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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 第四十二章
不知誰呼嘯一聲。
寨門卻緊閉著,裡頭的人不聽不聞。
幾十個兵匪往紅影上撲來。
賀拔家的親兵如鷹隼一樣策馬圍過去,獨留裴森送來的那些衛兵滿面猶豫。
她的功夫,跟詭譎輕靈、刁鑽狠厲之類的都半分關係沒有。
非要說,就是簡單。
劈砍揮刺,她用的都是每日清晨無數遍重複的最基本的軍家招式,可當這些東西練進骨子裡,她又有如此勢不可擋的力道與氣勢,一切都不如這些實用。
那幫兵匪總共也就千人,能在這混了十年,也都不是什麼軟柿子。
可偏偏就是那些他們都想開口嘲笑的基本到可憐的招式,扎穿了他們的嘴。
崔季明拽住韁繩,地上一蹬,腰往天上一抬,避開一人的刀,轉手抓住他的手腕,刺進別人胸口。
身後勁風傳來,她低頭回身,狠狠一掌推在另一人的下巴上,打的他頜骨盡碎口鼻湧血,轉手奪了這人的刀,又斜劈了其他人。
她的刀插在哪個人的背上,她自己都不知道。
這會兒去找刀也沒意義,崔季明殺一人,便換一把刀,連拔刀的工夫也沒有,她掌心的血,幾乎沾染了這幫匪類的每把刀柄。
踏出去一步,總要收回幾條命來,轉一個身,總要擰斷幾根脖頸。
如此鬆垮的外衣,襯得她瘦長一條,外人看來是螳臂擋車,她在裡頭卻像是帶著血刃的陀螺。
那些兵匪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竟然條件反射往後退,身後便是親兵直插過來的長槍。
崔季明腦子裡如今有很多人。
有追殺阿厄斯而來,將奴僕少年開膛破肚的那幫馬賊。
有前世臨死前,抱著想要偷賣的孩子的人販子,穿著最平常的衣服,眼裡閃著的是歇斯底里非要她死的光。
有她幾年特警生涯裡頭,陪伴著幾年的隊長臨死前恐懼而不甘的目光。
有讓她徹骨膽寒,甚至連特警這個職業也懦弱拋棄的,那些要將所有人拖入地獄、要世界陪葬的惡意的臉。
她有十幾年沒有像今日這樣了。
崔季明身上也流了血,幾十把刀總有的能劃到她,背後長長的結痂崩裂開,如同崩開枷鎖,開裂的聲音順著脊樑傳進她腦子裡,鮮血酣暢淋漓的往外沁湧。
體力總是有限,她腳下一個踉蹌,抓住了韁繩才穩住身子,想要借勢一偏,再度抬刀,轉眼才發現,僅剩的幾個人已經穿在了那些親兵的長槍之上。
「三郎!」幾個親兵都與崔季明關係極好,看到她一身是血,單手抓著韁繩快要倒下去,驚叫道。
崔季明覺得剛剛力道太猛閃著腰了,一手扶腰,鬆開韁繩直起身子來。
這幫人也是人山人海殺出來的,馬上掛過幾十個突厥奴的腦袋,這一波血戰結束的太快,衝進人群裡的崔季明往外絞著,裡應外合,幾十人的屍體轉瞬染紅了這一片沙地。
「他們為何沒有動手?」俱泰連忙上前問道。
他指的是一牆之隔裡頭的兵匪。
崔季明笑了:「這倒是顯得裡頭的人難對付了,放個幾十人的餌出來,測個深淺,那頭指不定派人去了播仙鎮打探我們的來歷了。」
她翻找了一下,拔出自己的短刀,在紅透的衣擺上擦了擦,刀刃上血黏稠半乾,拭不淨,刀尖上一點紅芒刺眼。
一低頭,卻看著那根掛在腰間的竹笛也濺了幾滴血痕,崔季明連忙抽出來,用裡頭乾淨的衣袖小心擦淨,指甲摳弄著那縫隙裡的血垢,處理乾淨才鬆口氣。
崔季明在剛才暴烈的動作後,安靜的離奇,她翻身上馬:「快走,他們的人從播仙鎮問過我的消息,指不定還想將我留在這裡。幾千人總留得住我,到時候還不是讓人捏扁搓圓了拿來威脅旁人。」
崔季明似乎有意避開周圍人探究或震驚的目光,收了收下巴,策馬率先衝了出去。
俱泰是被她拎在馬上同騎過來的,如今看她跑了,光顧著對一地狼藉的屍體發呆,竟沒有反應過來,有個親衛還是拽起了他,趕忙跟上了崔季明的身影。
他們走後,才有人推開了寨子的後門,看著一地屍體倒吸了一口冷氣,眼見著那血一直在往沙子下頭滲,指不定掘地三尺都可見紅,連忙轉身跑了進去。
寨內一處大堂之上,幾進幾出的院子,用土牆木頭粗劣的模仿南地院落,裡頭坐著個咬指甲的瘦削男人,四十歲前後,聽到腳步聲立刻轉過頭來,目光如鷹死死盯著衝進來的年輕雇兵,開口嘶啞道:「死絕了?」
那紅髮年輕人喘息著,費力的點了點頭:「龔爺,他們死的太慘了,縱然咱們是拿西堂的腦袋瓜子試刀,這要是各堂問起來,不好說吧。」
「還怕這好不好說!」龔爺聲音嘶啞到了極點,簡直如同砂紙磨鐵甲。
紅髮年輕人一口氣兒還沒喘舒坦,外頭又衝進來一個,膝下一匹瘦馬踏起無數黃沙直衝進院前,滾進院裡來:「那、那——龔爺,那來的人根本不是什麼姓季的!是賀拔慶元的外孫!」
紅髮年輕人看到衝進來通報的正是西堂的人,心裡頭一跳。
龔爺那頭猛然拍了一下桌子:「怪不得身邊人的身手都如此厲害,他們只來得及叫一聲,就給殺得一個不剩了——早知道剛剛我就應該派人留住他們!賀拔慶元的外孫,捏在手裡頭,裴森那蔫不拉幾的老東西還想叛?!」
風塵僕僕衝進來通報的人,沒聽見龔爺說別的,只聽見了「殺得一個不剩了」,兩眼一翻差點昏死過去。
紅髮年輕人連忙去扶,通報之人已經不可置信的就要張口嚎起來了。
龔爺卻收了手坐回了凳子上,咬著指甲又用那尖銳的目光盯著他,開口道:「你說你,要是跑得快些,我早知道這消息,不也就——」
這推脫的簡直太乾淨。西堂的人死了,怪的還是你們西堂的人。
龔爺壓根就沒想著要給與他有過摩擦的人活路。
通報之人簡直一口氣都要上不來,臉憋得通紅,尖聲道:「龔爺,咱們西堂不就是往日裡多分了些路子,若是有不妥,堂會上爭便是,何必一而再再而三這樣針對!」
「阿繼。送他回去。」龔爺對紅髮年輕人說道。
阿繼心裡頭一顫,扶著那人送了出去,沒一會兒又回來了。
「龔爺,西堂這回死了幾個頂事兒的,倒是不足為患了。只是這新來的什麼外孫,看著樣子也就是個孩子,咱們要不要……」阿繼頭更低了,他狠狠繃緊兩條腿,生怕一鬆開力道,兩條發軟的腿會哆嗦起來:「那個賀拔家的小子走了,咱們邊上還有個賀拔家的呢。」
「賀拔羅算個什麼東西,他要是有用也不會活到今天了。這麼個玩意兒,威脅不了任何人。那個外孫姓甚名甚,來了幾日,查清楚了麼?」龔爺最後拔高嗓音,嗓子更像是尖銳的金屬摩擦。
「咱們之前得罪了陸行幫,播仙鎮本來就比別的地方難進,實在是一時半會兒問不出來。」
「問不出來也要問!賀拔慶元要是來了,才真的就是絕路了!裴森就是一坨糖漿,黏黏糊糊,這兒沾一點,那邊兒碰一點,賀拔家的外孫還是次要的,裴森才是留不得。」他說完了,才覺得對阿繼說這些也是無用,住了嘴,只靠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什麼。
阿繼靠過去,前傾著身子聽,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兩條腿鬆了力,再抑不住骨子裡的哆嗦,如篩糠般抖了起來。
**
「怎的不能讓我進去!」阿穿蠻橫起來,手裡緊緊捏著個陶瓶子,氣勢無邊的的瞪著啞娘。
啞娘自然沒有跟她鬥嘴的份,身後靠著門,堅決的搖了搖頭。
「我也很會照料人的!我阿耶經常打獵受傷,都是我給塗藥的!你不讓我進去,還不知道郎君幾日才能好呢。」阿穿喋喋不休。
啞娘轉身就要進門,阿穿眼看著她只留了個背影,連忙將那陶瓶子塞到啞娘手心裡:「那你把這個藥給郎君,這是我們家祖傳的,專門治外傷的!就這麼一點,做起來可麻煩了,別忘了跟郎君說啊!說是我給的。」
啞娘無奈的點了點頭,接了陶瓶子走進去。
崔季明赤裸著大片狼藉的背,趴在那裡,頭髮垂下來蓋在臉頰上,臉上剛剛擦淨,髮絲中還有乾了的血跡,看著啞娘走過來,她睜開了眼睛。
如點墨般的瞳孔裡凝了層霧沒有散完,眼眶微紅,幾乎看不出來。
啞娘正要將那陶瓶子裡的藥泥倒在瓷盤上,看她這個表情愣了一下。
崔季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轉瞬閉上眼睛,啞著嗓子道:「快點。我還有事。」
啞娘洗淨手,將那藥泥塗在崔季明背上,傷口崩開後更深了,她沒怎麼見過傷口,可因為常年做針線活,手頭輕柔的如鴨羽,今日更是動作格外小心。
她找來棉紗纏住背後的傷口,崔季明直起身子來,看著棉紗纏在胸前,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勉強偏著頭忍耐著沒有拿手去擋。
外頭蹲著的阿穿,卻可這勁兒用手指頭戳那窗紙,可這窗紙也不知道是幾層透光的紙黏在一起,竟然堅韌的她指尖都疼了也戳不開。阿穿越戳越怨念,氣呼呼的拍了一下窗檯,正回過頭去,卻看著崔季明換了身衣裳,正撐著門框似笑非笑的看她。
她比之前更蒼白了,不過畢竟膚色那樣,蒼白也只能在嘴唇上顯出來。
「戳爛了,我夜裡頭睡覺都能往裡進風。」崔季明無奈道:「你能不能去找點事兒幹,別一天到晚圍在我這兒?」
「我的責任,就是照顧郎君!」阿穿收回手指,一下子直起了腰,朗聲道。
崔季明本來想嗤笑她這一句話,卻忽的想了什麼,轉過臉來:「那你便好好做個丫鬟,隨我出門走一趟。」
阿穿愣了,一下子激動起來,蹦跶著就要靠往崔季明這邊來,笑嘻嘻道:「郎君今日不帶那個腿沒胳膊長的醜小人了?」
……她說的是俱泰吧。這丫頭嘴真夠毒的。
「他太顯眼了,今日倒不打算帶了。」崔季明摸了摸懷裡頭那個刻了王八的牌子,往外走去。
播仙鎮唯一的一條勉強算做繁華的街上,唯一一家兩層樓的客棧,將自個兒妝點的跟個掛滿綾羅珠玉的姑娘,不大的門頭上插滿了飄舞的布簾招牌,連正門幾乎都要摸不見。
陸雙趕了三四日的路,才來了這兒。
選著二層靠欄杆的位置一坐,本來想把手裡那棍棒放在桌子上,卻看著桌子上層層疊疊發黑的油污,連他也都噁心了一下,棍棒放在了膝蓋上,拿根筷子敲了敲碗。
所謂客棧,這名字叫的好聽了些,實際上來的都是腳伕粗漢,飯只能是吃不死人,酒只能是帶點苦味,屋裡被子都髒的發硬,想要熱水?呵呵多加三倍價錢。
也不怪這些客棧亂成這個樣子,畢竟達官貴族可以住提前置辦的院落,次一點的富商可以住自己帶來的超豪華帳篷,客棧這行業,興起也沒有幾十年,自然談不上有什麼行業規範。伺候的都是那些幾個月不洗澡窮的叮噹響的漢子們,他們有個睡的地方就成,哪裡那麼多要求!
小二拖著腳步耷拉著眼皮走上二樓來,嘴裡不知道在念叨什麼,給陸雙倒酒的樣子實在敷衍,嘴上小聲說的話,卻是恭敬:「雙爺,那耗子的主子便住在臨這一條街的地兒,今兒晌午出去找了外頭那位高樓裡的都督,剛回來的時候帶著紅回來的。龔寨裡頭來了個西堂探事兒的,咱們沒走了風聲去,他卻問著了旁人,估計龔寨裡頭也看著這主子呢。」
龔寨不過是代稱,如今老的死了,龔爺當位,風也變了。播仙鎮裡頭的人為了區分以前那個營寨,便叫如今這個是龔寨。
陸雙抬了下眼睛:「耗子還在?」
「寸步不離。」
陸雙沉默了一下,眼見著身邊有旁的客人落座,朝他們看來,便咋咋呼呼道:「哎你這瞎屢生!倒個酒撒了半杯,兩個銅板買的酒水,就該讓你趴在這兒舔乾淨!」
那小二也做怒狀,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你一個叫花子的樣兒,跑進來討兩口酒,給個銅板就當是爺了?!」兩人幾句口角似的,那小二下樓了,獨留陸雙一個人坐在上頭。
他也本來是不打算來播仙的。
接了長安來的信,後頭簽著四個人的名,天南地北十幾年的人,如今湊在一塊兒,商量出來第一件事兒就是要他來殺個姓殷的。
當真是世事無常。
收到這信時,賀拔慶元帶著人已經走到了石城鎮,陸雙還沒有動手的意思,忽然那昭王如人間蒸發般消失。之後便是崔三遇上了幾年沒有一次的龍旋沙,傷了個半死回來,竟然選擇了留在播仙鎮。
這倒是讓他感興趣了,陸雙要殺的兩個人,莫不是都跟那個少年崔三有關係,全都是她的兩個近侍,昭王不見了,俱泰卻還在。陸雙卻並不打算急著動手,他直覺唯有這崔三能讓那石沉大海的昭王自己冒出頭來,俱泰雖好殺,但他如今因為龍旋沙那件事「榮升」成為崔三的恩人,寸步不離了。
崔三似乎相當警覺,驚動了她,怕是以後不好再利用她引出昭王來。
這一個龍旋沙真是有意思,昭王跑了、俱泰難殺了、崔三留下了。將他心裡頭預估的計劃全都擰了。
他打算在播仙鎮多待幾日,陸雙喝了一口酒,砸吧砸吧嘴,只覺得陸行幫這群做生意的,越來越不要臉了,這簡直就是一桶井水裡加了半勺黃酒,也敢拿出來賣,倒是將他沒下限的本事學了個十成。
陸雙這才一低頭,忽地看著那剛剛下樓的小二又飄上來,掠過他身邊,語氣有些急:「耗子的主子來了!」
陸雙往樓下看去,竟然看著崔三逛蕩進了這家跟她形象實在不符的客棧來。
顯然,崔三是想打扮的樸素些,可在這地方,穿的乾乾淨淨就是不得了了,更何況她最樸素的布衣,也是繡著暗紋,半分補丁沒有。
從陸雙這個角度,就看見了她鬆鬆垮垮垂在肩上的捲髮,透過布衣顯露出來的脊背的曲線,連著露在衣領外頭一截脖頸,線條就跟一隻裹在衣服裡頭的幼豹。
她手裡頭還拎著的一把光禿禿劍鞘的橫刀。
陸雙眼睛尖的很,他看著崔三從懷裡拿了個木牌子來,她斜了身邊的阿穿一眼,阿穿捏著牌子,不樂意的說道:「這兒有沒有水生的千年王八。」
那前頭的掌櫃,點頭笑道:「有的有的。」接過那牌子,不著痕跡的朝陸雙的方向看了一眼,陸雙輕輕點了點頭,卻不料崔三竟然連掌櫃的一點眼神也注意到,直接回過頭朝他的方向望過來。
瞳若點墨,目光就跟那橫刀一樣直而尖銳。
陸雙不禁愣了愣。
他沒見過崔三,下頭人傳來說『掛著笑金耳環的哥兒,人群裡打眼一看,你便能認出來』。
可如今她沒笑,也沒帶金耳環,陸雙還是瞧一眼便心裡頭叫了一聲。
「就是她了!」
掌櫃連忙道:「郎君拿的這牌子,便是咱們的上賓,便是有事兒一句吩咐。咱們上頭有位專管此事,消息靈通的,郎君有什麼吩咐,儘管上樓去。」這掌櫃接到了陸雙的眼神,生生將這最下等的敷衍人用的牌子,說成了上賓的憑證。
崔季明點頭謝過,往樓上而來。
樓上桌椅雖髒,但她落座在那個二樓那個男子對面,明顯嫌棄他更多一點。這男子帶著頂破斗笠,渾身打扮得如同個叫花子,滿身油污怪味兒,說是這桌椅是被他滾髒的她都信。可偏生他都髒成這樣了,還一副嫌棄桌椅的樣子,不肯將東西放在上頭,把他那三尺的棒子和手都放在了他膝頭。
「不知如何稱呼。」崔季明用突厥語說道。她漢話只會說從小教在骨子裡的官話,也就是所謂的洛陽正音,大鄴本來就方言很雜,西域更是語種也多,她這個年紀要是說官話,幾乎就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訴別人自己的世家出身。
對面的叫花子抬起頭來,二十多歲的樣子,也可能年紀更大,下巴上一圈鬍茬,眉毛亂糟糟的,五官似乎很周正,或者能算上英朗,可臉上實在太髒,崔季明只覺得他眼睛很亮,目光狡黠。雖然散發著惡臭,可畢竟他自個兒不是被傷害的那個,行動做派倒是很瀟灑隨意。
她一靠近,陸雙就聞到了血味,混著某種特別的土草藥的香味。
他眨了眨眼睛:「哦,我叫陸雙,你可以叫我雙兒。」
這麼個閨名兒,崔季明舌尖上盤了半天噁心的叫不出來,她心情不好,撇不出旁日渾身欠抽的本事,只平淡拱了拱手道:「原來是陸兄。在下季銘。這牌子是通過一位熟人手裡得到,聽聞陸行幫耳目天下,於是想來打探個消息。」
陸雙看著她一臉強憋著的表情,又聽了這麼個化名,心中竟然想笑,面上掛了幾分嬉皮笑臉。
那牌子從崔季明手裡遞給他來,手上一摸,邊上凹下去的暗紋代表各自的線路,他心裡已經有數。
崔三去了一趟龔寨得了這牌子,之前十三娘路上遇見龔寨,幾乎被滅的不剩人,她心中懷恨,卻對播仙地方上不瞭解,不來得及跟播仙的陸行幫打聲招呼,就去找了裴森,結果讓裴森給捉了。這頭陸雙得了消息,還沒派人去救十三娘,她倒是頗為狼狽的自己跑回來了。想來救她離開播仙的人,得了這塊兒牌子,又給了崔三吧。
陸雙心裡頭轉瞬已經將整個事情摸了個明白,連崔三開口想問什麼,都知道了個差不多。可崔三想問的,不是他想讓她問的。
當初崔季明跑到龍旋沙那裡,弄的一身傷回來,怕是去追昭王,昭王這一走,連她也瞞著了,既然如此,她最好來求陸行幫幫她找昭王的行蹤。到時候陸雙且作幫忙樣子,將她的名號散出去,引的昭王前來。
這麼多想法,轉在他心裡頭不過一瞬間。
開口便笑道:「咱們這陸行幫,也不就是些販夫走卒的小人物,乞索兒、田舍漢,一幫子沒甚麼用的人,不過就是咱們這些人見縫插針,天羅地網,沒有不知道的消息,看郎君如此音容相貌——」
「別那麼多話,你就跟我說,這牌子能做什麼!」崔季明看這陸雙笑的一臉諂媚,腦門上青筋都有點鼓,脾氣上來了。
「能讓咱們陸行幫,給郎君做兩件事情!」陸雙伸手比了個二。
「那我想問,現在南道上有沒有匪幫,跟外頭那些『府兵』們,有什麼新仇舊恨的?」崔季明直接問道。這陸行幫如此消息靈通,不可能不知道且末北府兵的事情,怕是連她身份也都能猜的差不多。
陸雙往椅背上一靠,摘下他那斗笠,露出亂草一樣的頭髮來:「這種匪幫,跟誰都有仇,自己窩裡還捅幾刀呢。郎君若是想跟他們有些不妥,不如找著南道上最大的一幫馬賊。」
「是誰?」
「名字叫半營,一半的那個半。郎君應當知道,咱們現在的且末是屬於先年吐谷渾之地,中宗時期,吐谷渾曾妄圖復國,當時的可汗世伏被賀拔慶元出兵所殺,賀拔家門平定吐谷渾。世伏之弟慕容伏允即位沒有三日,吐谷渾便分裂後,臣子代行,歸順大鄴。那時慕容伏允便遁走西突厥。」陸雙抱臂講道。
崔季明沒想到他從這麼久遠的事情講起,當年賀拔慶元平定吐谷渾時,也不過二十歲上下,那時軍中還有不少他的叔父。
不過這陸雙既然要講,看來這半營牽扯頗深。伏允遁走之後的事情,恐怕不是陸雙這種專打聽消息的還未必清楚,崔季明乃強耐下性子來聽。
這陸雙聲音忽高忽低,講起話來手上動作不斷,當個說書先生倒是合適的很。他又道:「這慕容伏允年紀還輕。可西突厥勢弱,沒過幾年向西遁走的更遠,這伏允便又去了東突厥。東突厥頡利可汗對他態度並不親密,伏允想要通過頡利可汗復辟吐谷渾,可頡利可汗並不將他放在眼裡,伏允怒而遁走隴右道,用回他在西突厥時的名字阿哈扎,在隴右道立下半營。」
「阿哈扎?」崔季明琢磨道。雖然這個時代的歷史已經跟崔季明記憶裡的歷史差的離譜至極,但西突厥應該也是日後奧斯曼帝國的前身,有這麼個土耳其風格的名字也不奇怪。
「不過這半營雖然十分強大,可卻也隱藏的很好,早些年阿哈扎還露面,如今卻幾乎已經不大出來,他膝下有十四個兒子,且讓他那些兒子出來做事。至於半營的位置雖然不清楚,但最近北道被頡利可汗攻下,他們活動的十分頻繁,你若是想找也能找得到……可是半營,按理說是很難與那幫千人不過的『府兵』有什麼衝突。」陸雙如此總結道。
「郎君若是想要走這麼大的險,不若在龔寨中挑撥挑撥,所謂是一幫亡命之徒,他們也並不牢靠。」
崔季明卻搖了搖頭:「挑撥離間,只能讓他們勢弱,裡頭總會剩下那麼幾個最不要臉的。我要的是他們一個都不能活。」挑撥這招適用於兩撥人馬對壘,可崔季明手裡頭沒有兵馬,裴森若是讓播仙鎮的兵動了手,只能將事情鬧得無法收拾。
她是想要這幫府兵一個不剩的因為那些「匪類」的行事而被殺。
陸雙卻被這小子一句「一個都不能活」驚得噎了一下。
「這龔寨一般出去踩盤子剪鏢,消息從哪兒來?是外頭走的風聲,還是有自個兒的盤道?拾人牙慧的事兒做了,可有過得罪?」崔季明問道。
這幾個黑話的詞兒,千百年沒變,崔季明前世追兇多年,這些話都記在了骨子裡頭,說出來聽得陸雙也愣了一下,只道:「他們沒什麼外頭的路子,以前憑的是跟播仙鎮咱們幫的併肩子有過些交情,可這因十三娘的人馬被殺的事兒,也斷了個差不多。他們如今消息都問不到了。」
崔季明心裡頭卻有了點譜。
陸雙還等她開口再說再問,崔季明卻開口道:「那這事兒好辦,勞煩陸兄這頭兒的放幾句消息便是。想來應該能做,我也不會拿著塊兒朋友給的牌子當令箭,酬勞自然是有。只是這第二件事,季某想請陸兄給打探個人。」
陸雙跟崔季明聊了不過來回幾句,心裡頭便有點驚這少年的老成,看她轉了話題,說了第二件事,心道:她是要問了!
「季某身邊原有個侍僕,在石城鎮的時候,說是去送信,結果卻跑了。」她開口道:「那侍僕嘴裡頭知道的事兒有些多,如今是死是活還不清楚,只料到是跑不遠。也不知這邊,有沒有些風聲,或是能給查著一點。」
陸雙堆起笑來:「這都是小事兒,沒問題。那位奴僕長相如何,年歲多少,從哪裡走的,身上穿了什麼衣裳?」
崔季明一一說清楚。
這幾日她琢磨起來言玉走了的事情,一想到他有人接應,就沒了邊。
讓她仔細琢磨起來,還真是有些不對。
那雙胞胎和阿厄斯一隊人來了才一兩天,言玉便離開了,崔季明當時覺得那雙胞胎不對,想讓言玉轉達給賀拔慶元,可阿公那邊卻不像是知道的。這次從石城鎮到播仙鎮一路上,阿厄斯都遠遠的綴在隊伍後頭,而且兩個雙胞胎似乎還和隊中其他商人打成一片,坐在別人腿上喝酒的事兒都讓她見過好幾次。
當時崔季明受傷沒有多想,可若是阿公知道了,以他的謹慎,怎麼可能會不把阿厄斯趕出去?是不是言玉根本就沒有傳達到?
也不是她非要去懷疑言玉,只是這一品就不對勁了。她覺得以言玉的能力和性格,既然要走,肯定是有一條早早鋪陳好的後路,那這條路,到底在哪兒呢?
崔季明糾結的不過是他的一言不發。
她也沒有想過有半點言玉還會回來的可能,她就是想知道,他如今在哪裡,日後打算做什麼。就算只是個舊友,崔季明也想看一眼地圖,看一眼山脈,心裡知道他正在哪個方向、哪個位置生活著。
「這南道上魚龍混雜的,也不知道陸兄聽沒聽過一個叫『阿厄斯』的商人。」崔季明問道:「棕髮、大鬍子,年紀不過二十多歲。」
這描述實在是太寬泛,南道如今來來往往多少商人,他只搖了搖頭。
崔季明也覺得自己問的不對,又道:「那,有沒有見過一對兒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少年,容貌極美,有些女子氣,皮膚白皙,不過十二三歲的樣子。」考蘭和考風則是很有特點的。
陸雙一下子就想了出來,張口欲言,卻轉了問道:「郎君哪裡見過的?」
「途中,這幫人跟上了我們的隊伍。」崔季明道。
陸雙心裡頭暗罵一句,那石城鎮的招子也是不伶俐,竟然那雙胞胎纏上賀拔慶元的大事沒有報上來!
他打了個哈哈:「那對兒雙胞胎是咱們南道上知了名的倌兒——」他這頭嬉皮笑臉的那個樣子還沒擺出來,就看著崔季明握在手裡的拿把橫刀騰地出鞘,連一點兒緩衝都沒有,阿穿只感覺勁風把她劉海都給吹開了,那刀直直的就抵在了陸雙臉旁邊。
崔季明笑了。
她拔刀絕大多數時候說是指哪兒刺哪兒,半分錯不了,這會兒想頂在他喉結上,卻指在了別的地方。
陸雙剛剛擺在膝頭髒兮兮的竹棒,此刻堪堪抵在她的窄刀背上,擋住了她刀尖一點寒芒。他手腕沒有半分用力的痕跡,崔季明的刀尖卻靠不過去絲毫。
「陸兄原來只是這客棧偶爾來管事兒的,就這麼深藏不露。貴幫,不敢想啊。」她笑眯了眼睛。
「不不,在下不過是個四處行乞的叫花子。只是慣常見了說不兩句愛動刀的,也就擋著一下子,練了好幾年,練進骨子裡了。」陸雙笑了笑,兩張虛情假意的笑臉對著映在一處。
「你知道那雙胞胎是誰,那什麼半營的事你都有說了,這雙胞胎你卻不肯言。在我面前撒這麼拙劣的謊,未免太瞧不起人。」崔季明面上微微收了刀尖的力道,腳下卻狠狠一腳踹向對面。
陸雙笑著,又快又準的抓住了崔季明的鞋面,捏在手裡:「咱們幹這行的,說話總是不讓人信。倒是郎君,同為男子怎的這麼狠心,我這還要靠下頭二兩肉歡愉人間呢,給我踢廢了還不如讓我進宮去。」
他嘴上說著,手裡卻捏了捏。
這崔三看著個子瘦長,卻長了雙姑娘似的腳。
剛剛看她脊背與脖頸,聯想著她那鐵塔一樣的外公,崔三骨架長的未免秀氣了些。陸雙見女人太多,眼神毒辣的很,不過又想著考蘭考風那雙胞胎,比崔三更像女人,又覺得自己想法可笑,鬆開了手。
他這才一鬆手,崔季明腳落下來,就是往他那草鞋上狠狠一跺,用力一碾。
陸雙疼的嘴角都要抽搐了。
不光腳像姑娘,打起架來也有點像。
崔季明不撒腳,這頭刀尖也頂在了他喉頭,她似乎缺少了耐性:「你不說,我倒看你有多少本事。你武功高強,那小二與掌櫃卻腳步虛浮,不知擋不擋得住我這一刀!」
陸雙感覺自個兒腳趾都能讓她踩碎了,崔三也不知道吃什麼長大的,力道如同象腿砸下來,他卻不是因為疼服的軟,嘆了一口氣,開口道:「那雙胞胎,可是名考蘭、考風?他們這幾年在暗道裡頭挺有名的,行事囂張瘋狂,正是阿哈扎新寵的倌兒。」
崔季明鬆開了腳:「哎?阿哈扎不是都五十多歲了麼……」
「五十多歲就不許他浪了麼?十幾個兒子的人,男女老少、死活豬狗都不忌,那雙胞胎生的的確是好看的驚人,阿哈扎這兩年似乎很痴迷他們,半營裡頭很多事兒都交給他們做了。」陸雙甩了甩腿,滿不在乎道。
既然隊伍裡是有阿哈扎的人在,那會不會……
言玉是真的跟匪類有關係麼?那阿哈扎可是吐谷渾當年的國主,如今滿滿心思想的都是復國,以言玉的心思,他找退路,怎麼會找一幫匪類呢?
這半營後頭又有什麼?言玉他到底想要什麼——
崔季明腦子裡一想,幾乎就要炸開了,重重頭緒飛出來,怎麼都琢磨不對。陸雙後頭說了幾句,她也記不得自己聽沒聽進去,稀里糊塗的點了頭,往這客棧蕩出來,她感覺好像有一點點莫名奇妙的辛秘呼之欲出,可她卻知道的太少,聯繫不出來事實。
言玉不是跟她一塊兒長大的麼?
不過說所謂的一起長大……她第一次見到言玉,也是六歲左右的時候,言玉從鄉下的別莊調過來,一開始明顯有些營養不良,十三歲了還沒換完牙齒,身材瘦小。崔季明雖然穿著崔式給她做的小裙子,賣著六歲的萌,卻也覺得言玉之前的日子過得不太好,偷偷拿來不少吃食又照顧他。
她七八歲賀拔明珠出事的時候,言玉已經和她很熟悉了。十四五歲,他個子抽長,相貌長開,他到下游被人救出來之後,他也有些成熟的樣子。
崔季明不是稀里糊塗長大的,她穿越過來,這十來年過的清明的很,雖然頂了個娃娃的殼子,可言玉如何一點點長高,如何從少年害羞的時候變得成熟起來,如何又越來越婆媽多嘴的圍著她轉悠,她都看在眼裡呢。
卻忽然覺得,好像有另一個言玉,她並不認識。
崔季明的性子,有時候想事兒全面,探別人兩句口風,但也僅此而已,只能算得上不傻。她表達自己,一向是乾脆俐落,直言快語,有就有,走就是走,言玉如今的一言不發,繞了如此迂迴的一個圈,竟讓她心裡頭有了那麼點疙瘩。
崔季明蕩回了裴森安排的那院落,才發現陸雙這個叫花子跟了回來。
「你跟著我做什麼?」崔季明看他在院子裡這裡摳摳,那裡看看。
她鞋面上都有那陸雙的黑手印。
「我不都說了嘛,咱也不要什麼酬金,我這麼多年都被人當叫花子,沒過過上等人的日子,郎君讓我體驗一回這達官子弟的日子,我必定把所有的事兒都給辦好嘍!」陸雙直起身子道。
崔季明總覺得這陸雙說話做事,恐怕在陸行幫不是什麼低的位置,絕不會真的是為了什麼『上等人』的生活跟來。她倒是還想把他看在眼皮子下頭,既然他來了,便也沒有多說什麼,轉身看到了阿穿,忽地笑了。
「阿穿,帶這位陸兄下去,叫人給他置辦兩身好衣裳,再洗乾淨了。」
「然後給您送屋裡來?」阿穿傻愣愣的接了一句。
……送你妹啊!
什麼邏輯?!
「然後給他找個院子,好吃好喝伺候著。」她轉身進了屋,朗聲道。
這邊陸雙剛跟崔季明走了沒多久,客棧裡頭跑進來一個門口蹲著的叫花子,那掌櫃的一臉嫌惡的驅趕,叫花子在地上滾著想進來,嘴唇翕動,小聲道:「那耗子的主人,幾個時辰前在龔寨,帶人摘了西堂幾十個瓢子。」
他說的正是崔季明殺出龔寨的事情。
掌櫃的平日裡也不過是個做生意的,陸行幫只算是副職,聽了這話,打了個寒顫:「那郎君乾乾淨淨、禮節頗佳的樣子,真不像能幹出這種事兒的樣。」
「雙爺跟著去了?」
「去了。阿穿都踩好了盤子,那人一進來,身上就是阿穿那草藥的味兒。她都已經混到了前頭去,雙爺再過去,不必擔心。」掌櫃說道。
「唉,這真是十幾年不遇上一次的大活計,連雙爺都出馬了。掌櫃的你好好做生意吧,我滾回我那秋風窩了。」叫花子說完了便往地上一滾,順便給擦了地,就這麼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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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文館內一片清朗。
深秋已重,天朗氣清,院內的竹葉半分顏色沒有變,唯有被簌簌秋風吹的發抖,廊下兩個班內坐著三四十名年紀相仿的少年,先生在前頭講文授業,下頭雖然不鬧騰,卻也沒幾個人看他。
兩個班隔的有些遠,何元白教的是初班,名為點墨院。
點墨院的少年們,大部分都是基礎不太好的,從《孝經》《論語》講起,輔修《左傳》《禮記》,課程可以說是較為基礎。
而另一個班,名作鴻蒙院。
鴻蒙院學的便不是大經,而是《毛詩》《周禮》《儀禮》的中經,輔修《周易》《公羊傳》等等,稍微有了些難度,鴻蒙院的少年郎也大一些,點墨院的課程大多在家中隨先生學過了。
弘文館本就有旬考、歲考,弘文館逢十幾年後初開班,自然會有入學考試來分班。
殷邛分立兩個班,其實一是廣招各家適齡少年,二是為了讓這六個程度不同的孩子分開教學。澤、修、兆三個應該是入中班鴻蒙院,胥、柘城、嘉樹則入初班點墨院。
卻沒想到迎上入學考,修這個應該妥妥進入中班的,考的一塌糊塗,不知道平時腦子裡裝的什麼,一考試就懵了,給降級到點墨院來了。
鴻蒙院就只有澤和兆毫無疑問的進去了。
殷胥和修澤留在了點墨院,這班裡小的才九歲,他們倆都算老的了。
至於柘城、嘉樹……入學前惡補一個月也補不回來文盲的水平,他們倆單獨找了個小屋,掉了個原先給皇子啟蒙的先生去教了。
殷邛或許是這時候才發現,三清殿的孩子們竟然估計大半不識字,往三清殿裡出入的道士、先生也比以前更多了。
如今入弘文館快有兩個多月了,點墨院的孩子們也漸漸開始不那麼好管教,一個個憊懶樣都懶的偽裝,下頭倒是掛著尊師重道的皮子,臉往前頭擺著,眼神卻都已經飛了。
殷胥就是其中眼神飛的特別遠的那個。
連同整顆心都快飛到千里之外的西域去了。
王祿的舊傷都已經好了,從上次乞伏師父跪在他面前都已經過了一個多月,他卻還在糾結要不要托一封信去給崔季明。
說什麼呢?
殷胥第一次攤開信紙想這個問題的時候,就感覺當初一場噩夢醒來嘴裡念叨著的詞兒,如今火辣辣的打在他臉上。
說好的劃分界限,崔季明連個背影都沒留,他就恨不得面上不動,背著手腳下劃拉幾下把這條他自己畫在沙地上的界限再給抹了去。
他寫給崔季明,是怕那位心機頗深的昭王捅了她刀子,她還不自知!
這句話從他腦子裡冒出來,就又讓他自己給駁了回去。
殷胥心裡知道,當年是崔家帶走的昭王,又隔了十幾年帶回來的,那是她的近侍,跟她一塊兒長大的,崔季明很有可能根本就是知道昭王的身份。
她既然知道,對待殷姓還指不定是個什麼態度。
殷胥又揣測起崔家如今頗為微妙的位置來,卻忽然感覺什麼東西砸在了他額頭上,他一下子回過神來,才看著桌子上落了個紙球,隔著一條走道斜後方的修正擠眉弄眼的比著口型。
殷胥瞥了一眼旁邊睜著眼睛睡的都快打呼嚕的鄭翼,撿起了他們共用的長桌上頭的紙團。
他揉開來看,皺皺巴巴的紙上寫著修快成仙一般的字體。
「聽說那建康來的女先生,今日有制講,咱們去聽聽?」紙上如此寫道。
殷胥真想翻個白眼,將那紙團搓回原狀,扔到桌子底下,裝作沒看見。
修見他不理,在一旁呲牙咧嘴,上頭的何元白教的也了無生氣,他看何元白轉過身去,竟然改了一本正經跪坐的姿勢,伸長他那條腿,用腳尖探過走道,過來踹殷胥的屁股。
殷胥上輩子跟他住了好幾年,修一咬牙殷胥就知道他要耍什麼壞,面無表示看著前頭,左手翻著書頁,右手往後就扣住了修的腳腕,用手勁死死壓住。
修跟殷胥讀了這幾個月的書,對於他骨子裡也瞭解到了幾分,眼見著何元白就要轉過身來,他卻怎麼都抽不回腳來,使勁兒往外拔,臉都憋紅了,還在不停的盯著何元白。
忽地殷胥一鬆手,修用力過猛,直接一抬腿半個身子往後仰去,何元白一回頭,就看見了修那隻套著白襪子快仰到天上去的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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