反正我在顧掌櫃那里接了一筆大生意,今天就會把木料運來,我就在工房里做,不用出門。”

桑柔微微點頭,言道:“就算在家做,也得先吃飯啊。”說罷摸索著走向廚房,晏時本想跟去,見何栩上前一步扶住桑柔,心想有何栩這手帕交陪她,也好散散心,于是和何栩交換了一下眼色。何栩自然心領神會,開口言道:“柔姐姐,我幫你擇菜。晏哥先去忙吧,一會儿就有吃的了。”

桑柔低低應了一聲,兩人步入廚房,在灶頭邊坐下開始擇那一簸箕昨日摘的豆角。晏時見桑柔情緒穩定,也放心不少,轉入工房仔細收拾,騰出大片空地以備勞作之用。

何栩陪著桑柔擇豆角,見她表情平靜,眉目之間卻是難掩凄苦,心里也覺不安,想寬慰于她,又怕勾起她的傷心事來,就這麼相對沉默,心中輾轉,許久也沒擇出多少豆角來。倒是桑柔操持家務有道,便是目不能視,手指也是十分靈巧,不多時手邊擇好的豆角已堆成小山。

這樣持續了許久,桑柔嘆息一聲打破了沉默,“小栩,你一定想問那姓楚的所說的是否真有其事。”

何栩聽得此言,連忙說道:“那潑皮口舌招搖,自然不是真的,柔姐姐千万別往心里去。”

桑柔苦笑一聲,沉默許久,開口言道:“姓楚的雖是個潑皮,但所言非虛,我沒有遇到相公之前的的確確是風塵中人。我自幼家貧,五歲便被賣入東湖銷金舫,被老鴇看中,聘請專人教授我琴棋書畫,有心要把我栽培成銷金舫的搖錢樹。”

何栩嘆了口氣,心想這位姐姐當真是身世坎坷,“在這世上行走,誰都有過去,柔姐姐不必耿耿于懷。”

桑柔微微搖頭,神情凄苦,“一直以來,都是以所學的歌舞詩畫娛人,雖然頗受眷顧,但我也知道早晚逃不掉和其他姐妹一般操持皮肉生涯的宿命,所以一直克勤克儉,攢下銀錢想要贖回自由身,眼看數目將滿,脫身有望,不料卻在四年前遇到了那姓楚的潑皮……”

何栩見她雙目含淚,身子微顫,情緒頗為激動,也猜到了七八分,放下手中的豆角,伸手握住桑柔的雙手,“柔姐姐,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桑柔恍然一笑,兩行珠淚順著臉頰滑了下來,“這件事情,我誰也沒有說過,憋在心里太久,很是難受,而今就讓我一吐為快……那晚是元宵節,楚虞樓來銷金舫尋歡作樂,點中我相陪。老鴇知曉那楚虞樓惡名在外,也怕折了我這搖錢樹,在中間斡旋迂回。不料楚虞樓財大氣粗,指定非我不可,老鴇無奈,只好把我送到了他的小舫上……”說到這里,桑柔臉色愈加慘白,似乎眼前再度看到了當年那痛不欲生的景象。

“以往在銷金舫也見過不少尋歡客,卻不知道那個姓楚的……他不是人,是一個禽獸不如的惡鬼……”桑柔的語調變得急促而驚怖,“我在小舫上不斷逃避,但怎麼也逃不掉,那潑皮用鞭子抽得我一身是傷,還用手掐我的脖子,直到我暈了過去……等到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她唇角抽搐般抖了抖,“我只覺得全身都疼痛,就連后背都覆蓋著一大片被燭火燒出的燎泡……那時候我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人……比一只最低賤的牲畜都不如……那姓楚的躺在那里睡得正香,我心里很恨,不知從哪里來的膽子,撿起地上的發簪,朝著他袒露的胸口插下去!”

何栩聽得這些言語,不寒而栗,昨日見那潑皮還算人模人樣,不想卻是這等禽獸不如,便是以往收服的凶魔惡妖,都不比這等寡廉鮮恥的凡人恐怖!

桑柔的眼神很是空洞,語調卻漸漸平緩,“那人有些功夫底子,我還沒有刺到他,就被一腳踢了開去,后腦撞在畫舫的花窗上,窗子被撞得稀爛,而我的頭很痛很昏,眼前只剩黑茫茫一片……那潑皮見我居然膽敢行刺于他,怒不可息,又狠狠將我折磨一番。本以為我會哀哀告饒,我只是咬緊了牙關,任憑他如何凌虐,都不發一聲,他惱怒之下便將我自小舫推進了湖中……”

何栩眉頭緊皺,卻無法不動容,伸手攬緊桑柔的肩膀,“早知那潑皮如此喪心病狂,昨日就不該手下留情……”

桑柔用手背擦擦臉上的淚水,“我在湖里浮浮沉沉,居然被浪頭卷到岸邊,逃過一死,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遇到了相公。”說到晏時,桑柔的臉上露出几分神采,“當時我已經是半死之人,昏昏沉沉,渾身是傷,衣衫不整,相公把我帶回家,傾盡積蓄為我延醫診治,過了兩個月,我才真正蘇醒過來,卻發覺再也看不見東西了。”

何栩心中沉痛,不知如何寬慰,但憑女儿家的纖細心性也感知桑柔的情緒漸漸舒緩,尤其是說到相公晏時,就如同在支離破碎之中覓到重生的希望一般。

“那時候我心中傷痛難當,加上眼盲,時常無理取鬧,只想這個撿我回來的男人心生厭倦,任我自生自滅。不料這個男人原來是天下最好的男人,縱使我如何無理取鬧,也依舊溫厚待我。有段時間沒有工做,生計艱難,他寧願自己不吃,也沒讓我挨餓,更出去接下石匠的体力活計,掙來微薄的工錢……”桑柔輕輕嘆息一聲,“我不解地問他為何要待我這低賤女子如此好,他只是憨厚地笑笑,說世上人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還說他老家有一種野菊花,每每開敗之后,就會腐朽在原地,但到暮春時分,又會從腐朽之中開出好看的花來……再后來,這個男人成了我的相公,雖然我一直沒真正見過他的模樣,但沒了眼睛,似乎是比以前看得更為清晰了……”

何栩微微頷首,心想柔姐姐能夠歷劫之后遇到晏哥,也算苦盡甘來,劫后重生了。

“相公從來沒問過我的過往,只是對我百般呵護,我也下定了決心,無論有如何不堪的回憶,我也要撐下去,和相公相濡以沫,好好度日。”桑柔嘴角露出一抹滿足的微笑,“所以小栩你可以放心,我不會為那些污言穢語就自尋短見。畢竟一輩子這麼長,只要和相公一起,沒有什麼坎過不去。”

何栩點頭稱是,心有戚戚。

桑柔微微一笑,“其實一直以來,我有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希望上天垂憐,可以給我片刻光明,讓我看看相公的臉,此生也就無憾了,不過相公請了那麼多大夫來看過,都說沒辦法,只好作罷。”

何栩聞言稍稍思量,“聽柔姐姐適才所言,這眼疾大概是因為后腦碰撞,血瘀閉塞所致。我家師尊對醫理藥理頗有研究,日后我回返師門,必定求得他老人家出手相助,相信一定可以讓柔姐姐雙眼重見光明。不過……”轉念間又想到那失落的誅邪劍,不由滿面愁容,“要是無法尋回誅邪劍,也沒面目回師門……”

兩人言語之間,突然聽外面車輪滾滾,有人在院外呼叫:“晏師傅,木料到了!”

在工房的晏時聽得呼喊,忙走出屋來,只見外面一輛大車上橫綁了几根巨木,几個拉車的力夫旁邊立著一名老者,卻是琅琊堂的顧掌櫃。

晏時上前和顧掌櫃打招呼,協同几名力夫把原木搬進工房,仔細碼放規矩。

顧掌櫃打發几個力夫先走,臨出門前叫住晏時,再行拜托客套一番,言道:“昨日你走之后,姓楚的突然去而復返,向我打聽你的事情,那人不是什麼好人,你可得多加小心,莫要開罪于他。”

晏時點頭稱是,將顧掌櫃送出門去,雖心中隱隱憂慮,看到妻子剛剛恢復精神,也就沒有告訴妻子,以免她再受刺激。心想自己與那人井水不犯河水,多加小心,也不至于再惹上麻煩。

而后的個把月里,晏時便在工房之內擺弄那些紫檀木料,按計划所定,逐漸琢磨細化,初時還只是粗糙的模子,到后來接上手腳等部件,初具規模。

他匠心獨運,那木人身上數十處關節部位無不暗藏玄機,所有關節能如真人般彎曲伸展,而接口密實,從外觀看渾然天成,半點拼裝鉚接的痕跡都沒有。

那木人遍体烏黑,溫潤光滑,歷經無數次細心打磨,全無半點瑕疵,只是始終沒有雕刻頭臉,大概是晏時眼見畫軸上的黑臉道人面相頗為凶惡,所以特意留在了最后。

這段時間,何栩也時常在外奔走,打聽誅邪劍下落,可是人海茫茫,全無半點頭緒,偶爾回來也是長吁短嘆。桑柔唯有軟語寬慰,也事無補。

這天,何栩傍晚才回返,見晏時在收拾墨斗、木刨等工具,似乎要出門,于是開口問道:“而今天色已晚,晏哥還有事要出去麼?”

桑柔一邊幫晏時拂去身上的木屑,一邊開口言道:“適才三絕觀的趙工頭來了,說前些時候一起修的大殿橫梁有些問題,明日就要點香上頂拜魯班了,需得今晚弄好,才不會耽擱明天的活計。我本要他吃了飯再去,他卻怕人家等得著急……”

何栩應了一聲,正要進院,借著傍晚的余光見晏時印堂隱隱泛出赤色,非福蔭之相,正在思索之間,晏時已經大步出門,何栩心想多半是夕陽余暉所致,倒不以為意。那邊桑柔也在招呼開飯,于是快步上前幫忙端飯菜上桌,兩人一起用了晚飯,稍微收拾,外面天色已然盡黑。

桑柔拿了掃帚前去工房打掃白日里打磨掉下的木屑,何栩自然不會閑著,于是掌了燈火,也拿了掃帚前去幫忙,進得工房,就聞得木香扑鼻,溫和潤澤。

紫檀木得來不易,這些細碎木屑也帶著濃濃木香,是制作檀香的上好材料。那些木質密實較重的細木屑乃是檀香木木心部位所出,賣與制香店作為制作檀香的原料,也可幫補家計,只是需及時密封,若是走了香氣,只有淪為灶房引火之用了。兩人連掃了兩簸箕木屑,用麻袋裝盛,小心密封。

何栩見工房中間立著個高出自己兩頭的物事,心想便是這段時間來晏時一直忙活的木像,一時興起,把蓋在木像上的油布掀開一看,忽然臉上一紅,只見一尊真人大小的男子身軀,肌肉紋理起伏,腰上裹著油布,其余部位無不袒露,只有頭部還只是模糊的五官,整個木人和真人無異,右手背劍攏于身后,左手捏指于胸前,檀木香味縈系遍体,烏黑之中帶著几分紫色,確實鬼斧神工,渾然天成。

何栩贊嘆連連,仔細觀摩,當看到那木人背后的木劍之時,不由一陣驚呼。——那木劍與她多日前遺失,一直遍尋不著的誅邪劍極為相似!

何栩把木劍自木人手里取出來,反復端詳,確認無疑,再取過木工台上的設計卷軸展開一看,畫中道人所持的,正是誅邪劍!

何栩暗自心驚,把其中的關鍵對桑柔一提,桑柔也是吃驚,于是告知何栩這畫軸乃是琅琊堂顧掌櫃定制木像的樣板畫。何栩心想既然和琅琊堂的顧掌櫃扯上關系,總算一個線索,順藤摸瓜,一定可以找回丟失的誅邪劍,于是告別桑柔,只身出門,辨別方向,奔明州城而去。

桑柔見相公和何栩都出門辦事,于是關好院門,回房歇息。

適才何栩出門頗為匆忙,桑柔也有些擔心,相公不在身邊,也無人商量,唯有干著急而已,這樣輾轉反側,折騰到四更天也未睡著。這般失眠倒是與晏時成婚以來從未有過,只覺得莫名的心悸不安。

万籟俱寂中突然聽院門被叩響三聲,微微停頓,又連接三聲,桑柔知曉是相公回來了,于是起身披衣,取了個燈籠前去應門。

柴門一開,只覺得一陣勁風扑面,似乎有人從身邊快速走過,接著工房的門呀的一聲被人推開,而后迅速關閉,接著工房內刀具叮咚,雕琢之聲鑿鑿作響。

桑柔知道是自家相公又在星夜趕工,關上房門走到工房外柔聲言道:“相公,天晚了,還是先歇息,明日再趕吧。”

工房內忙碌之聲不絕于耳,只是沒聽到晏時應聲。

桑柔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挑亮燈籠掛在檐前,又柔聲道:“相公還沒吃飯吧,我先把飯熱熱。”

工房內依舊無人應答,只聽雕刀游走,木屑簌簌而下的細微聲響。

桑柔心想相公今天大概是太過忙碌,也就不再打擾,轉身摸索去廚房,把預先留下的飯菜熱了熱,用竹籃裝了碗碟送到工房門口。她長期雙目失明,這深夜之中操持家務和白天也沒什麼區別。

放下竹籃,桑柔又揚聲對工房里忙碌的相公言道:“飯菜在門外的,趁熱吃了再去忙吧。”

這次依稀聽到屋內的相公隱隱應了一聲。

桑柔也不去打擾,轉身回房,而今相公回來了,桑柔心里總算安定了許多,不再像先前一般惴惴不安,不多時便進入了夢鄉。

依稀之間聽得腳步聲響動,知道是晏時忙完回房了,翻身正要起來,卻聽晏時低聲說道:“你——睡——吧……我——就——想……看看你。”聲音低沉,一字一頓,和平日里不太一樣。

桑柔微笑道:“看了這麼多年,還看不夠麼。”說罷卻有些羞澀,下意識轉過背去,就聽一陣輕微的器物摩擦聲,而后便籠罩在一股濃烈的檀木香味之中,想來自己的相公正坐在床邊。“你啊,又忘了把工具袋取下來了,別又像上次一樣,背著袋子找袋子。”桑柔聽覺很靈敏,也早習慣了自家相公忙碌起來有事丟三落四的性情,柔聲嗔道。

晏時的語調依舊是平緩非常,一字一頓,“以后不會了……娘子,這麼多年來讓你陪著我吃苦,一直覺得好生對你不住。”

“相公怎麼突然說起這等話來?”桑柔聽得這番言語,轉過身來想要拉住自家相公的手,卻拉了個空,正要相問,只聽窗外几聲雞啼,腳步聲響,自家相公走到門口去了,“相公哪里去?一夜未眠,而今天都亮了,還不好好休息?”

“我還有一點事,你再休息一陣吧。”晏時的聲音未絕,人已步出門外,聽聲音走向,似乎又去了工房那邊。

桑柔覺得今天的晏時處處透著古怪,心想必然是這些日子做工辛苦,尋思要弄點東西給他補一補,于是也起身梳洗,走向廚房。路過工房門口的時候桑柔忽然踢著個什麼東西,差點摔著,俯身一摸,卻是那個竹籃,里面的碗碟都已打翻,冷了的湯水飯菜撒了一地。

桑柔心中奇怪,心想平日相公的飯量不小,為何勞作一夜也未動這飯菜?于是揚聲招呼相公,卻無人應答,似乎相公已經出門去了。

桑柔先行收拾好那竹籃里的碗碟飯菜,而后推開工房的門走將進去,鞋底木屑滾動,想來是昨晚打磨下來的,于是摸索著取過簸箕掃帚打掃一番。正在忙碌間桑柔聽何栩在院外呼叫,于是放下簸箕掃帚前去應門。

何栩回來之后,語氣頗為不忿,桑柔一問之下才知道昨晚何栩連夜趕去明州城中找到琅琊堂的顧掌櫃,那畫軸中人原來是三絕觀的觀主三絕道人申道乾。

何栩入門遲于申道乾出戶,但也曾在師尊那里聽過申道乾的名諱,自然也就明白了其中的關鍵,誅邪劍被申道乾派人奪了去,想要尋回誅邪劍,還得從三絕觀入手。

桑柔聽得何栩言語,言道:“雖然此事八九不離十,但那三絕道人在本地名聲顯赫,和許多官宦巨富都有來往,門下弟子又人數眾多,小栩你貿然前去,人生地不熟,只怕要吃大虧,不如等我家相公回來了,好好商量一個万全之策。雖然我們只是平常人家,幫不了你什麼,至少相公曾在三絕觀做工,對那里的布局還算清楚明白,可讓小栩你少走一些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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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6:20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六章 孤魂野鬼

何栩雖心中焦急,但也知桑柔言之有理,點頭稱是,左右看了看,開口問道:“晏哥還未回來麼?”

桑柔回道:“昨晚上四更才回來,連飯都沒吃,一直在工房里忙,等到天亮,又不知道去什麼地方了。”

何栩應了一聲,轉頭看看工房,卻發現那門窗鏤空格后除窗紙之外又在里面襯了一層油布,不由得有几分奇怪,“晏哥干嗎要把門窗封得密不透光啊,黑漆漆的怎麼做工?”

桑柔雙目失明,自然沒有覺察,聽何栩言語也是一驚,“是啊,為什麼要封起來呢?平日里相公總說在明光下打磨出的木器光澤最佳,晚上趕工出來的都算不得上品,今個儿怎麼……”

何栩下意識走進工房,四下打量,問道:“柔姐姐,那尊檀木雕像不見了,莫非晏哥已經完工送去交貨了?”

桑柔聽何栩所言更是一驚,“不會吧,昨晚他回房之時並沒說起完工之事,那木雕是他心血所注,若是已經完工不可能只字不提。小栩,你好好看看,木雕當真不見了麼?”

何栩聞言也頗為著急,四下巡視一番,忽然拉開門扇笑道:“原來是虛驚一場,晏哥把木像搬門背后了,黑漆漆的不見光,一時間也沒看到。”說罷伸手解開覆蓋在木像上的油布,忽然間神色一凜,揚聲喊道:“柔姐姐莫要進來!”

桑柔原本想進屋確認那木像果真還在,聽何栩聲音有異,心里更是驚惶,“出什麼事了?”

何栩瞪大了眼睛,看著油布下的木像,木像身上穿了身粗布衣衫,先前未曾明朗的臉部明晰起來,卻非畫軸上的道士容貌,而是與晏時一般無二!

最為詭異的是那木人雙眼含悲,滲出些檀木的白漿,面容凄苦,一雙眼睛卻如真人一般轉來轉去!

何栩十六歲出師之后便只身行走江湖斬妖除魔,如何看不出這木人之上附有魂魄陰靈?未免木人暴起傷人,何栩抬腿將門扇關上,以免桑柔進來投鼠忌器,右手快如疾風,一把扣住木人的咽喉,左手捏了個法訣,點向木人胸膛!

人形之物本就容易招來孤魂野鬼附体,何栩所持的咒法乃是具有天雷之威的雷咒,尋常陰魂被這咒术打中,立刻便會被打散魂魄,無法害人。

那木人也不躲避掙扎,只是雙手抓住何栩緊扣咽喉的右臂搖撼,雙目流淚,面帶求懇之色。

何栩也感覺出那木人並未用力,見得這般情狀不由心生狐疑,雖然左手雷咒未解,扣住木人咽喉的右手卻漸漸松了開來。

木人見何栩已無殺意,也松開雙手,伸手在旁邊的土牆上刻畫。那指頭為木制,在這土牆之上勾畫不費半點力氣,一時間塵土飛揚而下,牆上顯出四個潦草的字跡。

我是晏時。

何栩見得這四個大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轉眼看看木人,見木人連連點頭,淚如泉涌!

此時門外的桑柔也莫名擔心,在門外拍門呼叫,問何栩出了什麼事情。

何栩呆立片刻,方才回過神來,心想無論虛實,此時都不應讓桑柔知道,免得嚇到她,于是退后一步答道:“沒事,剛剛有只大耗子,已經趕跑了……”

那木人扯過油布,再度覆蓋在自己身上,不再動彈。

何栩定定神,開門對門外的桑柔說道:“大概是檀木太香,把耗子引來了。”

桑柔也舒了口氣,“原來如此,鄉野地方難免有這些小東西。那木像沒被咬壞吧?”

何栩出門扶住桑柔,有意識將她引去堂屋,“柔姐姐放心,我看過了,木像沒事,等會儿我去放上兩個鼠夾便是。”

桑柔聞言,不疑有他,便隨何栩一起回堂屋里,尚有不少家務活計需要操持,也就如平常一般忙碌。

何栩借口要去三絕觀附近打探,大步走出院外,又如蜻蜓點水一般悄無聲息掠回院中,見桑柔在堂屋的織布機前穿梭走線,心無旁騖,也就放心地閃身進入工房,悄悄合上房門,那工房立刻隱在一片幽暗之中。

何栩的目力本就不差,只見那木人再次揭開覆蓋在身上的油布,又扯過袖子拭了拭雙目流下的白漿,檀木香氣更為濃烈。

“你果真是晏哥?”何栩低聲問道,心中也極不好受。昨天傍晚晏時離家時還生龍活虎,不想一夜之間竟然成了依附于木人的孤魂野鬼!

那木人點點頭,脖子關節處發出隱隱的摩擦之聲,神情激憤悲苦。

原來昨日傍晚,晏時應趙工頭之約去了三絕觀,等到了山崖大殿工地,卻發現空無一人,別說是趙工頭和其他工友,就連守夜的人都沒有,只是看到梁下掛著几盞燈籠,忽明忽暗。

晏時本為趕工而來,而今四下無人,自然有些不安,突然間聽得一陣狂笑,新砌的牆后轉出兩個人來,一個身著白色道袍,面如鍋底,看形貌似乎就是那畫軸上的三絕道人申道乾,而另一人衣著考究,神情囂張,正是當日在明州城中與何栩相斗的巨富楚虞樓!

晏時先前曾聽顧掌櫃說過這楚虞樓有可能與自己過不去,狹路相逢,自然心生戒備,但對方也只是兩個人,理應不必害怕。晏時見狀轉身,想要離去,卻聽得那三絕道人陰惻惻地說道:“想走?只怕你來得去不得。”

晏時心知凶險,加快了腳步,突然間聽得一陣風聲鼓噪,轉頭一看,只見那道人手里浮起几張紙片,上下紛飛,一碰到地面,頓時變成几條尖牙闊口的巨獒,一個個口角流涎,眼睛血紅,大有擇人而噬之勢!

晏時驚恐不已,轉身狂奔,只聽得身后咆哮連連,巨獒已如跗骨之蛆一般追了過來,咆哮聲中傳來楚虞樓和那三絕道人的笑聲,甚是快意!

此時天色黑盡,晏時被身后巨獒追得驚慌失措,哪里還看得清楚路?到得一個山坡邊,頓時一腳踩空,合身滾將下去!

那山坡上尖石頗多,晏時只覺得胸前劇痛,生生儿穩住下落的身形,聽得身后咆哮聲越來越近,忙爬將起來,閃身躲進旁邊的灌木叢!

遠遠看到那几條巨獒奔到近處,晏時原本驚得魂飛魄散,生怕被巨獒聞出自己身上的味道,不料那几條巨獒並未過來,只在剛才晏時摔倒的地方來回走動,狂吠不已。不多時,尾隨其后的楚虞樓和三絕道人也到了近處。

晏時大氣也不敢出,只是蜷身灌木叢中瑟瑟發抖,不敢再看,卻聽得那三絕道人唾了一口,“本想拿這賤民來祭道爺的神獒,不想卻這般不濟!”

而后聽那楚虞樓接口道:“然也,這死窮鬼倒是死得干淨,躲了那零碎苦頭。算了,道兄且隨楚某回去,待楚某多敬道兄几杯,算是酬謝。”

而后兩人轉身離去,也不知那道人施了什麼法术,一旁來回走動號叫的巨獒頓時消失不見!

晏時不敢動彈,臥在原地估計那兩人去得遠了,方才從藏身的灌木叢里爬出來,站直身軀卻覺得腳下虛浮,只道是受了驚嚇腳步不穩,不料轉身一看,卻見那地上伏著個人,走上前去一看,只見一塊尖石穿胸而過,自那人的背心冒了出來,鮮血早汩汩流了一地!

晏時見出了人命,心中更是慌張,湊近一看,那人身背木工袋,一身粗布衣衫,臉歪在一邊,再仔細一看,正是自己!

這一下猶如悶雷乍響,驚得晏時心驚膽戰,低頭一看,自己胸前也是一個碗大的窟窿,方才認識到自己已然喪命、魂魄離体的現實!

這般恍恍惚惚,似顛似狂地在山間呼喝喊叫,但已無任何人可能聽到他的聲音……

驚慌失措下,晏時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回家,于是腳下生風,疾奔而回,到了家門外待妻子桑柔前來應門,就趁開門之際,從桑柔身邊飛奔而過,躲進了那間他最為熟悉,在里面待得最久的工房。

當看到那半成品的檀木人的時候,晏時不由自主地依附上去,才算覓得一處安身之所,幸好事前制作木人時考慮到關節部位的構造,所以那木人也可如常人一般活動手腳。聽妻子桑柔在門外呼叫,晏時雖想回答,但木人面目未成完工,無法開口,于是又拿起雕刀木鑿,連夜完成了臉部的塑造……

待他逐漸熟悉了這副新的身体,心中卻在考慮如何讓妻子知道自己亡故的事實,几經思慮之后進了房間,卻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眼看雞啼天明,開始本能地畏懼天光,于是又躲回了工房,將工房的窗戶門戶都用油布密封,鐵釘鉚接,總算避過這見光魂飛魄散的厄運。不想,還是被何栩發現了端倪。

雖然現在桑柔還不知情,時間一久,如何隱瞞得下去?一想到妻子從此無依無靠,晏時就心中悲痛難安,全化為木漿滾滾而落!

何栩聽晏時說起這段遭遇,心中既傷且痛,怒不可遏,心想那姓楚的潑皮害得柔姐姐雙目失明,身心傷殘,而今竟然勾結申道乾那妖道傷了晏哥性命,當真是窮凶極惡,無法無天,此等惡人不除,只怕天道有虧!然而縱使整治了那兩個惡賊,晏哥的性命也無法挽回,長此在世間飄蕩下去,遲早難逃魂飛魄散……

思前想后,何栩打定主意,對晏時說道:“晏哥,小栩知你不舍得柔姐姐,可是長此下去,只怕難逃魂飛魄散。不如讓小栩送你一程,早些輪回投胎,或許……你與柔姐姐還有見面之日。”

晏時聞言連連搖頭,脖頸的關節咯咯作響,“小栩也知娘子雙眼已盲,若是我就此離去,她日后何以為生?”言語雖是木訥平穩,一字一句,但字字苦澀,撕心裂肺之痛溢于言表。何栩雖知他依附木人留在人間並非良策,卻無法回絕晏時的聲聲求懇,唯有答應暫時替他隱瞞此事。

楚虞樓和三絕道人申道乾的所作所為卻是不可姑息!

何栩知曉那三絕道人申道乾並非善類,奪回誅邪劍刻不容緩,又憂心那楚虞樓趁晏時亡故來對付桑柔,于是取過一張白紙,就著工房的墨斗描了一頁隱身咒符交付晏時,囑咐他倘若沒等到她取劍回來便橫生變故,就拉緊桑柔,再扯破咒符,自有神通可助他們逃生。

向晏時問清三絕觀中布局,何栩飄身出門,腳下生風,一路飛奔而去,卻未覺察到桑柔立于工房與堂屋的薄牆后淚水涔涔而下!

桑柔眼盲之后聽覺分外靈敏,更何況晏時、何栩言語之間情緒激動,不知不覺放大了聲音,那工房與堂屋只有一道薄牆,哪里瞞住她的耳朵?

隔牆聽得這番言語,桑柔早已五內如焚,悲戚万分……

何栩不知桑柔已然知情,只想早點尋回誅邪劍。據晏時所言,那三絕觀頗為寬大,以山腰的老道觀的大殿為中軸線,兩邊皆是一干門徒的住所和課室,殿前為庭院廂房,供香客盤桓所用,大殿后的高樓乃是那三絕道人棲身之所。

這般白日天光想要潛入倒是不太容易,何栩躍身入觀,抓住兩個掌管掃灑的道童,打昏一個扒了道袍,穿在自己身上,而后拿匕首頂住另一個道童后腰,逼他前面帶路。

這樣扮成道童在三絕觀中行走,倒是不易被人覺察,等到穿堂入室,進到三絕道人申道乾所居的苑館門廊后,那道童卻說什麼也不朝前走了。

何栩無奈,只得一掌將其擊昏,扔在回廊邊的花叢之中,而后捏緊匕首,一溜碎步快速奔了進去。

這苑館雖為三絕道人申道乾一人居住,但修造奢華,不亞于官宅府邸,眼看前方三層高樓聳立,雕梁畫柱,好不氣派。樓外隱隱罩有一層紅光,想來是那妖道布下結界,若是自樓外入內,恐怕立刻就驚動了妖道,唯一的進口是那洞開的大門,想來里面必定設有厲害的機關,大意不得。

何栩確認樓中無人守衛,閃身入內,只見一個正方的大堂,堂中擺設考究非常,大堂中間光潔地面上嵌了一個巨大的鐵八卦。何栩指尖拈了一枚小石子,彈射入那廳堂之中,只聽一聲轟鳴,石子已碎成微塵,散落于地!

何栩見狀冷笑一聲,難怪這里無人守衛,原來一早布下了玄門之中的五雷陣。倘若有人誤入此陣,陣勢發動,則可驅使天雷將來人轟成齏粉,魂飛魄散。

此陣雖然威力無窮,對她這辟妖谷傳人卻不值一曬。她辨明方位,腳踏七星,在堂中迂回而行,避開死門,自生門穿出陣外,到達五雷陣盡頭的樓梯處,右手一揚,一張咒符脫手而出,封在堂中間的鐵八卦之上,只見火花飛濺,“噌”的一聲,鐵八卦一分為二,以后也只是兩塊廢鐵而已,無法再起陣害人。

何栩破得天雷陣,快步上了二樓,只見二樓空蕩蕩的廳堂里懸了不少畫軸,上面盡是些妖魔鬼怪,頗為猙獰,整個廳堂之中邪氣四溢,而唯一上三樓的樓梯卻在對面的牆邊,要想通過,就非得從懸掛著數十幅妖怪畫像的廳堂里穿過。想來那畫軸絕非尋常之物,定是那三絕道人將馴服的妖物封存在畫軸之中,作為二層樓的守衛。

何栩心想,這個臭道士收藏了這麼多山精鬼怪在畫軸之中以供驅策,貿然上前,進到樓梯外的結界之中,那些雜碎妖怪全都涌上來,倒是不易打發,要是驚動了妖道,倒是壞了大事,于是暫時停留樓梯之上,思索如何衝過此關。

正在思慮之間,卻見臨近樓梯口懸著的畫軸之上是一只大肚餓鬼。這大肚餓鬼乃是六道之中餓鬼道常見之物,雖不見得如何厲害,但肚大可容万物,見著什麼都可以囫圇吞下肚去,飢不擇食。

何栩見得此物,不由心頭竊喜,手中捏了個法訣,左手暴長數尺,一把扣住那畫卷中大肚餓鬼的脖子,勁力急吐,清叱一聲,已將那大肚餓鬼從畫軸之中扯將出來!

那大肚餓鬼拼命掙扎,但被何栩扯出結界之外,縱然張大血盆大口,也是奈何不得何栩半點。

何栩閃身避到大肚餓鬼身后,左手依舊牢牢扣住大肚餓鬼的后頸,右手匕首順勢在自己的左臂拉划一下,匕首的邊鋒上已染上自身的鮮血。

而后何栩猛地上前一步,推著大肚餓鬼踏進二樓的結界。果不其然,只聽呼嘯陣陣,懸掛的畫軸黑霧彌漫,片刻之間前方聚集了數十只山精鬼怪,一個個張牙舞爪,想要擇人而噬!

何栩緊扣大肚餓鬼的左手忽然變抓為掌,將大肚餓鬼朝前一推,那大肚餓鬼脖頸一松,又見前方許多妖魔,本能地張開大嘴,只聽一陣抽吸之聲,已將一干妖魔統統吸進腹中!

那些妖魔不是好相與的,一個個在大肚餓鬼体內拼命掙扎,眼看就要脫困而出!

何栩哪會放過這等良機,左手捏了天雷訣,覆在右手鮮血開鋒的匕首之上,身形快如閃電,片刻之間已自大肚餓鬼背后穿胸而出!

匕首過處帶起一道炫目的白光,大肚餓鬼体內的一干妖魔慘呼連連,卻難逃被天雷擊斃的命運!

何栩衝到對面的樓梯口,手持匕首轉過身來,只見廳堂之中再無半點邪氣,一卷卷懸掛的畫軸全部變為白紙,頃刻之間便燃燒起來,化為一地灰燼。

何栩舒了口氣,心想這次總算僥幸過關,卻不知道三樓又是什麼在等待自己。她扯過半截袖子,將左臂的傷口扎好,右手緊握匕首,小心走上樓梯。

三樓是一個淨室,擺的只是尋常生活用具,東面牆上有一供桌,牆上懸的正是何栩遺失的誅邪劍!

何栩見到自己的佩劍,滿心歡喜,正要上前,忽然聽得咆哮陣陣,眼前卻沒有半點異物出現,不由有些慌亂。忽然想起晏時提過的紙片化成的巨獒,心中已然有數,將身一躍,扑向頂上的橫梁,“咄”的一聲,匕首深深插入橫梁,何栩借力懸在半空,前后搖擺,待到方位合適松開手來,借著拋甩之勢穩穩當當落在供桌之上,抬手之間,誅邪劍已重回手中!

有誅邪劍在手,何栩如虎添翼,眼光流轉之處,已可以看見影影綽綽的巨獒身形!

何栩下手奇快,出招既准且狠,劍鋒過處,只聽慘嘶連連,不多時,那些巨獒已在誅邪劍下一一倒斃,黑煙消散,再無半點痕跡!

何栩挽了一圈劍花,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卻聽樓梯響動,不多時一個黑臉道人持劍奔了上來,滿面驚詫,怒氣衝衝,正是三絕道人申道乾!

敵手見面,分外眼紅,兩人斗在一處。都是辟妖谷門下出類拔萃的弟子,一時瑜亮,難分勝負!

兩人對拆了百余招,依舊不分上下!

忽然間何栩一陣心悸,知道是晏時撕開了臨行前交付的保命咒符,想必已經遇險!

這一分心,申道乾趁機加大攻勢,招式越發毒辣!

何栩被他纏住,一時半會儿無法趕去救援,不由得憂心如焚,下手也不再客氣。十余招之后何栩飛身上前,故意賣了個破綻!

申道乾哪里肯放過?挽劍橫削直取何栩咽喉,本以為可將何栩格殺當場,不料何栩只是將頭一偏讓了開去,誅邪劍直拍申道乾右腕。申道乾只覺手中一麻,利劍脫手而出,釘在牆壁上,尤自微顫!

申道乾面色一變,何栩冷聲言道:“你不是我的對手,就此封劍退隱,今日就暫時放你一馬!”

申道乾鋼牙咬碎,恨聲道:“你這乳臭未干的黃毛丫頭好生托大,此番定叫你識得道爺的手段!”

何栩心憂晏時、桑柔的安全,無心與之纏斗,一個翻身,飛快地向樓梯口掠去!忽然間,只覺得一物破空而來,陰氣大盛!何栩不敢小覷,飛快閃身避過,轉眼一看,不由大吃一驚!

只見申道乾面目青紫,右臂籠在一片黑霧之中,而自那黑霧中探出的物事卻盤旋扭曲,猶如蛇身,表面粗糙起棱,帶有不少利刃也似的小角,席卷而至時尖端乍然如分裂成五條儿臂般粗細的蟒蛇,一個個張口吐信,獠牙凸現,腥氣大盛!

何栩雖是吃驚,應變奇快,一連三個側翻閃過那五條蟒蛇的突襲,一縱身退到供桌邊,只見那申道乾滿臉獰笑,得意非常。

“你居然把五頭怪蟒養在自己身上?!”何栩面色一變,橫劍胸前。申道乾怪眼一翻,五頭怪蟒又朝何栩飛襲而去,何栩及時避開,身后的供桌早已被抽得支離破碎!

五頭怪蟒掉轉頭來,長嘶一聲,只見五道黑氣噴射而出,直取何栩面門!

說時遲那時快,何栩左手一揚,一道靈光自手中飛射而出,迎上那几道黑氣,頓時飛速擴張開來,化為一張碩大的金邊綠色柚子葉,將那黑氣全然兜住,繼而朝五頭怪蟒壓了過去!

申道乾見得這等景象,不由得一驚,心想那瀟湘柚子那個老不死的當真對這丫頭偏心,連護身的金絲柚盾都傳給了她,有這金絲柚盾,自己的五頭怪蟒只怕不能敵,長嘯一聲,勒令五頭怪蟒回体!

何栩見申道乾有避忌之意,哪里會放過,一聲清叱,誅邪劍化為一道靈光激射而出,緊追五頭怪蟒而去,只聽得慘嘶連連,靈光翻卷之中,早將那五頭怪蟒斬為數段,殘肢還未落地,已化為黑色膿血,惡臭難當!

誅邪劍斬殺五頭怪蟒之后,其勢不絕,又朝申道乾飛卷而去,申道乾躲閃不及,正中右臂,只聽一聲慘呼,申道乾捂住右臂滾落在地,哀號連連。

誅邪劍對常人而言不過是尋常木劍,理應不至于傷到常人的血肉之軀,何栩微微思索,已明白其中關鍵。申道乾浸淫妖法太久,遍体邪氣,與妖物無異,撞上這逢邪必誅的誅邪劍,自然難逃寶劍神威!

何栩見申道乾在地上來回掙扎,神情痛苦,原本不忍再加伐害,然而一想到這妖道泯滅天良,無故施放妖物傷人,害得晏時丟了性命,桑柔從此無依無靠,卻無法就此放過。為免申道乾再施妖法害人,何栩劍尖直點申道乾左臂,只聽一陣嚎叫,劍光所到之處頓時黑霧沉沉,待到黑霧散去無蹤,申道乾的左臂也如右臂一般乏力垂在身側,終其一生都無法再用那雙罪惡之手結咒害人!

大事已定,寶劍也已尋回,何栩走到窗邊,卻見外面夜色濃厚!

她自入此樓,到成功取回寶劍,感覺不過一兩個時辰,進來之時尚是午時,此時看天色,居然夜已過半,接近二更!想來是這高樓之中設下的結界所致,使得她渾然不覺外間變遷,若非廢了申道乾一身妖法,只怕此時還渾然不知!

何栩惦念晏時桑柔這對苦命鴛鴦,也不在這三絕觀中多做停留,將身一縱,自這三層高樓之上掠了下去,飛身趕往晏時家,希望為時未晚。

何栩腳程雖快,畢竟晏時家離三絕觀也有十余里路程,待到她趕回去,天色漸漸開始明朗,似乎已過四更天!

那院落柴門大開,院中屋里的家什都被砸得稀爛,散落一地。晏時與桑柔早已不知去向,地上腳印散亂,想來有不少人曾來過此地。

何栩木劍歸鞘,順手抽出護身匕首,小心進屋巡視一番,依舊未有頭緒,想來晏時已攜了桑柔隱身脫困。何栩微微松了口氣,轉進工房,忽然間腳下踩到一物,俯身拾起一看,竟是一截烏黑亮紫的木雕手指!

那木雕手指惟妙惟肖,正是晏時所附身的木人之物,斷口粗糙不平,泛出的木漿早已干涸,似乎是被人用斧子之類的利器劈下,然而屋子里卻已無任何利器,想來已被人隨手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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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6:39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七章 竹夫人

何栩見得這節斷指,再也無法鎮定自若,順手將它塞入衣包,一面揚聲呼喚,一面奔波尋找。走出半里路,便聽遠處人聲鼎沸,銅鑼鳴響,抬眼望去,只見遠處的山林火把游弋,不知道有多少人正一路吆喝朝那片茂密山林之巔趕去!

何栩見這等異狀,快步跟了上去,只聽四周人聲嘈雜,卻是在喊“捉妖怪”!

這一帶素來有三絕觀坐鎮,便是真有妖怪,也被那三絕道人納為羽翼加以約束,少有在外現形之說,這等時候突然聚集了這麼多鄉民一起呼喝壯膽圍堵捉妖,實在是咄咄怪事!

何栩正憂心此事與晏時有關,就見前面一個漢子正眉飛色舞地和一干鄉民吹噓:“那木怪被我家公子剁下一根指頭,已傷了元氣,現在躲進這山里,咱們只要把它抓來燒死就算是為這一方保太平……”

何栩認得那漢子正是當日在明州城中和自己動手的几個潑皮之一,想來他口中所說的公子爺就是那姓楚的惡人。當時留下隱身符給晏時護身,便是考慮到那姓楚的可能會來找桑柔的麻煩,不料果真如此,唯獨沒想到此人居然如此能耐,可煽動這麼多不明真相的鄉民與晏時夫妻為敵!

而今天色將明,待到天光普現,魂魄之身的晏時如何逃得過這等劫數?只盼山中尚有避光之所,不然只怕是回天乏术了!

何栩心中焦急,加快了腳步,縱身自山路飛躍,將路上的鄉民紛紛甩在身后,只望能趕在這些人之前找到晏時桑柔夫婦,再圖施救。

路上的鄉民本一個個興致高昂,忽然見一個少女在山間彈跳飛躍,不由得驚呼吶喊,蔚為奇觀。

何栩輕身功夫絕佳,不多時奔上山巔,只見前方一片密林外已圍了不少人,嘈雜中還帶著聲聲犬吠,想來那楚虞樓處心積慮要將晏時夫婦置于死地,非但煽動不少鄉民,連獵戶巡山的獵犬也牽來不少!

晏時棲身的木人以紫檀雕琢而成,檀香濃郁,便是人的嗅覺也可明顯分辨,如何瞞得過那些打獵為生的獵犬的鼻子?

看來晏時與桑柔被困在這林中無疑!

何栩勉力推開人群,便聽有人高聲言語,原來那楚虞樓正立于山崖邊的一塊大石之上,字字鏗鏘,卻是煽動鄉民點火燒林!

“鄉親們都知道,這山頭上就只這片林子,林子那面便是懸崖,只要咱們在這邊點火,那木怪必定無處可逃!”楚虞樓揚聲喝道,言語之間頗為激動,“雖然這片林子都是楚某人名下產業,但是……為了替一方除害,也只好將這林子付之一炬……”說得無比正義。

何栩如何忍得他這般指鹿為馬惺惺作態,躍出人群,揮舞雙手,揚聲喝道:“鄉親們休要聽這廝黑白顛倒!林子里的是做木匠的晏時晏師傅和他的妻子桑柔,不是什麼妖怪,大家千万不要受人唆擺,害人性命!”

此言一出,引得人群竊竊私語,一時間都不知應聽誰的好。

楚虞樓見得何栩,惡向膽邊生,指著何栩對眾人說道:“這妖女和那木怪是一伙,大家不要受她迷惑!倘若真如她所言,楚某為何還要舍出這片林子?這林里的木料雖不見得如何珍貴,至少也值個數百兩,如非為了除妖,楚某何必拿自己的銀子燒著玩?”

此言一出,一干鄉民不由嘩然,都覺得楚虞樓言之有理。

楚虞樓暗自欣喜,繼而高聲喝道:“這妖女來路不明,不是咱們明州人氏,咱們明州的事用不著外鄉人管!”

這一干鄉民祖祖輩輩在這片土地生活,把籍貫傳承看得極重,普遍排外,楚虞樓這挑撥之言倒是說到這些人心坎里去了。殊不知那楚虞樓也非明州人氏,只不過這些年來在明州聲名鵲起,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是以他說的言語,一干鄉民倒是全聽進去了,一時間人群鼓噪起來,更有不少楚虞樓的心腹仆役在地上撿起石頭擲向何栩,呼喝驅趕,惡言相向!

何栩見群情激動,心知無法阻攔,將心一橫,“爾等要受小人擺布,我也無話可說,而今我便進林去,倘若你們要燒,便連我一起燒,看看有何人可以擔待三條人命!”說罷飛身掠入林中,高聲呼喊晏時桑柔。此時天已開始發白,再僵持下去,只怕晏時被天光所傷,魂飛魄散!

何栩這一破釜沉舟之舉,倒是使得許多人投鼠忌器。楚虞樓所言的木怪沒几人真見過,面前這條人命倒是鮮活活的,稍有顧忌,也就不敢造次,唯有一小部分楚虞樓的手下在那里虛張聲勢,只是此時反而沒几個人應承了。

卻說當晚楚虞樓帶人前來尋桑柔,本想折辱一番再將桑柔賣回青樓,推搡之間將桑柔撞倒在地,傷及頭部,頓時昏厥過去。晏時不忍見妻子再受傷害,自工房里衝將出來。他雖不諳武藝,情急之下以命相搏,舞動實心檀木制成的手足,便如揮舞著几根粗實的木棍,一連打倒几個惡奴。

不料那楚虞樓練過几年功夫,糾纏之間扯過斧頭剁掉了晏時的右手食指,雖然被晏時劈手奪過斧頭,仍在呼喊吆喝,躍躍欲試。

晏時心知自己處于劣勢,唯有掄著斧頭護住桑柔,繼而想起何栩臨行前贈予的隱身符,于是撕開咒符,背著桑柔一路逃亡。

有何栩給的隱身符護身,但一身檀木香氣卻難以藏匿,晏時想要安頓好桑柔再獨自將追兵引開,卻被楚虞樓的人一路堵截,追兵越來越多,四面受敵,不得已躲入山中。楚虞樓不依不饒,集結更多人手,漸漸將晏時和桑柔夫婦逼入這山巔密林。

晏時背著桑柔逃到林子盡頭,方才發現此地已到懸崖峭壁的絕路!

正是前無去路,后有追兵,晏時眼看天將泛白,頓時万念俱灰。而就此舍下眼盲的妻子,又叫他如何舍得?

隱隱聽林外的人群呼喝吆喝,說要放火燒林,晏時更是悲憤交加。四下草木豐沛,倘若當真付之一炬,自己固然魂飛魄散,就連妻子桑柔只怕也會在這山火之中香消玉殞。

這般憂心悲憤之下,晏時心頭靈光乍現,倘若事先留出些許不毛之地,即便山火如何猛烈,也可保桑柔一線生機!

打定了主意,晏時不再徘徊猶豫,將妻子輕輕放下,鉚足力氣砍伐山崖邊的雜亂樹叢。而今晏時已非血肉之軀,不知疲累,一陣忙碌下來已經在山崖邊清除出一丈見方的空地出來。待到他把砍伐下的雜枝樹葉扔下山崖,將桑柔輕輕抱到空地上放下,打算再把空地拓寬一點,才發現那斧頭刃口被砍得飛卷起來,只怕是沒用了。

遙看天邊隱隱泛出魚白,晏時只覺得万分不自在,心知不久天色一明,世間就不再有他這個人,垂首看看昏迷之中的妻子,心中万般不舍都化為檀香濃郁的白漿自雙目中滾滾而下,落在桑柔的臉上,心中未想須臾自己灰飛煙滅的慘況,所思所慮只有苦命的妻子如何度過以后的艱辛歲月……

原本昏厥的桑柔悠悠醒來,只覺得頭痛欲裂,而后聞到一股濃烈的檀香味,知道已化為木人的相公就在身邊,不由慌亂地伸出手去,想要拉住自己相公的手。

這一次,晏時沒有再躲閃。

桑柔觸到的是一只過于光滑硬韌的木手,而后她緊緊擁住了自己的丈夫,擁住那個沒有心跳,沒有血肉,卻依舊帶著牽絆和不舍,彌漫著檀香的木人身軀。

看到妻子全無驚異恐懼的表情,晏時明白,她到底是知道了,心中酸楚難當,卻不知如何向桑柔言表。

“相公……”桑柔雖然不清楚晏時將要遭遇的慘況,但她感覺得出這副木人軀体中的相公種種不舍與牽掛,此時林外外面呼喝放火的威脅無法再恐嚇于這個弱女子。“我不怕死,只是想在我死之前,可以睜開眼看看相公,可是……老天都不答應。”

晏時苦笑一聲,輕輕擁住懷里的妻子。他不敢太用力,怕堅硬的臂膀會傷到她,眼光移向旁邊的懸崖,只見崖邊的灌木叢中隨風搖曳著几朵不知名的野花,于是伸手采下,微微哽咽:“娘子要活得好好的。記得以前我給娘子說過故鄉有種死而復生的野菊花麼,原來這里也有。”

桑柔心中思緒澎湃,腦中似有無數血流在往復游走,不適之中驀然一睜眼,只見眼前出現一絲亮光,亮得炫目!

桑柔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睛,逐漸適應這許久不見的光亮,伴隨著劇烈的頭痛,眼前漸漸顯現出几抹桃紅!

桑柔的眼中滾落几滴淚水,低低言道:“相公也有騙人的時候,這不是野菊花,只是這個時節山中最常見的映山紅而已。”而后抬起頭,迎上晏時驚喜交加的眼光,伸出手去輕輕觸摸晏時僵硬木訥的臉龐,“不過相公的模樣,和我一直想象的一般無二……”言至于此,嘴角浮現出一抹甜蜜的微笑,淚流滿面。

淚眼婆娑之中,天光大亮,晏時附身的木人面龐在這片炫目的亮光中漸漸褪去木質的顏色,點點磷光漸漸歸于虛空,唯有那關懷備至的神情深深銘刻在桑柔心中,而桑柔的心似乎也永遠停在了天亮這一刻!

“收!”

何栩一聲斷喝,手中飛出一道閃著靈光的咒符,搶在那片磷光完全消散之前封住些許。咒符的靈光一閃,飛回何栩袖中,待到何栩奔到桑柔身邊之時,卻發現這個可憐的女子只是仰頭望天,臉上帶著甜蜜的笑容,似乎周圍的一切都不再與她有關。見得這般景象,何栩心中難安,唯有先將桑柔帶出這片林子再做打算,于是俯身扶起桑柔。

桑柔依舊是含笑望天,痴痴傻傻,何栩伸手一帶,也就慢慢跟著何栩朝前走去。

何栩小心牽著桑柔,走出那片林子,只見外面的人群依舊未散,楚虞樓依舊立于山崖邊的大石之上,正在游說眾鄉民放火燒林,驀然見何栩與桑柔一同走出林子,不由一呆。周圍的鄉民見得眼前景象,竊竊私語,都道那外鄉女子所言不虛,林里果然還有大活人。

何栩見到楚虞樓,心頭悲憤難當,扶定桑柔走到楚虞樓面前,伸指指向楚虞樓,厲聲喝道:“你這奸險小人,勾結三絕觀的妖道謀害晏時在先,煽動鄉民妄圖戕害桑柔在后,而今大家都看到我將桑柔從林中帶出,可有一人見過所謂的妖怪?你這潑皮草菅人命,有心陷眾鄉親于不義,還有臉在這里口舌招搖?”

何栩一言引得周圍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將眼光齊刷刷地投在立于巨石之上的楚虞樓身上。

楚虞樓見形勢不對,正要隨口抵賴,卻聽得一陣咯咯的笑聲。

何栩詫異地轉過頭去,只見身后的桑柔正仰頭嬉笑,腳步蹣跚,緩緩朝前走去。何栩心知此時的桑柔受了莫大的打擊,神智混沌,于是伸手相攔。不料桑柔依舊是面帶呆滯的笑,緩緩前行,縱使何栩伸手拉住桑柔的手腕,也被桑柔輕輕拂開,那般義無反顧的架勢,教人無法阻攔,何栩唯有跟在桑柔身邊,亦步亦趨!

楚虞樓見神情呆滯的桑柔越來越近,莫名地覺著有几分恐慌,尤其是桑柔的雙眼一直死死盯著自己,更是沒來由地一陣惡寒,不由自主地轉頭看看。背后只是空曠的懸崖,哪里有什麼教人覺得不適的物事?

然而,越是空無一物,看到桑柔空蕩蕩的眼神,楚虞樓心里就越發地恐懼,不由向后退了一步,一面虛張聲勢加以威嚇:“你們想作甚?休得再過來!”色厲內荏之態卻是掩飾不住。

桑柔充耳不聞楚虞樓的威嚇,保持著呆滯的微笑,一步一步朝楚虞樓走去,緩緩爬上巨石,而后與楚虞樓臨風而立,相距不過丈許。

何栩生怕桑柔一時想不開,和那楚虞樓生死相拼同歸于盡,于是將身一躍,落在兩人中間,再度伸手攔住了猶自朝前行走的桑柔。

那楚虞樓見何栩也到了近處,心中更是發慌,耳邊充斥著桑柔的笑聲,心驚膽戰,不覺又后退了几步。

正所謂疑心生暗鬼,在這青天白日朝陽初升之時原本不用畏懼任何鬼怪,只是楚虞樓做多了虧心事,又見一貫柔弱的桑柔這番神情,難免心中畏懼,這般驚慌失措之下更怕與桑柔接近,驀然一步踏空,整個身軀向那万丈深淵墮去!

一時間慘呼聲乍響,周圍民眾也是驚呼連連,奔到岩邊一看,只見距離崖邊約二十丈的峭壁之上斜生著一段犬牙狀的山石,楚虞樓墮將下去,正好跌在那犬牙石上,石尖穿胸而過,自背后露出,死狀凄慘無比!

何栩見惡人終遭天譴,心頭憤懣漸平,細細想來,這惡人的死法和晏時被害如出一轍,這惡人掛在這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陡峭山崖之上,便是家人有心收殮遺体也是無法辦到,除非骨肉盡腐散落在地,休想入土為安。想來也是這姓楚的惡人壞事做盡,當有此報!

楚虞樓乃是自己失足墮崖而亡,與桑柔、何栩無關,周圍見得事情經過之人均可為證,是以當何栩攙扶桑柔離去之時,周圍並無一人攔阻。

回到家中,何栩想盡辦法,一面著人張羅,尋回晏時屍身辦理后事,一面為桑柔延醫診治。奈何心病難解,數日下來桑柔依舊是這般痴痴傻傻,何栩見狀,也只有唉聲嘆氣,不知何解。

當日晏時被天光所照魂飛魄散,何栩曾用“斂魂符”收得些許殘存的魂魄,暫用法术定在當日晏時被楚虞樓砍下的那節木指之中,卻無法收回其余已然消散無蹤的魂魄。

晏時魂散,桑柔心結難解,何栩思前想后,忽然想到遠在汴京的魚姬,便將桑柔暫時托付于當地地保照料,千里迢迢投奔汴京,卻是將這點微末希望全數寄托在魚姬身上。

魚姬聽何栩言明前因后果,也是嗟嘆不已,接過木指細細端詳,言道:“其實小栩此時最應該找的人不是我,而是你的師父瀟湘上人。”

何栩聽得魚姬言語,心頭浮起一絲希望,“師父?”

魚姬點點頭,“既然晏時托体于木人,辟妖谷中水土皆有靈性,只需將這斷指帶回辟妖谷培植,必可令其生根滋長。待到植株長成,倘若晏時對這世間仍有羈絆,散失在大千世界的魂魄必定會被此木吸引而至,返魂並非無望。倘若他還心系桑柔不忍離去輪回轉世的話,少不得還要向瀟湘上人索要一件護身的‘柚袈蘿衣’,否則也是枉然。”

聽到魚姬這番言語,何栩方才放下心中大石,心想無論如何,也當求得師尊首肯,于是告別魚姬,准備趕回辟妖谷。

臨行之時,魚姬自櫃台后取出一只翡翠瓶交與何栩,言道:“這瓶里的酒水有凝神聚氣的神效,待檀木長成,不妨以這酒水澆灌,不無裨益。”

何栩點頭稱謝,拱手告辭,不多時腳步如風,已去得遠了。

明顏見得何栩遠去,低聲問道:“掌櫃的,又要一件‘柚袈蘿衣’,那不是又要拔那瀟湘柚子頭上的毛發?上次見時已然不甚豐茂……”

魚姬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柚兄向來急人所急,若是聽得這段緣由,想來也不會推辭才是。”

明顏微微點頭,言道:“想來不久之后就可以救回晏時,桑柔也可恢復正常,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日后相互扶持,此生也不算難捱。不過話說回來,自我跟隨掌櫃的在這万丈紅塵廝混以來,見過不少負心忘義之輩,對盲妻不離不棄的木相公倒甚是罕見。”

魚姬淺淺一笑,拈起手中的藤木杯微微抿了一口酒漿,“所以才覺得人真的很有趣,種種只因彼此的牽絆而定,歸根結底唯有一句不舍而已。”

仲夏之夜,雖不似白日艷陽高掛,如火如荼,但白日里吸納的熱氣此刻卻開始自青石地面翻出來,熱烘烘的,捂得人一身細汗。

此刻的汴京不似白日里人頭攢動,喧囂卻是不減,隨著在外納涼宵夜的人漸漸增多,四處的瓦子勾欄里絲竹聲聲,說書唱曲,卻是另一番熱鬧。

明顏汲了半桶井水,正准備在魚館門口的青石階上灑掃一番,去去暑氣,忽而聽得一陣嬉笑呼喝,轉頭一看,卻見几個公門中人打扮的年輕人正擁簇一起,朝這邊而來,仔細一看,是名捕龍涯和時常跟隨他身邊的几個小捕快,只不過此時一個個勾肩搭背,皆帶几分醉意,全然沒有平日里上下等級森嚴的派頭。

明顏將身探進館內,吆喝道:“掌櫃的,醉貓來了!”

魚姬自后堂走將出來,笑問:“哪個醉貓來了?”

“還有哪個,不就是稍微多灌兩口就鬧著要討老婆的那個……”明顏長長吁了口氣。“這次還把小的們帶來了,怕是不耗個通宵不會走人了。”

魚姬聞言笑得打跌,“我道是誰,原來是龍捕頭,明顏,去后院把井里浸的那只寒瓜抱去剖了,也好給那哥儿几個醒醒酒。”

言語之間聽得竹簾響動,龍涯熏熏然微紅的臉出現在門邊,看樣子已有七八分醉意,見了魚姬、明顏頓時眉飛眼笑,“掌櫃的,明顏妹子,灑家又來叨擾了。”

魚姬笑臉相迎,擺下酒菜杯盞相待。

明顏微微應了一聲,便向后院去了,奈何她耳力通神,縱是在后院也清楚聽到堂內眾人言語,那几個小捕快的竊竊私語一句不漏地溜進她耳朵。

一人悄聲問道:“醉仙樓那邊佳肴美酒無一或缺,還有戲文唱曲相娛,干嗎頭儿還非得來這家小館子……”而后痛呼一聲,想是被人在頭上拍了一記。

另一個壓低的聲音言道:“噓,小聲點,別讓頭儿聽見,不然有得苦頭吃。你才來不知道,頭儿一說起這小館子就眉飛色舞,想是為人來的,只不過大伙儿還猜不出是為大的,還是為小的。說不定頭儿氣壯山河,大小通吃……”話語中夾雜著几個小子壓低了聲音的哄笑聲和龍涯的醉言醉語,頓時吵得不可開交。

“沒救了,這群醉貓。”明顏嘆了口氣,彎腰收提吊在井里的竹籃,籃子里裝了個十來斤重的寒瓜,翠綠皮儿,渾圓光亮,想來瓤紅汁甜。早上就浸在井水中,必定更是甘甜消暑,一想到要拿這瓜去喂那群醉貓,就覺得是暴殄天物。

剛把那冰涼沁人的寒瓜抱在手里,就聽身后放酒的角落窸窸窣窣作響,明顏想也不想,清叱一聲:“看瓜!”

偌大一只寒瓜破空而去,只聽一陣慘呼,角落里一人應聲倒地,明顏定睛一看,只見那人一身白衣,領后滾了一圈相當不合時宜的狐裘,臉貼在地面,已經昏厥過去,頭上立著那只大寒瓜,瓜破開少許,紅艷艷的瓜湯淌了那人一頭一臉。

明顏走上前去搬開寒瓜,將那人的發髻提起來一看,居然是許久未曾露面的狐狸三皮!

“這沒長進的,一回來就偷雞摸狗,被寒瓜砸成白痴也是活該。”明顏沒好氣地嘟噥道,一手提著三皮的頭發,一手左右開弓,几巴掌下去把三皮扇得跳將起來,原本俏麗的面頰也腫成兩個大包子。

明顏見三皮捂臉叫痛,停下了手腳,將地上的寒瓜搬將起來,把完好無損的一面擱在身邊酒缸的大木蓋上。

廳堂中人早聽得后院響動,一窩蜂奔將進來,眼見三皮雙頰腫脹,不由得爆笑連連。

魚姬極力忍住笑,開口問道:“喲,三皮什麼時候回來的?這滿臉桃花的,唱得哪一出啊?”

三皮又羞又臊,不知如何開口。

龍涯雖醉,眼卻未花,走上前來繞著三皮轉了兩圈,而后倒抽一口涼氣,仿佛那巴掌是扇在自己臉上一般,伸手捂住自己面頰揉了揉,對明顏笑道:“妹子好重的手……”

其余几個小捕快見狀交頭接耳低聲言道:“這小妞如此潑辣凶狠,頭儿定是相中大的那個。”

正在竊竊私語之間,便聽魚姬笑道:“回來就好,虧得我們還時常惦念。對了,之前欠下的舊賬未清,這几個月下來,利滾利也已不少,加上剛剛砸碎的這只大寒瓜,少說也得多做個三五七年的雜役才算清賬。還杵在這里做什麼,還不快去把寒瓜切了給各位客官醒酒?!”起初言語還頗為親厚,說到后面卻是毫不客氣,頤指氣使!

旁邊的小捕快見得這般景象不由得面面相覷,繼而看龍涯的眼光也帶著無上的敬仰,皆道小的凶狠暴躁也就罷了,大的更是喜怒無常,翻臉比翻書還快,這樣的女子長得再標致也是難以消受,頭儿果非常人……

三皮聽得魚姬言語,本想回嘴,忽然想到一事,頓時失了氣焰,而后嘟嘟噥噥抱起那裂開的寒瓜,埋頭奔廚房而去。聽得身后捕快們笑聲一片,忍不住惡向膽邊生,心想索性撒些巴豆粉在寒瓜里,拉得你這群不知死活的混球們腳耙手軟……

明顏心中奇怪,心想這小潑皮向來天不怕地不怕,被這般使喚就算不反抗,至少也要討點口頭上的便宜,明明都已經跑掉了,還巴巴地回來做小伏低,也不太合常理,于是心懷疑問看看魚姬,卻見魚姬微微一笑,似乎已胸有成竹。

眾人嬉笑一番,回堂里重整杯盞,繼續飲酒作樂,魚姬、明顏一旁壓酒相勸,眾人耳酣面熱之際恣意放歌。行伍中人大多五音不全,歌聲怪異,全不著調,偏偏又是借著醉意扯著嗓門唱,頗為驚悚。

街上有人聽得這段,都知是有人大醉胡鬧,一個個避得遠遠的,生怕惹上這群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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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6:5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八章 孽債

魚姬眉頭微皺,淺笑勸止:“各位爺台,再鬧將下去只怕旁邊的鄰人都有意見了。”

龍涯哈哈大笑,揮手止住捕快們放歌,笑道:“也好,我們不唱——掌櫃的來一段……”小捕快們聽得這番言語,紛紛起哄,鬧得魚姬哭笑不得。

三皮端著切好的寒瓜自堂后轉出來,見得這般景象,也是暗自好笑。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一陣幽幽的簫聲徐徐而來,似乎相隔遙遠,又似乎就在這廳堂之內。

說也奇怪,聽到這陣簫聲,原本笑鬧不休的捕快們一個個頓時眼皮發沉,不多時一一倒地,酣睡不已,便是有京城第一名捕之稱的龍涯也是雙手抱頭倒伏在桌面之上。

三皮聽得簫聲,臉色一變,把裝寒瓜的大盤往桌上一放,繼而將身一蜷,貓腰鑽進酒桌下面,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如同事先排練過一般。

“掌櫃的……”明顏也覺察出有些不對,轉眼望向魚姬。

魚姬微微頷首,手里拈起一只酒壺,轉眼之間,壺嘴里傾出的酒水繞著眾人畫了一個圈子,而后稍稍理了理衣裙,面向街面。

只見街面上已然倒了不少夜游的行人,附近的瓦子勾欄也不再聽到飲酒作樂之聲,似乎在一瞬間,這片區域的人都陷入了突如其來的沉睡之中。

遠處的街角遠遠行來一個女郎,一身青衣,身材纖長妖嬈,容顏頗為俏麗,只是眉目之間隱含暴戾之氣,讓人感覺不太妥當。

那女郎到了近處,直接掀開竹簾走進魚館,四下張望一番,開口問道:“那遭瘟的死狐狸躲到哪里去了?”

明顏見那女郎一開口就詢問三皮下落,心想這小潑皮莫非在外惹下什麼風流孽債,才會回這魚館躲難?上下打量著美貌女郎,心中沒來由地酸楚難當,揚聲回道:“什麼死狐狸,沒見過!”一面毫不客氣地一腳踹在躲在桌下的三皮屁股上。三皮吃痛,卻不敢出聲,只是死死捂住嘴趴伏桌下,打定主意,別說是用腳踹,就算是用刀捅也不出來。

那女郎聽得明顏的話並不相信,那狐狸的妖氣仍殘余在這店堂之中,可是偏偏不得而見,定是被眼前這兩個女子使了障眼法藏了起來。這東城的人聽了她的催眠簫聲都沉沉入睡,偏偏這兩個女子仍然清醒,尚能言語,想來也非常人,于是不再拐彎抹角,“冤有頭債有主,今天我來只是尋那死狐狸晦氣,與旁人無關,若是爾等再包庇隱藏,休怪我下手無情!”話音剛落,這廳堂里憑空出現了若干懸浮空中的竹葉,便如被颶風席卷一般在廳堂里旋轉紛飛,每每觸及檐頭牆面及木作家具,便如開鋒的利刃一般,現出若干細長的划痕來!

魚姬轉眼看看四周飛舞的竹葉,手里的酒壺朝天一傾,一汪清冽的酒水直飛天棚,頓時散作水汽,在廳中暈開來,那些鋒利如刀的竹葉頓時消逝不見,便連先前在這廳堂中留下的無數划痕也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女郎見得眼前的景象,不由臉色微變,卻見魚姬淺淺一笑,“姑娘何必這麼大火氣,有話不如坐下來喝杯茶再慢慢說。那狐狸的確討人厭,若是他當真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我等也唯有幫理不幫親。”說罷瞟了一眼桌下的三皮,只見豆大的汗珠自三皮額頭滾滾而下,想來是坐如針氈,不得安寧。

那女子聞言,怒氣稍歇,微微點頭。

魚姬抬手將女郎引到一旁的座椅邊坐定,吩咐明顏送上茶水。明顏轉身下去,心頭卻始終不舒服。

那女郎在桌邊坐定,開口言道:“我本是終南山中修行千年的竹精,小字青奴。今年初春終南山山神華誕,我費盡心機求得‘五華金蓮’一朵,歷經百日悉心培植,眼看就要結出可讓我脫離妖身化為人身的‘五華蓮心’,誰料那遭瘟的死狐狸趁我不在,將那還未綻放的‘五華金蓮’啃吃得一干二淨……”

明顏端茶進來聽得這番言語,心頭微微放寬,心想原來不是惹上風流孽債,而是偷雞摸狗的老毛病又犯了。只是青奴之言頗為蹊蹺,于是開口問道:“既然你都修了千年了,相信不久便可修成仙道,干嘛還要借那‘五華蓮心’修個人身?不是太匪夷所思了麼?”

青奴聞言,垂首不語,神情頗為抑郁。

魚姬微微搖頭,嘆道:“潑皮狐狸,又行的這等勾當,確實該打!不過,他啃吃‘五華金蓮’對你而言倒未必是禍事。那‘五華金蓮’性屬至陽,與你秉性相衝,你若服食,有可能會成功轉為人身,但更多的可能是未得人身反受其害,千年道行就此盡喪。難道終南山山神賜你‘五華金蓮’時沒有跟你說過其中的利害關系?”

青奴此刻方才抬起頭來,眼神堅定無比,“我自知道,只是……既有這個契機,寧願一試。”

魚姬沉吟片刻繼而言道:“你甘冒奇險,舍棄仙道求取人身,想來是為了某個凡人,不知我這猜想可為真?”

青奴抬起頭來,見魚姬面色柔和,不由得心中一寬,長久以來在心頭縈繞不去的種種抑郁之念,不知為何在這初次見面的陌生女子面前卻有一吐為快之感。

過了良久,青奴盈盈抬頭,櫻口輕啟:“你猜得不錯,我舍棄修仙之道,的確是為了一個男子,他姓蒙名翰,本是原山西鹽鐵司蒙舒的二公子蒙翰。”

事情要從去年中秋時節說起。

山西鹽鐵司蒙舒病故不久,夫人陳氏一直郁郁不展,蒙府二公子蒙翰事母至孝,于是攜帶九歲的侄儿俊儿一道,陪伴母親入終南山中的三清觀小住養生。

終南山造化神秀,氣候宜人,蒙翰生性優柔文弱,每日侍奉母親修讀《道德經》,倒是很少外出,但那頑皮好動的小侄儿俊儿卻是難有定性,每日在山中游走嬉戲。

有一次,那俊儿頑皮搗蛋,見山中獵戶布下的獸夾里困了只野兔,于是動手去扳那獸夾。可惜俊儿年幼力弱,獸夾稍開些許,俊儿便力有不繼,唯有拿腿腳壓住。獸夾咬合力甚大,反彈回來,倒俊儿的腳掌也夾在了里面。

俊儿吃痛,大哭大叫求救,沒引來看護他的家仆,倒驚擾了一直在山中修行的青奴。

青奴見俊儿哭得可憐,動了惻隱之心,一改往日不在人前現身的慣例,飄然出現在俊儿面前,幫俊儿扳開獸夾,更采來山中草藥救治,末了還一路背負孩子回到三清觀。

便是在那個時候,青奴第一次見到蒙翰。

一個是玉樹臨風滿腹詩篇的翩翩公子,一個是嬌俏喜人不沾凡塵的世外美人,兩廂遇見自然是相互傾心,不久便時常結伴在山中游歷。

蒙翰也曾問起過青奴的身世來歷,但青奴害怕蒙翰知道自己身屬異類驚恐,推說是山中獵戶的女儿。兩人朝夕相對,情愛日漸深邃,山盟海誓更是喃喃呢呢。

青奴本以為這般逍遙快活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續下去,不料蒙翰時常外出被其母陳氏看出了端倪,查問得知儿子正和一個山中獵戶的女儿打得火熱,心中著惱,多番勒令蒙翰不得再見青奴。

雖然母親不斷施壓,但有的時候,越是施壓,越是使得蒙翰更加眷念青奴。到后來便如所有熱戀中的年輕人一般,再難像初時一般發于情止于禮……

青奴到底是妖身,一身的妖氣對蒙翰肉体凡胎有百害而無一利,不久,蒙翰便病倒在三清觀中。

三清觀的道人頗有眼力,看出端倪,便告知蒙翰之母陳氏,陳氏知曉自己愛子病倒乃是因為親近妖物所致,不久就帶同蒙翰和俊儿離開終南山,回了山西。

青奴知曉是自己害得愛郎病倒,也自責不已,破例離開終南山,前往山西探視。

當青奴好不容易尋到情郎蒙翰時,蒙翰早已痊愈,乍然見到青奴,一時間百感交集,感慨一番之后告知青奴,經過這些時日已然知道青奴並非凡間女子,人妖殊途,縱使再難舍棄彼此之情,也是無法,何況回到山西之后母親已為他定了一門親事,乃是新任鹽茶司之妹。母命難違,他雖對那家姑娘無意,也只得接受母親的安排……

這段情事來得快,結束得也快,青奴雖心有不甘,卻無法改變自己是妖非人的事實,回到終南山中大病一場,思前想后,便動了棄修仙道而入凡塵的念頭。是以趁終南山山神華誕之時,在山神面前苦苦哀求,終以一片痴心求得“五華金蓮”。

雖然山神也曾鄭重相告,此番行事凶險非常,若不成功,她那得來不易的千年道行將毀于一旦。奈何青奴心中只念著要與愛郎蒙翰再續前緣,什麼也不在乎了,每日里悉心照料那“五華金蓮”,眼看百日之期將滿,豈料憑空跑出三皮這潑皮狐狸。

三皮雖憊懶成性,倒也有些眼光,見得那含苞欲放的“五華金蓮”,知是難得一見的仙家寶物,更何況他乃狐狸化身,雜食成性,那“五華金蓮”對他並無妨礙,便趁青奴外出采集澆灌“五華金蓮”的朝露,跑去將那株“五華金蓮”連花帶葉啃吃了個干淨。

青奴回來發現,自然怒不可遏,對那三皮一路追殺。

青奴修行千年,道行遠比三皮為深,無論三皮如何躲藏,都會很快被青奴找到,有几次險象環生,差點丟了小命。三皮在外面東躲西藏了几個月,想來想去還是跑回了傾城魚館,心想有魚姬、明顏在,至少可保周全,是以見到魚姬頤指氣使、明顏拳打腳踢也不反抗,聽之任之,做小伏低。

青奴說過這般前情,對魚姬言道:“我與蒙郎再續前緣的唯一契機便是那‘五華金蓮’,而今被那狐狸吃了去,倘若不把那狐狸揪出來煎皮拆骨,我這心中之氣如何能消?”

魚姬聞言微微頷首,“不錯,的確不該放過。不過,就算你把那狐狸煎了煮了,也不可能讓他把吃了的東西吐出來,我倒有個折中的辦法。”而后揚聲吩咐明顏去把酒架上第五排第一瓶酒漿取來。

明顏手腳靈便,很快就回到桌前,將一個紅泥小瓶放在青奴面前。

青奴面露狐疑之色,不解地看看魚姬,卻聽魚姬言道:“那‘五華金蓮’我是沒辦法討來還你,我這瓶‘輪回釀’倒是也有相似的效果,只不過會讓你重入輪回,要再與你的蒙郎相會,至少也得十來年的光陰,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等這十來年。何況轉生為人,你千年修為也就從此盡喪,你可要先想明白了。”

言畢伸腳擦去先前灑下的酒痕。那一圈酒痕本是結界所在,擦去一點,結界頓時消失,圈中的人和物立時顯現出來,桌下的三皮渾身發抖,面露恐懼。

青奴見到三皮,忍不住要上前,卻聽魚姬說道:“三皮就在這里,要是你實在心有不甘,要煮要炸,悉聽尊便,只不過這家伙還差我不少酒錢,給我留條尾巴抵債,也就兩清了。”

青奴聽得魚姬言語,心頭此起彼伏,半晌方才開口:“只要可以再見蒙郎,區區十來年我還可以等,若是可以達成心願,放過這狐狸也不是問題。”

三皮聽得此言,如獲大赦,頓時舒了口氣,自桌下爬出來,“這就對了,凡事好商量,動刀動槍的也沒什麼益處。”

明顏一旁見三皮絲毫沒有悔意,抄手笑道:“你當現在風頭已經過了麼?讓掌櫃的拿這酒水來贖你性命,也不想想以后尾巴還是不是長在自己身上。”

三皮聞言一驚,轉眼看看笑而不語的魚姬,剛才魚姬所言言猶在耳,想來還在惦記著狐尾圍脖,這一認知當真是非同小可,不由得臉色一變,慌忙賠笑道:“瞧顏妹說的,掌櫃的向來好心腸,再說這伏旱天氣,要圍脖干嗎?”

魚姬嘆了口氣,“現在是用不著,不過很快夏去秋來,待到秋風起,冬天也就不遠了。”

三皮干笑道:“秋風起,山蛇肥,進補最為適宜。哈哈,看這廳里亂得,想來我不在,掌櫃的和顏妹都忙不過來了。”說罷裝模作樣地扯過袖子在桌上抹了抹。

青奴看看桌上的紅泥小瓶,對周圍的言語全不上心,伸手拿起這個紅泥小瓶,問道:“是不是把這里面的酒喝下就行了?”

魚姬微微點頭,眼見青奴揭開封口,仰頭將酒水一飲而盡,嘴角邊浮起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

那酒水入口無味,青奴只是覺得舌頭發麻,腦中一片混沌,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逐漸歸于漆黑!

正在惶恐間,耳邊聽得魚姬的聲音,甚是舒緩輕柔,“現在你朝前走,不久會看到一條長長的巷子,巷子右邊的牆壁上有很多扇鐵門,一扇就是一年的光陰,你想在什麼年紀見到想見的人,就推開那扇門……”

青奴用心記下,在一片幽暗之中朝前走,不多時,果然見到一條巷子。正如魚姬所說,這條深不見底的巷子右邊排列著許多烏黑的大鐵門,巷壁上每隔几丈便有一盞如豆的油燈,全賴這微弱的昏黃燈光才可以依稀辨明巷中的事物。

不知何處傳來的一陣陣轱轆滾動之聲,在這條幽暗昏黃的巷子里回響。

青奴心中既是急切又是忐忑,數著右邊巷壁上的門,一步一步往前走。

一扇……兩扇……三扇……

那沉重的轱轆聲在耳邊回蕩,疊加著無數回音,青奴在這條巷子里待得越久,就越覺得心浮氣躁,煩悶不堪,于是加快了腳步。當走過第十五扇鐵門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心想與蒙郎分別之時蒙郎二十有五,若是自這扇門進,那蒙郎剛剛四十出頭,倒也算般配。正打算推開那扇鐵門,卻發現前方的巷子投射出一道極强的亮光。

青奴一時好奇,便朝前走去,又數了十四扇鐵門,發現第三十的一扇門虛掩了一條隙縫,亮光便是自門內發出,而那轱轆滾動之聲也是自這門內傳來。

青奴心想既然門虛掩著,不妨偷偷看上一眼,也好知道三十年后是什麼狀況,回到蒙郎身邊也多几分把握。

于是她緩緩靠上前去,正想透過縫隙朝里看,卻覺得那道白光帶著一股無法抗拒的强大吸力,頓時失去平衡,朝著那道光亮而纖細的門縫擠去!

伴隨著青奴的驚叫聲,眼前忽又暗了下來,青奴抬眼,看到一盞掩著翠紗的宮燈,上面繡了些竹枝竹葉的紋樣,被燈光一映,向四周投下淡淡的竹葉紋樣的影子。

青奴發現自己正斜倚在一張檀香榻上,房間相當雅致,重重紗幕低垂,家什俱是上好的沉香木制成,四下彌漫著若有若無的幽香。

青奴坐起身來,房間的一角立著一張花案,案上一面碩大的銅鏡正在幽暗的燈光中浮動著光影。

青奴走到鏡前一看,自己臉上帶著乍醒的惺忪睡眼,眉目之間卻是從未有過的慵懶風情,三十左右年紀。

青奴恍然大悟,心想必定是被那白光拉進了第三十的那扇門,后悔莫及,但此刻腳踏實地,卻是從來沒有過的沉實,伸手在臂上掐了一把,一陣劇痛襲來,她揉了揉手臂,開始慢慢習慣這得來不易的血肉之軀,只是心心念念想要快點見到蒙翰。

這廂心潮起伏,卻聽那紗幕之外一個稚嫩的聲音在呼喚:“夫人可起身了麼?刺史大人的轎子快到了。”

青奴低低應了一聲,隨后那低垂的紗幕被撩了起來,外面的花廳光線微沉,想來已是傍晚,兩個小丫鬟捧著銅盆面巾垂首入內。

青奴一時搞不清楚狀況,只是任由她們服侍梳洗上妝。那兩個小丫鬟甚是伶俐,想來也是做慣了這等活計,不到半個時辰,已幫青奴收拾停當。青奴看著面前銅鏡中這個風華絕代的貴婦人,和印象中的自己全然不同,似乎從頭到腳都虛幻不真。

“刺史大人……是何人?”青奴開口問道。

一個小丫鬟掩口笑道:“夫人怎生忘了,蕭關刺史蒙大人是夫人的夫郎,半月前回京述職,今個儿回來,剛剛六儿去探過了,大人的轎子過了東門了,想來這會儿也該到了。”

青奴聞言心中一喜,心想原來早與蒙郎相會,還結為連理,那酒館中的女子所言當真不虛。思慮之間聽得外面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在呼喊:“夫人,大人到了,請你花廳相見。”

青奴心中早就期盼此刻重逢,哪里顧得上許多,伸手拉起拖地長裙的下擺,早已快步出門,那兩名小丫鬟也跟了出去,見得門外立著的小廝打扮的青年便嗔道:“六儿,愣著干嗎,還不前面帶路?”

那六儿見自己夫人奔將出來,也是一驚,心想平日里夫人舉止端庄,怎生變得這般急切?想來是大人離家日久,心中太過惦念。聽得小丫鬟斥責,忙前面帶路。

青奴緊跟其后,穿過花苑回廊,心想終于可以重遇蒙郎,更是百般滋味在心頭。

回廊盡頭便是花廳,隱隱聽得里面有人說話。

青奴心知跨進前面那扇門便可見到魂牽夢縈的愛郎,卻不知為何反倒慌亂起來,轉頭問緊跟身后的小丫鬟:“我這般打扮可還妥當?”

那小丫鬟甚是伶俐,微笑答道:“夫人向來風姿綽約儀態万千,豈會有不妥當的時候?”

青奴聽得此言,深深吸了口氣,稍稍平復心情,邁步進入那幽雅別致的花廳,只見廳上的茶座邊正坐了兩人,一個是老態龍鐘的老者,背脊佝僂,額頭微禿,瘦弱單薄,臉上的皮膚松弛,擠出几絲刀刻般的深紋,看樣子六十左右,相貌神情卻全無老者應有的矍鑠,反而舉手投足之間都顯出些許猥瑣浮華。

而另一個長身玉立,身著官服,面容俊朗,不是愛郎蒙翰是誰?雖說當日山西一別到現在不過半年光景,但輪回之中已是三十年光陰,雙方變化都是不少。

青奴由妖化人,固然是天差地遠,那蒙刺史也非當年的柔弱文生,統兵守關為一方刺史,自是充斥尚武之氣,雄姿英發,此刻蓄了三須美髯,比之當年的翩翩少年又多了几分沉穩持重。尤其本身英俊不凡,更駐顏有术,渾然不似已過五十之人,看那精神氣,仿若不到四十。

“夫人來了。”蒙刺史起身相迎,見青奴姍姍而來,很是体貼地伸手相扶,“為夫不在這些時日,家中大小事務都是煩勞夫人費心,夫人辛苦。”

青奴見得愛郎,欣喜若狂,聽愛郎這般溫柔言語,于是開口答道:“夫君休要如此客套,這本是妾身份內之事,只怕力有不逮,何來辛苦?”

夫婦兩人相視一笑,万般情愫皆在不言中。而后青奴聽自己的夫君開口道:“這位是為夫嫡親叔父,早年外放他處,是以夫人雖入門十余載也並未見過。此番回京述職碰巧遇上,便請他老人家來家中盤桓數日,煩勞夫人代為安排照料。”

青奴忙向那老者道了個万福,寒暄几句便揚聲吩咐丫鬟小廝打點客房,准備膳食,為夫君和叔父接風洗塵。

那老者回禮時一雙混沌老眼便在青奴身上轉來轉去,青奴心中不喜,礙于夫君臉面,也不好如何,任由夫郎引到身畔坐定,閑話家常。

言語之間青奴才知那叔父本在益州為官,不料宦海沉浮,因錯判冤案,被朝廷派下的御史革職查辦,此番進京便是帶了銀錢珠寶前去疏通打點,希望可以官復原職。不料吏部的人卻不好說話,此事就此沒了結果,正好碰到夫君回京述職,于是順便來這蕭關散心。

青奴聽得堂上言語,只覺這叔父滿腹的世俗油滑,行這賄賂手段更算不上什麼正人君子,想蒙郎少年之時便溫文爾雅,此時又如斯穩重內斂,與那猥瑣老者沒半點相像,若非蒙郎親口所言,只怕她也不信。

不久家仆已准備停當晚膳,蒙刺史起身邀約叔父入席,青奴自然起身尾隨夫郎身后,見夫郎氣派大方,謙恭得体,越發覺得為愛郎放棄千年修為換得人間百年相伴甚是值得。

只是席間閑談之時,青奴覺著那叔父的眼神始終在自己身上逡巡,頗為無禮,畢竟是家中至親,又是客人,也不好給他難堪,唯有移開眼神,少有接觸。何況經歷這許多波折方才和愛郎成就良緣,眼中也看不到其他。

晚宴之后,眾人小聚片刻,也就各自回房歇息。

青奴坐在妝台前卸下發髻之上的花簪步搖,看著鏡中頗為陌生的神態容顏,雖然心願得償,但憑空大了好几歲,難免有些失落,卻見夫郎面露溫存立于身后,于是微笑轉過頭去。

“別動。”蒙刺史輕輕扳住青奴的肩膀,伸手至青奴耳畔摘下一只耳環,輕輕放在妝案上,順手摘下另一只,“夫人在看什麼看得入神?”

青奴輕撫面頰嘆了口氣,“我在看自己比上次見你之時老了多少。”

蒙刺史伸手環在青奴腰間,自身后擁住青奴,面頰貼在青奴光潔如昔的粉面上,低聲言道:“才不過十數天時間,夫人怎會老去?為夫心中,夫人永遠都是如此儀態万千國色天香。倘若夫人真老了,那為夫自然也垂垂老矣……”言語百般溫存。

青奴靠在夫郎胸前,伸手捋了捋夫郎的三須美髯,“我是說,和我們初見之時相比,似乎都不太一樣了。”

蒙刺史笑道:“這世上凡人哪有不老的?夫人今天怎麼這般感慨?”

青奴抬眼看著眼前的夫郎,沉默許久問道:“那夫君可還記得初見我時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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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7:07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十九章 凶頑

蒙刺史嘆了口氣,“自然記得,自與夫人成婚以來,便始終覺得自己很有福氣,可以娶到這樣秀外慧中的好夫人。”而后臉上浮起几絲壞笑,“要是夫人可以早些為我蒙家生下一男半女,后繼香火,此生也就別無牽掛了。”說罷伸臂將青奴抱了起來。

青奴滿面通紅,依稀記得往日在終南山中與愛郎的恩愛纏綿。好不容易得來人身,為愛郎生儿育女也是份內之事,日后雙雙老矣,也可看到子孫相傳。

一番云雨之后,蒙刺史摟著青奴怡然入夢,青奴俯在愛郎胸口,聽著愛郎心跳,卻難以入睡。

床前的翠紗宮燈光線暗啞,把熟睡的蒙刺史的臉映得也是一片怡人的幽暗,剛才的歡愛歷歷在目,青奴心里卻泛起一絲不可名狀的害怕,真要說是什麼緣由,卻又說不上來,只是下意識地抱緊夫郎,生怕一松手,眼前一切又成空,迷迷糊糊之間入夢,卻也不安寧。

第二天天明,蒙刺史聞得雞啼便起身,循例要去衙門處理公務。青奴也無心睡眠,著丫鬟打水梳洗,陪夫郎用過早點之后,蒙刺史離家去了衙門,青奴卻有些百無聊賴,便在花園稍坐了片刻。

忽然間,身后有人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青奴吃了驚嚇,忙站起身來轉過頭去,卻見昨日里見過的那位叔父站在身后,笑容頗為古怪,“老夫見侄媳肩上粘了些灰塵,便順手拍了去,可是驚到侄媳了?”

青奴雖心中不快,礙于長輩的身份也不好翻臉,只是開口答道:“那倒沒有。不知叔父用過早膳沒有,侄媳也好著人置辦。”

那老者只是干笑兩聲,“不急不急,往昔總聽人說侄儿娶的這房夫人溫柔賢淑持家有道,老早就想來見上一見。昨日里匆匆忙忙,都沒時間好好閑話家常,今日大有閑暇,不如坐下來好好聊聊。”

青奴雖覺不妥,也不好回絕,唯有揚聲呼喚丫鬟前來備下酒菜伺候,這樣多一個人在,總不至于顯得尷尬。

席間那老者東拉西扯,盡是不著邊際的言語。青奴硬著頭皮在一旁聽著,不時虛應一兩聲,心中大為煩躁。

忽然間聽那老者笑問:“昨日里見得侄媳,總覺得頗為面善,又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我聽家里人說過侄媳娘家姓祝,不知道閨名為何?”

青奴聽得這番言語,臉色一變,此人雖是自家叔父,到底男女有別,哪有直問閨名之理?自古以來男女大防,最為忌諱的便是倫常之亂,這般舉止已是壞了綱常。以前在山中修行當然可以不管凡塵的規矩,但既已為人,則自當遵從為人的道理,若是應對不當,只怕難免招人輕賤。

于是青奴招呼丫鬟斟酒,將話題岔開,那老者非但不覺失禮,眉目之間還頗有得意之色。青奴見得這般情狀,也頗為頭痛,心想初來乍到不明周圍人事也就罷了,而今憑空跑出來這樣一個為老不尊的叔父,許多事情著實不好解決。記得往昔和蒙郎相好之時,從來沒聽他提過這樣一個叔父,以往擔心和蒙郎家人相處不當,也是擔心無法取悅婆婆,想不到事隔三十年,沒了婆媳不睦之虞,又出了這等麻煩事,想想做人的確為難,煩惱更是不少。

青奴覺得再杵下去只是尷尬,于是起身托詞要去賬房看看家中銀錢支出,暫時離開。心想好在那叔父不可能在府中長住,這等風言風語,唯有當做從沒發生過,等他離去也就好了。

這般過了兩個月,青奴與蒙刺史情愛深邃,可那叔父一直沒有離去之意。青奴不厭其煩,只好虛與委蛇,每逢自己夫郎不在府中,便深居簡出。不見面也少了不少是非。同時青奴也在向周圍家仆打聽府中的人事狀況,對這日后安居之地總算多了几分了解,漸漸地也開始著手一家主母應盡的職責,總算是將這個新家治理得井井有條。

蕭關位于大宋、西夏交界之地,乃駐軍重地,以往還算太平,只是近日來了伙西夏游民組成的馬賊,時常在蕭關外活動,神出鬼沒,手段凶殘,蒙刺史主事蕭關一方,也為此事頭痛不已。

青奴聽自家夫郎提這煩心的公事,自己倘若從前一身法力,自可助他一臂之力,而今轉為人身,便與尋常婦人無異。偶爾興嘆,卻又自我寬慰,得償所願,放棄千年修行也是意料中事,此時再為惋惜,豈非太不知足了麼?

這天,青奴遠遠看到蒙刺史端坐在書房桌前,眉頭緊鎖,心知夫郎又在為公務憂心,正尋思送上香茶助其凝神靜氣,不料卻見府中管家神色匆匆而來,心知必有家中事務,于是上前叫住管家詢問一二。

一問才知是城外的地保前來,前几日城中運去的稻種發放到戶之前就被西夏的馬賊劫了去,眼看耕種時節將過,再無稻種播種,便誤了今秋的收成。

蕭關地處偏遠,賦稅卻不比其他地區輕松,收成若是不好,佃戶們自然無法繳清年關賦稅。而蒙府在蕭關一帶尚算富庶,倉廩殷實,是以佃戶們便托地保來向蒙刺史求懇,暫借一千斤稻種應急。待度過這燃眉之急,日后可拿收成還上所借的稻種。

青奴心知自家夫郎一貫看重民生,何況對蒙府而言,借出一千斤稻種也不是什麼難事,夫郎正為公務煩心,無謂再讓這等事務分心。她既為蒙府主母,這等小事也可作准,于是吩咐管家調配。

管家得令下去安排,不多時已安排人手,打開倉庫,將稻種稱量裝袋,忙活了半日,總算將一千斤稻種統統裝車。青奴見后院停靠的兩輛糧車,也頗為欣慰,只待明天天亮,就著人押送出城,也算了卻件心事。

誰料晚飯后,小廝六儿忽然找來,對青奴言道適才在后院見有人在動那糧車,六儿過去查看,見地上散了許多陳年老米,都已霉爛生蟲,六儿覺得心里不踏實,便來說與青奴定奪。

青奴聽得此言,也是納悶,起身到后院糧車處,叫六儿隨意開了一麻袋稻種,果然如六儿所言,已非白日里看到裝包的上好稻種,而是霉爛的陳年老米!

這一發現當真非同小可,稻種對城外的佃戶何其重要,被換成這霉爛的陳年老米,自然是無法播種結實,幸好六儿機靈,及早發現,不然等明日稻種送到佃戶手里,不是給自家相公落下為富不仁的臭名麼?

青奴心中惱怒,差六儿將管家招來詢問。一問之下,才知道換稻種之事是那叔老爺授意。

原來白日里叔父見蒙府的家丁在糧倉忙碌裝袋,正好順便也清理出不少積壓多年霉爛無用的陳年老米。管家本想將這批無用的陳年老米處理掉,卻聽那叔父一番言語,說道陳米扔了可惜,不如直接當稻種運去城外,反正蒙刺史貴為一方大員,佃戶也不敢來啰唣,再不甘願也只有硬著頭皮收下。而換下的上好稻種可以運去城中糧店出售,換個五百兩銀子不是難事。

管家聽信了那叔父的蠱惑,也想二一添作五,和叔父一起發筆橫財,所以才著人李代桃僵,原本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不料被六儿發現了端倪,鬧到了夫人那里。

管家自知理虧,哀哀告饒,青奴心中雖氣憤難平,但也不好對為老不尊的叔父發作,只是喝斥了管家几句,著人將那管家逐出門去,又見六儿頗為伶俐,通曉文墨賬目,可堪重用,于是將其破格提升,聘為管家。

青奴夜間安寢時將此事告知蒙刺史,並未在自家夫郎面前詬病叔父唆擺管家中飽私囊之事,只是微微提了提。蒙刺史也不是不明事理之輩,自然稱贊青奴處事大方得体,至于那叔父,以子侄的立場也確實不好加以責難,唯有不再提及此事。想來趕走管家之事,那叔父也已知曉原由,此后應有所收斂。

事情雖然解決,青奴還是不太放心稻種之事,打定主意第二天和六儿一道押送稻種去城外,見自家夫郎頗為疲憊,也就任他安睡,沒有提及。青奴自個儿思量,在世間為人妻室,種種瑣事也得多方揣度,倒是比起從前在山中修行要難上許多。

次日清早,蒙刺史又和往常一樣,早早去了衙門。

青奴用過早點,見六儿已經安排好七八個家丁護送稻種,于是招來轎夫,帶了個小丫鬟隨伺,加上領路的管家六儿,一行十三人,一路徐行出了城門。

青奴自入人世以來,此番還是頭一遭出得城門,舉目望去,只見遠遠的一片黃沙厚土,與城中的繁榮截然不同,近處倒是有不少農田瓜地,離城門越遠就越顯得荒涼。

路上遇到兩隊巡邏的騎兵,循例上前查問一番,自有管家六儿上去應付,騎兵們得知是刺史夫人出城辦事,紛紛上前見禮,叮囑一番,提醒眾人小心西夏馬賊出沒。

青奴見騎兵們來的方向正是糧車要去的方向,倒是不以為意,心想縱使這片地方不算太平,剛剛才有騎兵巡過,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又行出几里路,遠遠見得些個村落,看起來頗為簡陋,等進了村落,轎子和糧車都停了下來。“夫人,到了。”六儿在轎外輕聲言語。青奴掀起轎簾,只見四周的破屋里出來了許多村民,六儿正與一個老者言語,想來便是當地地保。

青奴見村落破舊,心想幸好及時發現稻種被換之事,不然那些陳年老米運到這里,豈不是誤人麼?于是揚聲吩咐六儿指揮家丁將糧車上的稻種卸下,分發各戶。

眾鄉民千恩万謝,有管家六儿和地保主事,約莫兩個時辰左右,已將兩車稻種發放妥當,六儿整理好各戶借貸稻種的字據,方向青奴稟報。青奴見事情順利,心中歡喜,眼見日已過午,便吩咐六儿准備回城。

一干鄉民受此恩惠,大力挽留眾人吃頓便飯再走,青奴見眾人盛意拳拳,也不好推辭,一行人便在村中叨擾了一頓,待到離去之時,日頭已然開始偏西。

兩輛糧車空了出來,行路也輕便不少,十余里路已然過半,遠遠可以看到高聳的城門關卡。離城近了,眾人也都松了口氣,不再像先前一般小心在意,連言語說笑也大聲起來。

就在此時,忽然聽得一聲呼哨,道路兩側的緩坡上出現了數十匹高頭大馬,馬上俱是剃發結辮的凶頑之輩,個個手持刀刃斧棒!

“壞了,是西夏馬賊!”六儿大驚失色,跳下糧車奔到轎子邊,眾人俱是驚惶。此地距城門不過數里之遙,那一干西夏蠻人埋伏在這里,自是膽大包天,不懷好意!

青奴在轎中聽得六儿言語,心中也有些慌張。今非昔比,若是從前,別說是小小的馬賊,尋常妖魔也不見得可以傷她分毫,而今這副凡人身軀,既無氣力,也不靈便,自籌難以和孔武有力的馬賊一爭長短。

正在慌亂無措之際,只聽得怪叫連連,那伙馬賊縱馬從兩邊的緩坡疾奔而下,朝著糧車和轎子衝了過來!

一干家丁只是尋常漢子,糧車之上几把鐵锨筢子,算不得什麼趁手的兵器,拿在手上也沒什麼用處。

六儿只得招呼眾家丁圍定轎子,保護夫人,眼見周圍的馬賊們縱馬游弋,圍繞游走,四處塵土紛紛,馬鳴蕭蕭,更夾雜著西夏蠻人的呼喝笑聲,怎不叫眾人心驚膽戰?

六儿也怕得要命,但護主心切,硬著頭皮對眾馬賊喊道:“我們是送糧的車隊,沒有什麼值錢的物事,望各位大王高抬貴手,放我們過去。”他用漢語和西夏語各喊了一遍,倉皇間前面的馬匹突然讓出一條道來,一個面相頗為凶惡的獨眼漢子促馬上前。看周圍馬賊的神情頗為敬畏,定是這伙馬賊的頭領。

那頭領縱馬繞行一圈后開口問道:“轎子里的是什麼人?”說的卻是漢人言語,想來也是常年在大宋與西夏邊界上廝混的人物。

六儿顫聲答道:“轎子里的是我家夫人,求大王高抬貴手放行。糧車雖然是空的,拉車的兩匹馬倒還不錯,權當是小的們孝敬大王的。”

那頭領哈哈大笑,“你這肥羊還想討價還價麼?馬匹自然是老子的,你這几口肥羊也自然是老子的,一個個身健年輕,賣做奴隸也可抵一匹馬的價錢。至于女人嘛,老子倒想多留兩天,犒賞犒賞自家弟兄!”言罷周圍的馬賊紛紛呼哨怪叫,得意忘形,躍躍欲試。

青奴在轎中再難坐定,簾子一掀走了出來,“爾等休要胡來,我家相公乃是蕭關刺史……”

“蒙俊是你相公?”那頭領眼光一寒,面露凶悍之色。

青奴聞言一驚,“什麼蒙俊?蒙翰才是我家相公。”言畢卻見周圍的家丁丫鬟都面露驚詫之色,不由心中一沉,隱約浮起一絲不好的感覺。

“哈哈,笑話,笑話,世上居然有這樣的傻婆娘,連自家漢子都會弄錯。”那頭領眯著獨眼上下打量青奴,露出几分不懷好意的怪笑,“雖說腦子不清醒,樣子倒是不錯,那姓蒙的艷福不淺。正好,前年姓蒙的射瞎老子一只眼睛,今個儿老子用用他老婆,也是天公地道。”說罷揮手一聲斷喝:“統統拿下!”

左右的馬賊早就躍躍欲試,聽得頭領號令亢奮非常,怪叫連連,揮舞手中的繩套,拋甩之間已套住了几個家丁,接下來更是一擁而上!

青奴驚惶難當,倉皇之間只覺得身子一輕,已被那頭領擄上馬背,任憑她如何掙扎,都無法逃出掌控,恍惚之間聽得有人嘶聲呼救,卻發覺是自己在竭力喊叫。轉眼間看去,只見近身的丫鬟也被另一馬賊抱上馬背,連轎夫在內的十名家丁一律五花大綁,繩索一端捏在馬賊手里,便如被牽出來的一群羊一般。

混亂中只有管家六儿還抓了把鐵锨四處扑打,想要衝過來救青奴,到底勢單力薄,不多時,一個馬賊揮舞鋼刀在六儿背上劈了一記,六儿頓時倒地不起,鮮血染紅了地上的黃土塵埃,眼見是不得活了!

那頭領見壞了口肥羊,吐了口唾沫道:“好生晦氣,生生儿少了二十兩銀子。”繼而肆無忌憚地伸手在青奴身上摸索。

青奴又羞又氣,極力掙扎相抗,那頭領要穩住坐馬,一時未能得手,末了滿臉快意的淫笑,“好在沒走了這匹悍馬,這般潑辣倒是夠勁!等回去再收拾你,叫你知道老子的手段!”說罷一聲呼哨,縱馬而去。

其余的馬賊尾隨其后,呼喝聲中,那十名家丁被馬賊繩索拖弋,一路奔跑,跌跌撞撞,稍微走得慢了就被拖在地上,慘叫聲頻傳!

青奴心急如焚,知道那馬賊頭領並非隨口威嚇,若是被他擄回老巢,勢必難逃厄運,這廂極力掙扎,卻抵不過馬賊頭領孔武有力。眼見離城門越來越遠,一顆心也漸漸沉了下去,心想若非這人身累事,哪會將這一干馬賊放在眼中,而今身處劣勢,唯有企盼上天垂憐,降下個救星來……

約莫行了三十里,早進了西夏地界,只見荒漠黃沙,路上偶爾倒斃了些馬匹羊羔,都被成群的禿鷲啄食一空,只剩下些許殘軀遺骨,而天色也已轉黑,殘陽如血。

一干馬賊沿路放歌,呼喝高亢,青奴雖不懂歌詞含義,也可以想象這些西夏匪人何等意氣風發。轉頭看看后面被縛住的十名家丁,一個個疲憊惶恐,已被折磨得有氣無力。另一匹馬上的小丫鬟早哭號得聲嘶力竭,伏在馬背不動,想是已昏厥了過去。

轉過兩個土丘,只見一個黃土矮城,牆上斜立了一圈拒馬,都是削尖的木樁綁扎而成,防備騎兵衝擊。不少木樁尖上還穿插著一些物事,走近一看,竟然是些死去已久的屍首,看衣物,俱是宋人打扮,稍稍近了,便聞得一陣令人作嘔的屍臭!

再近一點,馬蹄聲人聲驚起一大片黑壓壓的黑點,卻是無數只依附木樁之上啄食腐屍的烏鴉,更帶起一陣教人心驚膽戰的鴉聲!

被擄的人們見得這等景象更加惶恐不安,那些馬賊見慣了這等事情,倒無半點不適,一個個興高采烈。

城門打開,早奔出些個小嘍啰,伸手將綁縛家丁的繩索接了去,一路吆喝踢打,拖到城中的馬廄綁定,便如對待牛馬畜生一般。

那頭領哈哈大笑,跳下馬背,伸臂將青奴扛在肩上,大搖大擺走進城去,引得城中的嘍啰們歡呼笑鬧。

青奴一路踢打掙扎,但那頭領甚是孔武有力,任憑她如何,也難傷他分毫。轉眼間見人群中立了几個女子,俱是蓬頭垢面,身上衣衫殘破不堪,上身赤裸,頂多也是圍了塊破舊羊皮御寒,眼神空洞呆滯,想是之前被擄來的漢家女儿。

青奴暗自心驚,遲疑間已被那頭領扛進一個帳篷,重重摜在鋪了厚羊皮的地上。青奴摔得頭昏腦漲,仍飛快爬起身來,閃身躲在一邊。卻聽那頭領吩咐那几名漢女好生看管,揚長而去,外面頓時笑鬧一片,想是正與手下的嘍啰們宴飲慶功。

青奴聽得外面的嘈雜呼喝,惴惴不安,順手自頭上拔下一支釵子握在手心,心想若是那匪人進來啰唣,唯有以死相拼。

那几名漢女倒沒為難于她,只是在帳篷門口坐定,一個個看著青奴,呆若木雞。

青奴被那几名漢女眼光看得發慌,轉眼看看帳篷外,只見城中的空地上早點上篝火,烤上了一只全羊,一干西夏匪人都圍在篝火邊嬉笑豪飲,一袋袋酒漿下得肚去,愈加亢奮。火光搖曳,越發顯得面目凶惡可怖,教人心中不安!

青奴內心惶恐,卻不知為何想起那西夏匪人頭領的言語來,言明相公曾發箭傷了他一只眼睛。

想蒙郎一向文弱,哪里會這等手段?

大宋向來重文輕武,為防“陳橋兵變”之事再度發生,都是任用文人統兵,且從無連任,三年任期一滿便會平調他處,是以青奴對于自家相公文人之身身任刺史一職並無懷疑,反而覺得理所當然。

而今遇得這等大難,青奴方才疑竇叢生。

為何那匪人言道自家相公姓名並非蒙翰,而是什麼蒙俊,言之鑿鑿,煞有其事?倘若真如那匪人之言,相公曾發箭傷了他一只眼睛,斷然會記恨在心,不太可能將相公名字記錯!

可是相公音容笑貌依舊,她又怎會連自己的愛郎也認錯?而這些時日來夫妻情深,更是半點不會作假。

想到這里,青奴心里驀地泛起一陣惡寒,而后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一切皆是那西夏匪人信口招搖,況且而今身陷狼窟,應當想法子盡快脫身才是,怎可在這時胡思亂想?

就在青奴心中此起彼伏之時,那西夏匪人頭領高壯的身影出現在帳篷門口,卻是帶了五分醉意,一見青奴,伸手抓住青奴手腕,拖曳之間,生生儿將青奴拖出帳外,拉到篝火邊,一面呼喝青奴斟酒,一面哈哈大笑,好不得意。

旁邊的匪人也將那些先前被擄進城中的女子叫到一起,一人摟上一個,豪飲之余上下其手,不堪入目。

青奴見得這等野獸行徑,早驚出一身冷汗,强作鎮定,將那支釵子藏在袖中,伸手拿起一個牛皮酒囊給那頭領倒酒。

那頭領倒是不曾想到青奴如此服帖,先前見這女子頗為烈性,到底也只是個無知婦人而已,而今想是被嚇破了膽子,雖說有點意興闌珊,倒省下不少工夫。那頭領坐得久了,覺著肩膀有些酸痛,于是揚聲讓青奴按摩捶捏一番,松松筋骨。

青奴心中早有計較,面上甚是順從。

一干西夏匪人見才被擄來的女人這般聽話,哄笑喧鬧,對頭領大加恭維。那頭領聽在耳中,自是得意。

青奴起身在那頭領身后輕輕捶打几下,見那頭領眉眼微眯,甚是愜意,乘其不備,左臂自那頭領身后扼定咽喉,與此同時,右手的釵子已緊緊頂在那頭領右邊太陽穴上!

此變一生,眾人都是一驚,任誰也料想不到一個嬌怯怯的女子會使出這等手段來。

那西夏匪人頭領雖不畏懼青奴扼在頸項的左臂,卻無法忽視頂在太陽穴上的那支尖利的釵子。

須知太陽穴乃是人腦部最為薄弱的一環,倘若激怒了這剛烈女子,金釵貫腦而入也並非難事,而今性命盡握在這女人手里,卻也不得不開口告饒:“蒙夫人手下留情,有話好說,何必如此?”

青奴冷笑一聲,“少說廢話!叫你手下把抓來的人全都放出來,若有遲疑,休怪本夫人手下無情!”言語之中自帶几分威嚴,那頭領知她所言非虛,于是揚手呼喝手下的嘍啰放人。

不多時,先前被一起擄來的家丁丫鬟都聚到青奴身后。青奴心中稍定,揚聲威逼匪人打開城門,繼而吩咐家丁各自取了刀刃,更牽走所有馬匹。

一干匪人雖不甘願,但頭領還在青奴手里,投鼠忌器,不敢不從。不多時,只聽大門“吱呀”作響,果然開啟,門外夜色如墨,早已看不清道路。

夜色之中難辨方向,青奴卻知再耗下去更是不妥,見那城門是向外開啟,易守難攻,于是高聲呼喝那一干匪人不得跟出城來,隨后關閉城門,再招呼家丁們把門前的木樁拒馬搬將過來,掉轉方向抵住城門,雖說不是長久之計,抵擋一時算一時。

而后除了留下代步的十二匹馬外,其余的馬匹一律趕走,這樣一來也算斷了匪人的后路,就算這城門困不住城里的西夏匪人,沒有馬匹,也無法追趕他們。

唯一難辦的是一直被她挾持的匪人頭領。青奴無心殺人,又懼怕這頭領武功了得,權衡之下吩咐家丁取來繩索將那頭領綁定,扔在城門外,而后十二人騎上馬匹,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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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7:2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章 生死一線

這蕭關地處西夏與大宋交界之處,此地居民多以馬匹代步,騎馬逃生對他們倒不是難事,唯獨青奴,雖說得來這個人身還算靈巧機變,但素來不諳車馬,馬背顛沛對她而言頗為困難,也唯有咬緊牙關,緊緊抱緊馬脖子,生怕被顛下馬背來。

一行人奔出十余里路,四周暗黑不辨,哪里知曉身在何地。縱使如此,也都紛紛言幸,皆道此番虎口逃生實為不易。

這般行了几個時辰,依舊是方向不明,忽然間聽得几聲呼哨,那十二匹馬立時發足狂奔,任憑青奴等人如何喝叱勒馬,也不停歇。突然之間前方大亮,卻是一片乍現的火海,生生攔住了眾人的去路!

馬匹吃了驚嚇,紛紛人立而起,將馬背上人拋下鞍來!

有几名家丁摔得過重,頓時昏厥過去!

青奴也被顛下馬來,好在不曾傷到筋骨,好不容易爬起身來,只見背后的野地里驀然多出些火把馬匹人影,一個個怪聲呼喝,正是先前擄劫他們的馬賊!

好容易才逃出賊窟,不料終是難逃賊手!

青奴眼見火光照耀之下,一騎施施然而來,正是先前的獨眼匪首。

那匪首面帶獰笑,上下打量青奴,“你以為趕走馬匹,我們就沒法趕上?告訴你,只要在這大漠之中,任憑馬跑得再遠,老子一聲呼哨也可以把馬匹召回,你看,現在不正是你們騎的馬把你們帶回來的?”言語之間頗為快意。而后對青奴言道:“老子本以為你一介女流,不小心才著了你的道儿,現在你倒是猜猜看老子打算如何?”

青奴咬唇不語,既已激怒匪首,又落在他手里,自知無幸,手一翻,又取下頭上的釵子握在手中,釵尖對准那匪首,只是心中氣憤難平,雙手微微發抖。

那匪首玩味地看著青奴臉上的表情,飛身下馬踱到青奴面前,全然沒將這威脅放在眼中。反倒是青奴深知此番正面交鋒全無勝算,為對方氣勢所逼,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那匪首的神情就像是逮到老鼠的惡貓一般,獰笑道:“老子縱橫大漠這麼多年,還沒有人膽敢這般算計老子。原本只想將你樂上一樂,再轉賣換錢,現在……自是不會如此了事!”

說罷出手如電,抓住青奴的兩只手腕一握!

青奴手腕纖細,哪里受得這等巨力,只聽得咯咯作響,雙腕頓時劇痛!

青奴痛得滿頭大汗,哪里還握得住手里的釵子,被那匪首用力一摜,早摔在地上,雙手再無力氣,想來臂骨業已折斷!

還沒等青奴爬起身來,那西夏匪首已扑了過去,上下其手,動作粗暴!

周圍的匪人無不哈哈大笑,也樂意觀看這等活春宮,更有甚者在一邊吆喝助威。

就在青奴羞憤交加之時,只聽得“嗖嗖”一陣連響,無數箭矢激射而來,那伙站立圍觀的匪人頓時慘呼連連,鮮血四濺,倒地之時已如刺蝟一般!

那匪首也是一驚,抬眼望去,火焰照耀下的迷離夜色中寒光四溢,等到看得清楚,才發覺身陷重重包圍,周圍人影幢幢,俱是鐵甲騎兵,觀其服飾,卻是大宋守軍!

這一認知當真是非同小可,那匪首轉眼看看四周,己方人手在經歷飛箭襲擊之后已所剩無几,數十匹馬匹四散逃逸,嘶鳴連連!

那匪首眼見自己身處劣勢,應變奇快,伸手將青奴拉了起來,擋在胸前,一手扼住青奴的咽喉,一邊高聲呼喝:“這女子可是爾等蕭關刺史的夫人,倘若再不退開,休怪老子手上沒輕重!”倉皇之間難以控制手上力道,居然把青奴扯得雙腳離地!

青奴落在那匪首手里,頓時呼吸困難,倉促之間暗道這世間現世報來得果然快,自己剛剛也是這等對付那匪人,而今卻也如此落在那匪人手上,只是那匪人生性凶殘,未必會留自己一條活路,思慮之間越發氣息不接,胸悶欲裂,心想此番難逃一死,只恨天意難違,居然無法和蒙郎廝守終生……

就在這生死一線之間,突然眼前寒光一閃,扼在喉頭的那只手忽然一松,身体頓時失了依憑,摔倒在地,雙眼模糊之中只見那匪首仰面而倒,滿面驚恐之色,那原本僅存的眼睛里插著一支長箭,箭身貫穿顱內,只留了一段一尺長的箭尾在外!

青奴倉皇之間轉過頭去,只見那片黑壓壓的騎兵中,一人雄踞馬上,手持彎弓,面色剛毅,正是自己夫郎蒙刺史!

那一箭正是蒙刺史所發,箭上勁力雄渾,若非如此,也不會令那匪人一箭斃命!

青奴死里逃生,乍然見得自己愛郎,原本應欣喜若狂才是,只是這石破天驚的一箭,卻讓她完全愣在當場,心頭紛紛繁繁,一片茫然,連蒙刺史策馬而來也似乎全沒看到。

蒙刺史策馬來到青奴身邊,輕舒猿臂,欠扭狼腰,伸手將跪坐于地的青奴攬上馬背抱于懷中。身后的騎兵見得這般本領,無不呼喊叫好。

青奴神情呆滯,茫然聽著自家夫郎朗聲呼喝收兵,一路馬蹄聲聲,不絕于耳。雖然夫郎强健的手臂就挽在腰間,青奴心中卻是空白一片,眼前無數次閃現那石破天驚的一箭命中匪人眼睛的畫面!

這等超然的騎射本領自是經歷過多年的磨礪,哪里是一個文弱書生可能達到的境地?

她嫁的這個雄姿英發的男人,當真是當年在終南山中和她海誓山盟的那個蒙翰麼?

這般思緒雜亂,就連雙腕骨折的痛楚都似乎半點不覺。

蒙刺史不知懷中的夫人此刻心中此起彼伏,只道夫人受了驚嚇,一時神智混沌,于是促馬疾奔,入得城中回到府邸,一面招呼家仆前去延醫救治,一面飛身下馬,將青奴橫抱在臂彎,快步奔回內堂。

剛入內堂,便見叔父迎了上來。蒙刺史一心憂慮青奴,只是稍稍和叔父打了個招呼,便將青奴抱回房中。

那叔父見青奴一身衣衫不整,面上露出几絲鄙夷的神色。先前伙同管家中飽私囊,雖未被追究,但心中卻對青奴頗為憤恨,而今見得這般情形,自有几分幸災樂禍。

蒙刺史將青奴輕輕放在床上,伸手拉過薄被蓋上,伸手親撫青奴面頰,柔聲相喚,卻見青奴依舊神情呆滯,眼神空洞,不由得異常憂心。

不多時,大夫跟著家仆進來房中,一番診治之后替青奴接好折斷的腕骨,上了些活血化瘀的膏藥,取來夾板固定,而后開了些凝神靜氣定驚的藥物,囑咐蒙刺史好生照看。

蒙刺史吩咐仆人下去抓藥煎煮,見青奴這般情狀,憂心如焚,在房中來回踱步。

青奴在床上躺了許久,雙腕所涂藥膏開始發揮效用,斷骨傷處隱隱發熱,疼痛的感覺比之先前更為强烈,不由得一身大汗淋漓,面頰微微顫動。

忽而額頭一陣溫潤,卻是蒙刺史用絹帕就著銅盆中的溫水,正為她擦拭額頭的大汗。抬眼看去,只見蒙刺史雙眼盡是憐惜之色,心中不由一動,心想夫君待自己這般情重,為何還要胡思亂想,自尋煩惱?思慮至此,不覺眼中珠淚滾滾而下。

從救回青奴到現在,蒙刺史一直忐忑不安,而今見青奴流下淚來,不再那般呆滯無神,松了口氣,伸手輕輕撫慰青奴面頰,柔聲道:“都是為夫去得晚了,累得夫人平白受得這般苦痛。”

青奴輕輕搖頭,想要起身,卻被蒙刺史細心扶起來,擁入懷中,“幸好六儿拼死跑回蕭關報信,不然為夫還不知道夫人身陷險地。倘若夫人有何閃失,叫為夫何以自處?”

青奴微微嘆了口氣,“身陷賊窟之時,本以為九死一生,不想老天見憐,可以回返府中,得夫君如此厚愛,已是天大的福分……六儿可還安好?”

蒙刺史低聲言道:“六儿的傷雖重,但救治及時,理應無恙。倒是夫人雙腕的傷損,少不了要挨些苦楚。”

青奴淡淡一笑,“生還已是万幸,這點苦楚也算不了什麼。”

蒙刺史搖頭嘆道:“四肢骨損,可大可小,為夫幼時也曾受過骨傷,若非救治及時,只怕也無法像現在一般行走自如,鞍馬隨意。夫人需得好生休養,切記少動,待骨損早日愈合,也算了了為夫一件心事。”

青奴聽得此言,心頭一凜,“夫君何時受過骨傷?”

蒙刺史笑道:“為夫以前提過,夫人怎生忘了?約莫是九歲在山中嬉戲,不小心陷在獵戶的獸夾之中,現今早已痊愈,只看得到腳背上一排泛白的齒印而已。”說罷扯下右足靴襪,果然見那寬闊腳背上隱隱約約留有一些白點,不細看也不易發覺,難怪青奴與他同床共枕數月也沒發現。

只是道不易覺察的舊痕,在青奴看來便如晴天霹靂一般。

愛郎蒙翰腳上是沒有這道傷痕的,有這道傷痕的是蒙翰的小侄儿,青奴依稀記得那個孩子似乎是叫俊儿,那天她背負著孩子返回三清觀,那孩子稚嫩的雙手一直圍在她的頸項,小臉靠在她肩頭,足傷徹骨,卻不吵也不鬧……

而后遇見蒙翰,牽扯出這場情孽,這個被她偶然救起的孩子,卻早已不記得了。

可是等她几經波折,穿越三十年光陰而來,卻陰差陽錯成了當年那個孩子的妻房,而一心念念不忘的愛郎蒙翰卻不知下落如何……

“夫君可還記得你我初次見面是如何情形?”青奴尚存一線希望,開口問道。

蒙刺史雖覺得青奴突發此問有些奇怪,但見青奴滿面企盼之色,于是柔聲言道:“自然是記得,那是十五年前的中元燈節,為夫只身赴任江陵知州途中,夜宿江上客船,氣候炎熱,為夫水土不服中暑病倒,幸虧遇到當時正舉家遷往江陵的夫人救助,整治湯藥,更以自用納涼的竹夾膝相贈,才讓為夫恢復精神。為夫還記得當時夫人笑語嫣然言道:‘贈君無語竹夫人。’莞爾一笑便隨家人換乘小舟離去,當時便教為夫魂牽夢縈,心甚向往。本以為萍水相逢再無相見之日,不料數日后在江陵城中再遇夫人,于是速速央媒前往,幸蒙夫人垂青,成就你我夫妻緣分。”雖說平日里沉穩持重,說起當年的緣遇,蒙刺史也不由得感慨万千,言語溫柔。

可是這段蒙刺史心心念念的昔日情事,對青奴而言,卻仿若另一個人的記憶,種種情狀,皆指向眼前這個溫柔体貼的郎君並非當年的愛郎蒙翰!

思慮至此,青奴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如果面前這個溫存体貼的夫郎是當年的俊儿,那麼她費盡心機,舍棄千年道行前來尋覓的愛郎蒙翰難道就是那個為老不尊的猥瑣叔父?

這一認知凸現在青奴腦海中,一顆心也隨之沉淪深淵,再難言語,情緒激蕩下身子微顫,卻是一陣熱一陣寒,倒在蒙刺史懷中昏厥過去!

蒙刺史原本見青奴情況好轉,心中微寬,不料突然間青奴面色慘白,更昏厥過去,不由心頭發顫,揚聲呼喚家丁丫鬟前去把剛才送走的大夫請回來,一面緊掐青奴人中,連聲呼喚。

好半天青奴才悠悠醒來,一睜眼便見蒙刺史滿面關切之色,然而此時,卻教她坐立難安,唯有輕輕掙脫蒙刺史的懷抱,顫聲道:“妾身無恙,只是太累,想要休息片刻。”

蒙刺史見她這般言語,小心扶她躺下,扯過薄被替她蓋好,“既然如此,夫人且先安歇,為夫尚有事要辦,就不吵夫人了。”說罷穿上鞋襪,起身走出門去。

青奴聽他腳步聲漸遠,心頭的酸楚方才盡數泛濫出來,枕邊早濕了一大片。回想起數月來的夫妻恩愛兩情繾綣,恍如一場春夢,乍然驚醒,旖旎春夢卻成了無法衝破的夢魘!

夫郎是蒙俊而非蒙翰,她又該如何去面對這個並非昔日愛郎的夫君?

還有那承載她所有思念的翩翩公子蒙翰,為何成了而今這個猥瑣世俗甚至其身不正的老頭子?難道三十年時光當真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心智,以至于這般南轅北轍……

這般思緒起伏,不覺一夜過去,窗欞上方透露出几分天光。

青奴思前想后,輾轉反側,最終還是勉力自床榻之上坐起,心想既然已經知道那所謂的“叔父”才是真正的蒙翰,就算而今姻緣錯配,倘若他還記得當年之情,也不負她艱辛入世一遭。

雖然心中明白問清事情也于事無補,可是這念頭郁郁心中,卻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無論如何都想問上一句,才算對自己凡塵之行有個交代。

這般近似于偏執的信念支撐著青奴强忍雙腕傷痛,披衣出房,進了花園,遠遠見蒙俊正在書房中和叔父蒙翰言語,神情頗為激動。

青奴熟知蒙俊對叔父向來尊重,從未見過這等爭執,好奇心起,轉過回廊,走到書房窗邊,卻聽蒙俊言道:“侄儿一向敬重叔父,希望叔父自重,休要這般胡言亂語,毀我夫人名節。”言語之間頗為激憤。

青奴乍然聽得這番言語,也覺得莫名其妙,而后聽蒙翰言道:“叔父便是當你嫡親的侄子,才有此一說。想那女子落在賊人手里好几個時辰,只怕早已失了貞潔。你當著許多人的面射殺匪首帶她回來,縱然當面不說,背后也是議論紛紛,恐怕不久坊間就有無數說法。”

“清者自清,蒙俊並非耳軟智昏之輩,旁人的唆擺謠言,豈可放在心上?”蒙俊正色道,面露不悅之色,“何況此事乃是蒙俊家事,不敢煩勞叔父費心。”

蒙翰嘆息連連,“叔父並非好事之人,現在連不該說的也只有說了。其實打第一天看到那個女子,叔父就心存疑惑。此女容貌言語和當年叔父年少時誤交的妖女甚是相似,當時一時糊涂,差點被妖女所迷丟了性命,好不容易才斷了往來,得保周全。我看那女子一身妖嬈之態,絕非——”

蒙俊不耐煩地打斷蒙翰的言語:“叔父休要再拿這些怪力亂神之說來搪塞于我。夫人與我成婚十余載,一直恪盡婦道,待我更是情深意重,絕不是叔父所說的妖女。倘若叔父再不自重身份,侄儿也唯有請叔父返回通州家中,恕不接待!”說罷起身拂袖而去,將蒙翰晾在當場半點言語不得。

蒙翰鬧了個沒趣,心中也頗為著惱,正端起几上的茶盞灌了兩口,卻聽得腳步聲響,轉頭一看,只見青奴滿面哀慟悲憤立于書房外,臉色素白如紙。

蒙翰適才說過青奴的閑話,突然間遇上,倒覺有些尷尬,“我道是誰,原來是侄媳。”

青奴雖知面前之人世俗猥瑣,本以為是多年俗世廝混所致,聽得蒙翰剛才的言語,卻忽然發覺自己傻得厲害。原來一直以來他便視她為鬼怪妖物,當日在山西以父母之命推搪于她,並非如他所說的身不由己,而是從骨子里就對她厭倦畏懼,唯恐她糾纏不休。虧得她還如鬼遮眼一般,為了這個猥瑣小人甘冒風險化為人身。這一切努力犧牲,便如一個天大的笑話!

這般念頭在心中縈繞,青奴只覺心如刀絞,卻不甘在這負心小人面前表露出來,只是轉身快步離去,穿過條條回廊,想要一直這般走下去,而天大地大,卻似乎無一處可以容身。

府中家丁丫鬟見青奴這般惶惶無主跌跌撞撞模樣,俱是不解,忽然間齊聲呼喝:“小心!”

青奴猛醒,卻發現身子一歪,已朝著花園中的水池摔了下去!

此變一生,青奴驚叫一聲,不顧雙腕骨折,胡亂向周圍抓去,忽然間掌下按住一物,總算穩住身形,定睛一看,四周哪有什麼花園水池,家丁丫鬟?

她的手掌按住的是一張溫潤的花梨木桌面,所在之處卻是數月前前去尋狐妖三皮晦氣時待過的那個小酒館!

青奴錯愕地看著眼前含笑側坐的魚姬和身后的明顏、三皮,以及桌邊或倒或臥的一干沉睡的酒客,只覺得一身衣衫汗濕,所處之所還是籠罩在夏夜的溫熱之中。而原本折損的雙腕卻全無半點痛楚,似乎那几個月俗世之中的種種皆是黃粱一夢,全然沒發生過一般!

“這是……怎麼回事?”青奴開口問道,“全都只是一場夢嗎?”

魚姬微微一笑,“是夢,也不是夢,你所見所感俱是來自于你的本心,我的‘輪回釀’不過是幫你看到將來可能發生的事情,正視一些其實你心里早已明了卻無法正視的事情。倘若你無心抽離,你也可以在這場夢里真的度過一生。可是,你終究還是選擇了正視那些原本不願相信也極力說服自己不要相信的事實,那麼,夢也該醒了。”

“也就是說,我看到的是真的未來?”青奴澀聲問道。

“准確地說,是無數未來中的一個。”魚姬嘆了口氣,“未來太過虛無縹緲,人的本心卻是實實在在,無論是蒙翰、蒙俊,亦或你自己。以后的抉擇如何,至少你可以多几分把握,這點把握換三皮的小命,可還算公道?”

青奴沉默片刻,坦然一笑,“不算公道,因為還是我占了便宜,至少已經知道什麼人值得,什麼人不值得。”

“那你有什麼打算?”明顏在一旁忍不住開口問道。

青奴輕輕嘆了口氣,“我打算再向山神求一朵‘五華金蓮’,然后十五年后去江陵等一個值得我放棄千年道行的人。”說罷釋然一笑,轉身走出門去,片刻之間已消逝在夜色之中。

明顏看著青奴離去的方向微微發呆,開口問道:“掌櫃的,為什麼她還是要選擇放棄仙道,難道短短數十載的情緣當真如此重要,值得她義無反顧?”

魚姬淡淡一笑,“人生自是有情痴,她生就這等情懷,人道才是她最好的去處,强求仙道反而不美。”

話音未平,忽而聽得一陣低笑,原本一直伏在桌面的龍涯抬起頭來,全無半點昏睡之后的睡眼惺忪。

三皮后知后覺地拉開嗓門:“原來龍捕頭一開始就捂住耳朵裝睡——”話未說完,已被明顏在頭上敲了一記,“啰唆什麼?還不快去打盆水來,客官都橫七豎八躺在地上,莫非好看不成?!”

三皮聽得明顏言語,忍氣吞聲地下去,卻聽龍涯對魚姬笑道:“不知道掌櫃的‘輪回釀’還有沒有?”

明顏咧嘴一笑,“怎麼著,龍捕頭也想去看看有什麼人值得,什麼人不值得?”

龍涯微微嘆了口氣,“值得不值得,灑家早看得分明,只是有點貪心,想要知道未來究竟有沒有你……們。”那個“們”字出口,龍涯面帶微笑,看著桌子對面的魚姬眼中滿是溫暖的笑意。

魚姬張張嘴,卻不知應如何言語,微揚的眉目之間說不清是喜還是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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