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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善喜 -【伏龍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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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 22:15:5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伏龍曲 作者:善喜

從初遇起,他的溫情早令她心折;她無法控制地喜歡上他,若非他是王爺……

她要讓王爺一舉擄獲民心,再也無法對他不服。只要讓祈雨這傳說弄假成真,所有人就都會相信大齊的德昌王是能上達天聽的真龍皇子……
  
我擺一席敬天地,席上只有一對喜燭、一壺酒、一碟菜;
  
我為你彈一曲當聘禮,你應和我一曲允進我家門。
  
我們就作一對琴師夫妻,相伴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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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 22:16:11 |只看該作者
故事簡介

    大齊七皇子伏懷風奉旨離京尋找仙曲,以救治病重的皇后娘娘;殊不知這是九皇子設下的圈套。于尋找琴曲過程中,伏懷風發現一年輕女子跟蹤他且動了手……原來那少女是為了他方從鳴琴會外買來的一本缺頁琴譜。少女自稱是琴仙歐陽望入門弟子;曾授藝於琴仙的伏懷風因著少女腕上戴的玉撥子而確認其所言不假,於是將琴譜贈與她。兩人相約日後她成為天下第一琴師,要為他奏一曲天下無雙的琴曲……

    三年後,岑先麗因被發現擁有琴仙親制的兩把琴——舞霓與撼天,而遭致其主子琴師燕雙雙嫉妒並搶去其中的舞霓,甚且想廢掉她雙手。岑在被傷了右手後奮力逃脫,卻滾落山崖,幸好落進恰巧經過的伏懷風的馬車裡。岑認出救她的正是當年贈她琴譜的公子,卻驚痛發現他雙眼失明,更震駭於他失明原因是她拿走那本琴譜所導致,進而知道他是以仁德聞名的大齊德昌王,因而更加不敢承認自己即是當年那個與他相約之人。至此,她決定無論這一路如何驚險都要伴他回他封邑整軍討伐無道大齊王,即便差點因保護他而中箭喪命。

    回封邑後的伏懷風結合威遠王的南路軍揮軍京城,勢如破竹;然而此時卻傳來多數歸降州縣乾旱嚴重,人心浮動。眾臣部將紛紛力勸開壇奏《龍神賦》以求雨。岑因是琴仙弟子,知曉其中奧妙,遂為伏懷風解說緣由。伏懷風推演之下發現其中隱有不妙,下令拘禁岑,不准其奏琴祈雨。

    原來,一旦彈奏喚雨禁曲,是要付出代價的……

    主要人物:

    伏懷風:大齊七皇子德昌王,西路兵馬元帥,喜音律,以仁德見稱。

    岑先麗:原是琴師世家灶房粗使丫鬟,因極具音律天分,讓琴仙歐陽望收為侍琴丫鬟,並成為唯一入門弟子。

    伏文秀:大齊武聖,率南路軍與西路軍整合,討伐無道昏庸大齊王伏玄浪。

    伏向陽:神醫百里行傳人,性格乖僻我行我素,愛記仇。

    伏玄浪:大齊九皇子,大齊王,沉迷酒色遊樂,做盡陰狠缺德之事。

    次要人物:

    燕雙雙:琴師世家小姐,善嫉心狠,搶走琴仙託付岑先麗的手造琴“舞霓”,並擬廢去其雙手、追殺滅口,愛攀附權貴,為大齊王與德昌王伏懷風競琴論勝負。

    梁一藝:威遠王南路軍左指揮使,長相豔麗。由大齊王部下手上救出岑先麗。

    李大娘:德昌王府總管。

    伏待風:伏懷風、岑先麗的女兒,活潑好動如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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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 22:16:26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彈錯了呢。那位先生真是了不得的琴仙嗎……呀!大娘!你怎麼可以突然捏人哪!”

    春暖和風輕送,燕府花園內,涼亭正中,青年一襲飄逸白衣,怡然撫琴,動靜間氣韻超凡宛若謫仙。俊雅琴師長指方歇,所有人還沉浸在美妙天籟尾韻中,躲在草叢中偷聽的幾名灶房丫頭裡,有個多嘴不長腦兒的傢伙立刻被管家捏著耳朵給拖走了。

    “慢著。讓我見見方才那孩子。”

    年輕琴師在眾人訝異目光中步出涼亭,來到眼眶微微泛紅的小丫頭跟前,甚是有禮地屈膝與她對視,柔聲笑問:“為何說我彈錯?”

    小丫頭畏縮地接收周遭投來的惱怒眼色,遲疑應答:“因為……跟昨晚在前廳鳴琴會上的彈法不同呀。最末段收尾的地方,昨晚是遊魚甩尾三間跳,今兒個變成了飛燕撥水二一挑,既是同一曲,總有一個是錯的。”

    “岑丫頭住口!這哪有你說話的分!琴仙演繹得出神人化,你懂什麼!”

    “沒關係。”琴師揚手制止氣衝衝的管家上前押人,倒是摸著小丫頭的腦袋微笑道:“唉呀呀……也就一個音,竟被你給發現了,耳力真好。你會彈琴嗎?”

    “我只會燒柴,沒學過太難的事兒;不過我家姑娘和老爺很行的。頂多是我很喜歡聽從琴房傳來的小曲兒……”

    “那,你想學嗎?想學的話我教你。”

    此言一出,全場的人震驚地瞪凸了眼。

    “琴仙琴仙!我請先生過來是要教我家閨女,這丫頭不過是個灶房生火的……”燕老爺忙沖上前拉琴師衣袖,伸手就要推開這個礙事的討打丫頭。

    被稱作“琴仙”的俊秀琴師才一回頭,冷冽眼神便讓這家主人嚇得停止動作。

    琴師再次俯身,親切地向正打算逃走的丫頭招招手,要她靠近。“我問你,你,想學琴嗎?”

    丫頭縮著小小的肩膀,拚命搖頭。“不、不想。先生若是願意教,不如教咱們家雙雙姑娘。姑娘有才情,一定學得好。”

    “真遺憾,你我極有緣分呢。”

    琴師立身站起,告訴主人:“既然她這麼說,我就答應指點令千金。但有個條件。我中意這直爽丫頭,以後上課都由她侍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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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 22:16:51 |只看該作者
第1章(1)

    剛離開“鳴琴會”的伏懷風,戴上斗笠刻意壓低俊顏,在人來人往的市集上沿著街邊漫步,準備行至縣城驛站與方才先行回去的隨侍總管會合後再回京。

    半年一次的鳴琴會,原是大齊邊境崔縣裡頭風雅文人閒暇無事撫琴吟詩的小場合,卻因會中出了個“琴仙”歐陽望而聞名。

    此曲只應天上有,仙曲必定顯神通

    傳聞歐陽望一曲《天下無雙華》,讓久病的貴妃娘娘從昏睡中蘇醒,教大齊王讚譽為琴仙入世,仙曲竟能救命,並親自將歐陽望迎人樂府奉為首座,從此榮華富貴加身。

    鳴琴會就此成為眾人趨之若鶩的競宴。赴宴者若非琴瑟笛簫能手,亦是通曉詩歌曲賦的名家;就連一旁聽眾也不乏富豪士紳,讓原本彼此切磋的交流變成了爭奪勝負的十天比試,期間還有樂器與樂譜的競價買賣,愈來愈流於世儈。

    不論朝政多忙,熱愛音律的伏懷風總會抽空微服趕赴鳴琴會,一睹天下樂手較勁。

    這日午後,他聽至中途便搖首離席,只從場外兜售雜貨的襤褸老人手中買了一本乏人問津的缺頁琴譜;卻從那時起,有道碧綠身影一再闖人他視界中。

    約莫一炷香時間內,他腳步或快或慢,偶爾取道暗巷,最後突然佇足一隅,猛一回頭,銳眸微眯——

    確定了五十尺外那名忽然旋身低頭偽裝成正在買麵茶的青衣小姑娘,就是跟蹤他的人。

    每當他往後尋找那熱切目光的來源,她都恰巧垂首在攤位上揀選物件;幾次他凝看得久些,她總會不安地抬頭尋向他,待驚覺兩人四目對上時又倉皇撇開臉。

    打他出了鳴琴會後,那雙熠熠生輝的水亮大眼就一直沒離開過他。

    他唇邊浮起一抹饒富興味的笑。

    到底是哪來的拙劣小傻瓜,既無陰狠戻氣,青澀年紀又不像刺客,為何盯上我?這麼畏縮顧忌,要等她動手得等到何時?

    此時前頭恰好一列嫁娶花轎正要通過,伏懷風自然跟著人群紛紛退避。

    當所有人擠成一團時,他發現有個柔軟豐盈的嬌小身軀貼上了他背後,一隻粉嫩青蔥悄悄探進了他胸前微翻的衣襟裡。

    “光天化日下如此盛情當街示愛,鄙人承受不起,姑娘。”

    他不曾多瞧一眼,眸光依舊望著前方熱鬧,大掌卻牢實擒住那纖細皓腕緊按胸膛,再略一使勁將她拽至身側。

    在大齊,女子外出需得戴上面紗,唯有夫婿才能見著真面目,這是規矩,以示女子對夫婿的愛意無二,就連丫鬟侍女也不例外;因此,就算伏懷風與她面對面,他也只知道她是名戴著淡綠面紗的嬌小姑娘。

    “誰、誰跟你示愛了!”岑先麗惱地連忙想抽手,卻發現掙不出他捉握。

    她的屢屢動作,即刻引來一旁幾道目光,為免過於教人注意,她只得不甘願地停手。

    晶亮烏瞳瞠瞪著這身形高大的年輕男子,可才一眼她便怔住,驀然明瞭為何他會將她想成是不知羞的纏人姑娘了。

    想來這人一定時常被如此騷擾吧……

    方才她便察覺到他始終刻意壓低臉龐,此刻才恍悟他必是為了掩藏那能讓仙人大動凡心的英挺樣貌。

    劍眉斜飛入鬢,寒星般的雙眸深邃惑人,傲然玉面秀如冷月,周身貴氣光芒遠勝烈陽,若此刻摘下那頂斗笠,肯定會有一群姑娘瘋狂擠破頭,就為一睹他的俊美無儔,哪還容得他悠然上街聽琴買譜呢。

    她雙頰倏染兩朵紅霞,教他握著的小手莫名發燙。“你……公子請快放手。”

    “不放。你若非對我示愛,那麼往個男人身上這麼撓搔,肯定是賊偷兒。”

    那說話口氣明明極是雲淡風輕,其中含意卻嚇壞了她。

    “若是賊,便得送官治罪。手腳不乾淨的女子,大概會被挑去手筋吧。”大齊國對女子的禮教束縛極是嚴苛,即使罪名相同,女子刑罰卻遠較男子重上數倍。

    “我、我並非真的要偷……”

    “或許你得給我個像樣的解釋。走。”

    “公子公子!求你別別別傷了我的手!我全聽你的、聽你的就是了!”她想趁其不備逃跑,他卻愈捉愈牢,她一吃疼,只好認命討饒。

    他拖著她穿過熙嚷人群,來到不遠處的琴神廟,揀了個不惹眼的角落小布墊要她跪坐,和一旁的虔誠香客並排,倒也不顯突兀。

    大齊子民皆知,古時有名流浪琴師途經久旱的崔縣,橫遭饑民打劫,卻仁心地用琴音感化了那群人,使其悔悟;而他當場的一曲《龍神賦》,更打動了神靈,曲未完,便獲降七日甘霖,解救了無數崔縣百姓;於是人們建廟祭祀,從此習琴在地方上蔚為風氣。

    崔縣人對此廟無不心懷敬畏,甚至有傳言,若敢不敬,便會遭天雷劈斷雙手。

    伏懷風居高臨下地抱胸站定,劍眉一挑,好整以暇等著她開口。

    “當著神明面前,我姑且聽你說。”

    “我……”岑先麗不安地咽了咽唾沫。師傅每次罰她,也是押她來琴神廟懺悔。她望著廟中抱琴的神像,怯怯應了:“我只是想用借的……借一下子。”

    “借?你我素昧平生,你要怎麼還?”

    “我聽見公子和友人分別時說了……要去驛館先歇著,明日一早才出發……”

    他微訝地略略揚眉。她竟能在五十尺外聽見他的碎語?這姑娘的耳力……

    “所以我想,等我通宵默完那本譜再奉還也不遲。我會說是撿來的,特地送還公子。我發誓、我只是想瞧個幾眼,絕無意占為己有。”

    “偷荷包我還信,你竟說是為了琴譜?這本缺頁舊譜,我是可憐那老爺子才買下的,而你——”

    “我先前翻了翻覺得喜歡,打算要買,返家取五百錢,結果偏遭公子搶先一步。”她滿腹委屈地瞅了他幾眼,彷佛全是他的錯。

    “你說看上這譜,通宵默得下來整本?好,既然你看過,那……現在要你哼上幾節應是不難。若你不能證明所言屬實,我立刻將你送官法辦。”

    “千萬不要!我、我哼就是。”她倉皇答應,靦腆地清了清嗓。

    一道出人意料的溫婉嗓音從那眼帶淘氣的姑娘唇裡盈盈逸出。

    清柔、穩健、滑順,若伴以琴音,極是合韻。如此好歌喉,假以時日……伏懷風不免有些讚賞地微微勾唇,隨即斂下,冷道:“……前頭聽來有些刁鑽不討喜,作曲之人應是心性倨傲自恃甚高。這種沒人要買的曲兒你還那麼欣賞?”欣賞到冒險去偷?

    “那是你不懂。從第二節開始可厲害了……應該吧。”她不服氣自己喜愛的譜竟讓人隨意批評,立刻直起腰反駁,但隨即心虛地垂下臉。

    “後頭老爺子不給看了……我極想知道後頭內容。它並非常見曲子,錯過這次,也不知能否找到相同抄本。公子看來貴氣,我實在不敢開口說要買譜……”

    她大禮一拜,坦蕩認錯:“我一時心急,冒犯了公子。對不住!”

    伏懷風隨手翻了翻譜,似乎頗不以為然,口氣聽來淡漠,可唇角卻隱約掠過笑意。

    “嗯,經你一說,後頭確實不算差。這曲子我沒聽別人奏過,像是哪個新手自己譜的,並非名家之作,說不定……天底下只有這一本。”

    她猛然起身咧嘴一笑,像是找到同好,忘形地以手肘頂了頂他。“就是就是!我沒說錯吧!這曲獨特,後頭一定更好聽。那公子您是否願意——”

    “既然這麼特別罕見,我何不自己留著,有什麼理由要讓給你?”

    “這譜缺了頁,反正公子只是一時興起,不過花了五百錢,我、我願意加倍買回。”她連忙掏出荷包,緊握在手中掂了下。剛好一兩。買布縫冬衣就先擱著吧。

    她雖是琴師世家的侍琴丫鬟,但一回花掉個把月的薪餉還是讓她有點心疼。

    看她捏得死緊,他不免漾開一笑。“姑娘,不是五百錢,是五兩銀。我給了老爺子五兩。你若加倍是十兩,那還有商量餘地。”

    岑先麗瞬間倒抽了口氣。還以為這位公子很好心……畢竟那位老爺子在門口兜售許久,每個人都帶著厭惡目光打旁邊匆匆繞過,只有這位公子伸出援手。

    難道是因為她使壞在先,所以公子才遲遲不肯點頭?唉,果然歹事做不得。

    她低聲下氣試探:“我身上就一兩。不然……夠不夠讓我再瞧上一眼?現在給不起的,改日我還你十倍百倍。我將來想當琴師,等有朝一日能自立門戶,一定如數還給公子。”

    “我憑啥相信一名素昧平生的丫頭?東西你拿了,我還取得回來嗎?”

    “公子看來身強體健,功夫應也不弱,我就算搶到東西就跑,也翻不出公子的手掌心不是?我就在這裡讀,公子儘管盯著,我絕不逃跑。”

    一咬牙,岑先麗燃起最後的希望,挺起胸脯一拍,豪邁保證:“公子呢,就當交個朋友,等我將來成為天下第一,必定分文不取為公子奏琴。”

    伏懷風沒介面,突然負手往外頭踱了幾步,在廟門口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

    “……琴神好像睡了,怎麼還不來道天雷劈一劈這口出狂言的自大丫頭?”

    “我沒說謊,話也不是我瞎掰的,是師傅要收我為徒前說的。你不信我?不然……我就以我師傅之名起誓。要是我敢偷走東西,這輩子就再不能奏琴。”

    他挑眉,不置可否。“……不懂規矩。一般是用爺爺之名起誓的。你敢報上你師傅的名字?”

    “說了你一定又不信。”她扁了扁嘴,送他一記白眼,細聲道:“我師傅……是琴仙歐陽望。他說我能,我就應該能辦到,只是也許要等十五、或者三十……四十年吧。”

    她原是趁姑娘琴課結束後的深夜,跟著留宿的歐陽先生學琴,前後時間原就不長,加上最近她太熱中找尋新曲,疏於指法練習,這讓師傅挺不高興的。

    “呵,我確實不信。琴仙不收弟子,連當朝皇子求他收為徒也沒答應,姑娘謊話愈扯愈不像樣。罷!荷包給你,今後別作賊,就為幾錠銀子廢去雙手豈不可惜。”

    “誰要你荷包了!”她動氣,傲性驟起,揉揉隱隱發疼的膝頭,轉身要走。“不信就算了,何需拐彎抹角侮辱人!”

    見她放棄,他反而喚住她:“慢著!我想要這琴譜,不能隨便讓給你……但,若你想瞧瞧的話,那麼我給你一炷香時間,你能看多少是多少。要嗎?”

    “我要我要!”她猛回頭,像早忘了方才的不悅,雙眸宛如碧湖漾波光。

    很好。他等著看戲。

    “不過,一兩換一炷香……而且你得跪著讀——如何?”

    他是存心想刁難她,可最後似乎刁難到自己了。

    “……她腿不酸,我可餓了呢。”伏懷風吃著才從街上買來的藤花包子,看著她一步也沒離開原處,不免搖頭苦笑。

    方才曾勸她換個姿勢,她卻恍若未聞。

    兩個時辰前,小丫頭毫不猶豫地雙膝落地,一跪直到入暮。

    他沒再擾她,只陪在一旁任她寶貝地看著琴譜抿唇而笑,專注眼神恍若燃著熊熊篝火,照亮她腦中另一個深不見底、旁人無法窺見的世界。

    她雖不曾移動半步,但手指卻不停在腰側撥弄,彷佛真有一把無形的琴任她輕揉慢撚;奏到激昂處,從翻飛的衣袖縫隙中,他瞧見她皓腕上系著一條綴玉紅繩。

    藍中帶青的兩枚薄透澄澈水玉,教伏懷風一時怔愕。

    那是玉撥子!一般奏琴僅以指尖指甲撥刺,不用撥子。

    但少數人或奏獨特曲子時會使用撥子。撥子有金銀桐檀貝等多種材質,其中用龍鱗玉的極少,他只識得幾人,而那些人……全讓琴仙指導過琴技。

    回想過去琴仙奏琴的那一幕幕,確實是使用罕見的水色龍鱗玉,正是她腕上那一副。不會錯,他曾經很想要的;不過當時琴仙不肯給。

    他合上眼,俊俏臉龐浮現了晨曦般的明朗燦笑。前年歐陽先生說要培肓傳人而辭官退宮,他還正擔心先生安危,原來是回這裡了。這小妮子難道正是……

    打從母后病逝、父王臥病在床後,伏懷風已許久許久不曾遇過這麼令人心蕩神馳的新鮮事了。瞧她戴著粗布面紗,應非富貴出身,不知是哪兒人氏……

    要遣人打探她是誰嗎?

    直到遠方暮鼓聲傳來,岑先麗這才倏地驚醒。

    “天黑了?糟!我看多久了?公子,對不住,我——”才要起身,卻因為雙腳酸麻而站立不穩,眼看就要傾倒。

    “當心!”一旁倚牆的伏懷風箭步踩前、健臂一攫,自後頭穩穩攬住她纖腰。

    她嚇醒了。沒默完譜雖可惜,但方才約定一炷香一兩銀,這下她賠不起啦!

    “對不住,耽誤了公子,呃……欠你的銀兩,我——”話未完,她忙掏出僅有的財產要遞過,卻聽見自己腹間傳來咕嚕聲,教她兩頰尷尬染紅。

    “要吃點東西嗎?我方才買多吃撐了,不如你幫我解決,省得我麻煩。”

    “不行,我還欠你銀兩呢,怎能再讓公子費心。”她想推拒,身子卻搖晃著倚向他寬闊渾厚的胸膛,敏感察覺他身上的熱意,頓時讓她手足無措。

    還好此時香客早已散去,否則這麼偎著陌生男子,定會讓人丟石頭大罵不知羞。

    “因譜結緣,無需介意。”他將藤花包子連同她遞來的繡荷包不由分說地塞進她軟綿小手裡,接觸瞬間,察覺她指尖上厚繭,他輕笑出聲。

    “你如此認真,你師傅必定非常欣慰。盜譜的事我就不追究了,但你得應允我三事。”

    迎上她困惑眼神,他不疾不徐地開出條件:“第一,別讓那雙手有絲毫損傷。

    當賊偷兒的行徑絕不能再犯,不是每個人都同我一樣好商量。”

    她點頭如搗蒜。“公子,沒有下次。我發誓。”

    “第二,永遠別隨意透露你師傅是誰。因為……天才易招忌。”伏懷風俊雅面容不免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淡。

    岑先麗噗嗤笑了出來。“公子和我師傅很像呢!這話師傅也常提。放心放心,從來也沒人問過我,公子是我唯一說過的人,以後我不對別人提起便是。那,第三呢?”

    “第三,關於你欠我十兩買譜的銀子……”伏懷風故意停下話,看著她笑臉怔凝,這才緩道:“我清楚你還不起。算了,拿別的來抵吧。”

    “買譜?”她美眸圓睜,以為聽錯。“公子要給我琴譜?為什麼?”

    “你沒默完不是嗎?我讓給你。”他放開她虛軟身子,托起她不再閃避的小臉。

    “別以為能平白獲得。哪天你成為天下第一琴師,必得還我一首天下無雙的曲子,教那曲子只為我一人彈。不過,我沒那麼容易讓你隨便打混蒙過去,屆時彈不出來,我就砸掉你天下第一的招牌。”

    “你信我?”除了師傅,他是第一個信她能辦到的人。

    打從幸運拜師以來,連她自己都不大信了,他怎麼會信呢?她將琴譜緊緊按壓著,任心頭暖流湧上,一時無言。“這種約定……公子或許吃虧了呢。”

    “怎麼?辦不到就算了。”

    他退開一步,大剌剌地朝她伸手。“東西還來。”

    “我會練好的。”岑先麗感激追問:“那……敢問公子大名?有朝一日,等我成為琴師,定會親自拜訪——”

    “不,留點驚喜,什麼都別說。”他合眸輕笑,瀟灑轉身,擺了擺手。“真有那麼一天,你若成為天下第一琴師,我自然能聽聞你大名,找上門要你履約。”

    “公子!等——”她想追上,卻意外他腳程神速,一眨眼即消失無蹤。

    岑先麗只能惆悵地緊按著琴譜,咬著那看來尋常的藤花包子。

    往常總覺得極為清淡的滋味……今日嘗來卻格外不同,多了三分香、七分甜。

    “等我成為琴師……藤花公子便會出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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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 22:17:08 |只看該作者
第1章(2)

    一眨眼便過了三年。岑先麗從沒忘記藤花公子,琴課學得十分勤快。

    可惜,她專心得都忘了師傅與公子說過的話,如今才會落得無處容身。

    天才易招忌……

    岑先麗是棄兒,蒙琴師名門燕家收為粗使丫頭,與其獨生女燕雙雙作伴學琴。

    嬌豔的姑娘有時不開心,不願演奏給賓客聽時,便由她替身在簾後獻藝。

    她以為自己極其幸運,能以此糊口飯吃,對燕家始終有份感激在;因此有天燕姑娘發現她竟然在替兩把好琴抹油整理時,便死賴活賴地求她念在同門姐妹情誼數年,借一把讓自己在鳴琴會上演奏。

    當燕姑娘帶著“舞霓”登臺,果然一鳴驚人,讓她這侍琴丫鬟也同感光彩。

    但有人認出了那把“舞霓”曾是失蹤的琴仙所有,於是爭相走告燕雙雙是琴仙唯一的入門弟子。雖然流言傳開,但岑先麗並沒想過要澄清,因為姑娘也算是師傅的徒弟,是不是唯一入門不打緊,只要姑娘琴藝不辱師傅之名就好。

    可今夜一回燕家,岑先麗便讓家丁拖至大廳,聽燕姑娘口口聲聲自稱是兩把琴的正主兒,霸佔不肯還琴,還誣指她偷走琴仙留下的琴。

    “雙雙姑娘!說話要憑良心。這琴是師傅臨去前託付給我的,姑娘從不曾細心整理過這琴,怎能強佔!”岑先麗氣到忘了主僕之分,怒瞪著那口氣張揚、令她頓感陌生的燕家姑娘。幾天前明明私下還喚她師妹的……

    “笑話!你是我的丫鬟,燕家按月付你銀子,為我保管幾把琴是你的職責,總不會你擦了幾次,東西就變成你的吧?”燕雙雙面紗下的美貌變得十分猙獰。

    “再說,世人皆知琴仙是我師傅,名琴傳給我是理所當然,你是什麼東西!還敢誇口琴是你所有?憑你也配!”

    燕雙雙早看這丫頭不順眼了。明明一樣的授課,岑先麗卻彈得比她動聽,琴仙竟還撇下她這個千金小姐,偷偷將好琴給了這窮酸丫頭——

    “來呀!砸爛她的手!教這個說謊的賊偷兒這輩子再也彈不了琴!看她還怎麼長臉撒謊說是琴仙徒弟!”

    “姑娘——不、不要!你們放開我,放開我的手——啊——”

    無論岑先麗怎麼拚命都逃不開,她被家丁強押著,被人在右手背上硬生生刺下痛徹心肺的一刀;但最痛的,卻是發現燕雙雙從來沒把她當同門姐妹看待。

    只有她傻傻地用真心侍候姑娘。她怎麼會傻到以為身分之別從不存在?

    她痛到眼前發黑,腦中只惦著不能再對不住師傅,一瞬間,她趁燕雙雙與家丁們得意地看著她手上鮮血狂冒而放開她之時,發了狂似衝撞包圍的人群,奔出大廳。

    已不記得自己到底是如何離開燕府的,只知道她死命地逃,在這大雨滂沱的無星闇夜裡,護著懷中的墨血色古琴和隨身珍藏的缺頁琴譜,跌跌撞撞地直往前跑。

    視線模糊,前路茫茫,她不知自己能往哪兒去。

    衣袖染紅,沿路淌落鮮血,但即便右手痛得幾乎失去知覺,她依然死命抱著琴。

    師傅臨走前託付的兩把琴,“舞霓”已被搶,剰下的“撼天”,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再失去。

    “啊呀——”慘叫一聲,她一腳踩空,跌落山崖。

    “對不住,師傅……對不住,藤花公子,我無法履約了……這輩子我已當不了琴師了……”

    她全身摔得彷佛四分五裂,神智墜人伸手不見五指的昏沉黑暗中,沒人能救她……過往種種如浮光掠影在她眼前飛過——

    你知恩圖報是好事,要留在燕府也無妨,但你身處人世,有些事終究無法避免……

    天才易招忌。記住,絕不能讓人察覺我把琴給了你,否則一切時運都將會不同了。為師不知道你將會走上哪條路,只能把龍鱗玉留給你護身,若是走投無路時,你就用吧……

    突地,一道尖銳如鷹嘯的挑琴聲刺進她腦中,驚醒了她。

    “難得的好琴……卻不響?”

    就聽見七弦一撥畢,身邊出現那道令人懷念的耳熟男聲困惑低語。

    “七爺,咱們得趁雨勢略緩時快快趕路,此時尚能不留車痕足跡避開追蹤,再拖下去……過於冒險。”

    “不礙事。我等她醒。”

    岑先麗陡然睜大眼。不可能的!但這聲音明明是……

    雖然全身上下像是讓人拆了一輪似的無處不疼,可她意識很清醒,看見自己躺在一間四處漏雨的破舊小廟牆角,一旁有主僕五人,主子正盤坐著撫琴……

    眼角餘光掃去,那人——那人竟是藤花公子!

    三年未見,俊逸依舊,瀟灑如昔。她……難道是在作夢嗎?

    “醒了醒了!七爺,她醒了!”伴在伏懷風身邊的護衛喊話。

    岑先麗怎麼也想不到,他們竟是在這樣的落難處境下重逢。

    “公子……是你——救了我?為什麼……要救我呢?”許是奔波了一整晚,聲嗓喑啞得好似不是自己的。

    “要不救你也難啊,你從崖上滾落,砸壞車頂,摔進我懷裡。”

    伏懷風輕撥手中始終發不出半音的古琴,親切笑著轉向她。

    “雖然以前不乏喜愛我的姑娘纏得緊,不過用這麼別出心裁的方式,你倒是是第一個。練得這麼神准是練習多久了?”

    “怎麼可能練習!公子你——”她喉間哽咽,忽然發現公子……似乎已忘記他們曾見過面。說得也是,大齊姑娘都蒙著面的,他認得出她才有鬼。何況怎麼會有人把那種戲言似的約定當真。

    惦著那個約定的人,肯定只有自己而已。三年來,只有她想著公子的事……

    “聽說……你是連著這把梧桐琴掉下來的。”

    “聽說?”岑先麗摸向懷間,空的。瞥向公子,他不是正看著她那把琴嗎?

    既是落進公子懷裡,他怎麼可能沒見著琴是她帶著的?

    她忍痛坐起,美眸錯愕盯著他摸索著將琴小心放回身側的遲緩動作,腿邊還有一把柺杖……她倏地嬌軀發寒,明瞭了一件可怕的事實——

    他的眼睛——看不見了!

    “奇妙的默響琴。我記得失蹤的‘琴仙’有把梧桐琴也不會響。最近有個傳言,說他的琴已傳給唯一承認的弟子——琴師燕雙雙。姑娘該不會名喚燕——”

    她胸口猛一窒,右手背驟然抽疼,不自覺地用手壓著右手臂,強作鎮定。

    聲音卻掩不住那隱隱的發顫。“我沒聽過什麼燕雙雙,這把琴……是我家傳古琴,來歷不清楚。我、我也不擅彈,怕是弄壞了才不響,正打算進城裡修繕。”

    “是嗎?看樣子我連指尖都不靈光了呢。在我撫來,它外形極美,音色也該不差啊。原來不是琴仙的那把嗎?”他有些困惑地自嘲。

    “瞧公子手勢,定是會彈琴了。”師傅說過撼天是把怪琴,大多數人皆無法讓它發出樂音。雖只一瞬間,但她方才聽見公子似乎讓它響七音了?

    “我確實曾學過一陣子,不過我家十四妹才真正是個中好手。”

    伏懷風眼瞳依舊清澈,他憑著她移動時發出的窸窣微聲轉向她,開始打探她手傷之事,並為讓人掀她衣袖包紮的事賠罪。

    大齊女子,肌膚不能隨便讓人瞧見,否則便是不守婦道。

    岑先麗盯著被仔細層層包裹起的右手,不由得咬牙暗自垂淚。

    她堅稱是意外,把手傷原因推給失足墜崖,輕描淡寫帶過不讓他繼續追問,再扯開話題謝謝他救命之恩。

    “不是自盡,我就放心了。否則在你打消主意前,我還真不敢留下你一人。”

    伏懷風站起身,讓侍衛攙扶著走到廟前屋簷底下,背對著她時,臉上瞬間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憐惜。他伸出手感覺外頭雨滴。“雨勢果真變小了。”

    她知道是失禮,可仍忍不住問:“公子的眼睛怎麼會……不方便了?”

    “不方便?看不見也好。少理紛爭,心裡會清靜許多。”

    “連晝夜都無法分辨,公子難道不以為人生已無樂趣可言?”

    他一愣,失笑搖頭。“正因眼睛被蒙住,所以耳、鼻、舌,甚至手感都變得非常敏銳,更發現到很多以前看不見的事呢。比如夜色的聲音,你聽過嗎?”

    “夜色怎麼會有聲音?”

    “夜色,有燈蕊燃燒的啪滋聲,有金鈴兒鳴叫,有夜鶯啼咕,還可循序漸進為子夜、中夜、深更;說到那氣息也不盡相同,冬梅夏柳……就算看不見,我也能分辨時辰變換與四季更迭,這些不就夠了嗎?”

    沒察覺他其實回避了她追問他眼盲的緣由,岑先麗只是看著他依舊燦爛的笑顏,忽然覺得自己不過是失去一手,便驟起輕生念頭,實在羞人。

    就算今後再不能奏琴,她還能聽、還能唱,也能試著教琴,不會沒生路。

    這麼一想,手傷彷佛就不再那麼疼了。

    “而且,我還有樁天大的樂事正等著我呢。這是秘密,你附耳過來。”

    他勾勾指頭要她靠近,輕聲說道:“我曾經哪,和天下第一的琴師相約,有朝一日,她要為我奏出天下無雙的曲子。這三年來,我一直在等,等她實現約定。如今我有這機會將耳力磨練得益加靈光,人生怎會毫無樂趣?”

    她怔神,視界裡頓時水霧迷蒙,心微微震盪。“天下第一之人……是琴仙?”

    見他搖搖長指,她再問:“那……是燕雙雙?”

    “或許是,或許不是。前年與去年我曾聽燕姑娘在鳴琴會上奏琴,前年還行,但稍嫌生澀;去年則根本差得多,彷佛換了個人。依我聽過的,燕雙雙稱不上第一。天下第一尚未出現——^而我相信她早晚會現身的。”

    纖手顫抖地捂住唇,岑先麗想起前年因燕姑娘不滿沒讓她壓軸,說什麼都不願登臺,弄得老爺差點顏面盡失,最後改叫她臨時在簾後代奏。

    從那之後,燕姑娘便再也不讓她當替身了……公子竟分得出她和姑娘的不同嗎?

    她慌張退開,緊咬住唇,深怕耳力絕佳的公子會察覺她的慟哭。

    即使如姐妹般的燕姑娘拋棄了她,但僅有一面之緣的公子卻等著她。

    很諷刺的人生,可她已不再絕望難受。

    突然幾名侍衛趨前提醒公子,雨將停該趕路了,便攙扶他登上馬車。

    “你們要去哪兒?”她驚惶追至外頭。“敢問公子大名,救命之恩定將報答!”

    伏懷風沒有露面,僅從簾後探出手朝她一擺,下令起程。

    馬車與隨行的護衛前進了幾步後陡然停下,其中一人駕馬回頭,送上一小罐傷藥、一盒蘭香羊脂和一袋碎銀。

    “七爺吩咐,等姑娘的手痊癒之後,多少抹點這個消除傷疤。大齊姑娘肌膚若有疤痕會很難嫁人的。姑娘自己保重了。”

    “慢著!”她抓緊馬兒韁繩不肯放。“求您告訴我七爺是什麼人。”

    “眼前處境艱難,七爺交代不准說,怕連你也給捲進去了。千萬別跟來。”

    侍衛甩開她,趕忙回頭追上馬車。

    她落寞望著馬車疾行遠去,想到這輩子或許再難再見,她一咬牙,匆匆在一旁揀了個位置,將師傅的“撼天”架在路邊大石上,撩裙席地而坐。

    若是別後再見無期,她想為他奏出最初、也是最後的一曲。

    師傅說過她是被選上的人……公子知音,必能懂。

    雖然右手傷勢讓她的指頭疼得根本無法彎曲,但她取下了長年戴在腕上的玉撥子,勉強以指頭夾著,忍痛奏起必須快速撥弄的泛音。

    不管任何人來挑撫都不會響的“撼天”,此刻琴弦急振,迸發出清亮之音,穿林百里,傳至山谷每一個角落,只可惜斷斷續續,拼湊不出曲調。

    “唯願公子此身常健,平安順遂直到百年——”

    才哼了兩句,不僅手掌立時激疼起來,連包紮的布巾都滲出血紅,點點滴落弦上,“撼天”那一弦更在此刻陡然繃斷。

    幾乎是同時,自馬車行進方向的山頂傳來宛若天崩地裂的爆炸聲。

    岑先麗被那震天聲響嚇得臉色刷白,匆匆抱琴趕赴那落石滿地的山道上,卻只見被壓在一片淩亂大石底下的馬車殘骸,她心驚看著映人眼簾的血跡斑斑,幾乎要絕了氣息。

    “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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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 22:17:26 |只看該作者
第2章(1)

    “停車!”因為那一瞬間震撼穿心的琴音,伏懷風開口要護衛停止前進。

    斷音不成曲,卻令他十分懷念。想起方才聽那名帶傷姑娘說話時依稀帶有幾分令他懷念的悅耳聲調……果然沒認錯人嗎?他曾是那麼滿心期待的。

    不知她狼狽至此是發生了何事,怕是和她的絕世才華脫不了干係,他只是替她心疼。

    離去時,他雖打定主意不連累她,但現在想來,若她真的已走投無路,即使自己處境堪慮,他仍無法放下她不管,至少將她送到前方不遠的城鎮療傷也好。

    才剛下令回頭,沒走幾步,就聽見斜後方與前方均起了大爆炸,一時落石隆隆,伴隨著數道殺氣襲來。

    他當機立斷命眾人閃避,自己棄車跳開,但侍衛中仍有兩人沒能躲過。

    倖存的隨侍不免慶倖他們正停在唯一可勉強躲避的狹小空地。伏懷風倒有些感激那琴音引起他的懷念,否則現下他恐已成為石下亡魂了。

    “德昌王!納命來!”倖存的兩名護衛雖然擋住了一部分的刺客,仍是有幾名抓著空隙接二連三朝他襲來,招招對準他要害。

    伏懷風抿了抿唇,眼前雖是一片模糊,但仍能感覺光影的晃動,聽著周遭的金擊喊殺聲,他感覺得到一道道圍繞著他的劍氣,接著拔出藏在柺杖中的細身長劍回擊,劍招淩厲得幾乎讓人以為他並未失明。

    “公子!公——”仍在四處找尋他的岑先麗,強忍住心驚不斷呼喊;下一刻即在不遠處見到他遭到伏擊。

    “別動!”他聽見她的呼喚,刹那間銳眸一眯,壓低身子,狂風般往她方向飛去,左臂神准一攬,將她穩穩納人懷中,無奈叮囑:“容我失禮了。抓緊我,千萬別鬆手,否則我怕動招時會誤傷你。”

    岑先麗慌張點頭,抱著琴,另一手牢牢勾住他頸項,大氣不敢多喘,任他摟著她縱身淩空揮劍。她心跳急遽,卻不害怕,因為公子從容自信依舊。

    難以想像眼盲的他動作有若迅雷,長劍橫掃無敵,甚至連困住護衛的刺客也讓他輕鬆解決;若是公子的雙眼無事、若是沒帶著她這個拖累他的包袱,想來施展的功夫定會更加出神人化。公子到底是什麼來頭?

    “你沒事吧?”他問得急切,失焦的雙眼定定瞧向自己懷中。

    他燥熱的氣息輕拂過她發梢額際,微微撞疼她心口。公子怎麼光是擔心她!最該擔心的是他自己的安危啊……

    “我沒事。公子究竟是……”她知道該放開公子了,卻有些捨不得。

    “倘若早點告訴你,或許你會比較安全些。”他重重歎氣,笑得有些苦澀。“真不想用如此狼狽的模樣承認——我的名字是……懷風,伏懷風。或許你曾聽過。”

    她“啪”地鬆開僵直了的手臂,連退三步。

    不只她,全大齊國的人都該聽過。

    先帝諸子之中,以仁德著稱、最得人望的七皇子,曾任西路兵馬元帥的德昌王;也是因忤逆當今王上、此時此刻理應被幽禁在京中待斬的朝廷欽犯——

    伏懷風。

    “岑姑娘不用跟咱們回去,七爺之意是讓姑娘留在那村子裡療傷……”

    護衛自踏出村落,一路上即不停遊說岑先麗別那麼固執。

    “別說了。這裡離京雖有段遠路,但之前村子裡已來了官兵貼佈告,你們幾個的模樣已讓人發現,若沒人出面掩護打理,一定極不便。你們不介意我帶傷是個累贅就好。我很感激有這機會得以回報七爺的救命恩情。”

    打二十日前,她便厚顏纏著他們主僕同行。

    她知道自己既不會武藝也沒別的用處,說不準還會拖累七王爺;但之前在危急當口,七王爺不但沒拋下她,甚至還奮不顧身護住她……她絕不能袖手旁觀王爺遭難。

    她是個丫鬟,能幫上手的就是盡心照料王爺。

    眾人皆知,三年前,病重的先帝在太子遭人毒殺後,考慮從皇后所生的三名嫡子中擇一再立儲君。遺詔公開,最後由當時的九皇子震江王繼位登基。

    而後,成為新帝的伏玄浪罔顧先帝遺言,聽不進四名輔政王爺的勸諫,不顧國內天災不斷,一意孤行,四處興戰,搞得民不聊生。

    一年前,甚至將進京勸諫的七王爺打入天牢,擇日處刑……這些傳言百姓無人不知,甚至極為同情。

    回到王爺藏身的樹林,她與侍衛在附近撿拾完乾柴、生火準備晚上伙食時,卻聽到了更令她心驚的內幕。

    一提起這事,侍衛不免說得氣憤:“先帝重病之際,九王進了讒言,說是當年貴妃娘娘曾受琴仙恩澤救命,何不再奏一次仙曲。但琴仙已離宮多年,能有本事奏出仙曲的,只有曾跟著琴仙習琴的七皇子與十四皇子。而後七爺奉旨離京尋找仙譜,就落入圈套了。”

    岑先麗在火堆上烤著打來的野雁,聞言停下手中轉動。

    “有人誣告……七爺在私訪鳴琴會時曾找到一本像是仙曲的舊譜,卻不肯獻給王上,打算私藏,這才讓王上動氣降罰,當即在大殿上命人毒毀七爺雙目,甚至連帶毒殘了袒護七爺的十一爺那仙姿容貌。唉唉……咱家七爺原是當時最被看好繼任東宮的皇子。若真能如此,今日哪還容得九王放肆。”

    胸懷中那本她從不離身的寶貝琴譜忽然化為火鉗猛然刺穿她心窩,燒灼得她一時沒蹲穩,往後跌坐在地上。

    “七、七、七爺的琴譜……難道是在鳴琴會門外買的?”氣息不穩,問得艱澀。

    “是啊。七爺確實曾買了本琴譜,但聽說隨即轉手送人了,哪有什麼私藏之事——岑姑娘!別呆著,要你烤雁腿不是烤你自個兒的腿哪!你快看看是不是有傷著了!”

    侍衛忙將她拉離火堆旁,揮手召喚在樹下守護王爺的另一人帶著傷藥過來交給她,而後守禮地背對著她。

    原先正假寐著的伏懷風察覺身邊氣氛僵凝,便默默拄著柺杖起身。

    岑先麗手腳痛得直打顫,身軀血液凍成冰。

    沒料到她與他那理應是今生僅有一次的交集,竟斷送了王爺的光明前程……

    都是她害的!若非她一時好奇想學,怎麼會害了他!

    “以為你們在聊什麼,結果卻是聊些無用閒話,我可餓極了呢。”

    伏懷風頰上雖帶笑,但鋒冷威儀立刻讓侍衛噤聲,趕緊轉身備膳去了。

    察覺她的過於沉默,他澹然道:“岑姑娘,這裡只有我是瞎子,你們明眼人不該說瞎話。他們對我忠心替我不平,難免想多,無稽之談,你別往心裡去。”

    “七爺……王爺,我不懂,真是那麼重要的琴譜,為什麼……能隨意給人呢?”她星眸盈淚,舉步維艱,痛楚難受得想逃離他身邊,卻只能迷蒙地看著他在她身側落坐,一同烤著火,最後還是忍不住想找出那答案。

    “不管仙曲是真是假,可王爺一舉一動都該是小心謹慎的;倘若王爺當時帶了琴譜回去,也不至於、也不至於……”

    岑先麗再說不出話,無法抑制雙肩的顫抖。

    他沉吟許久,似是想確定她存在似地朝她方向伸出了手掌,隨即在觸到她臉龐前停下。“……有水滴落的聲音。是將下雨了嗎?真糟,我喜歡晴天呢。”

    她心驚地止住啜泣,慌張拂去臉上淚水。

    明知他看不見,她卻覺得像是什麼都讓他看穿了。

    他不回答,僅僅恬淡輕歎,彷佛極為嚮往地仰頭望著林頂的星空。

    “我從小喜歡碧藍天,天晴就不怕弄濕了琴讓音色變鈍。若能徜徉在青山綠水間,月夜下聽蟲鳴鳥叫,愜意地與三五至交撫琴吹笛、吟詩小酌,也就夠了呢。”

    “就因為、就因為將琴譜給了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如今眼前景色再好也什麼都看不到了,難道王爺不後悔嗎?”她難抑激動地衝口而出。

    他俊容揚起淺淺一抹笑。“岑姑娘,這譜好不好全任人評論,說它神奇玄妙不過是世人謬贊;何況曲子再好,也得有知音。若用這雙眼睛就能換得一世知交,我以為……十分值得。”

    那豁達爽朗的笑顏宛若清風,一絲一絲地拂開壓在她心中的自責。

    “何況,那根本不是仙曲,也沒什麼治病力量。就算我將琴譜帶回宮中,或是隨便呈上另一本交差,想害我的人,依舊會在我身上編派罪名,這次不成也會有下次;與其如此,我不如將琴譜留給喜歡它的人,你說是嗎?”

    岑先麗低垂下頭,忍受一波波狂浪撲打在她的心岸。

    王爺胸襟如海寬闊,對她不曾有過一絲怨懟,甚至不曾怨過自己的命運,如此真心喜愛音律的風雅之人,怎能落得這種下場?

    她默默將烤好的食物送到他手中,思忖著究竟該怎麼做才能彌補王爺。

    若非王上起意殺害王爺,擅自出兵進佔王爺封邑,打算往西興戰侵攻它國的話,王爺就算被困京中也沒打算反抗。此次,王爺會下決心與王上決裂,是不想讓百姓受苦。

    聽著伏懷風與侍衛們低聲商議如何回到轄下城池,她懊惱想著能幫他的機會只在這一路上;等進了王府,他身邊有多少能人武將、僕從侍女,也不差她這一個當不了琴師的廢人了。

    屆時,她只要能在他領地內,知道他過得極好,也就夠了。

    “……岑姑娘,你以為如何?”

    “什麼?”她尷尬的脹紅了臉,方才心思飄遠,根本沒仔細聽他們討論。

    “還有百里才到達王爺府邸,在這之前仍有幾道關卡,我們打算在此分道,各自通關,引開王上追兵。”侍衛們看著她,顯得有些難以啟齒。

    他們不帶她走也是理所當然。只要能讓王爺順利逃離,她會很樂意被拋下。

    只是沒料到這天來得這麼快。

    “別擔心我,你們快走。我對琴仙發過誓,絕不會對人提起見過你們。”

    “不,不是要留下姑娘一人……咱們是想將王爺托給姑娘。”

    侍衛們來到她跟前,對她屈膝落地。“沿路被盤查的都是單身男子,他們料想不到王爺身邊帶了姑娘,咱們能不能請岑姑娘答應一事……”

    “不、不成的,這一定不成!”

    她頭手搖得有如波浪鼓,驚慌失措地抗拒。“難道沒別的法子了?”

    “岑姑娘……”伏懷風搖首,決定改口:“不,麗兒,你昨夜親口答應要成為我的妻子了,那還有什麼事不成的?還是……麗兒你不滿意為夫?”

    她讓他那一聲聲麗兒給喚得嫣頰窘燙,撇開臉道:“七爺,我是答應要與你假扮一對賣藝夫妻闖關;但我真不會騎馬,求您饒了我吧。”

    山路崎嶇難行,於是他們決定部分路程改走平坦的官道繼續往西。次日一早,侍衛們便不知打哪弄來三匹馬,催促他們趕緊出發;所有人都上了馬,就等她一個。

    她光讓馬兒不耐的鼻息一噴便給嚇得倒退三步,別說她能否騎馬追在他們後頭,連能不能坐上高大馬背都是難題。“七爺……”

    “你忘了我雙眼無法視物,一個人沒法子騎,所以才要與你同乘一騎啊!上來。”

    他聽見她正悄悄踩退腳步,嘴裡還拚命在道歉,他唇邊揚起一抹捉弄,伸手摸上腰間。“抱緊你的琴,麗兒。”

    “什、什麼?!”她的驚呼來還不及出口,就見他抽出長鞭一卷,精准地牢牢纏住她纖細腰枝,將她拉提到自己胸懷前方穩穩落坐。

    而後他竟雙腿一蹬,發了瘋似往前沖了出去。

    “七爺!前頭有棵大樹!往左兩步、左邊——呀!前面十尺有疏水橫溝,跳!七爺快跳!”

    她雖害怕,甚至嚇得想要閉上眼睛,但思及他根本看不到,若她噤聲,兩人鐵定會摔得很慘,所以她只好拚命嚷嚷,提醒他一路上的各種情況。

    直到最後通過一座吊橋他才停住。

    她臉色青白交錯,連搖晃欲嘔的事都給嚇得忘了。

    “七、七爺您實在太大膽了,明明看不見前方,怎麼可以如此策馬狂奔,即便您功夫好,也別拿性命開玩笑啊。”

    “我雖看不見,但其實還能分辨些許光影;何況麗兒你看得仔細分明,由你替我引路,不是引得挺好的嗎?”

    她一愣,想通了他看似莽撞的行動,只是為了不想讓她再三猶豫其實辦得到的事。但這麼離譜的事兒,她還是覺得太冒險了。

    “可萬一我弄錯了,七爺不就——”

    偎著他朗聲大笑而起伏的胸口,她縱有再多不安,彷佛都能在這個熱暖懷抱中消散掉。

    “我相信你不會弄錯。”他俊顏綻笑,溫柔卻堅定地告訴她:“你就不能相信我的判斷也不會有錯?麗兒,我知道你一定能成為我的眼睛。”

    “七爺……”她幾度咬唇,對他毫不懷疑她能力的全然信任覺得歉疚,最後咬唇點頭。“我會努力——不,我絕對會辦到。”為了七爺。

    “很好。”伏懷風雙手環過她身子,一夾馬腹,甩了馬韁,正式上路;但速度比之前放緩許多。兩名護衛已經在視界裡消失,應是繞道別條路。

    就剩下她與他了。地圖早已交給了她,侍衛離去前也跟她細細交代了。她一路不斷地仔細描繪前方景色,細膩得連只小蟲都不放過。

    “七爺,前頭有岔路,得往左……七爺?”她看著他突然停下,有些擔心。

    “別再叫我七爺,叫別的吧。若要扮夫妻,親昵一點比較好。”

    聞言,她嫣頰微赧。“直喊七爺名諱太引人注意。其它的……喚夫君?”

    他揚眉笑道:“夫君也行,相公也成。不過我想還可以有個親近些的昵稱,這由身為妻子的你來取更合適。我等著看你平素對我的印象如何。”他笑來竟有幾分淘氣。

    “印象嗎?我一直只記得藤花包而已……那就叫阿藤?”總比阿花阿包好聽。

    “藤花……苞?”俊顏微訝,以為自己聽錯。用花形容還能理解,但……花苞?再怎麼說他也已經是個二十七歲的堂堂大丈夫了,怎麼會來個花苞?

    “這有什麼緣故嗎?”

    “沒、沒。”她匆忙掩唇,長睫黯然斂下。與王爺相處過於接近,才會教她大意忘記;她絕不願意讓王爺發現,她就是那個將他害得如此淒慘的元兇。

    “藤花苞是……未開的藤花,就如同王爺、王爺的清麗美色……”

    “美色?”

    “不是!因為藤花花不豔,但氣味清冽芬芳,就像是王爺內韻德馨——或者換個花種,不不不!不用花了,用別的……”

    在他追問下,她支支吾吾硬掰出一個王爺貌勝天人、豔冠百花的理由,說得十分心虛。眼見那張花神般的俊雅樣貌……在她拚命解釋下,卻像正經歷寒冬,僅存一株堅忍寒梅綻放僵笑。

    “對不住,我只是個沒學問的丫頭,根本不會取什麼好名字……請王爺自個兒取吧。”最後她爽快認錯,總比多說多錯來得好。誰教她這些年光練琴沒練口才。

    聽她放棄地歎了氣,他也跟著沮喪歎道:“沒有堂堂男子喜歡讓人說得像是柔弱美人,原來在你心底,我就只有臉蛋可取嗎?”

    “不是不是!王爺文武兼備、才華出眾,是我的大恩人,是我的英雄,是我的藤——”

    她急忙揮動小手,絞盡腦汁生出讚美好安撫他,直到見他忍俊不禁地失笑,她才察覺是遭他戲耍了,最後只能垂下尷尬熱辣的小臉,囁嚅說道:“……其實什麼都不是,就只是個有點兒壞心眼的相公。”

    見她不再吭聲,伏懷風這才總算止住笑意,再次揚鞭起步。馬一走動,她就不得不開口指路。

    過了岔路,轉進沿路青蔥綠野的石板大路上,許久,他突然冒了句:“麗兒……你方才想說的,該不會是藤花包子吧?是吃的?”

    “您非得要哪壺不開提哪壺嗎!我只是一時失言,您就大人大量饒了我——”

    “也好。平凡卻不俗氣,那就叫阿藤吧。”他微笑著,在她耳邊送出暖風般的輕呵:“從此刻起,我只有一個名字,就是你的阿藤相公。”

    她愕然不語,只覺得那突然掠過的暖風在烈日下燒得愈來愈燙,炙著她心尖,及至那一夜,熱意始終難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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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 22:17:43 |只看該作者
第2章(2)

    偃月城是大齊王領地西方邊境中的最後一站,再往西就進入德昌王封邑。

    大齊輔政四王除了協助國政,還各領封邑自治,不受王上約束;同時也任四路元帥,手上各擁二、三萬兵力,雖遠少於王上轄下八萬重兵,也足夠在外敵人侵時防禦迎擊。只不過四王先前常留在京中輔政,若無戰事,極少回封邑親自領軍。

    可當今的大齊王一心獨攬大權,與輔政四王鬧得極僵,四王被勒令退回封邑,不得上朝問政。

    一年前,德昌王不顧眼盲之苦,冒險抗旨進京勸王上停止大興土木建宮殿、徵兵挑撥鄰國,也希望停止遴選秀女人宮、鋪張浪費行事,並請求開國庫賑災,卻讓大齊王一怒之下打人天牢,速審速決判了死罪,準備擇日公開行刑。

    聞訊,德昌王麾下部將不服,集結了西路三萬兵馬,部署於邊境不動。

    大齊王一時有所忌憚,也調派兵馬要往西邊進擊,暫且留下德昌王一命,打算來個陣前血祭。

    但半年前東邊的東丘國由年輕皇帝杭煜御駕親征,攻進了東境重華王的封邑東九州;早想收回輔政四王封邑的大齊王伏玄浪,便先按捺下對德昌王的戰事,轉而派兵由後方攻佔東九州,名義上是阻擋東丘國,其實是斷絕重華王的退路,任由重華王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對戰東丘兵馬。

    就算南路元帥威遠王得到消息,匆忙解決領地內動亂,急急帶兵往東,打算要救重華王,卻讓大齊王阻于雲間關前,兄弟倆僵持不下。

    威遠王伏文秀最後只能坐視雲間關以東三州六城全數落入東丘大軍手裡;據傳守城的重華王伏雲卿年僅二十,在開城之後自焚而亡。

    趁著王上分神對付東邊時,德昌王的心腹夜劫天牢,救出王爺,準備回到西九州整頓大軍,再與威遠王會合,一同發兵對抗暴虐失德的王上。

    大齊王自然派出追兵一路緊追,顧不得能否生擒,乾脆下令誅殺血脈相連的同母兄弟。

    在偃月城的盤查雖然嚴厲,但就算伏懷風他們想走山路繞過關卡,邊境也已有大批士兵在搜山,要是在山中被攔下,更難解釋出現的理由。

    最後他決定混在人群之中,因為進出關的人數不少,只要沒被認出來,過了這一關,便能見到他府邸的晴朗豔陽天了。

    “阿藤……”

    像是察覺了岑先麗的不安,伏懷風牽著她的大掌尾指往她掌心輕輕勾點。

    他們先前在山中一路同行,閒暇時早說定了萬一遇上不能以言語交談時,得以互相在掌中描畫打暗號。

    “麗兒,別擔心。前面的路都鋪好了,就只等我們踩上去。”

    她看著紗帽下蓄著滿臉胡髭、一身樸素武服的他,少了點溫文秀氣,卻多了幾分浪蕩豪邁不羈,背著一簍雜耍大旗與鈍刀,她最終只能苦澀一笑。

    她怯怯低喊他,並非心生懼意,而是因為離情。

    明明七爺正躲著官兵,但當經過附近城鎮,依然會帶她去找大夫治傷換藥,為人極好。陪他這一路,夜宿荒郊觀星賞月聽鷹嘯狼嚎,寒夜中兩人蜷縮身子共用一條薄毯相偎取暖,她也撇下禮教不以為苦,但……

    過了這一關,他就是王爺。她能如此喚他,只剩現在。

    “真怕得走不動的話,過來,我背你。”他說著便要蹲下身子。一路上他宛如真正的夫婿般對她呵護備至、說說笑笑,和樂得讓她差點忘了他們還有正事。

    她搖頭拒絕,隨即對他附耳咯咯笑,彷若個小妻子在撒嬌,實則悄悄詳述關卡士兵們的位置,然後等他站直,一手握緊她,一手牽著馬排進出關的列隊中。

    每個人都要交出一張由縣衙發出載明有出身職業來歷去向的通關文書,由守關士兵查對,待他們再問幾道問題驗證無誤後,便會放行。

    她手中穩穩拿著王爺部將早準備好的通關文書呈上,心卻忐忒不已。

    士兵們拿著通緝畫像四處比對,聽著這對年輕的賣藝夫妻親昵調笑一派輕鬆,討論著在鄰鎮能用哪些表演獲得好評,便厭煩擺手讓他們離開。

    他們放心地踩著穩健步伐往前走,卻突然有幾名士兵持槍往他們身邊跑來。

    “慢著!”為首的兩名將領將他們找了回去。“你們是表演雜耍的?”

    “是。”兩人極有默契地同時應答。“正要到隔壁村子去。”

    “斗笠取下我瞧瞧。”其中較年輕的守關將官極不客氣地掀落伏懷風的覆面紗笠,以手中畫軸軸柄托起他下巴,左看右看看不出所以然,最後視線轉至她身上。

    守官盯著岑先麗手中柺杖好一會兒,命她解釋怎麼會帶著那個。她推託說走山路方便實用,,接著他又看向伏懷風,狐疑道:“總覺得你有些眼熟……”

    “這位大人,再拖下去,我怕天黑之前到不了鄰鎮呢。”她慌忙擋住他。

    “或者表演些東西,大人就肯相信我們?”伏懷風放下背後的簍子,蹲著身子像在挑選什麼。

    年輕守關將官正躊躇,斜眼瞄見旁邊隊伍中有名旅客正大啖粗梨,於是將那被咬了一口的梨子給搶過來,塞進岑先麗手中。“飛刀射梨,行吧?就放你頭頂上。”

    “大、大人,咱們會許多種表演,您要舞劍耍花槍都行,這飛刀尖利——”

    “連這麼簡單的飛刀把戲都不會,也別當什麼藝人了!”守關將官一揮手,就要士兵們將這形跡可疑的男子拿下。

    “不,飛刀很好。這剛好是我的絕活。”伏懷風拉過岑先麗蹲下,看似正翻找著東西,只聽他大聲吩咐她:“來,麗兒,幫我刀子上些油,看起來會亮眼些。”

    “相公……”岑先麗聽見他低語交代計策,感到他握緊她雙手,最後她站起身,硬著頭皮依照他先前指示的方位和距離站去。

    人群退開,圍出一片圓形空地,好奇地看著他們。不識時務的冷風一陣陣地狂吹,讓形勢更為緊張,幾名士兵拿槍抵著伏懷風背後,催促他快點。

    “麗兒,你一手按緊心口深吸氣,一手扶著那梨子擱在頭頂。然後千萬別動。”伏懷風露出沉穩微笑,要她安心。

    她滿心驚懼。他看不見,如何能射飛刀?雖然就算被他誤傷她也不怨,卻怕他會露出破綻逃不了。

    最終見他依舊站得挺直,腳不軟手不抖,她知道,她得信任他。

    她安靜地注視著他,察覺他呼吸不曾紊亂,令她原先急遽的心跳逐漸緩下,一次、兩次……而後她緩緩綻開燦爛笑容。

    “相公!我在這兒!快把事情辦完咱們出關吧!”她的聲音是他瞄準的方向。

    伏懷風驕傲揚首,高舉起手——一刀,刀無虛發,奇跡似地穩穩射進她頭頂的梨子。她鬆手甩掉碎梨,朝他奔去,投人他懷中,還忘情喊道:“咱家阿藤是天底下最棒的!要是大夥覺得還不錯,就請賞點銅板——”

    “去去去!還做什麼生意!”年紀較大的守關將官不耐煩地揮手喝斥趕她走,一面回頭吩咐底下人趕快盤査後頭隊伍,一面親自將他們連同馬兒粗魯草率地推出城門外。

    “呀!大人,給咱們打點賞……”岑先麗還不忘裝模作樣伸手討賞,像是被伏懷風硬架上了馬。

    她告訴他前方是一片空曠草原,然後怕引人懷疑,坐在他後頭摟著他。

    馬兒起步的同時,伏懷風輕按她環在他腰際的手,低聲贊許:“做得好。”

    “是相公厲害。”想到他在決定表演的那瞬間,竟以蘭香羊脂抹在她手上,要她往上風處走三十尺,然後憑著香氣、風向與她的聲音精准判斷出梨子位置。

    “沒你幫忙絕對辦不到。再過三裡,從王府趕來接應的軍隊應該已等著了。你抓緊坐好,我要加快馬速了。”

    “可是相公……剛才那老將官塞了東西給我,是張紙條。”

    “寫什麼?”他劍眉緊擰,心頭驟生不祥。

    她看清後美眸圓睜,驚道:“惟願吾王,武運昌隆——有人認出王爺了!”

    “不好!”伏懷風要岑先麗快探後方情勢。她一回頭,即看見敞開大門的關卡裡,年輕將官一刀殺死年老將官,同時疾呼底下士兵抄傢伙追出城外。

    城門上霎時佈滿弓箭手,另有一隊持弓騎手也快速策馬出城。

    “我們走!”伏懷風一咬牙,猛踢馬腹,風馳電掣地駕馬往前直奔。

    “相公,往左邊閃開!”她一邊回頭看著從天而落的箭雨,一邊還要顧及前方,同時大喊提醒他:“快——右、右邊——”

    隨即她一雙小手突然緊緊扣住他胸膛。

    “麗兒,怎麼了?別怕!”他全力甩鞭,催得馬兒如駕雲騰飛。

    “沒、沒事,追兵快趕上了!得比……現在更快才行,相公——”

    她顫聲猶帶欣喜:“我聽見……有人喊著迎接王爺……您一定會沒事的……那就好……我不會躲開的,我、我會陪著相公到底——唔!”她渾身繃得更硬。

    他壓著她僵直雙手,安撫她道:“我也聽到了。別怕,馬上就安全了!”

    “王爺!”先一步回到王府的兩名護衛帶著三千人馬浩浩蕩蕩地沖了過來,絕大部分直往偃月城的追兵殺去,剩下約莫十來人在伏懷風身邊停下。

    “總算見到您——”

    “讓他們擊退追兵就行,無須戀戰——”才交代一半,伏懷風注意到身後異常沉靜,忽然身後一空,他回身要抓,但看不清沒撈到,只聽得極近距離有人快速逼近。

    他厲聲追問:“麗兒怎麼了?”

    搶先一步正面接住岑先麗的護衛,看著自己雙手沾滿鮮血,震驚回應:“王爺!岑姑娘她……背上中了兩箭,昏過去了!”

    叩門聲不輕不重地響起。一名侍女利索地進了德昌王府的客房裡。“姑娘,用完膳要上藥了。”

    岑先麗負傷之後,高燒昏迷多日,聽聞伏懷風派來大夫與數名丫鬟照料她,即便她醒後不能自由出入內外府邸,倒也衣食無虞。

    德昌王回到西方封邑月餘,彷佛呼應位在南方的威遠王,兩路兵馬同時往大齊中央進軍。輔政四王對王上舉起反旗,這消息在大齊境內掀起軒然大波。

    之前入侵的東丘軍在奪下雲間關以東後便停駐關外,並未西進,但有蠢蠢欲動的態勢;北路海甯王雖未派兵聯攻,但似乎也不打算幫王上,作冷眼壁上觀。

    伏懷風還沒好生歇息舒緩旅途勞頓,便投入忙碌軍務中。即使失明,西路軍策略仍由他決定,進出的武將與官員為數不少,整個王府雖熱鬧,但戒備森嚴。

    岑先麗清醒後常在內府裡遠眺庭園圍牆,黯然神傷。府裡一應雖不鋪張富麗,卻也高潔不俗,處處如他氣韻般地清雅秀逸,無一不勾起她的回憶。

    牆後是王爺起居的中府,就只幾步路;但回來之後,她卻再也沒見過他了。

    “對了,麻煩你一件事。”

    伏在床榻上讓侍女為她抹藥的同時,她想起了什麼,連忙回頭。

    “之前很好睡的那只軟枕,不是現在這個,能幫我再找看看嗎?”

    她傷了背必須趴睡,記得在她昏沉時用的那只枕頭很舒服,可清醒後,卻是怎麼睡都覺得有哪兒怪怪的。

    “奴婢立刻換。”侍女們待她客氣,態度卻極為疏離,不多話。

    倘若她不搖鈴喚人來,內府幾乎聽不見人聲。以前她會說這是練琴好時機,但現在她只覺得孤單。她低頭看著右手背上那道有銅錢厚度的一條淡緋色痕跡。

    大夫非常盡責,連她的手傷也重新診治,該用藥該上針,一樣不少。

    可當她問能否再彈琴時,大夫只笑道:“姑娘無須急在一時,以後總能彈的。”

    “以後嗎……咳咳。”岑先麗坐在敞開的窗臺前,身側桌上架著“撼天”。

    當初先讓護衛們帶走的琴,再度回到她身邊。

    她望著晴空漸染霞紅,想起旅途中的碧藍,想著以後她還能成為天下第一、現身他面前履約為他奏琴嗎?

    “阿藤,你知道嗎?看戲觀眾都散場了,只有我被留在戲臺上……”

    她連開口問問他過得好不好都不敢。明明踩在同一塊土地、頭頂著同一塊天空,卻像隔著一堵無法跨越的高牆。

    她聆聽秋風拂葉沙沙作響,不自覺盯著斷了弦的“撼天”。

    “王爺可有閒暇聽秋音?”她若還能彈,就算相隔再遙遠,琴音也能傳進他耳裡吧?告訴他,她渴望陪他散心,她很想見他——

    早已不自覺伸向撼天的手倏地停止,她俏顏竄出火苗,燒至耳後。

    胡想什麼!憑她也配思念王爺!之前他對她好都是權宜之計,別傻得癡心妄想。心頭羞慚難受,一時氣息不穩地上沖喉間,接連又咳了數聲。

    “姑娘想彈琴嗎?”抱著新枕的侍女不知何時出現,俐落地替她鋪好了被。

    “先前王爺吩咐過,姑娘若要練琴,可用他琴房裡的所有東西。要取把好琴過來嗎?”

    岑先麗心上一驚!她明明否認她會彈琴的。“我不會彈,無需麻煩。就算會,我也只想彈我的琴。偏偏……琴弦斷了呢。我不彈。”

    眼見侍女要告退,她忙開口喚住。“對了,王爺這陣子還是一樣忙嗎?可曾來過內府休憩?”她問得含蓄,不敢直接打探王爺是否提過她。

    侍女神色古怪。八成認為以她身分不該問得太多。

    “……沒有。內府女眷不多,自王爺嫡親胞妹霧庭公主出嫁後,王爺都在中府用膳歇息。他原就不常來,只有練琴的時候會進這兒的琴室。最近忙於戰事,更沒出現了。”

    “這樣嗎?”麗眸黯垂。若在最後他肯來探看她一眼該有多好!

    “可惜無法親自向王爺道別。不過小事就別打擾他了。可以的話,這幾天請幫我找王爺身邊的兩位護衛先生……哪個都行,請他們送我出府吧。”

    總算下定決心離開。次日一早,她便到廚房請廚娘分點食材給她。

    她從前在燕家工作一開始便是灶房丫頭,即使後來去了琴房侍候,仍然和灶房的幾名廚娘處得極好,多少學了些手藝,做點菜不成問題。

    於是她忍著不時傳來的手痛,備了幾道旅途中王爺提過喜歡吃的菜色,有涼拌藕片、五香水茄、雞瓠菜白羹等,說是要替王爺加菜,請人送去。

    臨行前,親自做些能令他開心的小菜,是她最後的心意。

    跨出門檻不久,想起方才只說要趁熱保持菜白羹的稠度,忘了交代吃之前再灑點胡椒烏醋提味,於是岑先麗便往回走,卻在聽見裡頭對話時全身僵凝。

    “王爺為何對岑姑娘那麼特別?她吃穿用度都是府裡最好的呢。”

    “聽說她替王爺挨箭,疤痕難褪。咱們大齊姑娘的肌膚如同清白,肌膚見了人便是不貞,肌膚留疤還得了!前陣子不是有姑娘因為手上留疤破相,被夫家嫌棄坐原轎回門的?最後那姑娘知道無法醫治竟跳湖了斷,你說說這嚴不嚴重!”

    “看她年紀輕輕,還真是心機深沉,莫不是想借這受傷之事尋個由頭賴上咱們王爺?畢竟王爺向來高潔無雙,不僅尚未立妃,府裡更無夫人侍妾,她敢拿自己性命賭個一生榮華富貴,確實聰明。否則尋常人誰能在挨了一箭之後,不但不躲不逃,還硬生生挨上第二箭的?說她對王爺沒貪念私心,誰信!”

    岑先麗一時愕然,美眸湧出清淚。她不過是想回報王爺、守護王爺,可那份心意此刻聽來竟是如此不堪,而且……她也無法辯解。

    因為她確實對王爺……對她的阿藤相公起了不該有的貪圖。她其實是想留在他身邊,雖然從沒想過要他給什麼封賞,可是她的確一直思念著他;明知道不能妄想,卻還是壓抑不了那份喜歡。是她不應該,也活該被人瞧輕譏諷了。

    “別說了。再說下去,只怕連王爺的名聲都讓這髒水潑汙了。王爺仁德,必然只想負起責任替岑姑娘安排好出路吧。咱們多擔待點就是。”

    “不過,這岑姑娘怎麼突然跑來插手備膳?王爺吃食都要經過試毒那關,萬一出了什麼岔子……這姑娘來路能信嗎?還是別拿這種東西讓王爺添堵吧。”

    她顫巍巍旋身,默默離去。是她多事,連她親手做的臨別菜肴,也只有讓人嫌棄倒掉的份兒,根本送不到他手上。

    他身邊,有如此多願為他效命的人,哪還差她一個。

    她最後還能為他做的,就是將自己的心意深藏到底,不能有一絲絲傷害王爺的可能……

    岑先麗回到房裡,一面收拾包袱,一面想要擠出不在意的輕鬆笑意,可扭了半天,卻是怎樣都沒法讓唇角彎起。她眼前漫起的那陣溫熱水霧始終散不開,模模糊糊的;頰上濕了大片,抹了一次又一次,卻還是擦不幹。

    頭也……有點昏呢……

    隨即她眼前一黑,整個人往後頭翻去,就算跌下床摔得極疼,也無力再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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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 22:17:59 |只看該作者
第3章(1)

    岑先麗以為,一定是因為頭昏的關係,讓她作了個很美的夢。

    “你們是怎麼照顧人的!竟讓她再次受涼發熱!要是本王不來,何時才會發現她倒在地上?你們——罷,她已退了燒……算了,全退下吧。”

    她從沒聽過他聲調如此嚴厲,彷佛極不開心。記得他是不發脾氣的,就算有,也只是玩笑,所以她此刻必定是還在夢裡。

    作夢好。她不用顧忌太多,想說什麼都能對他說。

    “王、王爺,息怒吧……”她睜不開眼,腦子也渾沌昏沉,但那移動的柺杖聲讓她硬撐著。他來了。她忍不住欣喜展顏。“您肯來真好。這樣,我甘願走了呢。”

    “麗兒,為何說要離開?你……怪我讓你受了重傷險些沒命嗎?”

    大掌探向她手腕,像正確認她的位置,慢慢撫到她肩頭,然後將她緩緩扶坐起來,讓她趴在一個十分暖和的大枕上頭。她不由得挪了挪身子,舒服地喟歎一聲。

    這個枕頭就對了!怎麼之前侍女一直不肯拿出來?明明就有。

    “我怎會怪王爺。王爺救過我多少次,為了王爺,我這條命豁出去又何妨?我只是不想像個廢人似留在這當累贅。我想找點活兒做。”

    “你是我的賓、客,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儘管開心過日子就好,還需要幹什麼活兒?”

    “我欠王爺太多,沒理由還讓王爺盛情款待。不做點事情……有點難受。”

    “不再試著練琴了嗎?”他語帶憐惜。

    “只剩一隻手,琴能彈得像樣嗎?與其侮辱師傅名號,我寧願不彈。”

    “我讓你住這裡,離琴房近,清靜幽雅,我還以為你會喜歡。”

    “我聽人說王爺想對我的箭傷負責,但那不必要,一切是我甘心領受的。如今傷已快痊癒,實在也沒理由留下。王爺照顧一名陌生的卑微奴婢早已仁至義盡。我很感謝王爺。”

    “什麼奴婢不奴婢!到底是誰在亂嚼舌根的?”

    語氣顯得不耐,將枕在他胸膛上的小腦袋壓得更近一些。

    “你這傻瓜。負責是一回事,擔心你是另一回事。難道……難道咱們同行一路,就只有我一個人在意嗎?”

    “在意什麼?”岑先麗隨口應和,精神全集中在耳朵聽到的規律聲響。之前怎麼沒發現,她喜歡的這枕頭還會發出奇妙的砰砰聲?好有趣。這夢還真清晰。

    她不敢睜眼,就怕夢醒。

    她貪戀地伸出指頭,在那底部堅實的軟枕上面一圈圈柔柔劃著圓,自顧自地嘻嘻傻笑。

    “別玩了。”他聲息不穩,喉間一窒,忙擒住她手腕。“你現在可是清醒地在聽我說話?”

    “我不確定。腦子裡總有什麼咚隆咚隆的怪聲……王爺,麗兒有件事可以求王爺答應嗎?”

    “你說。”他重重歎氣,拉過她兩隻軟嫩小手往頸上擱,省得她挑撥得他無力談正事。親密相處多時,她以為他會隨便讓一名女子如此近他身嗎?這傻丫頭。不挑明說,她是真傻還是裝傻?

    “麗兒,我希望你能改口。我聽厭你一直稱我王爺,像是存心要撇清咱們的交情。”

    “可以不稱你為王爺嗎?那就——阿藤。”她其實一直想再這麼叫他一次。

    她開心地圈緊手臂。“等我明早有氣力離開時,你讓我把枕頭帶走好嗎?”

    聽她決定明兒個就走,俊顏已僵掉一半。他氣窒沉聲反問:“什麼枕頭?”

    她甜甜回答:“我之前療傷時,用的應該正是現在摟著的這只枕頭,沒這個我很難睡好呢。雖已不用趴睡了,但王爺若願把它賜給我帶走留念,我會很感謝王爺恩德的。”

    “不可能。”他拒絕得斬釘截鐵,但語氣已不再像方才那般遍佈陰霾。

    她一愣,覺得有點兒委屈,語帶哽咽,揪緊枕頭捨不得放開。

    “好小氣。我並不要你什麼金銀珠寶,不過就討一隻軟枕而已,貴為王爺的人給不起嗎?”

    “給不起嗎?問得好。”他好氣又好笑,將她扯離開來,長指扶起她小臉,大掌輕柔拍拍她嫣頰。

    “醒一醒,麗兒。看清楚,你一直以來睡得極好的軟枕——是我的胸膛。”

    讓琴神用天雷五十連轟也不過如此!

    方才一直擾得岑先麗睜不開眼的瞌睡蟲,霎時全被轟出她腦門。

    夢醒後……美目眨呀眨,小臉燒呀燒,身子一寸寸往後挪移,她悄悄跳下床自動跪著認錯。她真以為是作夢才敢那麼放肆……

    “怎麼會是王爺親至……您不是公務繁重,無暇進內府嗎?”

    懷中嬌暖倏然消失,讓伏懷風一時有些惆悵,握住空乏的拳頭。

    “再忙也是白晝時。之前你傷重,老囈語著說難睡。頭一日,我讓人取來鳥羽被正要鋪上,你一不小心倒在我身上,嚷嚷睡得舒服,我只掂著讓你好好療傷才是要緊,直到你熟睡後才敢移你身子回榻上。之後怕你睡不好,我便每一夜都來陪你,天明前才離開。”

    “可、可那侍女說王爺從沒來過——”倏地住口,想起那時侍女表情確實挺古怪的。

    “在你房裡過夜事關名節,我打賞她們全封了口。爾後見你燒退好轉許多,我就不再每夜過來。這陣子是真的極忙才沒現身。聽聞你要出府,我便抽空趕來問仔細。”其實是方才侍衛一通報,他便放下一切公務趕了過來,生怕沒攔下她。

    他促狹一笑。“如何?你還要討枕頭嗎?”

    她螓首垂得極低,只能猛搖,身軀微顫,默然不敢吭半句。

    腦中飛快回想,她方才半夢半醒之間,到底還同他說了多少不該說的事?

    聽她始終不答,伏懷風也斂起玩笑,離了床,拄著柺杖一步步往門外緩步走去。

    她忙起身要扶,他才聽她一道動靜便揮手制止她。

    “府中我行動無虞。”他佇足門邊,回頭勾唇輕笑。“我沒法讓你帶走軟枕,若你還想討的話就留下來,遲早有機會好好枕著它。”

    岑先麗腦海中近乎一片慘白。天雷好像又在狂劈了。

    “麗兒,要討的話,沒人只討枕頭套子,得連這裡頭放的東西一併拿去。而我,絕不認為我給不起。”他倨傲地抬起下頷,反手以拇指比了比胸口心窩處。

    “至於我肯不肯給……麗兒,一切全憑交情。”他神秘地扯扯唇角,語氣微冷,僅留下一句駭人的謎題:“而你……究竟以為咱們交情如何?”

    他一聲聲麗兒,喚得她俏顏灼紅心跳急遽,幾乎抽疼。

    明知不該多想,卻又克制不住。

    王爺……該不會……與她有相同的感覺?除了同情,除了憐惜,除了歉疚,是不是還有別的?可是她若大膽地揣測下去——這、這太不像話了呀!

    她當著他的面直嚷嚷不想留在王府作客想離開,怕是惹他不悅了。

    次日一早,伏懷風便派人傳話,若是愛當奴婢侍候人,今後就無須再作客,要有飯吃就得幹活,命她搬到西側一等丫鬟用的單人房。

    又傳令說他決定天天回內府過夜,她第一件工作便是與侍女總管帶著一票侍女趕著佈置許久未用的王爺寢房。

    他還擺架子威嚇說若他睡不好,所有人就得去外頭值夜不准睡。

    “姑娘到底做了什麼讓王爺動怒?王爺向來好脾氣,從不為難下人,連坐懲處這種事更不曾有。這還是頭一遭呢。”侍女總管李大娘直嘀咕不停。

    “喏,姑娘快瞧瞧這桌椅布幔王爺喜不喜歡。不行的話,咱們快換。”

    美眸瞪著寬敞的偌大房間。“我……我不知道王爺喜歡什麼。諸位不是該比我清楚?”她認識的只有阿藤。阿藤喜歡穹蒼為幕綠茵為蓆,由明月星子伴隨入夢,她總不能讓王爺睡回荒郊野外吧?或者……她抬眸看著屋頂認真地想——打穿它?

    “王爺從不挑剔,不代表他真喜歡。”李大娘歎了氣。“王爺近來操煩,夜不安枕,三更睡四更起,就算他不交代,咱們也要想法子盡點心意。就全靠您了。”

    “靠、靠我?”她結舌,一時無語。她算哪根蔥啊!

    “您是王爺第一位帶回府裡的姑娘,惹王爺不快的也是您,自然是您負責讓他息怒。好好幹活,大夥今夜是否能安枕全指望麗兒姑娘了。”

    午膳時,不再有專人送膳,岑先麗只能跟著侍女們一起吃大鍋飯。

    但她並不引以為忤。難得能像在燕家時一樣,環繞著熱鬧人聲,就算沒插嘴說話,光聽她們聊府內趣事,比起孤單一個人用膳,她反而覺得踏實多了。

    聽著聽著,她忽然意識到一事,忙向其他人打聽起他平日生活。

    直至深夜,伏懷風總算聽完令人頭疼的繁瑣軍情,繃著臉拄著柺杖穿過曲折長廊;他回內府時總會摒退侍從不讓人扶,他信任底下人忠心,即使眼盲後也是如此。

    推開房門,迎面而來的撲鼻香氣,不是王公們慣用的調和薰香,卻清新得像是山林裡的草香木香。他往窗戶方向走去,伸手確認窗上留有小縫,隱約聽得見外頭傳來的蟲鳴聲。“……是在庭院裡栽了新的花草還是換了香木?”

    他徐緩繞圈,感覺房裡透風卻不冰涼。是屋內對角擺了炭盆,偶有木炭受熱迸裂火星劈啪聲;碰觸到中央一探,設有擺著棋琴的小方桌與小長桌。

    最後,他坐上床緣,伸手撫過軟毯與厚實錦被。被上唯一一塊圖樣,讓他訝異地挑眉,繼而淡淡淺笑。有道極輕極輕的籲氣聲,像是松了口氣似在門邊出現。

    “明明人在旁邊,為何不出聲?”他冷冷叫住門外正躡手躡腳想要離去的嬌小丫鬟,俊容上波瀾不興,難辨喜怒。

    “……奴婢恭迎王爺。”岑先麗推開門,猶豫著是不是該靠近他。“我想王爺若是滿意,麗兒就無須留下來值夜了。大夥已經先去歇著了呢。”

    “對這房裡佈置你倒有自信。你認為,這便能讓本王滿意?”

    他大手抓皺被單,星目微眯,彷佛懷怒。“你欺本王看不見,拿這種圖樣簡陋的素被敷衍了事?王府多的是精緻織繡,取來這種貨色,你當本王是什麼人?”

    “請容麗兒侍候王爺更衣。”她咽了咽唾沬,大著膽子往他走去,在他跟前行禮,伸手為他取下紫冠,解開束髮巾子,赧紅著臉略略偏過頭,不敢直視地卸下他身上長袍與中衣,最後為他脫去靴子。

    “這屋裡一切若由德昌王爺來看,自己喜不喜歡會先擱一邊,隨遇而安;而若是、若是阿藤的話,他一定知道我的想法。這被子顏色是藍的,是晴空萬里的顏色。”

    她輕扯著他大掌按住的被褥一角。“阿藤雖看不見,可手感敏銳。若選太過繁複的圖樣,會讓他感覺太多,沒法靜心歇息。至於唯一用的這個花樣……我讓繡娘趕細工,能有這進展已不錯了。我的……阿藤相公會喜歡的。”

    “把琴譜當成花樣放在上頭,你大概是第一個了。”他頰面放軟,朝她伸出手。“那,你這回……究竟把我當成是誰?”

    見他不再端著王爺架子,她遲疑一陣,略顯不安地抬眸將帶著寒意的小手交到他大掌中,任他拉近,踰矩地跟著坐上他身側床緣。

    “我認識王爺這人不多,我只認得阿藤。若要讓‘您’滿意,我也只能選我比較熟的那個來想,看看這樣能不能套點過往交情讓王爺息怒了。”

    “你才知道我生氣?還敢提交情?”他冷哼,大掌刷過她冰冷指掌,微微皺眉。

    “府裡人人都知道王爺動怒了。您若要對我生氣請沖著我來,別讓其他人為難,那會折損王爺名聲的。”

    她低低回應,卻心驚他竟將她的手扯近至唇邊呵暖。她想抽手,他卻不讓,只能羞窘地任他握著揉弄,感覺他唇裡呼出的熱氣往她身軀點點擴散,惹得她周身發燙,嫣頰幾欲生煙。

    “都禍到臨頭了,你還有心思替別人想?”

    “若是阿藤……他不會對我生氣的。”她輕齧朱唇,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告訴他:“王爺想說的,王爺氣惱的,就是這件事吧?阿藤……還在這裡。”

    明明他一直就喚她麗兒,回府後也不曾改變,但她卻逕自抹殺阿藤的存在。

    “過了幾天而已,你真想明白了?”

    “王爺身分何等尊貴,要找能說體己話的知交不易。麗兒知道以這出身怕連灑掃丫頭都構不上格,但您若不嫌棄,我願像之前一樣,每夜在星空下陪阿藤談心。就算沒法為您分憂,聽您說說話我還能辦得到。麗兒明白,王爺希望咱們——依舊是朋友,一輩子。”

    朋友兩字讓他錯愕手一松,她趁隙抽走小手。他唇瓣微動欲言又止,最後只能隱忍下不滿。或許就先這樣吧。他一直知道她有多單純固執、謹守分際。急不得。

    在她攙扶下,他躺上舒適床榻,指尖撫過被單一角,不掩對她巧思的讚賞。

    “這曲譜就算閉著眼睛也能看呢,彷佛聽得見它起音。我不記得有任何這曲子的印象,但看來不差。曲名呢?”

    她咬了咬唇,不知道能不能回答。她還沒有勇氣承認一切。

    “我……是從琴房裡隨便挑出來的。阿藤喜歡就好。”

    這一小段開頭寫的是初春,寫景頗有琴仙先生曲子的風格……琴房的譜他本本都記得清楚,這首肯定是麗兒腦袋中的東西。大概是琴仙先生留給她的吧。

    他抿起唇,察覺到她似在躲避什麼,立刻攔住要起身的她,將她按回榻上維持原樣坐著。

    “我要睡了。”他一把甩開高枕,大剌剌地將腦袋枕上她雙腿,沖著她一笑。

    “當朋友要公平,我也想要討個好睡的軟枕頭,你肯給嗎?”擺出阿藤嘻笑口吻。

    “但、但是……我得回房。”

    “不用回去了。今晚我很不滿意,你得留下來值夜。”換成端王爺架子了。

    “讓人知道,會、會有人說話的……”

    “府裡誰敢多嘴?我倦了,明晨還有軍機會議,不快入睡不行。”就是硬要她留下,他耍賴地打了個呵欠。“我改變心意了,你唱首曲子來聽吧。”

    岑先麗見他當真疲累至極的樣子,只能無奈問道:“那……唱什麼曲?”

    “我其實想聽琴,可現在沒琴也沒琴師,只好勉強聽曲了。沒要你唱多難的曲子,唱首搖籃曲兒總行吧?還是你要難一點的,鳳求凰或是鴛鴦賦?”

    “……搖籃曲就好了。”她臊紅著臉,小手也不知道能放哪兒,最後只能一手擱在他胸前、一手梳攏他長髮,自喉間極輕極輕地逸出柔中帶剛的婉轉歌聲。

    明明還是一樣動聽……這聲音,讓他等了足足三年哪……

    伏懷風懊惱地想著她的事。

    他在失去光明前,最惦記的影像便是那有著明眸大眼的綠袍小姑娘。

    就算不是琴師,光這歌喉就能教人如此心蕩神馳,這丫頭到底認為她有哪點不如人了?他忍不住低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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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 22:18:20 |只看該作者
第3章(2)

    “別再煩惱了,王爺快睡吧!明日還要會見許多大人呢。”察覺他心事重重,她不免細聲提醒他。

    他抿抿唇,轉念有了主意。“……麗兒,有件秘密我誰也沒說過。你想聽嗎?”

    “王爺?”怎麼還不睡覺,突然想談心?“王爺願意說,我自然願意聽。”

    “我心底有位中意的姑娘。可自我傷了眼睛後,深怕會讓她嫌棄,所以沒再試著找她;只是心上總懸著她,偏是放不下。你覺得……我還能去見她嗎?”

    心彷佛被人猛然掐緊,頓時氣噎,她一臉蒼白,不知所措地怔住。

    “……王爺憂國憂民,乃當代豪傑,無需如此自卑,天下沒有姑娘會嫌棄王爺的。那、那位幸運姑娘……是誰?”

    “我不知她名字,只在三年多前見過一面,贈她一本譜,只知她曾跟著琴仙習琴,約定有朝一日她將為我奏曲,我一直忘不了她。可有時候……我以為你就是她——若是你……你會嫌棄我雙眼殘缺嗎?”

    岑先麗嬌軀猛一顫,心上湧起一陣酸。

    “若是我……我怎麼會嫌棄王爺。”他因她而毀了雙眼,她自責都來不及了,怎會嫌棄他!眼角無聲滑落淚珠,她匆匆抹去。

    假使他當真看得見,她就無法狡辯了。

    她勉強擠出一抹笑。“好可惜,那人不是我呢。能讓王爺看上眼的,就不知是哪個富貴人家的美嬌娘。身為王爺知交,我會幫王爺留意她消息的。”

    背對她的寬闊肩膀有一瞬間僵凝,而後只氣哼丟出一句:

    “……繼續唱你的曲兒。”

    一曲接著一曲,直到那微微的酣聲傳來,她才總算有勇氣直視他俊逸的臉龐。

    戰事若是繼續進行下去,他的地位絕對會比今日更高不可攀。

    “眉頭還是皺得死緊呢……您得背負多少煩惱呢?我真能為您分憂嗎?”

    看著自己依舊不甚靈光的右手,岑先麗眼前不免又模糊起來了。

    “配得上您的,一定得是名門千金,否則您會惹人非議的。一雙眼睛我都賠不起了,何況是一輩子。”

    她不是已得到教訓了嗎?身分卑微的人,不該奢望擁有配不上的東西。她的師傅、她的古琴、她的王爺……哪一樣她都不能再要。連只是想想都不可以。

    “師傅誇我悟力高,我不傻,您暗示得還不夠清楚嗎!可我不能承認。我是丫頭,您是王爺。縱使我能遠遠望見天際星,卻無法挨近那月亮身邊啊。”

    吸了吸鼻頭,壓抑著幾乎要衝出喉間的酸澀,她萬分憐惜地伸手覆上他雙眼。“但我答應您,我會一直一直聽您訴苦說心事,每一天每一夜,除非王爺開口要我走,否則我絕不會背棄王爺。”

    明知眼盲的他睡得極沉,她仍是遮了他的眼,這才膽敢俯身,像是深怕褻瀆了他似,極輕極緩地將顫抖的唇,貪戀地印上他眉心。

    “這是王爺今日的膳食?”岑先麗成為德昌王侍女已有一段時日。

    她一早總在花園裡摘朵氣味最芬芳的鮮花擺進他房裡角落,增添淡雅清香。察覺逐漸秋涼,便開始在他慣常起床時刻前偷偷溫熱他衣鞋交給近侍,這才踏進膳房檢視當日菜單。此時,她又皺起了眉頭。

    廚娘回應:“是啊,軍糧不足。王爺說過,軍士辛苦作戰,當然得把米飯留給他們,他沒親自站上陣頭殺敵,多少得替他們盡點心,他跟府裡的人同樣菜色就好。有幹活的多點白米,沒出力的就少吃些。”

    “裡頭還是得摻進七成的荏菽?”這種大豆子,是貧窮百姓吃的粗食,雖能填飽肚子,但口感卻極差。在她看來,這幢大宅裡,吃得最差的恐怕就是王爺了。

    “又缺糧啊……大娘,老樣子,把我那一份白米留給王爺,荏菽我來吃就好。”

    跟廚娘打完商量後,她一面歎氣,一面端著茶水回前廳。“王爺連日為了軍糧的事犯愁,今兒來的那些貴客能有好方法籌糧嗎?”

    由於大齊王諸多苛政,早讓各地百姓不滿;因此當德昌王旗幟一揭,許多地方同時起義,大軍所到之處幾乎是無血開城,讓西路軍勢如破竹一路往東進佔。

    伏懷風無法身先士卒讓他領軍有愧,幾次找來將領商議,想讓西路、南路軍與各地義軍整編,推出統帥指揮大軍;但西路眾將不肯,執意除他外不聽令他人,他只好繼續擔任西路軍統帥。

    與南路軍威遠王會合後,依靠南路元帥伏文秀的本事,調兵遣將方面他暫且無須擔憂。

    可隨著愈逼近京城,或抓或降服許多曾在王上麾下作威作福的官員,殺不殺饒不饒如何判罪收編都由他定奪;另外修復城鎮、調派軍糧後線補給也由他費心策劃。

    不到半年,聯軍已攻下中央二十六州三分之二的地域,擊潰八萬皇軍;接著面臨剩餘不到五萬的皇帝親軍拚死抵抗,戰事陷入膠著,大軍停滯不前。

    戰線往東移動,德昌王也離開王府往前方協調軍務,岑先麗便以貼身侍女身分被帶去;同居一處官宅,伏懷風忙著接見大小官員時,她則打理他身邊瑣事。

    她非但毫無怨言,反而十分開心,至少這樣她就有好理由待在王爺身邊。

    奉完茶水之後,她退至門外,和護衛們一同恭敬站著等候吩咐;不過即使與大堂隔著好些距離,閉上眼專心聽,她還是能聽見裡頭數人正爭執不下。

    “王爺應當出席,讓那群地方富豪服膺王爺仁德,為王爺提供大軍糧草。”

    “不。與會之人不帶護衛與刀劍,這琴會擺明是陷阱,王爺萬不可冒險。”

    “那是表示大夥彼此信任,上下齊心!他們之前被逼聽令王上,自然擔心我們入城後是否心懷成見、對他們不利。咱們不能以誠待人,還談什麼拉攏人心?”

    “萬一那些人心懷不軌,這不是讓王爺去送死?!”有人拍桌了。

    廳外,岑先麗猶豫著是否該再端壺茶進去熄火。“……今日吵得格外厲害呢。”

    直到她自動地再次從廚房捧來茶水,默默踏進堂內時,眾人不但遲遲沒有做出結論,倒有上演全武行的可能。

    “就算不便帶護衛去,帶個小丫鬟侍候無法視物的王爺也沒人敢吭聲!”一個氣得快翻白眼的策士伸手怒指旁邊的岑先麗,喝道:“找個信得過又機靈的姑娘陪王爺一起出席不就好了嗎!岑姑娘先前不也替王爺擋過箭,這證明就算不是男子也能在那樣的場合守護王爺!”

    “要去哪兒找那樣識大體的姑娘?若是此時開口要求哪家千金幫忙,又會像之前一樣,要王爺拿妃位酬庸,怎能讓那些小人見縫插針!”

    “那我、我可以嗎?由我陪著王爺出席。”

    那道出人意料的聲音宛若一道冷泉清流,澆熄了廳裡即將延燒的烈焰。

    岑先麗怯怯舉起手,顧不得身分不合,插嘴說話。她一直希望還能為王爺做點什麼,就算幾名將官以懷疑、訝異的目光瞅著她,她也不曾退縮。

    “要為王爺試毒,還要為王爺注意那些土財主們的小動作,更要留神四周出人的可疑人物,這任務對岑姑娘稍嫌吃緊了。”即使眾人都知道她挨箭救王爺的事蹟,但還是不放心。

    她猛一拍胸脯,信誓旦旦保證:“試毒由我來;有人對王爺不利,我會為王爺擋刀,就算豁出性命,也一定讓王爺能脫身離開宅邸;至少放出信號給外頭護衛,喚他們進來救人絕對能辦到。”

    贊成的幾個人跟著點頭。“嗯……岑姑娘對王爺一片忠誠有目共睹,若是再給姑娘一些提點,或許我們就能放心請王爺出席了。”

    “琴會就在七天后,似乎也沒有更恰當的人選了……不出席的話,一定更不可能借到糧草……不如就試上一試。”原先反對的人勉強鬆口。

    “不准。”

    不消多時,竟然全面達成協議的所有人驚訝回望主位上始終沉默的伏懷風肅穆重申:“本王不准。”

    岑先麗忍住被他駁回的沮喪,走到他跟前。“難得那些地方富戶願提供軍糧,我知道王爺就算冒險也定想試上一試,您明明最不忍心讓軍士挨餓不是?”

    但她不忍心的,其實是不希望尊貴的王爺也跟著一同受罪。

    “王爺封邑的土壤不甚肥沃,更非大齊穀倉,從西方遠道運糧來總是有限。大軍吃不飽要如何作戰?”

    “即便如此,也沒理由讓你陪我再次涉險。”

    “不見得危險呢。王爺別忘了,若是那些人當真對西路軍有敵意,還不如大方提供糧草,趁機在裡頭施毒。這次請王爺過府一聚,應是想打探王爺心底的想法。”

    伏懷風訝然抬眉,唇邊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痕。

    見他似是軟了心,岑先麗趁勢繼續勸誘:“而且,聽說那是場豪華琴會不是?王爺已很久沒聽琴了吧?琴聲能怡情養性,以琴會友,也能彰顯王爺氣度……帶麗兒去聽琴好嗎?”

    “……你想去?為什麼肯為我如此冒險呢?明明對你沒好處。”伏懷風低垂臉龐對她輕聲低語時,神情淡定中彷佛掩抑著洶湧暗潮,讓她頰上驟起燥熱。

    不能讓王爺察覺她心意!

    “怎麼沒好處?好處是——若跟著王爺去,吃好喝好,還有琴曲舞蹈能欣賞,我這丫頭就算等上一百年也沒人會請我作主客。錯過這次琴會,這輩子我會嘔死!”

    她說得振振有詞,還向王爺伏地磕頭。“求您帶我去,我絕不會讓您失面子。”

    這傻丫頭還沒發現自己瞎掰得跑題了嗎?他俊顏上緩緩揚起一抹戲謔微笑。

    “與會者都是極有分量的地方鄉紳,硬帶上丫頭顯得失禮,若由愛妾寵姬陪同出席,倒顯得本王對他們親近,也成。那……就算要你扮成本王愛妾,你也願意?怕是不容易吧。”

    “愛妾……”她俏臉宛若有火竄燒,卻打死不退地向他尋釁。他不信她能辦到?她不服輸地抬頭回應:“妻子我都當過了,小妾又算什麼?王爺讓我扮什麼,我就扮什麼,全憑王爺差遣。”

    “那好,別忘記這次可是你自己向本王求來的。”他起身,一擺手向在場眾人宣佈:“岑姑娘幾次捨身護我有功,本王甚是感恩,即日起,她便是我德昌王西廂夫人,賜名麗姬,賞金玉三樣,素絹十疋。麗兒,讓總管那兒派人來裁幾件適合夫人的新衣吧。”

    隨即他立刻拄杖來到門邊對外頭朗聲傳令,召來侍女將新“夫人”請回房,接著要其他人開始商議琴會對策,完全不給她反對機會。

    直到呆滯的岑先麗被人請走時,這才回過神,慌張提醒他:“王、王爺!不用這麼正式隆重賞東西的,我只是假扮小妾陪王爺赴一夜之宴。是小妾、小的、很小很小的那種……”

    伏懷風面容上那彎笑燦如朝陽,在門邊與她擦身而過一瞬間得意低語:“為夫一向主張扮什麼就得像什麼,你怎麼還沒習慣?”

    不到一個時辰,岑先麗便由丫鬟房遷出,並被送進寬敞的西廂裡;所有人對她的稱呼也由岑姑娘改為麗姬夫人,頭頂上多出了精緻步搖玉釵,身上所穿也變成素雅綾羅綠衣。

    “王爺你、你是存心要整我的嗎!”晚膳時,看著門窗上貼了幾個囍字,岑先麗回頭面對著桌上那一道道難得出現的精緻菜看,難堪掩面,有些想哭。

    雖能如願讓王爺吃頓好料,可別連她也一起享福啊!她指著牆角那一隻裝素疋的大木箱,語帶泣音。

    “說說也就算了,還真讓人將賞賜搬來,不是軍費吃緊嗎!”

    “別擔心,給你的都不是自軍費中撥用的。是我拿自己庫房一些舊東西換來的。”伏懷風無奈歎氣。“你知道,身為王爺,總不能言而無信。迎娶得給些必需的聘禮賞賜才撐得起面子,我也很為難。”

    “那你就別賞啊!還有賜名——”

    “我未曾立妃,你就是第一夫人,不賞不封成何體統?”

    他頗感無奈地安撫她:“現下還在戰事中,咱們不行禮不擺宴也不鋪張,就一席酒菜聊表心意,只希望你不覺得寒酸委屈。”

    “委屈?”她懊惱咬唇,尖酸回應:“承蒙王爺厚愛,妾身榮幸得很呢。”

    “能讓你開心就好。快吃吧,吃完早點歇息。”他彷佛沒察覺旁邊有座火山快爆發,埋首吃飯。直到菜沒了他才停箸抬頭,手中立即察覺碗裡添了重量,他不免揚唇淺笑,知道她就算為難也已氣消。心軟的丫頭。

    “阿藤,這只是一場戲對不對?是為了籌糧演的戲吧?”

    她落坐,雖有些不滿,還是一如往常為他添飯布菜。“否則傳出去讓人知道你陣前迎親,會有損你名聲的。”

    她絕不許因為自己而再次讓他受到任何傷害。

    “怎麼就不擔心你自個兒?今夜過後,也許會因為這夫人身分而遇到什麼危險。”

    “我不怕。畢竟咱們、咱們也沒有……”耳根泛起淡淡櫻紅。“咳、咳……沒有夫妻之實、作戲而已。宴會之後,王爺不認假夫人,一拍兩散,這也沒什麼——”

    忽然覺得身上刺燙,彷佛有股兇猛熾風襲來!她疑心地抬頭看向他,他八風吹不動地眉頭不皺,只顧悶著頭靜靜吃飯。她這才又放心地繼續說道:“即使現在不便,等王爺找到心儀女子後,冒牌貨早晚該退讓,屆時您大可下令休妻——”霎時住口,因為她身子乍起惡寒,像遭人狠瞪。

    她困惑再次轉頭盯著他,他俊顏依舊無波,只是此刻咬肉咬得充滿狠勁,彷佛與那塊肉結了八輩子的深仇大恨。

    “阿藤,不管什麼名分,我們之間都不會變,還是能說得上話的好友?”

    他沉默地用完膳,傳令讓人收拾完畢後,才給了她答案。聲音有些清冷。

    “你大可寬心。真不願意幫忙,我什麼都不會勉強你,後悔還來得及,我再另尋他人。”

    “我沒要後悔。沒有。”她低下頭。知道是自己太過小題大作,不夠義氣。“王爺帶我一同赴宴,我絕對會好好守著王爺,王爺只管安心賞曲就好。”

    “別忘了正事。你得幫我看清那些人到底想玩什麼花招。你是我的眼睛。”

    “我會的。之前我不是一直做得很好嗎?”

    提起之前露宿那一段時光,她就懷念了起來,興匆匆坐到他身側,與他的大手交握,然後一次動一根指頭地敲著他掌心。

    “複習一下,五根指頭和敲擊次數代表的意思各不相同……呀!”她還沒把幾個暗語背誦完,他卻陡然收手一握,掐得她動彈不得。

    “阿藤,你握得太用力了。這樣我沒法子打暗號的。”

    他看不見的墨瞳中彷佛充滿遺憾。

    “麗兒,你知道我心有所屬,所以絕對不會任意輕薄你。雖說是為了讓人放鬆戒心,但席上我或許會有踰矩之事,你要體諒我的難處。”

    “不過就是摟摟抱抱嘛,你別想得太多,我不會、不會介意的。”

    她酡紅著臉逞強。光讓他緊扣小手,感受他呼吸間炙熱氣息繞上她,她身軀就已顫得厲害了;更糟糕的是,她一點也不討厭他的觸碰,就算知道是演戲也難以抗拒。

    要抗拒的是別讓自己輕易沉淪在他的溫柔中。她不配擁有。

    “可說不定我有時會對你更親昵一些,像是——”

    他猛一扯,讓她穩穩落人他懷中。

    “我真怕酒酣耳熱之際失了控,有了什麼不規矩的舉動。萬一當真損及你名節,就太對不住你了。”

    她停止掙扎,聽著他的煩惱,反而覺得他毋需這麼在意,大方笑道:

    “要務為上,沒啥好對不住的。你已給了我一個對外的名分,就算肌膚相親,不都是夫妻間理所當然的事嗎?喏,我、我屆時也會配合偎著你,你可別因太吃驚而甩開我。”

    岑先麗試著將藕臂輕輕搭上他頸子安撫著他:“讓他人對咱們兩個不設防,以為當真是參加宴會的夫妻,該怎麼做自然就好,其它的你都別放心上。”

    “理所當然的……所以我不需要賠罪?”他展顏一笑,像是總算寬心。摸索著她臉龐的位置,像是要確認她真沒生氣。

    她豪氣一拍胸脯。“嗯,不需要。夫妻之間再親昵都是你情我願,不叫踰矩。”

    “好,那我就不說對不住了。是你說的,夫妻間不叫踰矩。”他驀地俯首貼上她的唇,須臾,才微喘地揚首,將呆楞的她放下,起身拄杖緩緩往外走。

    “‘夫人’,今日之事,我一個字也不會道歉。”

    岑先麗美眸晶亮圓睜,俏睫眨也不眨,停了呼吸好半晌,直到怔怔從椅上滑落地面,她這才反應過來,一雙手猛然摀住熾熱未退的嫣唇——

    如果這不叫隨便輕薄,那要叫什麼?

    他他他——竟然偷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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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 22:18:37 |只看該作者
第4章(1)

    約定的日子到來,德昌王坐著簡樸車輦正往縣城裡的某大戶府邸而去,二十名喬裝改扮的精壯護衛在兩旁拉開了距離,暗中隨行。

    此時車內不時冒出沒讓外頭聽見的細聲對話。

    “現在在車裡。”車輦晃得不算厲害,但不論怎麼晃搖,岑先麗最後都會倒向固定方向。

    “我知道。”

    “旁邊沒人在看。”她櫻唇噘高,幾乎碰鼻。

    “我知道。”

    “那相公……你這只手非得要往我腰間這兒擱嗎?”岑先麗美眸忍不住斜睨他,但他看不見,任她怎麼用力瞪都沒用。撥不開他牢實大掌,只好隨他去。

    伏懷風應得萬分委屈:“唉,我也沒法子,你又不准我往上——”大掌向上輕移就被她氣嘟嘟地猛一拍停。“也不准我往下——”又被重重打了一下。

    “我只好擱在中間了哪。”還順勢略微施力,指掌輕柔地在她纖腰上彈劃。

    “阿藤,我被弄得很癢根本讀不出意思……你別再打暗號了。你、你說過絕不勉強我的。”雖然她有點懷疑那並非暗號,但若誤會他偷占她便宜,未免心胸狹隘。不該懷疑王爺的人格,王爺不是那麼輕浮的人……應該……不是吧?

    “我沒勉強你,只是想先預習,怕你到時候演得不自然,啟人疑竇。”

    他緩緩勾起一副人畜無害的無辜笑顏。“可以體諒我嗎?否則要是露了餡,讓人家知道我對他們防心極重,萬一籌不到糧,不就白跑這一趟了,麗姬夫人?”

    她顰起娥眉。“相公,我從以前就有種錯覺,你好像挺喜歡一件事。”

    “哦?是何事?”

    “挖坑推人跳。”

    他一愣,放聲大笑。這丫頭也會反擊了。

    她維持貼在他胸前的親昵姿勢。無可否認,她挺喜歡讓他這麼穩穩地環著,好像兩人真是一對恩愛夫妻;但……她害怕迷戀之後,這個懷抱終將不屬於她。

    他們誰都沒有提及那一夜的吻是怎麼回事,彷佛從沒發生過。

    這點她真的揣摩不出他心思,只能當成預習,別再記掛。

    算了,今夜也好,給她作一場好夢,讓眾人都知道她是他的夫人……

    即便是個火坑,她也甘心跳了。

    自德昌王伏懷風失明後便鮮少接受邀宴,難得他今夜答應參加地方士紳的琴宴,算是給足了主人極大的面子。

    馬車到達目的地,護衛們都候在外頭,讓他們兩人進去。

    她緊緊挽著他手臂,不時貼近與他耳語,就算入了席也沒分開過。

    席間絲竹樂音不絕,偶爾穿插舞蹈,十分熱鬧;時常有人過來敬酒,與德昌王寒暄幾句。

    她用預先藏在袖中的銀針不著痕跡地一樣樣試毒,且細細嘗過之後才喂他。

    注意到他頰上那看來和善的笑意只在表面,與同她單獨相處時截然兩樣,她不免有些心疼,偎他偎得更緊。他沒呵癢擾她,僅僅像看守珍寶似的大手攬著她腰際不動。

    她頭戴銀冠銀簪,一身碧綠雲錦,頭頂上披有綴著層層珠玉的及腰雪紗,極為貴氣;但這些人根本連她長什麼模樣都看不到,還能鬼遮眼地大贊她有天仙美貌。

    耳裡聽著一群老狐狸們高來高去的逢迎拍馬,岑先麗不免慶倖還好自己戴著面紗,不然一定會讓人發現她目光中滿滿的不以為然。

    王爺已客氣地向眾人提出優渥條件,以高出行情許多的銀兩請他們提供糧草,但這群人就是不肯鬆口點頭借糧。

    “他們究竟想要什麼?”她在桌底下敲指頭問他。

    他沒出聲,微微掀了唇:“將來。”

    她讀懂後不免發怔。都說商人狡獪,她約莫能懂這些人貪圖的不只是一時的金銀,還想要永世的富貴。御用商行、獨佔生意、關道免稅……王爺不可能輕允。

    不公不義,不就跟現在的大齊王沒兩樣了?阿藤要怎麼應付這些老狐狸?

    夜漸深,兩方再談不攏也得離去。她有些焦急,但他仍是一派氣定神閑。

    有名留著長須的中年福泰男子朝他們走來,行禮敬酒。

    “今夜原本還邀請了一名嘉賓為王爺奏琴,不過可惜她臨時染了風寒不能來,特送上了拜帖,希望日後能蒙王爺召見。我們也盼望‘下次’王爺能再賞光琴宴。”

    “哦?那還真是可惜。不過今夜盛會已極臻圓滿,本王聽得十分開心。”

    岑先麗猜想,若是奏琴名家當壓軸,或許其實是要等買賣談攏才現身慶賀;而不奏最後一曲,不就意味著流局了?她無奈地打開拜帖——瞬間嬌軀僵直。

    俏臉血色盡褪,鬆開握著他的左手,緊緊按上自己瞬間迸發劇疼的右手背。

    “琴師……是誰?”伏懷風察覺她異狀,忙追問前方男子。

    “名滿天下的琴仙唯一入門弟子——琴師燕雙雙。”中年男子輕笑,搓著手示好:“希望下次她身子無恙,能為王爺獻奏。不知王爺哪時還有興致再來呢?或許王爺覺得愈快愈好,等不及了呢!”

    伏懷風沒有答腔,只管摟著岑先麗寒顫不停的肩頭,在她耳畔低語:“麗兒,再為我忍耐一會兒……我馬上帶你回府。”

    她搖頭,不想此行徒勞無功,抬頭看向他那清朗俊顏上帶著氣勢凜然的笑。

    “難得一場琴會,既然燕雙雙沒法前來,那就由本王來獻醜好了。取琴。”

    在場所有巨賈富紳間起了騷動。接受琴仙親自指導過的德昌王願意奏琴?那向來只有在大齊宮廷中才有機會聆聽,今夜王爺肯如此紆尊降貴,莫非是決定答應他們的條件了?

    伏懷風聽著前方桌上有輕微的木頭聲響,正要摸索弦位,卻有一雙小手按住他。

    “王爺……我來調音。”她語帶輕顫,忍著右手抽痛,執意要完成使命——得先替他將這把琴上下徹底檢查過才能讓他碰觸。

    她多久沒撥弄琴弦了?每次一想碰琴,手上舊傷就不免生痛,甚至連聽見燕姑娘名字都無法忍受。曾經令她鍾愛的事早擱下了——

    可她卻想為他彈奏。若是她還能撥琴,王爺也就不必非得摸這把可疑的琴了。

    “夠了。我來。”他止住她動作。“弦音澄澈,應該沒藏什麼怪東西。”

    溫熱大掌緊握住她十隻寒顫未停的指尖,一瞬間痛楚彷佛消失不見。

    她讓開,牽引他的手放在弦位上。她從沒聽過他撫琴,慕名已久,其實有些期待。

    長音起,眼前彷若曙光乍現青山澗,游魚自在綠水流,觸目所及盡是豔麗花海迎風搖曳生波,越過溪石野瀑,沿河溯上,生氣盎然的鯉魚像能跳上半天高,躍過龍門便登仙——

    琴聲戛然而止,眾人才如夢初醒地詫異看著王爺側耳微愣彷佛聽到了什麼,同時驚見大堂門板被踢飛,倏忽闖進幾個熊腰虎背的黑衣男子,持劍直往主位上砍去——

    “德昌王納命來!”

    “王爺遇襲!快來人哪!侍衛何在!快保護王爺!”

    混亂當中,岑先麗使足全身氣力連連尖聲大喊,同時一手一個捉起桌上金杯銀盤狂擲,嬌小身子張臂試圖護住他,以身為盾毫不退縮。

    “你別動,讓我來應付。”他聽聲辨位,將她勾回身側示意她安靜,抽出柺杖中的細長劍。他一面牢實擁著她,一面展開淩厲劍術。

    她心間微顫,緊咬著唇,卻在聽到他沉穩心音後瞬間鎮定下來。

    所幸府外待命的護衛立時沖了進來,千鈞一髮之際殺退刺客。

    “王爺受傷了!”混亂場面一結束,岑先麗便手忙腳亂地拿著手絹按著他左上臂劍傷,回頭厲聲喝道:“你們杵著做什麼?!還不快找大夫!王爺要有萬一,唯你們是問!”

    “不必找了。”

    他聲音陰冷。眾人皆說他睥氣溫和,卻在今日迸發了鋒銳戻氣。

    “在此喚了大夫來,豈不是給有心人好機會再次對本王使毒?哼,刺客來自何方,本王非得追查到底不可。今晚這場難得夜宴,本王確實領受到了諸位的誠意。西路軍進城不擾民,反倒讓這些蒙面殺手來去自如,看來,是得好好加強城裡戒備了。”

    看著王爺連稍事療傷都不肯,怒氣衝衝便要帶著夫人離去,一群立身商場、能呼風喚雨的商人也嚇壞了。王爺那口吻聽來似乎已認定是由他們主使,談判不成便殺人。

    大軍進城安分守法不擾民,是德昌王軍紀嚴厲,但若是他下令宵禁或管制貨品流通,把這城裡搞得死氣沉沉,那生意就別想做了。

    “王爺息怒,草民招待不周,但這黑衣人與咱們無關,請王爺明察!”

    “有關無關,辦了就知道。”他拂袖踏出廳門不回頭。

    一票人追了出去,若不是侍衛死命攔著,早就全撲向伏懷風大腿。

    “王爺,草民對王爺心悅誠服,萬不敢造次,王爺、王爺!”

    他笑得冰漠。

    “明知本王看不見,宴裡還請來舞姬,分明是存心嘲弄;本王素喜聽琴,竟還藏了琴師裝病不出面。藏了也就算了,還特意提醒本王人沒到,擺明無視本王。這算哪門子的心悅誠服?看來你們比較想念九王弟呢。”

    王爺擺明把這群地方士紳當叛徒,嚇得一群人面面相覷。還有什麼方法能讓王爺息怒?他們一個勁兒的大禮磕頭,討饒聲不絕於耳。

    “王爺開恩,草民願獻上萬石米糧,請王爺相信草民絕無貳心!”

    “老夫也是!我願獻上……”

    回到府裡,急急召來大夫替伏懷風療傷之後,岑先麗第一次在他還沒要求下便主動留在他房內,讓他枕在她腿上,直到即將天明,他仍翻來覆去十分清醒,神情嚴肅。

    “傷口還疼嗎?”見他眉頭始終緊鎖,她忍不住伸手撫過,想為他舒緩。

    “不疼。倒是讓你受驚了。”他幾度欲言又止,扯過她微帶涼意的纖手,溫熱十指覆上她的,輕輕揉弄回溫,指尖有意無意地觸及她腕上刻不離身的玉撥子。

    “麗兒,今夜的事……我得要同你賠罪。”

    “賠什麼罪?是飲宴時三番兩次啃到我指頭上?或者要賠罪的是,王爺隱瞞了——那刺客是您底下的人?以王爺的高招劍術,不該連一名刺客都傷不了,還反傷了自己一劍。”感到他指掌瞬間凝滯,她搖頭輕笑。

    “我聽過王爺多少次心音?若事情不在您掌握中,會跳得像顫音一樣又輕又急;可王爺那時的心音沉穩踏實,不慌不忙,定然是您布了局。既然收買不成,又不能像土匪般動手橫搶,就只能玩點把戲讓他們甘願交出糧草。我猜……中斷琴音是暗號吧?”

    以為她天真不解世事,但她偶爾的敏銳聰慧總讓他詫異。“你會氣我連你都騙嗎?”

    他輕啄她柔嫩指尖,卻讓她突然抽回手,他愕然感到身側一空。

    “麗兒哪敢生氣。麗兒只是無足輕重的掛名妾室,還記得自己的身分是丫鬟。

    王爺有多少計畫,就算不告訴我也是理所當然。我沒資格生氣。”

    “不是這樣!我——”他急著坐起想辯解,卻一時忘了身處床沿,整個人直往地面栽了下去。

    “阿藤!”岑先麗驚嚇地伸手去扶,這一接,卻讓她也跟著往後摔、仰倒在地。

    “你沒事吧?有沒有撞疼哪裡?”許久沒聽見她聲音,伏懷風緊張地揮手摸索,撫過她柔嫩臉頰,擔憂地探向她鼻息——竟然完全沒氣!他臉色頓時刷白。

    “麗——”

    忽聞她噗嗤一笑,他只能震驚地幹眨眼。“你、你這丫頭,膽敢嚇唬我!”

    “因為啊……我一直就想瞧瞧看,究竟有啥事能讓向來從容的阿藤慌了手腳呢。總不能每次都是我被戲弄。”她總算扳回一城,笑得好開心。

    “明明駕馬闖關時都能面不改色,可卻因為我摔倒就——”她忽然讓自己說的話給嚇得噤聲。天崩地裂王爺不怕,卻會因為擔心她而失了冷靜,這……

    意識到他健壯身軀仍密貼著她,雙頰轉瞬飛紅。

    “阿藤……王爺可以起來了嗎?”

    “我、偏、不。你得聽我把話說完,不准再躲。”

    他任性地垂下臉,刻意逼近她,在輕觸到她俏臉時止住,倏地,俊顏展笑如春風輕暖。

    “你這次做得極好。若不是你殷勤侍候,恐怕他們不會那麼容易放鬆戒心,讓侍衛們有機可乘……本王在此感激夫人大力襄助。”

    她愛憐地伸手撫過他汗濕的冰涼額際,對方才一時頑皮嚇著了他有些歉疚。

    他一雙大手竟為她發顫得厲害呢!不免釋然地笑了。

    “相公……像我這樣的無用丫鬟,也多少還能幫上你嗎?”

    “我萬萬不能少了你這雙眼睛。”他埋首於她耳畔,雙臂收攏。“什麼都沒告訴你,是我怯懦,怕你嫌惡我,竟卑劣使詐取軍糧。原諒我,麗兒。”

    她心上莫名悸動,眼眶微紅,俏睫沾染晶瑩淚花。

    他敢恣意對她玩笑嘻鬧,是因為知道她不會當真動怒;可一牽扯其它,他其實十分在乎她的想法,怕被她討厭?

    “阿藤,一個總愛四處挖坑的人,本來就不是正人君子,我早就識破你真面目了,你現在才來煩惱為時已晚了呀。”她壓抑幾乎哽咽的話語,將小臉偎向他寬闊肩膀。

    從初遇起,他的溫情早令她心折;她無法控制地喜歡上他,若非他是王爺……“沒關係,阿藤,你要瞞我什麼都無妨,我若連這些都看不透,哪敢說是你知己。”

    “麗兒,你機靈得超乎我想像。就算已察覺我用意,竟還能配合我吼人,讓我順勢跟著佯怒,這點我真是失算了呢,聰明丫頭……今晚是你陪著我,真好。”

    他心滿意足地喟歎,健臂彷佛要將她揉入身子裡,緊緊擁著她的弱柳纖腰,情不自禁一點一點啄吻起她柔嫩耳垂,在她凝脂細頸邊綿綿廝磨。

    “我的好夫人,麗兒。”

    “我是當真擔心你傷勢才發火的呢,阿藤……別鬧了、別這樣呵癢……”

    她讓他搔弄得頻頻吃笑,小手想將他推開,掌心才貼上他胸膛,卻意外察覺他狂跳心音與淩亂氣息;她伸手再推仍推不動,反教他揪住,任熾熱唇瓣覆著指尖輕吮。

    他認真了,認真得讓她心慌意亂。忙撇過頭東扯西扯:“不過,阿藤,我沒想到你的琴技是如此高超玄妙呢!唔,我們趕快起來聽你彈琴好不好?”她強作鎮定。

    他輕笑不語,放開她十指,大手卻扯落她耳後面紗系結。

    按大齊規矩,只有夫妻成親的初夜,女子才能在夫婿面前卸下面紗,以示忠貞;他卻逕自掀了她的。

    就算他看不見她的模樣,但與他這麼親昵地面對面,教她羞得快著火,趕緊閉上眼。

    “我們、我們……去聽你彈琴……好不好?阿藤?”

    她不知該如何反應。他身上雄渾陽剛的熱意愈來愈近,纏在她頰邊耳畔頸間,感覺她衣襟被掀翻開來,胸前陡然一空,灌進涼風,她薄弱的反抗也為之一顫。

    溫柔喑啞的嗓音在她耳邊低喃:“改日再聽琴吧。麗兒,今夜……留在這裡。”

    “阿藤……王爺,您明明答應過……絕不勉強我任何事的。”

    他萬分珍惜地停止動作,躊躇片刻,隨即堅定地捧起她嬌嫩小臉,笑道:“別逃避我。麗兒,你不該沒發現,這些日子以來我們比誰都親近,我的心思難道你還不明白?別怕……我會小心不讓你受疼,好嗎?”

    那專注神情帶著迷離,他再次低頭,在她柔嫩雪膚落下綿密如雨的愛憐。

    他說得如此直白,她能怎麼回應?她也一直私心仰慕著他,他若真想要她……她能不允嗎?她心如擂鼓地仰起小臉看著他,一雙藕臂顫巍巍地按上他厚實寬闊的肩頭。

    察覺那怯生生的嬌柔回應,他指尖緩緩沿著她秀麗瓜子臉探索,不免欣喜笑道:“可惜我見不著你的嬌豔美貌,只能用心去感覺你究竟有多動人了。”

    驚天雷劈霎時震醒了她,才剛萌生的火熱戀慕當場凍成冰。

    他的眼睛再看不見了——她怎麼會蠢到忘記,忘記自己就是害慘他的元兇!

    現在他不知情,但萬一哪天他後悔了,她一定承受不了遭他怨恨。

    “王爺懸念的究竟是麗兒,還是當年遇見的那名跟我神似的姑娘?”

    她猛然使勁推開他,櫻唇咬得幾乎出血,冷靜地乾笑數聲。“很可惜呢,我當真——不是她。”

    她的反抗到底,讓他楞了好半晌,最後斂眸沉了臉,以手肘支起身,緩緩翻坐一旁。

    “……你們的聲音一模一樣。麗兒,我只是眼睛看不清,耳朵還沒聾。你當真敢說不是你?”

    “聲音相仿的人天下多得是。別忘了,王爺等的是琴仙的弟子、是天下第一的琴師——那人怎麼可能是我。王爺太過抬舉麗兒了。”

    她揪緊散亂的前襟虛弱爬起,匆忙退開,抽疼的右手便連扶住門板也無力。

    “呵呵,看來我們兩個都太入戲了呢。萬一假戲真作了,等王爺哪天找回喜歡的姑娘,怎麼對得起人家?麗兒……今夜就不打擾王爺休息,先告退了。”

    她撩裙奔離,彷佛極為開朗的笑聲遠去,卻有成串淚水宛若斷線珍珠悄悄墜落地,留下幾乎成線的濡濕水痕連往門廊外,沒人瞧見。

    伏懷風錯愕地坐在地上,滿腔情熱頓成殘灰,他只能懊惱握拳重重捶地。

    “你這傻丫頭,我喜歡的姑娘……若不是你,還會是誰!還能是誰!”

    忽然想起她在宴席間出現的異狀,腦中浮現一個名字。

    他劍眉驟然褶起。“該不會……琴仙唯一的弟子——琴師燕雙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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