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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七海 -【綠陰玉兔(滿漢全喜之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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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5 23:57:3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七海 - 綠陰玉兔【滿漢全喜之七】

禁地?哼,我偏要進去看看,
誰攔得住我這個多羅格格?
哼,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呃,阿瑪?不讓他知道就好了。
哇!原本裡面藏了個美人兒哦?
難怪阿瑪不讓他見人,太美了!
可他是男的!難道阿瑪有……
這個問題得仔細觀察觀察,呼,還好還好。
他只是阿瑪用來對付政敵的人證,
這美的人,只當人證太可惜了,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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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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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6 00:06:35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公元1771年,乾隆大帝賀六十壽辰,舉國歡慶。

  時,國運昌盛,萬國來朝,民間富庶,滿漢芥蒂漸消。然而乾隆年事日高,但始終不見冊立太子,朝堂上下不免蜚短流長,謠言四起。

  當其時也,乾隆感懷故皇后(孝賢純皇后,富察氏)所生二嫡子早夭,所以一直沒有把冊立太子的文書放在正大光明匾之後,及至中年又因為身體健朗野心不息因而更加不願意談及此事。然而歲月倉促,畢竟年事日高,力不從心,因此在六十大壽期前脫口而出「禪位」兩字。

  而在他的諸皇子中,有的已經死去,有的表面上對當皇帝根本不感興趣,還有的生怕招來殺身之禍,敬而遠之。

  等到宮裡確實傳出了聖上金口玉言的「禪位」,頓時風起雲湧,廟堂江湖如同春之驚蟄,野心和慾望一起飛昇起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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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6 00:07:00 |只看該作者
  第1章

  乾隆三十五年,初春。

  當最後一場雪靜靜地飄落在籠罩著皇家瑞氣的京城之後,過了幾日,等到雪化了,那種冷颼颼的讓人打從心底裡哆嗦的寒風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德郡王府內,丫鬟們換上了較薄且顏色鮮麗的春裝,彷彿花蝴蝶一樣在長廊花園之間穿梭著,尋找著本應在自個兒房裡刺繡做女紅,此刻卻鬧失蹤的主子。

  「格格……格格,您在哪裡啊?」

  「格格,格格,您別耍著奴婢們玩啦——格格,格格,快點出來吧——」

  穿著淡綠粉紅的可愛丫鬟們都忍不住要哭出來了,小小的腳也呼踏遍了那個出了名任性的格格平時會去的所有的地方,但就是看不到那抹彷彿烈焰般張狂的身影。帶著哭腔呼喚著主子的名字,丫鬟們不知不覺來到了王府內比較偏僻的西苑。

  顏色沉重的大門緊閉著,整個西苑都籠罩在一種陰森的氣氛中,讓本想繼續向前走的丫鬟們忍不住縮了縮前進的腳步。

  「怎麼辦?」粉紅色衣服的婢子看了看身邊年長的姐姐,少女卻咬住嘴唇,說出那個王府中眾人皆知的秘密:「這裡是王爺的禁地,王府中誰都不能進去。格格也知道這一點,應該不會在這裡的,我們還是快點離開吧。如果被王爺留下的人看到,我們就完了……」

  兩人拉起手快步地離開了那傳說中的鬼門關,奔遠了,年齡幼小的少女還是忍不住看了眼身後的西苑。那裡的院牆比一般院牆要高出兩倍,而且大門長年鎖著,似乎是……不想讓人進去,也不想讓裡面的什麼逃出來一樣。

  當今位高權重的德郡王鈕祜祿?重華,神色冷峻,聰明博學,才能卓絕,雖然對人人垂涎的權力沒有多大慾望,但蒙乾隆爺青睞,御賜郡王,也就得到了這般的風光。

  但是王爺生性冷傲,不苟言笑,加上俊美威嚴的樣貌還有渾身籠罩著的冷硬氣質,一般人見到就只有低頭畏懼的份兒,哪還敢造次。他不光對別人嚴厲,就算對自己王府中的人也都是板著面孔,規矩什麼的也比其他王府要多得多。

  王府的西苑,那是禁區中的禁區,不許任何人進人,只有一個又聾又啞的老奴一直負責整理和打掃,就算有膽大包天的下人前去打聽,也打聽不出什麼來。而且最奇怪的是王爺上完朝回到王府總會先去西苑,大概呆上一柱香的時間才出來,風雨無阻。

  所以大家紛紛猜測裡面是不是藏了什麼人,但連人府最久的忠伯都未曾見過有什麼人從裡面出來過。如果真有人在裡面的話,那麼多年都沒有出現過,也實在是奇怪得很了。

  再說,德郡王也是少見的癡情人,他只有福晉麗虹一人,沒有任何側室,這在三妻四妾成風的親王郡王甚至大臣中,是非常少見的。這也就是為什麼郡王惟一的女兒——多羅格格如此得寵的原因。

  多羅格格鈕祜祿?瑞瓊,生性活潑奔放,不拘小節,雖然在某些時候率性可愛,但是大多數時候還是讓人頭痛不已。比如說今天,本來奴婢以為她在廂房中做福晉交待下來的女紅,卻不料婢子中途端茶進去時,才發現窗戶大開,早已人去樓空。

  已經鬧過不止一次的失蹤事件了,且格格每次躲的地方都不一樣,別出心裁,往往讓找她的人東奔西跑,卻總是摸不到她半片衣角。

  眼看著那兩個煩人的丫頭行得遠了,趴在西苑牆頭、毫無任何端莊氣質可言的多羅格格,咬著嘴唇,算是佩服了這兩個丫頭的找人功力。

  「唉呀呀,那兩個丫頭實在太厲害了……再這樣下去,我就不得不逃到王府外去了……」

  瑞瓊吐吐舌頭,遺傳自爹娘的秀麗容顏上滿是嫌惡。虧得她機靈,及時爬上了這棵大樹,跳到了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西苑圍牆上,要不然就被那兩個囉嗦的婢子發現進而再次被關回廂房學那該死的女紅去了。

  誰規定女子一定要會針線女紅賢良淑德樣樣不缺的?她瑞瓊天生就是野性子,誰又奈何得了?伸伸舌頭做個鬼臉,腳下卻因為太過得意滑了一下,還來不及發出驚叫,纖細的身子就直直地摔了下去。

  「碰咚」一聲巨響,好在周圍沒有其他人徘徊,要不這個臉可就丟大了!瑞瓊疼得哼哼唧唧,半天才從地上爬起來,揉揉肯定已發青的臀部,一抬頭,看到的就是阿瑪嚴令禁止人內的西苑裡的情形——

  梨花盛開!

  瑞瓊張著嘴巴,無法置信地看著就連皇家園林都沒有的千樹梨花——

  在春天略微有些寒冷的風中,搖曳挺立。

  不大的院子裡,觸目所及皆是優雅舒展開的枝條,重重疊疊,形成了巨大的純白色的網。枝頭儼然的花朵,風一吹過就引起一片白色的顫慄,極為不捨地飄下大片的花瓣,有一種格外淒楚的美麗。

  梨花是所有花中最單薄、最脆弱的,她一直認為它們之所以盛開就是為了凋謝那一瞬間的美麗。

  有時候,越是短暫的美麗就越是永恆,只有得不到的瞬間才是值得追逐的。

  拉拉身上淺藍為底千隻蝴蝶飛揚的繡衣,許是這滿天梨花的緣故吧,覺得冬日的嚴寒並沒有過去。風溫柔地吹過她挽起的髮髻,垂下的幾綹髮絲呵癢似的在耳邊頸旁拂動著,說不出的心煩。瑞瓊索性一把拉開髮簪,讓滿頭吸取了夜色幽黑的發隨風而揚,混著飛散的梨花,自由自在。

  這裡真的好美,也好靜。

  不明白父親為什麼不讓任何人接近西苑,就連她這個親生女兒都從來不知道這邊偏宅深鎖的秘密。聽偷偷窺視過的下人們說,這裡就只有一個又聾又啞的老僕照顧著,隔一段時日送一些食材過去,還有一些衣物。

  阿瑪藏了什麼人麼?

  心愛的小妾?腦海中剛剛躍出這個念頭,瑞瓊就立刻搖頭。依照阿瑪那種冷漠孤傲的個性,是不太可能做出「金屋藏嬌」這種事情來的。而且阿瑪貴為王爺,地位尊貴,就算是看上了哪個貌美的女子,也可以光明正大地納為小妾不是麼?哪個王爺不是三妻四妾的,就阿瑪奇怪,只有額娘一人,而且還不冷不熱的,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感情。

  嘟囔著,瑞瓊繼續探險,些許遷怒地撥開面前擋住視線的花枝,睜開眸子的一瞬間,就看到一團白白的東西上下滾動著,突破一色的花海,向自己這邊撲過來。

  「唉唉唉?」

  下意識地伸手將那玩藝打開,手指摸到一坨軟軟的、毛茸茸的東西,隨後就聽到重物落地的聲音。

  那是……什麼東西啊?

  吃驚地定睛看去,正好和充滿了憤怒與仇恨的紅色眼眸對了個正著,長長的耳朵不會叫的動物正齜牙咧嘴地衝她發難,隱約可以看見兩顆大大的門齒。

  王府中怎麼會出現這東西?難道是從廚子手裡逃出來的?現在可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瑞瓊兩眼發亮,想也不想身子就撲了過去,

  眼看著她凶神惡煞地撲過來,兔子自然不是白癡,後腿一蹬,飛快地逃離了她的魔掌。瑞瓊被它激起了不服輸的個性,咬著牙奸詐地笑著,摩拳擦掌。

  「你個小東西,本格格就不信抓不到你!」

  瞄準了兔子逃跑的方向,瑞瓊獰笑著堵在前面,奔逃不及的兔子果然一頭扎入她的懷中被她緊緊地抱住。

  軟軟的小東西不停地掙扎著,用紅彤彤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她,完全沒有書本上所說的溫柔可愛,這麼壞脾氣的兔子,實在少見得很,瑞瓊卻好像被那雙凶狠的紅眼睛迷惑了一般,緊緊地抱著那壞脾氣的小傢伙,死不鬆手。

  「哎呀——討厭!你是從哪裡跑出來的呢?我可不記得王府裡有你這樣的小東西啊……」

  一把將它舉得高高的,陽光透過綻放著無數鮮嫩花朵的枝條透過來,為那不停掙扎的白色小東西鍍上了一層金粉,讓瑞瓊的眼睛忍不住瞇了起來。嘻嘻笑著,看夠了那兔子的掙扎之後,又緊緊地抱進懷裡,感受著屬於它的溫暖。

  真的真的好暖和哦……

  將臉頰貼在柔軟的毛皮上蹭來蹭去,感覺到那小小的爪子在臉頰上抓來抓去,瑞瓊笑出聲來。

  一向沒有人違抗自己,額娘百般寵愛,阿瑪不理不睬,其他格格貝勒貝子也都看在阿瑪的面子上對自己禮讓有加,下人們自然更不敢違抗。所以這樣的感覺是新鮮的,讓瑞瓊笑得很開心。

  忍不住抱著它來回轉圈,笑聲在梨花雪中迴盪。

  就在她笑得最開心的時候,突然感覺到一股熾熱的視線灼燒著背部,抱著不安分的小東西猛地回頭,卻看到開得最盛的梨花樹下,靜靜地佇立著一個人。

  梨花一樣絹白的膚色,在枝條搖晃所形成的陰影下顯得格外不真實,極年輕極年輕的臉,尖尖的下頦在格外明亮的日光下直直刺入心目中,別有一種蒼白的銳利。寬大的白衣籠罩在身上,只用一條天青色繡金線蝴蝶的帶子鬆鬆地繫上,和身後長過膝蓋的烏髮糾纏在一起飛揚,揮灑出一色旖旎。

  遠遠的看不清容顏,但是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格外清爽的氣質,正如這刮起的風,乾淨而清冷。

  「唉!你……」

  叫出聲來的瞬間,懷中的兔子動了起來,猛地掙脫她的束縛,向前方的人跳過去。

  彎下腰來,也讓臉孔脫離了梨花的陰影,使得斜飛的劍眉、仿若秋水明亮的眸子穿過記憶中的江流,顯現出來。

  年歲不超過二十的男子,也是從來不曾見過的容顏,卻沒有剃髮,保留著前代的長度。

  怎麼會?

  兔子蜷縮在他的懷中,那個本來靜靜地佇立、彷彿和梨花都融為一體的人突然動了,瑞瓊只來得及看到白衣夾雜著黑色絲綢一樣的發,勾勒出一個好大的弧度,那道纖細的身影就向著被白色吞沒的房子慢慢走去。

  沒有看她一眼,彷彿她就是和那些毫無生命的岩石樓閣一樣。

  瑞瓊捏緊了拳頭,心中被不甘不願填塞得滿滿的,無法嚥下這口氣!

  不過,好奇怪……

  這才想起不對勁,為什麼阿瑪特地頒下命令,不讓任何人進入的西苑中會有這樣一個男子?他居然沒有剃髮,既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這在大清律例裡是絕對不容許的啊!阿瑪他身為郡王,怎麼可能知法犯法,或者說,這個男子身上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好奇一下子將她填得滿滿的,瑞瓊撩起礙事的裙擺,踢掉了行動不便的花盆鞋,赤著腳就向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衝去。

  那個人走得很快,不知道是不是身高腿長的關係;瑞瓊眼睜睜地看著那道纖細的身影在梨花雪中穿梭著,好幾次眼看就要碰到那綹烏黑的發,卻在千鈞一髮之際彷彿游魚般地溜走了。同時還有一種奇妙的「鏘啷鏘啷」的聲響,若有若無地挑撥著瑞瓊暴躁的情緒,遊走於梨花之間。

  究竟是……什麼聲音?

  這樣一逃一追,兩個人就這麼在梨樹所圍成的迷宮中捉迷藏。不知不覺呼吸急促起來,每次伸出的手都和那動若脫兔的身影差之毫釐。感覺到腳痛得要命,踩到突起石子的瞬間,瑞瓊再也忍耐不住跌倒在地。

  「該死的……該死的東西……」

  憤憤地揉著自己受傷的腳趾,瑞瓊咬牙切齒地咒罵著該死的石頭、該死的逃跑的傢伙,如果不是他要逃,自己也不至於這麼辛苦。

  剛咒罵出聲,黑影就籠上了她的半邊身子。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抬起頭來就看到那張輕蔑冷淡的容顏。

  「你是誰?怎麼在這裡?你這傢伙看不到本格格摔倒了麼?還傻呆呆地站在那裡,還不快點過來扶我一把?」

  沒見過這麼沒有眼色的男人,瑞瓊氣鼓鼓地看著那張神色不善的容顏,清楚地看到那雙秋水眸子中映照出自己的怒顏。

  男子看了看她的穿著,慢慢地伸出手來,瑞瓊毫不猶豫地一把抓住。冰冷卻細緻的觸感,帶著點梨花清冷的香味,卻沒有絲毫柔弱之感,相反,隱藏在蒼白皮膚下的骨架結實得驚人。慢慢地抬起頭來,就望人了一雙冷冷的、除了輕蔑就再也沒有絲毫感情的眸子中。

  如春天冰雪初融的深潭中映照的一彎殘月,這個男人渾身上下籠罩著一層迷濛的水氣,氤氳著獨屬於他的冷及傲,吸引著她的魂魄隨之墜落。長長的黑髮隨風飛揚,遮住了那個人一半的臉孔,只能看見高聳的鼻子、緊抿的嘴唇,還有看了讓人心痛不已的尖尖的下巴,別有一種特殊的魅力。

  「……」

  還想多看一會兒,那個人卻突然一把將她半起的身子推到地上!

  「啊!」

  發出短促的驚叫聲,眼看著那傢伙唇邊勾勒出屬於蔑視的笑痕。

  「你做什麼……」

  「你以為你是格格我就會把你放在眼裡麼?別說笑了!」

  他的聲音非常年輕,帶著男人銳利的驕傲,也有一點梨花散落流水無情的悲傷和說不出的動聽。

  但是那個人的個性,實在是大有問題!

  雖然自己沒有什麼資格說別人,但是那傢伙的個性卻尖酸刻薄到了極點。撇去自己格格的身份不說,光是一個女孩子扭傷了腳踝,需要幫助……那傢伙身為男子卻落井下石地一把推開,實在是太過分了。

  「唉!你……你給我回來!」

  腳痛得要命,但是那傢伙卻抱起兔子繼續向隱藏在梨花深處的屋子走去,從男人肩膀上露出的火紅眼睛,也如它主人一般嘲笑地看著動彈不得的瑞瓊,擠眉弄眼。

  該死的兔子!該死的男人!該死的西苑!

  瑞瓊握緊了拳頭,驕傲以及女性強烈的有仇必報的心理泛起漫天大火,燒得眼睛發紅。

  如果我就這麼輕易饒過你們,我瑞瓊就拋棄那個尊貴的、引以為傲的姓氏!

  死兔子!死男人!我們走著瞧!

  不過,回想當時,握住對方手指的一瞬間,袖子中梨花的香味似乎還夾雜著什麼別的味道,讓瑞瓊神色一凜,也知道了對方大概的身份。

  果然是……

  那個人袖子中的正是阿瑪身上的麝香,那麼他也就是阿瑪藏起來的人了?

  要不是深知阿瑪的調調兒,瑞瓊可不擔保自己會不會往別的方向想。但是為什麼阿瑪要囚禁這麼一個人呢?好奇怪……

  想要追上去問個究竟,但是剛爬起來就覺得腳踝處疼痛入骨,微微一動便冷汗直下。看這種情形,今天能挨到出了這個迷宮一樣的西苑就謝天謝地了。如果讓阿瑪發現自己闖到這裡來,那麼恐怕不是責罵就能完事的。

  咬著牙扶著樹幹站起身來,瑞瓊一瘸一拐地向大門走去,渾然不知身後有雙晶亮的眸子,飽含輕蔑地看著她,直到她纖細的背影消失在西苑盡頭。風吹落,梨花無數,迴旋飛舞,有著說不出的恨意以及深藏在心中的秘密。

  過去的污穢,只會在如此純潔而單薄的花兒面前越發顯得骯髒。

  ***

  入夜,阿瑪回來的時候果然先去了西苑。

  瑞瓊鼓著腮幫子,看著一邊不動聲色的額娘,心中填塞的全是不滿。雖然已經過了三十,但是依然美麗的麗虹慢慢端起面前的茶碗,靜靜地飲用著散發著淡淡清香的「楊河春綠」,伸手捻起特地從御膳房中拿過來的蜜餞餑餑,慢慢地放入口中。

  「額娘,你就不管阿瑪到哪裡去了麼?」

  嘟著嘴,瑞瓊抄起面前碟子中的蜜餞海棠,以一個格格、甚至女孩子家都不會用的粗魯方式吞了下去。麗虹微微皺了下眉頭,雖然不滿意她這種吃法,但是還是沒有太在意。

  「瑞瓊,你怎麼管起你阿瑪的事情來了?」頓了頓,正思索著用什麼詞彙來讓自己這個刁蠻任性的女兒心服口服——那邊瑞瓊已經吞下了第三個芝麻捲了,虎視眈眈地望著自己的額娘。

  「有什麼不對嗎?誰讓阿瑪每次上朝回來都會先跑去西苑?!他把我們放在什麼位置啊?且不說我,阿瑪他也不說先顧著您……難道說西苑裡真的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傢伙麼?阿瑪他究竟在想什麼啊?居然比我們還重要……」

  「瑞瓊!不得無禮!」麗虹厲聲喝斥著她的沒大沒小,瑞瓊伸伸舌頭,「哼」了一聲。

  「瑞瓊,你阿瑪的事情輪不到你管,他是朝廷中人人敬重的王爺,如此光明磊落的男子漢,又會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他不讓別人去西苑,可能是有他自己的苦衷,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子問東問西的像什麼話?有時間管那些,還不如好好想想你身為多羅格格應做的事情。你的禮儀跑到哪裡去了?還有前兩天交待你做的女紅呢?整天跑來跑去成何體統?」

  瑞瓊「哼」了一聲,做了個鬼臉,扭過身子向大門那邊跑去。

  聽到身後額娘無奈的歎息——但這可不關她的事情。

  如果像其他格格一樣做什麼事情都要講究規矩禮儀,那豈不是會活活累死?喜歡自由奔放的生活,討厭受到約束,這才是身為滿族人特有的風格不是嗎?甚至當今的皇上都對自己這種野馬一樣的性子稱讚有加,那麼還有什麼好改的?

  不過下午遇到的那個人在阿瑪的心中看起來確實佔著很重要的地位,恐怕比她還有額娘還要來得重些,一想起那個在梨花中消逝的美人,就想起了自己的腳傷,雖然找大夫看過也敷了藥,此刻也感覺不到有什麼疼痛了,但心中就是不舒服,

  等著吧,一定要把你的真實身份揪出來!

  在心中暗暗下著可能會影響她一生卻渾然不覺的決心,瑞瓊心中的好奇夾雜著刨根問底的韌勁,決定明天等到阿瑪上朝之後,再偷偷跑去一探究竟。

  向自己的廂房跑去,因為想著心事,一時之間也奔得急了,沒有看清來人,便一頭撞了上去。

  平時她是絕對不會撞到人的,一來那些下人們都會躲著自己,二來她風風火火的性子也是出了名的,所到之處,遠遠的,人們就讓了開來,所以瑞瓊揉著撞疼的腦袋,滿含著怒氣的眸子狠狠地盯向不知死活的傢伙,正打算開口訓斥,卻看到更為銳利的目光射過來,怒罵之詞立刻換成了怯怯的稱呼:「……阿瑪……」

  沒有說話,渾身籠罩著威嚴氣勢的高大男子,只是用著冷冷的目光看著和自己性格頗為相像的女兒,似乎想將她看出個窟窿來。顏色淺淡的紗燈所透出來的光芒照得那雖上了年紀卻依然俊美的容顏清晰分明,明明是一模一樣的丹鳳眼,阿瑪所表現出來的就是不可忽視的大家風範,氣魄十足。

  靜靜地看了低著頭的瑞瓊一眼,他沒有多說話,慢慢地從女兒身邊走過。瑞瓊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梨花清香,迎面而來。回頭,只見到阿瑪的深色衣服上,隱約有白色的東西晃動著,隨風飛舞著飄了出來。伸出手來接住,只見正是日間曾見過的梨花花瓣。

  不知道是什麼感覺湧上心頭,瑞瓊捏緊了手中的花辦,身子忍不住在這夜風中輕輕顫抖。

  阿瑪他果然是去見那個人了……

  知道阿瑪做著她所不知道的事,有著她所不知道的秘密,但是她也沒有斥責的權利,更何況自己只是他的女兒,不是他的妻。

  但是!

  手指緊緊收攏,也不知道這種幾近瘋狂的心情是針對誰的,瑞瓊站在夜風中,似乎隱約聞到了由那個充滿了秘密的西苑飄來的香氣。

  這一夜輾轉無眠,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等阿瑪一上朝,瑞瓊匆匆忙忙爬起身來,也不叫伺候的人,就披散著頭髮穿著最輕便的衣服跑了出去。

  ***

  來到西苑門口,門如往日一般上了重重的鎖。只要輕輕推動那扇沉重的門,就可以聽見鎖鏈碰撞的清脆響聲。

  「啐」了一口,越發明白那個人對阿瑪的重要性,如果不是怕那個人跑掉,也就不用這麼大費周折了。

  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撬開鎖,惟今之計就只有……目光轉向一邊高達三人的牆,喃喃地咒罵著,瑞瓊身手利落地爬上了旁邊高大的樹,躍到了牆頭上。

  從很高很高的牆頭跳下來,瑞瓊落在和昨日一樣的地方,長長地吐了口氣。因為已經有了一次爬牆的經驗,所以這第二次就順利得多。

  來到昨日腳踝受傷的樹下,瑞瓊眼睛一亮,看到那只壞脾氣的兔子窩在梨花樹下,睡得好不安穩。輕手輕腳地湊上前去,唇邊勾勒出一抹賊笑,隨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抓住兔子的耳朵,將那個小小的身子直直地拎了起來!兔子一下子從睡夢中驚醒,隨後立刻掙扎著,撲騰著想要掙脫敵人的襲擊,但是瑞瓊卑鄙地將它一把抱在懷中,緊緊地禁錮住,讓它連揮舞爪子的自由都沒有。

  「哼哼……你這個小東西居然敢和本格格作對,活得不耐煩了!」

  兔子一雙紅彤彤的眼睛充滿怨恨地盯著她,好像在說是自己一時不察中了奸人的道兒,瑞瓊笑得張狂,卻忘了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所以,那只兇惡的兔子,惡狠狠地在抱著自己的纖纖玉手上毫不客氣地留下大大的牙印,隨後在瑞瓊吃痛的慘叫聲中倉皇逃竄。

  瑞瓊又驚又氣,瞪圓了眼睛,二話不說跟著那毛茸茸的東西向內庭跑去,奔得急了,也不覺得亂花迷眼,反而幾個轉彎之後,就看到隱藏在花樹之後的飛簷玉柱,在花枝繚亂之下別有一番風雅。

  沒有任何猶豫地認定昨天驚鴻一瞥的人就在裡面,瑞瓊躡手躡腳地向那邊靠近,果然在被風吹起的白紗朦朧下,看到那抹幾乎和梨花融為一體的身影。

  走近一看,看到那個人一張素淨的容顏上睫毛顫抖,說不出的可愛可憐,幾片殘花落在他的頰上,越發顯得肌膚如玉,光潤動人。長過腰際烏黑亮麗的頭髮,僅用一條天青色的絲帶鬆鬆地繫住,幾縷散發隨風飄散,散在白色微微帶點淺藍的衣服上,是一碰就碎的脆弱。

  閉上眼睛睡著的他,沒了先前看到的銳利驕傲,只留下屬於皮相的柔弱,以及些許悲傷的錯覺。

  交疊的手指纖細修長,下面壓著一本《般若波羅密多心經》,看看翻飛的頁數,正是「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那一段。幾朵殘花落在微微張開的衣袖上,映襯得那籠罩在陰影裡面的手腕更是單薄。

  長髮垂落,有幾綹落到了那張梨花素面上,瑞瓊沒有注意到,但是那和落花完全不一樣的感覺讓睫羽顫抖,隨後她充滿好奇的容顏就落到了那雙溫潤的黑色眼睛中。

  一時間眼睛對上,兩兩相望,默默無語。直到兔子撲了過來,棲息於男子膝蓋之上,才打破了兩個人之間的沉寂。

  伸手拉上敞開的白色外衫,男子冷著面孔,神色不善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語氣惡劣。

  「你怎麼又跑來了?」不耐的語氣充滿了厭惡,而且還不等瑞瓊回答,那個男人就抱著兔子向內堂走去。

  說什麼也不能讓他這麼逃走,還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他的身份,阿瑪和他的關係,為什麼會將他藏在郡王府裡,似乎都隱藏了不為人知的秘密,所以瑞瓊下意識地伸手拉住了隱藏在純白袖子之下的手腕,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光滑觸感,讓人一陣昏眩。

  「你站住,我有話問你!」

  飛揚的黑髮無法掩飾充滿了輕蔑的眼睛,男人冷冷一笑,手腕扭動著,明顯想要擺脫她的束縛。瑞瓊又氣又急,見抓不住,乾脆一下子跳上去,緊緊抱住對方的脖子,那個人發出低低的驚叫聲,顯然沒有料到她居然會這麼做,一個踉蹌,兩個人雙雙倒在長廊上。

  瑞瓊雙目炯炯,厲聲喝問:「本格格問你問題,你居然想逃跑?那,你老實說,你叫什麼名字,和阿瑪是什麼關係?你到底是……」大吼的聲音嘎然而止,瑞瓊揪住對方衣襟的手忍不住鬆開,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的男人。

  「你……真的是格格麼?不,應該說,真的是女孩子麼?」

  些許揶揄的語氣充滿了譏諷,眸子意有所指地看著她的動作,男子好整以暇,並不慌亂。

  瑞瓊怔怔地看著他充滿嘲笑的臉,茫茫然地看著自己緊抓住他衣襟的手指,隨後才注意到自己做了多麼了不得的事情!居然……居然……

  「我……那個……我……」

  慢慢撐起自己的身子,就算瑞瓊性格多麼奔放,但畢竟還是女孩子。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看著那不知道名字的男子,終於「唉呀」一聲,飛一樣地逃出長廊,向那邊的梨樹叢中跑去。一路上聽到「唉呀」「哇」的聲音接連不斷。

  瑞瓊拚命地爬上樹翻過圍牆,一直出了西苑向前跑了好久,她才喘息連連地想起來自己居然淪落到落荒而逃的地步。

  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做了那種事情……居然……居然……

  一想起剛才那種情形,瑞瓊的臉就忍不住再次紅了起來。

  「格格,您怎麼了?」

  路過的侍女見她一個人呆在那裡臉色通紅不停地喘息著,擔心地詢問,瑞瓊鐵青著臉,揮開探過來的手,心想說什麼這事情也完不了。

  不一會兒又折回西苑,看著高高的圍牆,深吸了一口氣,翻身爬樹落在牆頭,卻不料向下一看,那美少年抱著那只脾氣暴躁的兔子正靜靜地站在圍牆之下。黑色的紅色的兩雙眼睛一齊看著正做出如此不雅動作的她,讓瑞瓊的火氣一瞬間消失殆盡。

  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場面,瑞瓊僵著身子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男子挑釁地揚起唇角,顯然目前這種情況下瑞瓊的模樣實在好笑,隨後極為年輕的聲音響起,冷冷地刺入瑞瓊的耳中:「你真的想知道你阿瑪和我的關係麼?」

  從牆頭上跳下來,瑞瓊直直地看著他,看著他清雅的容顏,以及那雙沉靜的黑眸,問出心中的問題:「你是誰?」

  憂傷彷彿黑紗似的輕輕地籠上了面前的容顏,對瑞瓊的、或者是對自己的嘲諷附著上男子上揚的唇角,清楚地知道也是時候將那個男人的罪行告訴第三個人了。

  「緇衣。」

  格外憂傷的眼眸望向梨花飛散盡頭的天空,飛鳥劃破一色純藍,帶來的陰影讓人忍不住擰住了眉鋒。

  「我的名字叫做緇衣……」

  無法想像的屬於他的痛苦鋪天蓋地壓迫而來,瑞瓊靜靜地看著他,似乎也被吸入了他那種無窮無盡的悲哀中去了。

  至此,兩個人的相遇,開始了屬於兩個人的命運,是想忘卻無法忘記的悲傷,深入骨髓,哪怕用盡一輩子的時間,也都無法遺忘……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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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6 00:07:17 |只看該作者
  第2章

  她從小就一直很喜歡兔子。

  個性活潑甚至可以說帶著些許祖先的豪爽到粗野個性的瑞瓊,一開始的時候認為那種溫柔的動物一點優點都沒有而感覺到十分厭惡。按照她的個性,喜歡的自然是那種兇猛但優雅、擁有無限魄力以及攻擊力的猛獸,對那種充滿了挑釁氣息甚至感到壓迫與囂張的眼神更是愛得無以復加,所以對那種軟軟的、白白的,一碰就碎的小型動物就沒有任何好感。

  會改變這種看法,完全是因為五歲那年發生的一件事情。

  那隻兔子是瑞瓊玩鬧的時候偷偷從廚房裡帶出來的,溫順的兔子抱在懷中頗有一種柔軟的沉重感,小小的女孩子本來開心地抱著兔子來回玩弄,到了後來覺得它太過溫順而心情大壞。身為多羅格格,郡王的掌上明珠,一向是在王府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眾人恭維還來不及呢,怎麼可能加以反抗?正如這兔子般毫不反抗,一點樂趣都沒有。

  玩膩了的小女孩將兔子重重地往地上一扔,剛好被廚房的夥計看到,慌忙將已經受了重傷的兔子抱了起來。瑞瓊冷著面孔看著那雙同樣盯著自己看的眸子,依然是沉靜如水,讓人心生厭惡。

  最討厭這種軟軟的不懂得抗爭的動物了!最討厭最討厭!

  「我今天晚上想吃兔子肉。」

  就這麼一句話,決定了那兔子的命運。

  之後沒有詢問,到了晚上瑞瓊特別留意了一下,果然發現遞到自己面前的珍饈中多了一道兔肉。過了很久很久,久到自己都快遺忘了的時候,無意間再次溜入廚房,卻聽到下人們的議論。

  聽下人說那兔子本來不是打算宰來吃的,原因很簡單,據說下人們為了買食材到街上,有賣兔子的,成年兔子肉太老,恐王爺不喜,所以將目標集中到那些還沒長成的幼兔上。就在下人伸手去抓那不停哆嗦的小兔子時,那只被瑞瓊抱走的白兔突然衝了過來,自動讓人抓走。

  原來它是為了保護那些小兔子不被吃掉所以才自願代替被抓來的,如此有靈性的兔子讓下人們深深震撼,將它買了下來打算飼養,卻不料格格一句話依然將它送上了餐桌。

  這件事在瑞瓊小小的心靈裡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萬萬想不到那麼軟弱的兔子居然如此堅強,如此勇敢,比她見過的任何動物都要強。

  從那天起,對於兔子的認識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直延續至今。

  心情複雜地看著那只脾氣不好的兔子,再看看對面沉靜冷然的男子,瑞瓊忍不住蜷縮了手指,抓緊了藍色為底蝴蝶紛飛的衣衫,卻感覺到原本就壓抑不住的興奮感直湧上來。

  他很像自己五歲時遇到的那隻兔子。

  雖然看起來柔弱,但是蘊藏在那溫柔表面下的卻是無比堅強的心。

  說是「堅強」,不如說是「強悍」。

  這種事情不用說就知道了吧?按照那傢伙之前對待自己的態度,以及現在的惡劣,可想而知他的心中必定長滿了稜角。

  「去給我倒杯茶,那邊有上好的『洞庭碧螺春』。」

  冷冷的聲音理所當然地下著命令,瑞瓊只能聽見自己額頭上青筋爆裂的脆響。

  「你是什麼東西,居然讓本格格……」

  「如果你想知道就乖乖照我的話去做。」

  一句話就把瑞瓊的火氣都打了回去,咬著嘴唇快步向他指示的地點跑去,過不了片刻就又折了回來,將手中的茶杯重重地一摔,些許茶水濺到了他的臉上。

  他也不在意,名叫「緇衣」的男子端起來喝了兩口,就將茶杯放到一邊,雙手交疊壓在被風吹得翻飛的衣襟上,目光深沉悠遠地飄向梨花飛散的院中,看著花開花落,過往的記憶宛若潮水湧來,溫柔的或者是殘酷的,讓人想忘都忘不了的過去。

  情仇愛恨,沉澱在心中,變成哀愁的深藍。

  「我……本來只是個普通的人。」

  瑞瓊聽他主動談起,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出身體,一雙手也情不自禁地抓住前方快要睡著的兔子,緊緊地抱在懷中。兔子掙扎著,嫌棄她之前欺負過自己,但是瑞瓊才懶得管它那麼多,她需要一個東西來壓抑自己高漲的情緒。

  「我的父親是江南一帶比較有名的私塾先生,母親是溫柔婉約的小家碧玉,我們一家三口在山明水秀的江南過著平靜的生活。至今那段日子還不停地在我的夢境中重複、重複再重複,讓我想起自己小時候快樂的玩耍、母親的微笑、還有父親的慈愛。但是這一切現在想起來只覺得諷刺,但如果沒有過去的幸福支撐著,我恐怕也堅持不到現在。如果不是那種信念讓我一直活下去,我早在六歲那年就死去了。」

  瑞瓊輕輕地「哦」了一聲,抓住兔子耳朵的手指忍不住一緊,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兔子又是一陣掙扎。

  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逐漸扭曲起來的側臉,看著那雙蘊藏著無限仇恨的眼眸,瑞瓊情不自禁地抱緊了兔子,悄悄縮了縮身子。

  「為什麼……」

  緇衣冷冷一笑,接著敘述過去的故事:「你知道文字獄吧?」

  「嗯……」怎麼可能不知道?

  「唉?難道說……」雖然說早就知道官場上這種惡習,但親耳聽到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緇衣冷冷一笑,似乎嘲笑她的大驚小怪。

  「你身為格格,怎麼可能知道下面的事情,要不是那畜生看中我娘的美色,搶奪不成暗中搞鬼,知道我爹爹是私塾西席,非說家中藏有禁書,派官來搜,結果栽贓嫁禍,硬是塞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給我爹爹。再指使下面的官員聯名上書,斷送了我們全家的性命。」

  「啊!可是你……」

  瑞瓊掩住嘴巴,驚得是他的真正身份,訝得是爹爹居然窩藏朝廷欽犯這麼多年。可是,為什麼……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緇衣冷冷一笑,這才開始敘述自己和當今郡王爺的那段充滿了痛苦,不得不說的罪孽。

  「害死我們全家的端王爺,正是你阿瑪的政敵,原本只是為了日後對付他留下一顆棋子。你阿瑪利用我的身世,我利用你阿瑪的地位,約定好一起對付那個傢伙。別看你阿瑪對權力那麼冷漠的樣子,其實他狂熱得很,極有野心呢。」

  一聽到那個完全意想不到但是隱隱約約有種預感的名字,瑞瓊的腦袋「嗡」地一聲炸裂。猛地一下站起身來,漲紅了臉,用最大的音量宣告著不信:「你睜眼說瞎話麼!我阿瑪他雖然外表冷漠,但心地卻是極好的,怎麼可能是利慾熏心之輩?你這樣誹謗他,還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不知死活!我、我這就去和阿瑪說,讓他好好處罰你!」

  緇衣冷冷一笑,伸手抱起因她突然站起而落在地上的兔子,臉上滿是對她的無知的輕蔑。

  「你阿瑪心地極好?別說笑了,如果真是心地極好,就不會和我結成同盟,甚至將我囚禁在此。你不知道那傢伙暗地裡的手段有多厲辣,對敵毫不留情,也因為如此,才讓他順利攀升到了郡王的位置……你這個多羅格格的地位啊,也是踩在無數白骨上才坐上來的。」

  「你胡說!」瑞瓊摀住耳朵,那充滿了嘲笑的聲音卻還是不停地鑽進來,顛覆著她過往一直堅持的理念,「你胡說你胡說你胡說……我不相信!」

  「哼,你好好看看,再說這種話吧。」

  緇衣將寬大的衣服下襟拉開,瑞瓊定睛看去,不由地驚叫出聲。只見那沒有穿鞋的足踝上繫著一條細細的烏金鏈子,微一晃動就發出清脆的聲響。難怪之前追他的時候聽到奇怪的聲音,搞了半天是戴上了足鐐的原因啊……

  為了防止人質逃跑,所以鎖上了鐐銬,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實啊……

  臉色沉了下來,瑞瓊想不相信緇衣的話都難。不許任何人接近西苑,足上的鐐銬,沒有經過爭鬥卻扶搖直上的地位,還有緇衣的事,都有著若有似無的聯繫,絲絲入扣,難以忽略。可以清楚地聽到阿瑪的形象在心中崩潰的聲音,瑞瓊站起身來向西苑大門那邊跑去。

  「我不相信你,我要親口去問阿瑪!」

  看著她衝向梨花樹的窈窕身影,緇衣揚起聲音,提出自己好心的忠告:「以前有個下人一時好奇從圍牆那邊爬進來過,當時王爺雖然不在,但是不知怎麼就被他發現了。隨後那個人就失蹤不見了,我從門縫中偷偷地看見,是王爺的心腹將他……殺死了。」

  向前衝的腳步一下子停了下來,瑞瓊戰戰兢兢地回過頭來,看向身後坐著的男子無辜卻滿是看好戲的神情,揣測著他話中的真實性。

  「你說……什麼?」

  緇衣微笑著,說出只有他知道的秘密:「嗯,因為我的身份……畢竟可以掌握政敵這麼大的弱點,萬一端王爺那老頭派人來殺害我,或者是將我擄走……所以目前這樣最安全,也就是不讓別人知道我存在的原因。所以啦,如果有人發現了我的存在,又在這個西苑被抓住的話,那麼很可能就這麼被殺掉了。畢竟死人才可以保住秘密不是麼?」

  這番話聽得瑞瓊毛骨悚然,姑且不管阿瑪是否真是他說的那種人,這種合情合理的推測也夠讓她提心吊膽的了。

  「所以說,如果你正面去問的話,很可能剛問出口就被殺害,就算顧念你是他的女兒,也可能像我一樣被軟禁起來,這樣好麼?」

  托起下頜,緇衣眼睛瞇起,笑得再開心不過;那邊的瑞瓊卻顫抖著雙手,不知道是該問還是不該問。

  「還有一件事情。」

  修長的手指指向天邊的雲霞,緇衣好心地告誡著她;「已經日落了哦!」

  瑞瓊抬眼望去心中喊了一聲「糟」。不知不覺在這裡呆了這麼久,儼然已經是日落時分了,肚子餓是一回事,關鍵是阿瑪就要回來了!

  「不管怎麼說……」瑞瓊臉孔扭曲,「我好歹也是他女兒,他不至於殺死……我吧?」

  緇衣微微一笑,也不說話,卻更是讓瑞瓊心底發毛。雖然他說的阿瑪心狠手辣自己並沒有見過,但是誰也不知道阿瑪到底在想些什麼,誰也沒有把握預測他的行動倒是事實。還是小心駛得萬年船,早點逃走早點好。

  但很顯然佛祖並不站在她這一邊。

  瑞瓊慌張地向城牆那邊跑去,卻在眼看就要跑到城牆時,聽到了門上鐵鏈晃動的聲音!瑞瓊臉色一變,慌忙反身向廂房跑去。

  糟糕了!阿瑪來了!

  瑞瓊臉色白得宛若透明一般,知道最糟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腳步加快,說什麼也不能讓阿瑪抓到!

  「緇衣!不管怎樣,找個地方讓我藏起來!」慌張地衝著那邊悠閒坐著的男子喊著。

  緇衣也沒多加刁難,抓住她的手,慢慢向廂房走去。東繞西繞進了廂房,緇衣拉開床上的板子,一把將瑞瓊推了進去!

  「你在這裡呆著,我在大堂恭候王爺,然後趁我和他說話的時候趕快逃走。」

  「緇衣……」

  瑞瓊話還沒有喊完,那抹白色身影就慢吞吞地走了出去。瑞瓊蜷縮著身體,好在緇衣喜歡乾淨,床底下一塵不染的,也沒有什麼大礙,關鍵是她說逃就能逃出去嗎?深知這次闖得禍大了,瑞瓊咬住嘴唇,苦思冥想如何順利逃脫。

  她這邊難受,緇衣那邊卻顯得悠閒。

  拉著礙事的前襟,緇衣慢吞吞地走到廳堂,就看見神色嚴峻的男人從梨花深處走來。

  夕陽殘焰焚燒成紅的天空被一抹深色硬生生地撕開,飛揚的衣襟,銳利的狹長鳳眼,雖然凌厲驚人但也有著歷經世間的滄桑,那張成熟俊美的容顏是他看慣了的,此刻卻讓他的心狂跳不已。一見到他就想起了自己的過去,以及兩個人共同的敵人,屬於仇恨的烈火燒灼著內心,每見一次就沸騰一次,強烈得似乎要將自己的四肢百骸都摧毀一般。

  「緇衣?」

  冷冷抬起的眼睛沒有絲毫的感情,沒有說話,緇衣心中突然興起了捉弄的心態,一轉身向著廂房那邊走去。

  對於他這種異常的舉動,重華挑高了眉鋒,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跟在後面,看他究竟想要做些什麼。

  轉了幾個彎,來到了隱藏在梨花深處的廂房,緇衣進了房子,轉身面向重華,笑得溫柔,卻又凶殘。

  「喏,我這床下藏了人,我帶你過來抓她。」

  一句話就讓瑞瓊的藏身處洩了底,卻不料重華眉毛挑動,「……你我相知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你怎麼可能說出這種話來?」

  緇衣冷冷一笑,也不回答,只是抱起胳膊,用那種嘲諷的眼神看向重華。

  微妙的感覺瀰漫在空氣裡,重華垂下眼瞼,心中計算著他話裡的真實性。

  如果這是真的話,也不無可能……

  那些畏畏縮縮的下人們自然不敢,自從上次後,他們就再也沒有犯過,所以這樣一來連周圍設置的眼線都撤掉了。

  麗虹不會在王府中東奔西跑,那樣有教養的女人是自己千挑萬選出來的。這樣想來想去,惟一可能的就是那個活蹦亂跳讓自己欣賞但也頭痛個半死的女兒瑞瓊了。

  瑞瓊……

  一想起那雙充滿了野性的眼眸,以及無論是性格還是作風都格外像他的女兒,重華眼睛瞇起,唇邊勾勒出一抹冷笑,慢慢轉身,就在緇衣眼角挑動的時候,他突然抓起牆壁上掛著的寶劍,「嗆啷」一聲電光閃過,劈向對面的床。

  微微閉起眼睛,雖然很想看他們父女相殘的場景,但是心中還是有些排斥。雖然恨重華入骨,但他女兒畢竟沒有罪。說老實話只是有一點點心軟而已……隨即立刻被一直囚禁的仇恨所驅逐。

  微微睜開眼睛,滿以為會看到被寶劍劈成兩半的床下會有血肉模糊的屍體,但是卻什麼都沒有。對了,先前也沒有聽到瑞瓊的慘叫聲,這麼說她早就不在這個廂房裡了。有些失望的同時也忍不住有些微微的慶幸,突然意識到這種過於善良的想法不對,緇衣擰住了眉鋒,壓住自己的胸口。

  「緇衣,以後不要再惡作劇讓我著急了。」

  重華神色冷峻,說出的話卻讓緇衣冷冷一笑,向門外走去。側過頭來,夜風吹拂,讓那頭不羈的長髮舞動,說不出的漂亮。但是他的神色卻是陰冷的。

  「知道了知道了……不過話說回來,端王爺那邊如何?」

  「嗯……」

  只有這一個簡簡單單的字表達了所有的事情,緇衣抱著胳膊昂首看天,夕陽已經被夜幕吞噬,今天晚上陰雲籠罩,沒有月亮沒有星子,只有說不出的黑暗。

  「你和端王爺可謂是勢均力敵,稍有不慎就會讓對方抓住把柄,進而順籐摸瓜,摘了你的頂戴花翎。如果沒有估計錯的話,這些日子以來你們之間還只是小摩擦而已,他和你在暗地裡都在拉攏其他官員作後盾,等的就是那一瞬間。」

  「你知道了什麼?」挑起眉鋒,重華看向他胸有成竹的表情。

  輕輕一笑,看著外面陰沉的天色,緇衣感覺到自己正赤裸著雙腳站在血池中,血腥粘稠的感覺讓人不快,卻又不得不去面對。

  也許,這就是自己的使命吧……

  「之前你不是說過最近民間反清活動又猖狂起來了麼?好像還接到什麼消息說有人要藉著皇上六十大壽的時候下手。這消息都傳到民間去了,說是要刺殺皇上也太過愚蠢,如果接著這個機會想要幹點什麼的話,可能性還高一點不是麼?而如果沒有估計錯的話,在這麼重要的日子裡,不管是誰稍微出了一點紕漏,哪怕是皇親國戚,都逃脫不了滿門抄斬的命運啊……」

  淺淺的一段話已經洩漏了太多太多,轉頭笑著,緇衣的表情純潔又乾淨。重華閉上眼睛,慢慢走出房門,不去看那張已被仇恨扭曲了的容顏。

  看著他被黑暗逐漸吞沒的身影,緇衣冷冷地哼了一聲,自然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轉過身來,剛想睡下,才想起床被劈成了兩半。

  「嘖,早知道就不要說了。」

  咬住手指,有些懊惱,卻也無法挽回,剛歎了一口氣,就聽到那邊女孩子的怒罵聲響起:「你這傢伙!是故意的麼?」

  放置衣服的箱子掀開了蓋子,瑞瓊一手撐起蓋子,一腳踩在箱子的邊沿上,一雙瞪得大大的眼眸眨也不眨地盯著面前的男子,說不出的憤怒。

  「你根本就是故意的,你居然想害死我,我和你有什麼仇?!」

  緇衣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將她的喝斥全然當成了耳邊風。

  「誰讓你打破禁忌,隨便闖進西苑來?況且,你是王爺的女兒,多一個少一個沒有什麼區別不是麼?這下子,你也知道你阿瑪的本來面目了吧?還有什麼想說的?啊?單純的多羅格格?」

  「你這個……你這個……」手指顫抖,瑞瓊無法控制自己不停顫抖的身子,怒氣以及屬於自己的驕傲全面爆發,「我如果不把你這個扭曲的個性扭轉過來,我就放棄我格格的身份!」

  毫不猶豫爆發出來的宣言把事情推向更詭異的方向,緇衣看了信誓旦旦的她一眼,打了個呵欠,敷衍地應了聲「是,是。」,就向屋外走去,長夜漫漫,還是找個地方睡覺比較實在吧。

  看著他傲慢的身影被暗夜吞噬,瑞瓊握緊拳頭,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說什麼也無法原諒他這種可惡的、可惡到讓人恨不得千刀萬剮的男人。

  對了,如果阿瑪真是那個個性,那麼說不定……

  瑞瓊神色一凜,想到了最糟糕的可能性,立刻奔出屋外,向高牆跑去。

  ***

  大踏步從西苑走出來,重華鐵青的臉讓所有的奴婢紛紛躲閃,猜測著為什麼今天王爺的心情特別差,小心翼翼地讓出通往瑞瓊所住的東閣的路來。

  推開東閣大門,迎面而來的就是那抹活潑的身影,大大上挑的丹鳳眼泛出笑意,他那個活潑刁蠻的女兒用著絕對不屬於她平時舉動的姿態,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阿瑪,您怎麼來了?」

  抿著嘴唇不發一語,重華直接走到她身後不停哆嗦的侍女夜香面前,看著那可憐的小丫頭抬起怯生生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隨後又慌裡慌張地低下頭去。

  「今天格格去哪裡了?」

  直接切入主題,重華目光炯炯,盯著那個瑟瑟發抖的丫鬟,如果她說的是謊話,那麼立刻拖出去。夜香全身顫抖著,顯然這個一向冷厲的王爺是嚇壞她了,哆哆嗦嗦地把話說出來,還差點咬到了舌頭:「格格她……格格她今天一天都在這裡做福晉交待下來的女紅……」

  「……」

  沒有說話,直接讓圍繞在身邊的殺氣加重了一點,但是那個丫鬟就是顫抖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瑞瓊吐吐舌頭,蹦蹦跳跳地來到重華身邊,用再天真不過的笑臉衝著阿瑪,「那,夜香也這麼說了,我今天一天都乖乖地呆在房間裡做女紅……你要不要看看?」

  「……」

  冷冷地看她一眼,知道那丫鬟八成是被這個刁蠻任性的女兒教訓過了,連實話也不敢說,怎麼逼問也是逼問不出來的了。雖然討厭被人看到緇衣,但是就算看到了,瑞瓊也無力改變這個狀況、況且,也容不得她改變。

  無論是誰,都無法改變。

  冷冷地「哼」了一聲,覺得和小孩子一般計較的自己還真是說不出的厭惡,重華轉過身子,緩緩地向自己所住的北庭走去。身後瑞瓊做了個鬼臉,知道阿瑪沒抓到任何證據也不得不作罷。雖然不知道哪裡出了紕漏,阿瑪知道了自己去西苑的事情,但是對自己再去找緇衣的事情一點影響都沒有。只不過,這件事情過後,恐怕圍繞在西苑旁的暗探又要活躍一段日子了,但是這點可難不倒她瑞瓊。

  「嘿嘿」冷笑著,瑞瓊注視著吞沒了重華背影的前方,心中盤算著的卻是過一陣日子再去找那個深鎖內院的緇衣的事情。

  命運的絲線,不知不覺地纏繞上了兩個人,糾纏不清……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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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6 00:07:47 |只看該作者
  第3章

  樹陰庇護下的大堂隱隱約約透出一股讓人不寒而慄的感覺來,外表俊朗的男子拉拉身上單薄的衣服,感覺到一陣陣寒意席捲而來。雖然身上流著那個男人的血,但是每次見面還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輕輕敲了敲虛掩的大門,特意壓低的聲音傳達著他的恐懼:「阿瑪,您歇息了麼?」

  等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聽到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蒼老的聲音緩緩響起,迴盪在空蕩蕩的室內,一瞬間連蟬鳴都聽不見了。

  「宗禮麼……進來吧。」

  小聲「喳」了一聲,輕輕推開大門走了進去。明明是夏天卻還是感覺到室內陰冷,連陽光都吝於施捨給這屋子一點光明。一推開門,一股鼻煙的味道就衝了過來,讓人頭暈目眩,宗禮彎下身子,恭恭敬敬地行了禮,隨後才說明自己的來意,「阿瑪,兒臣聽說……」

  「嗯……」

  橫躺在柔軟被褥之上的男人半斂著眼皮,靜靜地聽兒子說話,蒼老的容顏上波瀾不驚。

  「皇上他老人家在六十大壽的時候……打算禪位啊……」

  手指彈動,鼻煙壺發出清脆的響聲,過了半晌,等到宗禮的後背上都滲出汗珠來,才聽到低沉的聲音慢慢說著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的話,「……這些道聽途說也信得?那些還賊心不死妄想的混人們隨口說說,你也上了心,真是丟了咱們端王府的顏面……」

  「可是阿瑪!如果這是真的呢,如果真是這樣,豈不是個大好的機會麼?阿瑪你不是想就此征服天下麼,這正是個絕妙的機會啊!」

  話音未落,回應他的就是鼻煙壺落在地上的脆響,碎片進射,有幾片還落在了他的衣襟上,宗禮一下子噤了口,惴惴地望向神色不動的王爺,不知道究竟這是唱的哪一出。

  「你真是白長了這麼大,難道不知道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麼?」

  雖然是斥責,但卻是輕悠悠的,聽不出半點生氣的意味。端王爺手指彈動,過了半晌,看兒子也反省夠了,才慢吞吞地問出接下來的問題:「你光想著這種事,難成大器……也不想想哪有那麼容易的,就算皇上禪位,哪裡輪得到不是愛新覺羅姓氏的咱們,這大好的江山,自古以來,就是人人垂涎的……不光是你啊……」

  一種奇妙的感覺油然而生,瞬間宗禮的眸子裡爆出耀眼的神采來,「阿瑪的意思是……」

  「……德郡王府的事情如何了?」漫不經心地問著,端王爺修理著自己長長的指甲,宗禮慌忙「喳」了一聲,這才匯報起來。

  「一切順利,但是德郡王那廝野心勃勃,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是朝中大臣們不知不覺間已有一半站到他那邊去了,所以說對我們很不利啊……」

  目光閃動,卻依然是不動聲色,

  「……不過阿瑪盡請放心,到最後得勝還是我們,畢竟……那個人,那個最大最厲害的棋子還埋伏在他身邊,他還沒有發現。」

  輕輕地「嗯」了一聲,揮揮手讓兒子退下,聽到門輕輕合上的聲音,低垂著的眼瞼向上抬起,精光閃爍的眸子中蘊藏了太多太多的秘密,抑或是無法壓抑的野心。

  六十大壽麼?

  居然傳出「禪位」這種謠言,姑且不論是真是假,總有利用價值不是麼?不過那個人恐怕也打著同樣的如意算盤,拉攏勢力,做種種準備,誰不知道他的狼子野心?皇上想必也知道自己和他的明爭暗奪,但卻不加以理會,什麼意思?等著看兩敗俱傷的結果麼?

  冷冷一笑,腦海中浮現出那抹雪白的身影,流有自己血液的孩子,正是最後的王牌,而最大的勝者,無疑是自己,不管是無上的地位,還是大好的江山,都如探囊取物。缺得只是一個時機……需要聯繫什麼人,還是將謠言越滾越大?

  等了這麼久,蟄伏了那麼久,機會終於來了。

  皇上的六十大壽,看來將會波濤萬丈,不是嗎?

  ***

  自初春與緇衣在西苑見面之後,瑞瓊就三天兩頭地往那裡跑。這樣一來,那些煩人的丫鬟就找不到自己,也就樂得逍遙自在了。

  而緇衣依然還是那個冷嘲熱諷的性子,瑞瓊會如何,重華發現又如何,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所以也懶得過問。久而久之,也就懶得計較那個任性刁蠻又活潑的女孩子老是跑來騷擾自己的事情,看她也摸清了王爺的來訪時間,這樣一來二往,也沒見出什麼事,於是也就乾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太計較了,況且瑞瓊的到來也為沉寂的西苑帶來一抹鮮麗的色彩,緇衣雖然嘴上不說,但是心中卻歡喜得很。

  和他處處是針的壞脾氣完全相同的個性,瑞瓊全身上下都散發著驚人的怒火及活力,兩人常常吵架,一吵二吵倒也越吵越好,從原本的人身攻擊變成了對一些芝麻蒜皮小事的無聊爭論。

  壞脾氣的兔子也對那個不速之客麻木了,態度也從一開始的仇視到了現在的漠視,全然當那個脾氣一樣好不到哪裡去的女人不存在。

  漸漸的,天氣開始炎熱起來了,梨花散盡之後,荷花開了滿池,說不出的漂亮。大大的綠色荷葉遮住了小小的池塘,深幽的池水看不見天空的湛藍,只有那連成一片的蒼翠,為這炎熱的暑期帶來一點點清涼。粉紅粉紅的荷花亭亭玉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綻放出令人眼花繚亂的笑顏來。雖然只有那名老僕一個人,但是也將整個西苑打掃得乾乾淨淨。

  這一日看著阿瑪去上早朝了,瑞瓊正打算偷偷溜去西苑找那個傢伙鬥嘴的時候,最不想看到的傢伙卻登門造訪。

  「唉呀,這不是瑞瓊格格麼?好久不見,還是那麼活潑可愛啊。」

  端王爺的福晉錦繡穿著再奢華不過的衣服,帶著那個據說勾引了無數少女芳心、但是在瑞瓊眼中只是個紈褲子弟的兒子一起過來。額娘慌忙起身迎接,笑得好不溫柔,額娘內心單純,阿瑪什麼也不讓她知道。本來自己也是什麼都不知道的,但是自從和緇衣認識了,對這家原本就不好的印象,更是跌到了谷底。

  「瑞瓊格格,好久不見。」

  那家的混蛋兒子宗禮恭敬地向自己抱手行禮,瑞瓊「哼」了一聲不打算搭理,卻被溫柔有禮的母親瞪了一眼,不甘不願地回了一禮。還以為事情就這麼完了呢,卻不料額娘硬是讓她坐在一邊陪襯,聽著兩個女人在那裡閒話家常,這也就算了,偏偏那混蛋兒子的眼睛一直向她看來。瞟來瞟去,讓人好不心煩。

  終於忍耐到了極限,瑞瓊冷著臉孔說了聲身體不舒服站起身子就走,完全不顧身後額娘的呼喚。走到了園子中,這才覺得胸口那股悶氣稍微下去了一點兒,瑞瓊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見過了那麼噁心的傢伙後更想見緇衣了。正打算向西苑那邊走去,卻不料身後傳來叫聲:「瑞瓊!」

  這一聲把雞皮疙瘩都叫出來了,本來不想理會那笨蛋,但是手腕卻被他從後面一把抓住。

  「你做什麼?放尊重點兒!」

  噁心和麻癢的感覺從手腕上傳過來,瑞瓊冷著面孔一把甩開他的手,捏著自己的手腕向後退了三步,怒目而視。

  「瑞瓊!」他到底憑什麼叫得那麼親密啊?

  「你想做什麼?」

  「瑞瓊,好久不見,我好想你。想念你的活潑可愛,還有你漂亮的容顏,想早點見到你,想得我的心都忍不住發疼。今天額娘說要過來說說我們兩個的事情,我一大早就開始準備,就為了過來見你。」

  惡……好噁心。

  瑞瓊壓抑著想要嘔吐的感覺,卻聽到不可恩議的事情。

  「你說……我們兩個的事情?誰和誰啊?」

  「還有誰,自然是你和我。」

  「我和你有什麼事好說?」柳眉倒豎,她怎麼不知道有這麼一說?

  「別害羞了,還不就是你和我兩情相悅的事情?」少年郎說得一臉春光燦爛,「所以我額娘說過來和麗虹福晉好好談談,隨後和你阿瑪商量商量,就這樣……」

  「悅你個頭啊悅!」徹底被那傢伙的自戀氣爆了!忍不住抬起腳來,將花盆毫不猶豫地踢向那張滔滔不絕的大嘴,讓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瑞瓊氣呼呼地向西苑方向走去,才不管身後那傢伙的死活!

  正因為她處於極端憤怒的情緒中,所以絲毫沒有發現誣蔑欺負的男人那雙精光閃爍的眸子。

  「情況如何?」

  和剛才面對瑞瓊時截然不同的冷酷聲音撕裂午後的炎熱,宗禮沒有回頭,只聽到身後高大的樹木上樹葉沙沙做響,隨後就傳來悅耳的輕笑聲,「你不放心嗎?」

  擰住了眉頭,宗禮沒有計較對方話語中的無禮,只是實話實說:「我知道你為了這個計劃吃了不少苦,但是眼看就要成功了不是嗎?就差這臨門一腳了,你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犯錯就好。」

  「嘻嘻……」彷彿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樹葉搖晃的聲音更大了,可以想像隱藏在其中的人笑得有多厲害了。

  「你認真一點!」宗禮壓低聲音,其中警告意味十足。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還不行麼?」悅耳的聲音綿綿細細,一瞬間轉為清風綿密,流水溫柔,「我都隱藏在這座王府裡這麼多年了,他們都沒發現,又怎麼可能在這個最緊要的關頭出事呢?」

  「如此最好,阿瑪精心策劃的計劃若是崩潰的話,一切都完了。」昂首朝天,天空的藍,廣闊不見邊際,也正如人心,如此浩瀚,「不光是阿瑪,還有我和你,全都完了……」

  沒有說話,只聽見風吹樹葉響的蕭瑟,良久才聽到先前清脆的笑聲響起,說不出的輕蔑。

  「對了,那東西……有沒有什麼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交到他手裡?」神色一凜,宗禮的聲音低沉而充滿了威脅感。

  「嗯,再簡單不過了,不是說有人打算在皇上六十大壽的時候刺殺皇上麼?這不就是個絕好的機會?在那之前製造點事端出來,隨後把那樣東西讓他從那些人身上搜出來不就得了?」

  「如此一說,也確實行得通,我這就找人去做。不過他那麼老奸巨猾,用假的……可以麼?」

  「嘻嘻,只要找幾個視死如歸的人去刺殺德郡王,隨後再受些煎熬拷打之類……招供不就得了?況且雖同是郡王,但他也沒有見過端王爺的大印不是麼?全天下就只有皇上和端王爺自己知道而已,激動什麼?而且啊,我的演技你還不放心麼?只要我再那麼加油添醋地說一說,事情就全完了。只要大殿上的那場戲是我來演的,就萬無一失了!」

  說到這裡突然想起了什麼,那聲音輕笑著,語聲中充滿了揶揄,「你不是也很會演戲麼?我看到你陪那個任性格格的時候還真是笑得差點從樹上掉下來……」

  一說起剛才那個任性且脾氣火爆的格格,宗禮冷冷一笑,手中用力捏緊那只花盆底,再鬆開手時,已經是粉末一片了。

  「那個女人,遲早有一天要她好看!」

  樹上聲音笑著,似乎對這句話深表贊同。

  「我該回去了,如果被人發現就糟糕了。」

  說著,樹中飛起一道纖細的身影,彷彿飛鳥一般劃過天際,讓陰影下的男子瞇住了眼睛。黑色長髮劃出一道亮麗的弧度,遮住了那個人的半邊臉孔,只那多情的眼睛微微一瞇,說不出的嫵媚也是說不出的狡詐。嬉笑聲中,白衣飛揚,一瞬間飛向一旁的綠樹叢,沙沙幾聲消失無蹤。

  空氣裡迴盪著一連串奇妙的碰撞聲,叮咚,叮咚,是雨打屋簷的清脆,也是冰川融雪的無情。

  ***

  瑞瓊趕到西苑的時候,緇衣正鋪著江南那邊送來的竹蓆,打算睡個舒服的午覺。

  瑞瓊一看到他,宗禮帶來的噁心感一下子煙消雲散,三步並作兩步地向前跑去,二話不說坐在涼席之上,說什麼也不肯離開。

  「你做什麼?快點讓開!」緇衣皺著眉頭,看著那傢伙鳩佔鵲巢,十分不滿。

  「你不要這麼小氣,我心情很不好啊……」才懶得解釋那麼多,瑞瓊大大地伸了個懶腰,翻轉身子,剛好碰到了一邊跪坐著的緇衣的腿,隨後得寸進尺地枕了上去。

  冷著面孔看著烏髮流瀉,鋪滿了整個膝頭,緇衣伸出手來,二話不說一把抓住,惹來瑞瓊一聲尖叫,坐起身來。

  「你幹什麼啊?躺一下子會死人啊?」

  「是呀,」唇邊挑起氣死人的嘲諷,緇衣回答得理所當然,「你一向養尊處優慣了,體重自然不輕,壓死我也很正常啊!」

  「很好!我就偏偏要壓死你!」

  瑞瓊咬牙切齒,重重地將頭向緇衣的膝蓋上一砸,緇衣痛得齜牙咧嘴——她也好不到哪裡去。腦門嗡嗡地痛,但是瑞瓊抓緊他垂落在地的衣襟,說什麼也不肯離開。

  緇衣沒來得及說什麼,但是那只明顯脾氣和二人一樣差勁的兔子,顯然不滿意瑞瓊霸佔了自己的地盤,毫不客氣地撲了上去,四隻爪子牢牢地印在娟秀的小臉上,換來一聲慘叫。

  「呀!你這該死的傢伙!」

  一下子撐起身子來,雙手抓住那小東西的爪子,左右拉開,讓老是在外面蹭來蹭去沾染上不少污泥的肚皮衝向自己。

  紅眼睛怒火沖天地看著她,瑞瓊卻心情大好地欣賞著它最羞恥的肚皮,順便哈哈大笑著嘲弄起來。

  道義上,緇衣應該拯救寵物於魔爪之下,但是一看到那只脾氣惡劣的兔子遭受到這種待遇時那副可笑的樣子,緇衣也忍不住笑出聲來,趴下身子,同瑞瓊一起戳兔子的肚子,一邊戳一邊笑。

  「唉呀,你只是隻兔子而已,兔子不都是溫順可愛的麼?怎麼你就如狼似虎的,再這麼發展下去,都可以在你脖子上拴條鏈子看門了……」

  戳戳兔子微微凸起的可愛鼻子,卻沒料到兔子嘴巴一張,衝著她的手指就往下咬!瑞瓊「唉呀」一聲,忙不迭地收回手來,這麼一來,抓住兔子爪子的手指也放開了,那個體形已經完全成年的東西立刻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到緇衣的膝蓋上,團團臥下,活像個白色的坐墊。只不過,坐墊沒有它這麼富有攻擊性就是了……

  瑞瓊豎起眼睛,用自己最凶狠的眼神盯著它,兔子也不甘示弱,於是兩雙眼睛相互僵持,中間電閃雷鳴,一觸即發!

  「哈哈哈哈——你們兩個,你們兩個還真是絕配啊……」緇衣毫無掩飾地大笑出聲,心情好到了極點。太好玩了,這兩個一見面就要吵架,一個小女孩和一隻霸道的兔子,這種吵架方式還真是特別。

  「你還在幸災樂禍?看我待會兒怎麼收拾你!吶吶,死兔子如果再這麼霸道下去,我就把你偷偷拎出去,殺了吃掉!」

  瑞瓊綠著臉,說著這種天天都說但是毫無威脅力的話,只看到兔子彷彿冷冷地「哼」了一聲,爽快地閉上紅彤彤的眼睛,就此打吨睡去。

  堂堂多羅格格什麼時候被這樣忽視過?瑞瓊只聽到自己腦門上的青筋一條一條繃斷,隨後忍無可忍地慢慢爬行向前——

  「……你這只臭兔子……」

  瑞瓊獰笑著,用著和自己高貴身份截然相反的姿勢一把抓住兔子長長的耳朵,隨手爽快地向長廊外一扔,自己立刻再度佔領緇衣美男的膝蓋,哼哼笑得格外陰險。

  「臭兔子,居然和我鬥,你也差得太遠了吧?」

  看著她贏了一隻兔子以後分外得意的神情,緇衣感覺到有些昏眩。雖然知道她是個小孩子,脾氣也不好,又愛爭強好勝,但是和一隻兔子有什麼好爭的?不過……很有趣不是麼?輕輕一笑,笑她的天真,瑞瓊卻聽到了,在他膝上轉過臉來,從下而上看著他清秀的容顏,皺起眉頭。

  「我說緇衣,看我和兔子打架就這麼好玩麼?」

  冷下面孔,知道絕對不能給她好臉色看。緇衣「哼哼」兩聲,側過臉去。

  「只是覺得你很笨而已,居然和畜生認真?太好笑了吧?」

  「你這人?」火氣立刻被那傢伙挑了起來,但是這麼一來一往的也知道了隱藏在他冷硬外表下的心思,想了想,也許這就是緇衣的個性吧,「嘿嘿」一笑,斜著眼睛看向那張不動聲色的容顏,「我知道你嘴巴硬心腸軟……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怎麼可能和那只死兔子相處了那麼久?如果你真硬得下心腸,那傢伙早就成了一鍋湯了……」

  心事被戳中,緇衣臉色頓時陰沉了幾分。

  「我沒有管它,如果它死了,就沒有人陪我打發時間了。」

  「那為什麼兔子的身上總是乾乾淨淨的,你大概一天按三頓飯給它洗澡吧?」

  冷下面孔,瑞瓊的話可謂是惡狠狠地戳中了痛腳,所以緇衣理所應當地惱羞成怒了!

  正想將那女人惡狠狠地摔下自己的膝蓋,卻不料瑞瓊看了他半晌,做出了驚人的舉動。

  不滿地看著他僅用一條素青帶子束住滿頭的烏髮,瑞瓊嘟起嘴巴,抓住帶子拚命一扯,緇衣想躲閃也來不及,立刻滿頭黑髮似流雲一樣披散開來,狼狽不堪。看著他此刻不整齊的模樣,瑞瓊得意地笑了,抓住他一綹長髮就這麼玩弄起來,等到厭倦了,才牢牢抓住那綹頭髮閉上眼睛。

  「你的身上總是有一股清淡的梨花香……」

  「……」原本的火氣被她這麼一鬧,瞬間煙消雲散。苦笑著看著膝蓋上閉上眼睛露出笑容的格格,緇衣不知道說些什麼,歎了一口氣,細細說來:「可能是我身上總是帶著梨花的緣故吧?」

  「你喜歡梨花?」

  「嗯……那個味道能讓我沉靜下來,然後,閉上眼睛,能想起好多好多的事情……甜蜜的,幸福的……或者是……痛苦的……」

  聲音悠揚,優美到幾乎悲泣的感覺,讓瑞瓊情不自禁顫抖了一下。

  「……緇衣,你和我見過的任何男子都不同。」

  「哼!比較刁鑽毒辣麼?」緇衣苦笑著,自然清楚自己的性情和一般男子相比實在太差勁。

  「不,不是。」微微搖頭,引起披散黑髮一陣流瀉,反射著外面七彩的陽光,說不出的漂亮,「我見到的那些什麼王公貴族貝勒貝子的,都是嘴巴好甜好甜地討人歡心,只有緇衣你不一樣,嘴巴毒得恨不得讓人痛扁一頓,但心地是很好的……緇衣,你很溫柔,溫柔得讓人忍不住想要憐惜……」

  將臉頰貼近他的腹部,細細磨蹭著,瑞瓊笑著,伸手抱住他的細腰。

  「我好喜歡你……你比王府裡那些人,還有皇宮裡那些人好多了,那些人虛偽又噁心,呆在他們身邊只會讓人想吐。」

  緇衣心中一跳,手指忍不住蜷縮,低下頭來看向那張秀麗容顏的目光迷惑不解。

  「……你真是個怪人……」

  「嘿嘿」笑出聲來,揮揮手,她睜開眼睛,用和重華同出一轍的丹鳳眼靜靜地看著那個讓人迷惑不已的男子,一字一句說出了自己發現了、但可能阿瑪以及緇衣自己並沒有發現的原因,「你是值得依靠的人……」

  手指握緊,眼眸中跳動的是歡喜、是驚訝、或者是更深沉的一些什麼,但是緇衣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抓住身邊的衣服,想著屬於自己的心事。突然膝蓋上的瑞瓊尖叫一聲,低頭看去,那只被她扔出去的凶暴兔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折了回來,將自己絕對稱不上嬌小玲瓏的身子惡狠狠地壓向尊貴格格的臉,然後用得意的紅眼睛看了她一眼。

  「呀!你這只死兔子!」

  瑞瓊尖叫起來,一把抓住兔子的耳朵,將那個作威作福的東西惡狠狠地拎起來,向對面的柱子丟過去!有了上次的教訓,兔子早有防備地踢了柱子一下,隨後穩穩地落在地上,還不等到瑞瓊爬起,就又衝了過來。

  緇衣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扭打成一團的兔子和美女,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反應,直到瑞瓊將他的身子向一旁推開,他才慌然失措地站起身來。

  「瑞瓊,兔子,你們兩個煩不煩啊?不要打了!住手啊!」

  「少囉嗦!緇衣!今天不是它死就是我亡!」

  瑞瓊兩隻眼睛儼然充血,完全聽不進任何話去。緇衣眼看勸阻不行,看她們兩個打得如火如荼的,只能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知道自己插不上手,心想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乾脆去做點什麼東西吃吧。

  緇衣一邊想著要做什麼比較好,一邊向廚房走去。

  雖說老僕會送飯萊過來,但是緇衣也是閒著無聊,於是每次一邊吃一邊想,久而久之,也就想出一些竅門來。演練數遍,味道就差不遠了。

  討論事情的時候也試過一邊吃一邊說,王爺也吃過幾次。他雖然神色冷峻卻還是吃了不少,不知道是不願意辜負他的心意還是真的好吃,等到下一次的時候王爺卻主動要求再吃一次。可見自己手藝不壞,應該很好才對。

  嗯……做什麼好呢?

  看了眼廚房裡的材料,緇衣想了想,隨後心中有了個譜兒,這就開始動手。

  伸手熟練地將生粉澄面攪拌均勻,再用開水燙熟,蘸點油,將它拉成一團團小劑,再拍成圓團,拈一點白蓮蓉餡,捏了幾下,一隻活生生的玉兔就在掌心中呈現。嗯嗯,好像還少了些什麼……扭過頭來想了想,從一邊的碗裡捻了兩點硃砂,點上眼睛的部位。突然想起那只陪伴自己脾氣惡劣的兔子,忍不住「嘻嘻」笑出聲來,興許現在它還在和那個任性的格格打架吧?對了,得快一點了!

  那邊的油菜葉已經炸得差不多了,再不快點就來不及了!

  緇衣忙不迭地從鍋裡將酥脆的萊葉撈出來,將一邊的盤裡擺滿了剛才捏好的麵團,再過會兒就差不多了。

  等到全部弄好以後,緇衣慢慢走回瑞瓊和兔子打架的長廊,好氣又好笑地看見那水火不容的一人一兔大咧咧地橫倒在石地上,睡得好不自在。尤其是那只霸道任性的自己都無法忍受的兔子,居然睡在格格價值不菲的衣服上,流著口水。

  唉……

  真是兩個小孩子。

  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緇衣慢慢地坐在大張著嘴巴、毫無女性魅力可言的瑞瓊身邊。雖然是大夏天,天氣卻出奇得並不熾熱。反而溫柔得很。

  但是和那溫柔的陽光截然相反的,屬於陰暗以及別的情緒的眼神,直直地落在瑞瓊的身上。

  ***

  夢境中,是一片雪樣的白。

  赤著腳在一天一地的純白中奔跑著,笑著,瑞瓊轉著圈兒,仰起頭來等待著天空中的雪花飄落。

  好冷好冷,但是也好舒服……

  細細小小的雪花一點一點讓那白色更豐盈,也讓自己身上飛揚的蝶衣更張狂。金色的蝶在白雪中奮力張揚著翅膀,想飛卻逃脫不了衣襟的束縛。

  好漂亮!

  簡直和西苑盛開的梨花一樣美。

  對了,緇衣!緇衣在哪裡?如果看到了這麼漂亮的雪,那張一向驕傲的臉龐也會綻放出讓人目眩神迷的笑容來吧?沒有回身伸出手來,等了很久卻等不到他的手,詫異地回頭看去,卻只見茫茫一片雪白,根本看不見那抹纖細的白色身影。

  緇衣?你在哪裡?

  向前走著,是白色一片,向後退著,依然是白色一片,瑞瓊慌慌張張地奔跑幾步,卻不管怎麼走怎麼跑,都看不見緇衣烏黑的發和幽深的眸。

  緇衣,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瑞瓊一邊叫喊著,一邊繼續四處亂跑,尋找著那個溫柔的男人。雪依然是溫柔地落下,不帶一點聲息,但是腳下所踏的雪越來越厚,踏下去就很難再拔出來。瑞瓊抹著眼睛,心中感覺到似乎開了一個大洞,空蕩蕩的,格外難受。

  緇衣不見了,他就這麼消失了,怎麼找也找不到……

  眼淚忍不住流下來,卻又倔強地擦掉,瑞瓊繼續向前走著,卻不料心神恍惚地絆到了什麼東西,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回頭看,潔白的雪不知道為什麼變成了紅的,再仔細看去,卻見到一抹烏亮的發在白色中格外清楚。一點一點的雪花飛散在上面,映照著黑與紅的觸目驚心,也讓瑞瓊的眼睛忍不住睜大。

  「呀!」

  再也忍不住尖叫出聲,猛地向前一挺,整個身子都直直地站了起來!

  「瑞瓊?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情?」

  被她的尖叫聲嚇了一跳的緇衣慌張地靠了過來,還沒問出個大概,身子就被撲過來的柔韌身體抱了個滿懷!被這防不勝防的擁抱嚇得後退了三步,一個重心不穩跌到了地上。瑞瓊的手腕像頑固的攀籐一樣,緊緊勾住他的頸項,說什麼也不鬆手。

  娟秀的小臉埋在他的胸膛前,小小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就連聲音都是從來沒有聽過的脆弱。

  「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緊緊抓著緇衣的衣服,瑞瓊掙扎著說出害怕的原因:「我夢見緇衣你死了……流了滿地的血,好可怕……好可怕……」

  怎麼會做這種夢?

  緇衣詫異地笑笑,遇到這種事情也只能笑了。看她害怕得一直發抖的肩膀,忍不住伸手輕輕拍了拍,瑞瓊依然沒有抬頭看他。

  「那只是做夢,只是做夢不是麼?畢竟我還好好地站在這裡呢……不要怕了,那只是夢而已。」

  溫柔的語聲讓瑞瓊抬起頭來,一雙驚惶未定的眼眸戰戰兢兢地看向緇衣,看著那張最近在夢中頻繁出現的秀麗容顏,隨後垂了下來,一雙手腕糾纏得更緊。

  他身上特有的梨花香夾雜著阿瑪身上的麝香傳了過來,是蕩人心魄的誘惑,瑞瓊感覺到自己狂跳的心臟因為這香氣跳得更厲害,卻不知道這種又酸又甜又苦澀的感覺究竟是什麼,雖然如此難過、如此辛苦,卻還是只想著抱著他,感覺著他。

  冰冷的長髮滑過面頰,感覺到的是絲綢光滑的觸感,正如夢中四散的長髮,有一種讓人不寒而慄的心悸。

  雖然是夢,但是有時候夢境也會實現的不是麼?如果緇衣真的如同夢境中般死去怎麼辦?自己會怎麼樣?

  完全沒有追究自己這麼在乎緇衣生死的原因,從來沒有通曉過男女情愛的瑞瓊也懶得去想那麼多,憑藉著幾乎算是野性的直覺,她下意識地做出了最符合她個性的舉動。

  一把揪住緇衣的衣領,強迫那雙夾雜著驚訝的美眸看向自己,瑞瓊粗聲粗氣地下著命令,為得就是保證自己不會再受到驚嚇:「緇衣,你不能比我先死!」

  「啊?」被她的話弄得莫名其妙的緇衣一時片刻反應不過來。

  「我說,你絕對不能比我先死,絕對不能讓我看到你死!這是本格格的命令!」凶神惡煞地下著這種匪夷所思的命令,而緇衣卻眉尖攏起,惡聲惡氣地反駁起來:「笨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怎麼可能自己做得了主?」

  「我管你那麼多,說不許就不許!容不得你挑三揀四的!」瑞瓊柳眉豎起,「緇衣,你絕對要聽我的命令哦,聽到沒有?」

  歎了口氣,知道今天如果不答應下來,遲早會被她煩死……

  緇衣看著她認真的容顏,算是佩服了那傢伙的霸道,「好,我知道了還不行麼?你夠了吧?」

  「真的?」

  「嗯。」

  「打勾勾……」

  看著面前的青蔥玉指,一種不應該有的憐惜湧上心頭,蕩了一下,有種昏眩的錯覺迎面襲來,讓他有些難以招架。

  看他遲遲不動,瑞瓊著急起來,一把抓住他的手,和自己的小指相勾。

  「好了,你答應了就不能賴賬!」

  「是,是,我不會賴的……」無奈地苦笑,為她那小孩子氣十足的舉動,緇衣轉移視線,望向一邊,看到早就做好的點心,「啊,我都忘記了,瑞瓊你吃不吃點心?」

  「耶?」小女孩的眼睛閃閃發亮,「要吃要吃,快點給我——」

  伸手接過讓入喜愛的點心,瑞瓊看了看那些綠葉中躺著的白麵團,立刻開心起來,「呀!緇衣,別看你凶神惡煞的,其實心地很不錯啊。我就知道你對我好,這是宮中的點心,你什麼時候學會的?啊……它叫什麼名字來著?我想想……嗯……」

  「這個叫『綠陰玉兔』。」一邊的緇衣翻個白眼,懶得看她如此傷神,爽快地報上名宇,

  「啊!對了,對了,就是這個名字!緇衣你對我真好,知道我老是被你那只可惡的死兔子欺負,所以做了這個讓我吃瞭解氣是不是?」

  伸手抓起一個兔子狀的點心丟入口中,瑞瓊讚道「好吃」就開始大塊朵頤。緇衣本來想說自己並不是那個意思,但是看到她如此開心也就不說什麼了?

  為什麼自己死了瑞瓊會傷心呢?

  不解地望著大口吞吃點心的小女孩,緇衣也不明白她的心情到底是怎樣的。雖然說她刁蠻任性,但是王爺從小就不管她,福晉也奈何不了她,周圍人都怕她讓著她,所以變成這種個性也很正常不是麼?但是她為什麼那麼在意自己呢?只不過是一個可憐人,也是一個不應該在她的生命中出現的人,為什麼會關心自己的生死呢?

  越想越不明白,緇衣輕輕歎了口氣,還是暫時放棄好了,反正總有一天事實真相會浮出水面的不是嗎?就耐心等到那一天好了……

  夏日午後,夾帶著池塘水氣稍微有些潮濕的風輕輕地吹拂著,帶來陣陣荷花香甜的氣息,讓人沉醉。

  在如此溫柔的午後,誰也沒有想到,原本應該隱藏在內心深處、絕對不能綻放的禁忌之花卻悄悄蔓延出籐蔓,毫無聲息地禁錮住彼此的心,纏繞住,不知不覺間已經注定了日後的一切。

  再過不久,就是皇帝的六十大壽,也就是所有命運集中、碰撞、崩裂,以及脫軌的決定之日……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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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6 00:08:50 |只看該作者
  第4章

  檀香繚繞,模糊了肅穆而坐、抄寫經文的皇帝容顏。

  提筆書寫再熟悉不過的《心經》經文,已經明顯有著花白頭髮的老者依然運筆如飛。一雙修長明亮的眼眸裡,依稀可見當年的意氣風發,以及經過了無數歲月累積出來的睿智光輝。

  隔著六重簾子,重華靜靜地站在殿外陪同,流光溢彩的風目看著前方不算高大的背影,心中靜如止水。

  紅色的火焰在深色的檀香中隱藏著,一明一暗,然後看到白色淨化的煙霧繚繞,洗滌著污穢的人類內心。

  這深宮內院,隱藏著的是人們所無法想像的污穢。高牆之中,埋葬的又豈止一條兩條無辜的生命。人們為了凡塵俗世中虛無飄渺的功名利祿,不知道犯下了多少罪孽,不知道欠下了多少應該償還的債務。而面前這看似慈悲的老者,手上沾染的鮮血,又何其之多?

  而身為瑞郡王,背負的罪孽又有多少?

  已經不是去計較這種事情的時候,況且皇上召見的目的也並不是讓他這樣胡思亂想下去。過了一柱香的時間,才聽到那個穩重威嚴卻掩飾不住沙啞的聲音輕輕問著:「最近聽著消息說,京城這段日子不太安寧啊……」

  重華微微垂頭,輕聲「喳」了一聲,隨後匯報著情況,「回皇上的話,只是有幾個不安分的亂民在那裡胡鬧而已……」

  「那朕怎麼聽到,似乎有人想在朕六十大壽上謀刺來著?」

  悚然一驚,下意識地抬起頭來,但是上首的老者依然手持毛筆抄寫經文。這才感覺到逾矩了,慌忙垂下頭來,心中也不知道皇上這麼說究竟是什麼意思。

  思索了一陣子,也確實想知道最近那些動盪人心的謠言是怎麼回事,想了想,還是開了口:「皇上,恕臣斗膽。」

  「你說吧,恕你無罪。」

  斟酌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出口來:「因為最近從宮中傳出謠言,說是皇上在六十大壽上似乎有禪位的意思……所以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亂民們才以為有機可趁,所以才這麼亂。只要事實肅清,就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了,只是不知道皇上的意思……」

  話說到這裡就滿了,也絕對不能再說下去了。重華住了嘴,等著上位者澄清這個事實。過了半晌,就只有風吹樹葉響的騷動,那些不知趣兒的蟬一直鼓噪地叫著,很煩人。等了許久也聽不到帝王的回答,也不敢抬頭窺視龍顏,只能在這裡恭恭敬敬地等候著,也不好說些什麼。

  半晌,只聽見皇上曖昧的笑聲,隨後龍聲輕悅。

  「德郡王,你看這事情該怎麼辦吧?」

  心中一動,算是知道了皇上的意思。皇上並不想討論謠言的真實性,要不然就確實有這個意思,或者是皇上他……有什麼別的用意,但是這些都不是臣子能妄自猜測的,不是麼?

  「臣一定竭盡所能,全力肅清那些亂黨。」

  「如此甚好……」蒼老的聲音緩緩歎息著,似乎很滿意這個回答,隔了一會兒,似乎又想起了什麼,「瑞瓊格格,已經快滿十七歲了吧?」

  恭敬地躬身行禮,極其謙卑地回應,重華一想起女兒活潑的身影,就忍不住心中突地跳動了一下,瑞瓊性子最野,繼承了自己的血脈,狂放、機智、美貌,集合了所有的優點,雖是年級尚幼,卻一向是眾目的焦點,也難怪皇上會提及。

  聽到他的回答,皇上漫不經心地「唔」了一聲,隨後用著極其輕鬆的口吻彷彿談論天氣一般說出決定了別人一生命運的話來。

  「這樣吧,在我六十大壽的那一天,讓她和端王爺的兒子宗禮認識一下,隨後就成婚了吧。」

  端王爺的兒子宗禮,據說是個放浪不羈的孩子,但是重點不在這裡,而是他的阿瑪,那個頗有些實力且野心勃勃的端王爺。通過這種方式將自己的棋子安插在那男人身邊加以監視麼?皇上明明知道自己是絕對不會違抗他的命令的。

  身為多羅格格,雖然錦衣華服,但是卻如同籠中之鳥,只是權力交換下的籌碼。聽這口氣,指婚這件事情已經不是請求,而是命令。

  重華微微低頭,小聲且沉穩地回了一聲「喳」,隨後就退了下去。

  宮牆邊上仰天拔起的綠樹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籠罩著不祥的陰影,似乎在昭示著屬於瑞瓊未來的命運。

  ***

  「緇衣,我們一起去看煙火可好?」

  七月底的一日,日當正午,瑞瓊再次趁著重華上朝的時候溜進西苑,支著腮逗弄著兔子,漫不經心地對斜斜地倚靠欄杆而坐的緇衣輕聲說著,卻震落了一朵開得正盛的花兒,也嚇得緇衣身子一歪,幾乎跌倒。

  「瑞瓊,你白癡啊?!我被王爺囚禁於此,怎麼可能出得去?」

  翻翻白眼,算是對她的話表示一百二十萬分的輕蔑,懶散鬆開的長髮打著旋兒,向下垂落,和他雪白的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看他的表情也知道是什麼樣子的,瑞瓊抱起掙扎不休的頑固兔子,直起身子,做了個無傷大雅的鬼臉,吐吐舌尖。

  「笨蛋!他不許你去你就不去啊?傻瓜!不會趁著他不在的時候溜出去哦!」

  「你才是笨蛋呢!我腳上鎖著鎖鏈啊,怎麼開溜?況且我的頭髮……只要一出去就會被砍頭,怎麼出去?」

  緇衣伸手掩住眼睛,算是佩服那傢伙的腦筋。

  瑞瓊「是哦」了一聲,就垂下頭去不說話了。雙腳踢動,耷拉著腦袋,好像曬蔫了的花兒,說不出的沮喪。看她如此不同以往的神情,緇衣不解地詢問:「怎麼了?有那麼重要麼?看你這麼想去的樣子……」

  「還不是那個討厭的宗禮!」一提起那個名字就感覺好像壞了牙齒一樣難受,瑞瓊玻著眉頭,說不出的厭惡。因為她一直低著頭,所以沒有注意到對面的緇衣眸子中跳躍的複雜光芒,以及微微顫抖著的雙手。

  「你說的宗禮……難道是瑞王爺的兒子宗禮?」顫抖的聲音滿是掙扎,瑞瓊垂著頭下意識地回了一聲,說出口才發覺不對勁,

  「你知道啊……啊!」忽然想起耶對緇衣而言是禁忌。端王爺是他的仇人,怎麼可能不知道仇人兒子的名字的道理?但是為時已晚,緇衣猛地站直身子,大步向廂房那邊走去。

  「緇衣,緇衣!」

  在後面追著他,可以清楚地聽到拴住他腳的鐐銬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緇衣,不要那麼衝動。」

  繞到緇衣面前,看到的是那張清秀的面孔已經被怒火焚燒。緇衣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已經瀕臨發狂了。

  「只要王爺不知道就可以了麼!難道不是麼?所以只要偷偷溜出去不就可以了麼?」

  「可是……頭髮怎麼辦?」

  「帽子或者是女裝,隨便怎樣都可以!」

  看著對面眼睛已經發出紅光來,瑞瓊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事實上雖然是自己提議的,但是老實說看到緇衣這副樣子怎麼可能不但心?

  「那腳鐐……」

  「找人抬轎子,只要不下地不就可以了?」

  「……」這麼一說也確實說得通啦,但是……

  「瑞瓊,算我求求你好不好?我想去見宗禮,一下子就好,求求你!」緇衣眼睛發亮,雙手抓住她的肩膀,直直地看著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看著那上挑的眉,清澈得只容得下自己身影的眼睛,以及秀麗到自己都自慚形穢的容顏,瑞瓊的心隱隱發痛。

  一種微妙的感覺由心底湧上,但是還來不及細細辯解,就被對方的「求求你」打散了,嘴巴不受控制地說出了緇衣最想聽的話,「好……」

  「真的?太好了!我好喜歡你,瑞瓊!」

  回應她的是開心的擁抱,以及重重地貼上面頰的嘴唇。瑞瓊沒想到居然會被緇衣如此親吻,吃了一驚,本來想把他推開的手也不知道怎麼的,攬住了緇衣的腰肢。被他親吻的臉頰熱得好像火燙一樣,有說不出的難過,有也說不出的舒服,雖然緇衣和宗禮都是男人,但是卻不排斥他如此對待自己。

  不光如此,心中還為這種舉動隱隱作痛,這究竟是……

  瑞瓊心中茫然不解,緩緩地閉上眼睛任由開心的緇衣抱著自己。

  將臉頰緊緊埋在格格的肩頭,唇邊露出的卻是無法掩飾的笑容。那雙眼睛閃爍著陰沉到可怕的笑意,讓長廊盡頭偷偷觀察這一對莫名其妙人兒的兔子情不自禁地向後跳了幾跳,向廣闊的庭院中奔去。

  ***

  事實上就連瑞瓊都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有那麼好的運氣。

  煙花夜那一天,原本坐立不安地想著如何騙過阿瑪,卻不料看到跟隨著阿瑪的侍衛將醉倒的王爺扶下了轎子,在額娘的陪同下回了東邊的廂房。阿瑪難得喝醉,也極少留下來和別人一起喝酒,所以這種情況少見得很。還真是老天幫忙啊,瑞瓊用被子堆成自己睡著的形狀,隨後繞過服侍的夜香,偷拿了幾件自己的衣裳,向西苑跑去。

  剛來到西苑,就聽到有人小聲叫著自己的名字,抬頭一看,緇衣穿著寬大的白衫,搖晃著赤裸的雙足,從上向下看著自己。

  「你怎麼才來?」

  月夜下,一雙眸子炯炯地望向自己,瑞瓊心中一跳,低下頭來掩飾自己稍微有些發紅的臉頰。

  「你這樣子跑出來,也不害怕別人看到。」

  「我等不及了啊,你還不快點?」

  緇衣從牆上跳下來,落在地上一個站立不穩,瑞瓊慌忙伸手扶住,一陣梨花香氣隨著那身子直壓過來,心神一蕩,說不出的舒服。

  沒有她想得那麼多,緇衣分開了彼此之間的距離,直接就向前面走。瑞瓊一把抓住他,「笨蛋啊!你就這樣出去麼?快點把衣服換上!」

  將隨身的包袱打開,月色下顯現出來的是全套富家女子的裝扮。鏤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襖、五彩刻絲石青小褂、翡翠灑花百褶裙,整整齊齊地疊成一疊,最上面擺放的居然是金絲八寶金步搖、雙衡比目玫瑰佩,讓緇衣臉色發暗。

  輕輕拿起那只頭釵,緇衣撫摸著沒有束起來的烏髮,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打扮成女子,自己身為男子卻不留半月頭是絕對會被殺頭的。歎了口氣,感覺到心頭沉重,但已經沒有任何選擇了。抖開衣裳,套了上去,居然有說不出的契合。

  「別看了,想來想去你也只有這個打扮才適合,你也不想被別人認出來吧?如果被阿瑪發現,無論是你,還是我都會完了。」

  冷著面孔說出那些不得不去想的打算,瑞瓊拉著緇衣的手,繞向通往南邊小門的小路。

  出了南庭的後門,上了早就派人準備的小轎,就向著煙火盛會的地方行去、

  瑞瓊一直坐在緇衣身邊,就算是在西苑中也從來沒有這麼接近過。一隻手忍不住伸過去握住了他的手,只感覺手指蜷縮,用力之大足以把自己抓傷。知道他此刻怨極恨極,但是卻也沒有辦法,只是心中期盼著那個倒霉的傢伙千萬不要出來,也不要撞上自己,免得橫生枝節。

  雖然說對不起緇衣,但是瑞瓊並沒有和那個宗禮約定,所以說除非老天都讓緇衣和他見面,要不然是絕對不可能在如此喧鬧的場合中遇到他的。

  如此一想,心中放鬆了不少,看到緇衣的憤怒緊張,瑞瓊忍不住輕輕開口,問出心中的疑問:「如果見到了宗禮,你想怎樣?」

  緇衣冷著面孔不說話,但是猛地蜷縮的手指卻出賣了他的想法。

  「緇衣,答應我。」靜靜地和他約定,瑞瓊不知道自己說出的話究竟有多少可以保證,但是如果不說,恐怕自己永遠都無法安心,「就算見到宗禮,也不要做出什麼事情來,答應我。」

  沒有說話,那雙望穿秋水的眸子轉了過來,看著她堅定的眼睛,久久沒有轉開,一時間千言萬語,或者是蘊藏著更深更深的情感,都彷彿在這視線中。瑞瓊感覺到先前的那種奇妙的窒息感再度湧來,忍不住再度垂下頭去,不敢看那雙漂亮的眼睛。

  一路上只聽到人們的喧鬧聲、叫喊聲、還有久違的歡笑聲。明明是如此平凡的聲音,卻讓兩個人激動不已。一個是許久沒有聽到人聲了,另外一個卻是神魂顛倒、心煩意亂,兩個人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就這麼一直沒有說話。

  偷偷看了身邊的緇衣一眼,只見那張漂亮的臉上洋溢著從來沒有見過的溫柔,淡淡的、彷彿沾染了這種喜慶的氣氛,讓人心動。

  「緇……」

  「格格……已經到了。」

  低低的聲音打斷了瑞瓊脫口而出的話,也讓兩個人一驚,知道到了目的地。輕輕掀開轎簾一角,放眼望去,觸目所及皆是明晃晃的燈火,映照著沖天而起的炮仗彩花,以及平天雷、地老鼠,滴溜溜地轉著,各種花樣,烘托出普天同慶的喜慶氣氛,熱鬧得不得了。伴隨著驚天巨響以及人們的歡笑聲、讚歎聲,光芒閃現,照亮了半邊京城的天空。

  整個正陽門都籠罩在一片電光紫火中,煙霧籠罩,真如傳說中的蓬萊仙境一般。

  緇衣冷冷地「哼」了一聲,將轎簾垂下,先前仿若驚鴻一瞥的溫柔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森冷以及深入骨髓的仇恨。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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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6 00:08:59 |只看該作者
  第5章

  轎子顫顫巍巍地順著人潮流向正陽門,瑞瓊掀起簾子抬頭看去,隨著上面某位權貴的一聲令下,東西兩邊萬串爆竹齊響,一瞬間煙火繚繞,萬道銀光竄向夜空,劈開昏暗的夜色。

  震耳欲聾的爆竹聲響徹雲天。人們摀住耳朵,笑著叫著,騰起的火樹銀花夾雜在燈火煙花之中,說不出的漂亮。雖說是半夜,但是沿街各店舖懸掛著不滅的燈火,照得整個街道明亮如白晝,人流滾動的街道兩側還擺著不少的地攤兒,古字畫、首飾銅鏡胭脂水粉、小孩子喜歡的糖葫蘆、糖人,惹得眾人嬉笑留連,熱鬧非凡;這還不算,臨近城樓的空地上搭起的戲台上,名班名家們正在演出拿手好戲,只聽到台下叫好聲連連,讓這片聲浪更加磅礡。

  和這種喜慶氣氛完全相反的是緇衣的神情。

  憤恨的,充滿了刻骨仇恨的表情扭曲了整張清秀的容顏,雙手緊緊地捏住衣襟,恨不得將那綾羅綢緞揉碎。

  「緇衣……」

  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可怕的他,平時的他雖然傲慢又驕傲,脾氣也不好,但是卻從來沒有這麼可怕過。想起他即將面對的不是別人,正是殺父殺母的仇人,如果不露出這種表情那才奇怪。但是瑞瓊卻不想看到他這樣的表情,也不想讓他就這樣仇恨下去。

  以前明明可以感覺到那種隱藏在兇惡外表下纖細柔弱的心靈,現在卻彷彿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黑紗,遮得嚴嚴實實。

  不想這樣……真的不想這樣。

  忍不住伸手握住了他垂放在膝蓋上的手,剛一碰上,緇衣就彷彿受到了驚嚇一樣,手指猛地蜷縮起來。他的體溫本來比別人略低,但是此刻卻熾熱得驚人。瑞瓊抬頭看向緩緩轉過來看著自己的秋水深眸,顫抖著說出安慰的話來,「緇衣,不要害怕……緇衣,不要害怕……」

  「……我沒有害怕,怕得是你。」挑起眉鋒,緇衣回答得傲慢無禮。卻也是平常的緇衣了。

  淡淡地一笑,隨即鼓起嘴巴打算回嘴,轎子外面卻傳來了此刻最不想聽到的聲音,「唉呀,這不是德郡王府的轎子麼?這麼說,裡面的難道是瑞瓊格格麼?」

  欣喜若狂的聲音聽得瑞瓊雞皮疙瘩直起,柳眉倒豎,正想喝斥那個該死的紈褲子弟滾到一邊去,卻不料抬轎子的笨蛋奴才卻搭了腔,「回宗禮貝勒的活,正是我家瑞瓊格格……」

  一聽到宗禮兩個字,瑞瓊心中就叫了一聲「糟」,原本老老實實任由她握著的手猛地抽離,下意識地抬頭,就看到身邊坐著的緇衣那張秀麗的容顏上綻放出如花的笑顏。從來沒有見過他笑,準確地說是從來沒有見過除了嘲諷之外的笑,此刻這一笑宛若春風襲來,千樹萬樹花兒綻放,說不出的嫵媚也是說不出的漂亮,但是一雙眸子中跳動的光芒比蛇還毒,比狼還狠,看得瑞瓊渾身一顫,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格格,真沒想到格格居然有這個雅興過來看煙火。唉呀,聽我這話說的,格格性喜熱鬧,自然是不會放過這場煙花的……幸好我建議爹爹辦這場煙火盛會,要不然也就遇不到格格了!」

  歡心雀躍的聲音正好將那個紈褲子弟沒有大腦的形象演了個全,還真沒想到居然是端王爺那個好拍馬屁的傢伙策劃出來的。但是轉念一想,此等可以溜鬚拍馬的事情,他豈有不摻一腳的道理?

  開什麼玩笑?就是為了這個,結果害得自己不得不帶緇衣出來冒這個險!

  將所有的事情都一古腦地推到那個笨蛋王爺身上,瑞瓊側過頭來,清楚地看到緇衣長長的睫毛不停地顫抖著,梨花白的肌膚上閃過的光彩忽明忽暗,別有一種隨時都會消失的夢幻之美。

  「……緇……」

  剛開口說了一個字,就見到緇衣抬起手來,輕輕掀起轎簾,一張梨花素面笑得溫柔靦腆,正對著轎外詢問的宗禮,這一笑一看,只讓宗禮飛了三魂七魄,一時間,也忘了詢問如此美人和瑞瓊有何關係,只是怔怔地盯著那張天人笑顏直看,嘴巴忍不住也動了起來,「小姐……敢問小姐……」

  緇衣抿嘴輕輕一笑,垂下頭來,眸子中卻閃動著再陰狠不過的光芒,直看得旁邊的瑞瓊心中一聲「糟糕」,正想伸手拉住他,緇衣卻已抬起腳來走下了轎子。外面街上人聲鼎沸,富家公子之流也不少,更有王公貴族流連其中,但是緇衣往那裡一站,卻硬生生地辟出一片清靜地來。

  也沒有什麼過多的姿勢,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就吸引了過路人的眼光,紛紛猜測著如此漂亮的小姐是哪家大戶的千金,或是什麼格格之類的貴族。宗禮的眼睛都直了,瑞瓊也隨著下轎他都沒有看到,他原本長相端正的臉上此刻儘是目瞪口呆——真是說不出得可笑。

  「敢問這位相貌堂堂的爺兒可是當今端王爺的公子宗禮貝勒?」

  語聲綿細溫柔,緇衣垂著頭巧笑倩盈,垂下衣袖的手卻輕輕發抖,想來恨之入骨,氣得發抖。瑞瓊探手過去捏住他的左手,先前還燙得驚人,現在卻冷得嚇人,不由得再用力捏了捏,想將自己的體溫傳過去一點。

  「正是貝勒爺我,敢問這位姑娘是……」

  宗禮的話音還沒有落,緇衣就猛地抬頭,雙眸中寒光猛現,先前偽裝出來的溫柔恬靜一把撕下,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語的仇恨和猙獰。

  「我找的就是你!」

  一揮手,寒光劃破袖子,眾人只看到和煙火相似的光芒仿若一條銀龍從緇衣的袖子中飛舞而出,筆直地劃向對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的宗禮貝勒。瑞瓊尖叫起來,雖然心中有了個譜兒,但是也想不到緇衣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這種事情來!

  宗禮驚叫一聲,向後退了三步,身上穿的石青緙絲面貂皮褂子被劃開好大一個口子,連裡面的內衣都裂了開來。一道血痕緩緩浮現,滾出的血液紅得驚人。

  「保護貝勒爺!」

  一瞬間圍繞在宗禮身邊的侍衛們齊刷刷地圍了過來,手中的武器對準居中冷笑正打算再撲過來補上一刀的緇衣,隨時可能將他就這麼弄死。這時候根本管不了那麼多,也不顧自己的臉孔被人看到了,瑞瓊抓住緇衣的胳膊,轉身就向來的方向跑去。開玩笑,怎麼可以讓緇衣死?

  如此想著,瑞瓊加快了腳步,只聽到身後緇衣足上烏金鎖鏈「鏘啷」作響,很是動聽。

  就是因為瑞瓊一直向前拚命跑著,所以沒有發現身後的緇衣與被刺傷的宗禮之間,別有他意的眼神。

  ***

  禁錮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膚色瑩白,細細看來比自己的手掌還要小上一圈,從袖子裡散發出來的香味淡淡的,還帶著泥土的澀味,說不出的熟悉。腳步邁不開,拖曳著烏金打造而成的鎖鏈,只能聽到煩躁的鏘啷鏘啷聲不絕於耳,緇衣跟著瑞瓊跌跌撞撞向著人煙稀少的地方跑去。

  跑著跑著,不知不覺跑出了離那片被煙花人潮吞沒了的街道,很遠的地方,爬上了小小的山坡,隨後才停下腳步。

  喘息著,感覺到心臟都要炸裂一般的難受,緇衣好不容易盤上的長髮完全散亂成一團,髮釵也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就連身上穿得整整齊齊的衣服都被弄得東零西落的,狼狽不堪;他前面的瑞瓊也好不到哪裡去,長長的髮辮也被奔跑以及湧動的人流弄得凌亂不堪,瑞瓊索性一把抓開辮子,讓滿頭烏亮柔滑的發披散了下來,縫隙間那雙炯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是再熟悉不過的倔強。

  「瑞瓊……你做什麼?」緇衣惡狠狠地瞪著她,說不出的怨恨。

  怎麼可能不知道他怨恨的理由。

  尊貴的多羅格格鈕祜祿?瑞瓊,毫無形象可言地叉住腰肢,滿臉氣憤地看著同樣怒目而視的緇衣,語氣是說不出的火爆,「你白癡啊?!居然在那麼多人的地方去刺殺貝勒?你不要命了?當街殺人,你真的很聰明麼?你分明就是個大笨蛋!」

  「我管他那麼多,只要那個該死的端王爺也能嘗嘗失去親人的痛苦,只要這樣就足夠了!」緇衣反吼了回去,瞪起眼睛站起身,惡狠狠地瞪著對面的瑞瓊,「況且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管我?你也只不過是和他們一樣的人罷了!」

  這句話的尾音剛落,就聽到「辟啪」一聲清脆的掌聲響起。緇衣只來得及看到對面皓白的手腕劃破暗夜的沉寂,隨後左邊臉頰就是一陣火辣辣的燙。長髮飛散,層層疊疊的黑髮縫隙中只看得見瑞瓊漂亮的容顏上因為氣憤旎紅一片,而一向倔強不服輸的眼眸中也隱隱有水光閃現。

  錯覺……麼?

  緇衣沒有摀住臉頰,只是怔怔地轉過頭來,感覺到口唇中一陣甜膩的味道湧來,知道肯定是出血了。

  不過為什麼挨打的是自己,哭泣的卻是瑞瓊?

  緇衣想問但是被那雙充滿了怨恨的眼神一瞪,到口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瑞瓊臉色鐵青地「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說話,一時間兩人默默無語,只聽到遠處歡呼聲起,其中夾雜著鞭炮的聲響,更是顯得兩個人之前的氣氛是多麼壓抑。從這小山坡上遠遠望去,只見到綿延一片燈海,彷彿一直到天邊盡頭,和無盡的夜色融為一體,說不出的漂亮。

  緇衣看著這片在深院中絕對不會看見的美麗,不由地癡了,一時之間忘記了和瑞瓊的對峙和爭吵,只是靜靜地看著那片幾乎把人吞噬進去的煙花燈海,心中煩亂到了極點。

  他看著燈海,瑞瓊卻在看他。

  夜風吹拂起絲絲縷縷的長髮,讓那烏黑的色澤泛起一層暗淡的紫,為那本來就哀傷的面容更是增加了一抹更深更濃的悲哀。心跳得很快,忍不住抓住胸口的衣服,瑞瓊不明白心臟為什麼跳得這麼快,後來想想,只有在看到緇衣的時候才會有這種反應,看到阿瑪額娘甚至那些貝勒貝子都不會,就只有看到緇衣的時候才會如此,隱隱約約的,似乎有什麼東西冒出頭來,隨後就瘋狂地生長、無法抑制。

  「為什麼看到緇衣那麼不愛惜他自己我就會生氣呢?」喃喃地把自己的心事說出來,讓沉浸在自己心事中的緇衣忍不住顫抖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回過頭來,看到的就是稚氣的小臉上從來沒有見過的認真。

  「瑞瓊?」

  「為什麼緇衣就是不知道我有多擔心呢?如果你殺了那個宗禮,如果你被人抓起來,哦,不……是被抓起來之前就被殺掉,我會多擔心?」

  「……」

  疑惑的目光看向喃喃自語的格格,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悄無聲息地向後退,但是還沒挪動多少,就被瑞瓊再一次伸手抓住。黑暗中只見到格外炯亮的眸子盯著自己,讓人心悸。

  「為什麼你就是不知道我不想看到你受傷呢?什麼過去的仇恨,還有別的什麼……你不是一向和阿瑪這樣合作過來了麼?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就是不准你再傷害自己!」

  糟……糟糕了……

  緇衣顫抖著身子,很想逃離開那種就算是笨蛋也再清楚不過的熾熱目光,但是身體卻僵硬著無法動彈。最懼怕的事情居然有了最意想不到的結局,而這個答案卻將他、王爺還有瑞瓊推向了無底深淵。

  不,不可以,不能讓這個局面更複雜了……

  但是很不幸的,命運總是愛愚弄別人。

  「我終於清楚地知道了,我終於瞭解了自己的心情。」

  雙手抓住他的手指,貼到自己胸前,瑞瓊慢慢地、大聲地說著自己好不容易覺醒的心意:「緇衣,我喜歡你。」

  「咻碰」一聲,從正陽門上飛出了一道銀光,照亮了半天的天空,也讓瑞瓊秀麗的面孔一覽無遺。

  火樹銀花之下,小臉一派認真,那雙燃燒著熾熱情火的眸子死死盯著他的臉,訴說著自己好不容易覺醒的真心。

  緇衣只感覺到手心發涼,背後冷汗直冒,但是心中卻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欣喜所填滿,瘋狂的、禁忌的欣喜夾雜著些許的恐懼和不安,佔據了他全部的內心。

  不可以愛,但是卻無法控制。

  身份、地位、計劃都不容許,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相互糾纏的手指無法分開,正如少女突如其來的愛情,盤踞心中,難以驅逐,

  愛,不愛?還是根本沒有選擇愛與不愛的機會,就已經被捲入情感的漩渦中,浮浮沉沉?

  緇衣不知道,惟一清楚的事情就是在這個讓人無法忘記的煙花之夜,改變了自己一生命運的激烈感情,就這麼突然而至,攪亂了原本可以說是平靜的生活,也為將來的悲劇鋪展開了道路。

  ***

  等到回西苑的時候,天色已經濛濛發白了。

  瑞瓊拉著緇衣隨便找了頂轎子回了王府,她從出來時的小門返了回去。

  而緇衣從西苑高高的牆上向下望去,只見王爺神色不動,俊美的容顏冷冷地看著高坐在牆頭上一身女裝的緇衣,淡淡地問了一聲:「你回來了?」

  沒有驚訝,事實上早就猜到了王爺一定會在這裡等著自己,緇衣冷著面孔從牆頭一躍而下,隨著足上的烏金鎖鏈發出清脆的聲響,而穩穩地落在地上。

  看著他滿臉的傲然以及不屑,重華也不說話,只是轉過身來向西苑內庭走去。

  看著他雖然已過中年卻依然挺拔的身影,緇衣想起了瑞瓊,那個刁鑽任性、脾氣火爆的女孩子——但是也一樣令人心痛。

  走到大堂,重華拉開椅子坐下,看著對面滿懷心事的緇衣,也不說話,只是微微抬手,示意他不要客氣。懶得和他計較那些,緇衣冷冷地「哼」了一聲,隨即也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你知道我去什麼地方了吧?」

  開門見山地點出兩個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實,也懶得和他這樣一來一往地周旋下去。重華淡淡地一笑,眸子中卻宛如刀鋒銳利。

  「你擅自離開西苑……本該取你性命。」

  緇衣冷冷地一笑,拉起衣擺露出足上的鎖鏈,微微一晃,鏘啷作響,是說不出的諷刺。

  「你將我囚禁西苑之中,不許我剃髮,不許任何人進來看我,最後居然還用鎖鏈鎖住我……就是為了防止我逃跑不是麼?如果我離開了,那麼你掌握的可以威脅端王爺的棋子就消失了不是麼?你以為我會相信這些謊言麼?」

  重華微微笑著,眼睛卻瞇了起來,精光四射,「……你知道了什麼?」

  「你真正想要我做的不是這些吧?」緇衣眸子中波光閃動,正襟危坐,將所有的驕傲收起,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來的陰冷以及被仇恨侵蝕的悲傷,「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你也不會放任瑞瓊帶我出去了不是麼?」

  重華微微一笑,不置於否,手指卻揉搓起來,顯然在思索著什麼。

  「你不就是想要看我對那傢伙的仇恨有多深麼?你不就是想看我對你的忠心有多少麼?我親手刺傷了宗禮,冒著可能被無數長槍洞穿的危險做了那樣的事情,就是讓你相信我。所以你……你……」聲音越來越小,緇衣垂下頭去咬住嘴唇,似乎在掙扎猶豫著什麼,到了最後彷彿下定決心般地昂起頭來,大聲說出讓自己跨入萬劫不復之地的決定來,「所以你也可以再信任我一點不是麼?所以你也可以下定決心了不是麼?」

  「……」

  「你從我六歲的時候就將我關在這個西苑裡,我一開始確實以為你是為了保有我這個人質好用來做對付端王爺的王牌,但是實在太久了不是麼?生怕別人不相信一個黃毛小子的話,你將我養大成人,如今時機到了卻又畏手畏腳的——是,我知道,僅憑我一人之辭說明不了什麼,就算鬧上了朝廷,皇上也不會相信我的。但是我卻可以為你做更重要的事情不是麼?我們的利害關係一致,我是絕對不會背叛你的,所以你有什麼事情就放心交給我去做吧!」

  「嗯……你確實很聰明,聰明得……超乎我的想像,也可能是在我的想像之內……」

  修長有力的手指摸索著桌子上的茶杯,重華半瞇著眼睛,考慮著也許決定著自己一生命運的事情,良久沒有說話。看著他微微彎下的脊背,緇衣居然有了一種格外蒼老的滄桑感,燭火一搖一晃,也讓牆壁上映照出來的影子忽大忽小。

  隱隱的,聽到那邊傳來更鼓的聲音,抬頭看,天邊的雲霞也彷彿被火燒灼一般,是再亮麗不過的橘紅色。重華撐起身子,緩緩站起,邁開步子向西苑門邊走去。

  「王爺!」

  緇衣追了出去,聲音彷彿震動著彼此的心脈,訴說著自己不容忽視也不容動搖的決心。重華沒有回過頭來,但是聲音卻震撼胸腔,迴盪在這個偌大的廳堂中,「我回頭讓幾個人過來收拾一下這個西苑,然後叫手藝最好的師傅過來……」

  轉過頭來,飽含著複雜意味的眼神看了那隨風飄蕩的三尺青絲一眼,有著說不出的惋惜,「幫你剃髮,那足鐐……也去了吧……」

  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緇衣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這才向下猛地跪倒,大聲地應了聲,知道這是自己可以出外的許可。額頭緊緊貼在手背上,長髮遮住丫周圍再熟悉不過的景色,卻也遮住了他隨即露出的、充滿了得意的笑容。

  聽到西苑的大門被關上的聲音,這才緩緩直起身來,緇衣向頭頂上的屋簷看去,露出和剛才那種充滿仇恨的表情截然不同的笑容來,竟然是說不出的妖冶和說不出的嫵媚,「你看夠了吧?」

  「果然不愧是我的親弟弟……」

  朗笑聲起,一道人影從朝陽不太猛烈的光芒中逆光飛下,一個迴旋落於緇衣面前。緇衣擰住了形狀姣好的眉,半是生氣半是抱怨地看著對面兄長衣服上半開的口子,溫柔而帶著一點甜膩的聲音埋怨著對方的過錯,「你怎麼還穿著這件破衣裳……還埋怨我刺你那一刀麼?」

  來人慢慢步出牆下的陰影,一張原本英俊的臉孔上已經被得意所扭曲,正是不久前剛剛被緇衣弄傷的宗禮!

  被吵醒的兔子,原本想撲向那邊站著和別人說話的主人,卻在不小心瞥到那張熟悉的容顏上格外陰狠的笑容時,忍不住抖抖耳朵,向後退了三步,隨後快速地向西苑邊上的圍牆跑去。微風吹拂,亂花迷眼,不多時那團雪白的身影就被一片蒼翠吞噬乾淨。

  兔子剛剛跑到圍牆邊上,就聽到了天敵的聲音。

  「唉?兔子,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瑞瓊高坐在牆頭之上,看著那團白白的東西,掩飾不住自己的驚訝。雖然說這隻兔子調皮搗蛋,一開始遇見的時候也是在林中,但是現在天剛濛濛亮,按照它的生活規律,應該是窩在緇衣的被子裡呼呼大睡才對,為什麼……

  跳下牆來,剛想伸手把那小東西抱過來,但是兔子後腿一蹬,逃脫了。瑞瓊詫異地看著那傢伙又蹦又跳的模樣,確實和往常不同,它想做什麼?還是說……緇衣出了什麼事情?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腦子就連鎖性地想起來很多事情,今天剛回來的時候就慌忙回了廂房,本來想稍微睡一會兒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看到天亮,匆匆忙忙起來要去找緇衣,卻在出去的途中看到應該繼續酒醉睡覺的阿瑪出去上早朝。

  難道說阿瑪其實是裝醉,然後在暗中調查自己和緇衣的事情麼?

  細細想來這件事情疑點甚多,這個可能性最大。

  緇衣他……

  一時間瑞瓊的心彷彿被硬生生地撕成了碎片,一想到緇衣可能會被阿瑪遷怒,瑞瓊就慌了神亂了陣腳。咬住嘴唇,也不管兔子如此努力地在前面帶路,瑞瓊慘白著臉向廂房那邊跑去。

  緇衣,你絕對不能有事!絕對不能!

  前方繁花快速向後倒去,紅的黃的白的藍的綠的,交織成一片燦爛七彩的光幕,讓瑞瓊忍不住瞇起了眼睛。再次睜開的瞬間,就見到一片紛繁之中,一道白衣,俏生生地佇立在飛簷之下。

  太好了,緇衣他沒事。

  正想撲上去打招呼,腳邁出一步之後,視線所及,隱藏在梨樹之後的身影也露了出來。

  就算是化成飛灰一片都認得的男人,身為自己死對頭的男人,卻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王府中最幽閉的西苑裡,面對著最不應該面對的人。

  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瑞瓊掩住嘴巴,耳朵卻聽到了不想聽到也不想去承認的事實。

  「這麼說,經過了這一次,那老傢伙總算是相信你了?」

  宗禮摸著下巴,說出的話引來了緇衣燦然的一笑,那是瑞瓊從來沒有見過的笑容。她所知道的緇衣雖然有著悲慘的身世,但是依然很驕傲、很霸道、脾氣也很壞,但是他的笑容卻流淌過一種透明的悲傷,不會這樣曖昧地笑,也不會露出如此陰險的表情。

  他不是自己所認識的緇衣,卻也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緇衣。

  為什麼……

  「當然,費了那麼長時間,他終於肯相信我了。」伸手拉過一綹長髮,緇衣唇邊勾勒出一抹曖昧的笑意,眸子中光芒流動,「為我剃髮,就是說明我可以走出這個西苑了,可以堂堂正正地出去了……也就是說我會作為對付你們的最重要的棋子出現在大殿之上。」

  「故意放任自己的女兒接近你,等到合適的時機出現了再將你帶出去,再看你的忠心,可是他千算萬算,還是算不到我們為了徹底擊垮他,布下了一個長達十二年的局。」陽光照在宗禮滿是得意笑容的臉上,刺得她心中發痛,「他怎麼想也想不到,阿瑪為了對付他這個老敵人,居然捏造了一段那麼令人心傷的過往。什麼文字獄,什麼江南夫婦,什麼冤案全都是假的,都是我們一手安排的一場戲而已。而將阿瑪庶出的小兒子扮成一介平民,一直在這個西苑裡呆了十二年……哈哈……他精似鬼,也不會想到那個天天念著報仇、又驕傲又任性的孩子居然是我的親弟弟,太可笑了!他是出了名的老狐狸,卻也不是我們的對手啊!」

  「先不要得意得太早……那邊的事情如何?已經找了人去襲擊他了麼?把那個東西洩漏給他,隨後他交給我讓我指證你們,那麼就是我們反撲的時候了。」

  緇衣輕輕的溫柔的聲音緩緩流淌,躲在樹後的瑞瓊摀住嘴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嗯,只要在皇上的六十大壽的宴席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將那假的罪證一抖露,這下子一是犯了欺君犯上之罪,二是誣蔑朝廷命官,三是皇上讓他肅清亂黨沒有做到,就算他是正黃旗的郡王,恐怕也是頂戴花翎不保了。」

  「嗯,說得也是。」緇衣淺淺而笑,隔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要確認的事情,「不過話說回來,那個謠言是真的麼?」

  「什麼?」

  「對我就不用裝傻了吧?」眉尖攏起,對這種態度有些許不滿,「不就是宮中謠傳出皇上在六十大壽的時候要禪位的事情?也就是因為這事兒才迫不及待地準備這些的不是麼?這時候去刺殺那個皇上也太傻了吧?又得不到什麼利益……」

  宗禮「嘿嘿」地笑了起來,顯然在嘲笑他的見識短淺。

  「就是因為這個刺殺皇上,才有價值。」

  事情似乎更難以解釋了。

  「此話怎講?」

  「嗯,說的就是……如果在有意禪位之前,皇上就被刺客殺害的話,那麼禪位就不可能順利地進行了不是麼?那些阿哥們誰服氣誰啊,自然亂成一團……到時候就看站在誰背後的勢力大,那麼誰就能獲得那個帝位不是麼?」

  緇衣「啊」了一聲,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就是說,只要挑一個看中的阿哥,加以扶持,那麼後面的大臣自然是下任皇上的最大功臣,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

  「緇衣,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你也說得出口?」宗禮眉鋒一挑,語氣嚴厲,但是眸子中卻無半分怒意。

  「哼,裝什麼啊……」毫不客氣地冷哼出聲,緇衣背轉過身去,「所以說只要朝中可以形成同樣大勢力的人物也不在了,那麼就沒有人可以做出同樣的事情,也就相當於這大清的江山就在你我掌握之中……確實夠毒……」

  一時間只聽到清晨寒冷的風呼嘯而過,吹動著他們的衣袂,有一種說不出的飄逸之感。可就是這兩名男子,剛才討論的、訴說的,卻是顛覆整個大清命運的事情。

  「如此一來,德郡王確實是個棘手的傢伙啊……」輕輕呢喃出聲,隨即緇衣冷笑出來,說不出的輕蔑。

  「真想看看他潦倒的情形。」

  「對了,我不管這裡的其他人會怎麼樣,他們是愛進宗人府還是充軍發配為奴,我只要那個多羅格格平安就好。」

  緇衣眉鋒一挑,看向他的眼神有說不出的詭異,似是矛盾又是驚訝,縱橫交錯,分辨不出。

  「怎麼?你對那個野丫頭動了真心了?」

  「怎麼可能?只是要挫搓那傢伙的銳氣罷了,」語音停了一會兒,宗禮似乎想起了什麼事,「對了,看那丫頭對你很好,她喜歡上你了吧?你可別和我搶女人啊!」

  「真是真是……你還認真上了,誰會對那種黃毛丫頭動心啊?」輕柔的笑聲讓瑞瓊心中一驚,一時間驚得呆住,也不知道是恨是悲是苦還是痛。只聽到緇衣的聲音裡說不出的輕佻,也是說不出的輕蔑,「不過話說回來,你也要小心一點,她個性倔強,有仇必報,雖然現在看起來還沒什麼,但是真正惹火了她,後果可是很可怕的……」

  「知道了,還會有我擺不平的女人麼?」

  「嘿嘿」笑著,宗禮的聲音聽起來有說不出的得意。只聽得他們兩個又小聲交談了些什麼,隨後一陣衣服摩擦聲響,隨後只看到樹影中一道身影沖天拔起,幾個起落就消失了身影。從樹幹旁偷偷看去。在枝與葉交錯的幻影中,一直站在那裡的人兒昂起頭來,靜靜地凝視著男人離去的方向。良久,直到站得煩了倦了,才飄然離去。

  輕柔得彷彿說給自己聽的聲音隨風緩緩飄來,無情且冰冷,「宗禮,我不會讓你一直這麼張狂下去的……」

  瑞瓊一直蹲在花叢中,看著那繁花綠葉中冷笑的容顏,看著他緩緩離去毫無感情的身影,緊緊地摀住嘴巴,怕的就是怒斥聲和痛哭聲就此衝口而出。淚珠大滴大滴地向下滾落,滴落眼瞼,滑落手指,滾入衣服中,滲了進去。

  脾氣暴躁的兔子挨挨蹦蹦地跳到她身邊,看著她因為無助而哭泣的容顏。

  阿瑪的事情,宗禮的事情,緇衣的事情,還有自己的事情,都讓原本堅強的心變得傷痕纍纍。

  但是傷害自己最深的還是剛剛付出就遭背叛的感情……

  緇衣,我喜歡你。

  煙花夜裡,握著他的手如此信誓旦旦的宣言,此刻卻彷彿最大的嘲諷,字字如刀,刺入心中,淌下一滴滴鮮紅的血來。

  知道自己的愛戀剛剛冒芽就枯萎掉了,瑞瓊哭了好久好久,等哭到眼淚都流不出來了,才倔強地站起身子,悄無聲息地走出了西苑。

  西苑,封鎖的不僅僅是自由,還有人的渴望和憐惜,還有渴望愛情的心,這裡就像是聚集了充滿慾望猛獸的巢穴,將一切都吞噬得乾乾淨淨,渣滓不留。

  等到夕陽的殘焰吞噬了天邊的雲霞,阿瑪敞開了一向緊閉的大門。京城中有名的剃頭師傅鞠躬入內,自己也跟著人了已經來過不止一次的西苑。抱著那只平時恨得牙癢癢,此刻卻只覺得格外親密的兔子立在一旁,看著最喜歡的流雲秀髮隨著雪亮的剃刀散落,壓在心中的是無法消逝的被背棄的痛楚。

  看著那一綹一綹落在地上的柔細青絲,瑞瓊清楚地知道那個無憂無慮,敢愛敢恨的少女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伴隨著改變了自己一生的十六歲的夏天,還有那個驕傲任性卻牽動著自己心弦的少年,沉澱在心中,變成了悲傷的紅,至此融入心田,無法遺忘。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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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來以為必定要哭上鬧上一陣的婚事,那個刁蠻任性的格格居然一口就答應了下來。

  看著端坐正中,神色泰然的女兒,就連身為母親的福晉麗虹都不小心嚇掉了手中的錦帕,對自己耳朵所聽到的事實表示無法置信,「瑞瓊……你、你說什麼?」

  顫抖的聲音詢問著居中而坐面無表情的女孩子,瑞瓊冷著面孔,重重地點了點頭。這一下子麗虹再無懷疑,欣喜地轉向一邊神色嚴肅的重華,喜形於色,「王爺,瑞瓊居然答應了,瑞瓊她……答應皇上指的婚事了,謝天謝地!」

  捏著手絹還真是出了一場虛汗,麗虹顫抖著聲音,知道算是過了這一劫。如果女兒不願意的話,哪怕得捆著綁著也得要上花轎。皇上的龍威不能觸犯,如果有個什麼閃失,可就是欺君大罪,誅連九族啊。

  但是,瑞瓊不是一向討厭端王爺的兒子宗禮的麼?這次是怎麼回事,居然這麼爽快地答應了?雖然開心但還是發覺女兒奇怪得很,麗虹擔心地抓住瑞瓊的手,感覺冷得嚇人,不由地駭了一跳,「瑞瓊,你這是……」

  「額娘,我也該是嫁人的時候了不是麼?端王爺的兒子品行文采在那些貝勒貝子之中也算得上是出眾的了,我這樣選擇無論是對我還是對王府還是對阿瑪對您,都是最好的不是麼?」

  淡淡地說出眾所周知的好處,瑞瓊眼瞼垂下,知道這個決定將會毀了自己的一生。但是只有這個方法才能救得了阿瑪,才能報復那個人!

  想起一直盤踞在心中的身影,瑞瓊就忍不住心中一陣劇痛,不知道從哪裡湧出來的噁心感壓迫著胃部,幾欲嘔吐。

  不能,不可以想那個人,那個人是狼子野心,再凶狠不過,所以不能再去想他。

  手指蜷縮,恨不得將手心中的肉剜下一塊來,瑞瓊冷著面孔不再說些什麼,只是站起身來向屋外走去。

  看著她迎著陽光格外單薄的身影,重華什麼也沒說,只是端起桌上的茶,慢慢地搖晃著,隨後小小地抿了一口。

  茶已經涼了,苦澀,壓入舌下卻是另外一番滋味。

  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在繁花的掩映下,條條交疊所形成的巨大網中,女兒所穿的金紅色衫子遇上了一抹天青,心裡大概知道了在女兒心中的另外一番苦楚。

  屋外,陽光燦爛。

  瑞瓊冷著面孔走出屋子,就陷入一片繁花綠樹中。園子中種植的花兒,紅艷似火,卻紅得過了頭,想想花期差不多也該過了,原本亮麗的顏色也沉澱上了屬於悲傷的深紫,混在一起是難以言語的痛楚,憤恨填滿。

  突然想起緇衣那天說的話,並不會讓宗禮如此逍遙下去,這意思難道是說連宗禮喜歡的女人都要搶奪過去麼?好一個表面天真實則陰狠的人,也就是如此的人欺騙了自己的感情。而自己到現在心中還是依戀著他,這真是天下間最悲哀的事。

  ***

  不知不覺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地,潤濕了整座古老的京城。

  正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就下起雨來,緇衣將瑞瓊推到一邊的店舖門口躲雨,自己卻跑到對面去了。隔了片刻,舉了一把六十四骨的蘇傘過來,撐到了瑞瓊的頭上,遮住了灰濛濛的天空。於是,兩個人繼續向前走著,慢慢地、慢慢地,彷彿時間都用不完的走法,讓人格外安心。

  已經不是第一次離緇衣這麼近了,卻是第一次在心中壓抑著如此複雜的情緒。

  悄悄抬起眼來,就看到少年微笑著的臉,以及察覺到她的視線而轉過來的幽深眸子。

  四目相對,如果不是這麼飽含心機的話,那該會是多麼好的事。

  將視線轉移到街道兩邊的攤子上,看著那邊於忙腳亂將攤子用布蓋上卻依然不回家的小販們,看著那邊在雨中依然煮著小食的平凡夫婦們,看著他們雖然辛苦但是很充實地過著屬於自己的生活。

  如果自己也像他們一樣平凡就好了,雖然粗布衣服、吃得也差,但是很單純,不用接觸內心中最陰暗的一面。

  欺騙、鬥爭,爾虞我詐,為得只是這凡塵俗世中再虛偽不過的名與利,而葬送了最值得珍惜的一切。

  看著緇衣溫柔地笑著,隨後拉著自己逛到了賣飾物的小攤子上,只值幾弔錢的墜子就讓他笑了半天。十分開心似的。隨後自己挑中了一盒殷紅殷紅的胭脂,和幾根沒什麼花樣的髮簪,上面吊著可愛的蝴蝶,隨著手指晃動。

  緇衣看著她裝出來的笑臉,伸手將髮簪捏住,插入她頭上的髮髻之中,隨後挽了她的手,臉上飛起兩片紅暈。垂下頭來,沒有說話,兩個人慢慢走著,鞋子踩進淺淺的水窪中,飛濺起點點泥水,形成一朵朵稚氣的小花兒,綻放在兩個人的褲腳之上。

  就這樣一直走到了一家廟前,抬起頭來,被擠在街道邊角的小廟裡沒有幾個人進出,兩個人四目一對,走了上去。

  踏上被雨水沖刷得格外乾淨的石階,兩個人沿著鋪好的石磚向廟中供奉的佛走去。跪下,雙掌合十,默默祈禱。

  「咄咄咄」的木魚聲伴隨著老僧若有若無地吟唱,敲在心上,心湖泛起波瀾,無法平靜。

  瑞瓊心中暗暗想著祈求什麼,想了半天卻什麼也想不出來。

  細細的聲音傳入耳中,仔細聽去卻是緇衣的聲音。

  「佛祖保佑,希望我和王爺的計劃可以成功……希望……」

  細碎的聲音若有若無,瑞瓊一邊聽一邊覺得好笑,但是也覺得悲哀。明明是兩個人都知道的謊言,還非要表現出虔誠來。

  「嗯,還有希望我和瑞瓊一輩子在一起……」

  最後這句話讓緊閉的眼睛一下子睜開,無法置信地望著面前徐徐轉過頭的少年,瑞瓊壓抑不住心中的驚訝。

  「你說……什麼?」

  「我已經想清楚了。」緇衣笑著,說不出的天真,也是說不出的開心,「我沒有見到你的那幾天一直在想同一個問題,你說喜歡我不是麼?我發現我也喜歡著你,非常非常喜歡你,希望可以和你在一起,所以……」

  剛才為自己戴上髮簪的手指握住了自己的手,低頭看去,那是比白色更淡的顏色,隱隱透出一種天青的妖冶來,魅惑人心。沒有抬起眼睛,也不敢抬起,瑞瓊只聽到自己的聲音迴盪在滿是雨聲以及木魚聲中的大殿中,靜靜地、冷冷地,出乎意料的平靜,都不像是自己發出來的聲音,「我已經答應嫁給端王爺的兒子宗禮了,過了皇上的六十壽宴就迎娶過門……」

  周圍的聲音一瞬間都消失了。

  雨水凝固起來,木魚聲被突如其來的黑暗吞噬。就連和尚的吟唱聲都淹沒在又沉又濃的悲傷裡,完全聽不到。

  瑞瓊站起身來,沒有回頭,因為不想看到緇衣此刻的表情。

  不管是驚訝的、悲傷的、瞭然的、欣喜的還是痛苦的,通通不想看到。因為無論是哪一種表情都會讓自己好不容易偽裝出來的堅強就此崩潰。

  一直不停地奔跑著,聽到腳踩入水坑中水花四濺的聲音,沒有打傘,冷冷的雨打在肩己的發上、臉上、身上,也打入心中,說不出的冷。

  把傘留給了緇衣,這是自己最後的仁慈。

  等到淋著雨跑回王府的時候,不理下人的詢問,瑞瓊跑回房中,從銅鏡中看到自己被雨水還有淚水濡濕的臉,頭上的髮簪早就消失無蹤。

  不顧床會弄濕,也不想吃東西,瑞瓊向床上倒去,感覺到心中好痛好痛。

  傷害緇衣的同時也狠狠地傷害了自己,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實了……

  ***

  回到府裡的時候就聽到阿瑪遇刺的消息。

  隨著下人慌慌張張地奔到了北庭,就看到額娘擰著眉頭哭著,而一邊阿瑪的手上纏著白布,似乎受了傷。

  「阿瑪。」慌張地叫了一聲,瑞瓊走上前去,想要察看他的傷口。重華抬起手腕,一如既往的冷冷的聲音訴說著遇襲的經過。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回來的時候遇上一些亂臣賊子,只是受了一點點輕傷而已,不打緊。」

  住了口,瑞瓊咬著嘴唇也知道是什麼意思,想起了當初偷聽到的緇衣和宗禮的對話,想到必定是他們派人動的手,一時間氣血上湧,開口就想把這個秘密說出口。

  「阿瑪!」

  「嗯?」

  「阿瑪知道是什麼人襲擊的麼?」

  沒想到這個一向不理世事的女兒會突然問出這樣的問題來,重華眉頭皺起,想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只是一些漢人而已。」

  果然……

  握緊拳頭,咬住嘴唇,知道了是緇衣和宗禮他們動的手腳,瑞瓊掙扎著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有將他的名字說出口。

  如果阿瑪知道緇衣他是對方的奸細,他的性命一定不保。

  雖然恨不得他立刻死去,但是真正遇到這種事情的時候,卻還是忍不住猶豫起來。

  對那個人,愛與恨還是愛更多一點,至於恨,也是愛所堆積起來的不是麼?

  入夜,隱隱聽到遠方傳來打更的聲音。

  暗暗數著敲了三下的更鼓聲,瑞瓊睜著眼睛看著黑暗的屋頂,想著自己的心事。就在此時,「叩叩叩」,窗戶上急躁地響起三下,本來就輾轉難眠的瑞瓊吃了一驚。輕輕提上自己的鞋子,慌慌張張來到窗邊,還沒有推開就從窗縫中看到了那雙蘊藏秋水無限的眼,心中一驚,萬萬想不到居然是他來了。

  一時之間心中煩亂起來,不知道應該拿何種表情去面對他,躊躇萬分,最後歎了口氣,還是去見他吧。

  關上窗戶,走到門邊,小心翼翼地推門出去,只見那被雨水潤澤的綠葉簇擁中,一抹蒼白的身影,靜靜地佇立在自己面前。

  頭髮是濕漉漉的,纖長的手指卻還拖著那把雨傘,沒有打開。

  六十四骨的紙傘上,少女蘸了點胭脂,拖曳著勾勒出幾朵紅梅來,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就是怕讓你淋雨,所以才買的傘。

  就是不想讓你在雨中受涼,才將傘留下。

  兩個人兩般心思,奈何其中隔了被人心弄污的河水,又黑又長——卻不得不依靠它生存下去。

  不過,第一次在月夜下看緇衣,往常的任性隱藏在月光溫柔的輕紗下,讓那張原本就秀麗的容顏更是美麗萬分。

  瑞瓊心中動了一下,知道自己這種想法絕對不能有,於是咬著嘴唇低著頭不說話。

  緇衣伸出手來,將她拉向熟悉的方向。知道他要帶自己到哪裡去,也知道不能再和他有什麼來往,要不然泥足會深陷而不可自拔,但瑞瓊還是情不自禁地跟著他向前走去。

  ***

  片刻,他將她拉到初次相遇的梨樹林中,在那棵她最喜歡的梨樹下站好了,然後靜靜佇立在地面前。

  「和我私奔吧!」

  「啊?」萬萬沒想到他居然一張口就說出這樣的話來,瑞瓊被他的話嚇得心臟都幾乎停滯,無法置信地望著說出如此話的緇衣,尖銳的聲音表露著驚訝:「你說……什麼?」

  「我說!我們一起逃走吧!私奔,就是私奔啊,我們一起逃到那些人找不到的地方去!」

  緇衣緊緊抓住他的手,夜光下使得眼睛更是晶亮,眨也不眨地望著對面的瑞瓊,訴說著自己大膽的決定。瑞瓊瞠目結舌,壓根想不到緇衣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還問為什麼!」空出一隻手煩躁地抓抓自己束成髮辮的頭髮,緇衣咬牙切齒:「我知道你一定是被你阿瑪逼迫嫁給那傢伙的,你不是最討厭宗禮的嗎?你不是說過喜歡我麼?我才不要你嫁給那個人呢!瑞瓊,我喜歡你,我真的喜歡你,所以我們一起逃走吧!」

  真不知道他還要演戲演到什麼時候?

  為什麼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那麼自己會怎麼做?自己要怎麼做?

  垂下眼瞼,瑞瓊看著和自己交握的手掌,心中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熱流湧過,讓全身湧起一陣無措,夾雜著未知恐懼的顫慄。

  你到底要演戲演到什麼時候?他對自己說出來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自己就那麼無知麼?在他的眼中就如此的單純可欺麼?如果不是看見了他和宗禮的那一幕,恐怕現在還在傻傻地任由他欺騙吧?

  「瑞瓊,瑞瓊,我好喜歡……」

  「你夠了吧?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和宗禮的關係?」

  猛地揮手打開他緊抓住自己的手,瑞瓊顫抖著聲音,在寂靜的夜裡聽起來格外清晰。

  「你說……什麼?」

  緇衣依然在笑,但是眼睛卻不再是先前的癡迷,反而清冷如冰,銳利如刀。瑞瓊顫抖著身子,大口地喘息著,怎麼可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冷冷地一笑,也不說話,只是尋求依靠似的靠在身後的梨樹上。風聲呼嘯,捲動著瑞瓊和他身上的衣服以及抓亂的長髮,也讓對面的目光更加冰冷如刀。

  少年挑起了眉毛,比任何時候聽起來都要輕快的語氣說著也許不是回答的回答,「我和他的關係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麼?他是我仇人的兒子,如今我為了你都甘願放棄和王爺聯手對付他們的機會……」

  「不是!你不是的!」大聲叫了出來,瑞瓊心中的裂痕越來越大,大到連自己都快被吞噬進去。抬起頭來,被背叛的仇恨讓雙眸晶亮,也看得對面的少年一陣心悸,「你才不是什麼文字獄冤案的倖存者,你也不是什麼江南夫婦的孩子,你是宗禮庶出的弟弟,也是端王爺的兒子,為了陷害阿瑪而來!你這樣說你這樣做只是不甘心一直屈服於那個宗禮之下,你要得到他所能得到的一切不是麼?你說喜歡我全都是假的!我不相信!不相信!」

  聲嘶力竭地吼完這一切,彷彿將所有的壓力都一瀉而空,身體酸軟,再也沒有支持自己站下去的力量了,瑞瓊依靠著樹幹緩緩滑下。手指落在冰冷的吸飽了雨水的泥地上,感覺到落花殘留的清香,陣陣縈繞人鼻,卻格外地不真實。

  「是……麼?你都知道了啊……」

  不再是先前充滿了熱情的語聲,而是那時自己偷聽時那種充滿了甜膩以及不快的聲音,有些心寒地抬頭望去,逆光下紅唇勾勒出再清晰不過的弧度,隨後冰冷的手猛地伸了過來。

  瑞瓊猛地一驚,第一個反應就是伸手撐地想要逃出去,但是手指剛動,一陣勁風從耳邊刮過,曾經拉住自己充滿安慰意味的手指,彷彿毒蛇一樣纏繞上了頸項,一個用力將她單薄的身子狠狠地提起。

  清楚地聽到自己喉嚨裡發出「咕咕」的聲音,想要扭頭看清楚,卻絲毫動彈不得。緇衣柔細的聲音充滿了刺骨的冰寒,輕柔地歎息著,訴說著早就決定好的命運,衝擊著她的耳膜,也衝擊著她的心靈,「唉呀……如果不是你看到了那一幕,也就不會橫生出這麼多枝節來了……如果你什麼都不知道,也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我這樣做也是為了我的安全著想,雖然對不起宗禮,但是也是沒有辦法的。總不能讓個女人破壞了我們計劃了這麼多年的事情吧?」

  「……嗚咕……」

  眼淚都流出了,身體怎麼掙扎都無法擺脫他的力氣,瑞瓊感覺到頭暈眼花,神志也逐漸模糊起來。

  「吶,其實我真的是喜歡你的,是真的……但是是你逼我這麼做的,所以,這一切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

  聲音越來越小,到了最後幾不可聞。而手上的力氣卻越來越大,幾乎可以聽見自己喉嚨折斷的聲音。終於……要死在這個人的手上麼?終於還是要死在緇衣的手上麼?勉強睜開眼睛,朦朦朧朧的是天邊的月色,以及晃動的斑駁的樹影,那張曾經喜歡到入骨的容顏也變得模糊。

  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面前晃動的幻影,但是伸到半截便無力地垂下……

  風吹樹搖,沙沙作響,緇衣眼睛瞇起,原本緊扣著的手指微微鬆開,另一隻手小心地抱住瑞瓊的腰肢,將已經昏迷的她攔腰抱起。

  在樹影的搖晃中,緩緩踱出一個人的身影,躲藏在厚重雲層之後的月娘,微微掀開面紗,也讓來人的面孔展露無疑,「……如果我不出來的話,你是不是打算將她活活掐死?」

  低沉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感情的波動,重華冷著一張俊顏,和瑞瓊一模一樣的丹風眼流光溢彩,印測著他的心思。

  「我畢竟還是無法親手殺她的……」

  輕輕撫過那張帶著淚痕的芙蓉面,跳躍在緇衣面上的不是先前的傲慢,也不是面對宗禮時的陰險,而是截然不同的沉穩以及成熟。蘊藏在這副纖弱身軀內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性情,而哪一面才是真實的他,這一點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

  「不過,真沒想到她居然知道……」

  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緇衣垂下眼瞼,清楚地知道這是所有計劃中失算的一環。

  看著他格外清瘦的秀麗容顏,溶解在心中的也不知道是怎樣的感受,重華沉吟良久,終於將藏在心中許久許久的問題問出口來,「今天他們派人襲擊了我。」

  緇衣沉默了一會兒,微微地苦笑出來,「終於還是動手了啊……有什麼收穫沒有?」

  重華點點頭,看向他的眸子深邃。

  「緇衣,你後悔了麼?」

  抬起頭來,淒然一笑,緇衣將懷中的柔軟軀體緊緊抱著,貪婪地汲取著她身上的溫暖,靜靜地說著身處這混濁黑暗的人心之河中,如果不沉淪就只有隨波逐流。

  無論是在哪一邊,都是一樣的污穢,所以哪一邊都無所謂不是麼?

  「我不後悔……」

  幽幽的語聲傾訴了多少無奈,可惜卻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如此就好。」男人說著,隨後轉過身去,慢慢向自己所居的東廂走去。

  緇衣垂下頭去,慢慢舉起瑞瓊的手,將自己的唇湊了上去。輕輕碰觸著那冰冷到了極點、卻也熾熱到了極點的手背,一瞬間天旋地轉,心跳失常。一陣陣麻痺的感覺從他的唇邊傳來,傳入心中,似乎呼吸也停止了,緇衣大睜著眼睛,感覺到清晨格外清冷的風夾雜著飛散的落葉穿過髮際,吹起當時感覺到的火焰。

  緇衣抱著她的身體就向後倒去,倒在堅硬的地面上,心中痛得幾乎無法呼吸。躺在散發著泥土和樹葉,以及點點殘留的梨花香味的地面上,墨色長髮鋪滿胸膛,少女特有的沁香滲入鼻端,細細的手指壓在心臟的位置上,卻讓心跳更加劇烈。

  「……對不起,雖然我也喜歡你,但是我們命中注定是不能在一起的。」

  風兒吹起,引起那邊池塘裡開得正盛的荷花一陣顫抖,可以聽見露珠滾落的聲音……

  閉上眼睛,感覺到心頭難以言語的溫柔,滴落寂寞的心湖,蕩起漣漪,蔓延……

  之前那些甜蜜的語言,還有那分熾熱的情感,對她對自己而言,都只是黃粱一夢啊……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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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6 00:09:36 |只看該作者
  第7章

  八月初的時候,端王府的聘禮就陸續送入德郡王府,大批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絡繹不絕,看得人眼花繚亂,而那個宗禮貝勒也理所應當地自由進出。

  自那一夜起,瑞瓊就避著緇衣,不想與他見面。不是害怕他再下毒手,而是害怕一見到他就忍不住傷心。

  那一日猛地驚醒,就發現自己睡在床榻之上,急急忙忙奔出,見到服侍自己的夜香問起緣由,這才知道是緇衣抱自己回來的。

  對了,自己好歹也是多羅格格,如果隨隨便便被殺害,自然在這個德郡王府無法立足。如此一來,不要說什麼端王府陷害阿瑪的計劃了,就連自身的性命都堪憂不是麼?所以沒有殺掉知曉內情的自己。

  如此一想,卻更是覺得傷心,伸手撫摸著衣領遮掩下的脖子,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先前窒息一般的痛苦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緇衣他一點都不喜歡自己,他對自己的好全都是裝出來的不是麼?但是……但是儘管如此,自己卻還是一心想著他,甚至想要藉著傷害他宋讓自己遺忘他,誰知道陷入最深的卻是自己,受傷最深的也是自己。

  如果他不是宗禮的弟弟,如果他不是端王府的人,如果他不捲入這場紛爭中,自己哪怕違抗皇命也要和他在一起,但是事實卻偏偏不是……

  「格格,貝勒爺來了。」

  窗外傳來夜香的聲音,滿是無奈,和自己一樣,她也不喜歡那個油腔滑調的貝勒,雖然她不知道隱藏在那副假相之下的真實性情。

  本想說不見的,但是轉念一想,一瞬間所有的怒氣都集中在宗禮的身上,那傢伙如此這般,設計陷害阿瑪,搶走緇衣,如果不好好教訓教訓他怎麼對得起自己?

  當下囑咐夜香進來為自己梳妝打扮,腦子中轉動的卻是如何要宗禮好看這種念頭。

  雖說是賭氣,但是當時說出口就後悔了,尤其是對緇衣說出自己奉旨要下嫁給那個傢伙之後,更是後悔得不得了。緇衣沒有因為這件事情受傷,反而是自己傷心欲絕,怎麼想怎麼嚥不下這口氣,她本來就是好勝倔強的性子,如此追根究底的一算,這筆賬自然算到了宗禮的頭上。

  「格格,瑞瓊格格,我來見你了。」

  屋外傳來男人熱烈的語聲,卻只是讓瑞瓊皺緊眉頭,說不出的厭惡。

  「格格……格格……」

  看著她如此陰鬱的容顏,夜香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要不要把擔心的話說出來。看看伺候自己的奴婢一臉悲傷,瑞瓊看了看銅鏡中自己扭曲的容顏,歎了口氣,微微一笑,卻依然掩蓋不住憂傷。

  一向是愛己所愛,恨己所恨,愛亦越深,恨也越深。

  本來以為自己是灑脫的,沒想到遇到這種事情居然也和別人一樣兒女情長難以解脫。不過緇衣他聯合宗禮還有端王爺要害阿瑪,這是不爭的事實,既然如此,他們存活在世上一天,那麼阿瑪就危險一天。

  如果他們不在了有多好……

  輕輕歎息著,為腦中突然湧現的想法嚇了一跳,瑞瓊搖搖已經腫脹的頭,想把一瞬間的邪惡想法驅逐出去。

  「格格,格格……」

  慌忙將手中的銅鏡放下,瑞瓊拉展衣衫,走了出去。門一打開,就看到天光燦爛下衝自己微笑的青年,明明是如此端正的樣貌,卻只覺得厭惡從胃部湧出,壓著胸口,幾乎喘不過氣來。

  「瑞瓊格格,我這兩天想你想得緊啊……」

  宗禮熱烈的目光看得她身子發痛,而那只放肆的手也摸向她垂落的手,大膽得很。瑞瓊臉色一沉,揮手打開那傢伙的手指,後退三步。

  「宗禮貝勒,請你放尊重一點!」

  宗禮先是一愣,隨即「嘿嘿」一笑,也不以為惱,「過不久就是皇上六十大壽,到時候皇上會親自將你指婚於我,算算時日已不足二十日,聘禮也都送到了府上,如此親暱一下又有什麼好避諱的,瑞瓊格格你平時任性大膽,怎麼這陣子卻害羞起來了?」

  羞你個頭羞!

  瑞瓊心中恨不得將他的祖宗八代從頭罵到尾,臉上也不悅起來,腳下移動,想著早點躲開這傢伙早點好。眼看著那窈窕的身子向亭台樓榭中移去,宗禮也迫不及待地尾隨而去,上了彎彎曲曲的曲橋,只見到橋下荷葉連起一片翠綠,朵朵粉紅的花蕾隱藏其中,隨風蕩漾。碧水中還有錦鯉游過,帶起片片漣漪,正如心湖動盪不休。

  突然想起前幾日還在西苑看著同樣的荷花,今日卻物是人非,不由悲從心來。

  「瑞瓊,你喜歡這些荷花麼?等你到了我們端王府,我也為你種上一大池子,派人小心地呵護著,保管開出的花兒比這更多更美……」

  看著以前從未見過的柔美神色,宗禮禁不住心神一動,一雙手就向瑞瓊的肩膀搭過來。柳眉豎起,正想一巴掌將那個該死的登徒子揮手打開,卻不料有樣東西來得更快。就看見一團白忽忽的東西衝向宗禮的腹部,宗禮下意識地一揮手,將那團東西打開,正打入一旁瑞瓊的懷中。

  軟綿綿的皮毛,嬌小的身軀,卻偏偏有著一雙凶神惡煞的火紅眼睛,惡狠狠地看著對面意圖輕薄瑞瓊的男子,齜牙咧嘴。

  有些驚訝地看著懷中的兔子,怎麼可能不認識這陪伴了自己多少無憂無慮的日子的小傢伙,瑞瓊一把將它抱得緊緊的,感覺到喉嚨哽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兔子為什麼在這裡?

  對了,西苑開了,不再封閉,所以它也可以自由地跑動了。

  所以緇衣也……

  「兔子,你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遠遠的,傳來了清脆的聲音,卻讓宗禮回頭,瑞瓊一驚,抱住兔子就想離開。

  「兔……」

  聲音嘎然而止,想來是看見了他們兩個,看見了和最厭惡的宗禮如此糾纏不清的自己。他會用什麼表情來看待自己呢?在知道事實內情的兩個人面前會如何表現呢?不知道是該哭、該笑還是該傷心,不想看到他偽裝出來的憤怒和驚訝,也不想看到他原本的陰柔狡詐,所以瑞瓊垂著頭,抱住兔子的手忍不住顫抖。

  視線低垂,只見到原本一清如水的視野中白衣闖入。慢慢地侵佔住自己的視野,直到鼻端中充滿了清冷的梨花香,一隻手探了過來。原本以為是要對自己如何,但是那隻手卻抓住了兔子的耳朵,拎了過去。

  沒有說話,那股動人心魄的香味飄然而過,猛地抬頭,看見的就只是無情的背影。兔子從緇衣的肩頭探出來,兩隻紅彤彤的眼睛望著自己,說不出的依戀,同時也對主人和她之間如此冷淡的氣氛感到好奇萬分。該怎麼說,要如何才能將自己的心意說給它聽?

  一瞬間覺得還真是萬念俱灰,什麼都不重要了,什麼也不需要了。

  如此想著,突然覺得海闊天空,之前在乎的或者是不在乎的都不重要了。既然不屬於自己,為什麼還要如此執著下去?

  抬頭看天,一色的藍,卻是深深淺淺,正如人的心,淺淺深深,永遠不瞭解。

  為什麼自己要屈從於皇上的命令嫁人呢?為什麼自己一定要和緇衣對立呢?就是因為他要陷害阿瑪成全端王爺?說到底,如果自己和他都不是出生於王府之內,只是鄉野村莊的村民村婦,是不是會更幸福一點?

  怔怔地流下淚來,瑞瓊看著天,心中證明一片。

  這是永遠無法達成的願望不是麼?要不然也不會稱之為願望了……自己必須面對的,不得不面對的,只有這種悲哀醜陋到極點的黑暗人心。

  「那傢伙還真是討厭啊,下次見到一定要好好教訓他……瑞瓊?啊?瑞瓊?你怎麼了?怎麼哭了?」

  驚訝地看著面前突然而至的淚水,宗禮慌忙掏出手帕幫她擦拭,卻不料瑞瓊燦然一笑,撥雲見日。

  「如果我只是鄉野村姑的話,你是不是就不會看上我?」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宗禮徹底愣住,「你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你畢竟是格格,怎麼可能是那種……」

  微微一笑,知道問這句話也確實傻了。如果沒了這身份,她興許比一個鄉野村婦都不如。但是幸好她是格格,也因為這特殊身份導致了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以及最大的悲哀。

  要如何親手切斷這種孽緣?如果這樣痛苦地思念著緇衣,生活在這種泥沼裡,那麼還不如還在愛著他的時候就這樣死去。趁著自己還愛著他,這份愛情還沒有轉化成仇恨的時候,就這樣死去就好……

  心中一動,感覺到眼前昏花一片,一個站立不穩,幾乎摔倒。宗禮「唉呀」一聲將她扶住,瑞瓊抬頭看著那張文秀的容顏,心中的厭惡轉為仇恨,熊熊燃燒。

  一切都是因為端王爺,都是因為端王爺的兒子宗禮,如果他們不在了,如果他們沒有出現的話,自己和緇衣就不會這麼痛苦。都是因為他們……

  感覺到黑暗籠罩住自己的心,讓原本因為悲傷而變成神色的心湖更黑,也更髒。

  腦中想著不應該出現的念頭,反正現在的自己什麼都失去了也什麼都沒有了,既然如此的話,還不如來個同歸於盡……

  只要端王爺還有他的兒子死了,緇衣陷害阿瑪的計劃也就不會成功不是麼?

  刺骨的殺機在心中浮現,瑞瓊臉上卻燦然一笑,有別於平常的天真無邪,反而說不出的嫵媚。輕輕扶住面前宗禮的衣服,用著自己所能表現出來最楚楚可憐的姿態,抬頭向男人提出意想不到的邀請:「明天這個時候……我想請宗禮貝勒你過來說些事兒……所以……」

  「所以?」宗禮一把抓住她的手指,喜出望外。

  「所以,請你明天過府一聚……小酌一杯……」眼波流轉,斜斜地看向一邊的綠樹紅花,瑞瓊輕輕地抽出自己的手指,隨即向廂房走去。心中已經打定了所有的主意,如果不能和緇衣在一起,那麼活在這個世上已經生無可望,就算死也要處理完這些事情才好不是麼?

  不敢相信自己的心腸居然變得如此狠毒,如此醜陋,但是瑞瓊卻依然笑著,慢慢走回了廂房。

  殊不知背後的宗禮露出陰險的笑容,卻也看透了她的心思。

  「宗禮。」

  身後傳來呼喚他名字的溫柔聲音,轉過頭來,一片綠葉掩映之中,抱著兔子的白衣少年正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他,眸子似乎有千言萬語,說不出口。

  宗禮皺緊眉頭,朝橋盡頭走去,一步一步,少年的眉眼也看得越來越清晰。

  「緇衣,告訴過你多少次了,不要直呼我的名諱。」

  對他斥責的話充耳不聞,緇衣冷著面孔,抱著兔子的手明顯收緊,「你……知道她在想什麼麼?」

  眉鋒挑起,宗禮笑得張狂,「怎麼可能不知道?她那樣刁鑽的女孩子突然變得那麼溫順,怎麼可能不知道她打的是什麼主意?」

  「……如此最好。」緇衣垂下頭來,咬住嘴唇,隨後轉過身去向西苑的方向走去。剛跨出一步,胳膊就被宗禮硬生生地抓住,挑起眉鋒,不滿地望向男子,緇衣冷著面孔,提醒他這種舉動不合時宜,「你不要忘記你是端王爺的兒子,也是德郡王要對付的人,如此公開沒有忌諱地和作為指證人的我接觸,不怕惹來什麼別的事端嗎?」

  宗禮「啐」了一口,揮手將他的手臂揮開。

  「只是覺得你不對勁而已,如果因為你的緣故壞了阿瑪的大事,你知道後果會有多嚴重吧?」

  「……」側過頭去默然不語,緇衣臉色陰沉。

  「好了,我也不責怪於你了,畢竟你對我和阿瑪是非常重要的。不過呢,總是覺得先前想的招兒都不太保險,萬一皇上估念德郡王功高位重,興許手下留情也就饒了過去……如果事情真變成這樣,那麼他絕對不會放過我們的。」

  聽出他話中有話,緇衣轉過頭來,自然清楚他又在打什麼主意。

  「……你想怎麼做?」

  宗禮挑動眉鋒,笑得張狂而邪惡,「如果有個更大的罪名,豈不是萬無一失?」

  「……你想如何?」

  宗禮拉著緇衣退到後面去,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張薄薄的信封,緇衣伸手接過,展開一看神色立變。

  「怎樣?如果說他和民間的反清組織有勾結的話,他就算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信紙之上密密麻麻地書寫著和漢人如何合作策劃謀反之事,詳詳細細,如果不是早就知道這文書是偽造的,看這字跡還真以為是真的。翻過來,看到最後的大印,緇衣神色一變,抬起頭來,「這印章……」

  「當然是真的。」宗禮洋洋得意,「要不然你以為我幹嗎這麼頻繁地出入這裡?」

  來的機會多了,下手偷取的機會也就多了。

  「還有啊,之前照著你說的招兒找人襲擊了那個德郡王,把那封偽造的書信也藉機給了他,如此一來,萬事俱備,等到大壽之時再找幾個人出來襲擊皇上,把罪名就這麼往他的頭上一栽,這樣就可以讓他來個人贓俱獲,百口莫辯了!皇上壽宴的時候需要的人那可多了,如此一來混進去也容易得很,呵呵,等到皇上聖旨一下,將他拖了出去,我們剩下的人就可以一擁而上,要了當今聖上的命,如此一來,所有的計劃就都成功了不是麼?」

  緇衣垂下頭去默不作聲,手指卻快速地把書信折疊起來放入懷中。彎腰抱起在腳邊匍匐的兔子,隨即就要離開這裡。宗禮看著他幾日不見卻越發纖瘦的身體,冷嘲地笑著,「緇衣,你最好記清楚了,你再怎麼厲害,再怎麼想要,但是你始終是庶出的,終究是贏不了我的。不管是繼承阿瑪的地位、名聲、財富,還有那個刁蠻的格格,都是屬於我的。你這個流了一半漢族血統的雜種,還是不要那麼不要臉地奪取你不可能得到的東西比較好。」

  緇衣抱住兔子的手指蜷縮,又慢慢鬆開,緩緩轉過來的容顏笑得溫柔,「我知道,我從來也沒有想要搶過的。」

  緩緩地說完,也不理會對方的反應,緇衣踱步出了綠樹的陰影,向著自己居住的西苑走去。心中波濤萬丈,恨得牙齒幾乎咬斷,但是到了最後還是什麼都不能做。

  這就是命運……

  ***

  坐立難安地一直等到夕陽西沉,才看見那抹匆匆忙忙的身影從一片蒼翠中冒出來。忙不迭地奔出去,一把抓住丫鬟夜香的胳膊,瑞瓊小聲且急促地問出決定著自己命運的疑問,「怎樣?弄到了麼?」

  小丫鬟滿臉是汗,大大的眼睛看了眼臉色稍微有些發青的格格,重重地點了點頭,手指哆嗦著從自己的衣襟中想要掏出什麼東西來,但是顫抖得太厲害,掏了半天也掏不出來。瑞瓊咬咬牙,探手進去,也不顧小丫環的瑟瑟發抖以及害怕,將那白紙包掏了出來。

  「……格格,求求您不要……」

  夜香急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瑞瓊沒有說話,只是將那紙包貼著衣服收了,轉身回房。

  「格格!」

  小丫鬟追了過去,大門卻無情地關上,良久只聽到瑞瓊的聲音冷然,下著不容違抗的命令,「夜香,今天晚上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出去。」

  還能說什麼?夜香只能哭泣著行了禮,隨即跑了出去。瑞瓊一直靠著門,直到聽到小丫鬟哽咽的哭聲遠了,才慢慢走到桌邊。自己伸手倒了一杯茶,隨後打開紙包,用小指的長指甲輕輕佻出一點放入其中,只聽到「嘶嘶」的聲音響起,隨後茶水碧綠,沒有任何異狀。神色凝重,隨手向地上一潑,白煙捲起,「嘶嘶」聲響聽起來有說不出的可怕。

  瑞瓊怔怔地坐著,原本就蒼白的臉色微微地透出一點淡青來。手指緊緊捏著那個紙包,很清楚明天恐怕就要親手殺掉一個人了。說不出的緊張,但是卻不害怕,清楚地知道如果那個人死了,自己就不會踏入痛苦的深淵,雖然帶給自己痛苦的並不是他……但是只要他死了,那個自己真正在乎的人就會更加痛苦。

  將紙包放進懷裡收了,轉手拿起一邊的銅鏡,看著鏡中的容顏,已無嬌艷,只留憔悴。

  沉下臉色,將鏡子放在一邊,俯在桌上看著桌上的燭火隨著窗戶縫中透過來的風一晃一晃的,隨時都有被吹滅的危險。但是火焰好美,美麗得連全部的心思都吞噬進去,無法再想其他的事情。愛情,也是如此的美麗不是麼,卻也是同樣會有被吹滅的危險。

  你是火焰,我卻是寧願被燒燬和撲上去的飛蛾,如此可憐。

  感覺到眼睛濕潤,抬起手來想擦乾淨,卻在抬頭的瞬間看到了籠罩在牆上的巨大陰影。

  回頭,就見到廂房沒有鎖好的門被推開,一襲修長的身影慢慢進來,隨後關上房門。火焰跳躍的舌舔上了那個人所帶來的寒氣,也讓那張白皙的臉頰再清晰不過。朝思暮想卻如此冷淡擦身而過的少年靜靜地站在不遠處,緩緩睜開的眼睛映照出她些許驚慌的身影。

  「瑞瓊,你想做什麼?」冷淡的語聲質問著她的瘋狂想法,緇衣神色不動,眸子裡卻反射出七彩的光輝。

  深深呼吸,感覺到胸中的狂躁被壓抑了下去,瑞瓊挑起眉,用第一次見面時候的狂傲回答著他的問題。

  「我不管做什麼事情都不關你的事情不是嗎?」

  「……」緇衣沒有說話,但是身體周圍籠罩的氣壓明顯降低,讓人不寒而慄。

  「不是麼?你和我之間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我要做什麼你管不著!」狠狠地說完,轉過身來因為眼眶中的淚水幾乎湧出。

  「……誰說沒有關係?」低沉的聲音似乎壓抑著什麼,只聽到輕輕的腳步摩擦地板的聲音響起,還沒有下定決心逃開,一雙手就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悚然一驚,回過頭來的眼睛已經洩漏了太多太多。緇衣靜靜地看著自己,眸子中卻燃燒著同樣的火熱。

  「你說沒有關係麼?你明明喜歡我,我也喜歡你,為什麼沒有關係……」

  「沒有!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我是宗禮未過門的妻子,你卻是其他的男子,我們之間不可能有那樣的感情,我們……」

  「未過門的妻子?未過門的妻子打的是什麼主意?啊?」

  猛地一甩手,快若閃電地拉開她的衣襟,剛剛藏好的那白色紙包掉了出來,落在地上。

  瑞瓊臉色鐵青,揚手就是一掌打去,緇衣不躲不閃,硬是挨了這一下。

  「你這混賬!」

  除了這句話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緇布撫摸著火熱的左頰,冷冷地笑出聲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麼?你居然想毒死宗禮?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會變成什麼後果?你知不知道啊?」

  抓住她的肩膀拚命搖晃,瑞瓊閉上眼睛,終於忍不住地大吼出來:「我自然是知道!他死了就好,他如果死了,你們所有的計劃不就打亂了麼?所有的事情不就全都結束了麼?至於我……我,我自然會跟著他一起去死,這樣一來不就全都好了麼?」

  說到這裡,眼淚再也忍不住的奪眶而出,所有偽裝出來的堅強全部崩潰,瑞瓊垂下眼睫,說不出的可憐。

  「……為什麼不告訴你阿瑪我的事情?」

  「……」咬住嘴唇,知道如果一回答就意味著所有感情的崩潰。

  「你害怕你阿瑪殺了我是吧?」

  「……」轉過頭去,想要掙脫他緊捏住自己肩膀的手指,卻不料身子沒有後退卻被緇衣一個用力拉入懷中。

  熟悉的梨花香氣夾雜著淡淡的麝香的味道,還有兔子帶來的泥土味還有青草的氣息,說不出的心安和說不出的悲傷。應該推開的,畢竟這不是屬於自己的懷抱,但是身體卻被牢牢地禁錮住。

  柔柔的聲音打破了兩人之間的靜寂,讓瑞瓊心中一跳,「瑞瓊,你可以相信我麼?」

  「……」要我怎麼相信你?之前欺騙我欺騙得還不夠淒慘嗎?

  「雖然現在不能明說,但是請你相信我……」輕輕分開彼此之間的距離,那雙盯著自己直看的眼眸清澈到底。

  「不能明說?有什麼不能明說的?你難道……」難道還有什麼事情是欺騙著我的麼?難道說……

  沒有繼續問出口,只是因為緇衣將臉湊了過來,隨後冷冷的唇瓣貼上了她的額頭。

  他的嘴唇和想像中一樣柔軟,卻也一樣的冰冷,一貼上來就彷彿竄起了一團瘋狂的火焰,順著接觸的地方一直蔓延下來,燒到心中,居然是說不出的痛苦,烈火焚心,好痛好痛……

  「你相信我,你等著我,等到皇上六十大壽的時候,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緇衣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發自肺腑,說不出的真心,也是看不到的真心。

  「緇衣……」正想問清楚,卻不料門發出「碰」的一聲大響,兩個人齊刷刷地回過頭來,就看到重華鐵青著的容顏,以及身後宗禮得逞的笑容。

  為什麼……阿瑪和宗禮會在這裡?

  「阿……」

  「你這小子,半夜三更的在我未婚妻房裡做什麼?」

  瑞瓊剛剛張口就被宗禮的大吼聲打斷,眼看著貝勒大跨步地衝了過來,劈手就是一耳光扇向緇衣。沒有應聲,緇衣硬生生地挨了那一掌,臉頰立刻腫了起來。

  「緇衣!」瑞瓊想衝上前去,卻被人一把拉住,回頭一看,阿瑪緊繃著的鐵青容顏近在咫尺。

  「阿瑪……」瑞瓊心中一跳,生怕重華看出什麼端倪,也不敢掙扎,就見到宗禮冷著面孔抓住緇衣的胳膊,將他硬生生拖向門外。

  「阿瑪!緇衣他……」

  瑞瓊掙扎著,想要從宗禮手中將緇衣搶奪下來,但是重華的手彷彿鐵鉗一般,說什麼也不鬆開。門外吹進來的夜風一下子讓燭火晃動了一下,瞬間熄滅,一時間黑暗籠罩了整間屋子,月光如紗,輕輕籠上男人冷峻的容顏,也絲毫減淡不了那種肅殺之氣。

  「王爺,我應該可以把這小子帶回端王府回去審問吧?」

  重華冷著面孔,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沒有任何權利選擇不是麼?男子在未婚妻的房間中發現了另外一個男人,白天就夠無可饒恕更不用說如此深夜,所以宗禮拖著緇衣就此揚長離去。

  緇衣和宗禮的關係怎麼可能不知道?而宗禮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出現,而且好巧不巧地偏偏挑中自己這間廂房?怎麼想怎麼覺得這是一個局,而這個局夜香不會設,自己不可能,惟一有能力也有機會的,就只有緇衣了……

  緇衣他!

  手指蜷縮了起來,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瑞瓊抬起手來拚命擦拭著自己的額頭,不甘心到了極點。

  又一次!又一次被他欺騙了!

  說什麼「等到皇上六十大壽的時候,一切就都真相大白」,明明給自己希望,現在卻又親手打碎它,實在是太過分了!而自己的感情也隨著他的話起伏不定,說有多愚蠢就有多愚蠢!沒想到自己居然是這麼蠢的人。

  流下不甘心的淚水,咬住嘴唇都嘗到了血腥味,瑞瓊閉上眼睛向床那邊走去。不想看到如此懦弱的自己,也不想看到這麼卑劣的他,從今往後,緇衣他是死是活都不關自己的事情!

  「瑞瓊。」

  一直冷冷的注視著女兒一舉一動的重華,低沉清冷的聲音打散了室中的沉重,瑞瓊身子一顫,昂起頭來,就看到月光下些許蒼老的背影。

  「瑞瓊,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也不明白,所以也就不要想那麼多了。」

  「阿瑪?」

  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瑞瓊撐起身子,想要問個清楚,但是回應自己的卻是緩緩關上的大門。伴隨著樹葉相互摩擦發出的沙沙聲,重華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本來應該聽不清楚,但是卻偏偏就好像在耳邊呢喃一般,說著那鐵錚錚的,不會有任何轉機的事實。

  「就算你沒有被皇上指婚給宗禮,你和緇衣也沒有未來……」

  身份不同,地位不同,立場不同,所以我們沒有將來。

  連最後一點微弱的希望都生生掐滅,瑞瓊僵硬著身子坐在床上,感覺到夜好深,也好冷。

  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當初和緇衣在一起的情形。

  天光燦爛下,撩亂盛開的梨花在玉色琉璃映照中起起伏伏,素白的衣勾勒出纖細的身形,緇衣散亂著長髮,微笑著抱起脾氣暴躁的兔子,靜靜地看著自己。雪白花瓣沾染著清晨的露水,粘在他烏黑的發上,等著飛奔而來的自己,親手摘下。

  人家說花開茶靡花事了,奼紫嫣紅的花季一過,留下的只有遍地的蕭索,以及寂寞的淒涼。

  自己的愛情,也隨著這朵單薄的梨花凋謝而散去。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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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26 00:09:56 |只看該作者
  第8章

  一出了王府的大門,緇衣就被宗禮拉上了馬車,面對面坐著。

  「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這麼三更半夜地跑來德郡王府,究竟有什麼意圖?」

  緇衣冷著面孔,感覺到身上的單衣耐不住夜晚的寒露,稍微向上拉了一下衣襟,看得對面的宗禮一陣冷笑,將身上的黑貂大衣脫了下來,丟在他身上。

  「還能有什麼意圖?自然是來捉姦的!」

  神色一凜,目光如刀襲來。

  「你說話放乾淨一點。」

  「怎麼?你還衝我擺起架子來啦?別忘了你自己的身份。」宗禮冷冷一笑,完全不把緇衣放在眼裡,「雖說是意外撞到,你我運氣都不好,但是事實就是事實。於名於分,她都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和她攪和在一起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沒有對她動心麼?」冷冷駁斥而回,緇衣撫摸著有些浮腫的臉頰,滿是嘲諷的笑意。

  「哼,瑞瓊雖然刁蠻任性,但是姿色確實不錯,能夠得妻如此也不錯不是麼?」看到對面緇衣垂下眼瞼,宗禮「嘿嘿」笑著,知道自己明顯佔了上風,神色一肅,這才說起正事來,「不是我找你,是阿瑪找你。」

  神色一變,緇衣猛地抬起頭來,從簾子中透過來的微弱月光讓尖尖的臉頰稍微添加了一點冷漠的淡青。

  「阿瑪找我?」

  「嗯,要不然我也不會這麼十萬火急地跑過來了……」宗禮抬起頭來,臉上滿是對這種不公平待遇的不滿,「真不知道阿瑪為什麼這麼重用你,我不好麼?為什麼……」

  「阿瑪希望你繼承王爺的位置,所以才不讓你鋌而走險。」淡淡地說著再清楚不過的事實,緇衣再度垂下眼瞼,捏住貂皮大衣的手微微用力,蜷縮起來。

  從這個角度來看,緇衣確實長得很美,籠罩著月亮天青色的柔光,有一種淡然而憂傷的高貴與優雅。一雙蘊藏著無限哀傷以及堅強的眸子看向夜色吞噬的暗夜,唇邊流淌的鮮血已經乾涸,在雪白的肌膚映襯下冰冷地燃燒著。

  他比自己所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要美麗,那種穿越心靈的透明也比任何感情都要來得動人,卻也會讓任何人流淚。

  這樣的人居然會是自己的兄弟,為自己賣命,而且他最愛的女人還是屬於自己的,如此一想,宗禮心中就止不住滿腹的優越感上湧,而這種優越感也正是讓他如此興奮的原因。想要再看到那張總是笑著的陰柔面孔露出截然不同的痛苦表情,也許這也是嫉妒他的一種劣根性作祟吧,宗禮笑著,在緇衣的傷口上又狠狠地灑上一大把鹽,「那個瑞瓊,馬上就是我的新娘了。」

  「……」緇衣神色未變,睫毛卻顫動了一下。

  「真是等不到皇上的六十大壽啊……就算德郡王那老傢伙因為我們的計劃落的家破人亡,家人發配為奴,這樣我還肯娶瑞瓊為妻豈不是便宜了她?一個落魄的女人,連個山野村姑都不如,我幹嗎要娶她當正妻?別說笑了,等到成功的那個時候,多的是漂亮的親王之女等著我呢,說不定皇上還會將皇格格許配給我,到時候就真正是飛黃騰達了。」

  「……」依然沒有說話,但是貝齒咬住了嘴唇,讓剛剛癒合的傷口再次綻開,流出鮮血來,卻感覺不到疼痛。

  「那時候啊,什麼多羅格格,見鬼去吧,讓她當小妾還是給足了她面子!」

  「匡當」一聲巨響打斷了宗禮洋洋得意的話,也引來外面侍衛驚訝的呼聲。

  「貝勒爺?發生什麼……」

  「沒你們的事情,給我滾開!」

  年輕的聲音咆哮著,彷彿負傷的野獸,讓侍衛們忍不住後退了三步。

  車廂內,宗禮目瞪口呆地看著剛剛披在身上的黑貂大衣緩緩滑落,因為撐住身體而探出胳膊拉扯開了原本就很鬆散的領子,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美麗的容顏近在咫尺,笑得前所未見的甜美,也前所未見的凶殘。

  唇邊猶自帶著剛剛咬破所流出來的鮮血,溫潤的眸子靜靜地看著自己,隨後低低的聲音淡淡地陳述著心中沉積到最深處卻也不能遺忘的情感,「哥哥,你最好明白一點。」

  「……什麼?」無法控制住自己的聲音不去發抖,宗禮嚥了口口水,感覺到面前的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少年,而是被侵犯了尊嚴的野獸,隨時都能衝上來,將自己咬死。

  「你無論幹什麼事情我都不會阻止,惟獨瑞瓊,請你尊重一點。」

  彷彿花落水面的溫柔,也是風過無痕的冷然,緇衣慢慢說完自己想說的話,緩緩退回自己逾越的身子。宗禮眼看著對面的少年帶著那種捉摸不透的溫柔笑意,蒼白的手指撿起地上滑落的大衣,拉上了單薄的身子,然後又回到那個無波無痕的世界裡。

  很靜,沒有嘈雜聲,也沒有哭泣聲,甚至連心跳聲都消失了。

  緩緩地合上眼睛,就聽到對面男人用乾澀的聲音惡狠狠地詛咒著,「緇衣,你就死了心吧!就算她不被指婚給我,也輪不到你。你一個庶出的小雜種,怎麼可能配得上金枝玉葉的嬌貴格格,別做夢了!」

  是呀,這就是一場夢。

  就算囚禁在西苑中可憐少年的身份是假的,端王爺庶出的兒子是假的,還有至今發生過的一切都是假的,屬於隱藏在秘密以及謎團之中的真實身份也是假的,無論是哪一個都不能和瑞瓊在一起。

  命中注定,他和她就是落花流水兩無情,兩兩相忘……

  馬車左轉,就停了下來。

  簾子被人輕輕拉開,宗禮冷著面孔一躍而下,彷彿和他呆在同一個地方再多一刻都無法忍耐。緇衣唇邊斂起曖昧的笑容,在侍衛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感覺到夜風實在冷得連骨髓都發疼,緇衣冷著面孔將身子往大衣裡面縮了縮,抬起頭來就看到許久未見的朱漆大門傲然地佇立眼前,門匾上書寫著「端王府」的三個金漆大字在慘淡的月光下若隱若現,反射出讓人心悸的冷色。

  輕輕扣門,隨著「咿呀」一聲輕響,已經見過不止一次的僕人拉開了大門,看清楚門口站著的究竟是何方神聖之後垂下手來,恭迎入內。

  宗禮在前面走著,昂首挺胸。

  緇衣拉拉身上厚重的大衣,輕輕咳著,說不出的孱弱之感,但是一雙眸子精光閃動,不容人小視。

  隨著引路的男人轉了幾圈,在後院的大堂中立住了腳步,輕輕推開虛掩的大門,在微弱的燭火搖曳下,臉上堆滿皺紋的王爺垂著眼瞼,手中的鼻煙壺雕刻精美,但卻更讓那雙格外枯槁的手顯得蒼老和可怕。

  進入大堂之後,走在最後的緇衣反手關上了大門,於是稍微有些昏暗的室內剩下的就只有宗禮、自己還有端王爺了。

  恭敬地垂下頭來,雙手垂落,眼睛盯著地板,不知道這麼晚了他叫自己過來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說緇衣啊……」

  蒼老的聲音傳了過來,卻依然有力,震撼人心。緇衣神色不動,小小聲地應了聲「阿瑪」,隨後依然站在角落裡不肯過來。

  「事情辦得如何?」

  稍微猶豫了一下,緇衣咬咬嘴唇,小聲問出心中的疑惑,「所有的事情不是按照阿瑪的意思……已經定下來了麼?」

  當德郡王在大殿上指證端王爺和亂黨勾結,意圖謀反的時候,自己作為親眼目擊的證人,反咬一口,將德郡王推下無底深淵不是麼?難道說除了這些還有什麼機關?

  端王爺眼角垂下,沒有看他,手中把玩的精緻鼻煙壺,在燭火的跳躍下散發著幽幽的光芒,但是他手指一鬆,只聽到「卡啦」一聲,那精緻美麗的東西墜地,摔了個粉碎。緇衣心中一驚,似乎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但是自己卻無力逃避。

  「……我一直在想,你真的是我那個庶出的兒子麼?」

  此言一出,語驚四座。

  宗禮驚訝地吼了一聲「不會吧」,隨後將又驚又訝又詫異的目光投向一邊站著的緇衣,忍不住後退兩步。緇衣沒有說話,但是心中著實吃了一驚,沒有抬頭,如果抬頭的話,眼睛搞不好會出賣一切。

  「抬起頭來,讓我看看你的臉……」

  波瀾不驚的聲音下著不容違抗的命令,緇衣咬住嘴唇,調節自己已經完全僵硬的面容,最後慢慢地抬起頭來,綻放出來的,是嬌媚陰毒的笑容,也是宗禮所熟悉的笑容。

  「阿瑪,您在說笑麼?我確實是您的小妾晾華生下來的孩子啊,我身上,流得可是您的血……」

  滿是褶皺的眼皮下面,鋒利如刀的目光一閃而過,隨後繼續盯著地面那一堆破碎的琉璃,端王爺慢慢說出自己的疑惑,「事實上為了這個計劃,我將年僅六歲的孩子送到德郡王府,再見面的時候已經是七歲的時候了。況且還不是我親眼所見……那隻老狐狸怕別人搶走那孩子,也怕中了圈套,居然囚禁了那麼多年。我好不容易派探子進去察看,一點一點地照顧教武功,就是為了讓你在他身邊長大,以博取他的信任……但是,我最近一直覺得不安……」

  緇衣面上微笑,手指卻蜷縮起來。

  「那個我們以為是我端王爺的兒子,實際上真的是麼?」手指緩緩抬起,彷彿暗號一般,一群神色冷然的男人們從身後湧出,一雙雙精光閃爍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著緇衣,蓄勢待發,「如果那個人將當初的孩子殺了,再找一個容貌八九分相似的孩子代替……不知道內情的人也確實會被騙過去啊……」

  宗禮的目光已經變成了全然的懷疑,快步退到眾侍衛之後,同那些男人一起虎視眈眈地望著居中的少年。緇衣想著應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是微笑還是驚慌,還是……

  「阿瑪!您怎麼可以懷疑我?我為您出生入死,拋棄了榮華富貴,您居然……」

  倉皇失措的表情,是最正確的吧?帶著點憤怒以及悲傷,緇衣憤然轉身,想藉著這種憤怒走出屋外,但是那些陰魂不散的侍衛們卻搶先堵住了門口。

  緩緩轉過頭來,知道這種把戲對那個老妖怪不起作用,緇衣冷下面孔,恢復了先前的冷然。

  「……你要我如何做才會相信我?」

  彈動指甲,立刻有人恭敬地送上另外一個鼻煙壺,端王爺緩緩地吸了一口,隨後閉上眼睛沉吟了半晌,良久才說出自己的想法。

  「……這樣吧,你服下這帖劇毒,七日內是不會要了你的性命的。等到皇上六十大壽之後所有的事情都完結了,我就給你解藥……」

  咬住嘴唇,知道這次是不答應也不行了。緇衣冷冷一笑,從一邊侍衛手中拿過那枚藥丸,隨即吞了下去。看到他喉節上下滾動,知道他嚥了下去,端王爺垂下眼瞼,示意人們離開。

  「如此最好……緇衣,你最好記住,不要做出什麼越軌的舉動,要不然你會沒命的,知道麼?」

  臨出門的瞬間,緇衣回過頭來,目光跳躍,想了想,隨後提出自己的要求。

  「我這次是被宗禮抓到這裡來的,所以不能很快回去。如果您不放心的話,我就在端王府一直住到皇上壽宴為止。」

  點點頭,端王爺算是默許了他的請求。

  侍衛們跟在緇衣身後離開,一時間偌大的屋子中只剩下端王爺和宗禮二人。

  「阿瑪,緇衣他真的可能是德郡王的人麼?」

  端王爺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宗禮忍不住揚高聲音,無法相信搞了這麼半天居然是這麼一個答案,「那為什麼……」

  「宗禮啊,你還年輕,還不知道人心有多險惡。任何事情都不會是絕對的,只是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而已……當初之所以只是說他是文字獄殘留下來的活口,而不說什麼亂黨之類的,也是處於這個考慮……按照德郡王那老狐狸的性格,編得太過分了只會讓他起疑心。如果有這麼大個把柄被他抓住,恐怕後果堪憂。可是如果是十幾年前的往事,卻很可能會依照這個把柄編造故事,文字獄變成了勾結亂黨,這頂帽子一扣下來,我就徹底完了。」

  「嘿嘿」冷笑著,官場上多年的老交情怎麼可能揣測不到對方的心思。

  「所以他才心甘情願地養育了緇衣那麼多年,然後找一個最恰當的機會,用緇衣的手推我們下地獄。嘿嘿,但是恐怕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養育了十幾年的人,居然會反咬他一口,原本以為只是不痛不癢的傷口,很可能斷送他的性命……」

  「原來如此。」宗禮恍然大悟,不過又突然想起一件事,「阿瑪,事情如果真的成功了,你真的會給緇衣解藥麼?」

  沒有抬頭,端王爺只是緩緩地轉動著手中的鼻煙壺,看著上面反射出來的七彩光芒。

  「你說,如果你的狗咬死了人,你還會留著那條狗麼?」

  淡淡地一語,已經昭示了緇衣的命運。

  宗禮「嘿嘿」地笑了起來,知道所有的障礙已經肅清,但是卻想不到這一連串的事情居然有著這麼錯綜複雜的關係,實在是可怕。而自己和瑞瓊的婚事也……

  「那我和瑞瓊的婚事……難道也是為了緩和對方的警戒心?」

  端王爺沒有回話,只是抬起頭來,看著窗外掛的半天高的殘月,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良久良久,拉上身上的衣服,顯得格外蒼老的聲音低低地下著驅逐令:「夜已經深了,你下去吧……」

  不敢忤逆父親的意思,宗禮小聲地「喳」了一聲,就此退下,只留下未到年紀卻顯得格外蒼老的男人,獨自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孤獨的月色,

  事情,已經到了毫無轉圜的餘地。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

  「緇衣,如果可以從這裡逃出去,你有什麼心願?」

  搖晃著雙腳,瑞瓊躺在鋪著蓆子的長廊上,撐起好奇的小腦袋瓜子,看著身邊一身白衣翻看著佛經的男子,問著屬於他的將來。

  「你別白日做夢了,如果王爺不放我出去,我這一輩子都出不去!」

  冷冷地一笑,美麗的臉孔上卻籠罩著一層哀傷的陰影。纖長的手指撫摸著膝蓋上兔子的白毛,男子的視線停留在外面浙漸瀝瀝的雨幕上,看著浸透在朦朧水氣中格外鮮嫩的綠葉,聽著水珠滾落琉璃瓦的聲音,隨後一串串滴落屋簷,彙集成小小的水窪,裡面青蛙一跳一跳的,活潑可愛。

  「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報仇的話,也許就可以出去了。」帶著點江南水鄉特有的軟軟的腔調,只有在回憶的時候才能凸顯出來,緇衣說出兩個人都知道的事實,「雖然不知道要花上多長時間,也不知道那之後我會變成什麼樣子,但是我還是如此希望著,趕快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囚禁了我那麼多年的西苑。」

  「可是,如果沒有你我會寂寞啊!」噘起嘴巴,瑞瓊對他的話十分不滿,「你就想著你自己,那我呢?」

  「瑞瓊啊……」無奈的聲音微微波動著,看向她的眸子哮嚨著一層水氣,隱隱的透出一股熟悉的譏笑來,「你是笨蛋麼?遲早有一天,你會喜歡上別人,然後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所以,我愛怎樣都可以了吧?」

  「笨蛋!」

  瑞瓊氣憤地一躍而起,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笨得不解風情的傢伙。將墊子扔到他頭上,惹得緇衣一陣尖叫,而兔子也乾脆地轉移陣地,向屋內跑去。叉著腰,凶神惡煞地看著對面的緇衣,瑞瓊吊高了嗓子,簡直無法相信居然有這麼笨這麼討厭的傢伙!

  「未來的事情誰知道?!我告訴你,就算你出去你也一定要帶著我!你要去的地方一定稀奇古怪的,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京城呢,我不管!你一定要帶我去!」

  有些震驚地看著面前發怒的格格,過了好一會兒,緇衣才回過神來。吐吐舌頭,笑著說自己才不會去什麼稀奇古怪的地方,而真正想去的也只有一個地方而已。閉上眼睛,慢慢說出自己心中深藏許久的願望,只是在夢中才能實現的願望。

  ——如果可以,我想去江南。

  ——去娘親曾經住過、浸透了自己小時候所有記憶的江南,看看那邊被雨水浸透的江水,聽聽江南姑娘名聞天下的小調兒,然後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蓋棟茅屋,就此了卻殘生。

  那時候緇衣的側面很美。

  至今還清楚地記得,被雨水沖刷得格外模糊的琉璃瓦前,娉娉婷婷的柳樹舒展著枝葉,有幾縷垂入了與天色相比稍微明麗一點的藍綠交融的池塘中,春日的慵懶夾雜著特有的潮濕,讓人都變得懶洋洋的。面前的男子蒼白的手指垂下衣襟,雪白的單衣下露出纖細的足踝,天青色的腰帶打著旋兒糾纏在身後披散的烏髮上。比一般女子還要柔和的側面上大大的黑眸望著外面遲來的春雨,別有一種夾雜著悲傷以及痛苦的美麗。

  他一向是倔強驕傲的,卻也比任何人都要單薄和脆弱,不該發生在他身上的災難,也是造成他人生悲劇的原因。

  被報仇那種瘋狂的執念糾纏著,深入骨髓,直到忘記了自己的感情。

  就像自己同樣瘋狂的愛情。

  緩緩睜開眼睛的時候,瑞瓊看著白色的紗簾垂落,然後緩緩閉上,淚水順著眼角湧出,劃破白淨的臉頰,滲入散亂一片的烏髮中。

  居然夢見了很久以前的事情,夢見了十六歲的春天剛遇到的那個脾氣很壞的緇衣,也夢見了都快要忘記的屬於兩個人的夢想。

  那時候的緇衣是真實的也是虛假的,是虛假的自己卻盼望它是真實的,但是卻偏偏不能如願。

  好悲哀的夢。

  不想讓自己這麼難過下去,瑞瓊擦擦眼淚,但是淚還是不停地湧出。

  突然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跳上了自己的被子,重重的,很不舒服,隨後一雙紅彤彤的眼睛注視著自己,純潔無辜。

  原本那麼脾氣惡劣暴躁的兔子,居然現在跑來安慰自己,瑞瓊笑著,卻忍不住掩面而泣。

  想起了當時和他的嬉鬧,想起了煙花夜的驚慌,也想起了那熾熱的愛語。交織著無限愛與恨的盡頭又是什麼?毀滅、痛苦還有無法掩飾的落寞。

  「格格……格格……你不要哭了……」

  身邊的夜香一邊哭一邊勸著。雖然知道這樣很懦弱,但是瑞瓊就是忍不住淚水流下。閉上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就看到小小的婢女跪在地上,不停地哆嗦著,隨後看到門口佇立著的正是阿瑪高大的身影。

  「阿瑪……」

  輕輕地叫了一聲,撐起身子,兔子感覺到害怕似的縮進她的懷中,紅彤彤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逐漸走過來的男人,厭惡至及。

  「瑞瓊。」重華緩緩地走過來,看著披頭散髮、形容憔悴的女兒,歎了口氣也不知道說些什麼,「瑞瓊,你和緇衣……」

  咬住嘴唇,知道阿瑪想說些什麼,瑞瓊扭過頭去,看著自己蜷縮起來的手指,說不出活來。看到她這副樣子,重華沉默了一會兒,隨後伸手想要撫摸賴在瑞瓊懷中的兔子,卻不料兔子向後拚命縮著,就是不肯讓他碰。

  手指在空中猶豫了一下,隨後縮了回去,重華歎了口氣,站起身來,隔了良久才淡淡地說:「緇衣他一直沒有回來……再過兩天就是皇上的六十大壽了,你也該準備準備出嫁了。」

  沒有說話,瑞瓊心中也已經打定了主意。自己所愛的男人背叛了自己,父母又要自己嫁給自己不愛的男人,這樣被別人左右的人生,留下來還有什麼意思?自己甚至還為了擺脫這種命運,想要殺人,殺害自己?

  值得麼?

  「阿瑪,你和端王爺是政敵吧?」

  沒想到她突然這麼問,重華微微一怔,卻也知道推托不了她,便「嗯」了一聲,宛如一根尖刺,深深地刺入瑞瓊的心中。

  「那為什麼……要讓我和宗禮成親?」

  瀰漫在屋子中的空氣格外凝重,重華沉默良久,最後淡淡地說著出生為貴族的悲哀。

  「瑞瓊。」

  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刺耳極了,但是卻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

  「那是皇上的命令,我也不想。」

  「……不是為了將我送過去,好放鬆對方的警惕?」

  毫不猶豫地接了下面的話,瑞瓊的手指忍不住將兔子抱得更緊。

  重華靜靜地看著她,蘊藏著智慧的眼眸看著那個一向任性的女兒,不知道什麼時候成長為如此堅強的女性。也許真的是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多得讓人無法承受,也不得不為之改變。

  「……瑞瓊,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不遂人意。」

  腳步摩擦地板的聲音響起,原本陽光灑進的房間隨著門的輕輕關上而變得陰暗起來。瑞瓊抱著兔子,將臉孔埋在柔軟的皮毛中,心已經千瘡百孔。

  就連阿瑪都把自己當作棋子,一顆不顧死活用完就毀的棋子,好過分……實在是好過分好過份。不能原諒,不管是阿瑪、宗禮,還是讓自己心痛欲裂的緇衣,所有的人都無法原諒,絕不原諒!

  「夜香……夜香!」

  高聲叫著小丫鬟的名字,不一會兒就看到她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

  「奴婢來遲,請格格恕罪……」

  「我有些餓了,有什麼東西可以吃麼?」

  聽到她這麼一說,小丫鬟破涕為笑,「格格你好幾日沒有吃東西了,我這就給您端去,」

  丫鬟轉身而去,過了一會兒,夜香手中盤子上托著的是幾碟小食,依稀是些餑餑蜜餞之類,其中有樣點心,瑞瓊一見之下,眼也澀了起來。青瓷碎花的碟子上幾片炸得青翠的葉子擺得格外好看,捏出來的幾隻兔子模樣的點心栩栩如生,通紅的眼睛彷彿有靈性一樣看著自己,千言萬語盡在其中。

  眼眶紅了起來,雖然是滿漢全席中可有可無的小點,只是因為像極了綠陰中的兔子,所以才得了個這麼無傷大雅卻又隨便的名字,卻是緇衣最喜歡的東西。

  那個人驕傲得很,但是卻老是喜歡下廚做這種點心,一邊吃一邊笑著看自己和兔子打鬧,說不出的愜意。他喜歡吃嫩嫩的青菜,也喜歡吃切成細絲的胡蘿蔔,偏好素食又衣白如雪,確實好像兔子一樣。

  想起種種,驚覺自己還是想著他、念著他,一點點的事情都會聯想到他,瑞瓊又氣又惱,但是卻無可奈何。輕輕銜了一個放入口中,本來香甜的點心此刻卻好似又苦又澀。

  吃了兩個胃口全無,將托盤推到一邊,看看自己銅鏡中格外憔悴的容顏,忍不住拉過垂落下來的長髮,輕輕吩咐著身邊的小丫鬟:「夜香,幫我梳頭。」

  溫柔地抬起頭來,給了一向服侍自己無微不至的小丫鬟一個笑容,這才想起以前自己刁鑽任性,沒讓這個小丫鬟少吃苦頭,如此想想覺得歉然。之前自己喜歡的人,個個都陷害自己、背叛自己,而對自己好的人卻視而不見。

  夜香不知道她的想法,只是含著眼淚應了一聲,將她扶到梳妝台那邊,拉過綹綹青絲,細細梳理。

  「夜香,如果我不是格格,你還願意呆在我身邊嗎?」

  「格格,哪怕您不是格格,我也願意留在您身邊,服侍您一輩子。」

  聽到身後小丫鬟如此信誓旦旦的忠心,瑞瓊淡淡地一笑,心中卻酸楚至及。伸手抱住扭來扭去的兔子,感覺到那種難以忘懷的溫柔,也暗暗打定了主意;如果自己就這麼跑了,那麼夜香必然會受到牽連,既然如此的話……

  「夜香,你是個很好很好的孩子。」

  聽出她話中有異,夜香驚了一驚,顫抖的聲音說不出的害怕,「格格?」

  轉過身來,和重華一樣的丹風眼中滿是威嚴,瑞瓊將兔子放在膝蓋上,伸手握住了對方的手,只嚇得夜香渾身顫抖,一下子跪倒。

  「格格,格格你……」

  「不用怕,只是……我以後都不大可能是『格格』了。」微微笑著,心中是無比的解脫,但是也是無比的悲哀。

  「格格?」

  不解地抬起頭來,看著一瞬間變得如此成熟的女子,夜香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格格想說什麼。瑞瓊溫柔地笑著,眼睛望向窗外,外面一色碧空如洗,綠樹搖曳,鳥語花香。想要看看一直聽說但是沒有親眼見過的江南,想看看隨風蕩漾的金色麥浪,也想和一個自己愛著、也愛著自己的人相執手,就此白首共老。

  入夜,月斜星斗稀。

  瑞瓊匆匆拿了一些細軟,避開侍衛耳目,跑到以前經常溜出王府的南邊小門,卻不料跑到那裡的一瞬間——靜立不動。

  無數火把瞬間燃起,照亮了半邊的天空,眾多侍衛之前佇立的正是自己的阿瑪。一模一樣的丹鳳眼中既是不忍也是不容抗拒的殘忍,瑞瓊笑了出來,清楚地知道不管自己怎麼逃怎麼走,都逃不開自己的宿命。

  「將格格關在自己的屋子裡,一直到皇上的六十大壽為止。」

  所有的命運,在那一天糾結。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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