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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瞌睡魚游走 -【魚館幽話·1】《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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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發表回覆 於 2017-12-17 09:47 編輯

魚館幽話·1 作者: 瞌睡魚游走

【內容簡介】:

北宋年間,東京汴梁東市尾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座稍顯簡陋的小酒館——傾城酒館,老板是一名美貌年輕女子,名字叫魚姬,店里先后收留了兩個伙計——明顏和三皮。這三個都是世人眼里的“妖怪”,一個魚精,一個狐狸精和一個貓妖。

圍繞著小小的傾城酒館,開始上演一幕幕鬼怪離奇,一樁樁恩怨情仇,情深處使人熱淚盈眶,悲憤處讓人拍案大罵,恐怖處令人毛發皆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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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0:3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相思藤

魚姬的酒館位于東京汴梁東市尾的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几丈見方的堂子,三張花梨木桌子,一個高高的陳木櫃台,一排過于簡單的酒架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粗陶器皿。器皿里都是酒,有的只裝得下一口水酒,有的卻可以塞得下一個昂長七尺的壯漢。

當然,這里做的是正當的買賣,所以這里的器皿里全都是酒,各種各樣的,香醇的,清冽的……不計其數。

櫃台卷簾后的廚房里還有各種下酒的佳肴,只要是客人說得出,這里的廚房都做得出來,是以盡管店面裝潢古朴,往來的酒客也是絡繹不絕。

正當市的時候,老板娘魚姬總是趴在那因年代久遠而顯得分外光滑的櫃台后面,偶爾慵懶地將目光游向街面,看看外面的別樣繁華。

這樣一個簡單得近似于簡陋的酒館難免會顯得有些冷清,特別是相對于對面的鎏金閣而言。

鎦金閣是汴梁城中最有名氣的青樓,包攬了天下最嫵媚最溫柔的姑娘,據說就連當朝的徽宗皇帝也曾經微服到此“体察民情”,留下過墨寶。而后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商賈走卒,都很樂意花銀子來瞻仰聖上墨寶,順道沾惹點皇氣。

所以,即使連日陰雨綿綿,對面鎏金閣的姑娘們也照樣在樓上揮舞著絲帕,招攬著來往的過客。雨點偶爾濺濕了姑娘身上的紗衣,半點春色外露,不由得讓走在街上的男人們心猿意馬,不自覺地邁開兩條軟綿綿的腿儿走進這溫柔鄉。

當然,也有例外的,比如說正撐著把油紙傘立在街心上那位。

這人已經立在那里快兩炷香時間,呆望鎏金閣上的春光一片,許久才挪步向那邊走了兩步,又困惑地停下,轉身走進了酒館,順手收起紙傘,轉身道:“掌櫃的,一壺離喉燒。”

魚姬抬頭一笑,“我道是誰,原來是龍捕頭。”說罷起身燙了一壺酒水,送到桌邊,順手端出四色下酒小菜,“龍捕頭快三個月沒來了,可是出公差去了?”

“不是快三個月,而是三個月零七天沒有嘗過傾城魚館的佳肴美酒了。”龍捕頭就著瓶口深深吸了口氣,兩筆濃黑的眉毛登時舒展開去,喃喃道:“能夠回來喝到這樣的酒,真好。”

魚姬緩緩移回櫃台后面,呵呵笑道:“看這嘴甜得,莫不是又有什麼趣事?說出來解悶也好。”

龍捕頭苦笑一聲,“掌櫃的好興致啊,果真要聽?”

“當然了。”魚姬揚聲道,“如果說得精彩,今天的酒錢就免了。”

龍捕頭微微嘆了口氣,“好吧,那麻煩掌櫃的先坐穩了……”

這個故事要從捕頭龍涯奉命追捕江洋大盜風麒麟開始說起。

三個月前,龍涯帶同四名捕快與風麒麟于貴州苗嶺地界狹路相逢。兩戰三百回合,未分勝負,最后風麒麟遁入密林,龍涯等五人追將進去,卻失去了他的蹤影,加上地形不熟,東轉西轉的,終于迷失了方向。

這四名捕快本是兄弟,都姓李,按年歲大小分別是李大、李二、李三、李四,雖然功夫不怎樣,倒還算伶俐。五人在林子里轉悠了一天一夜,雖然找不到出路,但林中的野兔飛鳥也是不少,以他們的身手倒不至于挨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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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0: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受寵若驚

直到第二天天亮,他們終于在密林深處發現了一條小路,山路泥濘,一串淺淺的腳印一直延伸至深山。

那腳印很淺,又皆是前掌著地,料想是輕功絕佳之人所留。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除了正在追捕的大盜風麒麟外,不做第二人想。

所以,他們很小心地尾隨而去,為了以防万一,龍涯在路邊的樹干上一一做了記號。誰知走了大半天,沒有發現風麒麟,反而看到了一座苗人的山寨!

一根根原木封圍而成的圍牆上蜿蜒著一層又一層的相思藤,遠遠望去青綠一片,煞是好看。

走到近處,便見著三五個苗家小姑娘在寨外追逐游戲,猶著小手唱著:“喬木來,喬木來,藤無喬木隨風擺。喬木生,喬木生,藤抱喬木好生根。寂寥空度數世老,未若相思一載春……”

龍涯等人久未見人煙,突然見了人家,心中自然欣喜,見几個孩子玩得正歡,正要上前相問卻突然吃了一驚。

因為那几個孩儿居然長得容貌甚是相似,都是一般冰雪可愛,好像是一胎同胞所生。見龍涯等五人走近,小姑娘們似乎是被嚇到,一個個快步奔進山寨,躲得遠遠的偷看。

山里孩子怕生也很正常,只是個個目光灼灼,興奮多過新奇。

龍涯等人無心與小孩子一般見識,于是徑自進寨想要尋人探問出山的路徑。

山寨不大,正中聳立著一座年代久遠的神殿,順著高高的破敗石階蜿蜒著的藤條,乍眼望去似乎那神殿是與無數藤蔓一起從地下破土而出,隱約透出几分詭異。

神殿附近零星地散布著一些茅舍,几塊田地,田間地頭几個苗家女子正在侍弄田地,一見龍涯等人,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熱情地接待了他們。

偌大的寨子里住著二十余戶人家,約莫四十余口人,大多都是十來歲至二十四五的年輕女子,個個生得嬌俏嫵媚。此外便是先前見過的几個幼稚女童和几個雞皮鶴發的老嫗,全寨上下不僅沒有半個男人,就連二十五歲以上的青壯年女子也見不到一個。

最奇特的是,那些美貌女子也和那些女童一般,容顏相似,若非年齡不一,只怕也會被誤認為同胞所生……

龍涯等人雖然覺得詫異,但女人們的熱情招待無疑讓人受寵若驚。這也很自然,倘若一個地方很長時間都只有一群女子聚居,突然進來了几個青年男子,必定一石激起千層浪。

龍涯向女人們打聽出山的路,卻被告知因山間氣候復雜,這几日瘴氣彌漫,人畜半點沾染不得。登高處抬眼一望,果然見來時山路已經白霧彌漫,就算是過去也看不清道路。如此一來,几人只得暫時留在寨中盤桓數日,等迷霧散去再走。

逗留于此,最舒心的便是那李家四兄弟,他四人不比龍涯時時憂心上命差遣,難以放開懷抱。

想這苗寨中美女如云,任憑挑出一個都可以將京城勾欄里的姑娘比了下去。況且苗女多情,不比的漢家女子矜持作態,自然是風情万種。

龍涯見那几人樂不思蜀之態,也懶得加以約束,只是此地種種不同尋常之處,也確實讓人有些不安。況且那走脫的盜賊說不定也在附近,于是宴罷離席,四處巡視一番。走出數十丈,還聽得到那喧囂鬧酒調笑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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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9 06:06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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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驚魂未定

步出苗寨,沿山寨木牆繞了一圈,似乎外面林間迷霧更濃,山中夕陽余暉卻依然透了進來,在木牆的層層藤壁上鍍上一片金邊。

如此拋開浮生,偷得半日閑暇本是件愜意的事。

不過細細看來,那原木拼就的木牆倒是很奇特。每棵都是人腰粗細,樹皮龜裂,紋路密布。而每一棵之間卻無半個楔子木釘,似乎只是豎直地靠在一起,全憑外面纏繞生長的蔓藤固定牢靠。

再仔細看卻發現那蔓藤四處纏繞,只見蔓葉而不見其根,好像是自原木內生出來的一般,只是勒得很緊,全都陷在樹皮里,也無怪木樁上裂痕道道,顯出不同的扭曲裂紋。

龍涯正想湊近了看看,卻聽得一個柔媚的女聲:“原來龍爺在這里。”

循聲望去,正是先前席間坐在身旁的苗家姑娘沙蔓,于是頷首微笑答禮。“沙蔓來請龍爺回寨,這里入夜后有很多野獸出沒。”聲甜人美,相信沒有几個男人可以拒絕她的請求。龍涯想都沒想就隨她回去,由沙蔓安排住所休息。

異地而居,終是睡不踏實,歇至半夜,便聽得旁邊茅屋窸窸窣窣,似乎是有人走動。龍涯習慣性地翻身掠到窗邊,果然見李四鬼鬼祟祟地自屋里出來,一個人向那神殿走去,行不多時,暗地里閃出一個窈窕的身影,似乎是眾多苗女中的一個。兩人見了面,親昵地摟在一起,沿著台階走向神殿……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自然是做不出什麼好事。大宋雖禮法森嚴,但這几個哥們也都是時常在勾欄里廝混的主儿,在這荒僻之地哪里還有什麼顧忌?

“狗男女。”龍涯訕笑啐了一口,也不理會,只是轉身回到床上,繼續睡。

又過了兩個時辰,又聽得有人在敲旁邊的窗戶,想來又是些個美艷苗女難耐寂寞。果然,窸窸窣窣一陣之后,又聽得一陣腳步聲響,似乎又是朝神殿方向去……

龍涯暗笑,心想那李四還沒回來,又去了個急色鬼,兩廂撞見只怕是好看。事不關己,也懶得理會,索性一覺睡到大天亮,早上起來神清氣爽。

出門活動活動手腳,見外面的田里已經有不少人在勞作,沙蔓的裙擺衲在腰間,露出一雙光潔勻稱的玉腿,說不出的嬌媚。

龍涯的眼睛哪里還移得開去,只是抄手靠在門柱上。

突然,沙蔓驚聲尖叫,在那田中蹦跳掙扎,似乎是遇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龍涯飛掠過去,一手挽住沙蔓縱身而起,只見沙蔓右腿鮮血淋漓,居然被什麼東西撕去了雞蛋大小的一塊皮肉!

只聽“吱”的一聲,土里躥出一只身長過尺的碩鼠,勢頭甚是凶猛!

龍涯的刀向來很快,一刀出手,那碩鼠登時身首異處,血水漫過田地,將泥土染成深褐色。

沙蔓驚魂未定,被其他苗女扶到一旁療傷,行至几步之外卻又轉過頭來,臉上帶著莫名的神情,說不清是感激還是什麼……

龍涯目送沙蔓遠去,心想這等嬌柔的女子留在這荒僻之地,著實難為了她。正自胡思亂想,卻聽得背后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龍爺……吃早飯……”

龍涯本是習武之人,很少有人能夠這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背后,聽得這個詭異非常的聲音,不由心頭一顫,猛地回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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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0:55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只字不提

只見一張風干橘子皮也似的老臉上掛著一絲詭異的笑意,正是這寨子里最老的藤婆!

突然看到這樣一張老臉,很少有人不被嚇住的,龍涯倉皇應了一聲,卻聽得旁邊一陣竊笑,那几個女童蹲在近處,相似的小臉上帶著同樣的譏誚神情,只是那眼神卻不知道為什麼總讓人背后陰惻惻的,極不舒服!

龍涯雖然見怪,但也無意與几個小孩子計較,再一轉頭,藤婆已經走得遠了,看似顫顫巍巍,轉眼卻在十余丈外!

龍涯定了定神,心想這里處處透著古怪,終究不是長留之地,還是早點帶齊那四個跟班,另覓一條出山的路為好,于是他徑直走到那哥四個住的茅屋,開始叩門。

敲了許久,門緩緩打開,李大那張還沒睡醒的臉出現在門口。

“快叫你那几個兄弟起來,有事做!”

“他們不是早就起來了嗎?”李大打了個呵欠,口里冒出一股酒臭味,看來是昨晚飲過頭,宿醉未醒。

龍涯嫌惡地捂住鼻子,一把推開李大走進屋去,只見鋪開的竹板上散亂著些個官帽外袍,那三人果然不在這里。

“奇怪,難道那三廝昨晚出去了就沒回來?”龍涯心頭生疑,抓起榻上的官帽擲在李大身上,“趕快收拾妥當,再去尋那三個!”說罷起身踱了出去,遠遠看到眾苗女在壩場上攤開桌子准備吃飯,再仔細一看,似乎是少了几個人,想來便是那三個尋李四等人廝會的苗女。

席間也無人談及失蹤的几對男女,龍涯心知有古怪,也不好相問,只是飯后帶了李大私下查訪,整整一天,依然無果。

這山寨位于密林正中,似乎只有來時的那條小路通向外面,林間白霧彌漫,果然是出去不得!

入夜回到山寨,那群苗女依然如同昨晚一般熱情款待,對那几人的下落依舊只字不提。

李大不知頭儿的顧忌,也沒把兄弟們失蹤的事放在眼里,只顧與苗女們飲酒作樂,放浪形骸。龍涯隱約之間有些不好的預感,在席間虛與委蛇一番便早早回房休息,打算天色盡黑再暗自查探。

果不其然,時過夜半,又有人在敲旁邊茅舍的門!

龍涯隱在窗后望出去,一個美貌女子叩開李大的門,兩人摟抱親熱,說不出的輕憐蜜愛。李大本欲拉那女子進房,卻見那女子含羞掩口偷笑,遙指神殿。

不多時,李大果然跟隨那女子向神殿走去!

龍涯疑心暗起,昨夜那三個不爭氣的東西挑那地方鬼混還可以說是為了避嫌,今晚那茅屋只有李大一人,實在沒有理由舍近求遠!

失蹤的几個最后都是隨苗女去了神殿,雖然几個嬌滴滴的女子不可能對几個練家子有什麼威脅,但是現在看來,似乎是那神殿里有古怪!

龍涯悄無聲息地尾隨在后,遠遠跟了過去,剛剛到了門口,便聽到一陣喘息呢喃。

很普通的石屋,壁上頂上纏繞著許多粗細不一的藤蔓,正中的頂上開了個寬約一丈的空洞,一束煞白的月光投射進來,照亮了石屋正中央的圓形祭壇。祭壇上的兩人早已經歡好成雙,兩具赤裸的身体彼此糾結,在這暗夜的月色下透出一片瘆人的蒼白!

這樣窺人隱私始終是不好,龍涯雖然樂意觀賞這等活春宮,也不好再靠過去,只是遠遠打量著那神殿中其他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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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1:0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藤婆

很奇怪,說是神殿,除了那個祭壇外,根本就沒有供奉任何神祇。只在東面角落里靠著三段一人高的原木,也和寨外木牆上的原木一般爬滿了相思藤,只是在中間高高鼓出一塊,遠遠望去就像是立著三只大大的紡錘。

此外也沒有什麼古怪。

聽得李大喘息漸沉,想是銷魂蝕骨,欲罷不能,龍涯暗笑,轉眼望去,只見那女子柔美白嫩的胳膊正環在李大頸項,說不出的恩愛纏綿。

突然,令人驚異的一幕出現了!

那女子嬌柔勻稱的雙臂突然暴長數丈,變得蜿蜒細長,如同藤蔓一般纏住了李大的脖子!繼而攀升而上,緊緊勒住何大全身!力道之大,居然讓李大半點動彈不得!

那女子的身体突然變成一片慘綠,腰腹等處也蔓延出藤條也似的東西,衍生速度驚人,眨眼之間已經將李大緊緊捆住,甚至無情地勒進了皮肉之中!

龍涯在殿外窺得這等可怕情形,不由目瞪口呆,卻見著那女子的雙腿也起了變化,彼此交錯盤旋,一拔數丈高,牢牢地攀在石頂之上,瞬息之間已經將李大倒吊在半空!

可憐李大一時未曾斷氣,卻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只是徒勞地挪動著,血水順著他身上的藤蔓枝條而下,“啪嗒啪嗒”地滴在下面的祭壇上!

那女子的身形早已經不形,如同一個蛹一般將李大緊緊包裹在內。而李大溢出的血水無疑是滋養了蔓藤的生長,于是繁衍得越發密集,將李大包裹得越來越密,只露出一張驚恐絕望痛苦而扭曲的臉,因為失去了血氣而漸漸干枯黯淡!

很明顯的,李大已經死了,過程也不過轉眼之間。

任何人看到這等恐怖情形都不可能鎮定,龍涯也不例外。當他乍然醒悟准備逃離的時候,背后傳來一個陰惻惻的聲音:“你看到了?”

龍涯猛地回過頭去,卻被來人先下手為强,一把推進了神殿!

當他站穩身形回過頭去,只見藤婆佝僂的身影立在門口,說不出的陰森恐怖!

“嘖嘖……等了六十多年,總算等到一個自己送上門的。”藤婆顫顫巍巍地走了進來,一接觸到頂上投射下來的月光,登時喳喳作響,那蒼老之軀如同一大叢藤條一般四下激射開去,交錯織就一張藤網,向龍涯呼嘯而來!

龍涯仗著身手靈活,一一避過,那枝條一旦挨到了地面,便生了根,又從地上繁衍而出,似乎是無窮無盡,不一會儿,整個大殿有一半都長滿了藤條,石門也早被封住!

龍涯無奈只得退向東面角落,到了近處才發現那角落里的巨大紡錘狀物体上都有著一張恐怖的臉,雖然已經扭曲得不成形,卻依稀可以分辨出正是昨夜失蹤的李二、李三和李四!

很快那吊著的李大也會和他們一樣,變成這山藤包裹下的木頭!

此時此刻龍涯才想到,那天在木牆中的原木上看到的裂紋圖案是什麼,就和他們一樣,是一張張扭曲的人臉!

如此思慮之間,一條柔紉的粗藤已經席卷而來,緊緊縛住了他的雙腿,只是伸縮之間,已經將他拉得摔倒在地,然后一股巨力襲來,他已經不自覺地被拖向那片繁茂的藤蔓!

即使是拔出鋼刀直插地下也無法制止倒滑之勢!

眼看藤網越來越近,突然閃過一片刀光,那粗藤登時斷裂開來,帶出一陣懾人的嚎叫!

旁邊伸過一只手將他拉起來,轉頭一看,卻是沙蔓!

沙蔓的一手拉住龍涯,一手扯住一根屋頂倒垂下來的藤條,一蕩而起,轉眼間兩人已經自頂上的洞口躍了出去,落在屋頂上。只聽得下面嘶吼連連,那糾結的藤條似乎想要自空洞噴涌而出,卻始終衝不出來。

“你放心,只要在神殿里現了形,除非是能夠成功轉生,不然她是永遠都出不來的。”沙蔓怔怔望著下面蔓延的藤條,眼里泛起一絲悲哀。

“你們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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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1:2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雙生花

“不知道。”沙蔓搖頭茫然道,“很久以前我們就已經在這里了,一生二十五載,如果不能在二十五歲之前尋著喬木依托轉生,就會和藤婆一般形容枯槁,難以再尋到可以依托的喬木。”

“可是那是人,不是什麼喬木!”龍涯沉聲道,“我那四個下屬……”一時悲憤于胸,卻說不下去了。

“他們已經是喬木了。女人如絲蘿,男人如喬木,不這般纏繞,何來相思無盡?”沙蔓淡淡地說道,“很快就有姐妹轉生了,然后再不斷重復,生生世世皆逃不出這一輪回。縱使早已厭倦這般宿命,卻是無可奈何……”沙蔓聲音輕柔,在龍涯聽來卻說不出的落寞。

“你為什麼救我?”龍涯顫聲問道。卻見沙蔓撩起裙擺露出那勻稱的小腿,右腿上還有一塊雞蛋大小的疤痕,正是白天被那老鼠咬的傷處,不想這一天時間就已經結疤,只是那疤痕呈墨綠色,倒更像植物蔓藤的斷口。

“你走吧,不然就來不及了。”沙蔓抬手遙指寨外那條隱在密林深處的小路,“出了寨就不要回頭,閉著眼走,出了林子才可以睜眼。”

下面的茅屋大多亮起了燈火,想來已經驚動了不少人。

龍涯知道此時不走,等到人都出來了就再也出不去了,于是縱身自屋頂躍了下去,快步奔到寨門口,驀然回過頭去,只見沙蔓立在屋頂,在月色下溫婉如仙子,眼波流轉處依稀透出几分了悟,對他微微一笑,旋身落入神殿之內!

然后,他看到那神殿中又蜿蜒出許多青藤,和先前藤婆的藤蔓糾纏在一起,將神殿的大門緊緊封住!

沙蔓在他的眼前化成了青藤,從此再也沒有了那個聲音輕柔的女子。

龍涯茫然立在那里,看著那些個苗女們自四面八方奔向神殿,發出絕望的嘶叫。他驀然回過神來,邁步向那小路奔去,閉著眼睛,不停地追問自己:“她為什麼如此……”

這夜特別漫長,等到他閉著的眼睛感應到光線的時候,他已經回到了兩天前的路口,那路邊的樹干上還留著他進林之前留下的記號,只是早已經斑駁開裂,刀口布滿了浮土,似乎在那里已經不止兩天。

回顧身后那條煙霧密布的小路,泥濘的地面上浮現著許多規則或殘缺的腳印,有他的,李家四兄弟的,還有之前不為人知的無數行人的腳印,都是朝著密林深處而去……

只有他的腳印是從林中蜿蜒而出。

龍涯跌坐于地,呆望著那條神秘的小路,迷惑著種種的迷惑,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那日聽的那些女童們所唱的歌:

喬木來,喬木來,藤無喬木隨風擺。

喬木生,喬木生,藤抱喬木好生根。

寂寥空度數世老,未若相思一載春……

龍涯說罷自酒壺中斟了一杯離喉燒,正要送到唇邊,卻又突然停住,沉聲道:“等到我尋著方向出了苗嶺,回到鎮上,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經過了兩個多月,而我在山中其實也只有兩天多而已。”

魚姬微微一笑,自酒架上取出一盞小巧玲瓏的白玉瓶,移步桌邊,“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也難怪龍捕頭身涉其中而不自知。”她伸手自龍涯手中取出酒盞,一揚手將酒水傾向街面,“聽了這麼精彩的故事,光請龍捕頭喝離喉燒似乎太不夠意思了。”說罷將白玉瓶中的酒漿斟入酒盞,放在桌上。

那杯中酒水青翠欲滴,龍涯輕抿一口,只覺滿口纏綿,迂回之中更帶几分苦澀。

“這是什麼酒?”

魚姬含笑將白玉瓶放在桌上,徐徐移回櫃台后面,“這酒……就叫相思。”

龍涯聞言心中一動,取過酒瓶一看,只見白皙透光的玉瓶中浸著一小段纖細的青藤,襯出一汪動人的幽碧……

鹿台崗離開封不過百里,只是一片人跡罕至的樹林,林間某些角落里殘存著一些殘垣斷壁,零星散落草間的破碎琉璃瓦片上還依稀透露著舊日的繁華。

這里曾經有世間最豪華的宮闕,最惑人的美人,最無道的君王,然而一切都流失在時間的洪流里,統統化做了塵土。只有兩千年前那把燃盡一切繁華的火,在世人心頭留下一點點回憶。

這里的一草一木三皮都很熟悉,因為從出世到現在,他已經在這片林子里住了几百年。對一只妖狐而言,几百年的光陰實在算不了什麼,或許再這樣混個几百年,他也可以和先輩一樣功德,在天庭謀得一席之地,得享人間香煙。前提是,他必須看守好那密林深處的一株妖花,直到傳給下一代。

花名雙生,傳說是一代妖姬妲己伏誅之前的眼淚所化,秉承天地忿怨之氣所生,絕非尋常之物。如果將人的貼身之物埋在根下,誠心禱告,求得一夜花開,再摘花而食,就可以獲得與之相似的容貌,恍若雙生,甚至從此與此花同壽,不老不死。

當然,知道這些的人不多,所以三皮的日子過得很悠閑,每日按例巡視一番后,三皮通常是捏著縮地成寸的口訣去到百里之外的開封找樂子。

作為一只將會位列仙班的狐狸,傷天害理的事情是不能夠做的,但狐性所定,戲弄世人的劣根性總是難改,更免不了要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

只是夜路走多了,通常會遇到鬼。比如上個月在一家小酒館里偷酒喝,卻不知道怎麼醉得一塌糊涂,結果現出本相讓人給擒住吊了一夜。直到替人家洗了三天盤子,還扣下一條尾巴才讓走路……

這等丟人的事情,他當然不會到處去說,只是定期要回去打雜抵酒債來贖回尾巴,卻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更要命的是每次去他都會忍耐不住再要一壺那里的美酒,就這樣,欠的酒債如同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所以每次看到那老板娘的笑臉,三皮總是忍不住想到會不會是讓人給下了套子。這對于向以精明見稱的妖狐而言,確實是有些傷自尊。只是事已如此,也別無辦法,唯有退一步想想,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當是打發時間也好。

但是這活儿有時候也不輕松,尤其是有人在那酒館擺了三天流水席之后。三皮耷拉著累得快要抽筋的兩只爪子回到洞府,攤在青石床上暗自咒罵那無良的老板娘。好在這几天的勞苦終于還清了前債,在回來的路上,早已經無數次賭咒發誓不再靠近那酒館三里地之內,以免再受荼毒……

三皮翻了個身,打算補一覺,卻聽得外面林間沙沙作響,不由得嘆了口氣,心想那家伙三天一鬧,當真是風雨無阻。無奈起身掠了出去,剛出洞口,頓覺一道勁風自上而下,直取頂門!三皮一閃落在五丈之外,揶揄道:“看來今年的桃花挺旺……”

金光一閃,跳出個鵝黃衫子的少女,大約十五六歲年紀,明眸俏顏卻微含怒氣,“死狐狸精,又在鬼扯些什麼?!”

“我說的是事實,你每隔三天便來糾纏一次,那個……嘿嘿,還真有點不好意思。”三皮細長的眼睛几乎眯成兩條縫,心里美得開了花。

這只叫明顏的貓妖半個月前曾到這林子來盜雙生花失手被擒。三皮見她生性率直,也沒有為難她,小小戲弄一番便放她離去,此后那明顏每隔三天就來闖林,這次已經是第五次了。

說也奇怪,那貓也不過百余年道行,自然不是他對手,若是尋常妖怪,失敗一兩次也就知難而退了,而這般一再失手卻照樣卷土重來的的確少見。

明顏見他這般調侃,哪里按捺得住,亮出手中鋼爪飛躍而起,只想狠狠地抓那痞子狐狸几下,人未扑到三皮面前,突然聽得一陣狂躁的犬吠!

世上的貓沒有不怕狗的,明顏大驚之下登時現出原形飛扑上樹,四只爪子深深摳進樹干,只嚇得瑟瑟發抖!

這般狼狽地盤踞樹上,半晌之后聽得樹下那狐狸哈哈大笑,明顏才知道又上了那狐狸的惡當,于是松開爪子恢復人形,一雙碧泠泠的眼睛直瞪,几乎要冒出火來。

三皮心頭暢快非常,正覺著這丫頭很是有趣,突然見那丫頭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手一揚,一圈雪白的套索脫手而出,如同一條凶猛異常的白蟒,飛卷而至!

三皮起初也不以為意,不料那繩索似乎是有生命一般,飛速翻卷,三皮躲閃不及,登時被綁得嚴嚴實實,如同端午節的粽子一般。

三皮心頭一沉,想要運氣掙斷繩索,誰知那繩索並非尋常物事,柔韌非常,任憑他如何掙扎,也只是縛得更緊而已。如此一來,三皮不由心頭大駭,心想那丫頭不知道從哪里弄來這玩意,好生厲害!

掙扎之間那貓妖明顏早已經笑嘻嘻地自樹上躍了下來,撿了根樹枝在三皮背上捅了捅,就像在耍弄一條毛蟲一般。

“知道厲害了吧,這可是蜃須煉就的捆龍索,便是那深海里的蛟龍也照樣擒得住,何況只是你這臭狐狸。”明顏笑得很是得意,本想好好作弄他一番,卻突然想到正事要緊,于是起身直奔密林深處,奔出兩步回過頭來喝道:“等會儿再回來收拾你!”只留下三皮哭笑不得卻又無可奈何地趴在地上,看著她越跑越遠……

明顏矯捷地穿過樹枝的間隙,向林中跑去,只覺得越深入林子,周圍就越黑暗,四周彌漫著枝葉腐爛的味道,起初還不時聽得林間的鳥聲蟲鳴,到后來卻漸漸歸于沉寂……

她向來膽子不大,但是一想到悲戚的木家二老,卻彈跳得越來越快。

她本是只無牽無掛的妖怪,百余年間,從蒙昧到入道,百年修行只為有朝一日可以脫離輪回之苦。這是每個妖怪都夢寐以求的,只是要達到卻很難。

在靈台未開前避開種種天敵,修養壽延很難,在脫胎換骨的時候要避開雷霆天劫更難。

她知道天劫將至,所以才離開清修之地,遁入紅塵凡世,希望可以憑借人氣庇佑躲過劫數。

那個時候,她遇到了木夫子一家。木夫子是東市清水書院的先生,為人謙厚儒雅,深受坊間的尊敬。老兩口年事已高,膝下惟有一個女儿名叫屏雁,年方十四,秀麗溫婉,老兩口待她如珠如寶,一家人和樂融融。

或許是貪戀人世的溫情,明顏不由自主地留在了木家,日夜陪伴木家二老和屏雁,日子也算過得逍遙自在,几乎已經淡忘了雷霆天劫的事。

直到那一天,屏雁小姐帶了她上白馬寺進香,回來途中正遇上了旱天驚雷。拉車的驢子不堪驚嚇,狂奔不止,卻將她和屏雁小姐一起顛下了驢車!

一直畏懼的雷霆天劫因為屏雁的庇佑而度過,而屏雁卻已經香消玉殞,這對年邁的木家老夫婦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

而她……

她沒有起死回生的能耐,但至少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借助那傳說中的妖花變成屏雁的容顏,也許可以緩解二老喪女之痛,報答救命之恩。而今几經波折終于放倒了守花的妖狐,一直焦慮的心也可以放下了。

這般心事重重,不知不覺面前的一切突然變了模樣。

面前的密林突然空出了一大塊灰白的石地,大約十來丈見方,正中的一堆亂石叢中生長著一株低垂的植物。

無葉無枝,只是若干細細彎曲的根須糾結在一起,泛著幽幽的藍光,低垂的花萼如同在俯看冥冥眾生。細長交錯的花瓣如同一雙絕美的素手纏繞相握,外面一層是極為蠱惑的妖紅,而中間的卻是素白如雪,別樣風情。

這就是那傳說中不老不死的妖花——雙生!

明顏不由自主地呆立在幽暗中,目不轉睛看著這朵妖異瑰麗的花,那幽幽的光似乎在不斷蠱惑她的心,泛起几絲別樣的陰暗!

她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定了定神,心想這花果然古怪,還是少看為妙,埋頭走到亂石叢中,移開碎石,露出根須,將從前屏

雁貼身的香囊小心地放在根下,閉目默默禱告……

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聽到了一陣急速的腳步聲正由遠及近。明顏慌忙起身潛入黑暗的樹林中,心想莫不是那臭狐狸脫困而出了,索性等他到了近處直接敲暈,省得礙手礙腳。

不料,來人到了近處,卻並非那只名叫三皮的狐狸。

那人整個都裹在一件破舊的長麾里,埋頭而行,根本就看不清楚臉,唯一可以確定的那人是一個女人,因為那破舊長麾根本掩飾不住婀娜多姿的身段。

那女人走過明顏藏身的樹叢,目光落在石叢中的妖花上,霎時似乎凝固了一般,片刻之后顧不得碎石叢生,几步踉蹌扑倒在碎石堆上,迫切地伸出手去。就在快要接觸到花莖的時候,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强行克制著自己的衝動,緩緩收回手來……

“天啊……天啊……”她喃喃地念叨著,那破舊大麾深深掩藏著她的臉,看上去說不出的陰森。她小心地自懷中掏出一把黃木梳子,仔細將它埋在花下,低聲禱告:“信女憐芳誠心叩首,望大仙恩賜仙物,助信女得換新顏……”

明顏聽得不是很真切,想想自己費了不少心力才到達這里卻突然冒出這號人物來,倒是有點頭痛,正在尋思怎麼打發這個不速之客,突然一聲空響,一物自頭頂呼嘯而過!

還未反應過來,就聽得那個自稱憐芳的女人一聲悶哼,扑倒在碎石堆上,背后赫然插著一支三尺鐵箭,那箭勁力奇大,已然穿胸而過,將那個名叫憐芳的女子結結實實釘在了地上!

林間傳來一陣低沉的笑聲,陰狠之中卻滿是快意。只見那陰暗處踱出一人,和那憐芳一般打扮,只是身材甚是魁梧,隔著大麾甚至可以清楚看出肌肉的輪廓!

然而,那卻也是一個女人,而且是個容貌相當標致的女人!只是她的身材比男人更男人,一望之下,只會讓人望而生畏。

憐芳倒在自己身体里流出的血液所彙集的一片血腥之中,費力地轉過臉來。此時此刻,明顏終于看清了她容貌,只是恐懼更多了一層!

那也許已經不能算是人的臉了,枯槁干裂,深褐色的肌膚如同龜裂的老樹皮,一對瞪得滾圓的眼珠似乎要從眼眶里滾出來一般,發出瘆人的光……

這張比鬼怪還要可怕的臉卻屬于這樣一個身材極度婀娜的女人憐芳!

“是你……你還沒……”憐芳的聲音在顫抖,似乎已經驚懼到了極點。

那個比男人還要男人的女人沉聲道:“我還沒死嗎?看來姐姐你很失望啊……”她慢慢走到憐芳身邊,伸手握住那只穿透憐芳胸膛的長箭,嘴角浮起一抹殘酷的微笑,“姐姐很難受吧,茹芬幫姐姐拔出來……”說罷作勢要拔。

想這穿胸之箭要再拔出來只怕更痛不欲生,說不得一下就要了人的性命,憐芳可怕的面龐更是扭曲抽搐。那名叫茹芬的女人似乎是存心要折磨于她,也不一下子拔出長箭,只是稍稍一提,只痛得憐芳慘叫一聲,几乎背過氣去!

茹芬抓著憐芳的頭發將她提起來,與自己面對面,臉上帶著快意,“姐姐一定想不通為什麼整個寨子都燒光了,也早看到了我的屍骨,我還能夠站在這里和姐姐說話。”

憐芳怨毒的目光死死盯住茹芬的臉,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

茹芬面上露出几分興奮的神情,興趣盎然地說下去:“因為燒死的那個是阿寬,是那個搞得我們姐妹反目的阿寬。姐姐,你最愛的男人死在你的手上,而茹芬最愛的男人也替茹芬死了,現在咱們終于扯平了……”

“賤人……你好狠心……”憐芳的瞳孔猛地一縮,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恨恨咒罵道,体內的血液依然不斷地浸入身下的碎石堆,帶起几絲麻痹。

“啪!”茹芬一巴掌扇在憐芳面上,咬牙道:“再狠也狠不過你!你一心只想搶走阿寬,居然對自己的親妹子下蠱,讓我長成這般男不男,女不女!”

憐芳嗆了口血水,仰面干笑,“那我這張臉……又……又是誰做的好事……”說罷,氣息急促起來,猛烈抽搐几下不再動彈。

“我只是以牙還牙。”茹芬眼見憐芳已經斷了氣,早已經分不清是悲是喜是怒是怨,放開憐芳的屍体,跌坐一邊,呆坐半晌……

明顏雖然是個妖怪,而眼前的一切殘酷景象卻只讓她心底發寒,早不知如何是好。

只聽那茹芬幽幽嘆了口氣,喃喃道:“姐姐,你我一胞所出,本當一般無二才是,偏偏為了個男人搞得不人不鬼……卻是何苦?……

既然你已經去了,事情也應該了了。”她自憐芳腰間取出一方羅帕,小心翼翼埋入雙生花下,人卻后退几步閉目叩拜,口中念念有詞:

“信女茹芬誠心叩首,是年為姐所害,男身女相,難立足人世,望大仙恩賜吾姐之身……”

明顏見狀,心想自己費了這麼多工夫才找到雙生花,總不能就這樣給了這弒姐的惡人,這廂叫苦不已,卻突然覺得腳下一陣地動山搖,眼前一片紅光,定睛一看,卻是那高立石叢之上的雙生花正在舒展花萼,一片片原本糾結的細長花瓣如同一雙張開的手掌,再也不是紅白相間,而是一片妖異的血紅!

那茹芬眼見雙生花開,心想此番終可以了卻心願,正要伸手去摘,不料那花萼居然一分為四,如同一張可怕的嘴,一下子緊緊叼住了茹芬的手腕!

待到茹芬感覺到不對勁儿的時候,一切已經遲了!

在茹芬凄厲的慘叫聲中,花莖上的根須毫不客氣地扎進了她的身体,又從鼻子、耳朵和口里冒將出來,根須到處,鮮血瀝瀝而下,勢如生吞活剝一般!

明顏雖不喜其陰毒,但一個活人在面前遭受如此可怕的事情,總是看不下去的,正要上前幫忙,卻發現石叢中那個名叫憐芳的女子的屍身已經大半陷入了尖銳的碎石中,仿佛那里只是虛浮的流沙,而非堅實的石灘!

茹芬的慘叫聲越來越大,只見她身上的肌膚裂開了許多長長的血口,在血液的流淌下,似乎有什麼東西要衝破那脆弱的皮囊,昭示人前一般。

終于,她胸膛裂開一條狹長的裂縫,而扒開那條裂縫的卻是一雙灰白的手,從身体里面狠狠扒開,就像在黑暗中關得太久的人向往外面的陽光天地一樣!

先是手,然后是手臂,接著是頭和腳,最后是身子。從她体內爬出來的女人,有著曼妙的身材和魔鬼一般的臉,睜開灰白的沒有瞳孔的眼睛,發出凄厲的叫喊,赫然是那剛剛咽氣的憐芳!

身体被撕裂的茹芬依然沒死,只是眼睛早沒了神采,變成了死一般的灰白。兩具慘淡得可怕的軀体彼此糾結在一起,正如當年兩人尚在母腹中一般,只是再也分不開去……

那妖艷的雙生花高高地立在兩人糾結的身体上,就像一位君臨天下的女王,高傲而殘忍。而那對姐妹已經成了女王坐下的八腳怪獸,一如碩大的雙頭蜘蛛!

任何人看到這般恐怖的景象,都只會有一個決定,那就是盡快地逃離。何況那頭八腳妖物已經發現了明顏的存在,轉眼間已經向著她藏身的位置扑了過來!

明顏本來就是只膽小的貓,所以她逃得很快,這是貓的本能。

捕食血食也是這妖物的稟性,所以它沒打算放過這塊新鮮的血肉,于是八腳著地,緊追明顏而去!所到之處,便是碗口粗的樹也如筷子一般折斷,還帶起一陣熾熱,將林中枯木一一點燃,不多時,已經彙成一片火海!

明顏逃出內林,只見那三皮依然被捆龍索所困,倒在地上動彈不得。明顏快步奔過,聽得后面怪物吼聲漸近,心想那狐狸雖然嘴賤了點,終不該喂了八腳怪,于是又快步奔了回去,伸臂扛了就跑!

三皮如何不知情形凶險,心想這般危急她還記得回來救我,當真是難得,但是就這麼扛著跑也未免太笨了一點……于是清了清喉嚨:“那個……不如把我放下來一起跑還快點。”

“給我閉嘴!”明顏沒好氣地吼了一聲,腳下絲毫不敢怠慢,無奈扛著個人,到底是快不起來,而后面的妖物卻越追越近了。

“那東西……怎麼辦?”明顏尋了棵合抱粗的高樹,一躍而上,將三皮放下,一時間沒了主意。

好在那妖物爬樹的本事不怎樣,只是被挨到的樹皮都開始劈啪作響,煙霧繚繞,若是拖得久了,只怕沒等它爬上來,就燃成一堆烈火了。

雖然三皮沒有親眼看到事情的發生,但身為雙生花的守衛者自然知道其稟性。

當年妖姬妲己受命女媧,迷惑紂王,亡其江山,只因一己私欲禍害了不少人,最終被推上斬妖台,卻始終心有不甘。這般怨憤之氣化為淚水墜落此地才有雙生花,時時不忘脫困而出,報復世人。女媧本可將之毀去,奈何怨氣太重,有傷天和,所以在林中設下結界封印,並委派其后人供奉看守,希望能夠化解怨氣,而雙生以花之形則無法脫困,必須假手肉身。而那對的姐妹互相殘殺,血肉皆帶戾氣,正巧讓雙生花沾上,才會變成這種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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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1:4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忘情草

況且,三皮也知道以自己的道行只怕不是那花的對手,聽得明顏念叨了几句“怎麼辦”后,突然心頭靈光一閃,“你這捆龍索倒是個寶貝,不妨試試,只要暫時困住那怪物,我就有法子對付!”

“說得也是……但是這個是人家借的,要是……”明顏躊躇道,手里卻已經捏了個“松”字訣。原本綁在三皮身上的繩索陡然松脫,盤回明顏手中。

“要是死在這里,誰的東西都不用還了,壞了損了,大不了咱去偷一條還你。”三皮活動了一下手腳,“等我出聲就放捆龍索。”說罷一個翻身躍了下去!

那八腳妖物哪里見得活人?發出一聲尖厲的嘶叫,飛彈而起,凌空向三皮扑去,帶起一股刺鼻的腥味。

三皮見其來勢凶猛,慌忙一縱身,快速閃避開去,只覺得勁風奇大,炙熱非常,若是不小心讓它扑到,只怕登時烤得外焦里嫩。這一驚之下哪里還敢停留,登時撒開兩條腿飛奔。

那怪自然緊跟過去,縱然八腳長短不一,跌跌撞撞,然而彈跳力卻甚是驚人,一個起落就是四五丈,饒是三皮身手矯健,也好几次險象環生!

一路狂奔,眼見洞府已在近處,三皮心念一動,飛身躍向洞口,一滾身進了廳內。

那怪自然是緊跟進去,張牙舞爪之間將洞門堵住,想要來個甕中捉鱉。

只可惜三皮是只狐狸,狡兔尚有三窟,更何況是比兔子狡猾許多的狐狸。

三皮眼見那妖物中計,大吼一聲:“動手!”將身一縮,現出本相,赫然是頭通体雪白的銀狐,一縱身,已然從石洞頂上的窟窿中躍了出去!

那怪發覺上當,正要自洞口退出,卻早已經來不及。只見那洞口早已經張開了一張雪白的繩網,一觸之下鋪天蓋地地向那怪籠罩過來,登時將那各自張揚的胳膊腿腳綁得嚴嚴實實!

想那妖物渾身熾熱難當,偏偏碰上這不過小指粗細的繩索卻無半點作用,只見它被縛成一團肉球,在地上翻滾嘶叫,越掙扎那細繩就勒得越緊,甚至嵌入皮肉,勒痕處泛起一連串猩紅的血泡,整個洞中都彌漫著一股腥熱的焦臭,聞之作嘔。

“好家伙,果然有用!”三皮早已經恢復了人形,手中更多了一把鋒利的長劍,瞄准那雙生花細細的花莖,一劍斬了下去!

只聽得一聲歇斯底里的狂吼,震耳欲聾,那雙生花應聲而落,一股深紫色的血水自斷口處噴涌而出,那堆糾結的畸形肉身如同一攤稀泥一般垮塌下來,最后化為一攤絳紫色的血……

三皮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抹抹額頭的汗水,只見那飄落在地的雙生花也在漸漸凋零慘淡……

這朵凋零,再過三五七年,又將有新的從那亂石中長出來,在這永生不死的結界中幽閉禁錮下去,等待新的罪惡賜予它,或者洞徹了悟,得到最終的寬恕。也許,這就是它早已注定的宿命……

明顏滿面愁容地收回捆龍索,心事重重地撿起那凋零于地的雙生花,無言以對。

“為什麼你這麼在意這朵花?”三皮不解地問了一句。

明顏緊緊攥著那朵凋零的花,轉頭看了他一眼,一起出生入死過后,也不再隱瞞,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遍,末了嘆了口氣:“可惜花也毀了,這可如何是好。”

“原來如此,那倒也不是沒有辦法。這殘花上還有些許殘存的妖力,要是使用得法,用這殘花入藥,雖然不能不老不死,在几年內保持容貌也不是做不到。”

眼見明顏面露喜色,三皮卻又故意嘆了口氣:“可惜花毀了,我的優差也沒了,現在洞府也不能住了,林子也燒光了,是不是應該有人為我負責呢?”他故意露出几分可憐的神情。

明顏心頭歡喜,見他說得可憐也不忍心,紅著臉低聲道:“你如果實在沒有地方呆了,大不了我先收容你一段時間,等你找到新窩……”話沒說完,三皮的腦袋已經點得如搗米一般,一雙細長的眼睛眯成兩條細縫,笑得既討好又嫵媚。

兩人並肩出了樹林,天邊夕陽余暉正艷,三皮只顧跟隨明顏的腳步,心想雖然這貓儿憨了一點點,但是能夠如此與她一起走下去也是件美事……一路也沒在意方向行程,等到跟她進了一座繁華城市,穿過似曾相識的街頭巷尾,來到一座樣式古朴的酒館前,才突然停住腳步。

“你就住在這里?!”三皮只覺得頭皮有些發麻,伸出袖子拭了拭額頭上豆大的汗珠,面容還有几分抽搐。

“是啊。”明顏笑嘻嘻地遙指館內,說,“這酒館就是借我捆龍索的那位朋友開的,她很好客的,等會儿一定請你喝好酒。”說罷揚聲呼喚:“我回來——”話沒說完,卻被三皮一把捂住口,后面那個“了”字硬生生地堵在了口里。

“那個……”三皮干笑道,“平安把你送回來,我也就放心了。突然想起還有點要緊事,先行一步……”話音剛落,人已經消失在街尾……

翌翌翌日。

傾城魚館,和往常一樣,客人不算很多,只是每張桌子旁都坐著人。

“魚掌櫃,生意都應以誠信為本,怎的也興起這短斤少兩白酒摻水的勾當?”木夫子的手因這月多的借酒澆愁而有些不穩,嘆息連連:“人心不古啊,人心……不古。”

魚姬微微一笑,自木夫子手中接過那酒瓶放在鼻尖嗅了嗅:“夫子切莫著惱,想是廚房的伙計送錯了酒水,馬上就給你換過……”說罷揚聲喚道:“明顏!”

櫃台后面的簾子應聲而開,一個俏麗端庄的女孩儿含笑而出,手中捧著一壺青花瓷壺,走到櫃台邊對木夫子盈盈一笑,“酒能傷身,還是少飲的好。”

木夫子驚詫地睜大了眼睛,淚眼蒙眬之中似乎看到女儿屏雁笑語嫣然,重返人間,“你……”

魚姬目送明顏小心攙扶木夫子到一邊的酒座細心照料,轉身移到臨街的桌旁,笑嘻嘻地坐下,望著桌子對面那個正端著酒杯,面容有些抽搐的俊俏青年,輕聲說道:“就算是用銀子買酒喝,也拜托你檢點一點,我這里還要做生意呢。”說罷起身踱過那人的身邊,悄悄伏身說了句話:

“你的尾巴又出來了。”

年近歲末,京都的街市總是繁華的,大街上馬車華轎絡繹不絕,街邊小販貨郎們一聲聲吆喝,行人們四下顧盼,大多在為臨近的年關置辦年貨。街面的間間酒肆傳出的鬧酒聲、嬉笑聲也此起彼伏,就像是燒開的一鍋水。

午后客人漸漸少了一些,酒館里也沒有那麼繁忙。魚姬微眯著眼,撥弄著櫃台上的算盤計算上午的進賬,不時抬起頭來招呼些個生熟客人,有時也揚聲催促伙計下單上菜。生意上門自然是人多好辦事,廚房的事情交給了明顏總是省心不少,只不過那個自己找上門來跑堂抵酒債的三皮倒是個麻煩,少看一眼就會偷懶,還得防著他打酒缸的主意,若非他口甜舌滑會哄客人,催旺了不少生意,一早就一頓棒子打將出去。不過近日來嬉皮笑臉地圍著廚房轉悠,說不得這醉翁之意也不盡在酒……

“掌櫃的……”一個溫婉的女聲將魚姬思緒喚了回來,魚姬抬頭一看,卻是住在后街的王秀才家的娘子。

說起那王秀才,倒是個混世的主儿,終日里只知吟詩作對,要不就是和一班酸丁東游西蕩附庸風雅,全然不事生產。家中還有兩老和一個破落戶大哥,也都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物。若非秀才娘子賢惠持家,家業早就敗了個干淨。

這秀才娘子娘家姓崔,閨名絳妍,嫁入王家七年有余,娘家還有個兄長在軍中做校尉,只是一年前南疆方腊作亂,朝廷調兵南征,誰知這一去就音訊全無……

骨肉離散本已是人間慘事,何況兄長一去,更斷了接濟。幸虧秀才娘子有一雙巧手,平日里除了做些針線繡品維持生計外,也時常送些新鮮茶果點心來魚姬的酒館里寄賣,雖然只是多得點散碎銀兩,也可以給秀才多些閑錢傍身,不至于在人前丟了顏面。而秀才娘子自己,卻是捉襟見肘,待自己甚是苛刻,望夫成龍之心拳拳,左右鄰里皆知,都道那王秀才几世修來的福氣,才娶得如此賢妻。

“來啦。”魚姬起身笑迎,“昨個送來的一籃晚上就賣完了,我正尋思再央秀才娘子多做一籃,人就到了。”說罷自抽屜里取出兩吊錢放在櫃台上。

崔絳妍輕輕放下竹籃,柔聲道:“全靠掌櫃的看顧。”她生性溫柔,話也不多,只是仔細收好錢,思量著有這兩吊錢就可以去東街蕭記布坊扯几尺細布,稱几斤棉花,給相公做件新襖過冬,至于自己身上那洗得有些褪色的衣裳,拾掇拾掇也可以再將就一年。

“都是街坊,說什麼看不看顧,以前崔大人可沒少照顧我這小店的生意……”魚姬見崔絳妍面露几分悲戚,忙攔住話頭:“哎呀,瞧這破嘴,都胡說些什麼。吉人自有天相,聽說亂已經平了,說不得再過個十天半月的崔大人就回來了。”

崔絳妍心中酸楚,微微點點頭,“謝掌櫃的吉言……家里還有些活計,我先回去了,明個多送些茶果來。”說罷道了個万福,轉身正要出門,目光滑過對面鎏金閣,驀然一呆。

魚姬見其神色有異,順著她目光看去,只見那鎏金閣門外一對男女正相擁而入,勾肩搭背,神情甚是親密,那男子儒生打扮,背影竟有几分眼熟!

“那不是王秀才嗎?”三皮的嗓門挺大,“那小娘是對面新到的姑娘,好像叫芳儿……”

崔絳妍心頭一緊,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片刻之后搖頭强笑道:“小二哥愛說笑,相公一早就和書館的同窗去了西郊賞梅,怎會……”

三皮的手里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在竹籃里撈了個茶果,一邊朝嘴里塞一邊含混不清地嘀咕道:“我三皮的眼神可是出了名的准,那個明明是……”

“啪!”魚姬面色一沉,一巴掌拍在櫃台上,斷喝一聲:“准什麼准?!誰准你動這些茶果了?再不去干活就扣你工錢,扒你的皮!”

三皮眼見形勢不對,忙點頭哈腰,正要退到廚房去,卻見明顏一臉幸災樂禍的神情倚在廚房門口,眼睛眯成兩條細縫,閃過她身邊的時候聽她低聲說:“我賭十個銅錢,掌櫃的還在惦記著你的狐皮圍脖。”此言一出,只驚得三皮面色慘淡,埋頭賣力抹著桌子,頭也不抬。

明顏偷笑一聲,徑自走到櫃台邊,魚姬揚聲道:“那家伙就會胡說八道,秀才娘子別往心里去,人有相似,看錯了也很正常……”

崔絳妍心中惶恐,半晌才回過神來,苦笑道:“掌櫃的說得是……我家相公是讀書人,怎麼會……怎麼會去那種地方……”言語之間,聲音微顫……

魚姬與明顏目送崔絳妍離去,彼此對望一眼。

“三皮沒有看錯,那王秀才好沒心肝,虧得秀才娘子這般為他辛苦張羅,他卻拿著老婆的血汗錢去孝敬青樓女子!”明顏眉頭微皺,對面青樓絲竹頻傳,此時卻覺著分外刺耳。

魚姬嘆了口氣,“都說痴情女子負心漢,當真是一點不錯。”

“掌櫃的,你說秀才娘子到底清不清楚那個賤男人的所作所為?”明顏心中疑慮,總要問個清楚明白。

魚姬抬頭看看天,沉聲道:“知夫莫若妻,倘若連枕邊人的背影都認不出,那還叫什麼夫妻?”

明顏心頭火起,“那她怎可如此離去?要換成是我,早就上去痛打負心人!哪能由著那奸夫淫婦風流快活?!”

魚姬搖搖頭,澀聲道:“情之一字,若是淺嘗即止,自然可以隨意取舍;若是情根深種,只怕是……唉,看來今晚又會變天……”

王秀才……

王秀才……

芳儿……

芳儿……

三皮的聲音一直在崔絳妍腦海里轉來轉去,就好像一條可怖的毒蛇在心里翻騰,帶起一股想要嘔吐的感覺,可偏偏什麼也吐不出來。

她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面色蒼白,偶爾有認識的街坊和她打招呼,也是置若罔聞。世間好像一片死寂,又好像紛紛煩煩地喧囂不已。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停住了腳步,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不覺回到了故居的宅子。這宅子是大哥當年升遷置下的產業,在沒出閣之前,她很幸福地生活在這里,雖然不見得如何富裕奢華,也可以說是無憂無慮。

待字閨中,托庇于兄長,少有機會可以看到外面的繁華世界,所以她喜歡在后院蕩秋千,喜歡晃蕩在半空的時候瞥見牆外的景色。

和他初次遇見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黃昏,她悠然蕩著秋千,然后聽到牆外他為自己吟哦的詩篇……

一切水到渠成,他向大哥提親,惶恐而誠懇。

大哥依依不舍地將她送去王家,一路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只為成全最疼愛的小妹的小小任性和一生的幸福。

鳳冠霞帔,洞房花燭,璧人成雙……

由不解人事的少女,成為他羞澀的新娘,冠上他的家姓,一切都是那麼美滿,或許這已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盡管他的父母、兄長對于她的到來有几分微詞,可是不要緊,有他的呵護憐惜,無論怎樣艱難她也可以維系這個家,甚至低眉順眼地扮演好妻子、媳婦和弟妹的角色,照顧他和他的家人……

維持一家人生計,從最初的十指不沾陽春水,到而今的面面俱到……

七年光陰不只是瘦削了臉龐,粗糙了十指,風霜了容顏,似乎夫妻的恩愛也在時間中漸漸淡化。她也曾經安慰過自己,情到濃時反轉薄,卻漸漸發覺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甚至十天半月都不見人影。

她相信他是在書館刻苦攻讀,只為求取功名,光宗耀祖,封妻蔭子……

所以家境拮據了,她會努力賺錢養家;翁婆詰難,大伯無理取鬧,她也可以無聲地忍耐,只為了傾心相待的那個他,她的丈夫。

既然彼此承諾了天長地久,也自然要像大哥所祝福的那樣,白頭偕老,舉案齊眉……

然而,種種希望卻因為那個熟悉的背影而突然崩塌碎裂,“背叛”兩個字如同利刃直插心間,痛得無法喘息。

一陣寒風吹過,單薄如她,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一時間不知何去何從。

大哥不在這里,空蕩的大屋不再是她的家了,她已經是王家的媳婦,擅自滯留娘家是不容于禮數的,她不能夠讓自己的丈夫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崔絳妍緊了緊衣衫,呵了口氣溫暖那早已經凍僵的手指,邁開疲憊的腳步,只是想著天快黑盡,須得回去為翁婆相公准備晚飯,無論那個被稱為相公的男人今晚是否會回來。

這般失魂落魄走過街頭,雖然是想著回家,卻不自覺又轉回了東市。

傾城魚館的幌子被門前的燈籠照得很亮,酒館里還有些許酒客,隱約聽得一陣清音低唱,卻是魚姬手抱琵琶,明顏、三皮起舞助興,歌聲寥寥,舞影翩翩,自有一番逍遙快活。

崔絳妍心中紛紛煩煩,種種焦慮在心頭縈繞,隱隱約約只聽得几句:“……拈花一笑看前塵,悲喜營營何亂心,万般怨尤拋開去,兩兩相忘逍遙行……”

崔絳妍悲戚地嘆了口氣,心想世事紛繁,豈是想忘就可以忘掉,想放就可以放下的?

魚姬手抱琵琶坐在魚館中,看著門外的崔絳妍失魂落魄地走過魚館,不由得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崔絳妍立在街頭,眼光落在鎏金閣那片燈紅酒綠上,耳中只聽見樓上的淫聲浪語,酒令猜拳……

“王公子,你說是我好,還是你家的娘子好?”一個嬌媚入骨的聲音不依不饒,作為一個深諳歡場之道的風塵女子,即使年紀尚輕,也一樣准確地把握著腔調。

“那還用問?”王秀才的聲音聽來已有七八分醉意,輕薄孟浪,“她怎配和你比?……芳儿是我的小仙女儿,笑一笑便是千樣嬌百樣俏……哈哈,瞧這食指青蔥,又怎是那粗皮老枝能比?……”

也許她的手已經不再嬌嫩,可是它又是為什麼而粗糙?為的只是將操勞所得,交付那負心人來博紅顏笑嗎?

聲聲誓言言猶在耳,而那多情溫柔的郎君懷里卻已經換了一個人。難道她傾盡心血,得來的居然是如此結局?

長街寒夜再冷,又怎麼能夠冷過她此刻的心境?

崔絳妍呆立在樓下,猶如一座雕像……

“再來個‘乳燕還巢’!”那個芳儿的聲音嬌得肆無忌憚,一只犀角小矢在夜色中划過一道冰冷的弧,沒有命中那立在圍欄邊的鎏金銅壺,反而從圍欄的空隙滑了出去。按照投壺之戲的規則,這一投非但是不中,還輸得離譜。

投壺之戲雖為風雅,不過在這煙花之地,輸贏獎懲自然另有一番法度。芳儿身上的衣衫已經輸得僅剩薄如蟬翼的一層,玉臂雪股就如籠在淡淡薄煙之中,唯有那貼身的水紅色肚兜隨著芳儿嬌軀微顫,看得王秀才心癢難耐。

“不中……不中……”王秀才熏熏然探出頭來,睜開惺忪的醉眼,想要找回那只失准的犀角小矢,放浪形骸的神情卻驀然凝固在那恬不知恥的臉上!

借著鎏金閣糜爛的燈光,他看到自己那悲憤的妻子額頭上一抹紅到妖異的血色,一時間驚駭起來,癱滑在地,連帶拉趴了那個得意非凡的芳儿。

就在他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時候,聽到樓下很多人的驚呼。事實上,被砸中額頭的崔絳妍在看到他狼狽的神情后頹然倒下,如同寒夜冬雪壓折的一枝白梅!

崔絳妍這一病就病了接近一個月,開始王家的人包括她那負心的丈夫在內心有愧疚,收斂了許多,王秀才即便要再去尋芳儿鬼混,也不好再通宵不回。何況她這一病,算是斷了家里的營生,哪儿來許多閑錢去鎏金閣做火山孝子?

然而再這樣下去,卻是不成。

王秀才捂著臉藏著掖著,把書房的書搬到當鋪當了,換回一兩四錢銀子,心中尋思那娘儿們一倒,倒斷了錢糧,看這年關將至,別說過年,就是過活只怕也成問題。回到家中卻見老父兄長眉飛色舞,似有計較,一問之下才知道而今這家徒四壁,卻另有一樁財路!

崔絳妍自歸家之后,有一段日子病得迷迷糊糊,待到清醒,卻悲戚不已,黯然神傷。雖然家中暫時由婆婆主持,病中要藥要粥也只得强打精神自己來,幸虧平日里與街坊結下善緣,眾人輪流看顧,人年輕,歇得足了自然慢慢好了起來。思這人情冷暖,覺著這結發夫妻還不如四周鄰居更近人情。

酒館生意不是很忙的時候,魚姬、明顏也時常煨了湯水去看那苦命女子,言語之間開解于她,只是這心病由心而生,心結不開也是枉然。時常有人陪伴,崔絳妍原本凄苦的心境也漸漸消淡了一些,有時候也可以看到那蒼白的臉上露出几分微笑。

這天,崔絳妍身感疲憊,將身靠在床頭微寐,不知道過了多久,隱約覺得屋里多了個人,在窸窸窣窣翻什麼東西!

她一驚之下,睜開眼睛,卻見那負心人正在窗前翻那梳妝匣。那匣子雖不貴重,卻是大哥幼時親手所雕,而今骨肉分離生死不知,這便是唯一的念想,難不成那不成氣的男人居然打這匣子的念頭?!

“你在找什麼?!”崔絳妍的聲音驚了王秀才,半晌王秀才才訕笑著轉過頭來。

“沒有……我……在找梳子,你頭發有些亂了,我想給你理一理。”或許有些男人天生就有騙女人的本事,尤其是對還愛他的女人而言。盡管在旁人看來這是句蹩腳得有些過頭的謊話。

崔絳妍心中一動,依稀記起恩愛正濃時梳發畫眉的良辰美景,心里早軟了下來,本要呵斥的話再也罵不出口。

“娘子,以前都是我不好……”王秀才試探性地握住崔絳妍冰涼的手,柔聲道,“現在我好生后悔……只望娘子寬宏大量,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

“你……你當真如此?”對崔絳妍而言,一切來得太突然,這些時日來的種種,她不敢去相信她那薄情寡意的丈夫會突然洗心革面,然而心卻万分期盼真情回歸。她要的不多,不求丈夫聞達仕途,不求榮華富貴,她只要和自己的丈夫一起相濡以沫,白頭到老,而今似乎離她而去的幸福又回到了身邊。

“千真万確。”王秀才繼續在他那可憐的妻子面前兜售著誓言,“從今以后,我一定洗心革面,不再流連煙花之地,用心考取功名,善待娘子,遲些時候,再生几個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

“我道是誰,如此作唱俱佳,不去扮戲文真是可惜了。”明顏的語調很尖銳,話音剛落,早揭開門簾走了進來。對于一只貓妖來說,走屋頂比走平路進大門要愜意許多,更何況是一只脾氣比較暴躁的貓,若非早應承了別人不隨便曝露妖性,早就上來將這無恥之人扯個粉碎,而今自然不會給他好臉色看了。

“你……”王秀才本可以理直氣壯斥責這擅自闖入自己家的女子,然而這類小人在行詭秘事時通常是直不起腰身,此刻哪里有主人家的底氣?再加上那少女眼中光芒灼灼,目光犀利,更是不敢逼視,只是埋頭轉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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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1:5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紫苔

明顏放下手中的瓦罐,“掌櫃的叫我給妍姐姐送湯來,還特地吩咐要姐姐喝完,早點好起來。”

“煩勞二位了。”崔絳妍淡淡一笑,心中卻是悵然。明顏看出她心事,心想那賤男人不知道習得什麼妖法,鬼遮眼似的,偏偏讓這女子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如此被她蒙蔽只怕是后患無窮,正想如何點破,卻聽那人出了院子也未離去,只是和几人在外面竊竊私語。貓的聽力本就遠比人靈敏,更何況以她的道行,三里內的言語也逃不出她的耳朵。

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准確地說是王家四口,此刻卻在那里商議一件事情。

明顏倒抽一口冷氣,心頭驀然火起,不假思索將手指扣在崔絳妍右耳,捏了個“通”字訣。

一瞬間,崔絳妍只覺得万籟俱寂,莫名驚詫間卻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正是那剛剛和自己海誓山盟的丈夫。

“爹爹,大哥,我等骨肉至親,我又怎會把那房契私藏了?”言語之間甚是無辜。

“儿啊,娘知道你喜歡那個什麼方儿圓儿,咱把房契拿到衙門過戶,再尋個買主把房賣了,你想娶她過門,咱就拿錢贖她出來……”

“廢話,當然是先頂下那豬肉攤來做!”王家長子那破鑼嗓子雖然壓低聲音,卻依然是嘎嘎作響,“要不是老子想到那娘們娘家那老宅子,就你那豬腦袋還想得出別的路子不成?”

“都給我閉嘴。房契還沒拿到手上,几口子倒開始內訌了。以前那娘們的大哥在吃皇糧,總得忌諱几分,現在一年多沒下落,定是死在外面了,只剩那半死不活的娘們,儿啊,你再找機會去繞一繞,只要把房契弄到手就休了她……”王父的聲音透出几分老辣,“善妒,無子,惡疾……哪一條都可以休她……”

“真要休?”王母遲疑道,“瞧她那身板,說不得一下子就氣死了她,人命……”

“婦人之見!”王父冷笑道,“死了就更好,到時候也就沒有人來爭這房契,落得干淨……”

云云……

崔絳妍霎時通体冰涼,身子一顫,軟倒在床上,她沒有想到這些七年來朝夕相對的人居然懷有如此惡毒的心腸,一時間頓覺万念俱灰……

“你……你怎樣?”明顏開始有些后悔將暴露,只怕這一下子就激死了她,但是瞞著不說,等到那班惡人奸計得逞,只怕更是万劫不復。而今見她暈了過去,慌忙將手按在崔絳妍人中,一掐之下,崔絳妍方才緩過氣來,饒是心頭怨憤,眼神卻平靜了許多。

“明顏妹子,你不是拿了湯來嗎?”崔絳妍面上露出几分凄苦笑容,蒼白而空洞。

明顏心頭忐忑,將湯舀了一碗遞到崔絳妍手中,“妍姐姐,你是不是當真沒事?我膽子小,你別嚇我……”

“傻丫頭。”崔絳妍搖頭笑了笑,“你放心,我不會做傻事……”她埋頭噙了一口熱湯,“湯很鮮,大概放了不少扇貝來熬吧,隆冬時節哪里還有新鮮扇貝?”

明顏見她有心情關心熬湯的材料,心想應該沒有什麼大礙了,于是松了口氣,呵呵笑道:“這也沒什麼難的,只要是水里的,掌櫃的都可以手到擒來……”話一出口,驀然一凜,心想怎生如此大意,該說的不該說的怎麼都說出來了,難道是和那大嘴巴狐狸待久了,也落下這話癆不成?

崔絳妍看出她的顧慮,淡淡一笑,“好妹子,你什麼也沒說,我也什麼沒聽到,你們是什麼對我也沒有什麼分別,我只知道你們都是好人,這就夠了。”說罷自床上坐起身來,“睡得久了,反倒沒有精神,我想回故居去看看,好妹子,你陪我去。”

明顏雖不明就里,也不疑有它,只看著崔絳妍自衣櫃底翻出一件閨中之時所穿的舊裳換上,對著銅鏡挽就云鬢,薄施胭脂。銅鏡中儼然當年好女儿顏色,只可嘆這些年來居然為了一些無恥之尤空辜負了花容月貌大好年華。

故園的景色依舊,只是早已經物是人非,唯有園中秋千靜垂,小池畔的白梅依舊,香氣隱然。

崔絳妍纖巧的手指輕輕撫過枝頭青石,無處不在的是舊時的回憶。

“回家真好……”崔絳妍輕輕嘆了一聲,轉頭看了看圍牆窗扇之外擠在一堆的四個黑影,知道是那可鄙的一家人,也不去理會,徑自走到秋千邊。

那秋千雖然已經舊了,卻依然溫潤。

“房契在大屋匾額后面。”崔絳妍的聲音很低,低得只有旁邊的明顏可以聽見。

然后她蕩起了秋千,起伏于樹影藍天之間,輕靈的身姿一如當年,縷縷青絲飛揚,更有輕笑如風。

牆外的王秀才悠悠想起多年前的那段良辰美景,心頭驀然浮起一絲悔恨,然而這遲來的良知卻渺小得一如荒漠中的一小片綠葉,轉瞬間就讓貪念淹沒……

崔絳妍的秋千越蕩越高,拉就一個的弧。

當秋千甩到最高點的時候,她松開了雙手,就像一只離籠的鳥,不顧一切擁抱。她的身子在空中划過一道決絕的弧線,落入那半畝池塘,濺起一片水花!

“房契……房契!!!”王秀才瘋狂地攀進院來,后面跟著他家的另外兩個男人。他最年輕,所以動作最快,他飛快地衝向池塘,只想抓回那個堅決棄他而去的女人,拿回那張本不屬于他的房契,那樣,他才有足夠錢繼續供養他那銷魂蝕骨的芳儿、圓儿、扁儿……

池塘很淺,只可惜他找不到她了,就像她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一般。或許在她落入這水池的一瞬間,就像冰雪一般悄悄融化,不著痕跡。

“房契!!”他發狂地大叫,面容扭曲,漸漸扭曲的不僅僅是面容,還有他的身体,一如他体內扭曲交織的欲望一般。

王秀才露出驚恐的表情,先前失控的狂叫乍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急促的驚呼:“咦?!”而后緊張地瞪圓了眼睛,好像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張大的口里忽然爆發出一陣教人心驚膽戰的慘叫!

慘叫聲中,他的身体開始失控地左右搖擺,雙手亂揮,仿佛是在抗拒什麼,可是很明顯,所抗拒的卻是他全然無能為力的事物!

接下來,他的身体斜斜地橫在水池中,開始朝著一個方向扭曲,從脖子到腳踝,如同螺旋一般層層糾結了一圈又一圈,因為拉伸而迸裂的條條創口乍然顯現,整個人就如同一張被一雙無形的巨手用力擰干的抹布!

隨著扭曲加劇,王秀才渾身骨骼開始“啪啪”斷裂,粉碎的骨骼碎片不安分地從創口擠了出來,卻不見一滴鮮血,只有混沌烏黑的膏狀物肆無忌憚地流掛在那扭曲的身軀上!

初時他尚有掙扎嘶吼的氣力,漸漸慘叫聲弱了下去,到后來變得如同瀕死無力的獸鳴,早已聽不出人的聲音。

偏偏這一過程卻進行得很慢很慢,慢到足夠讓他品味這番難言的痛苦。

到后來,他的喉嚨再也發不出聲音,因為扭曲爆裂的喉管已經混在那烏黑的膏狀物中無力地耷拉在他扭曲變形的身体上!

而后那怪異的肢体懸在水池之上,開始蠟一般熔化,“啪嗒”“啪嗒”滴進水池,激起陣陣水花,灑在環伺池畔的王家父子身上!

王家父子早被眼前的驚悚景象嚇得呆若木雞,癱倒在池邊動彈不得。那混合著王秀才肢体的池水飛濺在兩人身上臉上,如同滾燙的岩漿,瞬間燒出一個個銅錢大小的黑洞,遍布整張臉孔!

隨著王家父子的慘叫越來越瘆人,王秀才的殘肢已然全部落入水池,逐漸沉淪下去……

原本清亮的池塘變得烏黑,似乎是池水泡出他內心的陰暗。

牆外的老婦人撕心裂肺地哭號,但是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殘余的一生只能夠守著那兩個人不人鬼不鬼的父子苟延殘喘。

明顏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突然心頭一顫,轉過身去,卻見魚姬神色淡然立于身后。“掌櫃的……莫非是你?”

魚姬搖搖頭,“按照陰司規矩,自殺的人不得輪回,唯有無數次重復死亡時的種種苦況。這女子一生為情所困,卻被人背棄謀算,倘若還要因此而受陰司的懲罰,豈不更是凄涼?所以昨日算出崔絳妍劫數難逃,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烹制一盅可導人輪回的湯,好在她亡故之時打開輪回之境讓她順利轉生,免得她再遭不公之遇。”

明顏聞言心中稍定,看看那池渾濁的水,“為什麼那賤男人會受如此報應?”

魚姬淡淡一笑,“所謂魔由心生,若非那王秀才滿心貪念惡念,對崔絳妍緊咬不放,自己闖進輪回之境,又怎麼會被他心頭惡念招來的地獄道眾生拉進地獄呢?剛剛所受的只是一個開始而已,日后他在地獄道中承受的折磨只會比剛才還要慘烈。倘有悔意,或許千百年后還有機會輪回轉生其他五道,倘若冥頑不靈,只怕生生世世都出不來了。”

明顏嘆了口氣,“如此也是他咎由自取,與人無尤。可是掌櫃的,妍姐姐真的順利轉生了麼?”

魚姬笑而不語,只是遙望那花園之中的水池,雖然王家父子的慘號聲還不絕于耳,但一番沉澱之后,池子里的水很快恢復了清澈,似乎一切事都未曾發生,只是池邊新生了一圈不知名的緋色纖草,任寒風凜冽,也帶著一絲決絕的驕傲……

除夕。

朝廷為犒賞凱旋的將士將在皇城內燃放一場盛大的煙火,百姓紛紛奔走相告,聚到城門口等待,所以東市上還開著門的店鋪很少。

魚姬早早打發了明顏、三皮這對歡喜冤家去看煙火,卻沒有關上店門。

因為還有客人。

如此佳節,如此盛會,加上戰功顯赫,榮升副將,身沐皇恩……崔望月本當意氣風發才是,只是這一去經年,等到回來的時候,最疼愛的小妹卻是不在了。

坊間流傳著無數個版本的傳說,無不欷歔秀才娘子的剛烈,無不痛恨王家的卑劣行徑。即使親眼看到王家受了應得的業報,一切都是枉然,他那可憐的小妹終究是不在了。

崔望月恨恨地灌著酒,男儿有淚不輕彈,唯有將一腔悲痛和酒咽下,桌子上已然空了几壇。“崔大人,你再這樣喝下去,只怕要把我這館里所有的酒都喝干了。”魚姬自架子上取過一個琉璃瓶和兩只琉璃盞,輕移到桌邊,“不如試試我新釀的酒。”

言語之間把盞淺斟,崔望月正要一飲而盡,卻聽魚姬笑道:“如此牛飲豈不糟蹋了美酒?對了,有位故人托我轉交一物給大人。”

“故人?”崔望月愴然一笑,心想而今連小妹都已經去了,哪里還有什麼故人?自魚姬手中接過那張已然泛黃的紙展開一看,卻是一張舊房契。

“這是……”崔望月手一顫,那半盞酒在琉璃杯里轉過一抹緋紅。這正是當年離家時囑咐小妹收好的房契。當時本是擔憂自己馬革裹屍,唯恐小妹從此無所依靠,不料而今卻顛倒了過來,一張舊紙轉了一個圈又回到了自己手上。

“那人托我轉告大人,她已經放下一切,望大人莫再以她為念。”魚姬將面前的杯子也斟了半杯酒水,起身回到櫃台后面,留下崔望月一人面對桌上的兩只杯子。外面的煙花怒放于漆黑夜空,絢爛非凡。

崔望月苦笑一聲,心想這掌櫃的已是有心,舉杯傾盡,入喉只覺苦澀難當,猛一抬頭,只見忽明忽暗的流光絢彩中,一個清麗女子正掩袖飲下了另外一杯,眉宇之間盡是釋然的笑意。正是他那故去的小妹!

“妍儿!”崔望月心神激蕩站起身來,想要抓住眼前人,然而眼前一切卻早已經消逝于無形,原本苦澀的味道也在一瞬間轉為清洌甘醇……

崔望月低頭望向酒杯,只見空杯中還留有一絲纖細的草絲,泛著微微的紅,他若有所思地坐下,喃喃道:“這酒叫什麼?”

魚姬的眼依然望著夜空中的瑰麗煙火,淡淡言道:“一字寄之曰——忘。”

端午過后,雨水卻少,任憑頂上驕陽高懸,空氣也只是溫溫濕濕悶成一片。

人們大多身感困乏,平日汴京城里最熱鬧的街市也安靜了不少,只有賣酸梅瓜湯的些個小販不時扯著嗓子吆喝一聲……

魚姬倚在櫃台邊上,徐搖羅扇,巴不得尋一大桶冰水泡上一泡,偏生這生意總離不得人。轉頭看看,只見三皮攤著四肢抱著個大瓦缸睡得正香,心想這憊懶狐狸倒是享受。正尋思一腳將他踹將起來,卻聽一邊呼哧呼哧一陣細喘,原來是明顏攀在圍欄邊,也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這也難怪,雖然是修行多年的妖精,但一身皮毛覆蓋,在這樣的季節難免會不好過。

“掌櫃的……這般悶熱著實是吃不消了,不如暫時歇業几天回山里避避?”明顏長長呼了口氣,將手心貼在青石圍欄上,借石欄的冰涼散出体內的悶熱。

魚姬嘆了口氣,“我也知道你們熱得難受。若是受不了了,就回去住几天,反正這等天氣客人也不多,我一個人也應付得過來。”

“掌櫃的不走,我也不走……”明顏移步櫃台邊,順便踢了三皮一腳。誰料三皮只是翻了個身,抱著另一個瓦缸繼續睡,連眼皮都懶得睜一下。明顏無奈,只得由他,取過架上的酒瓶細細擦拭,“我只是不明白,錢財于我等異類本無用,掌櫃的為什麼還執著于這店里的營生?”

魚姬也不回答,只是笑笑,轉頭望向街心,見烈日當空,曬得街心一片晃眼的白。

那街角轉過一個步履遲緩的人影,頂著把油紙傘,行到近處卻是個腰腹高隆的孕婦,拎著個藤盒的右手還吃力地托著沉重的肚子,頗為凌亂的發髻下是張微黑的臉,雖然汗水淋漓有些狼狽,眉目之間倒也算清秀。

“那不是太廟南街孫記藥材鋪的老板娘莬娘嗎?”明顏揉揉惺忪睡眼,嘟囔道,“她不是快臨盆了嗎,怎麼大熱天的還出來收太陽過冬?”

“你認識她?”魚姬看了看那孕婦印堂,皺了皺眉頭。

“也不算認識,上月三皮給我說她家鋪子新進了一批山芝,我們就去看了看……”明顏一時口快說漏了嘴,忙一把捂住,眼睛笑得眯成兩個月牙儿。

魚姬嘆了口氣,“恐怕不只是看了看吧?看她一身行頭也不是什麼富貴商賈,都是辛苦操持的營生,那批山芝讓你兩個吸盡靈氣,人家渾然不知拿出來賣,說不得叫識貨的客人識破了,還不砸了人家的招牌?”

“這個……我倒沒想這麼多……”明顏垂首嘟囔道,“都怪那只臭狐狸……”

魚姬心想這時候倒是怪起別人來了,搖了搖頭,拉開抽屜取出一張百兩銀票,“先抽空去把那些山芝買回來,我等混跡人世,便要守人世的規矩,莫要貪一時之快種下孽因。”頓了頓,繼續說道:“這一百兩就從你兩個的工錢里扣除……”

“又扣?!”三皮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一個月也就一吊錢,五十兩要扣多久?”

“也不算太久……”魚姬撥了撥算盤,“你再給我干四十年活也就差不多了,反正你的壽命挺長,四十年也算不了什麼。”

三皮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現在尾巴還押在別人手里,正是形勢比人强,只有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索性又攤下去抱著酒缸,片刻鼾聲陣陣……

魚姬也不去理會三皮,只是盯著那莬娘,面露几分憂色。

“掌櫃的,下午我就把銀票送過去,你就別上心了。”明顏只道魚姬還為此事著惱,忙開口說道。

“只怕你將銀票送去,那莬娘也沒有多少時間享用……”魚姬嘆了口氣,“你不見那莬娘印堂隱隱泛出暗紫猩紅之氣?只怕近日會有血光之災……”

明顏大吃一驚,心想她一介商賈之婦,平日里除了看店,一直都是深居簡出,平穩度日,怎會惹上飛來橫禍?

正在思慮之間,只見那莬娘突然停下腳步,身子微蹲,慢慢跌坐于地,似乎是腹中胎動,頗為痛楚,左手的傘早已經掉在地上,只是右手還抓著那藤盒,也不知道裝了什麼要緊的物事,劇痛之下也不舍得放手。

明顏因山芝之事有負于她,自然不能坐視不理,也顧不得外面烈日如炙,快步奔了過去伸手將她攙扶起來,口里問道:“這位娘子可好?”

莬娘手撫腰腹,深呼几口氣,腹中疼痛稍減,正要開口答謝,只覺得頂上烈日如火烤一般,頭部一陣眩暈,若非明顏從旁扶持,只怕已昏厥在地。饒是如此,莬娘依然是緊拎藤盒,似乎那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魚姬嘆了口氣,自手邊酒壺里斟了一杯酒水,揚手傾向半空。只見酒水遇光化為汽,不多時升至空中凝結成云,頃刻之間細雨紛紛而下,籠罩在御街之上,登時暑氣盡消。

兩旁店鋪里擁出不少人來,個個拍手叫好,皆道盼了許久終于盼到一場及時雨,只是人皆奇怪這雨只下在這條街,而旁邊街巷居然一滴沒有。

“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好個妖怪!”一個清冽的女聲傳來。魚姬轉過頭去,只見店內靠窗的座頭上坐著個二十來歲的美貌女子,淺藍衫子,眉目之間頗有英氣,桌上橫著一把鏤雕桃木劍,靈光隱隱,一看便知絕非尋常之物。

魚姬淺淺一笑,“小店菜品還算豐富,就是沒有客官要的這兩樣酒菜,不妨換兩款小店的招牌小菜?”

那女子眼神犀利,只是微微瞟了瞟街心的明顏,再看了看櫃台后面露出的三皮的半只腳丫子,微微頷首道:“也好,就來個清蒸狸貓、炭烤狐狸也不錯。”

原本一直臥睡的三皮像是被踩到尾巴,“嗷”的一聲竄將起來,“找上門來了,大伙儿抄家伙!!!”

魚姬暗地里踩了三皮一腳示意他收聲,三皮見狀,識相地退到后面,一揭簾子閃進了廚房,整個堂子里只剩魚姬和那女子兩人。

魚姬莞爾一笑,“小二不懂規矩,驚擾了客官,這壺桂花釀就當我替他向客官賠罪。”說罷托著托盤飄然而至,將斟滿酒水的白玉杯放在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冷笑道:“明人不說暗話,我雖然看不出你是什麼來路,但和那狐妖貓妖為伍的絕非常人!爾等異物混跡人世,究竟意欲何為?!”

魚姬轉目望向桌上的桃木劍,“辟妖谷的誅邪劍極具靈性,如遇凶魔惡妖便會嗆嗆作響,出鞘誅殺。怎麼換了几代主人就昏聵起來,好壞不分,忠奸不辨了?”

那女子吃了一驚,心想此妖果然來頭不小,難道真和這劍有什麼淵源不成?雖知面前乃是異物,卻未感一絲邪氣,難怪誅邪劍全無反應,難道真是尋錯了對頭?

魚姬見其不言語,接著說道:“即便是妖,也是眾生一脈,只要未損天道,也不應一味打壓。你師傅瀟湘上人沒有教你嗎?”

“聽你言語,似乎與家師舊識。”那女子雖然性格激烈,疾惡如仇,也知魚姬所言非虛。

“算不上舊識,只不過他還欠我五十兩酒錢。”魚姬笑道,“是否客官一並結賬?”

“啊?”那女子面露几分窘然,下意識地捏了捏錢包。魚姬微微一笑,“沒有那麼多嗎?那還是先欠著吧。”

那女子定定神,敵意盡逝,轉頭看看門外攙扶孕婦的明顏,見她神情關切,也不似凶殘之輩,想那狐狸雖然有些孟浪,但也算知所進退,心中更是確定找錯了對象,于是拱手道:“在下辟妖谷第十七代傳人何栩,先前多有得罪,還望海涵,未知掌櫃的怎麼稱呼?”

魚姬擺手笑道:“不敢當,這里的人都叫我魚掌櫃,若不怕落了俗套,叫我魚姐也好,小栩妹子。”

何栩拍手笑道:“甚好,甚好,沒想到小妹一番莽撞,居然結識了位姐姐。”

大概聽得風險已過,三皮的頭又自廚房簾子后伸將出來,“都不知道是几千年的老妖精了,還捏著鼻子裝嫩,和個黃毛丫頭稱姐道妹,也不羞……”

“剛剛小栩是想吃炭烤狐狸吧?”魚姬眯著眼衝著三皮一笑。沉默片刻,豆大的汗珠自三皮額頭徐徐而下,只聽“嗖”的一聲,已消失在簾子背后,只是不知道已經遁地逃多遠了……

魚姬原本也只是恐嚇兩句罷了,轉頭見明顏攙扶莬娘去得遠了,揮揮衣袖收了那場小雨,外面依舊明日當空,只是雨后空氣清新宜人,屋檐一角垂下一截七色彩虹,甚是喜人。

魚姬轉身自廚房端出酒菜款待何栩,酒過三巡方才開口問道:“適才小栩前來似乎是將我三人誤認為敵人,不知此番可是接了什麼活計?”

“不瞞魚姐姐,小栩是奉師命外出游歷,經過開封城郊聽聞有妖怪專害即將臨盆的孕婦,剖腹取胎,而今已傷了十余條人命!”何栩言語之間神情激憤,“小妹四處尋訪都沒見異端,直到看到魚姐姐身邊兩位朋友身上發出的妖氣,才會一時鹵莽……”

“居然有這等事?”魚姬眉頭微沉,“姐姐在開封久居,倘若真有妖物為禍,只怕也瞞不過姐姐的眼睛,只怕是別有內情。不知道出了這等慘事,可曾報官?”

“窮鄉僻壤尋常衙門官吏也是手足無措,民間傳得繪聲繪色,官府理不出頭緒,也只是作為懸案放在一旁。”何栩嘆了口氣,“倘若官府信得過,也沒那麼多無頭公案、冤魂怨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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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2:1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慌如亂麻

魚姬笑道:“小栩所言自有其事,但也不全然如此,我倒認識個些六扇里的朋友,說不定可以幫上忙。”

“如此甚好。”何栩頷首道,“這樣一來小妹還要在姐姐這傾城魚館里叨擾几日。”

“那有何妨?”魚姬笑道,“魚館雖小,友人來訪自有安置之處,不過酒菜飯食可是要收銀子的,小本生意,饒恕則個。”

何栩笑道:“魚姐果然是生意人,一切聽憑魚姐安排。”

這般談笑投機,渾然不覺已是黃昏,魚姬起身掌燈,遠遠照見明顏回來,神色之間頗為抑郁。

魚姬見狀,已然猜出了七八分,揚聲問道:“你這丫頭,莫非又見著了什麼不平事?”

明顏生性率直,哪里藏得住話,聽魚姬相問,當下劈里啪啦將白日里的見聞說了一遍,只聽得何栩、魚姬柳眉微顰,欷歔不已。

原來那莬娘這等烈日下還攜物出行是去北面金水坊為她相公孫步云送飯。

說起她家相公,在這汴梁城里也算小有名氣。孫步云几年前是汴梁城郊中牟縣保舉的秀才,奈何應試兩科都名落孫山,蹉跎了六年光陰。眼見仕途無望,家境日漸拮據,正逢鄉里藥商汪家說親,便應允了這樁親事,做了汪家的上門女婿。婚后四年,泰山駕鶴西歸,留下一間藥材鋪子。孫步云知鄉下地方沒有多大作為,便關了鋪子,攜妻遷居汴梁,把變賣房產所得在太廟南街開了家孫記藥材鋪。

莬娘雖然無學識,倒也算賢惠,不但對背井離鄉毫無怨言,還恪盡婦道,照料相公衣食起居,甚至連汪家不外傳的醫經也一並托付相公,一心望夫成龍。

這孫步云也是個聰明伶俐的人物,原本對藥材一竅不通,只得了汪家祖上傳下的藥經,日夜觀摩,居然學有所成,加上口舌伶俐,生意做得還算紅火,往來俱是稍有頭面的商家大夫,甚至拜入前御醫汪御醫門下,時常在汪御醫開的紫薇醫館行走觀摩,研究醫术。

因為汪御醫與當朝徽宗皇帝身邊的紅總管童貫私交甚密,在孫步云看來,似乎是峰回路轉,原本湮滅的仕途之念不覺又有几分萌動……

卻說那汪御醫年屆七旬,膝下只有一女,掌上明珠,寵愛非常。

也算是巧合,那汪家大小姐閨名也是一個“莬”字。和莬娘不同的是那汪家大小姐自幼養尊處優,通音律,擅詩文,更難得的是精通歧黃之术,深得乃父真傳。

這般女子免不了有几分傲氣,等閑男子難入法眼,挑挑揀揀地耽擱下來,年屆三十還待字閨中。

那孫步云時常出入紫薇醫館,與那汪大小姐日漸熟稔。雖然汪大小姐尚大他几歲,但駐顏有术,家境富裕,加上見識氣度無不勝出家中糟糠,雖是同名同姓,卻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孫步云有心借御醫之勢向上爬,傾慕之余,對汪家小姐大獻殷勤,口甜舌滑,哄動春心。

兩人郎情妾意,便在醫館中也不避忌旁人,尤其莬娘懷孕之后,孫步云更是肆無忌憚,時常流連醫館徹夜不歸。那汪家大小姐雖知其已有家室,奈何愛郎柔情蜜意割舍不下,況且自己花季不待,又早將身子交付于他,唯有非君不嫁。

老御醫雖知長久下去必然有損愛女清譽,奈何兩人戀奸情熱,哪里聽得進去。何況孫步云信誓旦旦,絕不相負,老御醫也喜歡他這等伶俐的人物,到后來也是聽之任之,不再過問。

時間一長,難免有些個風言風語傳到坊間,最終落到了莬娘耳朵里。

莬娘初時不信,然數月來相公的確時常不歸,言語冷淡無味,與前些年的夫妻恩愛判若兩人。

莬娘有孕在身,原本情緒就不穩定,加之心頭委屈難當,在家里尋孫步云鬧了几次。孫步云越發覺得自家發妻無理取鬧,只是個無知潑婦,對比那知書達理的汪家小姐,完全是云泥之別,心中更確定了要下堂再娶的念頭。只是莬娘臨盆在即,暫無理由休棄,唯有先拖些時日,等孩子出世再做打算,于是在家收拾了洗換衣裳,直接搬去紫薇醫館,與新歡朝夕相對,當真是風月無邊。

莬娘激憤之余漸漸冷靜,也擔憂相公就此離去傷了夫妻感情,于是在家准備了他最喜歡的飯菜,放在藤盒里。也顧不得外面天氣惡劣,自己身体不適,結果走到街上就差點暈了過去,若非明顏從旁扶持,只怕也到不了紫薇醫館。

誰料到了醫館,卻不見她相公的人影,館里的伙計見莬娘是被攙扶而來,又身懷六甲,只道是來求醫的急病人,于是未經通傳就讓莬娘、明顏兩人進去。剛入內館,就遠遠看到那孫步云與汪家大小姐正粘作一堆,在那花園之中親昵調笑……

任憑哪個女人也沒有辦法容忍自己的丈夫背著即將臨盆的自己和別的女人。眼見這般無恥行徑,莬娘心中莫大的委屈頓時化作滿腔的怒火,也顧不得自己懷有身孕,上前和那對奸夫淫婦理論。

抓扯之間那汪大小姐臉上吃了几巴掌,雙眼含淚,委屈非常。孫步云一見哪里舍得?心頭惱恨莬娘傷及新歡,更危及前程,也管不了莬娘有孕在身,蠻勁發作,要將莬娘連拖帶扯地趕回家去!

明顏見如此荒唐行徑,哪里按捺得住,上前伸手在孫步云肩頭一按。以她數百年修行,普通人哪里受得了這樣一下,只聽“哢嚓”一聲,孫步云左肩鎖骨斷裂,頓時腳下一軟,癱在地上呻吟不止!

汪家小姐見愛郎受苦,心頭早慌如亂麻,高聲威嚇說要報官,治明顏傷人之罪。

明顏冷笑道:“要治姑奶奶的罪也不難,咱們先到官府問問私通有婦之夫又是何等罪狀,看看官府先抓誰?!”

孫步云深知事情鬧大不但顏面掃地,壞了汪大小姐的名聲,只怕今后都無法搭上大總管童貫這條平步青云之路,枉費這一路來的心血和部署,于是强忍疼痛爬起身來勸住汪大小姐。

汪大小姐哪里知道他轉的心思,只道愛郎心偏原配,心中又羞又惱,一氣之下直奔內堂,不多時已去得遠了……

這廂莬娘心中哀怨難當,雖惱恨相公不忠,見到他身体受創卻也心疼,即使知道明顏是看不過眼替自己出頭,也怕他再吃苦頭,損傷夫妻感情,連忙向明顏討人情。

明顏見她這般情狀,心想到底只是她的家事,不好過問,于是徑自回了魚館。而今再說起當時的情形,難免會義憤填膺。

三人感嘆一番,均覺著那莬娘甚是委屈。

“糟了,被那對賤人氣糊涂了,倒把正事耽擱了。”明顏突然想起,頓足道,“剛才我走得匆忙,忘了把銀票給她……”

“也罷,反正你和她也有些淵源,過些時日再去探視也好。”魚姬言道,“見那莬娘印堂隱隱泛出暗紫猩紅之氣,只怕近日會有血光之災。你若能夠幫她化去災劫,遠比還她一百兩銀票要好。”

“魚姐的意思是……那莬娘當真會出事?”何栩沉思片刻,心念一動,“莬娘有孕在身,莫非和那城郊十余起血案有關?”

魚姬嘆了口氣,“凡事自有因果,若是惡因種下的惡果,只怕比起因來,要糟糕得多……明顏你生性急躁,縱然是看不過去,也不要再隨意向凡人出手。須知六道眾生皆有其道,莫要壞了規矩。”

明顏聽得似是而非,口里應了,心想掌櫃的既然算出災劫,何不直接出手解決了,卻說什麼因果。四下張望,卻不見了三皮,“再過會儿就打烊了,也不知道那痞子狐狸去了哪里。”

魚姬、何栩相對一笑,也不言語,各自舉杯對飲……

何栩在魚館暫住,白日里便在城郊繼續察訪,所幸這大半月來再無孕婦被害,只是如此一來線索卻是斷了。那晚聽魚姬所言,似乎此事和那莬娘有關,于是不時隨明顏去那莬娘家附近探視,並無不妥。

莬娘依舊是拖著有孕之身辛苦張羅家中內外事務,負心漢孫步云傷勢雖未愈,也依舊早出晚歸,不時口角之爭,也是孫步云拂袖而去,到紫薇醫館過夜。正是只聞新人笑,哪知舊人哭,饒是莬娘万般委屈,千般柔順,也只得落個空房獨守、孤燈相對的結果。幸有腹中孩儿相伴,稍稍慰藉,不然也不知這等日子如何挨得過去。

一幕幕只看得何栩、明顏連連搖頭,為莬娘不值。

這天又見孫步云摔門而出,面有怒色,一路急行,直奔醫館,也不知道有什麼急事。若是平日,莬娘多會跟將出來哭泣挽留,這次卻全無動靜。

何栩與明顏擔心莬娘有事,去到門前一看,莬娘額角滴血,暈倒在桌邊,不知道是讓那男人推的還是身重体弱不小心撞向桌角……

何栩來不及考慮許多,慌忙上前替莬娘止血,生怕傷及腹中胎儿。

明顏生平最恨人薄情寡意,見到這般情形更是按捺不住,哪里還記得魚姬的勸誡,心想上次的教訓到底是輕了,將身一躍,直奔紫薇醫館。

遠遠看到那孫步云立于醫館后門外,旁邊還停了一乘小轎,四個矯夫正靠樹陰下歇息。明顏見有人在場,不方便現身,于是捏了個隱身訣,附將過去。

不多時,見個老者自后門閃出來,正是汪御醫。只是行色慌張,不似平日那般鎮定自若,快步上轎,拉下轎簾。轎夫抬了轎子,孫步云埋頭跟在后面,一行人放著正街不走,轉背街穿小巷,處處透著一股子鬼祟。

明顏原以為孫步云拋下結發妻子是來與新歡廝會,不想卻是如此,不由得疑心大起,于是悄沒聲息跟了過去,輕飄飄落在轎頂上。那些人俱是肉眼凡胎,哪里看得到她。

一群人轉過几個暗巷,停在一條深巷的巷尾。汪太醫下轎,孫步云低聲吩咐那几名轎夫將小轎抬到旁邊的巷子里等候,隨即和汪太醫一起走到巷尾那戶人家的后門叩門。

明顏自然是跟了過去,那門上並無名牌,也不知道是誰家府邸,但見影窗內的園林水榭俱是奢華無度,想來那宅子的主人定然非福則貴,來頭不小。

半晌,院內一家丁應門,開門請了汪孫二人進去,關門前還左右觀望,好不謹慎。

轉過回廊水榭,到了一處花廳。家丁招呼汪孫兩人坐下,旁邊早有丫鬟奉茶伺候。明顏一翻身上了房檐,依舊隱身潛伏,打算一探究竟。

不多時,內堂轉出一人,錦衣博帶,三十上下,只是前額早禿,說不出的委瑣。

汪太醫見了來人,慌忙起身見禮:“曹經略安好。”言形頗為諂媚。孫步云也是個聰明人物,明白這位經略大人是關鍵人物,自然不會折了禮數。

寒暄几句后那曹經略揮了揮手,示意旁邊的人退下,花廳中只剩他們三人。

“不知道汪太醫回元丹煉得如何了?”那曹經略想是打慣了官腔,言語盛氣凌人。“童大人那里已經所剩不多,如不盡快補上,只怕大人會很不高興。”

汪太醫汗顏道:“實不相瞞,赤紫河車近日短缺,沒有這味藥材作引,實在沒辦法煉出回元丹……”

曹經略面容微怒,“一直以來只需爾等尋得藥引,不必爾等親自取藥,而今卻只知無法,那還留你們有什麼用處?!童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為國殫精竭慮,需那回元丹滋補氣息,若是斷了丹藥,有什麼閃失,你們可擔待得起?!”

“大人息怒。”孫步云上前一步,“並非小人推脫,只是……”

“只是什麼?”曹經略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此事若是辦得好,自然有你的好處,若是砸了,也沒你的好果子吃!”

孫步云見曹經略神色不善,顫聲道:“小人也知道藥引重要,只是近月來少有人延醫出診,就算有赤紫河車成熟,我們也無法得知……何況最近六扇門不知道為什麼查得很嚴……說是刑部簽發的公文。”

“刑部?”曹經略沉吟片刻,冷笑道,“刑部又算什麼,一紙文書也不過是張白紙而已。”

孫步云伏首道:“可是昨日京城第一名捕龍涯也親自到醫館察訪,便是普通的一味紫河車到貨也有要登記來歷去向,並非我等不盡力,其中著實為難。”

明顏聽得此言,心念一動,心想紫河車是指婦人產子所脫落的胞衣,卻不知道加個“赤”字又是什麼東西?半月前掌櫃的倒是送了兩瓶好酒給龍捕頭,莫非為的是同一樁事情?

正思慮間,突然覺得一股惡寒,那門外又進來一人,卻是個中年道士,不知道為什麼,明顏一見到他就渾身不舒服。

那道士不似汪孫二人一般做小伏低,見了曹經略也只是拱拱手,“適才遇到點麻煩事,所以來得晚了,大人勿怪。”

曹經略笑道:“無塵道長言重了,剛才正討論藥引之事……”

“貧道在外也聽到一些言語。”無塵沉聲道,“最近的確風聲頗緊,取藥之事只怕有些困難。”

曹經略哈哈大笑,“道長乃神人,區區几個刑部捕快翻不起什麼大浪,又何必忌諱?明日稟告童大人,收回那一紙公文,也是尋常事。”

無塵面色有几分難看,“貧道對那捕快倒不如何忌諱,只是剛才在太廟南街孫記藥材鋪看到一只上好的赤紫河車……”說罷耐人尋味地盯住跪伏一邊的孫步云。

孫步云頓時大汗淋淋,心跳如雷,白淨面皮轉作一片慘然。

“你不是說沒有嗎?!”曹經略一聲暴喝,嚇得孫步云身如篩糠,抖個不停。

“大人……大人恕罪……道長所見……是小人發妻……”孫步云如何不知無塵的意思,雖然早厭煩了莬娘,但她腹中孩儿到底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倘若被無塵剖腹取胎,必定一屍兩命……雖然一直以來替人做這等虧陰德之事,當真落到自己頭上,卻是知道害怕了。

明顏心頭一顫,豁然開朗,心明之后卻是一片惡寒。先前聽何栩言道孕婦血案,本以為是妖怪所為,不想居然是下面几個惡人的行徑!

無塵無視孫步云驚懼神色,繼續說道:“原本想要采藥,不想卻遇到個死對頭,斗之不下,又恐著了痕跡,也只好先回這里……”話音未落,突然眼中精光暴漲,“什麼人?”

揚手之間,一道寒光直取梁上的明顏!

明顏沒想到那道人居然察覺到自己的氣息,躲閃不及,只覺得肩上一痛,卻是一只寒鐵跗骨釘,頓時半身酸麻,現出原形,自檐上摔了下去。

“原來是只貓妖。”無塵正想伸手擒她,明顏將身一滾避了開去,飛身扑將出去,一路狂奔!

無塵哪里肯放她離去,手中桃木劍出鞘,快步追了出去!

明顏身体沉重,肩頭劇痛倒也罷了,此時每跑一步都覺得四肢發麻,也不知道那道士的跗骨釘上做了什麼文章,此刻若跑不出去,只怕一條小命就要送在這里!

轉過回廊見到外面的水榭小橋,只要出得去,就有機會跑掉,可身子已然不聽使喚,而聽得后面腳步聲沉,更近一步!

就在此時,水塘池面如同撕裂一般,露出一條口子,里面猛地伸出一只雪白纖細的手掌,按在明顏背上,未等她發出一聲叫喊,便將她拉下水去!

水面頃刻閉合,半點漣漪不現。在緊追而來的道人看來,受傷的貓妖似乎是憑空消失在這條橋上!

后面有人跟了上來,見得這般情狀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是好。

無塵知道那貓妖已逃得遠了,也不以為意,轉頭看看還在發呆的孫步云,“不知道在孫老板看來是童大總管重要還是發妻重要?”孫步云臉色慘白如紙,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卻說明顏被那只怪手拉下水去,張口呼叫,卻只覺得水流直往口里灌,掙扎几下,卻覺著口里灌入的不是水,而是酒!

驀然身子一輕,眼前一亮,卻發現自己正泡在一只大酒缸里,將自己從酒缸里拉出來的正是魚姬!

“掌……掌櫃的……”明顏心頭一喜,知道是魚姬用分水換景之法救了自己,心一寬,頓時失去了知覺。

待到悠悠醒轉,發現正躺在自己房里床上,肩上的傷已包扎妥當。魚姬坐在床頭,把玩著手里一枚碧泠泠的跗骨釘。

“掌櫃的……”明顏想坐起身來,奈何渾身無力,似乎這個皮囊不屬于自己一般。

魚姬眉頭微皺,“早跟你說過不要太過衝動,這下可吃苦頭了……”說罷取過床頭一碗清冽的酒水,將那只跗骨釘浸了進去。

說也奇怪,那跗骨釘一入水酒,頓時發出一陣凄厲的嬰孩啼哭聲,聽來分外瘆人。隨著陣陣啼聲,原本清徹的酒水居然飛快滲出一片渾濁的暗紅!

酒水在碗里翻滾奔涌,只是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濺出半點來,到最后哭聲漸息,那碗酒水變成了絳紫色,總算是完全靜了下來。

明顏知道那跗骨釘有古怪,不料竟有這等異相,心中正有疑問,卻聽魚姬說道:“把它喝下去。”

“啊?”明顏露出几分犯難的表情,“不是吧……”

“你可知道那跗骨釘上有什麼東西?”魚姬嘆了口氣,“要是你打算一輩子都這麼躺著,也可以不喝。”

“我喝,我喝……”明顏吃她一嚇,也顧不了許多,自魚姬手上接過酒水,捏著鼻子灌下去,只覺得喉嚨里滿是腥氣,說不出的難受。正想翻身嘔吐,突然發現身体一輕,不再像先前一般渾身無力。

“掌櫃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明顏干嘔兩聲,抬頭問道。

魚姬眉頭緊鎖,半晌長長吁了口氣,“不知道你以前有沒有聽過煉血嬰?”見明顏滿臉茫然,接著說道:“玄門邪法中有一門煉魂术,專取未見天的嬰孩元神煉制,所得的血嬰秉承怨毒之氣,可供煉术人驅使,吸取敵人元神,害的人越多,血嬰就越厲害。你中的跗骨釘上便附有血嬰,若非你身為異物,又有這几百年修為,只怕當時就了賬了……”

明顏臉色變了變,“居然如此厲害,難怪我一看到那臭道士就渾身不自在。那些人完全是瘋了,居然用這麼陰損的法子!”片刻頓時叫苦連連:“掌櫃的你叫我喝那酒水,豈不是連魔物也一並吞下了!”

魚姬搖頭道:“血嬰早被我的浣魂露洗滌,也無什麼危害。只是那血嬰是無辜嬰孩元神所化,身世可憐,只要你替它念經超度,也算是功德一件。”

明顏一聽念經,頓時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要念經啊……不念……我是說要是忘了,會怎麼樣啊?”

“也不會怎麼樣,最多它在你的五髒廟長住,什麼時候高興了就鬧騰鬧騰。”魚姬轉頭看看天色,心想這貓儿不定性,吃這虧就算歷練,想來也會改改衝動的性子。

明顏無可奈何道:“也只好如此了,還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最可恨的就是那群惡人,做下這等傷天害理之事,難道就不怕報應?”

魚姬冷笑道:“那赤紫河車的藥效不見得好過尋常紫河車,想是有人故意教唆,乘機收取嬰孩元神才是真。那群名利之徒為向上爬,又有什麼做不出來?只是這般忙活下來,造下孽因,卻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明顏嘆了口氣,“可惜那些孕婦和孩子,枉送了性命……想不到那些人壞起來比妖精還壞……糟了,那臭道士在打莬娘孩子的主意,會不會……”

魚姬起身踱到窗邊,“那邊有小栩在,道士一時也占不到什麼便宜,我只是擔心有人利欲熏心,會做出可怕的事情來……”

“掌櫃的,這事咱們得管管。”明顏心神激蕩,跟了過去。

“管?怎麼管?你好好休息吧,要發生的始終都會發生,急也沒用。”魚姬長長嘆了口氣,“要怎麼管才管得了暗藏的虎狼之心呢?”說罷轉身掀開門簾,走出房去……

魚姬到了外堂,思量片刻,便打發個街邊的閑漢去金紫橋崔府跑一趟。目送那人走遠,就聽身后珠簾叮當,知道是明顏按捺不住,“你又想做什麼?”

明顏腆著臉嬉笑道:“掌櫃的口里說不管,一轉身就套足了交情。先找上刑部的龍捕頭,現在連兵部崔望月崔將軍也請將出來……”

魚姬伸手撥了撥算盤,“那姓曹的經略相公之所以如此肆無忌憚,是因為背后靠山不小,唯有加以鉗制,才會有所收斂。”

“何必這麼麻煩?”明顏揚眉道,“不如……”

魚姬抬眼看看明顏,“若是以暴制暴可以解決問題,那倒是簡單了。你百年修行不易,莫要因為一時衝動讓人記下一筆,誤了前程。”

明顏聞言下意識看了看天,僅見天際落日余暉,突然打了個寒顫,“掌櫃的,為什麼惡人行凶天不收,妖精未曾作惡卻還要怕天譴?”言語之間頗為不憤。

魚姬淡然一笑,“人有人道,妖有妖規,天道使然,不可逾越。世事原本如此,哪得許多公平可言。就是這京城之地,如無雞鳴狗盜之輩滋擾百姓,引得公門中人追緝,也顯不出大老爺勤政愛民。上仙要受世人香火,自然也要有所作為。”言畢眼中儼然几分譏誚之意。

明顏心頭茫然,沉默片刻,“掌櫃的,難道我們真的什麼都不做?”

魚姬輕嘆一聲,“以你的性子,我說不管你可會聽?只要知所進退,不逾越天道,順其自然也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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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2-17 09:42: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鼉淚

明顏不再接口,只是隱隱覺得掌櫃的心口不一,晦澀難懂。

接連几日都相安無事。

街上時常見到公門中人往來奔走,便是入夜,汴梁城的守軍巡夜也頻密許多。

孫步云自那日再未歸家,莬娘不知自己尚處險境,只是傷其無情,時時垂淚,容顏更是憔悴。

明顏傷勢漸好,不時去莬娘那里探視,見其失魂落魄的模樣,更不忍心將實情告之,唯有心存僥幸,希望那孫步云尚有一絲良知,不會為了榮華富貴對妻子下毒手。

這夜依舊酷暑難當,莬娘無心睡眠,獨自一人身處小院,思量之前的夫妻恩愛,再看眼前的凄涼孤苦,不由得悲從中來,黯然淚下。

何栩自當日和那無塵對上一仗后,心憂莬娘安危,聽魚姬言語,知道莬娘臨盆在即,只要等到孩儿出世,就自然不怕那道士為禍,索性暫時留守孫記藥材鋪附近,暗中保護。此刻何栩藏身屋頂,見她這般情狀,心頭也覺憋悶。

正尋思是否要現身出言寬慰,就見牆外人影一閃,依稀是那日交手的道人!

“好賊道!”何栩清叱一聲,飛身直追而去,只見那人腳步甚快,直奔南門。

何栩見狀,哪會放他輕松離去,緊跟其后,追出半個時辰,南門城樓已在眼前。

門前守軍見道人急奔而至,紛紛上前攔截喝問。

那無塵道人無奈停下腳步,后面的何栩追到近處,手中誅邪劍嗆嗆作響,似乎要自行出鞘!

何栩大驚,心道上次交手,誅邪劍並無如此反應,那道士雖然,也是肉身凡胎,怎麼引得劍嘯?當下不敢大意,橫劍胸前。

那道人面色突然轉為赤紅,眉目之間說不出的猙獰,寬大道袍內頓時濃煙滾滾,片刻之間將自己完全籠罩其中,不見人形。濃霧中傳出陣陣撕心裂肺的嬰孩啼哭聲,更夾著一股濃烈的腥氣四下擴張!

周圍的軍士見此異相都驚得目瞪口呆,手里抓著兵器,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就在此時,那腥臭的濃煙如同有生命一般橫掃而來,一名軍士躲閃不及,頓時被卷了進去,只聽濃煙中除了嬰孩啼哭外,更有那軍士的慘呼聲!

何栩心知凶險,但也不能見死不救,手中的誅邪劍挽作一片劍花,寶劍到處,濃霧頓清,露出那軍士滿是驚懼的臉來!

雖是身不由己,他手中的鋼刀依然快如閃電,衝著何栩的頸項劈了下來!

何栩大驚,慌忙舉劍相迎,不料那刀上勁力奇大,一時居然招架不住!而那濃煙已如同長了眼睛一般,直向何栩罩下來!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忽聞一陣馬蹄聲響,旁邊閃出一柄銀槍,紅纓過處,帶起一道寒芒!

那槍杆以橫掃千軍之勢拍在軍士的胸口,只聽“啪”的一聲,那名軍士頓時摔將出去,原本劈向何栩頸項的鋼刀也脫手而出,掉在地上!

何栩的誅邪劍不用抵御鋼刀,自然不畏懼那近身的濃煙。

旋身起舞,劍光如織,衣帶翩翩。

當她的劍衝破濃煙包圍時,那嬰孩凄厲的啼哭聲戛然而止!

濃煙頓時消散,一張人形的黃紙飄搖而下,連帶一枚被斬作兩段的鋼釘。

“是傀儡!”何栩猛省,“糟糕!調虎離山!”

這里是血嬰所附的傀儡,那真的惡道人只怕已在莬娘小院之中!

這里離孫記藥材鋪有半個時辰的腳程,便是插上翅膀飛回去,只怕也來不及了!

“上馬!”何栩聞聲抬眼望去,只見一匹玄色駿馬四蹄踏雪,上面端坐著一位白袍將軍,鐵甲銀槍,威風凜凜,想必是適才為她解圍之人。

何栩不記得認識這等人物,躊躇片刻也顧不得許多,旋身落在馬背上。

那將軍笑道:“坐穩,抱緊了。”正要催馬前行,突然身子一輕,已然從馬背上翻了下去!

他身手了得,一個翻身站穩身形,見得馬背上佳人莞爾一笑,一聲呵斥,駿馬人立而起,發足狂奔而去。

深深的夜色中一騎快如流星,遠處風中傳來一聲:“得罪——”

周圍的軍士看得呆了,半晌才圍了上來,“崔將軍,你的馬……”

崔望月又好氣又好笑,“本將軍樂意借給人家,几時輪到你們管?!”心道這等過河拆橋的刁鑽女人也不知道怎生養成……

卻說莬娘在院中見到何栩飛身離去,不由得大吃一驚,本能地想要回房躲避,卻聽院外響起叩門聲。

莬娘猶自躊躇是否應門,就聽得自己相公的聲音。

莬娘雖恨他無情,思及腹中孩儿,也難以將之拒之門外,于是忍著腰身沉重,快步過去開門。一開門便見孫步云埋首立在門外,身后還有一人,沒有掌燈,看不分明。

“你舍得回來了嗎?”莬娘心中哀怨,冷冷撂了一句,也不去理他,徑自轉身回屋。

門外兩人也不言語,只是進院關門,跟了過去。

莬娘在燈下見自家相公面色慘白,身子微微發顫,身后還跟了個道士,不由得好生奇怪。

那日無塵無意見看到莬娘,本想下手,卻被何栩壞了好事。莬娘對自己遇險之事一無所知,自然不認識無塵,只覺得自家相公平日里從不近僧道之流,不知為什麼突然帶個道士回來。

“這位道長是……”莬娘轉頭詢問孫步云,卻見他臉色更加難看,不由心中慌亂,向后退了一步,驀然身子一麻,頓時動彈不得!

“你要干什麼?”莬娘頓時回過神來,眼見無塵陰惻惻的臉自眼前晃過,心中大駭,想要掙扎逃脫,卻哪里動得了?

“相公!”莬娘沒有辦法,驚懼之下只是呼喚自己的丈夫,希望他可以保護自己。可是很快這個希望破滅了。

她的丈夫只是縮在角落里,拉過袖子,遮住那張可鄙的臉。別說像個男人一般站出來保護她,此刻他抖得像一只鵪鶉!

無塵自懷中取出一塊手帕塞在莬娘口里,免得她高聲呼救,驚來旁人,然后將她移到床上。由于角度的關系,莬娘只能夠用眼角的余光看著自家相公發抖的身影。

無塵冷笑著自懷中摸出一個匣子放在床頭,取出一個羊脂玉瓶和一把鋒利的小刀。而后用刀熟練割開她的襦裙,讓她高隆的腹部袒露在外,口中更是念念有詞。

莬娘又驚又羞,依稀覺察那道士是要對自己腹中的孩儿不利,不由得方寸大亂,淚眼中盡是乞求之意。

無塵對胎儿志在必得,又怎麼會放過她,一面蘸取玉瓶中的猩紅血水在莬娘腹部畫符禁錮嬰孩元神,一面緩緩舉刀……

“喵嗷!”一聲凄厲的貓叫驚破夜空,無塵只覺得臉上一痛,閃避開去卻發現床前多了一只通体純黑的貓,雙眼幽碧,寒光四射,頃刻間化為一個怒目少女,手中匕首鋒利,正是明顏!

莬娘見得明顏,猶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棵救命稻草,心神激蕩之下居然暈了過去!

“貓妖?”無塵冷笑道,“手下敗將居然還敢來送死?”

“是送你這個妖道去死!”明顏恨然道,話音未平,已然出手!

兩人斗在一處,房中拳腳紛飛,家具早被砸了個稀巴爛。

論實力,無塵自然占上風,但明顏發起狠來也非等閑之輩,這般纏斗下來,無塵倒是開始心慌了。

用傀儡調開勁敵,時間有限。適才用咒語禁錮元嬰,必定引發元嬰掙扎,若不能夠在三炷香內取胎,嬰孩要麼胎死腹中,要麼自產門出世,到那時便得物無所用了……

“孫步云,你動手!”無塵偷了個空檔,將小刀扔在孫步云面前,只驚得孫步云面無人色。

“還在磨蹭什麼!”無塵見他沒有動彈,一面逼開明顏,一面厲聲喝道,“誤了時辰就功虧一簣,你可吃罪得起?!”

“你是不是人啊,那是你老婆孩子!”明顏無法甩開無塵,氣急敗壞地喝道。然而似乎卻沒有任何作用。

她看到那個抖作一團的男人一邊顫抖,一邊慢慢爬過去撿那把罪惡的刀,驚慌失措的眼中更添了几分孤注一擲!

是的,對他而言,老婆孩子又算得了什麼?

那只是個粗鄙的村女,原本就配不上他。

有了經略大人和童大總管的提攜,以后有的是大好前程。

他可以再娶,可以娶汪大小姐,可以繼承御醫世家……

他還年輕,孩子要生多少就可以生多少。

就算汪大小姐年紀大了,有了財勢,多得是女人給他生……

這個粗鄙的婦人和她肚子里的又算什麼?

孫步云原本清秀的臉上露出一絲狠辣的笑意,一步一步挨到床邊,用廚子看案板上的菜的眼神看著自己妻子高高隆起的肚子。

“你瘋了?!”明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卻疲于應付那極其狠辣的無塵道人。

陣痛……

莬娘顫抖著睜開眼睛,她感覺得出孩子的躁動不安。

眼前是丈夫的笑臉,好久好久都沒有看到過的笑臉,自從他把笑臉給了那個美麗高貴的汪大小姐,已經許久不見……

“相公……”莬娘滿足的微笑凝固在嘴角,因為她感到一道冰冷的寒氣刺入自己的肚子的同時,丈夫的笑臉上籠罩了一片猩紅!

她聽到丈夫歇斯底里的笑聲,笑得像哭,甚至聽到了肚子里的孩子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孩子……”莬娘嘆息一般的聲音漸漸遙不可聞,圓睜的雙眼還在看著正在割裂自己身体的丈夫,看著他粗暴地把手伸進自己的肚子,抱出一團血肉模糊,然后空空的肚子像一個破舊的口袋一樣癟了下去……

孫步云托起那個血肉模糊的嬰孩,他自己的孩子,是個女孩儿,小小的手,小小的頭,圓圓的肚子上破開一個大口子,卻是剛才刀子貫穿莬娘腹部之時連嬰孩也一並貫穿!

這個還沒出世就被自己親父刺死的女嬰有著圓圓的大眼睛,和她母親一樣的,圓圓的,睜開的大眼睛……

眼睛在看他。

孩子的,妻子的,同樣圓圓的眼睛,都在看他。

孫步云身上驀然一冷,手上無力,嬰孩滾落床榻,撞翻了床頭那個羊脂玉瓶,一大瓶猩紅的血漿噴灑在孩子身上,紅得發紫……

無塵聽得有異,轉過頭去,頓時驚駭万分,“你做了什麼?!”

只見那沾染在嬰孩屍体上的暗紫色血液在飛快地擴大,一時間分不出是混合了嬰孩和她母親身上的血液,還是因為那小小的羊脂白玉瓶在源源不斷流出暗紫色的血液來,抑或兩者皆有。

很快地,地上已經彙成一大攤血泊,翻滾著無數氣泡,浮起來,又裂開去,每次裂開都發出咯咯的笑聲——嬰孩的笑聲!

紫色的血似乎永遠都流不盡,在地上漫延……

孫步云的眼睛此刻也睜得很大,很圓,甚至眼角都裂開血口。他看到那紫色粘稠的血泊中在一下一下涌動著什麼,感覺既笨拙,又莽撞。他的心跳得很快,也怕得要命,可是他一點也動不了。

因為那血液已經漫延到了他的腳下,黏黏糊糊,就像粘住小蟲的蛛網一般柔韌,只是,像小蟲一般被牢牢縛住的是他孫步云。

而后他看到一個個有著小手小腳的紫色的嬰儿從血泊中浮現,揮舞著肉乎乎的胳膊,一步一步朝著他爬過來!

看到這些,孫步云已經連爬走的力氣也沒有了,因為他的身体很重很重,就像渾身掛滿了鉛塊一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癱倒在地上,無助地看著那些紫色的嬰儿一個接一個慢慢爬上他的身体,從腳慢慢爬上來。像是一瞬間,又像是過了一百年這麼久,每爬上來一點點,孫步云就覺得身子又冷了一分……

耳邊聽到嬰儿嬌滴滴的笑聲和慘烈的嚎叫聲,只不過嚎叫的是他自己。

當紫色的血液爬到孫步云喉嚨的時候,他悠悠想起幼時父親向他解釋名字的由來:孫步云,平步青云……

然后那一張張紫色的小臉已經湊到了他的面前,帶著天真稚嫩的微笑,張開布滿利齒的嘴,開始一口一口撕咬他的脖頸面龐,扯下的淋漓肉塊帶著溫度的血液融進那一灘紫色的血泊中,帶起一陣頗為愜意的嬰儿獨有的滿足笑聲……

明顏和無塵早停止了打斗,目瞪口呆地看著孫步云全身布滿紫色的血液,如同一個巨大的破敗人偶漸漸殘缺,露出皮肉包裹的森森白骨!

最為可怕的是,他還沒有死,非但是沒死,對于疼痛的感知更是從來沒有過的准確完整。而他無力掙扎,只有徒勞地看著自己被蠶食殆盡。

不過很快,他看不到了,因為他的兩顆眼珠已經被啄食掉了。

看不見也不妨礙他的感知,綿綿無盡的痛楚和耳邊那一陣陣天真無邪的嬰儿笑聲,已經滲入孫步云骨髓……

“小心!”明顏聽得一聲叫喊,身子一輕,卻是何栩及時趕到,把她拉出屋去!

那無塵見機稍慢,卻是來不及了,紫色的血液已經漫延到他的腳下……

凄慘的嘶叫聲中,無塵也和孫步云一般,漸漸消逝在那攤粘稠的紫色血液中,將血液的顏色染得更為渾濁……

何栩嘆了口氣,抽出腰間的誅邪劍。明顏見狀,忙一把拉住,“你要做什麼?”

何栩沉聲道:“這里邪氣太重,只有一並淨化了……”

“不行,莬娘和孩子都是無辜的,你用誅邪劍鎮邪豈不是連她們也一並滅了?”明顏搖頭道。

何栩聲音中帶著几分哽咽,“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不能貽害無窮啊……”

話音剛落,院內突然下起雨來,冷冷清清,彌漫著淡淡的酒香。雨滴穿透屋頂,滴落血泊之中,點滴都是凄清……

“是掌櫃的。”明顏嘴角浮起一絲微笑,“浣魂露。”

夜色漸漸淡去,天邊已有曙光。

那片陰冷的紫色血泊早已干涸,面上浮起一層鮮嫩的苔蘚,裹著清晨的露珠,閃著紫亮的光。

一片生機盎然。

誰也猜不到那片紫苔下隱藏著什麼樣的故事……

翌日

魚姬的酒館人聲鼎沸,坐了不少客人。

明顏偷眼朝堂子里看了看,低聲對魚姬說道:“掌櫃的,龍捕頭把手下的弟兄帶來了,崔將軍也把小的們帶來了,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魚姬偷笑道:“等會儿你就知道了。”

不多時,一個俊俏的女孩儿揭開珠簾走了出來,腰上系了塊漂亮的圍裙,微紅的臉上帶著几分羞澀。

“小栩怎麼穿成這個樣子?”明顏沉吟片刻,恍然大悟,“你……”

“噓~~~”魚姬自櫃台下亮出半柄木劍,“這是抵押的酒債啊,昨晚的浣魂露可是下了老本呢……”

何栩端著托盤,走過一個青年男子的身邊,聽著他有節奏地敲著酒杯,終于停下腳步。

他的臉上始終帶著捉狹的笑容,低聲說道:“你還欠我一個人情呢……”

七月七,相傳是一年一度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

每年的七夕乞巧,對于汴京的少女們,都是一件相當重要的大事。

依照俗例,多是呼朋引伴約上几個手帕交在自家后院備下香案瓜果點心,焚香祝禱,而后將捕捉到的小小喜蛛收納在特定的小盒之內。倘若第二日打開小盒,看到喜蛛結網便謂之得巧。如果蛛網疏密圓正,便意喻身受織女眷顧,心靈手巧,蘭心慧質,更有望得一如意郎君。若是新嫁為人婦的,也可借此機會向織女求得早生貴子的好意頭。

這一天,男人自然不會去湊女人們的熱鬧,因為這一天傳說也是魁星爺生辰,魁星廟的大戲開鑼,自是精彩非凡。當然,也有不圖熱鬧只求功名的讀書人會挑在這一天祭拜主掌考運的魁星爺,希望求得庇佑,考運亨通,在來年的大試中一舉奪魁。

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天,但因為人們的希翼憧憬各異而帶上了不一樣的色彩。

對孩儿們來說,這不同尋常的一天最大的盼頭就是汴京街邊攤檔上賣的名為磨喝樂的小泥偶。那磨喝樂大多手持蓮葉,身著蓮葉裙,雖是土胚捏制,卻都做得肥肥胖胖,甚有福相,面上描彩更是精致。一手抱上一個磨喝樂,一手抓上几個油面蜜糖的乞巧果子,便是孩儿們這天的行頭。

誰抱的磨喝樂更大更精致,誰家的乞巧果子更甘美爽口,也成了孩儿們嬉笑攀比的資本,汴京街市上時時響起孩儿們稚嫩的童音,或嬉笑陣陣,或朗朗而歌。

“七月七,牛郎會織女,喜鵲架橋……”

孩童拍著手,在街口唱謠嬉戲,往來奔走。

明顏靠在門楣上呆望片刻,突然轉過頭去,“掌櫃的……”

“啥?”魚姬眼睛依然盯著賬簿,手中算盤撥得飛快。半晌沒聽見明顏言語,放下手中的活計抬起頭來,卻發現明顏看著街邊游戲的孩童發呆。

“你沒問題吧?”魚姬翻了翻白眼,心想自上回那疲懶狐狸被何栩驚走之后,便一直沒有回來,雖說還有一大筆酒錢未清,他這一去館里倒也沒那麼聒噪,反是這明顏丫頭開始不對勁了。

“沒……沒事。”明顏搖搖頭,回到櫃台邊,“掌櫃的,今天晚上聽說是牛郎會織女呢。”

魚姬啞然失笑,“怎麼,你這迷糊丫頭也想學人家乞巧拜月求個好相公啊?”

明顏呵呵一笑,“那倒不是。可是掌櫃的,真有牛郎織女鵲橋會的事情嗎?”

“當然有啊。”魚姬長長呼了口氣,伸了個懶腰,“挺難的,一年才見一次,各自守在天河兩岸,可望而不可及。不過都還算幸福了,至少可以遠遠看上一眼,已經好過很多人了。”

“還有人比他們更慘的嗎?”明顏接口問道。

魚姬愴然一笑,“當然,至少他們還有希望。”她起身自架子上取下一個琥珀瓶,就著兩只杯子斟上,順手遞了一只給明顏。

明顏看著杯中清到極致的酒水,嗅了嗅,卻全無半點酒味。“掌櫃的,怕是弄錯了,這是水,不是酒。”

魚姬笑笑,“嘗一口就知道了。”說罷將酒杯送到唇邊,淺淺噙了一口,眉頭微皺,片刻方才咽下,眼中淚光隱隱。

“掌櫃的……”明顏嚇了一大跳,“你沒事吧?”

魚姬淡淡一笑,“沒事,只是品出酒中真味,覺得有點感傷罷了。你也試一口。”

明顏嘟囔道:“我就不信喝酒會喝出淚來。”說罷一揚頭,將一杯酒都倒進口中。那酒水一入口,頓時如火如荼,難受非常。明顏暗叫上當,張口要將酒水吐出來,卻不料魚姬伸手捏住她的腮幫,哪里吐得出去?

只覺得那口酒水在喉舌之間衝撞往來,辛辣中更帶凄苦,好不容易下得喉頭,心頭卻不知為什麼悵然若失,不覺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魚姬松開手來,掂起自己的酒杯,好整以暇地看著明顏用袖子抹淚花,唇邊浮起一抹淺笑。

好半天,明顏心情平復,方才開口問道:“這酒為什麼讓人喝了想哭?好生奇怪……”

“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魚姬懶懶地倚在櫃台邊,把玩著手里的琥珀瓶,看著瓶中所剩不多的酒水幽幽嘆了口氣,抬頭看看天邊的金色霞光,放下酒杯,“今儿過節,早些打烊,正好出去走走。”

明顏應了一聲,心想莫非掌櫃的也打算去那葡萄架下聽牛郎織女的私房話不成?

夜色如水,繁星如綴。

魚姬拂袖滅了檐下一長排燈籠,留下旗帆旁邊的一盞,隱約照亮傾城魚館的招牌,轉頭見明顏快手快腳地封上門扉,眉目間盡是期待。

“走吧。”魚姬心知她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去,也懶得多說,右腕一翻,手里多出一只琥珀瓶,遞給明顏,“酒快沒了,正好去取點回來。”

“哦。”明顏快步跟上魚姬,不時偷眼看看夜市的繁華景象,只見眾多情侶在街市游歷穿行,歡聲笑語起伏跌宕,心想到底還是人間熱鬧。

魚姬與明顏順著御河而下,一路上也遇到不少少年情人在河畔對月談心,郎情妾意。好不容易到了一處暫無人煙的河堤,魚姬捏了個分水咒,只見那段原本恬靜的河面頓時一分為二,現出一個深邃的通道來。

明顏早見過這分水換景之法,見魚姬飛身躍入,也將身一縱跟了上去。雖未睜眼,也聽得周圍水流激蕩,直到雙腳踩上實地,方才睜開眼來。

只見四周俱是芳草萋萋,夏蟲唧唧,更無半點人煙,暗黑天幕上的星河格外清晰,照得腳下干涸的石溝一片銀白。

“這里很美啊。”明顏嘆道,沿著石溝向上走了好几步,“掌櫃的,你不是說來取酒水嗎,這里連水都沒有,又哪里還有酒?”

魚姬淡淡一笑,“泉眼在上游,還有几步路程。”說罷踏著石溝里的卵石向前行去,山間微風掠起几片草浪,更有無數幽幽的螢火上下游弋,恍若仙境。

明顏興衝衝地跑在前面,不時伸手去掬身畔的螢火蟲,再任由它自手縫中逃逸,自得其樂。直到她不小心撞上一根堅硬粗糙的石柱,才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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