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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寄秋 -【藥田小姑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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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1:34:4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4
寄秋 - 藥田小姑娘

誰都知道,她牛雙玉雖行三,上有兩個兄長,下頭一個弟弟,
但說是掌家主母一點也不為過,全家以她「牛」首是瞻,
唉,沒辦法,誰叫一場地動使他們成了孤兒,為了生存下去,
她只能硬起來了!不過話說回來,那「表哥趙冬雷」是怎樣?
她不過是順手救了失憶的他,又謊稱他是表哥好讓他住下養傷,
傷好了,他竟也賴著不走,還隨她兄弟們一塊供她使喚……
舉凡打獵、耕田種稻、賣字畫、捅黃蜂窩,樣樣都有他的分,
只是呀,這表哥也挺有個性的,她說要賣黃蜂酒賺錢養家,
他老大竟牛脾氣發作死活不願意,說那是給她養身的,不許賣!
牛家向來她說了算,由她處處打點安排家裡人的出路、生計,
如今有人將她的一切放在所有事情之上,說真的……感覺很好,
她曾想過或許嫁給他也不錯,怎料他卻突然留下萬兩不告而別……
接著又在兩年後出現,態度強硬地說要跟她的藥田生意做買賣,
哼哼~他別以為自稱「越君翎」跟國姓掛上邊就了不起啦,
無論是做買賣或是要不要原諒他,全都老規矩,她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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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1:35:10 |只看該作者
【編輯推薦 秋來了,你還在】

  秋來了,寒涼的氣溫將我綁架回三月,那時失戀的我因為朋友一句「過來吧,你現在需要的是我」而毅然飛去了日本,當晚,靠在她纖弱的肩頭上無法自抑的痛哭,想說的話全成了嗚咽,最後化作一聲聲抽泣。

  近來,那男人的生日快到了,無以言狀的躁動在我體內暴跳,奇妙的是,即便幾度脆弱的躲在公司廁所偷哭,可只要想起遠在異國的她曾多心疼不舍地想給我力量時,我就不曾真正覺得孤單……唉,忽然我才明白,原來一個人真的愛你時,那份愛會穿越千萬裡,來到你身邊,這才是被愛的真諦。

  你身邊也有這樣的好姊妹嗎?如果沒有,我想介紹一位人給你認識,她是《藥田小姑娘》中的牛雙玉。體弱的她自小就是父母兄弟的掌上寶,然而一場地動帶走了爹娘使她與哥哥、弟弟們成了孤兒,甚至得遷村百里到牛頭村重新生活,面對生活的困頓,大哥、二哥果斷放棄學業,到了縣城去給人家抄寫、當帳房賺取每月三兩半的工資,小弟則當起小幫手,幫忙販售姊姊親手編的草帽、草蓆或上山捕獵的野物。

  明面上是大夥兒在照顧她,事實上卻是她未雨綢繆的一點一滴在為牛家打算,缺父少母的他們年幼好欺,她便處處想著法子「開源」增加收入,好壯大自己以免被壞心的村民給欺負了去,一得了機會,也不忘替哥哥的進仕之路多出一點力,這小小的姑娘竟大膽地向縣令、主簿大人央求寫推薦信好讓哥哥們可以繼續求學——她的勇氣來自於她的不舍,每一個愛她的人,她全都不捨得他們過得不幸福。

  這倔強又過分堅強的姑娘家,究竟有多令人心憐,當屬「趙冬雷」最清楚了。說起來,受傷失憶被救回牛家,僅留下一個名字的他就像只小牛犢似的,一睜眼瞧見了牛雙玉便認定了自己隸屬於這個家,或者該說,隸屬于牛雙玉。打從他以「表哥」的身分待下來後,就成了牛雙玉最強大的左右手,所有她發想的賺錢法子,實踐者總是他。儘管他老嘲笑她貪財、不可愛,但第一個想到要打野味、捅黃蜂窩泡酒給她補補身的人,也是他。

  本質上,他與牛雙玉就是一樣的人,壞在那張嘴,心卻溫柔得不得了,對於「自己人」更是寵得逆天了,我會說這是老天的慈悲,派一個男版牛雙玉來照顧她,因為像這樣勇於成為大家後盾的好姊妹,老天不捨得不寵她。

  然而,要經得起多大的疼寵,就得經歷過多大的考驗,當渾身是謎的趙冬雷恢復記憶不告而別,別後兩年再重逢時,蒼天就註定了她的命運難以平凡——因為那時,她已是富賈一方的藥田地主婆,而他則是權勢震天的逍遙王「越君翎」……究竟這兩個曾經溫柔了彼此生命的人會發生什麼事,就待各位自己在書中品味。

  若你也讀了《藥田小姑娘》,你會在這兩人身上,明白了人世間有種長情叫「我分不開」,即使花開花落,秋來了,你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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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1:35: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牛家掌上寶

    轆轆轆轆……

    這是一輛板車。

    原本是沒蓋的,前身是輛載人的驢車,有時也用來載運糧食,或坐或躺的能容下四、五個大人,頗為寬敝。

    後來驢子死了,便剝了驢皮弄了個頂篷披在最上頭,一來防雨,二來減少日曬,板車上再弄個車架子,掛上手編的草簾子,便成了得以遮蔽的板車,四下透風卻擋了別人的目光。

    板車底下是木板拼湊成的,不管或坐或躺都有點硌人,不太舒坦,小臉微白的小姑娘坐在板車內,她用一束一束的稻子紮編的草榻子有一寸厚,坐臥在上頭就穩妥了。

    她今年十一歲,眼眉還沒長開呢,瘦小的身形有如八、九歲的小姑娘,面上微帶病態。

    因為早產了兩個多月,身子骨一直不是很好,自小湯藥不斷,三歲那年生了場大病差點去了,嚇得她娘日夜求神拜佛,她爹拼命攢銀子給她請大夫看病。

    不過過了三歲的生死大關後,偶有小病,但未再犯大病,她爹娘才稍微安心,認為小心養著總會把女兒拉拔大。

    只是小姑娘常年不斷藥,用的又是好藥,藥費不便宜。這家人原本有三兄弟,小姑娘的爹排行老二,是位秀才,老大、老三怕二房的拖累他們,因而早早的分了家,各過各的日子,至於家中兩老則跟著老大過,老二每年給二兩銀子孝親。

    為了生計,住在村頭的秀才老二整理出西邊的屋子充當學堂,廣收附近幾個村落的孩子當學生,教他們讀書、識字。

    也是天無絕人之路吧!老二家收了二十多名學生,一年一兩銀子束修,管中餐,這些年來竟小有富餘,在這小村子裡,牛秀才也算出頭了。

    但是……

    在後頭推著板車的是小姑娘的大哥牛輝玉,十五歲,以及十三歲的二哥牛鴻玉,跟在板車旁邊走的是剛滿九歲的小弟牛豐玉,看那壯實的小身板像只小牛犢似的,比起弱不禁風的姊姊反而顯大。

    牛家的孩子都慣著家裡唯一的小姑娘,從不讓她做粗活,有好吃的、好玩的肯定第一個拿到她面前,嬌寵無上限。

    而此時他們正在逃難。

    “哎喲!”

    “妹妹,沒事吧?”

    “姊姊,顛著你了。”

    板車的輪子輾過路上一顆小石時,板車上下一顛,裡頭正在編草席的小姑娘一個不留神,頭頂撞到車架上的橫木,疼得她一時沒忍住,痛呼便溜口而出。

    幾個衣著還算整齊的少年連忙發問,面色緊張。

    “大哥、二哥、小豐,我沒事,就是沒坐穩顛了一下。”牛雙玉揉著發疼的額側苦笑。

    原本她是爹娘、兄弟捧在手上的寶,除了偶爾做點刺繡、喂喂家裡的雞,其他的事不用她操心,只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平平安安地長大,他們就很高興了。

    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十天前的一場地震改變了一家人的際遇。

    那一天,剛通過府試的大哥開心地帶弟弟妹妹到鎮上玩,玩了一天都有些玩瘋了,因此回村子就晚了。

    傍晚時分,家家戶戶炊煙嫋嫋,出外幹活的人都回家了,灶房裡傳來的飯菜香引人食指大動。

    忽然間,天搖地動,老人、小孩尖叫著往外跑,大喊地牛翻身了、地牛翻身了,快跑……

    牛輝玉等人也感覺到地動的厲害,飛快的揮鞭趕著驢子回村,他們心裡都很不安,十分惶然。

    果然,一入村就看到東倒西歪的屋子,村子不過百來戶,全倒的就有三十多戶,半倒的五十多戶,餘下的人家多少也有牆面龜裂,屋內裂開了小縫,屋頂的瓦片、茅草更是落了一地。

    可想而知,傷亡相當慘烈。

    四個人擔心自家爹娘,飛也似的進村,待看見身量修長的父親扶著腳被砸傷的母親,這才稍微安心。

    至於倒塌了一大半的屋子倒不是他們關心的,這些年牛秀才也攢了點銀子,屋子再蓋不難。

    難就難在孩子沒地方睡覺,牛家只剩一間屋子和一間灶房能用,其他連同學堂、正堂都成了一堆瓦礫。牛家的情形還算好,住在村頭損害不大,但村子裡的其他人就慘了,想借住都找不到屋子,一些人直接在村頭外面搭起草棚。

    牛秀才捨不得讓孩子受餐風飲露之苦,便向山裡一位獨居的老樵夫借了他還算穩健的屋子,讓孩子們住在山上,他獨自留下來照顧受傷的妻子,也順便打聽城裡的情形。

    畢竟是借住,不好意思用人家的米糧,牛秀才便讓兒子用板車推半車糧食上山,夠幾個孩子吃上兩、三個月了,等新屋蓋好再接他們下山。

    誰知牛輝玉兄妹幾人剛一上山,天氣就變了,竟下起傾盆大雨來,連下三天三夜都不停歇。

    看到豪雨不歇,牛雙玉心裡有不祥的預感,剛地震過的土質鬆軟,本就容易崩落,再加上雨勢的侵襲,瞬間而下的土石流能將一整個村落淹沒,填為平地。

    果不其然,這擔憂成真了。

    雨勢一停,四個孩子匆忙下山,急不可待的返回村子。

    但是,哪來的村子?

    極目一看盡是荒涼一片的土石,人哪?屋子哪?為什麼都看不到了?

    他們進不去村子,因為都填平了。

    除了在村頭外搭建草棚的幾戶村民外,連同村長在內的所有人都歿了,包括牛秀才夫妻,以及牛家另外兩房人。

    紅著眼眶的牛家兄妹只能任淚水流滿腮,悲傷始終壓抑在心頭。

    遭遇到這樣的天災,兄長、弟弟沉浸在失親的悲痛中,唯有牛雙玉當機立斷地搜尋剩餘的糧食,即使是一斗米、一件衣物、一床被褥,都是賴以生存的救急物品。

    擁有兩世記憶的牛雙玉原本是土木工程系大四學生,差兩個月就要畢業了,那時教授帶了十來個學生到偏遠鄉區替老農蓋房子,由於其中一名學生的疏忽導致一面剛砌好的磚牆倒塌,她便是倒楣被壓在最底下的那一個。

    當她再睜開眼時,身體嚴重縮水了,二十一歲的她成了三歲的小女娃,瘦不見肉的躺在不算暖和的被窩裡。

    當時她懵了,好幾天回不了神,正巧在病中,沒人察覺她的異樣,以為她病得太虛弱了,沒力氣開口。

    後來她發現這小女娃有一對很不錯的父母,便釋懷了莫名穿越來此的疙瘩,順其自然地當起同名同姓的牛雙玉,重新當個小孩。

    誰料想得到這樣的好日子才過幾年而已,天災一來就徹底瓦解,滿目瘡痍的家園不復昔日的寧謐。

    牛家靠近村頭,因此還有一半的前院未被掩埋,幾個兄弟姊妹在泥土中挖呀挖的,挖出下半身被埋在土裡的驢子,那時它已奄奄一息,眼看就要活不成了。

    牛雙玉雖然捨不得養了多年的驢子,但仍狠心的叫大哥、二哥把驢子殺了,再請同村倖免于難的阿猛把驢皮剝了,她分出一半的驢肉給還活著的村民,另一半則趕快用鹽醃制,做成鹹肉幹能存放久一點。

    家沒了,地也沒法耕種了,天曉得幾時才有安穩日子好過,要重建遙遙無期,而且短期間大夥兒都要過一段苦日子,她不未雨綢繆多做些儲備,日後恐怕要挨餓了。

    經一番打探,果然如她所預料的,不只是他們所住的村落遭難,整個南鵝山山脈周遭的鄉鎮、村子全都受到波及,屋垮人毀,傷亡慘重,幾乎沒有一處不受損,綿延數百里之長。

    因為是重大災情,一次死了十幾萬百姓,活下來的寥寥可數,所以朝廷很快就派人來救災,勘察災情。

    大部分的災民都集中在縣城外一處空地,住在縣府搭建的臨時棚子裡,牛雙玉兄妹也在其中,靠著善心人士一天兩頓,一餐一顆饅頭和一碗薄粥度日,等候朝廷的發落。

    不過在等待期間,他們常會溜上山找尋可食用的糧食,幾個孩子也不吃,能儲藏的便儲藏,不能存放太久的便用鹽醃著,之前借出山屋的老樵夫被住在城裡的女兒接走了,留下的山屋剛好讓他們儲放糧食。

    而後他們笨手笨腳砍竹子和粗木,幾人合力在沒有驢子的驢車上搭了個半人高的車篷,以驢皮覆頂,不足之處則縫上草簾子做成有頂可遮的板車。

    有備無患,總會用得上。

    半個多月後,朝廷下令幾個受災最嚴重的村子遷村,牛家所在的杏花村也在其中。

    雖名為杏花村,其實村子一棵杏花樹也沒,倒是棗樹種了不少,每年賣棗的銀子也能過個好年。

    這時板車就派上用場了,幾個孩子把糧食、被褥等雜物搬上板車,占了快一半的位置,有了草簾子的遮蔽,沒人知曉裡面放了什麼,只當是孩子們僅剩的一點家當。

    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牛家兄妹跟著一群遷村的災民移動,腳步緩慢的前進到數百裡外的牛頭村落戶。

    只是杏花村倖存的村民並不多,三百多人的村子如今只剩不到三十人,而且老弱婦孺居多,在長途跋涉之中,有人撐不住落後了,也有人因此得病了,缺衣少食的,也沒多少銀子看大夫,沒多久也歿了。

    看到這種情形,牛輝玉、牛鴻玉更加謹慎的護好弟弟妹妹,也不讓人瞧見車上有什麼,寧可辛苦點一人一邊推著板車,夜裡也不睡車內,兄弟倆分睡在板車的兩側,以免有人靠近。

    他們非常慶倖妹妹的先見之明,預先儲存好食物,有富戶施粥便去排隊,儘量不用到自家的儲糧,能多藏一些就多藏一些,可也絕不貪多,占了別人能分配到的食糧。

    看到一路上同行的災民面黃肌瘦的樣子,以及為了半顆饅頭大打出手的兇殘,他們更小心翼翼的不去動板車上的米糧和白麵。

    不知是有預感還是疼孩子,牛輝玉要帶弟弟妹妹上山借住時,牛秀才突然把家中的一半財物交到長子手中,叮囑他要好好照顧兩個小的,要讓他們吃飽穿暖別受凍。

    此時的牛輝玉懷裡就兜著十幾兩銀子,他用布一層一層的包住,不讓別人知曉。

    “妹妹,別再編了,休息一下,小心手疼。”妹妹打生下來哪受過這種苦,爹娘瞧了不知有多心疼。

    牛輝玉望著草簾子內的身影,心裡頭非常難受,他曾想過有一天考中舉人,再進士及第當大官,讓一家人都過上好日子,為妹妹覓一門好姻緣。

    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前一刻還興高采烈的通過府試,準備一年後再參加考試,沒想到筆墨紙硯還在,而今卻少了雄心壯志,只想著有個穩妥的落腳處就好。

    “是呀!姊姊,你別累著了,一會兒隊伍停下來歇腳時,我幫你搓草繩。”看來瘦了一圈的牛豐玉拍拍胸脯,臉上微帶一些疲色。

    畢竟再壯實也是孩子,為了不讓兩個哥哥推得太吃力,他堅持不上板車,自個兒下來走路。

    “不累,你們就愛慣著我,我只是動動十根手指頭罷了,哪有你們辛苦。”她的身子走不了遠路,只好認命的當個林黛玉,真是農家丫頭小姐命,被幾個兄弟呵護著。

    “誰說編草席、草帽不費力,你看你的手都編得又紅又腫了。”娘說姊姊是姑娘家,要嬌養,不能做點重活。

    牛雙玉笑了笑,不以為然的用蘆草杆編席.“多賺點錢才能給小豐買糖吃呀,以後要用銀子的地方多的是。”

    破船也有三斤爛釘,即使是災民,手頭上也有幾百文,甚至是幾兩銀子,牛雙玉以一隻草席十文錢,一頂草帽五文錢的價錢賣給同行災民,或是停留在當地的百姓,也算貼補。

    手巧的她編的草席和別人不一樣,特別的厚實,不是薄薄的一片,約有一寸厚度,可以鋪在地上當床睡,避免地裡的濕寒往人體裡鑽,也方便一卷就往背上背,席子輕不壓背,用過的人都覺得便利。

    而草帽也不是一般草帽,類似東南亞國家的斗笠,有竹葉就用竹葉編,通風透氣,有股竹子的清香;若無竹葉便用較具韌性的長草和稻草編,總之有什麼就用什麼,她都能編得又好又快。

    這些都歸功她有做手工的嗜好,她學生時脾氣有點暴躁,時不時的心浮氣躁,唯有編織和做些手工飾品才能平靜下來,藉由在一針一線的穿梭中找到心中的平和。

    沒想到有一天這會成為賺錢的手藝。

    牛雙玉一天能編五張草席、六頂草帽,雖然入秋了,但天氣還是一樣燥熱,越往北走越乾燥,白日熱,夜裡涼,因此草席、草帽賣得不錯,她進帳不少。

    “我不吃糖,只要姊姊好。”牛豐玉腮幫子一鼓,像個小大人似的懂事,不吵不鬧很聽話。

    “不吃糖也要多存點錢呀!不然到了牛頭村,我們拿什麼吃喝、蓋房子。”她喜歡想得長遠,預做準備,什麼船到橋頭自然直都是騙人的,在大家都一樣窮的情況下,誰也幫不了誰,唯有自助才能把日子過好。

    “妹妹,其實我們有……”錢。

    牛輝玉不想妹妹太辛苦,想說蓋房子的錢他有,也許蓋不了大屋子,但起碼一人一間屋子是行的。

    但是他話才溜出一半,遲疑了一下,知曉他要說什麼的牛雙玉趕緊開口。“大哥,我真的不累,你看我整天坐在板車上哪會累著,反而沒事做悶得慌,編編草席一能打發時間,二能賺錢,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可是……”他捨不得呀!

    “大哥,別心疼我了,讓我為家裡做點事,你瞧菊嬸家的小竹比我小,她還得苦著一張小臉走路,我至少還有板車坐呢!”牛雙玉裝出一副小有得意的模樣,把兩個哥哥和弟弟逗笑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菊嬸家在杏花村算是一戶富戶,有十畝水田、八畝旱地,還有一片竹林,每年打下的糧食繳了糧稅後還能賣上幾兩銀子,因此不愁吃穿,家境上算是小康。

    不過再多的田地也不堪地牛一動,菊嬸家的地和房子沒了,一個兒子死在地震中,家裡的男人為了搶救稚女傷了腿,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因為要趕路也顧不得醫治,只想快點到牛頭村好重新開始。

    他們亦是地震後從村子挪出來搭草棚的其中一戶,手上還有些應急的銀兩和保暖衣物,比起其他災民顯然好過許多。

    但仍比不上牛雙玉的好命,她一步也不用走的坐在板車上,由哥哥們在後頭推著,除了少些熱食和無床可睡外,跟在家裡沒兩樣。

    “小竹的身體結實,比你小兩歲卻足足有你的兩倍大,哥哥不看著你就要飛走了。”牛輝玉十分憂心妹妹的身子,十一歲的她腰細得沒他大腿粗,總擔心風一大就給折了。

    一旁的牛鴻玉頻頻點頭。

    聞言,她咯咯發笑,這個傻哥哥太誇大其詞了。“大哥,還要走幾日才會到牛頭村?”

    “大概要十天吧。”他也不確定。

    事實上他們已經落後許多,這批災民分成兩批,青壯的那一批早就走遠了,說不定快到地頭了,而他們這一批是屬於老弱婦孺、身有傷疾者,走得慢不說還要常停下來歇息,喝口水、吃口乾糧,緩口氣再繼續上路。

    幾個村落加起來,此次遷村者約有千餘名災民,為防止災民中有心生不軌者,輕者偷拐搶騙,重者要人性命搶奪財物,為了生存下去鋌而走險,因此朝廷派了近百官兵分批護送。

    “咱們走太慢了是不是?”跟大人的腳程一比,他們的確是拖累,推著板車也走不快。

    “總會到的,妹妹別憂心。”一向寡言的牛鴻玉開口安撫妹妹,以為她會害怕,坐立難安。

    牛鴻玉最喜歡看書,一有書便廢寢忘食,車上就有幾本他捨不得放下的書,要不是怕太重,他真想全帶上。

    其實他們一家子都樂於與書為伍,就連最小的牛豐玉也能背上半本《論語》。他們的爹是教書的夫子,家裡的孩子都在五歲開蒙,所以個個識字,能讀能寫,比同齡孩子聰慧。

    “唉,還要好久……”小臉一皺的牛豐玉學人長籲短歎,可愛的模樣叫人為之莞爾。

    “歎什麼氣,歎一口氣少三年壽命知不知道。”牛輝玉好笑的制止他。

    一聽,小腦袋一縮,不敢再歎氣。“姊姊,我陪你聊天,你歇一歇別再編了,等我長大我賺銀子養姊姊。”

    “好,小豐最乖了。”牛雙玉停下手邊的活,左手揉揉右手發酸的指頭與手腕,和弟弟聊聊天。

          ※    ※    ※    ※    ※

    “停下,今天在此過夜。”

    前行的官兵先一步停止前進的步伐,下馬埋鍋造飯,也讓走了一天的百姓喘口氣,喝口熱茶。

    為了顧及身子不壯實的災民們,一過申時便會尋找過夜的歇腳處,讓災民們養足精神隔日再上路。

    通常會找個野林或是離村子較近的空曠處,一行千餘人,又是災民,一般的村子是不讓人入村的,怕災民手腳不乾淨,擾了平靜生活。

    不過越往北走,人數就越少,有些人找到幹活的差事便留下,有些人被安插到某些村子落戶,每一次啟程總會少上幾十個人,官兵也變少了,每處皆留下數名幫著安居入住。

    最後隊伍只剩下五、六百人,牛雙玉的草席也有些賣不動了,她不再賣給災民,而是針對村子裡的村民,在外觀上特別下了一番功夫,編席時會添些討喜花樣。

    “大哥,我想下來走走。”坐了一天板車,腰骨都硬了,很酸,挺不直,轉動時有喀喀的聲響。

    “好,大哥扶你,慢慢來,不急。”牛輝玉扶著妹妹不長肉的手腕,眼眶微微發澀。

    他還是沒能好好照顧她,讓她受苦了。

    “才多高呀!小看我……”她哪需要人扶,往下一跳就成了……

    可惜,太高估自己的牛雙玉甫一下車就腿軟,差點站不穩,急忙拉住兄長胳膊,臉上一紅的吐吐舌。

    “調皮。”他沒好氣地一擰她鼻頭。

    牛雙玉撒嬌的笑笑。“坐太久,腿麻嘛!”

    “有板車坐還嫌棄?”他寵溺地往她頭上敲一記。

    “不嫌棄,不嫌棄,有哥哥真好。”要是沒有他們,她肯定活不了,這養了多年的身子還是不太中用。

    有自知之明的牛雙玉不敢逞強,這具早產的身軀有先天的心肺不全症,發育並不完整,只能靠後天的藥膳、食補來補全,慢慢地一點一滴的補,盡可能補到與常人無異。

    但是前題是不能累著,她只要一累就容易風邪入身,別人也許小病一場,躺個一天發發汗就痊癒了,而她肯定是大病不起,沒個十天半個月是好不了的。

    “我也對姊姊好。”牛豐玉也來湊熱鬧。

    “好,都好,我們家的小豐最可愛了。”牛雙玉捧起弟弟胖胖的小臉,臉貼臉的直蹭,蹭得他又躲又閃的咯咯發笑。

    “不是可愛,是小男子漢,我比你高……”姊姊好小,她都不吃飯嗎?

    看著快比自己高的弟弟,牛雙玉內心淚奔呀!他們家的人都瘦長高䠷,唯獨她瘦歸瘦卻不見長高,前面也是平的,活像個假小子。

    “哼!長得再高也是我弟弟,男子漢什麼的就不用想了。”嗚!她的養分都跑到他身上,難怪養不高。

    牛豐玉胸口一拍。“我可以保護你。”

    “可是那時我可能已經嫁人了。”她說的是實話,並非刻意打擊他,她等不到他長大。

    古代的女子都早婚,十二、三歲開始議婚,最晚十六歲就得嫁人,過了十七歲還不嫁會遭人恥笑嫁不出去。

    而她今年十一歲,就算父母不在了,她最多只能拖到十四、五歲便會有媒人上門,那時她嫁是不嫁?

    不嫁,怕是為人垢病,兄弟被人指指點點,不利於他們日後的前程,家有老姑婆是一大說嘴之處。

    嫁嘛,又擔心所嫁非人,遇人不淑,人生短短數十年還要面對可能處處刁難的婆婆、不睦的妯娌、生性嬌蠻的小姑,以及有錢就納妾的渣夫,那她的心得有多寬呀!

    “姊……”好傷人的說法。

    “雙玉,你別逗他了,一會兒真哭給你看。”她這性子呀!說文靜是文靜,卻有一些愛捉弄人。

    她噗哧一笑,瑩白小臉顯得生動。“二哥呢?”

    那個書呆子不會又捧書狂讀了吧?

    “他去拾柴了,今兒個我們把板車停放在樹下,待會兒拿些玉米粉來烙餅吃,多烙個十來張放在路上吃。”乾糧吃多了也會膩,切幾片鹹肉配著吃也能沾點油葷,不然嘴裡都淡了。

    “大哥,那我到附近看看能不能摘點野菜、小蔥,幸運點捉兩隻田蛙來加菜。”板車上十幾塊驢肉吃不得,就怕引來別人的覬覦,他們四個孩子最不需要的就是引人注目。

    牛家孩子其實滿可憐的,板車上有米有肉,還有曬乾的菜幹和雜糧乾果、油鹽醬醋,可是他們最多只敢拿鹽來調味,魚目混球的加點肉未、剁碎的菜幹,再多就沒了。

    災民的眼睛很利的,看到誰家有餘糧就占為己有,雖然有官兵在,但只要鬧的事不大,他們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當沒看見,某些時候默許這種事的發生。

    畢竟朝廷發的賑銀不多,到了地方官手上又不知剝了幾層皮,再到災民手裡不到五百文,發些硬到吞不下去的乾糧便打發了事了。

    所以牛家的糧食都是明面上看得見的,靠著牛雙玉賣草席、草帽賺來的銀子,一天約六、七十文,用來向周遭受災不重的村子買來磨好的玉米粉、豇豆、蕷薯等雜糧。

    半大孩子正是長個子、最會吃的時候,六、七十文根本買不到多少糧食,在什麼都缺的災區,這些食物也只夠他們吃上一天,因此其他人瞧見也不眼紅,只同情他們過得艱難。

    事實上玉米粉裡是加了些白麵,有時牛雙玉貪嘴想吃點甜食也會加入少許白糖,但為數不多,是瞞著人躲在篷車內偷偷加,有時會揉些碎肉在麵團裡,再加入大量的野菜末掩飾。

    畢竟他們幾個孩子真的應付不來孔武有力的大人,即使身上有傷也比孩子力氣大。

    因此牛家孩子特別謹慎,那些災民不見得個個是善茬,有些人在鄉裡本就是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閑漢,專幹雞鳴狗盜的下流事。

    防著點總沒錯。

    “別走遠了,我搭個灶好升火,一會兒先燒些水,你在車裡擦擦手臉。”妹妹愛乾淨,不擦身就受不了。

    牛雙玉有天天淨身的習慣,有時泡泡藥浴驅出體內寒氣,但是出門在外多有不便,疼妹妹的牛輝玉只能燒點水讓她擦拭手腳,洗去一路疲憊,剩下未兌完的熱水就擱在一旁放涼,用竹筒裝著吊在篷子外,渴了就能喝。

    不能喝生水,妹妹說的。她說地震過後的水不乾淨,會有雜質,喝了容易生病,故此牛家的男孩子都不喝生水。

    不過水煮開了再喝的確起了作用,在遷移過程中有不少喝了生水而腹瀉的人,他們拉得連路都走不動。

    “好,我也走不遠。”她自嘲。

    牛雙玉算是半個藥罐子,吃的藥大概比糖多吧,她走得快會喘,一跑就胸口痛,情緒大起大落則會喘不過氣。

    所以她總是慢條斯理的說話,不疾不徐的幹活,不高聲揚笑,不做能力以外的事,凡事量力而為。

    揀菜、洗菜、摘菜她還做得來,若叫她翻鍋炒菜,只怕她會先掉鍋子,拿不住一隻鐵鍋。

    “姊,我陪你。”人小鬼大的牛豐玉不放心身子差的姊姊,像跟屁蟲似的跟在她身後。

    看到有個小尾巴跟著妹妹,牛輝玉心下略安的找起石頭架鍋,順便拿出玉米粉揉面。

    撿了柴回來的牛鴻玉幫著大哥升火,一見火升起來又走回剛才發現的草叢,手腳俐落的割起草,紮成一捆一捆的,這是給妹妹編草席用的,一共有五大捆。

    同時,聽到水流聲的牛雙玉往流水潺潺的溪邊走去,溪水不深,大約淹過她的小腿肚,溪中有不少巴掌大的小魚遊來遊去,想吃魚的她便攏了一把乾草紮成束,扔在靠溪邊的水裡,連扔好幾把,然後走人。

    “姊,你在幹什麼?”牛豐玉不解的問。

    “捕魚。”咦!有黃花地丁,好,摘了川燙後伴醋吃。

    牛雙玉彎下腰拔了幾棵開著黃色小花的野菜,她甩了甩土便往弟弟背的小筐裡扔,那裡面已經有一大把灰灰菜和幾顆野生荸薺,以及三顆拳頭大水芋。

    地震改變的是地形,並未傷及植物,因此靠水邊的野菜還是長了不少,但是因為季節的關係有些老了。

    不過大家都走累了,不太有精力再往溪邊尋食,他們只想休息和填飽肚皮,再無餘力做旁的事,倒是便宜了愛屯食的牛雙玉,她收穫頗豐的找著野生小蔥。

    “捕魚?”他越聽越迷糊。

    “魚群的習性是棲息性,你丟一捆草下去,它們會以為這裡是遮蔽處,便往草裡鑽,避免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子。”因為有草擋住,所以吃不到躲在裡面的魚群。

    同理,小魚也吃不了蝦子,草不是水,無法快速移動,一張嘴便能捕食,蝦子會在草中鑽來鑽去地躲藏。

    “姊,那要多久才能撈起來。”聽起來好像很好玩。

    雖然父死母亡令人悲痛,但牛豐玉還是個孩子,愛玩的天性抹滅不了,一聽到有好玩的事便兩眼發亮。

    “起碼要一個時辰。”其實靜置一晚更好,能捕到更多的魚,但是他們沒有時間,明天一早吃了乾糧就要繼續上路。

    “這麼久?”他有點失望。

    “不久,等我們把籮筐裝滿了就好了。”一點耐性也沒有,這個皮娃還得多磨練磨練。

    看到快一半的籮筐,他想再等一下也沒關係。

    林子很大,有條不到一裡寬的小溪橫穿而過,有了豐沛的水氣,溪流附近長了不少野果子,有比銅錢大一點的酸梨,被鳥兒啄食過的酸甜漿果,小小的楊梅……

    很多果子,但大多很小,不是很甜,不過聊勝於無,小姑娘就愛些酸酸的果子,酸到掉牙也樂此不疲。

    “啊!不行,那太重了,我背不動。”看到姊姊停在芭蕉樹下往上張望,一長串青色的蕉垂掛而下,牛豐玉當場大叫。

    “你不是小男子漢嗎?這點東西也背不了。”牛雙玉故作鄙夷。

    他小臉漲紅。“我還小,力氣不夠。”

    “回頭叫大哥或二哥來背。”有哥哥真好。

    “可是這東西不能吃吧。”澀得要命。

    “那是你不知道怎麼吃,把皮剝了只剩下裡面的果肉,切成片油炸或裹粉油煎都十分好吃。”若有電土便能熟成,青皮轉黃,吃起來的口味甜中帶酸,滿口香甜味。

    牛豐玉直流口水。“真的?”

    “等到了牛頭村,姊弄給你吃。”不知牛頭村有沒有芭蕉,非糧食類的作物通常會被剷除,沒人會種多餘的雜樹。

    “嗯!”他點頭。

    “啊,有橘子樹……”呃,好小的橘子,居然比金桔大沒多少,會不會很酸呀?

    一說到酸,她口腔開始泛涎。

    牛豐玉一聽,眉頭就皺了。“姊,娘說了不能爬樹。”

    “乖,摘完這些就回去。”她有強迫症,看到食物不摘會全身不舒暢,不摘到裝不下絕不罷手。

    “姊……”樹好高。

    “去,姊在下面保護你。”牛雙玉的聲音細細柔柔的,像糖水般膩人,叫人不忍拒絕。

    一臉無奈的少年抬頭看了看橘子樹,兩眼發黑的大口吸氣,他有些顫顫巍巍的試試手腳,很慢很慢的手先捉牢,再把腳踩上突出的樹瘤,一步一步往上攀。

    但他也不敢爬得太高,離地兩尺左右,幾顆小橘子在他伸手能及的地方,他找個穩妥的樹幹踩穩後便開始摘果子。

    一顆顆黃澄澄的果實被扔了下來,嘴饞的牛雙玉迫不及待的剝了一顆往嘴裡放……

    啊!好酸。

    “姊。”

    “什、什麼事?”牛雙玉酸得牙根發軟。

    “那裡好像有個人……”面朝下趴著。

    “哪裡?”她沒瞧見。

    站在高處的牛豐玉伸手一指。“那邊。”

    “不會是死人吧?”晦氣。

    他遲疑了一下。“我好像看見他動了。”

    應該沒死。

    “也許有野狗在吃他。”要不要救呢?

    她考慮著。

    “沒野狗。”牛豐玉小心的爬下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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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1:35: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失憶的表哥


    救?

    還是不救?

    心不夠狠的牛雙玉躊躇了好一會兒,最後決定去看兩眼也好,若是人還沒斷氣就救,要是已蒙主寵召了,那就一抔黃土埋了,插上木片當碑寫上:無名氏之墓。

    姊弟倆走得很慢,心裡也不知希望對方是生是死,因為活人麻煩多,要請醫、要熬藥,還得費功夫照料,而牛家四個孩子最大的也不過才十五歲,尚未及冠,他們連自己都沒辦法照顧好,又怎麼看顧一個外來人。

    一個頭兩個大,真是揪心呀!

    “姊,你、你不要動,我過去……呃,看看他死了沒。”面色微白的牛豐玉假裝膽子很大。

    “好。”好弟弟。

    牛雙玉的一聲好,令前頭的小少年身子微僵地轉過頭。“姊,你不會難為情嗎?我比你小耶。”

    她臉不紅氣不喘的揮手。“你是小男子漢,本來就該保護家裡的女眷,姊姊我身虛體弱,更需要被護著。”

    聞言,他一啐,吐了口唾液在手心一搓,壯膽。

    面容朝下的男子看不清長相,但看得出他的衣服料子很好,束髮的玉冠鑲了祖母綠,深綠近墨。

    牛豐玉不敢靠得太近,撿了根樹枝朝那人身上戳,但那人毫無動靜,宛如一具死屍般趴著。

    “怎麼樣?”拖拖拉拉的,要等太陽下山才確定嗎?

    其實天色有點暗了,西邊的餘暉只剩下一點點霞光,最亮的北斗七星已經緩緩升起主星,夜晚即將到來。

    “似乎……死了……”不會動。

    “你走近點瞧瞧,把人翻過來看他胸口有沒有起伏。”這一世的牛雙玉視力極佳,她瞧見某個無名氏的手指因劇烈疼痛而弓起。

    “我不要。”他往後一跳,不再靠近。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不想多積點功德回向給你姊姊?”她身子骨太弱,怕是短命鬼。

    “姊,功德要自己做比較合適吧!”當他是小孩子好哄騙呀!好人他來做,她在後面撿便宜。

    “我們一家人用不著計較,一筆寫不出兩個牛字。”有福同享,有難弟弟當,家和才能萬事興。

    “姊……”他有被誆騙的感覺。

    見他膽子不如想像中的大,牛雙玉一口吃掉半顆酸到叫人皺眉的橘子,裙擺一拉高,跨出一腳露出雲白繡花鞋。

    “好了,人死如燈滅,好去好來,人生走一遭也算看過繁華景致,待過奈何橋,再喝孟婆湯,來世投個好胎……”驀地,她的話語堵在咽喉裡,一股透骨的寒冷從腳往上竄升,整個人為之戰慄。

    “我還……沒死,不用過橋……”一道很細微的聲音若有似無的響起。

    “你……咳!捉著我的腳……”力氣還挺大的,她的腳被捉得很疼很疼。

    “救我。”他的語氣是命令式,而非懇求。

    “……救,但你得先放開我的腳,不然我動不了怎能找人救你。”要人救命架子還擺得這麼高,肯定是沒遭過難的公子哥兒。

    “不放。”大手如蒲,骨節分明,緊緊握住嫩筍似的足踝。

    一說完,他便昏了過去,可是手心如長了黏膏似的始終不曾放開,握得很緊,彷佛是捉住救命浮板。

    “姊,他……死了嗎?”明明一動也不動了,竟然還能閃電般的出手,快得他眼睛都來不及眨。

    “沒死,快了。”閻王的催命符快到了。

    “你說他要死了?”真可惜,好不容易才等到人來救。

    “我是說我,你再不找大哥、二哥來把人抬走,我被他掐住的腳就要疼死了。”他是眼睛瞎了不成,沒瞧見那只可惡的手死命捉著她嗎!她可沒那力氣和他鬥,疼得都冒汗了。

    “啊!姊,你忍一忍,我馬上去叫人。”牛豐玉一溜煙的蹦走,像是野地裡的小兔子,動作極快。

    忍?

    她當然會忍。

    不忍還能怎麼樣,把人的手給剁下來不成。

    牛雙玉忍了忍,終於忍不住的蹲下身,將那人的面扳正,再拂開覆面的碎發,染上血污的面孔並不老,約十七、八歲,五官端正,不算難看,有種韓式美男的風格。

    “長得還不賴,就是性格太差,今天我救了你可別忘了回報,我這人很俗氣的,就送些金銀俗物,不用太高調引人注意,悄悄地送就好,不要灑什麼以身相許的狗血,那太荒謬了……”她嘀嘀咕咕的喃喃自語,純粹是打發時間,沒多大意義。

    但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還有一點意識的男子渾渾噩噩之間聽見一句“以身相許”,他便牢記在心。

    他不喜歡欠人,尤其是欠女人的。

    錢債好還,肉債難償。

    偏偏欠了人,不還不行。

    大丈夫立於世不可無信。

    “妹妹,發生什麼事,小弟說你救了一個人……”匆忙趕至的牛輝玉定睛一看嚇了一大跳,為之傻眼。

    “大哥,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傻站著當人柱幹麼,她雖然年幼,但也還是個姑娘家。

    看到妹妹微帶慍色的神態,牛輝玉才尷笑的撓撓耳後。“妹妹,他的手……呃,被人瞧見了不好。”

    “我也曉得不好,那你就趕快掰開呀!若讓別人看見了,你妹妹的名聲就毀了。”會讀書不代表會做人,她這個哥哥呀!不夠奸滑,老實過了頭,太把孔孟學說當一回事。

    說好聽點是實在,但事實上是太憨直了,完全沒有獨當一面的本事,爹娘在時有人庇護看不出,幸虧他書讀得不錯,若非地牛大翻身,順利地專研學問再考個舉人也不是問題。

    只是發生了這種事,他的求學路怕是要中斷了,手到擒來的功名轉眼成空,想必他也不好過。

    牛雙玉想著要不要拿出穿越人的能力,搧點風送上青雲,好歹是自己的便宜大哥,他好她才好,息息相關,等到了牛頭村安頓下來以後,她再想辦法幫上一幫,反正她離及笄還有四年,還有時間幫忙家裡。

    “啊!妹妹別動,哥哥來。”牛輝玉以為是輕鬆的事,但他使了吃奶的力氣還是沒能把男子的手拉開,額頭的汗珠有黃豆那麼大,一顆一顆的往下滴,瞬間滿頭大汗。

    “大哥,我幫你。”隨後趕至的牛鴻玉低下身,一手扶著妹妹細白的足踝,一手扳著緊扣不放的大手。

    看到扣得很緊,他也不使勁的拉扯,改用一根手指一根的往上撬松,硬來是討不到便宜的,只能和他比耐性。

    “好,你拉這根,我扯那根,我喊拉就一起用力。”牛輝玉也不傻了,總算開竅,順著二弟的手法將手指插入。

    一、二、三……拉——?

    兩根手指頭同時鬆開了,大拇指和小拇指。

    接下來就容易多了,兩個身形單薄的青衫少年合力對付剩下的三根指頭,一人應付一根往後一扯……

    啊!終於鬆開了。

    趕緊縮腳的牛雙玉單腳一跳,跳得可遠了,她拉起裙擺一看,果然白皙的小腳上有一圈泛紫的指印,一、二、三、四、五,五道深淺分明的痕跡,骨節處顏色特別深紫。

    這是救人嗎?

    賠命還差不多。

    不過她惱雖惱,還是讓哥哥們一人抬頭,一人抬腳,兩人將重得要命的男子抬到板車旁,取出足以當床墊的草席讓人平躺在上面,而後再去找大夫。

    災民中也有鈴醫,很快地,一位鬍子花白的老大夫背著藥箱來了,有模有樣的診脈,還開了藥方,全是去熱消腫、疏肝解鬱的藥材,還有止痛的作用。

    “等一下,大夫,他的傷口不用縫合嗎?”背上好長的一道刀口,手臂也被劃了兩刀,還有大腿內側也有長達三寸的傷口,再差半寸就傷到動脈了,要真傷到動脈,那時即使華佗再世也回天乏術。

    即使是現代醫學,面對大動脈出血,能救回來的機率依舊微乎其微。

    “什麼縫,你當是縫衣服呀!這麼重的傷勢只能聽天由命。”老大夫氣呼呼的瞪大眼,他行醫三十多年也沒聽過傷口要用縫的,頂多灑上金瘡藥減少出血,減緩傷勢惡化,再來便是聽老天爺的安排。

    “傷口不縫怎麼好得了,至少用桑皮線將綻開的口兒縫密,再用酒精……呃,烈酒消毒後灌些退熱的湯藥,熬過危險期就沒事了。”傷口最怕感染,一旦受了感染就真的藥石罔效。

    “老夫活了一把年歲就沒聽過什麼桑皮線,還用烈酒消毒,毒能用酒消嗎?還不活活痛死,你這娃兒不懂事,胡言亂語。”不懂醫理亂用藥,人沒死也被她害死。

    “你沒聽過桑皮線?”那肯定也不知何為腸皮線,這年代的醫者還停留在用草藥醫治的階段。

    “哼!旁門左道的伎倆哪是醫道,老夫的藥才是救急,還不快去抓藥。”晚了就沒救了。

    老大夫的話讓牛雙玉哭笑不得。“大夫,這兒上哪裡抓藥,還是看你有沒有備好的藥先應急吧。”

    “真是麻煩,一會兒我找找看能不能配好……”他咕噥著,表情不悅,眉頭皺了好幾層。

    老大夫剛一走開,原本昏迷不醒的男子忽然睜開充滿血絲的雙瞳,捉住牛雙玉的手。

    看得出他撐不了多久,眼神瀕臨渙散,但意志力十分強悍,不肯輕易妥協。

    “你說傷口能縫合?”他聲音粗啞地問。

    “至少我看過的能。”有些還不留疤,端看醫生的技術如何。

    “那你來。”男子語氣堅定。

    “什麼……”她?!

    開什麼玩笑,她是讀土木工程系的,不是醫學院的,叫她砌磚、拌水泥她還在行,縫合傷口什麼的,那可是徹底的門外漢,何況人肉不是豬皮,她來縫也會心驚膽顫。

    “試試。”

    “試……”他瘋了嗎?這也能試。

    驚訝到說不出話的牛雙玉表情呆滯,瘦小的身軀有如風中殘花,一抖一抖的,不想和瘋子同處一地。

    “做。”男子目光如炬。

    她囁嚅著。“你真的很想死。”

    “因為我必須活下去。”他賭上一把了。

    “你……”他的眼神好懾人,不像他這年紀的人,世故而……滄桑,充滿悲涼。

    “我都不怕了,你怕什麼?”命是他的,他心甘情願交到她手上,若是命不該絕,總會撿回一命。

    被他的話激到的牛雙玉一口回道:“好吧,反正你的傷勢太重了,在這缺醫少藥的當頭,什麼不做也是死路一條,只好死馬當活馬醫了。”

    被當“死馬”的男子先是一怔,繼而嘴角上揚,他堂堂皇親國戚也有有求於人的時候。

    “你還笑得出來,我都緊張的手在發抖了,喂!你姓什麼,好歹留個名字,免得沒人知道你是誰。”樹死留皮,人死留名,哪天他的家人找上門也好有個交代。

    “……趙。”男子眸光黯沉。

    “趙什麼。”也不乾脆點,婆婆媽媽。

    “冬雷。”

    牛雙玉小手一拍。“好,趙冬雷,你的墓碑上我會刻這三個字,好供你的後人膽仰。”

    “你……”他雙目一利,似惱似忿。

    “不過我沒有桑皮線,只好以繡線代替,拉勾就用繡花針,情急就簡,望請海涵,若你十天后還活著,記得線要抽掉,再用烈酒擦拭傷口以防萬一。”她的醫學知識不足,僅能以所知的告知。

    意識開始有些模糊的趙冬雷再也強撐不住,耳邊不斷傳來小姑娘細軟的嗓音,有些聽得清楚,有些已經飄遠,他手臂沉重的從懷中掏出一物,指尖抖顫地遞了出去。

    “玉露生肌丸,捏碎了敷在傷口上,能生肌止血,化解熱毒……”還沒說完,人就暈過去了。

    “啊!怎麼講到一半就沒了,我以為他能撐到縫合傷口。”

    “妹妹,他……”死了嗎?

    “大哥、二哥,把人抬進板車內,我要做的事太驚世駭俗了,不能讓人瞧見。”她怕嚇到人。

    “好,那哥要做什麼?”妹妹要救的人他們不會不理會,可是她根本不懂醫術呀,如何醫治?

    “幫我把針線和剪刀用滾水燙過,再準備一條燙過的巾子讓我擦手,然後我要一壇烈酒。”她的手還抖著,可是人家有不怕死的精神,她只能硬上。

    “明爺爺臨走前有壇埋了二十多年的女兒紅未取走,我順手挖了出來。”牛輝玉有些不好意思的說著,是妹妹說過,能吃、能喝、能用的全部帶上,別留給老天爺收去。

    明爺爺是山裡的老樵夫,他被女兒接走了,留下一間空屋,牛家兄弟原本不想離開,想買下明爺爺的屋子繼續居住,守著爹娘埋骨之地好年年祭拜,盡點孝心。

    但牛雙玉告訴他們,杏花村附近的土地都有鬆動的跡象,目前看來並無異狀,但是只要下幾場大雨,山上的屋子也保不住,它會像被埋在土石裡的村子,瞬間被泥水吞沒。

    牛家兄弟聽了心有餘悸,這才跟著僅剩的村民遷移。

    沒幾天後就聽聞山裡下了傾盆大雨,山屋那兒只剩下半座光禿禿的山壁,什麼屋子、槐樹全不見了。

    有些後怕的他們都慶倖聽了妹妹的話,要不然小命就沒了,永伴長眠地底的父母。

    “嗯!二哥,你先把他背後的衣服剪開,露出傷口……啊!你的手要先洗過。”不然會有細菌。

    用熱水洗過手的牛鴻玉再用巾子拭淨,接著剪開破了個口子的衣服。“然後呢?”

    “你退開點,用燭火照著傷口。”陰影會擋住視線。

    天色暗了,西方天空染成一片墨色。

    星星出來了,一閃一閃的指引迷途的旅人,找到回家的路。

          ※    ※    ※    ※    ※

    夜幕低垂,大部分的災民都用完晚饍,早早找了舒適的地方窩著睡,三兩成群,有的是一家人,有的是結伴同行,走了一天的路太累了,得儲存體力好走更遠的路。

    但是還有少部分的人尚未入睡,四下走動,因為饑餓,因為對未來的不確定,惶恐不安的徘徊。

    用得起蠟燭的人不多,也不會有人多帶這些無用物,俯身可拾的柴火到處都有,誰會浪費銀子去買燭油。

    “妹妹,你的手在抖。”突然間,一本正經的牛鴻玉很想笑,他的妹妹也有可愛的一面,不全然是無畏的。

    “我知道。”她苦笑。

    “妹妹,你不會真把他當繡布繡了吧?”她下針的手法真像在繡蝴蝶戲春圖,一針落,一針起,每一針打個結再落針,細細密縫把皮肉縫在一塊,嚇人的傷口逐漸縮小。

    “二哥,你不要一直提醒我好嗎?我緊張的背都濕透了。”人命關天,她也不想身兼劊子手。

    他悶聲一笑,不再開口。

    牛雙玉戰戰兢兢地縫好背後的傷口,接著是手臂上的,越縫越順手的她不再雙手發抖,下針又快又准,一個抽線就打一個結,簡直有如神助。

    很快地,手臂上的傷口也處理好了。

    但是當視線落在大腿內側的傷口時,她倒是矜持了,面色略紅的看向正瞧著她的二哥。

    “二哥,等他醒來之後,你跟他說這兒的傷口是你縫的,與我無關。”她還要做人呢。

    牛鴻玉悶悶的笑著,“好。”

    “……二哥,你聞到了嗎?”應該不是錯覺。

    “是魚湯。”他也聞到了。

    “二哥,我好餓。”她幹麼救人,自己的肚皮都顧不了。

    他也餓了。“小豐帶大哥到你丟草墩的溪邊收魚,聞這味道相當香濃,想必收穫不差。”

    “唉!我的魚……不管了,趕快弄好喝魚湯,最嫩的魚肉要留給我。”牛雙玉下手極快,三兩下就縫合完畢。

    “好。”他寵溺的揚唇。

    “酒來。”一次解決。

    不按牌理出牌的牛雙玉先把酒含在口裡,再噴向趙冬雷背上的傷口,昏迷的他因此痛得全身繃緊,痛哼一聲。

    接著是手臂、大腿內側,趙冬雷同樣痛到弓身蜷縮成蝦球狀。

    “知道我為何全部傷口縫合再用酒嗎?因為我曉得非常痛,痛徹心扉,若一個個噴上烈酒,他會因為劇痛而全身肌肉繃得死緊,我的針就紮不進肉裡了。”她說得得意洋洋。

    牛鴻玉好笑的揉揉妹妹的柔軟髮絲。“餓了吧?”

    “大哥,我要喝魚湯,妹妹的肚子扁了。”她餓慘了,五臟廟直打鼓。

    剛煮好湯的牛輝玉,正巧盛了一碗湯來到板車旁。“小心燙,小口喝。”

    餓到手腳發軟的牛雙玉將上玉露生肌丸的活兒分給二哥,自己出了板車,端湯吹了幾口便要往嘴裡吞,真被熱湯燙了嘴,她哇哇大叫魚死不瞑目來報仇了,逗得兄弟們哈哈大笑。

    不久,板車內的男子上完玉露生肌丸後便沉沉睡去,而板車外笑語如珠,一家人苦中作樂的忘卻煩憂。

    嗯!這是什麼湯,滿好喝的。

    很香、很濃,帶著野蔥的氣味,入口香溢,輕滑入喉,滿嘴留香,叫人欲罷不能。

    咦!他還沒喝夠,居然就沒了。

    他還要再喝。

    但是如何叫喊,就半碗魚湯,沒了,餵食的人根本沒聽見他的聲音。

    風,帶著乾燥的味兒,悶熱中又有一絲涼意。

    轆轆轆轆轆轆……

    車輪子的轉動聲不斷傳來。

    因為餓,因為身體的基本需求,長而黑亮的睫羽如揮動的蝴蝶翅膀,輕輕地抖顫幾下。

    像是走了很遠的路,全身疲乏的男子虛弱地睜開眼睛,深如濃墨的瞳色蒙上了一層迷惘。

    他忘了發生什麼事,也忘記自己是誰,但他隱隱約約記得自己欠了一個小姑娘,得用一輩子來還……

    “小子,你醒了呀!”

    陌生的男人嗓音傳來,渾身酸軟的男子倏地眯起眼,進入警戒狀態。

    “你是誰?”乾澀的沙啞聲一出,他自己也嚇一跳,似乎不是出自他的喉間,沉如磨石聲。

    “我是旺叔。”男人的笑容爽朗,年約四十出頭,一身皮膚黑得發亮。

    看得出是質樸的莊稼漢,眼中沒有惡意的算計,只有友好。

    “旺叔?”他沒見過,肯定的。

    旺叔哈哈大笑。“是菊嬸的那口子,牛家那幾個娃兒拜託我照顧你幾日,直到你醒來。”

    “牛家?”又是誰?

    他完全迷惑。

    “你忘了呀!瞧你一臉疑惑的樣子,不就是你二舅家,牛妞給我一日十文錢,讓我幫你把屎把尿的,替你擦拭身子和換藥,因為你太沉了,還得抽空幫兩小子推車。”他的腳走起來不順,一跛一跛的,但推個車、看顧個人還行。

    “牛妞?”還有推什麼車?

    緩緩地,他的神智轉為清明,目光澄澈的看著所處之地,簡陋的篷車,很鄉下的味道,空間狹小得只容他翻身,看似由幾塊木板拼湊而成,車內的另一頭堆滿糧食袋子、油紙包著的鹹肉以及被褥等雜物。

    總之,不是很大的車廂,坐臥還好,稍一抬頭就會撞到車頂……這是指以他的身長來講。

    不過對牛家人而言還好,幾個半大的孩子身形都十分單薄,不是很壯碩,最大的牛輝玉才十五歲,還在成長中,若是擠一擠,仍是坐得下四個孩子。

    “我就是牛妞。”真討厭的小名。

    當初也不知是哪個缺德鬼先喊起的,結果全村都喊她牛妞,把人給喊俗了,她想讓他們糾正過來,她爹和娘卻呵呵直笑,說是賤名好養活,能長命百歲。

    逆光中,一隻白中泛青的小手掀開草簾子,小小的人兒從外朝內探出顆頭,白嫩的小臉上有雙出奇澄亮的大眼,粉色的小嘴有如是晨曦花瓣上的露珠,鮮嫩生動。

    “旺叔,這裡交給我就好,你有事先去忙。”牛雙玉客氣地將人請走,順便接下他手中的碗。

    “好,你們表兄妹好好聊聊,我先去看看我家那幾個皮猴。”沒他鎮著都要翻天了。

    旺叔笑笑地揮手,不以為然。

    等旺叔一走,牛雙玉的笑臉盈盈就收了,換上一張不太友善的臭臉,彎彎的柳眉是豎的。

    “喂!做人要知分寸,感恩圖報,不要人一醒來就忘了種種恩情。”她特意提醒他要報恩。

    “我不是你表哥嗎?你用這樣的口氣跟我說話是錯的。”看她小小的個子還仰起頭神氣活現的說話,他彷佛看見一隻剛破殼不久的小鴨子正鼓著雙頰叫囂,不自覺莞然。

    她忍耐著解釋。“那是權宜之計,你突然出現在我們隊伍中,官兵勢必要查問的,核對身分時,我只好說你是我表哥,因為地震家毀人亡,匆忙趕上我們的隊伍,都是自家人較好彼此照顧,只是你遇上離群的災民被打劫了,還被搶走身上的財物。”

    好在她姑姑嫁的那家人正巧姓趙,也有年歲差不多的孩子,此事有村民出面作證,這才得以同行。

    災民人數也要登記上冊好回報給朝廷的,這一次地震災情慘重,死傷十餘萬名,皇上十分關注此事,因此馬虎不得。

    不過災民太多也管不過來,只要事情不鬧大,隨行的官兵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打劫錢財的小事時有所聞。

    “你是我表妹。”男子艱難的撐起上身,扶著車壁坐直。

    牛雙玉有點不高興地朝他胸口一戳。“你不是想吃定我吧!我鄭重告訴你,我們很窮,養不起吃白飯的人。”

    “我想我還有點力氣幹活。”他看看自己結實的臂膀,想他也不是不能做事的人,但得等他養足了氣力再說。

    聞言,她雙目瞠大。“你真的賴上我們了呀!趙冬雷,你要不要臉,我們救人是出自善心,並非讓你訛詐。”

    “我叫趙冬雷?”他指著自己,一臉困惑。

    心口一咚的牛雙玉有了不好的預感。“你不會忘了自個兒是誰吧?拜託你,快搖頭。”

    他是搖頭了,但……“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扶著額,她感覺自己快暈倒了。

    “牛妞,我餓了,那碗白粥是給我的。”他笑著,眼神落在她手上那碗沒多少米粒的稀粥。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曉得為了你我花了多少銀子,兩百文哪!我肉疼。”她裝出很心疼的樣子。

    兩百文她要編二十張草席或四十頂草帽,編得雙手又紅又腫還要強顏歡笑,安撫哥哥們,她一點也不痛。

    其實兩百文不算多,他們還拿得出來,不過要掩人耳目,不能張揚。

    所以請大夫的二十文她討價還價壓到十五文,來個三回四十五文,藥也是路上摘的,沒藥鋪可買,譬如金銀花、連翹、紫花地丁、知母等消腫退熱、清熱瀉火的藥草,認真找找還是找得到,就是比較累。

    最貴的是白米,明明車上有一大袋卻還要向別人買,當初的賣價是一斤十二文,到了災民手中轉賣要四十文,轉手就是暴利,她忍痛買了三斤,又切了十文錢的肥肉,附贈一根大骨。

    這些天便是用買來的白米熬成粥,喂給只能喝米湯的趙冬雷,他們幾個孩子吞口水想吃也要忍住,再過幾天到了牛頭村就能敞開肚子大吃大喝了,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無須顧慮。

    “我會還你。”他一口倒光寡淡無味的湯水,毫無飽足感。

    “你拿什麼還,一窮二白的。”她搜過他的身子,只找到幾張糊掉的紙,她想是銀票吧。

    牛雙玉自小衣食無缺,有爹娘的寵愛,哥哥們的呵護,身為秀才家的小女兒,她在村子裡就有如官家千金,人人敬著她、讓著她、討好她,她威風得很,不覺得哪裡不如人。

    不過她真沒看過銀票,最多是十兩一錠的銀錠子,是她爹存了一年的束修,那個溫雅有禮的男人疼惜地撫著她的頭,說要存著給女兒當嫁妝,讓她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可惜那人不在了,少個人疼她。

    “莫欺少年窮。”有手有腳不怕餓死,肯幹就有活路。

    “呿!還拽文了,你現在名義上是我們牛家人,凡事自個兒要斟酌點,別起什麼壞心眼,要不我們也保不住你。”真有事就推他出去頂,她不會有絲毫愧疚。

    他的命是她救的,所以他這輩子屬於她……不!是被她使喚,做牛做馬的任其勞役,死而後已!

    “我說的是實話,雖然我不記得自己是誰,但我隱約感覺得到能做很多的事。”比起她的瘦胳臂,他壯得簡直能舉起一頭牛。

    能做事最好,他們家真的養不起米蟲。“你連日高燒不退,有可能燒壞了腦子,大夫說你這條命是撿回來的,太過兇險,連他都沒把握你能不能度過難關。”

    “你是說我發燒了,燒得太厲害而把過去的事給忘記了?”摸摸額頭,還有些微燙,但身上的衣服似乎換過了,很乾淨。

    “大概吧,我不是大夫不清楚。你穿的這件衣服是我爹的,他是個夫子,我們只剩下這衣服了。”牛雙玉的意思要他好好珍惜,別弄髒、弄破了。

    “他怎麼了?”他問得很輕。

    牛雙玉頭一低。“和我娘一起被埋在土石下。”

    說不難過是騙人的,她背著人哭了好幾回,爹娘給她的愛無私,兩人一死,她的心空落落的,很孤單。

    可是人要一直往前走,不能停留在悲傷太久,因此她強打起精神四下找事做,借著忙碌忘卻傷痛。

    “節哀。”她還這麼小……

    不知為何,趙冬雷心中微微抽痛,似乎他和她有相同的遭遇,他好像很小就失去摯愛的雙親。

    “不用,難過是一時的,熬過就不難受了,不過你的板車幾時要還我,你“借用”好些天了。”

    牛雙玉年紀不大,照理說不用太介意男女有別,可是人人臉上有張嘴,特愛說閒話,所以她除了頭一日待在板車內看顧他之外,接下來幾天就由旺叔接手,她跟著大夥兒用兩條腿走路。

    只是她沒走過這麼久的路,體力上吃不消,有時不得已便坐在板車邊上,讓傷了腿的旺叔和哥哥們推著走。

    走走停停對她的身體是一大負荷,連日的奔波讓她消瘦不少,人也少了些精神,再加上沒能好好睡一覺,整個人好像枯萎的花朵,無精打采,走著走著還會打盹。

    因為板車內躺了一位傷患,她不宜與他同車,只好被迫睡在板車外頭,底下墊著草席,勉強和弟弟蓋著一條棉被,席地而眠。

    早秋的風帶著涼意,她睡得很不安穩,翻來覆去地把弟弟吵得不能入睡,兩人一早起來都有非常明顯的黑眼圈。

    聞言的趙冬雷一怔,面有愧色的看她一臉困倦。“我再躺一會兒養足了氣力,晚一點再還你……若能讓我吃飽,我想我會好得更快。”

    “不是我不讓你吃,是大夫說的,這幾日昏迷只能灌米湯,人雖醒了也不能一下子吃太飽,胃會受不了,等等我拿半張餅給你,加了小蔥的,可香的呢!”加了蛋的蔥花餅,想想都口水直流,她一個人就能吃掉一大張。

    “你們的終點在哪裡?”

    “牛頭村。”還有三天就到了。

    趙冬雷低頭不語,暗自思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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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1:36: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牛頭村起家


    “啊!這裡就是牛頭村?”

    發出愕然聲音的是滿臉失望的牛豐玉,他兩眼睜得又大又圓,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不只是他,其他人看見眼前的景致也有相同感受——這個村子太破舊了吧,死氣沉沉的樣子,沒有老人在樹下下棋,也聽不到孩子跑來跑去的歡笑聲。

    村裡的路是用石頭鋪成的,看來整齊,下雨不怕會積水,但路面上滿是無人清掃的落葉,秋風一揚帶起漫天飛舞。

    村口的柿子樹結著不大的柿子,不是很多,稀稀落落的,快要成熟了,不過看到村裡的萎靡,想必不會有人有心思摘食,任其掉落,腐爛在土裡,又再度滋養了柿子樹。

    “死了,都死光了,早年的一場瘟疫死了三百多人,村子裡剩下百餘人,有些人家全家死盡,你們自個兒瞅瞅,看要哪間屋子自個兒挑,灰塵堆得厚厚一層便是無主的,挑好了再去登記入冊……”

    一名村裡的老人語氣平淡的說著,空洞的眼神像在望天,又似什麼也不想的等死。

    他的老妻、兒子、媳婦和孫子都在那場瘟疫中死去,獨留他一個老頭子還活著,日復一日,生不如死。

    “什麼,有瘟疫?!”面色一變的牛豐玉緊捉姊姊的手,抽氣聲非常大,這年頭誰不怕無藥可救的瘟疫。

    “呃,沒事,小豐不怕,妹妹也別擔心,哥哥在。”其實牛輝玉的嘴唇都嚇白了,還故作鎮定的安撫弟弟妹妹。

    “大哥,我不怕,瘟疫並非無可預防,勤洗手、不喝生水、維持水質的乾淨、少接觸生病的人即可,我們把前任屋主用過的器皿用滾水燒過,衣物、紙張等易燃物一把火燒掉,再用烈酒將屋內每一個角落都抹過,還有,屋子的四周遍撒石灰,還能防蟲防蛇……”只要徹底消滅病菌就不會染病。

    “真的嗎?姊,瘟疫不是很可怕。”一旦染上十之八九活不了,很少有人逃得過。

    “那是大家因為怕都慌了手腳,若做好適當的控制根本不會那麼嚴重,也許會有人死亡,但人數不致驚人。”只要對症下藥就沒事,勤于清洗患者的衣物,一定要滾水煮過,餐具單獨使用不能和他人共用也能改善狀況。

    除了鼠疫和黑死病,大多的瘟疫都被誇大了,像腸病毒、流感、瘧疾等,用對了藥就不是個事兒,可是大家就是怕,連拉了數日止不住瀉,高燒不斷降不了熱,神智不清……因為怕,所以不知所措,越想治好就越慌亂,吃不好、睡不著,心中抑鬱,與病人接觸過於頻繁。

    所謂關心則亂,一亂就完了,一個兩個三個……相繼染病,造成無人照料,最後一家子病亡。

    若能做好防範,雖不一定平安無事,但一定能減少死亡人數,前題是要進行隔離,儘量由輕症者照顧重症者,未染疾的人不要靠近,非不得已也是包得密不透風,一離開病人必須立即淨身,所著衣物用熱水煮滾消毒。

    “妹妹,瘟疫不是簡單的事,小心為上。”他們牛家十幾口人只剩下他們兄妹四人了,不能再有一絲意外。

    牛輝玉、牛鴻玉心裡是害怕的,他們不想住染過瘟疫的村子,可這是朝廷的安排,無處可去的他們只能接受。

    牛雙玉面有倦色的點頭。“嗯,我曉得。”

    “好了,我們去找找適合我們的屋子,你們再忍耐一下,很快就能休息了……”風吹動牛輝玉的長衫,原本修長的身形更顯薄弱,顯露少年尚未長成的體態,文雅秀逸。

    牛輝玉從早走到過午,用過夾肉膜饈後繼續找,居然都找不到他們要的居處,或者該說不是沒有,而是被人搶先一步,以及看上了又讓人搶走,始終未能如願,再三落空。

    這一次在牛頭村落戶的災民約有三十來戶,除了牛家無大人外,其他都有一個或兩個以上的當家者,經過此次災難,這些人為了活下去都變得特別兇悍,見牛家兄妹年幼可欺便強橫地將早到的他們趕走。

    一連被趕了好幾回,說實在有點心灰意冷,牛家人的性子不喜與人爭,因此一再退讓,委屈自己。

    這是讀書人的風骨吧!

    最後連菊嬸、旺叔都找到一戶三合院,坐北朝南,正屋兩側各有兩間屋子,東西廂房有三間,院子不大,但有棵遮蔭的老榕樹,住一家五口人剛剛好,他倆十分滿意。

    至於牛家人嘛……

    “妹、妹妹,你真要挑這兒?”看來好荒涼,離村子有點遠,屋子也老舊不堪。

    “大哥,你不覺得很好嗎?”依山傍水,風水好。

    牛頭村的後頭是高聳入雲的牛頭山,長達百里,山裡有條小溪由上而下蜿蜒流經牛頭村的村外,橫跨三村流入五十裡外的湖泊。

    這條小溪正好在牛雙玉挑定的居處邊上不遠處,她看溪裡的魚群甚多,日後要吃魚就方便多了。

    哪裡好了,他完全看不出來。“這屋子應該不能住人吧!你看屋頂破了個大洞,牆面剝落,凹凸不平。”

    “修修就好了,你看這地方占地多廣,起碼有一畝地以上,我們可以劃出一塊地養養雞,再抱兩頭小豬養著,前院種菜自用,再種兩棵棗子樹,而後頭可以種些罕見蔬菜拿到市集賣,等過兩年哥哥們要成親,後面可以加蓋屋子充當新房……”

    看似殘破了些卻大有用處,牛雙玉看中此地夠大,以後三兄弟分家了有各自的屋子,不致婦姑溪勃,而且修整修整也不算小,像菊嬸家的地還不到半畝呢。

    要知道,正常情況下若花錢買,光是一畝地也要七、八兩,加上蓋好的屋子,約要二十兩左右。

    如今他們是賺到了,趁著朝廷的政令予以免費入住之際,自然要挑最大的。

    也許眼前是艱辛了些,但她看的是長遠的以後,再經過幾年,那些自以為占到便宜的人家就要反過來羨慕他們。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萬事起步難,度過這個坎後便是否極泰來,人不能短視,先苦後甘才能迎來甜美的果實。

    “我也認為不錯,地形方正。”看了順眼便是好。

    “咳!咳!這位趙兄弟,你好像不姓牛。”我們牛家的事與你無關,哪邊涼快哪邊待。

    趙冬雷取出官府發的文冊。“我落籍在牛家,和你們算是一家人,雙玉表妹,請多多關照。”

    “你……”真是厚顏無恥,巴著就賴上了。

    “妹妹,你真的中意這兒?”牛輝玉又問了一遍,其實他更想要村中的一間二進院,但被人霸住了。

    “有口井。”

    牛雙玉剛要開口,趙冬雷快一步的說出她心中所想,她微訝的看了他一眼,心想: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井?”

    “大哥,一口井攸關重要,若我們自己有井就不用走到幾裡外挑水,冬天溪河都結凍時,唯有我們還有水喝,這井很深,逢冬不竭,若再有個疾病什麼的,我們也不怕和別人共用飲水。”這是私人井。

    “好像有幾分道理。”他被說服了。

    “最重要的一點是防旱,一旦旱季來臨,缺水缺得厲害,有口井能讓我們度過最艱難的乾旱。”趙冬雷腦海中閃過連年旱災的情景,土地乾裂,稻穗枯乾,一望無際的寸草不生,百姓絕望的眼神……

    咦?這畫面他在哪裡見過,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大哥、大哥,我不要渴死,我們就選這裡吧!咱們可以把前院弄平當曬穀場。”好動的牛豐玉喜歡有個大院子讓他撒野歡跑,以前的家太小了,一跑就會撞到人。

    牛鴻玉眼一眯,輕笑。“大哥,就這兒吧!我看弟弟妹妹都很滿意,只是我們要辛苦點。”

    “唔。”似乎也只能這樣了,他一向拒絕不了底下的弟弟妹妹。

    “大哥、二哥,哪需要你們太勞累,喏!現成的壯丁不用還待何時。”牛雙玉嬌笑扯住兩位兄長的衣袖撒嬌,眼尾風一送,看向家中唯一堪稱“勞力”的男子。

    牛家幾雙眼睛倏地往趙冬雷看去,好似在看一隻大肥羊。

    “……各位,我的傷還沒好全。”

    不必這麼狠吧!

    “受人點滴,湧泉以報。”牛雙玉一點也不介意挾恩求報,他們一家人都是讀書人,怕拿不動鋤頭。

    “那也要等我的傷好了再說。”趙冬雷沒好氣的說。

    背上、大腿內側的傷口仍隱隱作痛,他體力還未完全恢復,起碼要再休息幾日。

    “又不是要你搬重物、下田耕種,不過修修屋頂、補補牆而已,不會傷到你的傷處。”眨巴眨巴的大眼閃著天真無邪,彷佛無害的小姑娘。

    “……”趙冬雷無言。

    看過無恥的,沒看過這麼無恥的。修屋頂不用爬高嗎?補牆得先挖泥吧!這些不是重活什麼才是?

    但是看到四張猶帶稚氣的面孔,他話到嘴邊仍說不出口,很無力的認命,在幾個“孩子”面前,他不做,誰做?

    不過說起來他也沒大牛輝玉幾歲,只是他身高體壯,和文弱的小書生一比,他的確很、好、用。

    “大哥,你趕緊去找村長過契,定下這屋,別再讓人搶走了。”先下手為快,難保有人也看出這屋子的價值。

    “喔!好……”啊!不對,村長是誰,住在哪裡啊?

    “對了,順便問劃下來給我們的荒地位於何處,等把屋子處理好就得開荒,我們先種一季麥,趕在下雪前看能不能收割。”他們最缺的是糧食。

    “好,我去問問。二弟,你陪我走一趟,這村子我不熟……”牛輝玉臉微紅的說著,不敢說是自己膽子小,一個人走在陌生的村落還是有點膽怯,四周全是不認識的人。

    “我陪大哥,我們一起去找村長。冬雷表哥,弟弟妹妹就拜託你了。”還沒安定下來總是不放心。

    當年的牛頭村死了太多人,因此大半的土地都荒廢沒人耕種,外人得知這裡曾發生瘟疫也不敢來購屋置地,久而久之便成了無主之地,乏人問津,最後由官府接管。

    朝廷德政便將無主荒地發給災民,一戶以兩畝地為限,無償過戶,若超過兩畝地便得出錢購買,一畝地約七、八兩,能買多少地端看個人本事,三年內有效,三年過後一畝十二兩。

    但在這期間免糧稅,打下多少糧食皆歸地主所有,一來養地,二來百姓有飯吃,一舉兩得。

    不過地也有肥瘠之分,運氣好的分到水田,明年開春能種水稻,無福的人拿到的是旱地,只能種種玉米和小麥,算起來三十多戶人家共能分得一百多畝土地。

    這對原來的村民而言會有點眼紅,憑什麼外來的人可以平白得到土地,而從上一代就住在這裡的他們卻沒有,未免不厚道,新舊的衝突潛伏著,不知哪一天會爆發。

    等牛家兄弟在村長處轉了一圈回來後,正巧看見趙冬雷挽起袖子,提了一桶泥倒在屋前。

    而地上已經有幾桶泥,以及……排放整齊的瓦片?

    兩人心裡納悶著瓦片打哪來?看來很舊了,像是剛從別人的屋頂拆下來……啊!不會吧!

    兄弟倆面面相覷,心中有了答案。

    “大哥、二哥,牛頭村真是個好地方!”頭上裹著布巾防灰塵、蜘蛛網的牛雙玉笑著擰乾抹地的巾子,她正在擦拭一張小凳子,已經連洗三遍了,還用酒擦過一遍。

    “水從哪裡來?”要往溪邊打水太遠了。

    “井。”她指著未加蓋,磚砌得有半人高的井口,井邊還有拉水的裝置,半腐爛的拉繩現已換上新繩。

    等等,這條繩子很眼熟,好像是某人用來綁牛的,那人剛好是個官,正九品,為人很小氣。

    為了讓災民儘快融入牛頭村,所以地方官員每一戶送兩副農具,耕牛十頭輪流用,那條繩子便是拉著十頭牛進村時用的,一頭接著一頭串成一串,誰家先到誰就優先使用,用完再決定下一個是誰,以此類推,直到所有的田地都耕完再看誰家要養下那匹牛。

    牛一送到,那條繩子就鬆開了,照理說應該擺在村長家,看是要還回去官府或是留下來。

    可現在繩子居然在他們家,這……牛輝玉和牛鴻玉心裡很不安,這占為己有好嗎?有偷竊的嫌疑。

    “井水不髒嗎?”通常許久未用會有污泥淤積。

    “把井面的枯葉撈起來後,底下的井水很乾淨,喝起來有股甘味。”底下大概是地下河流,活水,任何髒汙一掉下去就會被暗流帶走,因此清澈無比,不比山泉水差。

    “那瓦片呢?”不會平空出現吧!

    “我們有好鄰居呀!”她指著離他們最近的空屋,上頭的屋頂已缺了一大角。

    妹妹的傑作。

    “那是人家的……”兩位牛家哥哥很頭痛。

    “無人居住之屋可自取可用之物,這是上面說的,我還讓小豐拿了不少鍋碗瓢盆、水缸、木桶什麼的,用得到的儘量拿沒關係。你們看妹妹很能幹,燒了一大桶水,把這些東西用滾水煮開後就能用了。”能省下一大筆銀子。

    “妹妹呀,那也不能隨便亂拿……”萬一那家還有人,哪天回來一瞧見滿室皆空,真沒法交代了。

    “大哥、二哥,別擔心了,快拌泥吧!我剛瞧見屋後的土堆具有黏性,便讓冬雷表哥提了兩桶回來,抹在牆上很快就幹了,而且不容易滲水。”和現代水泥有幾分相似,拌上含沙的溪泥有保固作用,堅硬程度不下混凝土。

    牛雙玉挑中的屋子是一間灰瓦磚屋,看來約有十來年歷史了,牆面有多處歲月侵蝕的破洞,不大,約男子拳頭,而屋頂的大洞像是被刮大風時折斷的樹幹捅破,稍微塌陷。

    從外觀來看的確是殘破不堪,和廢墟沒兩樣,但牛雙玉大約走看了一遍,發現裡頭幾間屋子還保持得相當完善,稍加修整後就能入住,無須再打床修炕,添購家俱,只要漆上一層漆就會跟新的一樣,屋子內部損壞並不嚴重,處處看得出前任屋主的用心。

    若非一場瘟疫毀了這家人的平靜,現在他們應該還安好地住在這兒吧。

    “你讓我們拌泥?”這泥要怎麼拌,看來黑黑濁濁的,還有腐泥的臭味,亂噁心一把的。

    “不許埋怨,我們是沒有爹娘的人了,凡事要自己動手,你們看冬雷表哥弄了一身泥都沒抱怨,你們還好意思嫌棄嗎?”不能隨便有依賴性,他們要開始獨立的生活。

    一聽妹妹提到已過世的爹娘,牛輝玉和牛鴻玉眼眶一紅,默然地挽起袖子和長袍,兩手插入溪泥中和土塊攪拌。

    “大哥、二哥,我不是故意要惹你們傷心,但我們只剩下彼此了,沒人可以依靠,我也想回到有爹有娘的時候……”如果早知道是一句屁話,不是每個人都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沒事,你別自責,哥哥一定會擔起責任,不會叫你們失望。”他不是秀才老爺的兒子了,而是兩個弟弟、一個妹妹的大哥,他要代替爹娘照顧他們,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妹妹,我不小了,會和大哥分擔照料你們的責任,你別怕,我們會過得很好的。”牛鴻玉紅著臉道。

    看著兩個明明還沒長大卻強裝有肩膀、有擔當的大人,牛雙玉心中很酸,原本她是想激勵他們上進,沒想到卻引出少年的傷懷,感觸良多。

    “我不用人照顧,姊姊,我照顧你。”玩得髒兮兮的牛豐玉忽然跑過來,兩手一張抱住姊姊。

    “你、你們……”她有種很深的無力感。

    “你們這牆還抹不抹,再不抹泥就幹了。”一點小事就悲秋傷春,這幾個小傢夥真是太閑了。

          ※    ※    ※    ※    ※

    看不慣牛家人的纏磨,傷口發疼的趙冬雷不耐煩的高喊。

    “抹,不抹難道要住破屋嗎?你個頭高,屋頂那個洞就麻煩你了。”牛雙玉順勢回答。……個高又怎樣,礙了誰眼啦?沒瞧見他來來回回提了幾桶泥沙了,背後縫好的傷口又要裂開了嗎!

    臉色一陰的趙冬雷彎下腰抱起一迭瓦片,提氣往上一躍,一直到補好破洞前,再沒開口說一句話。

    火。

    大火。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啊!不對,是秋風。

    牛家四個孩子真被人欺負了,不論是原有的村民或是剛移入的新戶,他們既欺生又淩弱,不把一群孩子放在眼裡。

    原本說好了十頭耕牛由三十多戶新居民輪流使用,一個用完了換下一個,直到耕完田為止。

    但是不管牛輝玉上哪一戶問牛輪到他們牛家了沒,每一個人的回答都千篇一律:還在用十頭牛連一頭牛也分不出來?

    後來牛家人才知道同行月余的村民單漏了牛家一戶,幾家人商量把牛租出去,一天五文錢,十頭牛便有五十文,租上二十天有一千文進帳,一戶人家能得三、四十文。

    聽到這件事的牛家兄弟很無奈,牛雙玉則非常火大,她一火大就決定放火,用燃田法在自家分得的田地上點火,火勢一蔓延怒焰沖天,燒得野草野木啪啪作響。

    別人問起,她便理直氣壯的說:“我自己的田,幹什麼干卿底事,哪一條律法不准人燒田,田一燒,草木灰可當地肥呢。”

    誰叫她沒牛可翻地,眼看秋麥就要播種了,她家的地還長滿雜草,所以她處事豪邁一些,一把火燒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各位狠心的鄉親逼出來的,牛家若不及時種麥,入冬前哪有熟成的麥子好收,沒麥子就沒糧食,之前藏在板車上的那些存糧雖可應急,但可不能這樣坐吃山空。

    斷人口糧有如殺人父母,掘人祖墳,這種缺德事都做得出來的人真該千刀萬剮,上刀山、下油鍋、入阿鼻地獄。

    所以她不過是還以顏色而已,至於火燒得太快,燒到隔壁剛播種的田,什麼玉米、麥種、花生的全燒了……

    哼!去怪風呀!她剛燒時是吹西北風,西邊是溪,北邊是沙礫,幹擾不著隔壁田地,誰知燒到一半改吹東南風,火勢就順風一路延燒過去,隔壁剛澆完水的田地一下子燒幹了,土裡的作物也發不了芽。

    老天爺的意思違抗不了,天威不可測。

    “你還得意洋洋,小心被你禍害的人家半夜摸進屋子,一刀把你宰了泄忿。”這丫頭簡直是膽大包天,沒什麼事做不出來,明明長了好欺負的模樣,偏偏一肚子陰邪。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兔子急了也會咬人,何況我還有你。”牛雙玉神氣的揚眉,為出了口氣而樂呵呵。

    “你就那麼篤定我護得了你?”連他自個兒都不清楚,但他的確力氣大了點,有足以力拔山河的蠻力。

    “因為你的手。”她腳上的淤痕過了十來天才消退,可見他的力道有多大,差點把她的腳折斷。

    “我的手?”趙冬雷看看自己與常人無異的手。

    “你的虎口處有厚繭,表示是常年用劍的人;右手中指、無名指有拉弓的痕跡,表示你會射箭……”她說到一半忽然咬牙切齒。“不懂武的人哪會出手神准,一把捉住我的腳不放。”

    聞言,他表情錯愕。“我捉了你的腳?”

    趙冬雷的目光不自覺往下一瞧,個兒小的她腳更小,幾乎沒他手掌大……他沒捉疼她吧?

    想到自己的氣力,他心中微帶愧意。

    “看什麼,還想再捉一次呀!上回沒斷是我運氣,再有下一次我直接用石頭砸你腦袋。”救個包袱不划算,包吃包住,還要幫他找個活幹,搞不好日後還要幫他恢復記憶。

    牛雙玉可以去擺個算命儺子了,能未卜先知,未來趙冬雷能想起過去的確是她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功勞,只是過程……呵……呵……有點不太美妙。

    “你挺兇悍的。”但凶得可愛,橫眉豎眼像淘氣的擠眉弄眼,嘟著嘴凶人宛若在嬌嗔,未長開的眉眼有股令人心悅的慧黠。

    “反正不會賴上你,你大可安心。”禍害不到他。

    “什麼叫不會賴上我,你看上別人?”趙冬雷的聲音略帶沉意,眼眸深處透著冷冽。“不是看不看上別人的問題,而是我有自知之明。”哎呀!他們話題是不是扯遠了,有些走調了。

    “自知之明?”他不解。

    牛雙玉好心的為他解惑。“你看過你之前穿的那件衣服嗎?被砍了好幾個破洞的石青色繡竹紋箭袍。”

    “衣服怎樣?”都破了還能穿不成。

    趙冬雷現在穿的是牛雙玉做的衣裳,她裁了幾尺布做了兩件讓他輪流替換,布料是一般的葛布,材質不是很好。

    但他得天獨厚的穿出蜀錦的風格,颯爽俊朗,氣宇軒昂,如雲出月明般翩然。

    “我不知道它有多名貴,但我娘帶我到城裡的布莊逛過,沒看過這般流彩泛金絲的布,以金線繡邊,銀絲繡出水雲狀,光是金、銀雙線就價值不菲,更別提衣服了。”

    “你認為我出身富貴?”朦朦朧矓之間,他彷佛看見自己置身金碧輝煌的建物中,一名穿著明黃服飾的老者面有怒色地朝他走來。

    “不只是富貴。”再眼拙的人也看得出他家世非凡,非龍即虎,眼瞎的人才瞧不出他大有來頭。

    “然後呢?”趙冬雷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傻子,稍有腦子的人都會趁此機會巴住他,日後才能圖點好處吧。

    牛雙玉笑著眨眼。“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不然我一個田莊小姑娘還能攀上雲梯摘月不成。”

    “我幫你扶著梯子。”也不是不可能,她對他有恩,若是他高高在上必會拉她一把,同享明月清風。

    她俏皮地往他手背上一拍。“免了,我怕摔得粉身碎骨,越是富貴人家內裡越骯髒,瞧瞧你也不知是被誰砍得體無完膚。哪天你想起自己是誰,要報恩就給我銀子吧,看到銀票我就知道你走了,不用道別,儘管不告而別,只要別把我拉進你的渾水中就好。”

    高處不勝寒,站得越高越危險,即便是皇上也有人想殺他,包括他的皇后和親生子,登基為帝后處處是敵人,皇位下面暗藏的鮮紅是外人不知曉的。

    看她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趙冬雷心頭堵著一把火,長得不怎樣的丫頭也敢捏他的臉。

    “雙玉表妹,你想太多了。”

    “哼!誰是你表妹,少來攀親引戚。”牛雙玉甩臉的擺架子,不認這門親,誰曉得他是哪來的牛鬼蛇神。

    “不就是你先喊表哥的嗎?”他醒來腦子一片空白,她當著外人面前喊他一聲表哥時,他真當自己是她表哥。

    這是雛鳥心態,趙冬雷喪失記憶後最先接觸的是牛家人,便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當成他們一分子,融入其中。

    “啐!去換手,把我大哥換下來吧!我看他快不行了。”說不過人家了,牛雙玉一張臉先是漲紅,趕緊換話題。

    牛家花了兩天功夫整理好雜亂的屋子,裡外清洗一番後煥然一新,還在院牆邊種上豆角、絲瓜、南瓜、菘菜等菜苗,而後弄了個雞圈,養了一隻公雞,三個月大的母雞數隻,等著生雞蛋。

    因為等不到耕牛的原故,朝廷給牛家的菜地遲遲不能開墾,後來牛雙玉放了一把火把牛頭村的村民給嚇著了,再沒人敢刁難幾個孩子,一口氣送了兩頭牛來,田地終於順利開挖。

    今天能放火燒田,誰知明天不會破罐子破摔直接把村子給燒了,小姑娘一瘋,是人都會怕。

    牛家人已將先前的草木灰犁入田裡,靜待了數日才又犁開讓地肥發酵,真正吃入土裡,滋養作物根部。

    此時的牛輝玉、牛鴻玉正趕著牛把田土犁松,好把麥種撒在土裡,等上三個月就能收成了。

    只是他們根本沒下過田,控制不好牛的走動,手忙腳亂的累出滿頭大汗,犁的田也歪歪斜斜的。

    雖然旺叔來教過兄弟倆,他們也看過別人如何犁田和播種,可知道和實際去做是二碼事,奮發向上的少年灰頭土臉,兩畝地還犁不到一半,牛大爺已經不耐煩的哞哞叫了。

    “我的傷還沒拆線呢!”他邊歎氣邊起身,拿起尖頭斗笠往頭上戴,赤足走入田裡。

    “晚上回去就幫你拆。”牛雙玉有些心虛的一應,其實早兩天就該拆了,只是她看小雞太可愛,成天泡在雞圈就忘了。

    趙冬雷手一揮,表示聽見了。

    一會兒,喘得像老牛的牛輝玉彎著腰爬上田埂,臉色比紙還白,連忙灌了一碗綠豆湯才有活過來的感覺。

    “種田真是一件累人的活,我領受到了。”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農人太叫人敬佩了,他們才是國之根本。

    “大哥,你還去不去讀書?”有點可惜,就差幾個月了。

    他搖著頭,目光黯然。“不了,等麥子出芽後,我和你二哥再澆一次水,而後便到城裡找找看有沒有抄寫、帳房的活,先賺點錢顧好家裡,讀書的事以後再說。”

    “真有點可惜,大哥書讀得那麼好,半途而廢實為遺憾。”因為銀兩不足而放棄,叫人著實不甘。

    牛輝玉眼露寵愛的抿唇一笑。“抄書也能看書,當是複習之前讀過的書,我沒把書放下,只不過選擇不多罷了。”

    “那你會參加院試嗎?”功名他垂手可得。

    他頓了一下,面有難色。“本朝明訂,參加院試要有兩名推薦人,或學堂夫子,或地方仕紳,大哥當初的推薦人是爹和左先生,如今爹不在了,左先生又遠在數百里之外,怕是難以成事。”

    左先生是衙門的主簿,與牛秀才是故交好友。

    “我們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兒找兩名推薦人,那你明年不考了嗎?”牛雙玉急了,不希望兄長被耽擱。

    “再看看,我到城裡抄寫、當帳房,也是想看能不能碰個機會,認識一、兩位元有才人士從中推一把。”他還是想力爭上游給自己掙一分臉面,光宗耀祖。

    “原來大哥心中早有打算,害我白擔心一場。”她還以為他會心灰意冷,就此一蹶不振。

    牛輝玉呵呵一笑,用著袖子掮風。“你快快長大就好,別為家裡的事煩心,有大哥、二哥在,絕對不會叫你委屈。”

    被取笑長不高,牛雙玉哼了一聲,橫瞪一眼。“壞哥哥,戳人痛腳,我不理你了,要去撒麥子了。”

    她氣呼呼的跳下田埂,腰間系著一隻鼓狀封蓋的小圓筐,喂雞喂得頗順手的她打開蓋子,捉了一把麥種往濕潤的土地一撒,走了幾步,再捉一把播撒。

    身子骨不好,她也沒做什麼重活,麥種很輕,小圓筐也不重,她順著犁好的田撒一撒,並不辛苦,很快撒滿半畝地。

    多了會武的趙冬雷,兩畝地不一會兒就犁得差不多了,自告奮勇挑水的牛豐玉也挑了兩桶水,先前在田埂上休息的牛輝玉走上前,提了水桶便往田裡撒,讓田地濕潤。

    因為秋麥播得晚了,所以牛家孩子只能犁田、播種一起來,勤灌溉、多施肥,盼能收一季好麥子。

    從杏花村帶出來的糧食吃得差不多快完了,多了個胃口大的趙冬雷,糧食消耗非常快,米缸的米只夠煮幾天。

    所幸牛雙玉有先見之明,她有邊走邊收集食材的習性,從杏花村到牛頭村的路上,她揀了栗子、核桃、山芋頭,還有一些能管飽的雜糧,以及製成可存放的橘餅,尚可撐上一段時日。

    只是麥子的收成若是不好,臘月過後就要斷糧了,只能用後院半畝地種的蘿蔔和菘菜,煮蘿蔔配野菜湯。

    “啊——牛發瘋了,快救我……”牛豐玉忽地叫起來。

    抬頭一看的牛雙玉當機立斷的高喊。“快脫掉你的短衫。”

    “喔!好。”被牛追著跑的小少年邊跑邊脫衣,將衣服往後一扔,他驚魂未定的回頭一看,他娘做的短衫被牛角一頂,又甩了甩的踩在牛腳下,頓時嚎啕大哭。

    那是娘做的,只剩下這一件了。

    “誰叫你著紅衫,牛一見紅色就著魔了。”人沒事就好,衣服沒了再做就有,小命丟了可要不回來。

    “姊……”他抽噎的抹淚。

    “別哭了,小男子漢,姊姊做幾件新的給你。”她的針線還不錯,針腳細還能繡花,幫他繡個蝴蝶戲貓。

    “娘……”

    牛雙玉輕哼,捏他臉皮。“我有老到當娘嗎?”

    “痛痛痛……姊姊鬆手,我是指娘做的短衫,被牛戳破了……”他以後再也穿不到娘做的衣服。

    聽到他想娘,牛雙玉鼻頭為之一酸。

    “你那小身板也想當娘,有奶過娃兒嗎?”無禮眼神瞄去一眼。趙冬雷從旁邊走過去,涼涼丟下一句話。

    轟地,雙頰紅如血的小姑娘狠狠瞪著某人的背,暗地裡丟了無數穿腸刺骨的眼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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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1:36: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掙財好絕活

    秋風起,蟬聲遠。

    下了幾場秋雨後,秋天的腳步慢慢地走到尾聲,就要邁入寒冷的冬季,不耐寒的樹木紛紛凋零,一片一片的落葉鋪滿大地。

    早秋種下的麥子如今都結實累累了,呈現淡淡的麥金色,隨風搖曳著,似在說:快來吃我、快來吃我,嘻嘻!

    當麥子抽芽約兩指高時,牛輝玉和牛鴻玉到城裡找到了抄寫及帳房的活,由於兩人都識字,精算術,工筆齊整,因此很快地找到差事,一個是酒樓的帳房,負責記帳、結帳,月薪二兩,一個在書坊抄寫新入的書籍,以及編冊和上架,月酬一兩半。

    兩兄弟合起來是月入三兩半,一個月有兩天假,分別在初三、十七,臘月二十三日起休工,直到來年的元宵過後再上工。

    以兩人的年紀,這樣的收入算不錯了,每個月還能回家看看弟弟妹妹,他們已經相當滿足。

    只是有時會想爹娘若是還活著,他們根本不必為生計奔波,在爹娘的期望下手不離卷,和三、五好友林間賞花,風裡聽蕭,坐在茶樓裡大談古今多少事,品一口香茗。

    但是往事已杳,人事全非,昔日的美好已隨風散去。

    “啊!你行不行呀!別被螫了。”蜂毒也會致命,細細的尾針毒性驚人,一螫就腫成小丘。

    “別囉唆,黃蜂被你嚇走了。”趙冬雷靜靜待在樹下,屏氣凝神的望著半丈高樹冠下的碩大蜂巢。

    嗡嗡嗡的振翅聲不絕於耳,幾隻偵查蜂繞著動也不動的“柱子”飛來飛去,見無異狀便飛回巢裡。

    “冬雷表哥,左邊左邊,你要爬上去嗎?”一臉興奮的牛豐玉在不遠處叫喊,小臉紅咚咚的。

    快被這對姊弟搞瘋的男子輕哼一聲。“閉嘴。”

    “姊姊,冬雷表哥叫你閉嘴,他說你太吵了。”小男子漢自認為長大了,是男人幫,姊姊是“婦道人家”,自是愛東家長西家短,趙冬雷說的肯定是她。

    牛雙玉擰著眉一笑。“他說的是你,小鬼難纏。”

    “我不是小鬼。”他噘起嘴。

    “你比我小。”她仗勢欺人。

    “姊姊無賴,以大欺小。”他也才小兩歲半而已。

    她下巴一仰,朝弟弟眉心一戳。“就欺你怎樣,爹說你們都要讓著我,不能讓我生氣或難過。”

    牛雙玉自幼身子弱,養到近年才稍微好一點,她長得比同齡姑娘慢就是因為心肺不足。要養好身子,前題是要心平氣和,不能有太大的情緒波動,怒傷肝,憂傷肺,悲傷心,因此牛家的男孩再頑皮也不敢動到她,把她當風一吹就散的柳絮,說話要輕聲,語氣要細。“哼!”爹偏心。

    牛豐玉裝出一副“我生氣了”的模樣,要人快哄他。

    “再哼也改變不了你是麻雀嘴的事實,嘰嘰喳喳的非常吵。”瞧那張嘟起的嘴都能吊十斤豬油了。

    “姊,你太壞了。”嘴上不饒人。

    自從爹娘過世後,她越來越不講理了,老是蠻橫的欺壓弟弟,他真是太可憐了,有冤不能訴。

    牛家的人都很單純,四個孩子當中就屬牛豐玉最膩著娘,對她的依戀也最重,父母剛出事那幾天,他整日神魂喪失似的沒了往日神采,一日比一日沉默。

    觀此情景,擔心他有失親創傷的牛雙玉也不用言語開導,她知道說得再多他也聽不進去,於是她換個方式成日鬧他,把他與生倶來的孩子天性激出來,終於恢復以往的笑臉。

    人有七情六欲,憋久會成病,適當的宣洩才能繼續往下走,九歲的牛豐玉還有大好未來,不該折在喪親的沉痛中,最好的療愈是時間,以及來自最親近人的關心。

    果然被牛雙玉有意無意的鬧一鬧,他表面上是不高興,心情卻漸漸開朗了,他不是一個人,哥哥姊姊都在身邊,他不怕,能勇敢面對前方的路,因為他們都會陪著他。

    “我本來就是黑心肝的人,你知曉的太遲了,當了我的弟弟就要被欺侮。”說完,她兩手一伸捏他鼓鼓的腮幫子。

    小孩子的臉很軟、很嫩,肉肉的,她捏上癮了。

    “啊——好痛,好痛,姊姊,你放手,我的牛要掉了……冬雷表哥,求命……”痛……痛死了。

    他本來說的是“你放手,我的肉快掉了,冬雷表哥救命”,可是被扯向兩側的臉皮讓他口齒不清。

    “你們兩個鬧夠了沒,到底還要不要吃蜂蜜,以為自己還是孩子嗎?”趙冬雷皺眉走來,吵得老天爺都要變臉了。

    兩姊弟相視一笑,同時朝他一喊。“我們是孩子呀!我們還很小。”

    看著兩個一般高,兩張相似的面容,趙冬雷氣笑了。“是,我錯了,牛家人的臉皮特別厚。”

    話剛一說,他的眼神略帶諷意地落在牛雙玉毫無變化的胸前,來到牛家快三個月,小姑娘始終如一的平坦。

    “趙冬雷,你賊眉賊眼的看什麼?!”感覺到不尋常的眼光,牛雙玉手臂環胸。

    “叫冬雷表哥。”還真是沒看頭,倒是一張嘴比北風刮人,被寵出來的氣性越來越大了。

    “你自個兒清楚咱們是什麼親,少在口頭上占我便宜。”人實在不該太好心,瞧她做了什麼好事。

    種完了麥子後,趙冬雷便無事一身輕的養傷,他大剌剌的賴在牛家,毫不客氣。

    不過在牛家兄弟出外幹活後,他的傷也養得差不多了,拆完線便可稍微提些重物,加上玉露生肌丸的奇效,他好得比想像中快,有時幫著田裡的活,有時上山砍柴,先儲備冬天的柴火,順便打些野物回來添幾口葷菜。

    牛家院子裡的雞圈擴大了一倍,多了些野雞和兔子,豬圈旁邊又加蓋了間豬圈,四頭小山豬在裡頭胡亂竄動。

    趙冬雷打的獵物不見得都是死的,有一回他看見一窩小兔長得很可愛,便拎起其中一隻帶回來給牛雙玉養著玩,誰知她兩眼一亮,不是因為兔娃多討喜,而是看中經濟價值,兔子養大了能賣多少銀子。

    於是,她千叮萬囑,殺大的,留小的,養著過年吃肉,多餘的做成臘肉,年關將至賣給酒樓飯館,不無小補。

    並非每個穿越人都有金手指,牛雙玉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土木工程系學生,還是實習成績中下的那一種,平常不愛看史書,也非美食權威,商業大亨更是離她遙遠,僅有的醫學知識也是基本水準而已,最多是參加野外求生戰鬥營時學到些許植物辨識和緊急用藥之藥草的技能。

    總而言之,她學什麼都是半吊子,知道一些但不精,來到古代,她也只比古代人多懂一點點知識而已。

    不過身體有先天性的缺憾,因此有些事她想做也做不了,況且她又有一對好父母,所以很多事就放下了。

    久而久之,她也淡忘了另一世的自己,以為那不過是一場夢,被迫學女紅、刺繡才是真實的生活,因為她正在經歷這裡的世界。

    “要看咱們的戶本嗎?”借籍。

    不知是早有準備或是村長貪懶省事,牛輝玉把一家路引報上去時,戶本很快就下來了,連不同姓的趙冬雷也登記在牛家戶本,表示是借居的親屬,也是牛頭村村民。

    面上一滯的牛雙玉哼聲很輕。“快把蜂巢弄下來,你要等到日落西山,倦鳥歸巢嗎?”

    對自身能力有自知之明的牛雙玉從不強出頭,這年代的姑娘怎麼活她就怎麼活,絕不自作聰明的想要一展長才。

    什麼女主定律都是騙人的,哪有皇上、皇子、王爺卯起來愛一個女人,還為了女人搶得頭破血流,富貴窩裡出來的貴人打一出生就在宮鬥裡打滾了,見多識廣,怎麼可能對離經叛道的“外來妖女”情有獨鍾。

    “你們把嘴巴閉上就成。”失算,這兩姊弟太會鬧騰,他不該因兩人的請求而心軟,讓他們跟著進山。

    “自個兒身手差還怨別人……”哼!

    就在牛雙玉嘀嘀咕咕之時,雙目利如鷹的趙冬雷忽地縱身一彈,兩個足下輕點,手裡的布袋迎風一張,來回甩個兩下,再落地時,懾人的嗡鳴聲齊聲而出。

    “你、你整個摘下來……”也太快了。

    她愕然。

    “如果不是帶著你們倆,我早就得手了。”也許此時還能打只山雞,讓嘴裡添點肉味。

    趙冬雷實在鄙夷牛雙玉愛屯食、什麼都想賣錢的小家子氣,他打只野味回去是想多道肉食,可是她腦子想的卻是一隻雞七文錢,野生的多五文,若做成煙熏能賣到十五文。

    她盤算的是銀子,他顧全的是肚皮,兩人想法回異。

    趙冬雷無肉不歡,飯量奇大,牛雙玉喜食輕食,小鳥啄食般的只要半碗飯就飽,她打算多攢銀子多買幾畝地,趁免稅三年,地價又便宜將近一半之際,最好能買上二十畝田地。

    她算過了,一畝田地分春秋兩季播種,春稻秋麥,中間還能撒點油菜花籽榨油,油菜花不算糧食不用繳稅,以不打仗的太平日子來說,扣去糧稅,一畝地賣掉的糧食約有一兩到一兩半,二十畝地便有快三十兩。

    那時他們一家嚼用就夠了,還有餘銀,大哥要娶親、二哥要議親、小弟入學堂的錢全都有了。

    牛雙玉聽說過所謂的荒年,太可怕了,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糧食,即便是萬貫家財也有可能一夕成空,沒飯可吃的暴民什麼都搶,餓了連小孩都放在火上烤。

    為此,她杞人憂天的要趙冬雷挖開地面,借助她的土木知識弄了個有樓梯的地窖,能住人也能儲物;還有儲冰室,分間隔室一目了然,有近似於現代化的通風設備。

    目前已完工三分之一,過年前就能全部弄好,她已搬了部分醃製品儲放在裡面,準備臘月時賣出一些。

    看出他眼中的嫌棄,牛雙玉只冷瞪他一眼,注意力在他手上的布袋。“怎麼連蜂群也一起捉了?”

    “泡酒。”她那破爛身子走幾步山路就喘得像快斷氣似,黃蜂酒能補其不足,她起碼能多活兩年。

    趙冬雷不是憐憫,而是報恩,她若是死得太早,他欠下的恩惠要找誰報?

    “黃蜂至少要泡上六個月,以八個月最適當,這個蜂巢很大,少說有四、五千隻蜂,能泡上六罎子酒,一罎子賣一兩應該有人買……”積少成多,買地的錢就有了,她就能開荒,喜當地主婆了。

    “你喝。”他語氣冷沉。

    牛雙玉沒好氣的一橫眼。“你以為我多能喝呀,一天一小杯,一罎子我能喝上一年呢!何況你身手不凡,再捉就有,咱們一口氣泡上一百罎子就發了。”

    她越說越開心,濛濛水色的大眼亮得照人。

    “貪心。”看她樂呵呵的傻勁,他不禁笑了。

    “這叫物盡其用,順便為民除害,野生的黃蜂會螫人,往山上走的人容易被螫傷或造成死亡,我們把毒蜂捉走就不會再傷人了。”她有冠冕堂皇的藉口當起捕蜂人。

    “你有錢買酒回來泡嗎?”他勾唇。

    一談到銀子,她整個人都蔫了。

    她很努力賺錢,路上賣草席、草帽攢下來的,手巧的她還編草鞋賣給村民一雙七文,一共賣了八十七雙呢。

    當初牛輝玉從杏花村的家中帶了十幾兩銀子出來,他們一路上靠接濟,花費並不多,不到一兩銀子。

    但是來到牛頭村落戶後,什麼都要花錢,像裡外的衣服總要添購,一人一床棉被少不了,油、鹽、醬、醋等調料不能少吧,再添購些拉拉雜雜的物件,也花去四兩銀子,最後只剩下七兩。

    牛輝玉、牛鴻玉到城裡幹活不能不吃飯,還要租屋,又得做滿一個月才能領到月俸,所以又帶走了二兩銀子。

    因此包括牛雙玉手上的,牛家的現銀只有八兩銀子。

    如果她再拿銀子出來買酒,半年後能不能回本是一回事,眼前過不過得下去都是問題,要是麥子收成不好……

    呸!呸!呸!胡思亂想,她家的麥子長得可好了,她追加了好幾回草木灰……呃,其實是趙冬雷施的肥……總之,黃澄澄的長勢太喜人了,半個月後便能收割,趕在十一月中旬入倉。

    “過兩日是市集,你明天不要跟我上山,我多打兩頭獐子,你把你那些能賣錢的東西收拾收拾,我們上城裡賣去。”看到她一臉沮喪,雙眼失去光采的模樣,趙冬雷鬼使神差的話多了些。

    “真的?!”她滿血復活。

    他忽然有種想揉揉她頭髮的衝動,看她崇拜的眼神,他都要笑了。“咱們缺銀子不是嗎?”

    “嗯!很缺。”她用力點頭。“冬雷表哥你真好。”

    這馬屁精,真會見風轉舵。“這會兒又成了冬雷表哥。”

    太現實了。

    但現實得很真,不虛偽,不像某人……

    驀地,他一怔,心頭揚起異樣的感受,彷佛身處爾虞我詐的刀光劍影中。

    “你本來就是冬雷表哥嘛!妹妹心目中無所不能的大英雄。”她不吝嗇說些好聽話,做人要能屈能伸,審時度勢。

    趙冬雷取笑的拍拍她的頭。“妹妹呀!多吃點,別讓人看成假小子,太、平、了——”

    太平……太平?!他是指……“你……”

    太無恥了。低望平胸一眼的牛雙玉雙頰脹紅,給原本稍微蒼白的小臉兒添了些許血色。“啊!我被螫了,好痛。”蹲在布袋旁用樹枝戳布袋裡的黃蜂,牛豐玉忽地大哭,豆大的眼淚直流。

    “誰叫你玩蜂,一個沒留神就遭罪了吧!來,把手伸出來,姊瞧瞧。”小孩子淘氣,見著什麼都想玩。

    “姊……”牛豐玉嗚嗚咽咽的掉金豆子。

    “男子漢哭什麼,不就牛毛細的蜂針,拔出來就沒事了。”嗯!在哪裡……呀!有了,可惡的小東西在這裡。

    牛雙玉眼微眯,用指甲挑出細小的鋒針,再就著針尖細的小孔擠出毒血,以隨身竹筒裡的清水清洗。

    除非對蜂毒過敏,否則螫一下不是什麼大事,在某些中醫療法中提過蜂毒能治病,有人還會刻意將成蜂往身上一放,螫上兩針。

    “沒事了?趁天還沒黑趕緊下山,晚了山路難走。”趙冬雷沒把那點小螫傷當一回事,開口催促。

    “看你以後還敢不敢調皮。”牛雙玉訓了弟弟一句,手指溫柔的拭去他掛在眼角的淚珠。“冬雷表哥,你要走慢點,我們步伐小,跟不上。”

    “……好。”他單手拎起重十多斤的蜂巢,大手不自覺的牽住身側小姑娘的手。

    他是怕她跌倒,沒有三兩肉的小身子還沒一頭麕子重,他要是沒牽著她,包准會一路滾下山。

    心無邪念,坦然正直。

    可是看在別人眼中,卻有一絲不對勁的意味,畢竟牛雙玉快滿十二歲了,是個能議親的姑娘家。

          ※    ※    ※    ※    ※

    一下山,剛到村口,迎面走來的是提著菜籃的菊嬸,她剛去菜田摘菜,薙菜、芸豆、黃瓜摘了半籃子。

    “菊嬸,要吃豆角嗎?我家長滿了一牆,摘一把炒油渣子吃,還有拔兩根蘿蔔燉大骨。”牛雙玉笑著打招呼。

    “不了,家裡夠吃,你們幾個孩子不容易,自個兒留著吃,不過……”她的目光落在他們交握的大手、小手,語氣多了點怪責。“姑娘家的名聲很重要,你哥哥們還要考秀才呢!”

    啥?她在說什麼?

    “丫頭呀!你不小了,有些事要懂得避一避,千萬別胡來。”沒娘的孩子真可憐,沒人教著。

    看到她若有所指的眼神,牛雙玉這才遲鈍的發現趙冬雷居然一手拎著裝蜂巢的布袋,一手握緊她手心,難怪她這一回下山特別輕鬆,沒使什麼勁,一下子就到了。

    “他……呃,是我表哥,我們今兒個去山裡一趟,菊嬸也曉得我的身子骨不好,繞了一圈累著了,表哥擔心我沒站穩跌下山,這才幫了幫我。”她用幫代替牽,表示她力有未逮需要一點助力,表哥是家裡人,哪放心她獨行。

    牛雙玉以指尖樞了趙冬雷一下,他一吃疼便鬆開手。

    “唉!你也要照顧好自個兒的身子,要量力而為,別老往山裡跑。牛大、牛二能讀能寫,進城找了好差事,日後餓不著你和小豐。”她有意無意地看了趙冬雷一眼,似在說你這大個兒怎麼不去找差事幹,整天裝閨女跟在表妹身後有什麼出息。

    “哥哥們賺的錢是要娶媳婦的,我想能多幫一點就多幫一點,趁著這地還沒結凍前,多弄些可食的雜糧,牛頭山裡有不少好東西,我捨不得擱著發爛。”能吃的食物何必浪費。

    剛來的第一年,家裡缺的東西可多了,一次備齊是不可能,總要慢慢周詳,能省則省別鋪張,等過個一年半載安定了,日子也好轉了,她自然會把眼光放遠,改做其他事。

    “那好,你打小就是乖巧懂事的孩子,菊嬸不好多說,說多了惹人嫌……”接著她咕噥著,“男人長得太好不是好事,勾人似的……”邊說邊往村裡走去,叨念聲越來越小,在風中卷成無聲的細語。

    兩日後。

    “扁豆表妹,你確定你要趕集而非搬家?”

    望著板車上滿滿的鹹肉、熏雞、醃菜幹、風乾的兔肉,以及草編的家常用具和一些繡帕,兔皮做的披肩、袖套、護耳……荷包?還是長了兩隻長耳朵的,傻眼的趙冬雷完全被震撼住了,睜著眼張口結舌。

    這些東西賣得出去嗎?他很懷疑。

    “再叫我扁豆表妹,小心我給你下巴豆。”拉死他。

    “前後不分的扁豆身形,不叫你扁豆表妹要叫什麼。”一個小姑娘長成她那個樣子,前途堪慮。

    好在她有一張不算太糟糕的臉蛋,眉似輕柳,彎彎細細,眼眸乾淨,宛若清泉,瑤鼻小巧櫻桃口,透白的芙頰浮著淡酡,不是美人卻多了一股清致的雅色。

    “誰像你長得像柱子一樣高大,一頓吃的飯足夠我吃三天。”她還會長開,不用太囂張。

    “小雞肚腸,愛斤斤計較,看在我打了兩隻麕子、一頭山豬、五隻山雞的分上,別再嘮叨了。”年紀不大卻像個老太婆愛叨念,將來誰娶到她肯定會被管得死死的。

    看到占了半車的野物,她滿意地點頭。“我叫牛雙玉,你可以喊我雙玉表妹或是直接叫表妹,若讓我聽見“扁豆”兩個字,我擰下你的豬耳朵當下酒菜,聽到了沒?”

    “扁……雙玉表妹,你要走了嗎?再不走就趕不上市集了。”趙冬雷看似苦惱的擺手,但嘴角一直上揚著。

    他很喜歡這種氛圍,牛家的人很單純,有點小心機但不害人,父親是秀才出身,因此多少有一些文人骨氣,能不求人就不求人,家人間沒有爭權奪利,互相憎惡,一家子相互扶持。

    不知是不願想起還是契機未到,趙冬雷始終沒想起自己是誰,只有“趙冬雷”這個名字,但是他感覺得到自己的出身恐怕不尋常,一個平頭百姓怎會被追殺,順著溪流不曉得漂流了多遠,而後爬上岸求援。

    應該會有人尋他,只是他跟著牛家人又往北走了一百多裡路,想尋他、想殺他的,只怕早已失去蹤跡。

    也許在認識他的人心中,他已不在人世了吧,受了那麼重的傷哪有生還的餘地。

    “姊,這裡這裡,我給你留了位置。”早一步上板車的牛豐玉挑了好位置坐下,兩條腿在板車外晃呀晃。

    牛雙玉訝然。“你幾時跑上去的?”

    他得意洋洋的努努下巴。“在你們表哥來表妹去的時候,你們真的很閑哪!一點小事也能吵半天。”

    “小鬼,皮癀了,敢調侃你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哎喲哎喲,不准再拉我臉,都圓了。”小壯丁連忙用手護臉,不讓愛掐人的姊姊再蹂躪他可愛小臉。

    “圓了才好看。”牛雙玉改揉他耳朵,把他揉得哇哇大叫才罷手,裙擺一拉,坐上板車的一角。

    蓋著驢皮的篷架拆掉了,當初弄得不太好,有些歪歪斜斜的,在經過多日的奔波後,篷架已經完全傾斜,因此經過幾個人的同意後決定拆除,回復原本的板車模樣。

    功成身退了,不用再遮風蔽雨。

    從牛頭村到縣城並不遠,約一個時辰路程,牛雙玉等人從卯時三刻出發,到了城門口正好是辰時正,由力氣大的趙冬雷推車,兩姊弟舒舒服服的進城,把上市集叫賣當遊玩。

    “就擺這兒吧!看起來人多。”前方一個空位,大小正好適合放一輛板車,牛雙玉趕緊跳下車占位。

    “嗯。”趙冬雷將板車推進她看好的位置,再照她的要求將板車向外的那端架上板子,別上價碼牌,再依價碼牌放上待售物件。

    “趙冬雷,沒人會買整頭山豬,你把它連同兩隻麕子送到我大哥幹活的酒樓,之前有聽他說過他東家想買些野味給酒樓添點菜色,你順便問問看他們要不要鹹肉、醃菜。”能一起收購是最好,省得還要喊人來買。

    “放你一個人在這裡?”他挑眉,一臉的不放心。

    “冬雷表哥,還有我,我會保護姊姊。”拍著小胸脯的牛豐玉跳了出來,九歲的他正好長到趙冬雷的胸口。

    ……牛雙玉好像和弟弟一般身長。

    好叫人心酸的對比,難怪被叫扁豆表妹。

    “就你們兩隻小的?”他越看越不穩妥。

    “什麼叫兩隻小的,少小瞧人了,小人得志聽過沒,人家看我們小才心生佔便宜的想法,心想趁大人不在好掏些好貨。”她忙著趕人,胡說一通。

    他失笑。“小人得志是這麼用的嗎?”

    “你管山管海呀!管那麼寬,大哥的酒樓就在兩條街外的“聞香樓”,你腳程快,快去快回。”牛雙玉小管家婆般地推推他,讓他快點走,別妨礙她擺攤,人潮越來越多了。

    看她一直揮手趕人,猶豫了一會兒的趙冬雷看看四周,心想擺攤的人這麼多,平時有衙役來回巡看著,應該出不了大事,於是他把整頭山豬往肩上一甩,手上捉著兩隻麕子後腿,健步如飛的走了。

    板車旁邊的左右攤販見了都為之瞠目,暗道這小夥子比老虎還勇猛,幾百斤的山豬扛得面不紅氣不喘。

    “小姑娘,剛剛那位是誰?”一位賣櫛瓜的老婆婆問道。

    “債主。”

    “債主?”她訝然。

    牛雙玉臉帶苦色的回頭,裝出一副驚懼的神色。“家裡欠了債還不了,只好把能賣的東西都搬出來賣。”

    “唉!難為你了,小小年紀就要負擔家計,你爹娘呢?不管你嗎?”小姑娘看來比她孫女還年幼。

    她眼眶泛紅,楚楚可憐。“爹娘死了,幾個月前南鵝山地牛翻身,我們的村子都被埋了。”

    “啊!是這樣呀,我聽過這件事,死了不少人呢。”多少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連往生者的屍骨都找不齊。

    “好心的婆婆,要不要買只草蚱蜢給孫子玩,算你兩文錢就好。”牛雙玉拿著編得栩栩如生的蚱蜢遞給老婆婆。

    “我……呃,好吧,就買一隻。”原本想拒絕的老婆婆想到小姑娘悲慘的遭遇,搖頭變點頭,還送了她一顆賣相不錯的櫛瓜,把牛雙玉喜得見牙不見眼,連忙彎腰一收。

    櫛瓜一斤兩文錢,這顆櫛瓜足足有五斤重,她賣了草編蚱蜢得了兩文錢,算是一共賺得了十二文。

    開張大吉、開張大吉呀!真是好兆頭。

    “這位姊姊,買條繡帕吧!這秋香色繡了朵芙蓉花最襯你的花容月貌,你不買就可惜了……”哎呀!我的娘,一口大板牙,這人怎麼敢上街呀。

    “呵呵,小姑娘真會說話,我都三十多了,當你娘綽綽有餘,你喊聲姊姊真叫我難為情。”超齡大嬸嬌羞的捂著臉嬌笑,一口發黃的板牙往外翻,口有惡臭。

    牛雙玉故作驚訝。“真的,你有三十多了,一點也看不出來,妹妹當你才二十出頭呢!這條繍帕不貴,只要十文,買到是你賺到,擱在鋪子上賣就不只這個數了。”

    被吹捧得暈頭轉向的大嬸笑呵呵的掏出錢。“好,我買,就沖你這張討人喜歡的嘴,你給我挑上兩條,我輪著用。”

    “好咧,繍帕兩條,二十文,多謝姊姊關照……”呼!終於走了,不然要被熏死了。板牙大嬸一扭一扭的扭著腰,手裡揮著繡著芙蓉花的帕子,邊走邊逢人就說道:叫我姊姊,我今兒個年輕十歲。

    她一走,一直憋著氣的牛雙玉才敢大口吸氣。

    “姊,那人醜死了,比娘還老,臭氣熏天的叫人受不了,你怎麼敢和她說話?”早早躲開的牛豐玉一臉苦相。

    數著銅板的牛雙玉笑著朝弟弟眉心一點。“開門做生意就要和顏悅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樣才會財源滾滾。”

    “喔!”他似懂非懂的點頭。

    生意經說來一長串,他聽了也不太懂,牛雙玉本身也沒做過生意,她只在學校園遊會上賣過銅鑼燒,一位家裡開燒烤店的學姊教她如何推銷產品,把客人留住。

    不用怕羞,說些甜言蜜語又不花錢,大可免費贈送,不管面對滿臉橫肉的大哥或是一臉猥瑣的小弟,端上笑臉總沒錯。

    嘴甜一點,腰彎低一點,態度再誠懇些,花錢的顧客絕對是大爺。

    說大爺,還真來個抽水煙的大爺。

    “大爺喝酒嗎?我這兒有最適合你的下酒菜,鹹肉一條切成片,炒上一大盤蔥段,如果你嗜辣還能拌上花椒,那一口鮮呀!准讓你多喝兩口黃酒,回味無窮。”

    嗜酒的男子被說動了,四十來歲的他就好杯中物。“來個兩斤,再切半隻雞,這兔子烤得很入味,也給我一隻。”

    “好咧,你的兩斤鹹豬肉,半雞一兔,算你六十文就好。”

    “不貴,小姑娘厚道。”比起前頭的飯館,那才真叫黑心,半斤炒豬肉就要他二十文錢。

    “薄利多銷,哪天我來擺攤別忘了來光顧。”多找幾個穩定客源,過年前再來擺一次。

    “成,瞧見了我就買。”男子提著肉離開。

    見人就笑的牛雙玉很快就賣完大半的東西,後頭負責遞物的牛豐玉累得雙臂快打不直了,板車上就剩下核桃、板栗這類的乾貨,他想應該賣不完吧,誰會買隨處可見的乾果。

    但是牛雙玉就是有辦法賣出去。

    “大娘,你別看板栗不起眼,蒸熟了可香軟得很,你可以單吃,拿來做栗子糕、栗子餅、栗子水餃、栗子包子,把栗子輾成泥還能當餡料,夾在餅裡烤著吃……

    “還有核桃炒熟了能和麵糊做餅,或是分別裹上蜂蜜、芝麻、花生粉的,滋味也不錯,想吃鹹的也能撒上薄鹽,越吃越順口……什麼,你全買了,一共四十來斤呢,你提得動嗎?喔!你兒子駕了牛車來,得,少算你二十文,一斤三文算你四十斤的價再減二十文,一共是……”

    真賣完了,牛雙玉自己也不相信,她裝錢的匣子沉手得很,她不敢在人前開匣子數銅板,明明抬不動還要假裝輕得很,往板車的另一端推,財不露白,怕人惦記上。

    過了一會兒,衙役來收攤費,十文錢,她大方的給了。

    可是衙役一走後,三個手臂長瘤……不,是相當健壯的粗漢子走了過來,一身的腥膻味大老遠就聞得到,腰上別了一把駭人的殺豬刀,面色兇惡,語氣蠻橫。

    “小姑娘,你不知道這地頭是我們鄭家三兄弟的嗎?你占了我們的位置要怎麼賠償?”

    “我剛繳了攤費。”她的意思是使用者付費。

    鄭老大一把抽出殺豬刀,在她面前揮呀揮。“誰管你繳了攤費,老子說了算,你快把位置挪出來,我們要擺攤。”

    “我得等債主來,板車太重我推不動。”牛雙玉識時務的退讓,她更在意的是板車上的錢匣子。

    此時的牛豐玉已嚇得臉色發白,緊緊捏著姊姊的衣角。

    “我就是你債主,板車留下,人走。”這次賺翻了。

    鄭家三兄弟在縣城中賣豬肉,這是他們慣用的手法,故意讓出最好的位置讓不知情的外來人擺儺,等人繳了攤費再出來將人趕走,順便要人補償他們的損失,若有人敢不從就砸攤,順手取走別人要賣的東西。

    衙門出面訓示了幾次,他們依舊故我,只是會挑弱勢的或好拿捏的軟柿子下手,故技重施。

    “你、你要欺負我們嗎?”牛雙玉抖著唇,泫然欲泣,一副十分驚恐又想逃的樣子。

    “沒錯,就是要欺負你。”鄭老三仰頭大笑。

    “你確定?”她怯弱的問。

    “哼!非常確定。”這丫頭嚇傻了不成。

    “確定就好,我不想白玩了你們。”姊辛苦賺的銀子他們也敢搶,簡直白日見鬼了,離死不遠。

    “玩了我們……”什麼意思?

    驀地,震耳欲聾的尖叫聲響起,鄭家兄弟呆若木雞。

    “來人呀!有強盜、土匪下山燒殺擄掠啦,快呀!他們有刀,要殺人了,一身橫肉來要命啦,青天大老爺,土匪殺進城了!快把他們捉起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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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1:36:4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結識官老爺


    怎麼回事,他們變成土匪了?

    鄭家三兄弟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眼前忽然飄來一道黑影,不分青紅皂白的給他們一人一拳。

    那拳頭可真重呀!打得人眼冒金星,天旋地轉,整個人飛出去,久久起不了身,如墜五裡霧中。

    鄭老大掉了兩顆牙,鄭老二下巴歪了,鄭老三眼睛黑了一個,三人迭成一團像迭羅漢。“你、你是誰?”居……居然敢打他們?!

    “我是她的債主。”話一落,青棉布鞋踩上一隻擱在地上的手,殺豬般的慘叫聲應聲而起。

    “債、債主?!”真的是欠債的?

    “她的板車和她的人都歸我管,未經我的允許你敢動她——”他再用力一踩,淒厲的慘叫又來了。

    “她……她占了我們的攤位……”鄭老大抱著手,眼露懼意的往後退,這煞星太可怕了。

    “占了就占了,要叫她吐出來嗎?”

    沒人敢點頭,鄭家三兄弟再橫,也有人比他們更橫,人家是狂到無邊,根本不跟你講道理。

    “你怎麼現在才來。”剛才一臉驚恐萬分的小姑娘突地往“債主”胸口一戳,語氣兇悍而驕縱。

    咦!不是怯弱的小可憐嗎?怎麼一下子變成小母老虎?

    “我剛到酒樓時就看到你大哥出事了,幾個吃霸王餐的客人鬧場,不肯付帳,你大哥上前要錢被他們給打傷了。”牛輝玉生性秉良,不知人心險惡,自以為能勸人。

    “什麼?!嚴不嚴重?”牛雙玉心急地捉住他的手。

    “我就是送他去醫館才來遲的,大夫說是皮肉傷,不打緊,養幾日就好了。”大夫開了藥,外敷內服都有。

    聞言,她松了口氣。“沒事就好,我嚇死了。”

    “還有事能嚇著你?”嘴角上揚的趙冬雷眼中帶笑。

    “哪沒有,我不就被嚇得手腳發冷,嘴唇泛白,心口砰砰的跳個不停。”她受了莫大的驚嚇,大概會連著三日作惡夢吧!得到廟裡求個平安符安安神。

    “他們才嚇得不輕,你那驚天一吼,神佛也驚動了。”大概沒想到外表瘦弱的小姑娘是塊鐵板,這下著了道,敗在軟綿綿的小姑娘手中。

    鄭家兄弟幾人躺在地上哀嚎,又是傷又是痛的嚎個不停,他們臉上有驚慌和怨色,像是想逃又不甘被打,想趁機討回被人踩在腳底下的顏面,他們從未這樣丟臉過。

    橫行市集十來年了,頭一回挨打,面子掛不住呀!

    “敢光天化日行搶,對弱女稚子施暴,膽子能小得了嗎?他們也就裝的吧,想博取同情。”人真的不能只靠蠻力,有時也要動動大腦,力敵不如智取。

    沾沾自喜的牛雙玉不敢太得意,菱角嘴微揚罷了,她才不和魯漢子動手,贏不了也失了格調,倒不如發揮小姑娘的弱勢,集群眾之力予以懲罰,欺善怕惡是人之常情。

    沒瞧見同仇敵愾的百姓那麼多嗎?肯定也吃過他們兄弟的虧,這才群起憤慨,你一腳我一口痰的出氣。

    “如果對方不予理會,執意要對你下手呢?就你這小身板逃得掉嗎?”有些後怕的趙冬雷不免語氣重了些,他想著自己若是再晚一步,眼前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只怕落不得好。

    “可也不能讓他們搶了我的錢,我家的板車吧!我們辛辛苦苦得來的為什麼要讓給別人,誰跟我搶我就跟誰拼命!”牛雙玉秀氣的小臉上有著狼般的狠色,以及被生活磨出來的不服輸。

    “你……”看她一臉與外表不符的倔氣,他竟狠不下心責備,心裡有著他不願承認的心疼。

    “土匪在哪裡?誰喊土匪了!快快快,捉起來,不能錯放一個……”真要命,一向風平浪靜的小城也進匪,真是太不象話了,守城的軍士都在打盹不成?

    一名三十出頭,穿著雲青色儒服的男子匆匆而至,他身後跟了七、八名衙役,留著老鼠尾巴似的八字鬍,神色緊張,頻頻拭汗,那袖口還有墨染的汙漬。

    “在那裡,他們是土匪!”在沒人敢開口的時候,一道脆生生的軟音直指往外爬的鄭家兄弟。

    “誰是土匪,別亂說,我們是良民,少來誣衊!”鄭老大、鄭老二怒目相視,鄭老三褲底嚇出一泡尿。

    “他們是土匪?!”看起來像公門裡的男人眯起眼,低視被揍得鼻青臉腫,有點眼熟的壯漢。

    “他們就是惡名昭彰、橫行鄉裡的屠夫三兄弟,四處做案,打家劫舍,不將其繩之以法,後患無窮。”牛雙玉棒打落水狗,說得鏗鏘有力,讓人有口難辯,有苦難言。

    “什麼屠夫三兄弟,本主簿聽都沒聽,你……咦!等等,這不是殺豬的鄭家兄弟嗎?”的確是屠夫,殺豬無數。

    鄭家三代在清江縣賣豬肉,一開始只是賣,後來也殺豬,越殺越多後,名聲也就傳開了,每到年底有村民要殺豬過年就會請他們上門,那段時日他們會忙到沒時間賣豬肉。

    “青天大老爺,你認識無法無天、無惡不做的強盜嗎?你和他們不是一夥的吧?”一看自稱主簿的男人似與鄭家兄弟有交情,牛雙玉連忙揉紅雙眼,裝出受害的模樣。

    一聽“青天大老爺”,想當官想瘋了的餘主簿樂了一下,但又聽到同謀,嘴邊的一點笑意為之凝住。“本主簿怎會是強盜,小姑娘莫要胡言亂語,我們是公差。”剛好路過聽到喧鬧,因此來逮人的。

    “那你們為什麼不把人捉起來,放任他們為非作歹?”她故作天真的偏著頭,利用瘦小的外表“童言童語”。

    若她不說,真像八、九歲的丫頭,反倒她身後壯實的牛豐玉倒顯得比她年長,說是哥哥也有人信。

    餘主簿乾笑著撓撓耳,擺出嚴肅的官架子。“他們不是土匪,是本縣城的殺豬戶……”“青天大老爺收賄嗎?”她一臉無知的問。

    “嘎?!”余主簿冷汗直冒。

    他收賄呀!在衙役當差的誰不會收個三、五兩的孝敬,只要沒犯什麼大事,手一抬就放過了,可是這不能提呀!大家心照不宣,只能做不能說,暗暗收些好處。

    余主簿家就常收到鄭家兄弟送來的蹄膀、三層肥肉和一些應景的節禮,他還誇過這幾人上道。

    “不然遇到有人行惡為何不秉公處理,好像有心袒護似的。”官字兩張口,上口吞錢,下口要命。

    “哪……哪有不辦理,是要先瞭解來龍去脈,不好先入為主驟下評論。”哎呀!這汗怎麼越流越多,他沒事湊什麼熱鬧非要來瞧瞧,想爭個擒匪的頭功好平步青雲。

    “大人不曉得他們是慣犯嗎?同樣的事可能不只一次,你們怎麼也不管管,我和我弟弟年紀小,只想賺個三餐溫飽而已,這樣也不行嗎?”她佯哭的抽起鼻子,有模有樣的扮起悲苦小姑娘。

    牛雙玉悄悄伸手往弟弟的腰肉一掐,弱聲的喊了一聲哭,牛豐玉淚珠兒直直落,哭得好不傷心,引人唏噱。

    他是真哭,並非做假,因為姊姊掐得他好痛,他痛到大哭,覺得好委屈,他們是親姊弟嗎?下手這麼狠。

    “可憐喔!沒爹沒娘的孩子就是命苦。”賣櫛瓜的老婆婆說得不大聲,但有耳朵的人都聽得見。

    一人開口,其他人也七嘴八舌的落井下石,誇大的描述適才的情形,加油添醋的群起攻訐,沒人為鄭家兄弟說一句好話,全在指控他們昔日的惡言惡狀。

    誰沒被鄭家惡人斥喝過,誰少吃了一點虧,他們平時就不是好相處的,若是說上兩句不中聽的話,輕者被砸攤,臭駡幾句;重者還會動手,狠踹兩腳,讓人不要多管閒事。

    “就是呀!人家好好的擺攤,偏要來鬧……”

    “真是太不要臉,瞧人家小姑娘多可憐,弱不禁風的,還好意思對人家下手……”

    “不過十文錢的攤費,三天一市集,就算占了一個月,十次才一百文,多賣幾斤豬肉就回來,何苦為難這對姊弟。”

    “哎呀!鄭家兄弟也不是頭一回幹這種事,上次賣魚的老漢和他孫女不就是一文錢也沒賺到,還倒阽了攤費和一簍魚?最後一老一少抹著淚走掉,直說活不下去,要回家上吊……”

    “對對對,還有之前賣油條燒餅的父子,整個攤子都給掀了,油鍋倒了灑在身上……唉!那才是真慘,當父親的沒多久就死了,小兒子為了葬父,賣身給人當奴才去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把餘主簿搞得非常頭大,他不快的瞪著還想求情的鄭家兄弟,心裡仍有息事寧人的意思。

    “都給本主簿安靜安靜,待我問明白了再說。”他先平息眾人,再把鄭家兄弟撈出來,還想吃塊肉油嘴。

    “人證物證倶在,還要問?大人不會收了別人的好處,要吃案吧!”有刺的骨頭也咽得歡?

    被這話噎到的餘主簿當下有下不了臺的難堪,惱羞成怒的沉下臉。“我不是大人,只是個小主簿罷了,你一個小姑娘見好就收,不要胡攪蠻纏,你再鬧我就捉你蹲大牢。”

    看出他有意私了,不肯主持公道,牛雙玉聲音略微一揚。“土匪行徑不能告官,那要律法做什麼?大家都占山當土匪算了,地也不耕,田也不種,坐享其成等天上掉銀子。”

    “你……刁民。”口齒太伶俐了,叫人招架不住。

    “主簿大人不管,我可以去找知縣嗎?知縣不受理再找上知府,若是知府也兩手一擺,不顧百姓死活,我乾脆去告禦狀好了……”

    “你、你……”越說越荒唐,一點小事也要告禦狀,她以為皇上是她說見就見的嗎?真是戲看多了。

    餘主簿正想著如何為鄭家兄弟脫罪,趕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就不信一個半大不小的丫頭他還應付不了。

    這時,一道低沉的笑聲從後邊傳來,他一聽見這熟悉的聲音,當場就慫了。

    “呵呵呵,誰都可以去告禦狀,只要敲響登聞鼓,再把自個兒弄得半死不活、血流不止就成,不過也不到那麼嚴重的地步,還有本官在。”為官者當愛民如子,解百姓之苦,為民分憂。

    “大人……”余主簿面上一訕,拱手作揖。

    段青瓦面容冷肅的一揮手,示意要他不用行禮,但一轉身又是一張笑臉。“小姑娘,膽兒不小,居然敢戲弄官差,殊不知謊報也是有罪的,擾亂地方安寧的罪可不輕。”

    “我哪有戲弄官差,實話實說也有錯?”牛雙玉不服氣的扁著嘴,她最討厭當官的。

    有錢座上賓,無錢莫進來。

    “你指稱他們是土匪?”知縣大人段青瓦眼神一掃,抵死不認的鄭家兄弟直搖頭,搖得頭都快斷了。

    “敢問大人,不告而取的偷兒叫什麼?”想搶她的銀子便視同破門殺父的仇人,輕饒不得。

    “賊。”他不假思索的回答。

    “那窮兇惡極、搶人財物的,又稱什麼?”她設了個套兒請人跳,不怕人家不入甕。

    “土匪。”啊!陷阱。

    話一出口,段青瓦就發現上當了,被看似單純的小姑娘擺了一道,他略微懊惱的氣自己不謹慎,竟會犯如此明顯的錯誤,他太小看人了,也不該一時疏忽,落實了鄭家三兄弟的罪,他們三人的行為還不到土匪的地步。

    其實他早就在對街的茶樓飮茶,從二樓廂房裡從頭看到尾,沒有一絲遺漏,他還覺得小姑娘挺聰慧的。

    原本他沒打算出手管這件事,天下不平事太多了,想管也管不了,小姑娘也該學一課,凡事不該強出頭,該妥協的時候就要低頭,拿玉瓶砸石頭得不償失,吃虧的是她自己。

    誰知她腦子轉得快,把事情鬧大,甚至大聲嚷嚷激起百姓的憤慨和驚懼,逼得官府不得不出面。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民怨猛如虎,比苛政更可怕,一旦百姓被激得失去理智,怕是小小的地方官也鎮壓不住。

    於是敬佩之余,段青瓦也有些哭笑不得,這年頭的小姑娘都這麼剽悍嗎?為了一點小事構陷人入罪。

    “官差大人,你們還不把人捉起來,大人都親口證實是土匪了,那便是證據確鑿,還不打入大牢,秋後問斬。”電視上都這麼演,她照本宣科地狐假虎威一番。

    斬……要砍他們腦袋?!鄭家兄弟三人眼睛一瞠,嚇得面無血色,想省點攤費而已,怎會攤上殺頭大罪!

    “大人……”官差們不確定的一手放在刀上,等著大人的命令,他們不敢自作主張。

    “沒事,本官和小姑娘聊聊。”段青瓦一抬手,讓人暫退一旁,他笑笑的走上前。

    “大人想包庇罪犯?”牛雙玉有點問罪的意味。

    他眉一揚,略感有趣。“我看他們比你還慘,小姑娘何必得理不饒人,多給自個兒樹敵。”

    “大人此言差矣,若是有人犯錯卻不用受到處罰,那麼要律法何用?今日他們為了十文攤費就敢強行趕人,甚至要扣下我的板車,搶我辛苦賺的銀子,哪天見人身懷萬貫還不謀財害命?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一時的縱容便是他日的彌天大罪。”她又不常入城,管他什麼敵人,再說有個善武的高手保護,牛雙玉根本不怕。

    “你讀過書?”居然還知道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這丫頭不簡單。

    “先父曾為秀才,教過我幾年。”一提到疼她如命的父親,她神色為之黯然。

    “原來是秀才女兒,難怪了。”出口盡是文氣,有股文人甯折不屈的氣節。

    “請問大人要做何處理,我們小老百姓就指望青天大老爺為民主持公道,懲凶罰惡,不然日子就要過不下去了……”呵呵,大老爺自個兒想想,老百姓日子過不下去會做什麼?

    揭竿而起。

    造反。

    “那你想怎麼做?”差點笑出聲的段青瓦反問她,那張時而刁鑽,時而故作悲苦的小臉實在精采,小姑娘太會裝了。

    餘主簿臉皮抽搐,他想大喊庶民無禮,打人板子了事,可是知縣大人似乎對那個丫頭感興趣,讓他手癢癢的下不了手,只能一口老血硬憋著。

    “關人。”一了百了。

          ※    ※    ※    ※    ※

    “咱們打個商量,用銀兩賠償如何?”土匪一事茲事體大,得上報朝廷,他一個人承擔不了。

    而這是子虛烏有的事,真讓皇上派人來,他的烏紗帽也該摘了,謊報匪情的罪可不輕,可他偏脫口而出“土匪”兩字,這麼大的把柄擺在那兒,他想想都心驚,進退兩難。

    一聽有銀子,牛雙玉雙眼出奇的晶亮。“多少?”

    段青瓦似笑非笑的看向鄭老大,後者打了個激靈,伸手比出五……“五、五兩銀子……”

    “大人,我看還是把他們關了吧!看來他們還是不太想認錯。”一點誠意也沒有,打發乞丐嗎?

    “那十……十兩?”鄭老大肉疼。

    “二十兩,不二價。”看誰坑誰。

    “什麼,二十兩?!”驚呼。

    “嫌少?”她還手下留情了。

    “不不不……二十兩剛好,我給。”他咬牙應下。

    鄭老大一句“我給”害苦了鄭家三兄弟,因為……

    “大人,你自個兒聽見了,我沒脅迫他們喔!他們自願一人給我二十兩。”嘻嘻!真好賺,一口氣六十兩。

    “什麼,不是三人二十兩……”

    一旁的趙冬雷忽地輕哼一聲,三人頓時鴉雀無聲。

    段青瓦真的笑了,這兩人的互動呀!真是耐人尋味。“會不會太多了,鄭家不算大富之家。”

    “但也不窮吧?人若銀子太多就會作怪,還不如一貧如洗,他們殺豬多年不可能沒有一點積蓄。”牛雙玉話題一轉又露出可憐兮兮的模樣。“何況我受了驚得找神婆收收魂,喝幾帖安神藥,我好好的做生意卻天外飛來橫禍,不該要點精神補償費嗎?”她扳著指頭一一細數,都覺得對方給少了。

    例如她能繡一條繡帕,一條賣價十文,一個月三十條就有三百文的收入,一年下來光是賣繡帕就有快四兩銀子。

    若是她再活三十年,加上其他的買賣收入,那賺上百兩銀子也不為過,何況她日後成親生子,生了兒子女兒和她一起賺,一輩子少說也有好幾百兩吧!

    可是被鄭家兄弟一嚇萬一嚇出病,她賺不了銀子也可能活不長,什麼兒子女兒的孝順也沒有了,本來該活到兒女成群、家產富裕,卻因鄭家人的因素轉眼成空了。

    所以,她要六十兩很多嗎?他們可能毀掉的可是一個人的人生。

    牛雙玉似是而非的話把知縣大老爺繞暈了,他光是聽到幾兩銀子、幾兩銀子的加減,一堆擾人的數字在眼前繞,最後只得頭疼的扶著額側,判定鄭家兄弟賠償六十兩銀子。

    此案終結,不得再提。

    “大人,請留步。”

    “還有事?”

    聽到嬌脆的嗓音,段青瓦好不容易平息的頭疼又來了,這位小姑娘惹麻煩的本事無人能及。

    “是這樣的,我有個哥哥剛考過府試,明年三月要參加院試,但我們是逃災來的外鄉人,在本地找不到推薦人,想請大人和主簿大叔寫封推薦信,讓民女的大哥也能沾上兩位的福氣,榜上有名。”案首就不指望了,能考上就好。

    “你竟找上我們?”果然是個膽大的,連官家也敢攀。

    段青瓦為之失笑。

    牛雙玉一臉委屈的嘟著嘴。“不然我也不認識其他人呀!正好碰上了,也算是一種緣分吧。”

    孽緣。他在心裡暗忖。“看你順眼的分上,叫人來取。”

    她一聽喜出望外。“多謝大人的成全,一會兒我就讓人去取……”

    “一會兒?”有這麼急嗎?

    他臉色古怪的撫額輕歎,覺得自己老了。

    事實上段青瓦還很年輕,才二十一歲,他上任清江縣縣令不到半年,京城人士,尚未成親。

    “我哥受傷了,我們得接他回家休養,最近幾天……不,大概有二十天沒空進城,要收秋麥了,還得曬麥,大人,我怕你貴人多忘事給忘了此事,因此先拿到手比較安心。”誰曉得你會不會反悔,做官的人說話只能聽一半。

    能當官的都不傻,段青瓦聽出她未竟之語,暗示他有可能出爾反爾,說話不算話的賴帳,因此打鐵要趁熱,趁他尚未後悔前趕緊把推薦函拿到手,免得他翻臉。

    呵!這小姑娘的心眼真多,方方面面都算計到了。

    其實不是牛雙玉心眼多,而是看過太多穿越小說,裡面教過很多穿越者該注意的事項,

    因此她才想得周全,凡事要拿到手上才是真,口頭上的承諾是虛的,世事多變。

    “不會忘。”他要敢忘了,她肯定敢來擊鼓鳴冤,大告縣太爺背信,未能遵守約定。

    “大人,這位是趙冬雷,到時由他來取信。”個小的牛雙玉拉著個高的趙冬雷,一高一矮形成有趣的視覺對比。

    “天威將軍?”段青瓦嗔了一聲,他仔細地打量眼前男人的樣貌,總覺得有些似曾相識。

    “天威將軍……”趙冬雷目光一沉,一瞬間腦海中掠過一個模糊的面孔,他沒來得及看清楚便一閃而過。

    “天威將軍是本朝的三品武官,他也叫趙冬雷,為逍遙王的附屬將領,下官……”呃,他怎麼自稱下官?

    沒人注意到段青瓦的異常,他臉色微微一凜,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也頗為訝異自己會不由自主地說出“下官”,皆因眼前這男子明明穿著尋常莊稼人的衣服,卻給人一股貴氣的感覺。

    真是奇怪了,難道有京裡的皇親貴族流落於此?

    他百思不得其解,至少在他外放前不曾聽聞皇城裡有什麼大事發生,大概是他想多了吧。

    “我認識那個天威將軍嗎……”趙冬雷喃喃自語,有些恍神的想著他應該和天威將軍關係匪淺。

    但他不記得他。

    “大人、主簿大叔,麻煩你們了,最遲一個時辰後我們到縣衙取信,你們差不多寫好了吧?”別讓人白跑一趟。

    聽她還自訂了時限,段青瓦不覺莞爾。“好。”

    “嗯!那我們先走了,大人要好好保重身體,你是個好官。”若是別人,肯定遭殃的會是她,被打到屁股開花都有可能。

    “好官……”他是嗎?段青瓦自省。

    牛雙玉手腳並用的爬上板車,哭到有點困的牛豐玉頻頻點頭,牛雙玉將他拉坐在身邊,輕輕拍他的背,讓弟弟躺在她腿上睡一覺,今兒個起得太早,大家都累了。

    看到姊弟倆都坐定,手臂青筋債張的趙冬雷拉起板車,他往前一推,板車就動了起來,車輪嘎吱嘎吱的轉動著。

    深秋的天氣已有涼意,即使日正當中也感覺不到豔陽天的炙熱,反而秋風徐徐吹來,令人昏昏欲睡。

    不知何時睡著的牛雙玉一醒來,人已在牛頭村的家中,她一抬頭看到整理過的床頭,早上摘來插瓶的野花還鮮豔著,綻放著顏色,再過幾日就連一朵花也找不到了,冬天將至,銀霜鋪地。

    她有些懶懶的不想起床,兀自發怔。

    驀地,手肘撞到一隻方方正正的匣子,她吃痛的拉過來一瞧,頓時活了過來。

    “哎呀!我的錢,還是你最可愛,即使我睡了仍然陪著我,不離不棄。”一說完,她把匣子裡的銅板、銀角子倒出來數,樂呵呵的拿出紅繩,一百文串一串。

    “小錢迷。”

    看到門邊的男子,牛雙玉高興的招手。“趙冬雷,快幫我數數,咱們今天賺了多少銀兩。”

    走了進來的趙冬雷輕輕往她鼻頭一點。“鑽進錢眼了不成,它們不會長腳溜了,慢慢來,不急。”

    “誰說不會長腳,村西那戶姓賴的,他家二兒子老往我們家盯,每回我們一掏點好東西回來,他的脖子就伸得特別長,我擔心他生了賊心。”家裡的財物被人惦記著,心裡難免犯嘀咕。

    “放心,有我。”敢上門,打斷他的腿。

    “要是有一天你不在呢?”她回得很隨興,已把他當成自家人看待的牛雙玉從未想過他會離開。

    牛家人的心胸很寬大,雖然一開始都有點排斥家裡來了外人,但相處久了,表哥、表哥的也喊得順口,不知不覺中已成為一家人。

    聞言,趙冬雷面上一窒。“那你就安分點,別再惹事,像今天的事絕對不能再犯,你這是在老虎嘴裡拔牙。”

    想到有一天必須和她分開,他就有很深的不舍,在牛家人之中唯有她能牽動他的心,叫他的情緒隨她起伏。

    牛雙玉左耳進右耳出,沒當一回事。“你數數到底有多少,有沒有十兩銀子?”

    她快變成錢孫子了,隨伺左右。

    “先吃飯。”她睡過了午膳時間。

    “等一會,沒算清楚我吃不下。”她肚子很餓,但還是執拗的想知道結果,她不喜歡一顆心被吊在半空中晃呀晃的。

    “哪天我給你一座金山,讓你睡在金子上。”拿她沒轍的趙冬雷嘲笑她被銀子朦了眼。“拭目以待。”不用一座,一塊金磚就連作夢也會笑醒。

    兩人沒對上眼,低下頭數著床上的銅板、銀角,銅板用紅線串起來,銀角子堆放成堆。數了數,足足有八兩又兩百二十七文錢,把牛雙玉樂得闔不攏嘴,直說自己是小富婆。

    “我把兩百多斤的山豬、兩隻麕子賣給酒樓,得銀八兩,又買了十罎子酒,老闆多送我兩壇,過兩天我再進山采個蜂巢,把黃蜂泡酒給你喝。”他有預感他在牛家留不久了,明年此時陪在她身邊的人不會是他。

    人和人相處久了會染上對方的習性,怕不能再照顧她的趙冬雷學起她愛屯糧的毛病,總想著要留什麼給她,在他能做的範圍內總是特別用心,憂心她缺這少那的。

    拿到他用剩的銀兩,牛雙玉連同賺到的私房錢都掃進匣子裡,笑咪咪地拍拍他肩膀。“等我把酒賣了就給你分紅,我不會虧待你的,冬雷表哥。”

    趙冬雷想說不必了,可是看見她這麼高興,眼神一暗,開不了口。“你大哥也回來了,在他的屋子休息。”

    “啊!大哥回來了,我去和他說說話……”沒意會到男女有別的牛雙玉從床上跳下來,一雙巴掌大的小腳未著襪,雪白圓潤得像剛蒸好的豆腐,讓人想咬上一口。

    “慢點,不要急,小心摔倒……”那雙腳……真好看。他傻呵呵的笑了,眼神迷離。

    “是的,爹。”她故意糗他。

    小姑娘很有活力的在前頭跑,烏黑的髮絲在身後飛,跟在後頭的趙冬雷看著她已有不太明顯的腰身,但是再一瞧那身高……不禁搖頭,還是矮了點。

    “大哥,你好點了沒?”

    正在看書的牛輝玉一見妹妹的身影,連忙把書往枕頭下方塞。“妹妹,你來了,哥哥沒事,一點小傷。”

    “我看見了。”她笑著眨眼。

    “看見什麼?”沒頭沒尾的,打什麼啞謎。

    “你的書。”他再藏也藏不住自己的心。

    “啊!我……呃,我只是隨便看看,沒什麼。”他面上燒得厲害,一臉局促,喉音乾澀。

    “看吧!大哥,不打緊,打完麥後你就安心在家裡讀書,不要再到酒樓幹活了,我幫你弄到兩張推薦信,你可以報考了。”這才是他該走的路,當帳房對他而言太委屈了。

    “真的?!”牛輝玉驚喜的差點跳起來,卻不意拉扯到身上的傷處,他啊了一聲,皺皺眉,輕緩的躺回去。

    “剛剛冬雷表哥才說過我,這會兒我把這話轉送給你,別急,慢慢來,信不會跑掉。”一說完,她自個兒失笑了,身子往後仰靠著隨後跟來的趙冬雷,他也不發一語任由她靠。

    牛輝玉哈哈直笑。“怎麼能不急,這是天大的好事,我以為這輩子沒指望了,誰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

    “哼!聽到了沒,怎麼能不急,大哥心裡最重要的是功名,而我以銀子為重,誰跟我說銀子不重要我跟誰急。”牛雙玉俏鼻一抬,朝某人一哼,模樣十分嬌蠻又可愛。

    “再急銀子也不會變多,何必像個守財奴。”趙冬雷取笑她俗氣,銀子成了她祖宗。

    “守得住財才能良田千頃,家產萬貫,我先說了我要當地主婆,每天數銀子數到手軟。”那才是人過的日子。

    牛輝玉不解其意,趙冬雷簡略地解釋一番,兩人為她的“遠大志向”笑了一會兒,同時也有點心酸,是他們做頂樑柱的男人不爭氣才會讓她不安,時時擔心沒糧食。

    其實牛雙玉根本不在意這件事,她前輩子肯定是松鼠轉世,所以習慣大量屯積,把能吃能用的兜到身邊。

    “不嫁人了?”他一定會找個對妹妹好的人,不讓她嫁過去受苦,受婆婆苛待,還要操勞家務。

    聞言,她眼神飄呀飄的。“看情況,遇到好的就嫁,否則招贅也成,我自個兒住一處買個丈夫作伴。”

    “胡說什麼,自是哥哥們照顧你,哪有分戶別居的道理,大哥養得起你。”他想到她的身子,沒幾戶人家能接受無法幹活的媳婦。

    “哎呀!現在說這些都太早了,要嘛也是哥哥們先娶大嫂、二嫂,我還早得很呢!”她才不要十四、五歲就嫁人,身體尚未發育好嫁什麼嫁,女字成親要謹慎嚴選,不能走錯步。

    “哪裡還早……”嫁妝、家什什麼的都要提早準備,沒個幾年哪能周全,他的妹妹也要長大了。

    牛雙玉不想再繼續,直接扯開話題,“大哥,把二哥也叫回來吧!別再給人抄寫了,我之前問過了,等你考中院試成為秀才後,一個月有二十斤廩米,一兩銀子廩銀,十二兩銀子夠我們一家五口用了,還能讓二哥、小豐上學堂,讀書真是好,是吧!”當今朝廷願意花銀子養讀書人,因為識字才能強民,民強才有國富。

    “妹妹……”牛輝玉眼眶微紅。

    “等你考上了,也能像爹一樣招學生,咱們收二十個左右就好,你能一邊教學生一邊看書,三年後再考鄉試,舉人的廩銀是二兩,四十斤廩米。”北方的文人較少,因此養才的條件較高。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牛雙玉也是沒了爹娘後才知曉讀書人有這樣的優待,朝廷鼓勵讀書,廣設書院、學堂,只是念得起的人家不多,種田人家依然著重在莊稼收穫上。

    “你的推薦信,收好。”明明是一件高興的事,卻給人壓抑感,趙冬雷取出懷裡的推薦信,情緒轉為低迷。

    “段壽瓦、餘樂山……這兩個人的名字……”很熟,似乎在哪裡聽過,可是一時想不起來。

    “是知縣大人和余主簿,我拜託他們給個方便。”牛雙玉笑呵呵的說著,眼眸像在發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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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1:36:5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咱是一家人


    聽到是縣衙裡的大人和主簿,難以置信的牛輝玉又看看推薦信最後的署名,他再三的確認,反復地看了看,整個人呆呆地像中了邪似的,不言不語,兩眼發直。

    須臾,他驀地從床上跳起來,驚喜不已的咧嘴直笑,抱著兩張推薦信,自從爹娘過世以後,這是他第一次由內心笑出來,笑中含淚地感謝老天爺對他的厚愛,也謝謝妹妹的用心,時時不忘要推自己的兄長一把。

    休息了數日,牛輝玉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此時牛鴻玉也由縣城回來,種了三個月的秋麥終於要收成了,趁著天氣尚未轉陰前,連同牛家小弟在內,五個人一起下田。

    牛雙玉是打醬油的,負責送飯、送水以及偶爾拾點麥穗,她大部分時間都坐在田埂上,看家中大小男人揮汗收割。

    兩畝地只花了一天半就割完了,打麥子、曬麥粒卻用了五天,當一袋袋金黃色的麥子放入儲糧的屋子裡,大家都開心的笑了,幾個月的辛勞是值得的,這些打下來的麥子磨成粉夠他們吃上一年了,不用繳稅真好。

    沒幾日,冬季裡的第一場雪來了,不大,約下了半個時辰,地面上覆蓋一層淡淡的銀白。

    緊鄰年關,牛家兩個哥哥也沒再去城裡上工,家裡的糧食足夠過一個冬,等明年開春後,春稻就能播種了。

    一切往好的方面發展,牛家只會越過越興盛,把失去父母的歡笑找回來,重造一個家。

    “我決定了,我要賣煎餅。”

    在看到自家種麥磨成粉白的白麵後,牛雙玉忽地想起在學校門口的巷子裡有間做了七十年的老餅店,裡面只賣一種用平底鍋“烤”得香噴噴的薄餅,香脆可口,久嚼不膩。

    那叫煎餅,有芝麻口味、花生口味、海苔口味、巧克力口味、鹽味、蒜味、原味,以及她最愛的蜂蜜煎餅。

    趙冬雷用兩個月的時間搜集到三罎子蜂蜜,她一聞到蜂蜜味就嘴饞了,想做成各式甜點。

    蜂蜜蛋糕她也會做,但是嫌打蛋泡太累了,她做十次有八次失敗,明明是同樣的配料,可是做出來不是太甜,便是蛋液沒打散結成塊;要不就是過焦或是沒烤膨,軟趴趴的像蘿蔔糕般黏在鍋底。

    她自認沒有廚藝天分,簡單的烹煮還行,炒個菜、燉個湯、熬個醬什麼的都可以,就是不能自個兒加太多奇怪的調料。

    所以古代的生活非常適合她,步調慢,口味單一,沒有咖哩、芥末、魚露、玫瑰鹽等調味,不用複雜的程式就能煮出好味道。

    牛雙玉不只一次慶倖牛家的兄弟都很好養,她煮什麼就吃什麼,烤條紅薯也吃得津津有味,不像某人特別挑嘴,老是嫌菜淡,魚沒入味,肉不夠嫩,飯煮得太乾等等。

    “小扁豆,你要賣煎餅就賣煎餅,我可沒阻止你。”犯不著瞪他,她一向說風就是雨,沒人攔得住。

    算你識相,不過……“趙冬雷,我上次警告你不許再叫我小扁豆,你真想享用一頓巴豆大餐?”

    “我忘了。”他神態自若的聳肩。

    “你怎麼不會把吃飯忘了,這樣我們可以省下好多米糧。”選擇性失憶最不可取。

    “我以工代酬了。”他指指寫好一迭的春聯。

    離過年不到一個月了,因為要採買年貨的原故,因此市集大街允許每一日都能擺攤,一直擺到二十八日為止。

    心眼長得比人多的牛家小扁豆……啊!是牛家小妹突發奇想,既然大家都用得到春聯,不如裁了紅紙自個兒寫,再拿到市集上去賣,賺點零花也好,多買兩串鞭炮過年用。

    咱們來寫春聯吧!

    就她一句話,牛家成員全部動起來,裁紙的裁紙,磨墨的磨墨,寫字的寫字,分工合作賺銀子去。

    不只是趙冬雷,除了牛豐玉筆法稍嫌稚嫩,還不成氣候外,其他兩位兄長都被捉來寫春聯,硯臺磨好墨,筆鋒潤了,在一張張裁成長條狀、方形、圓形的紅紙上寫滿過年要用的詞句。

    什麼“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幹坤福滿門”,“吉屋吉慶吉人住,春到福到萬象新”,還有“一元複始,萬象更新”,單一的字如“春”、“福”、“滿”等要貼在門上、床邊、米缸上的字也應有盡有。

    寫得順了,連三陽開泰、五福臨門、六畜興旺、六六大順、八八發財、九九歸一……只要是吉慶話都寫上一百份,常用字多一倍,滿屋子的紅豔豔。

    牛雙玉還剪了窗花搭配著一塊兒賣,寫字她不行,沒那功力,頂多能見人而已,要賣字就差強人意了。

    好不容易手邊的事兒做完了,她又嚷著做什麼煎餅,煎面皮兒誰不會,有人會買嗎?沒見過現代煎餅的人會以為煎餅是麵糊放在鍋裡煎,頂多加幾顆蛋,撒上蔥花,臉盤大的餅兒,熱熱吃最好,冷了沒味道,發硬了更難吃,當乾糧勉強入口。

    可牛雙玉說的煎餅卻是放涼了才吃,等餅變硬了才脆口,它剛烤出來時很軟,像麵條,能卷成卷兒。

    “菜油、雞蛋、蔗糖、白麵、牛奶、酵粉……嗯,還缺了什麼……”她一定要吃到蜂蜜煎餅。

    很執著的牛雙玉逼著趙冬雷去找村子裡的鐵匠,依她畫得簡圖打了一隻平面鍋底,底下有個灶腹是放柴火的,她下面燒火,上面就壓鐵板在鍋底,將一顆顆小湯圓似的麵團壓成扁平狀,她計算著時辰掀開鐵板,再把烤熟的煎餅一塊塊鏟出,擱在一旁等它涼了。

    只是想像很美好,做起來卻是淚流滿面,她經過四十八次的失敗後,終於烤得足夠漂亮了,不會太甜也不會太焦,脆度和她吃過的差不多,再淋上一點蜂蜜,那滋味妙透了。

    可憐的是家裡的男人,得一次次吃下她烤壞的作品,如今是聞煎餅色變,誰也不想再吃和餅有關的煎炸物。

    “坐好了,別亂動,要走了。”

    事隔月余,牛雙玉又再一次進城,這一次賣的不是醃制食物,而是應景的春聯和煎餅。

    牛輝玉和牛鴻玉並未跟來,這次推車的還是力氣奇大的趙冬雷,而牛豐玉負責收錢和幫著遞東西,牛雙玉另有其他的事要做,像是……包裝。

    至於留在家裡的兩兄弟也沒閑著,牛頭村的新住戶有三十多戶,和原有的住戶加起來快九十戶,每一戶都要貼春聯、貼福字……

    牛家的各種春聯比城裡便宜一文,而且買十副送一張牛雙玉剪的春花或窗花,村子裡的人一聽便趕來牛家買,還能現場揮毫,看你想要什麼就寫什麼,一切顧客至上,不加錢。

    這年頭貪小便宜的人不少,一聽說少了一文錢,路途還不遠,連附近村子的也趕來買,十張、十張的一次購齊,賺了十文錢還多得了一張春花或窗花,能多買點肉好過年呢!

    牛輝玉、牛鴻玉從早忙到晚無一刻休息,隨時有人上門買春聯,春聯一寫完很快就被買走,兩人寫到手都僵硬了,最後還得拜託菊嬸來幫忙,一天給她十五文工錢。

    不過到了城裡的牛雙玉也不差,同樣忙得團團轉,她帶的一百副春聯一下子就賣光,字寫得太好了,沒法賺到錢的她急中生智,連忙到了書坊買了紅紙和文房四寶,讓趙冬雷當場揮毫,他的字蒼勁有力,大受好評。

    “小姑娘,這餅好吃嗎?”一名梳著墜雲髻的嬌美女子上前一問,她看著焦黃的餅,不敢嘗試。

    “姊姊嘗嘗,試吃不用錢。”牛雙玉將一塊煎餅掰成四片,放在雲白的碟子裡,請人免費試吃。

    纖白蔥指拾起一小片,編貝小牙一咬,脆香的口感立即在口腔中散開,女子訝然驚呼了一聲。“好吃。”

    “姊姊再嘗嘗這個。”她用竹片做了指甲大小的勺子,輕巧的往約一斤重的小罎子一挖,黏掘的膏狀物隨即舀起一小勺,她往餅皮上輕輕一點,滴落數滴黃澄物。

    “這是什麼?”有股甜香味。

    “麥芽糖,牙口若不好可別多吃,會黏牙的,吃完趕緊漱口。”她以前很愛吃,吃壞了一口牙後便很少吃,前一世的麥芽糖隨處可見,一般大賣場都買得到。

    將白米加入糯米煮成濃粥,煮熟後加入磨碎的麥米,濃粥變水粥,中小火連續熬煮四個時辰,而後用乾淨的白布瀝出水,將水煮沸至水幹,便凝成透黃的麥芽糖,用筷子一攪能連成絲。

    “麥芽能做成糖?”真甜,很好吃。

    “可以,但我不能透露,這是秘方。”她故作俏皮的一眨眼,把圍觀的姑娘、大娘們逗得哈哈大笑。

    “怎麼賣?”麥芽和餅吃,味道又不一樣了。

    “姊姊別急,還有這樣。”她拿出蜂蜜罐子,以削平的竹片刮了米粒大的蜂蜜,均勻的抹在煎餅上。

    女子一嘗,驚豔的睜大眼。

    “天哪!怎麼有這麼好吃的餅,我每一樣都想買。”太難抉擇了。

    “哪有什麼困難的,不沾甜的一片一文錢,沾了味的兩片三文錢,若怕沾到手還能做成夾心的,也就是將抹上麥芽糖或蜂蜜的那一面合在一起,另一面完全不抹料,姊姊拿在手上吃就不黏手……”她示範著,手法如拈花般優美,讓人看得入神。

    “那給我五片不沾糖的,你說的夾心各來兩份。”嘗個鮮也不錯,那一小口嘗不出真正的味道,越吃越想吃。

    “好咧!一共十一文,小豐收錢。”牛雙玉雙手像花開的瞬間,沒人瞧見她做了什麼,一大片的芭蕉裁成比手掌大的葉片,纖纖十指沿著葉片拉褶,以細條狀竹條固定住,形成一隻花籃,她將不沾糖的煎餅放在最底下,上面是四份夾心煎餅,竹條兒一勾一拉一系緊,成了可提拿的提籃。

    “啊!你的手真巧。”居然三兩下就用芭蕉葉編成一隻花形籃子,裡面的餅子也排列成一朵花,非常好看。

    她隨手卷了一根麥芽糖遞給女子。“送你的,姊姊,年前我都會在這兒擺攤,你若想吃就再來關照。”

    “好,我記住你了,別讓我找不到人啊。”她笑著走開。

    一個走了,一個又來,用板車擺儺賣得不錯,紅紙漸罄,煎餅也越來越少,銀匣子裡裝得滿滿的。

    “姊,我餓了。”肚子咕嚕咕嚕的叫。

    “吃片煎餅吧!”止個饑。

    牛豐玉一聽,當下面色惶恐的直搖頭。“姊,別再逼我吃了,我都快吐了……”

    “哼!身在福中不知福,想想我們在逃難時只能吃硬邦邦的乾糧,連塊餅子都沒得吃。”嘗了甜,忘了苦。

    “姊,別再念了,我快餓扁了。”姊姊越來越會念人了,跟娘一樣囉唆,老拿不好的事做比較。

    牛雙玉沒好氣的橫眉一瞪。“對面有個包子鋪,你自個兒去買吧。啊!多買幾個,也有別人要吃。”

    “喔,好……”

    他正要跳起來,一隻略沉的大手按住他肩頭。

    “我去買,街上人太多了,有拐子出沒,餃子儺的小兒子前兒個不見了。”人來人往的年貨大街最容易下手。

    “冬雷大哥,過了年我就十歲了,是個大孩子,人家拐不走我……”他又不是傻子,隨隨便便跟人走。

    “聽話。”他力道加重。

    “哦。”他頭一點。

    趙冬雷步伐很大,閃過錯身而過的百姓,一下子就到包子攤,朝攤子老闆說了幾句話,一會兒後,他回到板車前,掏了顆肉包遞給牛豐玉。

    “休息一下,你的臉色不太對。”她站太久了,小臉慘白慘白的,一副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倒的樣子。

    “可是我的煎餅還沒賣完……”生意太好了,好得她捨不得停下來,尤其是人人都愛她編的花形籃子。

    “我幫你賣,你坐在板車上編籃子就好,小豐,喂你姊吃包子。”她已經長不高了,還想痩成竹片嗎?

    “好。”牛豐玉高聲一應。

    牛雙玉瞪了小的,又瞅瞅大的,一臉不快。“你的春聯寫完了嗎?別想趁機偷懶,賺少了是沒壓歲錢的。”

    聞言,趙冬雷浮現一絲笑意。“我已經大到不需要壓歲錢了,你省著給自己買條花裙子。”

    她總是為身邊每一個人都打點好,怕他們挨餓受凍,唯獨忘了自己,她才是最該被呵護的那一個。

    表面上看來是她的兄長在照顧她,事實上是她先打理好一切,然後他們照著做,她安排了毎一個人該做的事,只有一群孩子的牛家才有今日的榮景。

    她照顧了每一個人,包括他這個受惠人。

    嘴硬心軟的小姑娘。

    “吃你的包子吧!廢話真多。”牛雙玉捉起一顆燙手的包子往他嘴裡塞,原本是捉弄他,沒想到反而害著自己。

    “燙著了?”趙冬雷口裡咬著包子,一手取過冷水往她手上一淋,降低燒灼感。

    “這麼燙你還吃得下?”她疼得眼眶泛淚。

    “我銅皮鐵骨,不怕燙。”他邊說邊一口吞了,牛雙玉只吃一顆就飽的包子,他三兩下就解決掉,還能吃下五顆大肉包。

    她一聽,噗哧一笑,燙到的地方也不覺得痛了。

    “噯!吃包子呀!你們表兄妹的感情真好,還手拉手呢!真叫人羨慕。”若不是這丫頭年紀小了點,真像濃情密意的一對。

    趙冬雷冷淡的一瞥。“她燙到手了。”

    “大人,吃餅嗎?你想淋麥芽糖還是蜂蜜?”牛雙玉若無其事的收回手,知縣大人臉上的假笑讓人看了很想抓花他。

    “這裡也有麥芽糖?”他微訝。

    “我自個兒做的,甜了點,大人別嫌棄。”她分別用蜂蜜和麥芽糖抹了兩片煎餅,放在碟子裡往前一送。

    “不嫌棄、不嫌棄,上次聽了你的建議,市集儺販的糾紛少了不少,說起來本官才該感謝你。”他省事多了,不過衙役的抱怨卻多了,因為沒有爭執他們就撈不到油水呀!

    因為鄭家三兄弟的惡霸行為,牛雙玉便提議說,為了方便管理,為何不將攤販位置編上號碼,下一次趕集還要在原地擺攤的可以預付儺費或長期租用,已有人定下的位置就掛上紅木牌,其他人看見就不得強佔。

    這樣便不會有人為搶一個好位置而大打出手,衙役收了攤費也方便分辨誰是誰非,誰敢無理取鬧先打十板子。

    此法實行之後,果然爭位的紛亂減少了許多,大家也發現先繳攤費的好處,有些好地點立即被長期包了下來。

    “隨口兩句不用掛在心上,要不是被嚇著了,我也想不到先繳攤費的辦法。”起碼先霸住了,後來者只好摸摸鼻子放棄。

    段青瓦呵呵笑著搓搓光滑下巴。“鄭家三兄弟的六十兩給了你沒,沒給再跟本官知會一聲。”

    “給了,給了,有勞大人費心。”她拿出四十兩買了村裡五畝荒地,請人墾了荒也施了地肥,等凍了一冬後,明年雪一化地就肥了,她想先育苗,插秧,改變以往的播種法,看能不能提前收割,弄出二季稻。

    “別叫我大人,本官是微服出巡,不想被人認出。”他故意壓低聲音,好似提防隔牆有耳。

    聞言,趙冬雷和牛雙玉的臉上都出現非常奇妙的神色,如今清江縣有誰不認識段青瓦這位元知縣大人,他雖未著官服,身後卻帶了兩名配刀的衙役,開口閉口本官的……

    掩耳盜鈴不知他聽過沒?

          ※    ※    ※    ※    ※

    “大人,你一身正氣哪掩蓋得住,無論走到哪裡都是光華外溢,即便未著官服也有著懾壓百姓的威儀,只會讓人覺得你更親民。”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身為地方官的段青瓦聽得很樂,也不白吃人家的,扔下一錠銀錠子做為賞賜。

    “對了,正月十五本官要辦個百花會,你們也來玩吧!本官在會賓樓給你們留個位置。”這對“表”兄妹挺有趣的。

    “十五元宵嘛!我們正好去賣香包……”滿腦子鑽進錢眼裡的牛雙玉忽地脫口而出,她想的永遠跟人不一樣。

    “雙玉表妹,那天我帶你去逛燈會。”特意強調的趙冬雷大手罩在她腦袋瓜子上面,不讓她顯俗了。

    看到兩人錯愕的神色,自知失言的牛雙玉俏皮的一吐舌頭,捉下趙冬雷的手往一旁甩去,怪他手重,把她壓得長不高。

    “對了,趙兄弟,本官先前不是說過有位和你同名同姓的天威將軍,前兒個家裡頭來信了,他在京裡,只是他的主子逍遙王下落不明,他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四處尋找。”他意味不明的說著,嘴邊浮著一抹令人不快的淺笑。

    好像一切了然於心的樣子。

    “與我何干?”難道要他幫著找人?

    段青瓦咧嘴笑得更歡。“本官有幸遠遠瞧過一回他在馬上的英姿,王爺與你有幾分神似呢,都是少年英雄……”

    逍遙王越君翎是本朝的異數,他是當今皇上最小的弟弟,兩人相差近四十歲,是先帝生前最喜歡的皇子,由前皇后的侄女僖貴妃所生,先帝疼愛有加,一度想加封他為太子。

    此舉嚇壞了僖貴妃,跪地嚴辭,先帝才打消這荒唐念頭,可又在越君翎三歲不到便封了“逍遙王”封號,封地景陽三城。

    先帝可說是史上在位最久的帝王,二十歲登位,七十九歲駕崩,當了五十九年的皇帝,其中兒子為了爭位不知死了多少個,連皇后也換了五位,因為比他早死。

    不過他也很會生,一共有三十七位皇子,二十五位公主,活下來到成年的約有十六子,八位公主。

    但在現在皇上血洗下,還能活著的兄弟屈指可數,他以鐵腕政策威懾了他們,各賜一處不太豐饒的封地將其趕出京城,未經傳召不得私自回京,違令者斬。

    可是先帝逝世時,越君翎才七歲,他的封地是本朝最富裕的一塊,每年的稅收占國庫一半,即使是皇上也眼紅不已,因此他找了個逍遙王尚且年幼的理由將人留京,並派人代為管理景陽三城。

    七歲時能稱年幼,那十七歲呢?還能扣著人家的封地不給?封地是先帝禦賜,只要越君翎不謀逆,誰也不能強行收回,屬於他的銀錢也得悉數歸還,不得徵用。

    僖貴妃芳華正茂,三十多歲的女人仍豔麗如二十歲女子,膚色白細,欺霜勝雪,貌美如花,宛若瑤池仙子下凡,早年有本朝第一美女之稱,令不少男子傾慕其美色。

    當今皇上也是其中之一,也最為沉迷,他不只一次請求先帝賜婚,但當時有太多皇子求娶,為免不公,年過半百的先帝乾脆自己納了,一樹梨花壓海棠,把愛慕僖貴妃的皇子們氣到半仰,背地罵他老不休,好色成性。

    當初的僖貴妃如今還是僖貴妃,皇上不顧眾議的依舊將人留在自己後宮,儘管禦史們不斷以死諫言,父死子承的一代妖妃一人事二夫,同為父子寵妃。

    為此,已上了年紀的皇上和越君翎臉紅脖子粗的爭執了幾次,皇上不退讓,執意留下所愛,越君翎不願其母受辱,固執的要求接僖貴妃回京城的逍遙王府奉養。

    兩人鬧得不歡而散,幾乎快撕破臉。

    而後皇上覺得未經事的越君翎太不懂事了,決定賜婚相爺之女南清音為逍遙王正妃,看他成親後會不會體諒自個兒當年求之不得的苦。

    可就在賜婚前夕,越君翎不見了。

    所有人都以為他拒絕賜婚而逃了,因此覺得顏面無光的相府還閉門謝客半個月之久,相府千金自覺名聲受損而懸樑兩次,對外宣稱蒲柳之姿,不敢高攀,此事才不了了之。

    但是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仍未有越君翎半絲蹤影,幕僚和家將們才驚覺王爺出事了,全府出動搜尋。

    再為貴妃的僖貴妃又為皇上生下一子一女,得知長子失蹤後她心急如焚,日日以淚洗面,把皇上心疼的下令全力尋人,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否則提頭來見。

    一個逍遙王搞得人心惶惶,朝廷動盪不安,連皇上也無心上朝,只想守著他梨花帶淚的愛妃。

    總之,此時京城已經亂成一鍋粥了,皇上還因此貼了皇榜召告天下,只要逍遙王回京,他的婚事自理,不再賜婚,要不要回封地由他自行決定,即日起接管景陽三城。

    但遠在天邊的清江縣絲毫不受干擾,仍舊維持原有的步調。

    回到了牛家,牛雙玉忍不住問:“為什麼不能賣香包,我一天能做十來個,從除夕開始一直做到正月十四,你曉得會有多少入帳嗎?”成本不到三文的香包賣上五文,甚至六、七文都有人買,她為何不做,翻倍的好生意啊。

    “人太多。”面色如水的趙冬雷說不出怕她太累的話,從收了秋麥後她就忙著賺錢,一刻不停歇,原本還有些肉的面頰都消痩了,臉色不若先前紅潤,出現體衰的病兆。

    “人多才好,香包賣得快。”人潮等於錢潮,越多越好,有什麼比蜂擁而至的人潮更為賺錢?

    牛雙玉的想法並不複雜,她單純的想著先拼過免糧稅、低地價的三年,替家裡多賺一些錢、多買幾畝土地,等到三年福澤一過,他們家也安定下來了,可以朝小康發展。

    所以她有些急躁了,擔心機會不等人,不趁這時候下手買地更待何時,等地價調回原價時得多付近一倍的價錢才能買到,身為有規劃的聰明人豈能錯過時機,自是趁此時竭盡所能的屯地。

    牛雙玉的出發點是好的,但她忽略了自個兒的身子負荷不了,長期的勞累使她的雙頰黯沉,失去光澤,人也從弱不禁風變成骨瘦如柴。

    “人多事多,人擠人容易出事,你忘了上一回到觀音寺為你大哥、二哥求平安符時,那個企圖迷暈你,打算帶走你的婦人?”莫非他及時發現異樣揭穿那婦人,她早中招了。

    聞言,她臉上一訕。“那是意外……”

    “意外往往發生在你沒防備的當頭,凡事沒有絕對。”別人想什麼無法預料,防人之心不可無。

    “我又不是美人,擄了我也賣不到好價錢。”搞不好要倒貼,她要用的藥也不少,光是藥費也叫人頭痛吧。

    牛雙玉近年來的藥用得少了,大多是固元護氣的補品,少發作的她便以為身子好得差不多了,能像當學生時那樣的上山下海,扛磚頭、拌泥、做土質測驗,再遠、再高的地方也去得了,豈料這是在透支自己的身體而猶不自知,賺錢的喜悅讓她毫不在意那一點點的不適,心想睡一覺起來就好了。

    偏偏所有人都察覺她的不對勁,唯獨她樂在其中,不敢對她太嚴苛的牛家兄弟只好找來趙冬雷,讓他在一旁多提點她兩句,銀子是賺不完的,不用急於一時,千金散去還複來。

    趙冬雷因她這句“不是美人”而頓了一下,以指挑起她下顎。“是不美,但眉眼間有股令人想再看一眼的清韻。”

    他沒說的是,她最大的優點在於有雙會勾人的雙眼,不是有心的勾引,而是無意的撩撥,笑眸中的慧黠像水波蕩漾的漣漪,輕輕地,一波又一波,勾動人心。

    她一聽,突地掩嘴。“難得聽你這根木頭贊我一回,我來年一定會大發特發。”

    “不用來年,我現在就讓你發。”他將手放在她頭上,五指捉呀捉的捉亂她好不容易梳好的雙丫髻。

    發瘋。

    “啊!不要弄我,趙冬雷,把你的手拿開,我要用燒紅的炭火燙你……”牛雙玉尖叫著想逃開他的魔手。

    “別光說不練,讓我看看你的本事。”單手一撈的趙冬雷輕而易舉的箝制住她柳條兒細的雙腕,將人壓在灶台邊。

    當牛家兄弟來灶房喊兩人吃飯時,看到的便是這副雄鷹壓雲雀的驚悚畫面,三個人同時睜大眼,驚愕不已,兩位年長的哥哥更有如被雷劈到頭頂,從頭到腳僵直得動不了。

    “你們在幹什麼?”比較單純的牛豐玉率先打破僵局。

    察覺自己的姿勢不對的兩人倏地分開,異口同聲的說:“玩。”

    好奇心重的孩子更納悶了。“在灶台旁有什麼好玩的,灶口的火星飛濺出來燙到了可不好玩。”

    他被燙過幾回,很疼。

    “……”趙冬雷不知道該說什麼,直接無視。

    “誰像你不小心愛玩火,火渣子才不燙我呢!來,幫我把富貴魚端出去,長生菜煮好了就能開飯。”眼神飄忽的牛雙玉笑著揉揉弟弟的頭,臉頰、耳朵皆有一抹殘紅。

    一年過去了,今天是一年最後的年尾,過了子時便是新的一年,牛家人也一塊兒圍爐。

    一隻底下燒著紅炭的銅爐擺在圓桌子的正中央,爐上架著鍋子,鍋子裡是自家醃的酸白菜,擺上豬肉、四色丸子、一大把野蒜和各種的配菜,一大鍋湯正熱滾滾的冒著白煙。

    九道大菜圍著鍋子一共十道,取十全十美之意,有雞鴨魚肉,有涼拌,有快炒,還有燜上一天的鹵蹄膀,菜色之豐富勝過以往,不管吃不吃得完都得豐盛,晚點還有餃子可吃。

    “咱們家剛泡的黃蜂酒還不能喝,所以買了酒性沒那麼烈的杏花酒,未成年……呃,咱們都還小不能多飲,一人最多一杯,誰偷喝就罰洗碗。”牛雙玉為每人倒一杯酒。

    未成年不得飮酒這句話她是記住了,可是辦不到,在這麼熱鬧的年節,不喝一杯酒助興好像少了年味似的,她也放開手的讓眼前的至親盡興,掃走過去一年的不開心和傷心。

    驀地,她的眼波掃過某張俊逸非凡的側臉,心口咚地一跳,好看的臉人人愛看,他又比好看更好看。

    “哼!姊姊每次都想偷懶,叫冬雷表哥幫你洗,我不怕洗碗,再來一碗。”沒喝過酒的牛豐玉醉了,膽大包天的說起醉話,還抱著酒輝子說要大醉一場,男子漢要練酒量。

    “呋!小酒鬼,咱們家缺頭牛,拿你頂上。”話剛一出,牛雙玉就想到他們家該買牛了,老和村子裡搶那十頭耕牛,他們真的搶不過,還易生事端。

    她算了算賣春聯和煎餅的銀子,買頭牛綽綽有餘,等十五過後開市了,再去買頭牛回來。

    想到手邊的錢越來越多,她就樂不可支的笑著,一雙鑲了黑玉似的水眸特別明亮,彷佛夜裡都不用點燈了,用她燦亮的雙眸照明,驅走一室的黑暗和往日的陰霾。

    會越來越好的,她想。

    “來來來,吃飽了發壓歲錢,二弟、妹妹、小豐一個,表哥你沒有,你比我大。”過年太高興的牛輝玉也說起笑話了,臉上堆滿笑的挨個發壓歲錢,一人二十個銅板。

    牛家賺的錢都由牛雙玉管著,不過她會在日常花銷上多給其他人一些零用,依其所需給十文到五十文,他們私底下幫人寫信或做事的小錢則分文不取,各自分配使用。

    只有一起幹活賺的銀子她才正大光明的收起來,那是家裡的“公費”,用來支付家中的開銷,其餘是各自的私房。

    唯一的例外是趙冬雷,因為他不姓牛,所以牛雙玉會多給他一些,畢竟他打的野味賣了不少錢。

    “我不用。”他從未收過壓歲錢,不稀罕也不在意……趙冬雷似乎想起了一些事,在看到笑鬧的牛家人後,他腦中浮現了些模糊的片段,一群人在歡樂飲酒,唯獨他一人坐在角落獨酌,四周人很多卻無一人上前攀談。

    “你不用,我給你。我娘說過,沒成親前都是孩子,都該有壓歲錢,接下來的一年才會順順利利,趙冬雷,你會一天比一天好……”牛雙玉笑嘻嘻的遞上紅包袋。

    捏著扁平的紅紙袋,眼眶發熱的趙冬雷有一絲動容,這惹人疼惜的小姑娘呀!“我沒準備……”

    他沒想過要給人壓歲錢,過年對他來說有什麼意義他不知道,但他喜歡牛家的吃吃喝喝,為一家團聚而歡喜。

    “以後再補給我,你敢不給,追殺你到天涯海角。”她佯凶的手叉腰,但面上笑得像春天的柳條兒,細細柔柔。

    “好。”他微帶哽咽。

    這顆凡事為人設想的小扁豆,他會對她很好很好的。

    “冬雷表哥,快給我瞧瞧姊姊給你包了幾枚銅板,她這人忒小氣了,去年給我的壓歲錢才給五個銅板……”他買個糖吃就沒了,到現在還想不起來吃的是什麼糖,因為吃太少了,嘗不出味道。

    “不給看。”那是他的。

    趙冬雷將捏得緊緊的紅袋子高高舉起,不讓人瞧。

    牛豐玉不滿的咕噥。“你怎麼和姊姊一樣小家子氣,看一眼又不會少塊肉,你們喔!太討人嫌了。”

    孩子氣的說法讓大家笑成一團。

    “不必看了,就一枚銅板,象徵一元複始,一切重新開始,來年博個好兆頭。”她看向趙冬雷,意思是說:瞧,我對你多好,沒忘了求我家祖宗保佑你過得更好,你可要感恩。

    趙冬雷但笑不語,深幽的墨瞳中異采輕漾。

    “嗟!才一枚銅板而已,小氣就小氣,還一元複始……”待會再回屋數數今年得了多少壓歲錢,他想買彈弓。

    子時一過,鞭炮聲齊鳴,此起彼落的迎接新年的到來。

    這時,牛輝玉端了一碗長壽麵出來,面裡有顆水煮蛋。

    “妹妹,生辰快樂。”

    “姊姊,生辰好。”

    牛家每一個孩子的生辰都是一碗母親煮的長壽麵和一顆水煮蛋,從沒間斷過,如今娘不在了,由一家之主代替。

    “今日是你生辰?!”趙冬雷面有惱色,未及時備上賀禮。

    “嗯!我是大年初一寅時出生,那時天未明,我爹原本要把我取名初玉,取其諧音,但是他覺得雙字比較吉利……”她娘常在她耳邊說著,有時還會笑著喊她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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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1:37:1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燈會走水了


    初一起早要拜年。

    初二起早走親戚。

    初三……

    一眨眼,正月都過了一半,十五元宵月正圓。

    這一天,由知縣大人發起的百花會熱熱鬧鬧的展開,不過今天賞的不是花,而是人。

    所謂的百花是由城裡人家讓女兒上臺表演才藝,琴、棋、書、畫、針黹女紅刺繡,甚至歌舞都行,由地方上的文人雅士進行評監,牡丹為冠,國色天香。,芍藥為次,技壓全場;海棠第三,嫵媚多情。

    評選出的前三名各可獲得二十兩、十兩、五兩的獎勵,及珠釵數支、綾羅綢緞兩匹,還有兩盒官制的胭脂水粉。

    花會的高潮則是由這三位容貌出色的花美人乘坐香車繞城一圈,讓全城百姓瞧見她們的花容月貌和才華,為今年的元宵節添上一點光采,月圓花好人嬌美,福地洞天喜相逢。

    只是原本一到元宵人就多,百姓趕著看花燈猜謎,適逢一年一度的百花會,那湧進城裡的人潮就更多了,密密麻麻、人山人海,一個挨一個,連落腳的地都踩不到,個子矮一點的,那更是被架在半空飛了。

    正如趙冬雷說過的話,人一多就容易出事。

    先不論人群中有沒有拐子,光是你擠過來我擠過去的就能把胖子擠出油水來,更別提立在燈市兩旁的燈樓,一整排的燈籠燃著燭油,大家擠呀擠的把支撐牌樓的支架給擠倒了,一根倒下,其他支架也跟著應聲而倒,搖晃的燈油濺了出來,瞬間整個燈籠著火,燒成一團。

    不過是轉眼間,整條街烈焰沖天,燈籠本來就是易燃物,加上又有油,還是木頭搭建的支架,火勢蔓延得相當迅速,一下子燒到兩條街外的會賓樓,火勢張狂。

    應邀而來的趙冬雷和牛雙玉正巧在會賓樓門口,兩人目睹烈火如浪濤般燒來,兇猛而洶湧,一些逃避不及的百姓被掉下來的燈籠火沫子打到,慘叫一聲變成火人。

    這一幕太駭人了,牛雙玉嬌小的身軀不自覺偎向趙冬雷,小手緊緊捉住他胸口的衣服,她很想大聲的告訴百姓,別跑了,一跑會產生風,讓身上的火燒得更旺,就地撲倒滾動火勢很快就滅了,可是她驚駭到喊不出聲音。

    趙冬雷小心的護住懷中的小人兒,不讓人衝撞到她,她那麼小一個,一撞就飛了。

    兩人極其謹慎的想避開擁擠的人潮,往安全的地帶躲避,會賓樓在風口,若一著了火肯定無處逃生。

    但是人一驚慌就會失去理智,橫衝直撞不辨方向,管他前面是誰,先推倒再說,只要能活命,誰死都無所謂。

    群眾的力量是很可怕的。

    趙冬雷已經使盡全力將懷裡人兒緊緊摟住了,但因她個矮,往下一滑,他手才空不到眨眼的時間,她就被後頭急著逃命的百姓給推開,跌在會賓樓門口的臺階上,手心擦破皮,直冒血珠子。

    “小扁豆……”趙冬雷想擠過去,但是人太多,他又被推遠了。

    “趙冬雷,你快來,我一個人會怕……”好多人,這些人都瘋了,她會被他們踩死。

    此時的牛雙玉很狼狽,她頭髮亂了,一隻鞋不知被誰踩掉了,全身髒得像掉進煤坑裡,雙手抱膝蜷縮成蝦狀,想把自己縮小再縮小,小到別人看不到,免得一腳踩到她。

    她看過世界盃足球賽暴動造成傷亡的報導,死者不是被活活打死的,而是跑動時不慎跌倒,被一個又一個的後來者踩死。

    她不想成為其中一個。

    遠遠看到即使再苦再累也沒落過淚的小姑娘居然淚盈滿眶,趙冬雷雙目發紅了,像頭野獸般一拳打倒擋在前面的人。“滾——別擋我的路!”

    他一連打倒十數人,十指間流的不知是誰的血,前方才稍微空出一點閃身而過的夾縫。

    之後又有幾人被他或摔或扔或直接擊倒,其他見狀者嚇到了,連忙從他身邊繞道而行,沒人敢靠他太近。

    “小扁豆……”摸到了,他不會再放手。

    “嗚嗚……趙冬雷,你到哪去了,不准放下我一個人……”火好大,快燒到她了,到處是火油味。

    “別怕,我在,沒人傷得了你。”趙冬雷伸出手想把她拉過來,沒想到下一瞬間她竟整個人撲了過來。

    咚!

    痛。

    沒站穩的趙冬雷被牛雙玉撲倒在地,後腦杓重重往會賓樓的石階一叩,當下一道血柱噴了出來。

    他眼前一黑,很多遺忘的記憶有如狂卷的疾風暴雨,飛快地從眼前掠過,他痛得直想暈過去。

    只是耳邊不斷傳來嗚咽的哭泣聲,一聲一聲地敲痛他的心,他很想告訴她:他沒事,可是一直湧現的記憶逼他去看、去接受,他忽然發現自己很累,不想清醒。

    過了一會兒,深潭般的陣子緩緩睜開,原有的一絲柔情被冷意取代,他伸手推開趴在他胸前的小姑娘。

    “救命恩人想要我的命儘管取去,不必用這麼激烈的手段要我命。”他坐起身,看著她哭得鼻頭發紅的小臉。

    牛雙玉抽噎著,淚眼朦矓。“我以為我把你害死了,我不是有意的,你一直叫不醒……”

    “我暈了。”他摸摸腦後,滿手的血。

    抹了抹淚,她不安的看了看他頭上的傷。“我想也是,那石階很硬,人沒死也去了半條命,你……”

    “扶我起來。”此處太危險了。

    火,還在燒著。

    牌樓底下還有在奔跑的百姓,尖叫聲、狂嘯聲、淒厲害怕的驚恐聲,以及火燒著木頭的嗶剝聲。

    雜亂的聲音不住地伴隨灼人的熱風湧至,救災的城防兵永遠慢人一步出現,燒到民房的大火已控制不住了。

    “趙冬雷,我們要往哪邊走,到處都是火……”濃煙密佈,她都看不清楚哪裡有火,哪裡可以逃生。

    趙冬雷?他眉間一蹙。“我想想……”

    是了,他借用趙冬雷那小子的名字,不想別人認出他是誰,好躲開無止境的追殺,那些人……

    那個人……

    “你們怎麼還在這,快跟我來!”這兩個傻子不知道要避一避嗎!

    “大人……”你不是該出去主持大局嗎?怎麼像只烏龜縮頭縮腳的,跟著百姓一起避災?

    “往這邊走,別跟丟了,本官可是冒著性命危險前來搭救,以後記得要回報本官呀!”段青瓦話中有話地看向被人扶住的男子,思索的目光落在仍在流血的傷口上。

    “大人,這是往會賓樓裡頭走,火一燒過來就困住了,誰也別想逃。”他是在殺人還是害人呀。

    牛雙玉覺得這位知縣大人太不靠譜了,好像百姓的死活與他並無太大干係。

    “樓裡有座小湖,小湖能通到外面的大河,我們順著河道就能出去了。”火再大也礙不著他們。

    “大人不用管外面的百姓嗎?”趙冬雷冷冷的問道。

    既然知曉有條逃生路線就該振臂一呼,幫著疏通、搶救、安置、做災後處埋,而不是一個人夾著尾巴逃走。

    “自顧不暇、自顧不暇呀!本官是家中獨苗,若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讓家裡爹娘哭死。”他一己之力能救多少人,他不會不自量力去摻一腳,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段青瓦看了一眼那座“青山”,心想他流那麼多血怎麼還不暈,這分強大的意志力著實驚人。

    “大人,你不是好官。”牛雙玉不滿的瞪人。

    他兩手一擺。“本官從未說過要當好官呀!你們打哪得來的錯誤認知,本官向你們道歉。”

    見過無恥的,但沒瞧過無恥到這麼理直氣壯的,他說出很多當官的人不敢說的話,卻也是實話,但是那漫不經心的態度讓人很火大。

    “屍位素餐。”居其位而不盡其職守。

    “是是是,本官是吃閒飯的,沒什麼雄心壯志,不過你的傷要不要上點藥,本官有上好的金瘡藥。”他還多添了一句禦賜的,表示傷藥療效奇佳,出自太醫院。

    “拿來。”話不多的趙冬雷冷睨一眼。

    “是,給。”他拿給還在嘟嘴瞪他的小姑娘,而非還傷著的男子,這兩人……很有意思。

    拿到傷藥的牛雙玉想馬上為趙冬雷上藥,但他太高了,她不容易灑到傷處,因此她懷念起現代的恨天高。

    幸好他們很快地來到後院,湖泊就在眼前,一艘帶篷的小舟劃了過來,划船的船夫相當高大,約二十來歲,舟子不大,最多容納四、五人,再多人就會翻覆。

    這時的牛雙玉也瞭解他為何不肯救人,因為救不了太多人,反而將人引進來送死,小舟來回一趟人也差不多死光了,不是被燒死便是溺死,除非水性極佳的人才遊得出去。

    她稍稍減少一些厭惡感,畢竟人家救了他們。

    上了小舟,趙冬雷往篷裡一躺,牛雙玉這才將他受傷處的頭髮撥開,撒上止血的藥粉。

    “段大人,這事你計畫得不夠周詳,元宵燈會和百花會不該放在一起舉行,人數控管方面也失了分寸。”原因在於人太多了,附近幾個村落、鄉鎮的人都來了,造成人滿為患,把與民同樂的美事變成禍害百姓。

    “是的,下官……呃,是本官的疏忽,本官原本是出自好意,誰知百姓不自愛,把一件好事搞成禍事。”他也冤呀!正看著美人兒的香車遊過會賓樓樓前,他一壺梨花白尚未飲完,外面就大嚷著失火了,把他的小心肝都給驚著了。

    “趙冬雷,他為什麼突然對你說話很恭敬,他也撞到腦袋了嗎?”牛雙玉俯在趙冬雷耳邊小聲說著。

    黑瞳眯了一下,若有所思。“你說百姓不自愛?”

    “是呀!本官讓人在城門口豎了牌子,要逛燈會,看花王、花後、花狀元的人不得推擠,不得大聲喧嘩,不得碰觸燈架,可他們哪一項做到。”分明是找死,怨得了誰。

    “強詞奪理。”有幾個百姓識字。

    “就是嘛!大人,你這是推卸責任,有誰逛市集不推擠、不大聲交談,愛東摸西摸是人的天性,你的要求太苛刻了。”一般市集都要討價還價了,更何況是讓人猜燈謎的燈會,底下的人不扯開喉嚨叫喊,臺上的人哪聽得見。

    “是這樣嗎?”他沒逛過燈會不知。

    不知者無罪。

    一時之間,小舟上沒了聲音,許是過度緊張,現在終於放鬆了,牛雙玉不自覺睡著了。“段大人,此事出自於你的無能,因此在合理的範圍內你要適度地賠償傷亡百姓,拿出你最大的誠意。”直到牛雙玉睡著,趙冬雷才又開口,目光冷厲,直射三分悠然,七分玩世不恭的段青瓦。

    “趙兄弟,本官俸祿有限呀。”意思是沒錢,他哭窮。

    他冷誚。“平遠侯府的銀子多到可以去填河,你刮刮牛毛就有了,不用自謙。”

    正在潑水玩的段青瓦一聽,差點撲通往湖裡栽下去,他一臉驚色。“王……你想起來了嗎?”

    “你想要我想起什麼?”看來段青瓦是真的認識他,而他卻故意掩藏著,究竟是何居心。

    他乾笑,神色顯得不自在。“沒有、沒有,下官……本官雖是出自平遠侯府,可錢財一物向來不經手,因此阮囊羞澀,就靠本地仕紳救濟,恐怕不能盡如人意。”

    段青瓦看了一眼靠在篷壁睡著的牛雙玉,她的一隻手還捉著趙冬雷手臂,收錢一事他毫不避諱,認為這事理所當然,當官的不收點孝敬活得了嗎?他不過順應潮流。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他記得他是玄武十九年的狀元,進了翰林院,是最被看好的首輔繼任人選。

    “你不知道京城這些年亂得很嗎?我們平遠侯府誰也不幫,中立派,在祖父的安排下,大多的子弟都外任了。”人不在京中就不會受到牽連,也不會有人打著同舟共濟的念頭要錢。

    段青瓦是平遠侯府的大房嫡長孫,那房就他一名嫡子,餘下三名庶子,他爹擔心那些不安分的人藉故成群結黨,因此二話不說同意祖父的做法,一放就是幾百裡外的北邊小縣,快馬來回也要半個月之久。

    但他不怨,家裡長輩也是為了要保全他,奪嫡這種事動輒抄家滅族,他走遠一點好保存段家血脈,若有哪個不肖子弟被兜了進去,風聲傳到清江縣他也早就走了,不等京裡來人拘提,一窩給端了。

    聞言,趙冬雷靜默了一會。“這世上沒有所謂的中立,不選邊站有時死得更快。”

    因為平遠侯府有錢,兩座玉礦、一座銅山、田地上萬頃,所娶的媳婦個個大有來頭,十裡紅妝,他們擁有別人最想要的東西——

    銀子。

    “難道你想……”他心頭微驚。

    “勿做猜測,我還沒有造反的本事。”只是皇上活太長了,該讓位給底下的人,免得每一位繼任者都野心勃勃。

    皇上即位時已經四十多,他的兒子們多數也成年,因此他總是擔心他們覬覦他的帝位、想著怎麼弄死他,所以他先一步壓制他們,不給實權,只以虛位吊著。

    但是他年歲漸長,開始感覺到體力不如從前,長命百歲是每一個當皇帝的希望,他也怕死,看到正值壯年的兒子們會心生不滿,認為他們不安好心,在他面前炫耀自個兒年輕力壯。

    “咦?誰要造反……”打了個盹的牛雙玉因拉閘的聲音而被吵醒,她揉揉眼睛,看著篷舟劃出小湖,進入外面的水道,仿門的拉閘在小舟通過後又放下。

    “沒事,你再眯一會,等到了河面我再喊你。”趙冬雷伸出的手停頓了一下,而後摸上她淩亂的髮絲輕撫著。

    “不了,再睡下去就不想醒了,睡睡醒醒明兒一早會頭痛。”她的睡眠一向一覺到天明,若是中途醒來,睡比不睡更累,全身筋骨好像移位似的,拉都拉不直。

    “不然看看月吧,今晚的月兒又大又圓。”下一次再一塊賞月不知是何時,少了他在身旁,她能依舊如故嗎?

    本是無相干的兩個人,卻意外有了交集,她會怨他吧?是他的到來打亂她平靜的田莊生活,他想她會罵上幾句然後將他徹底遺忘,這小姑娘很現實的,從不為不值得的事或人停留,她總是往前看。

    “十五的月的確很圓,可是好冷喔!誰會在這種鬼天氣出外賞月,那人肯定有病。”牛雙玉搓了搓發寒的手臂,正月的天兒尚未回暖,河面上還有些浮冰呢。

    肯定有病的段青瓦打了個噴嚏,以指揉揉發癢的鼻頭,他在京城的時候就常幹這種事,和三五好友上山踏青、寺廟裡說禪、荷花池裡采藕、舉杯與明月共飲,一抒詩性。

    趙冬雷輕笑著抬手。“過來。”

    “可是你的傷……”她擔憂地望著他已止血的傷處。

    “不打緊,上次次那麼重的傷都熬過了,腦袋破個洞,小事一件。”他說得不痛不癢,不以為然。

    “頭都破了還小事一件,要是細菌感染……呃,我是說髒東西跑進去腦裡,你想哭都來不及。”腦部構造十分細緻,即使現代醫學也無法完全解析。

          ※    ※    ※    ※    ※

    “雙玉。”他忽然喊她的名字。

    “嗯?”他表情有古怪。

    “沒什麼,只是沒喊過你,想喊喊看。”雙玉很好聽,玉要成雙才有福澤。

    “趙冬雷,你是不是瞞了我什麼?”她覺得他怪怪的,今兒個話特別多,而且是他平日不會說的話。

    “以你的聰慧,有什麼能瞞得住你。”她不像一般姑娘家,敏銳度之高,把她往軍營一放,說不定還能帶兵打仗。

    說的也是,她庸人自擾了。“大人,麻煩把小舟劃到岸邊,我們走回去就好,你還得回去處理城裡大火。”

    “他的傷不用看大夫嗎?”傷著了可不得了。

    “我們村子裡有大夫,醫術還算不錯。”大夫便是路上給趙冬雷治傷的那一位,為人孤僻又不講理,但因傷口縫合一事反而與牛家走得很近。

    “那好,小心走,夜路多險。”段青瓦那一句“夜路多險”是說給另一個人聽,暗示他將來要走的路不好走。

    “好。”

    看似牛雙玉挽著受傷的趙冬雷,事實上是趙冬雷趁為數不多的機會握住她的手,他頭一回有捨不得放開的牽掛,想把她帶走,讓她不用為銀子煩心,坐享富貴。

    但他不能,他要做的事太危險了,一不小心身敗名裂,萬劫不復,身邊的人都得跟著他陪葬。

    放手不是為了別離,而是等待下一次的重逢。

    “公子,他真的是逍……”撐篙的船夫一抬頭,目露精銳眸光,兩邊顴骨高高突出。“噓!莫言,我們什麼也不知道,也不曉得他是誰,諸事莫管,家中長輩只想我活下去,若京中十年內有變,大局底定,我們還是能回京的。”他寧可共死,不願獨生,偏偏家裡人不成全。

    還是隨波逐流吧。

    “是的,公子。”船夫手上的長篙一撐,小舟緩緩飄向河心,猶如一片落葉。

    “唉,城裡的那場火還真是傷神,不知燒完了沒,我這大人頭要疼了。”怎麼就不能風平浪靜呢。

    一輪明月高掛天際,點點繁星相伴。

    風起時,微涼。

    段青瓦望著不語的月娘,苦笑想起哭著送走他的親娘,何年何月何日何時才能再聚首。心,有點痛了。

    夜了,蟲鳴蛙叫,時日到了陽春三月。

    草長鶯飛,春暖花開,到了繁殖的季節。

    牛家的小山豬長大了,又生了一窩小山豬,豬圈不夠用又增蓋了一間,原本幾隻兔子經過幾次的繁殖已有數十隻,山雞和家雞已經沒兩樣,全混在一起養,三代小雞孵化了。

    牛家多了三畝田,十畝水田都插上秧,人家田裡的水稻才冒出一點芽,他們已經油綠綠一片,有小腿高了。

    耕牛哞哞叫,平添幾許農村趣味。

    但是白日的熱鬧到了夜裡全都沉寂了,小山豬窩在母豬肚皮旁,呼嚕呼嚕的打呼,雞和兔子縮著脖子睡在自己巢裡,就連新來的牛哥哥也躺在稻草上,雙眼閉合。

    在大家都睡著的時候,一道掠空而過的黑影踩在屋瓦上,月光照亮他的一舉一動,無所遁形,幾乎無人發現他的存在,除了……

    “進來。”

    聽到熟悉的清冷嗓音,一身黑衣的男人感動得快要落下淚。

    “是。”

    黑影由一扇半開的窗鑽進,一見站在簡陋床邊的男子,雙膝立即落地,重重三叩首。

    “不怪你,你盡力了。”別人的有心算計怎麼也逃不過,他也沒料到那人真想殺他,還縱容他人對他下手。

    “主子,屬下無能,讓你受罪了。”黑衣人的額頭流下兩行鮮血,眼中滿是自責。

    “你們找了很久吧。”是他自己大意中了人家的圈套,最後跳水逃生,以求一線生機。“是的,主子,我們從滄瀾江一帶往下找了七百里,又遍尋附近的山區、民房、鄉間小徑,就怕你被誰救了,一時傷重無法動彈才遲遲未現身。”他們不放棄一絲可能性,搜尋每一個角落。

    “我本來差點就成了一具屍體。”如果不是那愛屯糧的小姑娘,他早就生蛆長蟲,白骨外露了。

    黑衣人渾身一凜。“不會的,主子鴻福齊天,有神佛護體,山魈邪魔不敢近身,你會壽比老仙翁。”

    “玄風,你辛苦了。”看他都痩了。

    一句你瘦了,暗衛首領伍玄風頓時感到肩上的重擔變輕了。“不辛苦,這是屬下應該做的。”

    “京城那邊的情況如何?”很多事他必須重新安排,不該留的人就送他們一程,一旦叛主就不用心軟,冷冽的黑陣中閃過一絲厲色。

    “誠主和周王仍鬥得厲害,陳郡王暗扯後腿,七皇子、九皇子隔岸觀火,伺機而動。”其他皇室宗親仍在觀察中。

    誠王是皇后嫡出,昔日為三皇子,是最有可能立儲的一個,今年三十六歲了;周王乃淑妃之子,已有三十二,為五皇子;陳郡王二十八歲,排行第六,儀婕妤所出。

    大皇子早亡,不到二十歲,二皇子在封王前無故暴斃,凡是年過二十五的皇子,當今皇上都會親自下旨賜封,而餘下的皇子則未及弱冠,或是生母地位太低,故而以皇子稱之,未封王賜地。

    皇上已五十有八,快六十了,在本朝已是高夀,雖然不能與先帝相提並論,可他龍體康泰,誰知道還會活多久。

    然而希望他長壽的人並不多,包括他的妻子和兒子都在等,等他何時賓天,空出皇位。其中鬥到眾所皆知的便是老三誠王和老五周王,他們一是嫡子,一是母妃的娘家勢力大,淑妃出身武將世家,她的叔伯兄弟手中都有兵,若要爭起來不一定落敗。

    而陳郡王是個揀漏的,哪裡有好處就往哪裡鑽營,他不見得對皇位有興趣,但爭爭看也吃虧不到哪去,機會均等。

    七皇子為人陰險,善在背後放冷箭;九皇子狡猾,喜歡從中掮動,攬渾清水,讓人冷不防吃上暗虧。

    皇位只有一個,個個眼紅得很,各憑本事爭奪,但是逍遙王越君翎的存在令此事困難重重,因為據說他手中握有先帝的遺旨,當玄武帝,也就是當今皇上駕崩後,他將會是下一任皇位繼承人。

    所以非除不可。

    “老十呢?”十皇子和他走得最近,有謀略,但不夠心狠,沒有爭嫡的野心,生母賢妃和他一樣容易心軟。

    “他不相信你死了,跟著趙將軍跋山涉水的找你,一有你生還的消息傳來,他們都迫不及待地想來見你,但你說過不要打草驚蛇,他們才忍著按兵不動等你回京。”尤其是趙將軍,他聽聞將軍未死時哭得震耳欲聾,府中之人紛紛走避。

    “這老十呀,太直性了,也不怕觸犯了他父皇。”皇上一向不喜他的皇子與他這個小皇叔過從甚密,總認為他們會密謀害他。

    伍玄風失笑。“主子,十皇子還比你大兩歲,你一副“老人家”的口吻好嗎?”

    “論輩不論歲,他再大也得喊我一聲皇叔。”誠王、周王的孩子也沒比他小幾歲,見面還是得喊皇叔公。

    “是,屬下僭越了。”皇上和主子的年歲差距甚大,說是兄弟,卻似祖孫,主子比皇上更肖似先帝。

    趙冬雷……不,應該是越君翎,伍玄風口中的趙將軍才是真正的趙冬雷,如今面色冷肅的男子,正是人人為之忌憚的逍遙王越君翎。“玄風,我要你帶的東西帶來了嗎?”

    “是的,主子,帶來了。”伍玄風從懷中取來小葉紫檀木扁盒,盒上雕刻著無人識得的古文字。

    眼神略沉的越君翎以指輕撫盒面細紋,似是懷念,又似不舍。“我去去就來,一會兒啟程回京。”

    “是。”

    伍玄風不問主子要做什麼,他只是靜靜的等著。

    風,飄送著淡淡花香,靠近門口的圍牆邊栽了一棵玉蘭樹,每當夜深人靜時,總是幽然吐出芬芳。

    出了屋子的越君翎有些遲疑,他在牛雙玉屋前徘徊了一會兒,而後輕輕推開她的房門,就著月光走到她床前。

    床上的人兒依舊小小的,眉眼間卻有些長開了,長而微卷的睫羽黑亮亮的,許是未睡熟吧,一顫一顫地宛如蜻蜓翅膀,短暫的停歇是為了振翅高飛,在原野裡,在蘆葦上,在江邊水面。

    小扁豆,我要走了,你可知曉?

    你說不要道別,最好不辭而別,你討厭矯情的送別。

    但是愛逞強的小姑娘呀!我知道你心裡是捨不得的,你怕會當場哭出來,而你不想讓人看見,所以我不為難你,決定走得靜悄悄。

    不過,小扁豆,你真的很扁,多吃點吧,希望有一天再相見時,你會變成我所不認識的大姑娘。

    越君翎的嘴角上揚,看似在笑,眼底卻有濃濃的離愁和難舍,他伸手撫弄散在枕畔的柔軟青絲,心口微微抽痛著。

    今日一別,他還能再見到她嗎?

    他自己也不敢肯定。

    悄然地放下手上的小葉紫檀木扁盒,循著原路退出,再為她帶上門。

    這是他自己選的路,他沒有退路。

    抬頭望月,月兒被烏雲遮蔽了一半,像他此時的心情——

    陰鬱。

    “走吧。”不能回頭,即使他再留戀牛家的溫暖,他們給了他一個家,給了他真正的親人,以及……

    教他懂得愛人。

    “是的,王爺。”伍玄風改口。

    牛頭村的村口多了兩匹豐神俊逸的大馬,兩名身形昂然的男子上了馬,一踢馬腹,策馬長奔。

    他們一動,身後二十騎隨後跟上,相護在側。

    月隱隱,星稀落,東邊魚肚白。

    一如往常,牛頭村的寧靜結束在第一道炊煙升起後,早起的老農巡田去,孩子們鬧著要吃飯,大姑娘、小媳婦相偕到溪邊洗衣服,充滿人氣的笑聲流瀉空中。

    唯獨牛家小院靜得離奇。

    “姊、姊,你有沒有看到冬雷表哥,我一早起來就找不到他,他說他要做一副和他一樣百步穿楊的弓箭給我。”害他期待老半天,結果什麼也沒有。

    屋外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屋裡,映著牛雙玉有點過白的小臉,她一言不發的坐著,目光無神地盯著桌上的小葉紫檀木扁盒,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也看不出她在做什麼。

    就這樣面無表情,好像沒聽見別人的說話聲。

    “姊,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好歹回我一句。”姊姊的表情有點怪,感覺好像快哭了。

    “小豐,你餓了吧,姊姊珞個餅給你吃。”牛雙玉失魂落魄的起身,語氣沒有高低起伏,慢步走向灶房。

    牛豐玉摸摸扁平的肚皮。“姊姊不說我還真忘了這件事,是餓了,你多烙幾塊餅,一會兒我拿給二哥和冬雷表哥吃,你多加點小蔥,他們可愛吃了。”

    牛家老大前兩天就前往縣城,準備這次的應試,他和人合租一個小院子,打算等揭榜後再回村。

    因此牛家小院只剩牛雙玉、牛鴻玉、牛豐玉三人。

    “誰是冬雷表哥,我們家有這個人嗎?”她直接將人給否定,臉上沒有半絲情緒或喜樂。

    牛豐玉當她在開玩笑,拾起灶台旁的黃瓜就口一咬。“姊,冬雷表哥又叫你小扁豆哦,你惱他說話太實在。”

    一說完,他自以為風趣的哈哈大笑。

    “沒有這個人,誰是冬雷表哥。”她加水揉面,將切碎的小蔥揉進面裡,打了顆蛋將麵糊揉句。

    看她只做了三個人的分量,牛豐玉突然感覺不對勁,吃了一半的黃瓜也不嚼了。“二哥、二哥,你快來,姊姊好像出事了,你趕快來瞧瞧……”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牛鴻玉一臉緊張地跑來,腦門上還有汗。

    “你看姊姊,她居然說家裡沒有冬雷表哥耶。”這不是太奇怪了嗎?他們昨兒個還一起吃飯,吃炒栗子當零嘴呢。

    咦?的確沒看見冬雷表哥,難道他一早上山打獵了?“妹妹,冬雷表哥說話是直接了些,但看在他沒惡意的分上,你不要太計較,凡事多忍讓,都是一家人……”

    “沒有冬雷表哥,他走了。”牛雙玉啪地將餅甩在鍋底,兩邊煎黃,盛盤,再啪地甩一塊,壓扁……

    牛鴻玉一怔。“他走了是什麼意思?”

    “沒有趙冬雷,他想起自己是誰,走了。”就這麼簡單。

    “啊!”原來如此。

    珞完三張餅後,牛雙玉又切了韭黃,打了蛋做了蛋花湯,她拿起一張烙餅往外走。“我出去走走。”

    看著妹妹若無其事的出門,越想越不放心的牛鴻玉悄悄跟在她後頭,看她一個人走向無人的溪邊,挑了塊大石頭坐下,默默撕著烙餅往嘴裡塞,小嘴一動一動的嚼著。

    見她吃了東西,他才安心的往回走。

    走到一半,他忽然聽見細細的抽泣聲,回頭一看,妹妹臉上已爬滿淚水,她一邊哭,一邊吃著珞餅。

    頓時,他心裡好難受,眼眶也跟著泛紅。

    冬雷表哥本來就不姓牛,他只是失憶了,暫時忘記了自己是誰,等有一天想起來,自是要回家去。

    妹妹別難過,哥哥陪著你,別哭喔……

    溪邊的風有點冷,但冷不過人心,吃完烙餅的牛雙玉以手背抹淚,站起身準備回家,回頭就看見自家二哥。

    “二哥,回家吧。”她牽起兄長的手。

    “好,回家。”他笑了,但心底卻沉得有如千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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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1 01:37:3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當家地主婆


    兩年後。

    綠芽綴枝,冰消春融。

    翠綠色的小鳥躍上枝頭,琢食剛冒出頭的嫩綠,三、五成群像在交談似的,嘰嘰喳喳的擾人好眠。

    牛頭村的早春一如往昔,有點冷,叫人想躲在暖被窩不肯起床。

    自從牛家小姑娘試著用先育苗再插秧的方式植稻,意外帶動牛頭村的榮景,這兒是稻米一年兩熟的先驅地,連帶著附近村落也群起仿效,紛紛到牛頭村取經學育苗的方式,春分、夏末能種兩季稻子,讓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人能多收點糧食。

    最後整個清江縣都曉得稻子能一年兩熟,那水田裡可熱鬧了,不時聽到吆喝聲,老牛踩著水耕田而過。

    只想混日子的知縣大人段青瓦在政事上毫無建樹,原本評監是個“劣”的官員,沒想到因為此事而獲得上頭嘉獎,連著兩年送進京城的考績竟是優,叫人始料未及。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他自嘲是撞大運了,走到哪裡都能拾到金子,明明是來躲災的,卻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到頭。

    不過他也頗為得意自己的好運,人在家中坐,福氣送上門,若多幾個像牛雙玉這樣的福星,他作夢都會笑醒。

    “姑娘、姑娘,該起了,你今兒個還要見南方的藥材商,不能再耽擱了……”

    “別吵,再讓我睡一會,我好困……”這些人是怎麼回事,她才是主子,她說了算。

    “姑娘,不能再睡了,你真的要遲了,快些起身,奴婢給你準備好衣服了。”年約十三、四歲的綠衫女子唰地拉開碎花簾子,讓窗外的陽光透了進來,照在一張雪豔嬌柔的美麗容顏上。

    “喜妞,你是我前世仇人嗎?今世特意來報仇,我到底欠了你多少債,你非來折騰我不可。”雲絲披散宛若黑色絲綢的女子忽地坐起身,臉色不佳的咬牙切齒。

    一臉無辜的喜妞有幾分憨直的喜氣,將擰乾的棉巾子送到自家姑娘面前淨臉。“姑娘,淨面。”

    喜妞姓陳,她和她爹陳大壯,以及和東家同姓的娘——牛氏,兩個兄弟陳洛西、陳洛東,一起被前東家發賣出來,正想挑人幹點灶頭活的牛雙玉一瞧見牛氏便覺得是自家人,二話不說的買下她。

    可是人家拖兒帶女的,還有一個眼巴巴瞅著她看的丈夫,一咬牙,她一家子全買了。

    可她的一時之舉是買對了,這幾個人都太好用了,連她大哥、二哥都大歎物超所值,她挑得太好了。

    牛氏本來就是在廚房幹活的人,做了一手好菜,江浙菜、四川菜、閩菜都十分拿手,讓主家的膳食躍進不只一個層級,牛家幾個孩子都被養得油光滿面,身子骨壯實了不少,個個高姚結實。

    尤其是牛雙玉的變化更明顯了,這兩年她像田裡的野草似的拼命抽高,柳腰兒纖細,胸前鼓脹,活脫脫是娉婷的大姑娘,眉眼帶笑地像朵正要綻放的棗花,細白柔美。

    陳大壯是牛家的門房和車夫,牛家除了多輛牛車外,現在還有馬車了,也不知段縣令打哪弄來退役的戰馬,說送就送的大手筆,讓人怪不好意思的,有了馬只好弄輛車架子了。

    而陳家兩兄弟則成了牛家兄弟的小廝,跟在身邊幫著做些雜事,伺候他倆的飲食起居。

    忘了一提,當年院試牛輝玉中了,他已是一名秀才,不論朝廷有沒有免稅三年,掛在他名下的田地都不用再繳稅了,牛家賣糧的銀子全歸他們自家的,這讓牛雙玉喜得大喊讀書真好。

    而後牛輝玉在村頭買下一間年久失修的屋子,重新修砌整理後弄成私塾,並開始對外招學生。

    原本他依妹妹的想法只想招二十名學生就好,誰知光是村子裡就送來快三十名孩子,再加上親戚家的小孩,足足有四十人,他一看大家都很有上進心,所以都收了。

    一年束修一兩,不供午膳,但可以代蒸學生帶來的飯盒或乾糧,六日一休,農忙時不上課。

    後來再有人送孩子來他就拒絕了,因為力有未逮,教學生也是件吃力的事,沒把學生教好是誤人子弟。

    而牛鴻玉資質不錯,進了鄰縣的鳳陽學院,今年十六歲的他打算下場試試看能不能也考個秀才日後回家幫兄長的忙,多招點學生,兄弟倆一起當夫子教學生。

    至於牛豐玉是個皮猴,整天在田裡瞎玩,他跟著姊姊學算術與看帳,以及和外面的生意人打交道,打算大一點接手家裡的油坊和藥材買賣,他不想姊姊太辛苦,為了他們三兄弟常累得半夜不睡,在燈下核帳。

    “姑娘,你不要再嘮叨了,一會兒遲了又要怪奴婢沒提醒你,奴婢也想姑娘你多睡一會兒呀,瞧你眼眶下方又浮青了。”她太忙了,忙得廢寢忘食,往往天快亮才睡。

    “真的,我有黑眼圈兒?”最怕變醜的牛雙玉趕緊下床,對著妝臺上那面西洋鏡直瞧。

    西洋來的東西不易取得,這面鏡子是她硬從義兄段青瓦手里弄來的,當初她不敢高攀這位縣官,偏不知他哪根筋搭錯線了非要認她為義妹,把人搞得啼笑皆非。

    不過也因為有知縣大人當靠山,牛家人兩年來做什麼事都一帆風順,沒人敢小覷他們,見兄妹幾人年幼就想欺負,占他們的便宜,段青瓦這座靠山還挺好用的。

    “姑娘,奴婢給你梳頭。”喜妞拿起一柄青玉梳子,輕梳著主子細軟烏黑的髮絲,這些年養得好,牛雙玉的頭發黑得發亮,像是能照人一般,光采奪目,叫人移不開眼睛,只想往上一撫,看是真發還是絲線。

    “哎呀!真有淡淡的青紫,去請牛氏弄兩顆水煮蛋來滾滾,不能讓人瞧見我的醜模樣。”女人可以不吃飯,但不能貌若無鹽,這年頭還是要靠長相,美人才吃香。

    “姑娘,上點薄粉遮遮就瞧不見了,用煮熟的雞蛋多浪費。”喜妞是被餓過的,在未遇到新東家前,人牙販子根本不給他們吃飽,一天就一顆幹硬的饅頭,把她饞得連樹上未熟的青果子也摘下來吃。

    牛雙玉一聽,纖纖蔥指往她額頭一點。“你家姑娘是天生麗質,怎能讓庸脂俗粉汙了顏色,喜妞呀!你有沒有點眼色,主子的話就是天王老子的命令,你只要聽著就好,別頂嘴。”

    “是的,姑娘。”少說話,多做事,她娘說的。

    只是她心中有很大的疑惑,不愛上妝的姑娘為何梳粧檯上一大堆瓶瓶罐罐,其中不乏胭脂水粉,她不用那買來幹什麼,難道每天瞧著就能姿容紅潤,不抹上臉也粉嫩?

    其實牛雙玉用的是自製的保養品,可她並非化工系的學生,弄不來什麼長期保存,為了不害人用了過敏,所以她就不靠這個賺錢,容易引起禍事。

    “別傻呼呼的站著,我的雞蛋呢?要是覺得浪費,一會兒賞了你吃便是。”以前逃難時想吃顆雞蛋難如登天,還得趁隊伍停下來休息時躲起來吃,如今今非昔比,她都被養得嬌氣了,不是母雞剛下的雞蛋還不吃。

    “多謝姑娘。”她喜孜孜的走了。

    一會兒,喜妞拿了兩顆剝好的水煮雞蛋進來,放在冷水裡泡了泡,而後再放在主子的眼睛下方滾了滾。

    也不知是真有效果,還是黑圈兒本來就不嚴重,再從鏡面上看到自己的臉時,牛雙玉滿意的笑了,女人就要隨時保持最美的狀態,悅己也悅人。

    “姑娘,你想戴那朵珠花,還是系上新買的那條絲帶,啊!這裡有個小盒……”看起來有點舊了。

    “不要動它。”牛雙玉忽地一叫。

    “姑娘……”她怎麼了,臉色不太對。

    “你先出去,讓我靜一下。”為什麼讓自己看見它……

    沒人瞧見牛雙玉的指尖微微地顫抖,她一手按在小葉紫檀木扁盒上頭,眼中流露一絲叫人心疼的脆弱。

    “是的,姑娘,可是你別忘了一會要到商會,那些吃人的老虎可凶焊了。”她指的是商會的大老,老是以老賣老打壓新進商人,仗著權高位重多有刁難,拿捏他們看不順眼的小商。

    喜妞也不多問的走了出去,屋裡剩下牛雙玉一人,她看著已褪去光澤的盒子,想打開又不敢的撫著上面的紋路,目光幽幽,神情淡漠,瑩潤的嬌顏上有著澀然的想念。

    須臾,她還是開了盒子。

    底下鋪著紅綢,襯出綢布上紫玉雙螭玉佩,兩頭螭龍是背向著相連,轉至螭首時相互對望,中間雕了顆彩球。

    在這紫玉雙螭玉佩下原本還壓著十張一千兩的銀票,一共一萬兩,一看到銀票和玉佩,她便知道她以為能一直陪在她身邊的那個人走了,玉佩是念想,銀子用來報恩。

    其實她早有感覺了,只是不肯承認他真的會走,自從城裡大火過後的那一夜起,他的言行舉止就變得很不尋常,一有空不是上山打獵,讓她屯積更多的醃肉,要不便是把地窖擴大做成地下糧倉,好讓她存放更多的糧食。

    她常覺得他有話對她說,可是一看到她又說不出口,總用讓人心慌的幽深眸光看她,然後起身去劈柴。

    可笑的是當年他劈的柴用了兩年還沒燒完,他是卯足了勁,存夠了量才離開的,連走前都擔心他們過不了冬。

    後來牛雙玉買下五百畝地,兩百畝種上豆子,一百畝是水稻,另外兩百畝她全種上藥草。

    取了五百兩銀子放在家中應急,剩餘的七千兩她存在錢莊生利錢,她想有一天還是要還給人家,這種錢她不能要。

    五百畝土地上有近一百戶佃農為她幹活,她賣了糧,用賣糧的銀子蓋了間榨油坊,將自家產的豆子拿去榨油,試著榨出豆油,她的榨油坊才開始向外招人。

    有了豆油,她還想要芝麻油、花生油、茶油,甚至是橄欖油,除了後者弄不到外,大多她所知的油品都被她一一做出來了,她還和人契作三百畝油菜花田,以油菜籽榨油,幾千斤的菜油隨時能出。

    牛家油坊的油打出名聲,鮮有人不知牛家油坊,他們已成為地方上一大特色,遠近馳名,買油就要買牛家油坊,價錢公道又好用,油質透亮又不傷身,有些油用了對身體有益,譬如茶油。

    而藥材她種的是天麻、防風、柴胡、藿香、半夏、金銀花、連翹、杜仲、川七等,有三個月就能採收,也有半年、一年生的,她一年能收好幾回藥草曬成幹,再轉手賣出去。

    在以稻米、玉米、小麥為主食的農戶來說,大量種植藥草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們不可能不種糧食而去種草,因此牛家藥田成了當地藥材商的搶手貨,才剛種下就急著下單,唯恐慢人一步被搶光了。

    於是牛雙玉趁著三年低地價未到之時又買了五百畝田地,她全種上藥草,但特意撥出一百畝地種些罕見且生長期長的藥草,兩、三年後或是更久才能採收,以供應有特別需求者,相信總有人用得上。

    所以她手上共有一千畝地,寄在兄長名下,兩年賺下來的銀子不下萬兩,她將牛家小院翻建成農莊,蓋了有獨立花園的小閣樓,原本打算給哥哥們蓋新房的後院建成下人的房舍,另外買下與自家相連的五畝地,將原有的小院擴充了五倍大,再住幾房人也綽綽有餘。

    越君翎臨走前留下的銀子是想讓牛雙玉過上好日子,不用再為一口吃食東湊西湊的奔波,可是他大概沒想過這位韌性堅強的小姑娘能強悍到這種地步,搖身一變成為北方各縣的傳奇。

    “姑娘、姑娘,該出門了,我爹套好車在門口等你了。”看看時候不早了,喜妞在門外輕喚。

    一回過神,牛雙玉眼中淡淡的憂傷一掃而過,取而代之的是堅毅神情,她當小葉紫檀木扁盒會燙手似的將盒蓋蓋上,推到首飾匣子裡最角落的位置,上面再蓋好幾層布。

    眼不見為淨,她才不會想念一個離開兩年的人。

    “來了,小心駕車,別顛著我,姑娘我身嬌肉貴。”鑲金的,細皮嫩肉呢。

    牛雙玉上了馬車,車上處處是低調的華貴,她連坐鋪都鋪上數層鵝絨,縫在京城才有的流光錦底下,一坐上去,馬車只要不顛簸得太厲害是感受不到車輪轉動的震動。

    而坐鋪是雙層的,可以移動,下鋪一拉開與上鋪相連便成了臥鋪,也就是床,能睡在上頭。

    而坐鋪下方是抽動式櫃子,能放被褥、毯子和衣服,以及一些吃食和隨身用物,連燒炭的紅泥小火爐也在其中,渴了燒壺茶喝喝,餓了便架在爐上燉湯熬粥,一舉數得。

    “好嘞!主子坐穩了,老陳要動了……”陳大壯的馬鞭剛要揚起,一道人影忽然竄到馬前,嚇得他趕緊把馬勒住。

    “等等,我還沒上車呢!你們就想把我丟下,太無情了。”自個兒親姊還把他當外人看,有好事不喊上他一聲,自個兒偷樂。

    “哎呀!三公子,你有事喊一聲就好,別往馬前撞,要是一腳被馬蹄子踹上,只怕命都去了半條。”唉,三公子這性子太跳脫了,活似脫韁的野馬,捉不住呀!

    臉皮厚的牛豐玉嘿嘿兩聲,捉著車門往上一跳,如今他也穿得有模有樣了,像世家門第出來的公子哥兒。

    誰知他還沒坐穩,忽地一隻纖白素手伸過來,捉住他的耳朵一擰,他頓時桂哇大叫。

    “姊姊,姊姊,我長大了,手下留情,別老是動不動的掐我、捏我,多少給我留點面子,我在外面好歹是個爺兒……”為什麼每一次都這麼痛,感覺身上要缺塊肉似的。

    “是喲!都成牛小爺了,我要不要給你上茶、搬凳子,讓你給點賞錢?”他闊綽了,一副軌褲子弟的流氣,好的不學盡學壞的。

          ※    ※    ※    ※    ※

    吃痛的牛豐玉大聲求饒。“姊,我錯了,我以後不敢了,你放過我吧,我保證不再犯……”

    “知道錯還犯,罪加一等。”他不是笨,就是心性不定,學什麼都很快上手卻沒耐心,想一步登天。

    “姊……”他苦著一張臉。

    “這次先饒過你,再有下次我直接扣住你的銀子,看你手上沒有半文錢怎麼當大爺。”她不能縱容他,讓他往歪路上走,他都快忘了剛失去爹娘時那段艱辛的日子。

    “欸!不行,你不能這麼殘忍……”沒有銀子他活不下去呀!姊每次都掐人要害,她太狠了。

    “別再幹嚎了,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有人在馬車上殺豬。”鬆開手的牛雙玉再往淘氣的弟弟後腦杓拍一下,警告他別出什麼麼蛾子,她兩顆眼珠子盯著他,他的一言一行難逃她的火眼金睛。

    揉著耳朵,他連忙避開。“我就是被宰的小豬仔,你嫉妒我比你長得高又壯,姊,你就承認吧!”

    “乖,咱們大白天別作夢,一個姑娘家長得又高又壯能看嗎?是要上山扛木,還是下礦挖金。”他的話傷不了她,現在的她起碼有一米六五的身高,不矮了。

    曾經恨天高的牛雙玉也抽了個子,以女子的身形來說算是中等。

    “每一回都說不過你……”她太能言善道了,連罵人都不帶半個髒字,把人損得無顏見父老。

    “你出門前有跟大嫂提過嗎?不許讓人找不到。”家裡的事有嫂子管著,她負責管外面的生意。

    牛輝玉三個月前成親了,娶的是鳳陽書院的夫子陳天勤的女兒,名叫陳若嫻,人如其名端莊嫻淑,就是個性較內向,容易害羞,和人說話總是細聲細語。

    牽線作媒的鳳陽書院山長秦鳳陽,他看牛鴻玉這個學生學得不錯,人品也上乘,問及家中成員,一聽兄長是名秀才,還在村裡開了私墊,便興起了作媒的念頭。

    為此秦鳳陽還特地跑到牛頭村,他一瞧牛輝玉的外表學識就中意了,二話不說幫忙促成這門親事。

    忘了一提,陳若嫻是秦鳳陽的外甥女,她母親是他最疼愛的妹妹,一生未娶的秦鳳陽把外甥女當親生女兒來寵。

    “說了、說了,嫂子知道我和你出門她很放心,還給我二兩銀子當零花。”牛豐玉得意的輕拋到手的銀子。

    陳若嫻出嫁時雖沒有十裡紅妝,但至少有七十八台嫁妝,全是她父親和秦鳳陽給的,所以她手上不愁沒銀子。

    牛雙玉也給她一千兩家用,家裡所需都可取用,不用問她,算是大戶人家的公中,包括下人的月銀。

    她尊重這位嫂子,予以方便,只要不鬧出事兒,嫂子便是牛家的當家主母,在合理的範圍內全權接管牛家大小事。

    到目前為止,牛家上下都很喜歡這位新嫂子,而她也不會多管其他人的事,只做好分內之事,大家相安無事。

    “一會兒到了商會安分點,多看多聽少開口,多學學別人怎麼做事,大哥、二哥是讀書人,對俗務不通,家裡的生意以後還是由你接手,姊的年歲漸長不宜再拋頭露面……”這年代對做生意的女子很嚴苛,若是成親還好,以某夫人名義出面,而未婚女子則多有垢病。

    “牛姑娘,這個價錢並不合理,防風一兩要十五文太高了,獲令的量給得太少,若多個兩百斤還差不多,還有魚腥草是常見用藥,在價錢上多商量商量,量一多你也不吃虧,我們也多進點貨……”

    “徐會長,在商言商,你這話就讓人傷心了,你進得多我也賠得多,一兩少一文,你少說進個一千斤,那我還有賺頭嗎?”藥材價隨人定,量少則價高。

    “哎呀!區區小錢你還放在眼裡嗎?別跟我老徐開玩笑了,這兩年光是藥材生意你就賺了不少銀子。小姑娘,手稍微松一松,也給咱們一點活頭。”做生意嘛,誰不想多賺點錢,成本壓低便是賺。

    牛雙玉手上有一千畝地,除了拿出三百畝種糧食外,其他七七百畝全用在藥草種植上,種植的藥草少說三十幾種,一畝產出約五百斤,除了珍稀藥草外,其餘常見的藥草,一年可採收兩到三次。

    “做生意本就講求合理,照徐會長這說法,若有賺錢就得吃悶虧,那不知徐會長可有比照辦理呢?”

    “呵呵……牛姑娘年紀小小卻挺會說話的,你這一算我都汗顏了,不過大家有來有往,你別咬得太緊,我們賺錢不表示你也賺錢嘛!”商會會長徐半月代表其他藥材商和牛雙玉討價還價,看能不能降點價。

    “徐會長,我聽說去年南邊遭了災,一場洪災毀了上萬頃良田,田裡的收成都被收走了,是不是有這麼一回事?”別看她年紀小就想眶騙她,一下子急需這麼多藥草肯定事出有因。

    “啊!這個……呵呵……你的消息真靈通,是受了點災,但不嚴重,還過得去。”他額頭的汗往下一流。

    “所以那邊的藥田都毀得差不多了吧,而這一季再種鐵定來不及收,若沒旱災、洪災的話,最快也要等到八、九月才有貨源,你說是吧?”她種了七百畝藥草,比誰都清楚藥草的生長週期,而被洪水沖刷過的田地大多都不肥,藥草長得更慢,品質也不夠好。

    牛雙玉的藥田特意挑在地勢高,背風的山腳下一帶,因此風來不怕,雨大不積水,又有充分的日照和堆肥,成長速度比一般藥農種的快上十來天,當別人還在採收時她已播下下一季種苗,又搶先一個月收好成熟的藥草。

    有所謂的菜土、菜金一說,她有別人沒有,她就占了先機。所以她的藥草才賣得比別人好又快,人人趨之若鶩。

    “……是。”

    “你們南邊藥材的價格高漲不退,幾乎到了沒得賣的地步,徐會長,沒帶這般坑人吧!從我手中買走的藥草你們起碼賺一倍,而你還要我降價,太欺負小姑娘了。”她佯冤的抱屈嬌嗔。

    徐半月乾笑,半晌說不出話來,心裡暗歎這丫頭真是號人物,若讓她嫁了人又年長幾歲,他這商會會長恐怕要換人做了,她有能力和本事撐起大局,比他還強。

    “這樣吧,看在各位叔叔伯伯這些時日對我的照顧,你們商量好統一購價,我的藥草售價一兩隻加一文錢,不賺災難財,至於你們要賣多少錢與我無關,我只提供藥草。”她不參與哄抬藥價。

    “成。”合理。

    “不過我有一個條件。”她是有良心的人。

    “什麼條件?”沒吃過虧的徐半月樂得揉著圓滾滾的肚皮。

    “幫我送二十車藥材到南邊給當地百姓。”人溺己溺,他們也曾經需要別人的援手,多幫助點人會有回報。

    “二十車?!”手筆真大,少說數百兩吧!

    “二十車藥草並不多,一車一縣根本不夠用,頂多熬煮一個大鍋讓百姓分著喝,只是防風寒、治瀉痢的藥草而已,不會妨礙到各位,百姓得病還是得到藥鋪看診抓藥。”牛雙玉特意強調不會與他們的利益相衝突,藥商們才點頭同意。

    “小姑娘有心,我們也不好落於人後,我們只是藥商而沒有七百畝藥田,所以我們每人捐出一車藥材,送往遭洪的災區。”一人一車而已,他們還拿得出來,不能讓小姑娘小看了。

    “徐會長高義。”她就要這種結果,拋磚引玉。

    “哪裡哪裡。”他呵呵直笑。

    “各位叔叔伯伯要多少藥草就到莊子上拉,曬乾的、濕的,還是剛從田裡割下來的,隨你們取。”只是記得付錢就好,她這人還是很俗氣的,見銀子如見祖宗。

    “好,你這丫頭爽快,這回還不賺錢,我就不幹這一行。”一位來自鄭州的藥商大聲叫好,他下單的量非常大。

    一場藥材買賣很快結束了,藥商們把握時機,一刻也不肯耽擱的趕緊去調車,把所需的藥材裝上車,連夜趕往南邊,現在藥材奇缺得很,都快鬧出人命了。

    “姊,你好厲害,我以為我們要被迫降價,沒想到還加一文錢,他們太壞了,欺負人。”賺取一來一往的差價,徐會長真是頭笑面虎。

    “他們不壞,只是商人,商人求利,沒有好處的事誰要做,若你站在他們的立場也會拼命的壓價,壓得越低就賺得越多。”她也想賺錢,所以提高了價錢,等下一次再來買時……柔媚的眼波中閃過一絲狡色。

    牛雙玉也不笨,別人想賺她的銀子,她何嘗不會反制,此時是藥草普遍缺欠,因此由著她拿價,但是下一回藥草價格平穩了,他們還是得依合約的價錢來買她的藥草,到時就有人叫苦連天了,先前以為佔便宜的人就得把賺的黑心錢吐出來,哼哼,黑心錢沒那麼好賺的。

    “那你怎麼曉得南邊遭災急需藥材,我完全看不出他們哪裡急了,一個個氣定神閑的像來吃頓飯而已,把我嚇得滿頭大汗,以為咱們種了七百畝的藥草就要賣不出去。”那就虧大了。

    牛雙玉往弟弟眉心一點。“所以才要多看、多聽、多問,買賣比的是耐性和定力,你要先瞭解藥草的藥性,看他們要什麼藥草,哪種藥草又買得最多,以藥性去推算什麼症狀需要用到這些藥草,自然能知道發生什麼事。”

    除了風寒,誰會用到清熟解毒的板藍根、連翹、桂枝發汗散風,白芷散風除濕,可治牙痛,柴胡配草果、常山則可用於瘧疾,半夏燥濕化痰……

    只要用心,就能看得出其中的蛛絲馬跡。

    “說得真好,本官獲益良多,原來買藥草也有這麼多的竅門,一行有一行的高手,隔行如隔山。”他受教了,光是藥草的買賣也能反向思考推敲當地的情形,做一番判斷。

    “嗯!我姊最能幹了,我要好好的跟她學習,她明明沒看過多少書,知道的卻比我多。”無師自通。

    誰說我沒看過多少書,我看過的書多到數不清,光是一本百科全書就勝過古人寒窗苦讀十年。“我天生才華洋溢,無書勝有書,你拍馬屁也趕不上,還是苦學勤練,也許哪一天會趕上我的一半。”

    “姊,你太自負了。”牛豐玉搖頭。

    “是自信,我不也把我們帶至今日的地位?”雖非清江縣首富,但不出幾年必能獨佔鰲頭。

    “嗟!姊姊真喜歡攬功,女人嘛,就愛計較這點小事。”一說完的牛豐玉跑得比飛還快,就怕他姊的捉龍手再度到來。

    被掐久了總會知道怎麼避開,腳底抹油他最在行。

    看到兩姊弟全無忌諱的鬥嘴,好笑在心的段青瓦不免有幾分落寞,他離家太久了。“雙玉妹妹,我聽說你一季的藥草種有川七,約七十畝地是吧,種植情形如何?”

    川七又叫三七、田七,是一種止血藥草,止血藥效有如神藥,磨成細粉一灑上立即止血。

    一看到沒事不會亂攀扯的知縣大人竟也出現在商會,神色一凜的牛雙玉笑得一點也不真誠。“大人是聽誰說的,還在試種期間,成效如何不得而知。”

    “還在試種期間敢一口氣種七十畝?”他也笑,眼角上揚,笑中藏著一絲算計人的陰險。

    “那是我膽子大,天生有冒險精神,反正我哥是秀才不用繳糧稅,種廢了就種廢了,我賠得起。”當是養地。

    一千畝之中的七十畝,那跟滄海一粟沒兩樣,若是以三成的糧稅來計數,就有三百畝的利息要繳交朝廷,那才是肉疼,她寧可少種地也不要便宜屍位素餐的貪官汙吏。

    好在她當初鼓勵大哥去應試,而非留在城裡當酒樓帳房,不然如今她也不能毫無顧忌的想種什麼就種什麼。

    一開始村裡的人說她魔怔了,連村長也跑來罵她一通,說她不懂得善用土地,請人把地開了不種糧卻去種一些花花草草,那些花草能當飯吃嗎?她糟蹋田地會遭天譴。

    但事實上北方的土地最適合種植藥草,氣候乾燥少雨,適度的水分就能生長得很好,植物都有向光性,長期的日照促進成長,它會更快開花結果,長成具有藥性的成株。

    “嘖!說話的語氣真像土財主,財大氣粗,幾年前為了兩畝地還累死累活的,如今連七十畝地都不放在眼裡了,果真是造化大呀!”他“造化大”這幾個字說得特別重。

    樹挪死,人挪活,之前走兩步路就喘大氣的小姑娘,如今是不走也喘大氣,這口氣喘得可大了。

    “我是土財主呀!大人,誰家姑娘土地有我這般多,我是數銀子數到手抽筋的地主婆。”她一點也不為意,什麼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狗屁!沒有銀子萬萬不能,大哥也是有了錢當後盾後才放心去考秀才,懷中攬銀才能找到好居處。

    “叫聲義兄或段大哥,咱們義兄妹親近點。”那聲大人多刺耳,把感情都叫生疏了。

    牛雙玉明眸輕睞,斜睨了一眼。“大人,攀關係也不能走後門,那批川七我留著賣錢。”

    “哎呀!雙玉妹妹,哥哥照樣給銀子,只多不少,但是……和你面對面洽談的人不是我,另有其人。”他是中間人。

    “誰?”賣誰都是賣,她並不介意。

    段青瓦故作神秘的說道:“不宜透露。”

    她一聽,手一擺,轉身走人。“不宜透露就算了,我還怕通敵叛國賣到敵國,以你的人品不是不可能。”

    “欸!別走,我的人品又怎樣,不做好官就不是人嗎?你這丫頭真羞辱人,這個人你也認識,是故人。”這下總有興趣聽了吧,他想她會有點好奇心,人之常情。

    “故人?”牛雙玉果真停下腳步,略微停頓。

    “想去見見嗎?”他揚著眉,一副準備看戲的模樣。

    “不想。”她直截了當。

    他錯愕,目睜大如銅鈴。“為什麼不?”

    他不能理解。

    “因為我的故人大多都死了。”想讓她去陰曹地府見他們?她用眼神詢問,懷疑他不安好心。

    段青瓦的表情充滿驚駭,她的回答太驚人了。“也有還活著的,對你很好的……”

    “那不叫故人。”她認識的人不多。

    “不然叫什麼?”她腦子真的和別人不一樣。

    “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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