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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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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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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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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12:25 |只看該作者
第 50 章

  「對了,」江曉媛問,「你剛才和那老妖精說什麼了?」

  祁連通過後視鏡看了她一眼,眼睛微微彎起來,似乎是帶了一點笑意:「你猜。」

  江曉媛天馬行空地說:「難道她有違法犯罪的證據掌握在你手裡了?」

  祁連輕描淡寫地笑了一下:「蒼蠅叮不了沒縫的蛋,她都裂得開片了,怨不得別人抓她小辮子——說實話,蔣博真要跟她較真,早把她告上法庭了,可惜,他自己大概還不願意。」

  非但不願意,他剛才還說過要給她養老呢。

  江曉媛默然無語片刻。

  可是也沒辦法,人又不是書,說翻臉就翻臉,蔣博能邁出這一步,已經是出人意料的勇敢了,不能再強求太多。

  江曉媛在相對寬敞的副駕駛伸了伸腿,忽然有點感慨:「其實這麼一想,一個人生下來沒有病、智力正常四肢健全,和一部分人比就已經算是很幸運了,要是能生在一個正常的家庭裡,跟著正常的父母平安長大,不管家裡窮富,從小到大沒受過虐待,沒出過事故……就又比另外的一部分人幸運了。」

  當她茫然無措地剛剛降臨這個世界,因為沒有學歷,甚至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時,江曉媛以為「學歷」才是面向這個社會的敲門磚,是人生的基石,有了它不顯得有多厲害,沒有了才知道寸步難行。

  而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學歷」這玩意壓根不算什麼基石,頂多是錦上添的無關緊要的小花邊。

  身心與人格的健全才是那塊基石。

  不過江曉媛稍微一轉念,念及蔣博那灰燼裡重生一樣的背影,忽然又覺得其實「健全」也不能算是最下層的基石。

  在人群中,造化之功的美貌與絕頂的聰明是萬萬人裡不一定有一個的,這是最頂端的人物,下一層,是有優越的自身條件和富裕家庭的人,數量也不算很多,再下一層,是正常的普通人,然後是那些各自捧著一本難念的經的普通人,再下一層,則是連「普通」也無緣享有的人,從這個層次往下還能下到無窮無盡的地方,誰也說不好這世界的下限在哪裡。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身處掙扎不脫的泥沼裡,但是認真找一找,七步之內總能找到一個更慘的,哪怕一個一無所有的人,起碼他還活著。

  生命本身才是那塊奇蹟般的基石。

  「我想起來了,」江曉媛突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對祁連說,「上次工作室備案的那個芳菲什麼什麼的名字實在太沒有辨識度了,不利於我公司未來發展。」

  祁連:「所以改成什麼?」

  江曉媛:「改成『涅槃』。」

  這詞在這種情況下,又應景又內涵豐富,祁連的眉尖輕輕地挑了一下。

  就聽江曉媛繼續說:「旨在讓那些爹媽沒給生好的人也能通過人工手段回爐重造,把造型變成一種魔法,讓天下醜鬼全都涅槃重生!」

  祁連:「……」

  這到底是打廣告還是找揍呢?

  「對了,」江曉媛想起了什麼,有點愧疚地說,「好不容易週末可以休息,老麻煩你開車送我,是不是挺耽誤你正經事的?」

  祁連:「不會,權當休息,跟你在一起很開心,心情好。」

  江曉媛:「……」

  她艱難地嚥了口口水,感覺這話彷彿聽起來有別的意思,偏偏祁連的態度無比自然……又不大像有什麼別的意思。

  祁連這個人有時候有話不說話,十分模棱兩可,弄得江曉媛總在「自己想多了」「沒想多」兩極間來回徘徊,心如乒乓球。

  祁連像是完全感覺不到,兀自說:「其實有時候我也想,要是我是你,也許真沒有你混得好。」

  江曉媛打了個哈哈,因為感覺這只是句客氣的恭維。

  她不愛打聽別人的事,不瞭解祁連的來龍去脈,僅就她所接觸的表層來看,她有種祁連無所不能的錯覺。

  他應該比她大幾歲,可是江曉媛覺得自己再老幾歲,也不見得有那種強大得遊刃有餘的氣場——光是不管跟什麼人都能說上話這一點,她就做不到,不然在陳老闆的美發會所裡也不會把人緣混成那副德行。

  江曉媛:「沒有,我差得遠……其實剛才跟那個范什麼的說話,我現在背後的冷汗都還沒幹……每次碰到這些比我年長,或者看起來比我氣場強的人,我其實心裡特別緊張。」

  甚至一開始她沒有意識到蔣博是個慫貨的時候,和蔣老師匯報工作時手心都會出汗。

  祁連:「正常,人都怕自己不瞭解的東西,熟了就好了。」

  道理是沒錯的——比如江曉媛在熟了以後,對蔣太后就再沒有一點畏懼之情了。

  江曉媛:「可我不可能在剛見面的時候,就看透那些比我年長、比我有閱歷、比我權力大城府深的人啊。」

  祁連:「所以你的反應是正常的,大家都一樣,不用太在意。」

  江曉媛脫口說:「我看你就沒有。」

  祁連沒有立刻回答,他側對著江曉媛,目光專注地看著前方路面,除了這份專注的眼神,看不出他臉上流露出一丁點的喜怒哀樂。

  就在她覺得他不打算回答的時候,祁連說:「因為我瞭解。」

  江曉媛很想問問他為什麼會瞭解,但是有一瞬間,她莫名地有種感覺,知道祁連不太想說,於是識趣地閉了嘴。

  第二天早晨,江曉媛拎著一打煎餅,準時到工作室查看裝修進度,意外地發現蔣太后居然也在。

  蔣博額頭上的傷已經把紗布拆了,只能看見額頭上有一道淺淺的血印,他稍微整理了一下髮型就給遮住了,人依然是那副鬼樣子,外人看不出有什麼分別來。

  他拿著一塊手絹捂著鼻子,正在跟裝修隊的師父說什麼。

  江曉媛一進門,手中雜糧煎餅霸道的氣味一下充斥到整個屋裡,將裝修材料的味道都打敗了,並透過脆弱的手帕,不依不饒地鑽入了蔣博的鼻子中。

  被驚動的蔣太后回頭看了江曉媛一眼,雙目像是要化成兩把鄙夷的小鋼錐,戳入江曉媛手中的煎餅上。

  江曉媛沒搭理他,心說:「這白眼狼,這麼快就忘了救命之恩了麼?」

  工程隊的師傅們卻樂呵呵地迎了上來,熟稔地從她手裡拿走早飯。

  江曉媛:「蔣老師,吃嗎?」

  蔣博把他蒼白柔弱的脖子往後一仰,彷彿江曉媛手裡遞出的不是一塊質樸的煎餅,而是一顆手榴彈。

  他用兩根高貴的手指頭將那玩意從江曉媛手中奪下來,順手塞給旁邊的工人師傅,開了尊口:「像你這種身高體重的女孩子,一天的基礎代謝才能用完一塊半煎餅的熱量,你就吃吧,胖死你。」

  江曉媛皮笑肉不笑地說:「老闆,拉磨的驢靠基礎代謝是活不下去的。」

  她出於一種什麼樣的自嘲情操,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將自己比作一頭驢?蔣博有些難以理解,他撇過頭咳嗽了兩聲:「走,跟我出去。」

  江曉媛敏銳地從他的話音裡聽出了「要請客」三個字,二話沒有,高高興興地就跟著走了。

  兩人十分有默契,剛開始,誰也沒有提頭天晚上在別墅區發生的事,都在努力淡忘——有時候知道了別人的黑歷史也是一種負擔,反正江曉媛眼下是恨不能失憶忘乾淨。

  蔣博偶爾會搭配一些假名牌糊弄別人,但不太肯降低自己的實際生活質量,把江曉媛帶到了附近一家五星酒店的餐廳裡。

  江曉媛手上還殘留著煎餅的餘香,已經毫無障礙地將陪伴了她多日的「老情人」丟在了一邊,不客氣地點起了西式早茶。

  點完她將菜單往旁邊一搭,打發了服務員,從脖頸子到腳脖子,扭著標註的幾道彎,用名媛淑女的坐姿笑不露齒地問:「蔣老師,您說事。」

  蔣博:「……」

  他覺得對面那女的笑得有點只黃鼠狼。

  蔣博清了清嗓子:「關於工作室……」

  「哦,」江曉媛立刻展開匯報,「基本準備得差不多了,我那天換一個名字,改成『涅槃工作室』,是不是比較有文藝范?」

  蔣博擺擺手,乾咳了一聲:「叫什麼倒不重要。」

  江曉媛正襟危坐地準備聆聽大老闆關於未來事業經營的戰略性意見。

  結果大老闆說:「我那天說的話都是扯淡的,以後工作室怎麼經營,還得好好規劃一下。」

  江曉媛心生不祥的預感:「……哪句是扯淡的?」

  蔣博:「哪句都是,從所謂的『影視基地』到『自己的客戶資源』,實話告訴你,『影視基地』的鬼話是我編的,至於資源……我現在手裡的客戶資源,基本上還是和……和她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完全脫開的話,可能就不剩什麼了。」

  江曉媛:「……」

  蔣博雙手十指交叉,放在身前,低頭看著自己乾淨圓滑的指甲,他有些艱難地開口說:「我如果早有那樣的準備,就不會……」

  服務員跑來上菜,蔣博豎起一根手指,輕輕地壓了壓自己的下巴,把後面的話嚥了下去,不過江曉媛已經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也是,蔣博如果有那樣的心——他就不會一開始萬念俱灰地對江曉媛說自己要走。

  不會從學校辭職。

  也不會窩窩囊囊地被關在一個小黑屋裡,等他窮大方傻大膽的助理去拯救。

  江曉媛愣了片刻:「那封邀請函也是……」

  「哦,那倒不是,是有一次一個朋友接了個影視活,臨時去不了讓我頂了一下,偶然在那邊認識的。」蔣博說,「算不上什麼交情,可能給認識的都發了一份,也就客氣客氣。」

  江曉媛肝顫地問:「那請問你是怎麼決定要自己開工作室的呢?」

  蔣博揉了揉眉心:「你當時……拿著那張邀請函追出來,跟我說自己的心血只有自己知道,回去以後她又不斷地逼我,兩邊的原因都有吧。」

  江曉媛面無表情地說:「你要是敢說自己只是一時衝動,我現在就用餐刀捅死你。」

  「那倒也不完全是,」蔣博頓了一下,「學校那邊……校長夫人是她的熟人,現在既然跟她翻了臉,那邊我可能以後也待不下去了,只有自己單幹。」

  怪不得他當時說請個助理就請個助理,鬧了半天是關係戶!

  她還以為是蔣老師業務特別精通的緣故,果然是太天真了。

  江曉媛感覺自己的胃口都被這個噩耗傷害了,他們征服亞洲的路途還沒起航,先自行摔了個大馬趴。

  她嘆了口氣:「還有什麼困難,你一併說了吧。」

  蔣博:「這些年我大部分的財產都是她把著的,給你的那張卡是我為數不多的私房錢,工作室前期籌備都可能有點緊吧……回頭你把裝修的造價預算讓我看一下,裝修費能省一點就省一點吧,搞不好不夠。」

  江曉媛:「……」

  蔣博在她要殺人一樣的目光下,好像一瞬間又披上了他那怯懦的殼子,他微微避開了江曉媛的眼神:「對不起,我事先沒有準備好,要是你想去別的地方,我還可以想辦法托我的幾個朋友幫你推薦一下……」

  江曉媛「啪」一聲把手裡的餐刀拍在桌子上,怒不可遏:「窮成這樣,你還要來吃這個!」

  蔣博:「……」

  江曉媛:「服務員,後面沒上的不用上了,退掉吧,我們趕時間!」

  這混賬敗家玩意兒!

  別人是「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江曉媛發現落到她自己頭上,總是「柳暗花明好像又一村,過去一看,還他媽是山窮水復」!

  日子沒法過了。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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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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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12:37 |只看該作者
第 51 章

  事已至此,還能怎麼樣呢?

  江曉媛從兩眼一抹黑的狀態裡清醒過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蔣博拎到了路邊一家「便民」早餐店:「兩碗餛飩。」

  蔣博這個少爺看了一眼黃橙色的塑料碗,發話說:「我要吃乾的,我不想用他們的碗喝湯。」

  江曉媛大大地翻了個白眼,自作主張說:「一碗餛飩,給他拿兩個燒餅。」

  服務員打著哈欠溜躂過來,半死不活地說:「肉燒餅一塊二一個,椒鹽燒餅八毛,要什麼的?」

  江曉媛不假思索:「椒鹽!」

  蔣博:「……」

  這翻天覆地的造反行徑讓蔣老師猝不及防,一時沒反應過來的蔣博沉靜地思考了片刻:「江曉媛,你翻天了嗎?」

  江曉媛有滿腦子天馬行空的設想,她早晨來工作室的路上還想得好好的。

  過一陣子等工作室的前期工作都落定了,就跟著蔣老師出國進修,修三四個月回來,正好能趕上報考來年的高級化妝師考試,等她拿到職業資格,工作室差不多也可以走上正軌了,他們可以一邊招兵買馬,一邊擴大市場……順便做一些化妝品代購生意,等代購平台成熟了,就能藉機推出自己的產品。

  十年八年的,只要用心做,她覺得自己也能打拚出一個「聲色」。

  如今這些設想統統被「沒錢」倆字傷得體無完膚,江曉媛感覺自己橫掃亞洲的夢想搖身一變,化成了白日夢,碎成了一片一片的。但她不甘心讓亞洲第一的一腔熱血肝腦塗地,只好一邊憤恨地修改著未來的規劃,一邊狠狠地咬了一口剛出鍋的餛飩。

  ……牙根都給燙麻了。

  江曉媛想,現在其實錢還不是最重要的,實在不行還能借,最重要的是資源和口碑,這一行競爭壓力很大,這個口碑和人路到底怎麼弄來?

  事實已經證明了,江曉媛在市場營銷方面完全是個外行,當街發傳單之類的事絕對是吃力不討好的,一來沒人會去看,二來是對自己的目標客戶群界定不清……

  蔣博雖然事兒多,但燒餅上來的時候倒是也沒說什麼,接過來咬了一口,他自嘲地說:「我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吃一頓一塊六的早飯。」

  江曉媛正在逐條刪改自己腦子裡那些不靠譜的營銷策略,漫不經心地接了一句:「我以前家財萬貫的時候,也沒想到自己會有站大街發傳單的一天。」

  蔣博聽了一愣。

  江曉媛話一出口,才感覺自己說漏嘴了,話風立刻轉了回來:「逗你玩的,我也就做夢的時候家財萬貫過。」

  她長著一張文靜秀麗的臉,私下裡其實對熟人也經常滿嘴跑火車,蔣博沒往心裡去,只是接住了她「發傳單」的話音,說:「也沒到那種程度,車到山前必有路,雖說我好多大客戶跟她有關係,但是我這麼多年也不是白混的,哪怕是人情往來,也多少有一些資源,大客戶可能一時半會有困難,但我要是稍微降一點價,不出名的十八線藝人的活還是有的。」

  江曉媛悶悶地「嗯」了一聲。

  蔣博:「至於錢的問題,你不是說還有投資人呢嗎?」

  江曉媛滿腦子亂麻,急於扒拉出一條全新的道路,聞言沒好氣地說:「首先,你要做出一個一看就能賺錢的東西,才好意思去厚著臉皮找投資人,什麼也沒有就去空手套白狼算什麼?找人扶貧?再說,我看你不一定靠譜,投資人是我朋友,我不能坑他。」

  蔣博面無表情地揮舞了一下手裡的燒餅:「你坑我的時候怎麼從來不講感情?」

  江曉媛面不改色:「就憑別人長得比你帥。」

  蔣博:「……」

  江曉媛低下頭,扒開滾燙的湯,輕輕地吹著餛飩上的熱氣,心塞地吃起了早飯。

  她吃東西的習慣很好,很文雅,再餓也不至於狼吞虎嚥得難看,嘴裡有東西的時候決計不說話,坐也很有坐相,沒有吧唧嘴扒拉菜刮碗底之類上不得檯面的毛病,就連吃剩下的殘羹看起來也不噁心,規規整整的。

  哪怕她把餛飩撈完了,剩下的湯也是乾乾淨淨的一碗,不知道的人可以直接喝下去。

  儘管她只吃得起這種路邊小店,但去任何地方都能不露怯。

  如果不是認識時間長了清楚她的底細,蔣博幾乎有種錯覺——好像江曉媛是個家裡花了好多錢培養出來的大小姐。

  蔣博忽然忍不住說:「其實她說得對,以你的技術,掛靠一個工作室,說不定是有前途的。那樣你又安穩又輕省,還能剩下大把的時間。」

  青春的時間只有那麼一點,花紅柳綠地過也是過,奔波勞碌地過也是過。

  蔣博垂下眼睛,看著江曉媛的眼神十分柔軟,他說:「你可以跟小姐妹出去吃飯逛街、看電影,或者找個靠譜的人談個戀愛,不是也挺好的嗎?」

  江曉媛剛剛想到的一點思路又被他這一番沒煙的話打斷,沒好氣地說:「別跟我扯淡。」

  蔣博從桌上抽出一根筷子,不輕不重地敲了江曉媛一下:「好好說話。」

  江曉媛不理會他不著邊際的發散,用力要將話題扯到正途:「我有個想法,你聽聽看靠譜不靠譜——你覺得我們先做互聯網營銷怎麼樣?既然大客戶資源聯繫不到,我們就先從品牌建設入手,既然資金緊張,美國那邊就不去了,反正以後也不是沒有機會……我想想,互聯網營銷的好處是時空無限大,缺點是我們可能得效仿自由攝影師那樣到處跑,這麼一來,前期利潤肯定很低,你看是不是考慮也做一些婚慶業務?這些事不用你親自出手,你可以招一些在校的學生當實習生。」

  蔣博想了想:「你要是只想為了名的話,過一陣子還可以去參加比賽。」

  江曉媛愣了一下:「什麼比賽?」

  蔣博嘆了口氣,感覺自己這個小助理真是沒有常識:「造型設計行業也是有全國大賽的,有偏重婚慶的,也有影視主題的,每年都能請來一些影視公司的人,運氣好的話,對造型師來說是個很好的機會——只要你能脫穎而出。」

  江曉媛好像根本沒聽見他最後一句話,眼睛「刷拉」一下亮起了一萬頃天光,忽閃得整個便民早餐店都蓬蓽生輝起來:「什麼?怎麼參加?我以前居然都沒聽說過……你怎麼也不早說!」

  蔣博低頭咬了一口燒餅。

  燒餅這玩意是一種邪物,其貌不揚,沾著一身雞零狗碎的芝麻,邊角黑乎乎的,平時在街上遇見,不會讓人產生任何的食慾,唯有真的塞進嘴裡嘗一嘗,才能分辨出高矮上下來——這家的燒餅無疑是又熱又脆,含著一股說不出的焦香氣。

  就像江曉媛,她雖然並不其貌不揚,但好像天生帶著種禁不得風雨的嬌氣,她還極端缺乏常識,做事更遠稱不上週到,綜合看來,能力和運氣可謂是一樣都沒有。

  蔣博沒想到他能跟她走到這一步。

  「為什麼呢?」他不明所以地想,「難道是因為她比別人都傻大膽?」

  直到他乖乖摸出錢包結賬的時候,江曉媛才忽然開口說:「逛街吃飯、看電影、談戀愛是挺好的,可是少了點什麼。」

  原來方才的問話她聽見了,蔣博認真地問:「少了點什麼?」

  「自由。」江曉媛說。

  蔣博詫異地問:「是我沒有自由吧?你又哪裡不自由了?誰管著你了?」

  江曉媛把用過的勺子規規矩矩地放在旁邊的小托盤裡:「不需要有人管著,比如你要是在外面混得窮困潦倒,家裡父母親戚打電話過來說『都成那副德行了還混什麼混?存心想急死你老爹老娘是不是?還不回老家結婚!不知道什麼叫父母在不遠遊嗎』……你聽完如果不順從回去,不顯得無理取鬧嗎?當然了,我就是打個比方,我爸媽都不在了。」

  說完,她想起來,蔣博的父母也都不在了,於是皺起眉,換了一種說法:「再比如,你和朋友出去逛街吃飯,要是你請客,那願意吃什麼點什麼,要是別人請客,你除了點愛吃的,還得考慮這一頓會不會太貴了——這不也是一種限制嗎?有限制就不自由,還有,如果別人真的因為要幫你而吃了大虧,以後這個人情怎麼還?」

  江曉媛說到這裡,嘆了口氣,似乎有感而發:「如果是一個毫無瓜葛的人,你或許今天喜歡他,過兩天不喜歡了,那就說清楚丟在一邊,大家也能好聚好散,喜歡不喜歡都是純粹的,但是如果摻雜了人情,喜歡的時候就夾雜了感激和討好,不再是純粹的喜歡,不喜歡了也沒有不喜歡的自由……我總覺得這樣特別難受,但是看了看,好像大家都不是這麼想的。」

  她有點落寞地坐在小飯店的長椅上,忽然之間覺出一點寂寞來。

  「為什麼別人就沒有這麼多事這麼多顧慮呢?」江曉媛想,「可能還是我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吧?都是以前在那邊被寵壞了。」

  蔣博聽完以後咂摸了半天:「哦,我有點明白了。」

  江曉媛眨眨眼,有些期冀他的安慰。

  蔣博:「你的意思是說,你喜歡誰就不能受誰的恩惠,那怪不得我說讓你找投資人……嘶!」

  江曉媛在桌子底下給了他一腳。

  蔣博細細長長的眉毛險些從臉上飛將出去,難以置信地說:「你居然敢踢你的老闆?!」

  江曉媛:「你用一點虛無縹緲的股份吊著我,讓我一個人幹八份活還剋扣工資,也好意思自稱『老闆』?」

  蔣博:「……」

  他在這一刻體會到了江曉媛方才說的「不自由」了——針對她的話無可辯駁,只好訕訕地閉了嘴。

  當天晚上,江曉媛就徵用了蔣博的電腦,註冊了一個「涅槃」工作室的藍V微博,然後花了四個多小時的時間,給自己化了一個約會推薦妝,寫了一篇又臭又長的配圖化妝教程,隨後還有服裝搭配的技巧與禁忌,最後還頗具煽動性地寫了幾句總結陳詞。

  完事以後,基本已經過了午夜,江曉媛頂著一臉的盛裝,來不及去洗,厚顏無恥地圈了一大堆美妝相關的大V號。

  等了半個多小時,沒有人轉,也沒人回她,江曉媛的眼皮險些要被睫毛膏黏在一起了,只好死狗一樣地爬起來洗乾淨臉,一頭栽倒到床上,發現「互聯網營銷」對於她這樣一個死外行來說,也不是那麼容易做的。

  臨睡前她習慣性地看了一眼手機,看見了祁連如晨昏定省一樣準時的問候短信:「你的工作室籌備得怎麼樣了?」

  江曉媛大言不慚地回覆:「前期工作推進順利,未來的投資人就放心吧。」

  回完這一條,她好像完成了這一天最後一個儀式似的,沾枕頭就睡著了。

  江曉媛這一覺才睡了不到四個小時,就被電話吵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爬起來,一看,是來自老家的電話——農村老人家們早睡早起的習慣實在太喪心病狂了,奶奶每次聯繫她的時候,江曉媛都痛苦地感覺自己剛躺下。

  她幽魂一樣地爬起來,在屋裡接了杯水爬起來,嗯嗯啊啊地打完了這通電話,五分鐘以後,她就完全清醒了。

  奶奶特意打電話來,除了問一下她的近況之外,還告訴了她一個消息——她的六姑姥爺沒了,奶奶要代表老一輩的人去主持葬禮。

  「六姑姥爺」是個什麼親戚,江曉媛全無概念,但她聽明白了奶奶的意思。

  一個孤寡老太太,眼睜睜地看著同齡人一個一個沒了,她挨個上門幫人家哭喪,心裡是什麼滋味呢?

  死亡如影隨形,親人一個都不在。

  奶奶在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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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12:49 |只看該作者
第 52 章

  當天傍晚,江曉媛忙完了一天的工作,給奶奶把電話打了回去。

  江曉媛:「你還是過來跟我過吧?」

  奶奶說:「我不去,在你們那過太貴了,你一個月掙一壺醋錢,還是自己留著花吧。」

  江曉媛一聽,心裡明鏡似的,知道她是想來。

  老人家要是真心不願意來,會說實在的理由,比如「那邊沒有認識的人,自己沒意思」,或是「城裡的樓房太窄,我住不慣」之類。而奶奶說了這樣的話,代表她認真地想過跟著江曉媛搬到城裡,認真地考慮了到了城裡怎麼過的問題,甚至算出了生活成本和孫女未來的壓力,這才被迫拒絕。

  江曉媛掐指一算——帶著一個奶奶,她就既不能賴在學校,也不能在工作室蹭住了,將來不說買房,好歹要自己租一套。

  另外,她必須要保證有穩定的收入,她自己一分錢不剩的時候還能湊合著找人蹭飯或者乾脆餓著,可是帶著個奶奶怎麼可以呢?

  如果實在不能保證穩定的收入,她就必須要有足夠的積蓄,起碼要能涵蓋她們三四個月的生活費的積蓄才行,如果再考慮奶奶年紀大了,平時有個頭疼腦熱的醫藥費問題,那這個繼續大概要能涵蓋小半年的生活費才夠應急。

  「您等我半年,」江曉媛對奶奶承諾,「半年以後我攢好錢,把房子收拾出來,接你來城裡過冬,這邊有暖氣,生活也方便,好不好?」

  奶奶只是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就這樣,江曉媛在橫掃亞洲這個終極目標之前,先有了一個迫在眉睫的短期目標——她要在半年內租一套房,租房之前還要先攢兩萬塊錢。

  為了兼顧長短期目標,江曉媛化身成了一個女超人。

  半個月以後,江曉媛收拾了自己簡單的行囊,搬去了「涅槃造型工作室」的二樓,工作室正式開張了。

  江曉媛先是請教了當過一段時間媒體人的祁連,潛心研究了一段時間,然後在網上把她的營銷號註冊了會員,買了一部分粉,通過一些渠道聯繫到了另外幾個營銷號,經過了一番討價還價,江曉媛在蔣老師鐵青的面色中摳出了一小筆廣告費,讓人家給轉發。

  與此同時,江曉媛還很有心計地長期關注了幾個化妝品代購的號,一旦別人發佈了新的代購商品名錄,她就挨個去看,然後圈好代購商,在下面寫美妝長微博評價產品,講用那些產品的相關美妝技巧等,也算是間接替人家宣傳,這樣一來,十次有八次能被代購商轉發。

  為了保證這個賬號的活躍度,每天都刷一刷存在感,江曉媛天天早晨四點鐘起床,把屋裡所有的燈都打開,然後開始在自己臉上摺騰,每個步驟都拍下來,跟段子手們學來一手臭貧的文章,把乾貨裝進去,形成軟文發到賬號上。

  一開始,寫一篇像樣的軟文她至少要折騰四五個小時,後來成了熟練工,兩三個小時就夠了——她也趕得上五點半以後起床了。

  誰能料到當年看書必困的江曉媛,有朝一日竟然成了個寫文的段子手呢?

  所以說世事真是難料。

  做完這個功課,天也亮了,江曉媛開始她一天的工作。

  工作內容包括反覆和客戶溝通各種方案並定稿,訂票訂行程等一干雜事。

  在蔣老師應邀去講課的時候給他準備課件。

  與各合作方談錢、收錢、催錢,款項到位後跑稅務跑銀行辦理相關事宜。

  以及必不可少的——打電話跟蔣博吵架,當面跟蔣博吵架。

  總之,她既是技術助理,又是生活助理,既是會計,又是行政。

  同時,攢錢短期任務高高懸掛在江曉媛的頭頂,工作室前期的收入情況就是這麼個不溫不飽的鬼樣子,還時常要有公關消費,有時候做一個活還不夠人吃馬累的。沒辦法,她只好擠出業餘時間自己出去接私活。

  業餘時間也是個邪物,哪怕一分一秒都被安排了去處,真心要擠,還是能擠。

  一開始,有人通過陳方舟的老婆找她,後來居然做出了小小的口碑。

  江曉媛接活絕不挑剔,只要給錢痛快就行。

  但她也知道,她的時間和錢是一樣寶貴的,為了短期賺錢放鬆她橫掃亞洲的夢想是不可以的。

  她一秒鐘都不應該浪費,於是江曉媛把每一個私活都當成了大活做,每次溝通完了,她就在營銷號上演練,等到一套造型做完,還要私下裡拿給蔣老師看,挨上他冷嘲熱諷的一通臭批,再填進自己的筆記裡。

  然後她還要在睡前背單詞,或是跟祁連聊兩句——這兩項活動都鮮少能有始有終,因為總是做了一半就睡著了。

  做好工作室是她答應過蔣老師、祁連以及自己的。

  半年之內攢夠錢,把奶奶接來,是她跟奶奶說好的,哪邊都不能食言而肥。

  就這樣,她一連過了三個多月連軸轉的日子。

  有一天,蔣老師突然對她說:「造型師大賽的報名快開始了,你也去報名吧,不管怎麼樣,多一份名額多一個機會,你一會把身份證件拿給我,這幾天回去整理一下自己的作品。」

  江曉媛志在必得地應了一聲,抬腿要上樓拿證件,誰知一腳踩空了。

  她感覺自己失去意識的過程非常清晰,腦子像熄火了一樣,眼前是一點一點黑下去的,江曉媛覺得自己好像試圖抓了一把欄杆,但大腦下了命令,手卻沒有執行,等她有點明白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躺在地上了。

  不疼,因為痛感也一併熄火了,身上是麻的。

  蔣博:「……」

  他慌忙把手裡的模子一丟,兩步跑過來,表現不俗——竟然沒有驚慌失措地尖叫。

  三分鐘以後,被拖到一條躺椅上的江曉媛才緩過一口氣來,慢騰騰地重啟起來,後知後覺地感覺額角有一點不對——又涼又燙。

  伸手一摸,才發現擦掉了一層皮。

  蔣博一身冷汗沉著臉,用棉簽擦乾淨她額頭的傷口,貼了創可貼,咆哮了起來:「你作死啊?上個樓也能把自己摔死嗎?」

  江曉媛靠在沙發上回憶了半天,得出了一個結論:「可能是低血糖……我早晨吃什麼了?哦,好像忘了吃了。」

  蔣博:「……」

  他抽了口氣,想了想,可能是因為他這輩子也找不到比江曉媛再靠譜的助理了,絕對不敢把她累死,於是艱難地做出了一個決定:「給你放假兩天吧。」

  江曉媛目瞪口呆,鐵樹開花了嗎?

  蔣博:「看什麼看,還不謝恩!」

  江曉媛:「……謝謝啊蔣老師,給我放這兩天假,割了你三分之一的心肝肺吧?」

  她好歹吃了一點東西,在蔣博的催促下,死狗一樣地爬上了工作室二樓——她的蝸居,躺屍去了。

  蔣博聽見樓上沒了動靜,這才自己動手把樓下收拾乾淨,然後拎起外套出了門,一個多小時以後他回來,手裡拎著一堆即食的零食,悄無聲息地塞進了冰箱。

  而後他又從櫥櫃裡扒拉出了煲湯的小鍋,洗涮乾淨,把杏仁露和一小塊即食的燕窩放進去煮了,定好時,臨走時他想了想,又抓了一把冰糖扔在裡面。

  蔣博往樓上看了一眼,皺著眉微笑了一下,急著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走了。

  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大概是不配愛女人也不配愛男人的,只好做一朵孤高自詡的水仙花,臨水照影,時而開一朵冷冰冰的小白花。

  他心裡有百丈峰,只露出頑石一尺高,有千層浪,只露出飛沫兩三點。

  點到為止地做完這些就算了,剩下的自己知道就行,用不著昭告天下。

  蔣老師千回百轉的心腸沒有人知道,江曉媛躺了一個多小時,躺不住了——她許久沒有過過悠閒日子,乍一悠閒,心裡不由得升起一團焦慮。

  就在這時,一個電話突然打了進來,是一個私活接待過的客戶。

  對方十分不好意思地說:「我知道這種事應該提前跟你訂,但是沒辦法了,我那同學約好的造型師明天實在是來不了,你看……」

  江曉媛:「呃……」

  那邊忙說:「知道你時間排不開,這樣,一個全套,讓他們在原價上加一百可以嗎?」

  江曉媛:「行!」

  掛了電話,江曉媛一抬手按在了眼睛上,額頭冰涼,她像是動力不足,已經沒有足夠的新陳代謝來支撐體溫了。頭一次在美髮店的小黑屋裡凍感冒了,她一個人默默發燒時還被淒涼得大哭了一場,這次雖然身上是冰涼的,心裡卻不淒涼,因為有錢拿。

  江曉媛裹著被子「嘿嘿」笑了一聲,感覺自己是鑽錢眼裡去了。

  她馬上充滿了動力,頭不暈手也不抖了,先是要了新娘家的聯繫方式,溝通了時間和方案,然後一口氣爬起來跑下樓,正好蔣老師定時煮的燕窩好了,江曉媛掀開一看,心說:「這貨又不過日子了。」

  她給蔣博發了一條短信:「你煮了什麼?」

  蔣博過了好一會才回她:「杏仁燕窩,我現在有事回不去了,你吃了吧。」

  江曉媛欣然謹遵懿旨,生怕他反悔,立刻盛出來吃了,心情更愉快了,難得佔蔣太后一次便宜。

  新娘妝基本是從半夜開始化的,第二天江曉媛披星戴月地爬起來,感覺還是有點虛,翻了翻冰箱,又意外地在蔣老師買的一堆零食裡翻到了一包紅糖。

  江曉媛愣了幾秒鐘——蔣博心理上不好說,但生理上應該是不需要吃這玩意的,江曉媛腦子裡劃過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她想:「不會是給我買的吧?」

  下一刻,她又否決了自己的自作多情,蔣博是個特立獨行的好人,性格稀巴爛的聖母,大事上絕不損人利己,小事上也絕不讓人痛快,哪會突然這麼甜?

  不過買都買了,那麼一大包,江曉媛也不跟他客氣,挖出來沖了一大杯水灌下去,頂著夜色和霜露出了門。

  她忙了一整天,收了錢,心滿意足。

  婚禮現場,客戶還給她安排了座位,江曉媛要速戰速決——因為新娘還要換裝,旁邊有個不知是誰家親戚的年輕女孩,上桌不動筷子,拿著手機挨個掃桌上食物的熱量,趟地雷似的小心謹慎地決定下箸地點。完事還在一邊念叨:「糖醋裡脊,每100克293大卡……媽呀,這個不能吃!」

  話音沒落,正好看見江曉媛夾了一筷子糖醋裡脊,百無禁忌地塞進嘴裡。

  女孩驚奇地看了江曉媛一眼:「唉,吃不胖的人就是任性。」

  江曉媛彎起眼衝她笑了笑——她以前也有這個煩惱,好身材不是那麼容易保持的,不過後來沒有了,因為忙起來的時候趕上一頓是一頓,每頓飯吃得都像是在趕時間,久而久之,她已經不知道什麼叫飽了,只好以最短的時間吃熱量最高的食物。

  她簡直是進化了上千萬年,回到了原始人的生活狀態裡。

  給模特做完了最後一個造型,客戶結了賬,江曉媛沒有多做逗留,收拾好自己的工具箱,離開了酒店,不料在門口露天停車場碰見了祁連。

  祁連正皺著眉抽一根菸,同時面帶煩躁地翻著手裡的通訊錄,好像沒翻到,他皺著眉按滅了手機,目光直直地盯著露面,看起來像是打算找人打一架。

  然後過了好一會,他才微微閉了閉眼,好像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撥出了一通電話:「代駕號碼給我一個……嗯,在外面,喝酒了。」

  江曉媛在旁邊觀察了一會,走過去果然聞到了一股酒氣,她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哎?找代駕?」

  三分鐘以後,江曉媛把祁連的車開了出去。

  她整個人生都因為一場車禍而天翻地覆,但很奇異的,事隔良久再摸車,江曉媛並沒有什麼心理障礙,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可能確實有點沒心沒肺。

  江曉媛順順當當地把車開出去,同時對祁連點評:「你這車有點肉。」

  祁連把頭靠在靠背上,半閉著眼應了一聲:「肉點好,省得出事。」

  看得出他情緒不高,江曉媛沒有多嘴,只是問:「你家怎麼走?從這邊過去我有點不認識。」

  「不回家。」祁連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露出了一點十分痛苦的神色,可能真的是喝多了,他說完這三個字以後自己斷了篇,不往下接了。

  江曉媛:「……」

  她只好借助著導航和自己去過一趟,但不大準確的記憶確定了一個大概方向,摸索了過去。

  祁連一直沒動靜,江曉媛還以為他睡著了,結果到了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他突然詐屍一樣地出了聲:「不直走,左拐。」

  左拐是一條很寬的路,祁連讓江曉媛把車停在了一個路口旁邊,然後他踉踉蹌蹌地下了車,撐住電線杆子,臉色慘白,好像是想吐,但是捂著胸口沒吐出來。

  江曉媛只好翻出一瓶礦泉水追了下來。

  祁連喝了一口,擺擺手,在一邊的馬路牙子上坐了下來。

  江曉媛:「不能喝還喝那麼多,你中大獎了?」

  祁連看了她一眼,清澈的眼睛裡有幾道不大明顯的血絲,沒吭聲,過了好一會,他把瓶蓋擰緊,抬手一指前面的路口,對江曉媛說:「我就是在那撞上許靖陽的。」

  江曉媛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

  祁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你知道如果不是撞了他,我本打算幹什麼去嗎?」

  江曉媛蹲在地上,看著他逆光而立,隱忍了幾次三番,好像理智告訴他少說兩句,酒精卻推著話往外趕,在他咽喉腫殊死搏鬥。

  她看得心驚膽顫。

  十秒之後,酒精贏了,祁連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還蠻溫柔的,話卻有點驚悚。

  「我本打算去殺一個人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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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我天,」江曉媛感慨,「你這是喝成什麼德行了?」

  祁連衝她笑了一下,前後晃了兩下,整個人「光當」一下趴在了車頂上。剛開始——他能知道自發打電話叫代駕的時候,臉上還有一點紅,現在大概是吹足了冷風,腦漿已經凝固了。

  祁連臉上只剩下慘白一片,眼睛半睜半閉,好像在夢遊。

  喝完酒以後開始上頭和神志不清中間會有一小段時間的緩衝,江曉媛估計他現在緩衝期已經過去了,開始正式進入神志不清的階段。

  「你可別趴下!」江曉媛心驚膽顫地一躍而起,提心吊膽地抓住他的胳膊肘,「去車裡好不好,麻煩你堅持一會,你要是真趴下我扛不動!」

  祁連緩緩地把自己的胳膊肘從她手裡抽出來,一抬手,滾燙的手心落在了江曉媛的頭頂上。

  「額頭怎麼了?」他輕輕地問,聽起來居然有點正常。

  江曉媛:「樓梯上摔下來蹭的。」

  「要小心啊,」祁連輕聲說,「一輩子就這麼一具身體,真撞壞了哪裡,沒地方換件的。」

  江曉媛:「……」

  「好的大爺,您能不能先移駕上車?」江曉媛試圖把他塞進去,「放心吧,我比諾基亞還銅皮鐵骨,沒那麼不禁摔。」

  誰知這醉鬼撐在車頂上的手勁還挺大,只是一隻手輕輕鬆鬆地搭著,江曉媛推出了一身汗,居然移動不了他。

  江曉媛無可奈何地往後退了一步,一手叉腰吐出口氣,誠懇地問:「你知道自己酒品差嗎?」

  祁連認認真真地反駁:「不差,我從來不鬧事。」

  江曉媛:「……」

  祁連:「我剛說到哪了?哦,對了,那天我打算去殺一個人。」

  江曉媛聽完壓根沒當真,大大地嘆了口氣:「還記得這出呢?我可真服了你了。」

  「我那天……腿上被人砍了一刀,」祁連好像沒聽見她說話,整個人趴在車頂上,眯著眼睛,靜靜地望著遠方的路口,「非常悲憤,一腳油門踩下去的時候,我就想,我遲早要讓他們把這一刀還給我的。」

  他話音裡聽不出多少醉意,只是慢吞吞的,聽起來比平時輕一點。

  江曉媛:「誰啊?」

  「不記得了,」祁連低聲說,「也不記得有什麼仇怨了,好像是因為別人……某個朋友的一個什麼事,然後就是誰不給誰面子之類那些扯不清的雞毛蒜皮。」

  他微微停頓了一下,帶著一點鼻音說:「老陳跟你說是我帶人把他撈出來的,其實我那時候根本不記得他是誰,我家裡常年沒人,每天都迫不及待地想在別人面前刷存在感,總不放過表現自己的機會。」

  「我家裡也常年沒人。」江曉媛聳聳肩,站起來蹦到了馬路牙子上,藉著這一點高度,她雙手用力按住祁連的肩膀,按了一手硌人的筋骨皮,「大哥,上車行嗎?」

  祁連聽話地徑直繞過車子,到了副駕駛那一端,老老實實地開門要進,看起來步履穩健,一點也不像在發酒瘋的……結果他一步沒邁上車門,整個人一絆,從副駕駛那邊飛進了車裡。

  江曉媛:「……」

  蒼天。

  她只好連滾帶爬地從另一邊鑽進去,手腳並用地把祁連扶起來。

  祁連:「君子……有終身之憂。梁啟超說,人生最苦莫過於未了之責……謝謝你。」

  江曉媛:「不客氣——唉,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愁死我了。」

  祁連掙紮著在副駕駛上坐定,任憑江曉媛用安全帶把他捆得結結實實,他看著正前方的路口,臨近寒衣節,民間講究給先人燒新衣,荒野路邊沒人管,一團紙屑間似乎還裹著零星的火苗,在空中若隱若現。

  然而世界上是沒有鬼的,先人既然已經死了,那就是沒了,就是從億萬平行的時空中煙消雲散了,只剩下一個影子在活人的腦子裡,等著幾年或是幾十年,慢慢地被時光輕輕擦去。

  「我爸那時候在外邊一直有人,」祁連低聲說,「還生了個私生子,年紀居然和我差不多,長大以後成了個混混流氓,我上高中第一天放學,就是他帶人在學校門口堵住了我,打了我一巴掌。」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言語清晰,思路明確,竟好像是清醒的。

  江曉媛:「那你怎麼不報警啊?」

  「是啊,我怎麼不報警呢?」祁連笑了一下,「你不明白的,小時候覺得報警有點像……像那個什麼,跟老師打小報告的,即便能治了他,自己已經輸了他一頭。」

  江曉媛一邊重新打火,一邊瞭然地說:「懂,中二病嘛。」

  除了以暴治暴,其他好像都是懦夫行徑——被流氓欺負了,一定要親自變成流氓,再用流氓的方式解決問題,被狗咬了,一定要趴在地上,露出利齒咬回去,以示靈長類動物也不是好惹的。

  理智上大家都知道挺逗的,不過一些人在那個特別的年齡裡,就是這麼想的。

  還有另外一些人,他們終身都是這麼想的。

  江曉媛搖搖頭,沒有評價,因為她當年比祁連也沒有強到哪裡去,她用導航重新定位了祁連的家,準備開出去掉頭。

  祁連亂七八糟地說著說著睡著了,江曉媛一路兜圈子繞彎地跟著坑爹碎嘴的導航走錯了無數的路,終於摸到了祁連自己住的那間單身公寓。

  勉強把醉鬼叫醒,江曉媛扶著他一路上了樓。

  江曉媛把他放在沙發上,揉了揉痠痛的脖子,打招呼說:「那我走了啊。」

  祁連可憐兮兮地窩在沙發上的一角,有氣無力地衝她揮揮手。

  江曉媛走到了門口回頭看了一眼,正對上他半睜半閉的眼睛裡那一點微光,於是又改變主意,轉了回來。

  「怪可憐的。」她想著,先從冰箱裡翻出了一盒牛奶,看了看居然沒過期,於是找到微波爐熱了,端進去給了祁連。

  祁連睡了一路,大概是清醒了一點,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沒走啊?」

  江曉媛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照顧人,照顧得真心誠意、笨手笨腳。

  「沒有,你喝吧,」江曉媛說,「喝完了吐一次,我幫你煮一碗掛面再走。」

  祁連努力地想了想:「我這裡沒掛面。」

  江曉媛看起來十分遊刃有餘地擺擺手:「沒事,方便麵不是一樣煮麼。」

  等祁連吐完一場,用冷水洗了臉,就聽見廚房裡「呲啦」一聲,跟要炸了一樣,他一激靈,清醒過來,趕過去一看,只見鍋裡油水混合,在大火下吵了個天翻地覆,而「天才大廚」江曉媛正一手拿著鍋蓋,盾牌一樣地擋在身前,一手拿著一個雞蛋,躍躍欲試地在鍋邊上比划來比划去。

  抬眼看見他過來,江曉媛在一片爆發的油煙裡喊:「雞蛋從哪頭磕不容易把蛋殼掉進鍋裡?」

  祁連:「……」

  他忙打開抽油煙機,又粗暴地往鍋裡澆了一瓢涼水,簡單地平息了鍋裡沸反盈天的雙邊爭端,然後奪過江曉媛手裡的雞蛋,奄奄一息地說:「行行好,出去吧——你吃飯了嗎?」

  江曉媛十分不好意思:「嘿嘿、。」

  祁連利索地在鍋裡的水沒開之前切好了一堆蔬菜,然後一磕一掰,往鍋裡打了兩個雞蛋,熟練地煮起面來,有種漫不經心的賢惠。

  江曉媛站在旁邊,看著他的動作,忽然開口問:「後來呢?」

  祁連:「什麼?」

  江曉媛:「你翹著一條傷腿,要去殺人——後來呢?」

  祁連沉默了一會,用筷子不慌不忙地在鍋裡攪了攪:「那天我因為路上出事,沒去成,結果別人去了,一個朋友,小男孩,娃娃臉,當年老跟前跟後地叫我哥,他捅了人,後來被判進去了,幸虧那人沒死,他這輩子還有出來的一天。另一個朋友聽說了這件事,出門喝了個酩酊大醉……他家庭環境不太好,他爸家庭暴力,喝多了打人,扇聾過他媽一隻耳朵,說來諷刺,他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居然也開始喝酒,那天喝多了跟他爸嗆上了,拔出一把小刀抹了他爸的脖子,然後等酒醒了,他自己從樓頂跳下來摔死了——」

  江曉媛睜大了眼睛。

  祁連:「把鹽給我。」

  廚房燈光不是特別亮,還沒回過神來的江曉媛匆匆摸到一盒白色晶體,也看不清是鹽是糖,她偷偷地倒出幾粒嘗了嘗,沒分辨出咸甜,就被祁連從手裡抽走了。

  「當年陪著我去撈老陳的三個朋友,上面兩個人,這輩子就這麼不了了之,還有一個全須全羽的,後來被家裡強行送出國了,前不久剛回來,」祁連挑出一根面條,嘗了嘗,感覺熟了,於是關了火,「拿碗,碗在你旁邊那櫃子裡——進去的那個也剛剛刑滿釋放,所以今天老陳請客,我們幾個吃頓飯,不小心多喝了幾杯。」

  祁連的頭髮方才洗臉的時候打濕了,垂在面前,他的眼神看起來顯得有一點濕潤:「出國的念了個不三不四的文憑,一直在沒什麼目標地瞎混,現在聽家裡的話應聘了一個小國企,可能打算就這樣了,方舟……方舟剛陪著老婆去產檢,準備當爹了。我麼?我這些年一直居無定所,給那位隱形的救世主打工。」

  生活像一面隨時能裂縫的地,一個踩不穩就從一邊裂到了另一邊,多年以後回頭一看,裂縫越來越大,曾經在一起的人終於給分隔在了可望不可即的世界。

  祁連再次不可避免地想起許靖陽。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個人是改變了他一生軌跡的人。

  「你對這個世界的過激反應,並不說明你強、你烈性。」這是輪椅上的那個人在某個夏日午後對他說過的話,祁連至今都能一字一句地回憶起來——

  「世界抽你一巴掌,你跳起來破口大罵,世界每天抽你一巴掌,你就被它塑造成了一個破口大罵的人。你記得你要幹什麼嗎?你記得你是誰嗎?你可真是個不知所謂的小可憐。」

  兩個人也沒找地方坐,在廚房裡一人端著一碗湯麵,就地解決。

  見祁連忽然陷入了某種回憶中,江曉媛忍不住問:「你為什麼說許靖陽是救世主?」

  「因為他告訴我一個真相,」祁連說,「當你發現那條裂縫的存在的時候,一定要跳,哪怕摔死也要跳,不然就來不及了。」

  江曉媛心想這說的是什麼鬼話?

  她聽得一臉莫名其妙,懷疑祁連的酒還沒醒。

  祁連看了她一眼,見她一縷頭髮從馬尾裡掉了出來,纏綿繾綣地垂在臉頰一邊,他忽然很想給她塞到耳後,酒精作用下他抬起了一隻手,抬了一半才回過味來,就那麼舉著手,不尷不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江曉媛:「……」

  祁連:「……」

  祁連腦子裡足足空白了兩秒鐘,才勉強回過神來,乾咳了一聲,訕訕地越過江曉媛的耳邊,從架子上抽出了一瓶米醋,欲蓋彌彰地問:「你要麼?」

  江曉媛:「……你祖籍是山西人?」

  新入籍的山西祁連強撐面子,高深莫測地加了一碗蓋醋,酸爽地吃了一大口面,青筋都出來了。

  「權當是醒酒吧。」他想。

  江曉媛的假期短得像根火柴,還沒看見光,就燒完了。

  第二天,她自覺五點十分起床,開始折騰她的涅槃造型營銷號,完事後隨便吃了點東西,早晨八點半,蔣老師踩著點來了。

  蔣博的形象比剛從樓梯上滾下來的江曉媛強不到哪去,左臉寫著「睡眠不足」,右臉寫著「老子不爽」,進屋後一言不發,把一個文件袋丟在桌子上。

  蔣太后說:「預選賽的報名材料,你去準備吧,三天之後給我看一眼你的成品,等我看過了再往上報——還有一會替我接待個客戶,我要去找個地方橫一會。」

  江曉媛:「老闆,你印堂發黑,賣腎去啦?」

  「滾,」蔣博給了她一張鐵青的後腦勺,「地區預選賽的『層層選拔』是什麼意思懂嗎?意思就是讓大家各展門路,各拉關係!你當報幾個作品上去就完事啦?預選賽組委會能看得完那麼多材料嗎?陪一幫傻逼喝了兩天的酒,真不想忍了。」

  江曉媛:「……」

  蔣博:「看什麼看?技術誰沒有,好多小女孩每天花在自己臉上的時間不比你幹活的時間短,高手到處都是,你不打好招呼,材料交上去根本沒人看,想辦事就得靠鑽營。」

  蔣博說完,不耐煩地揮揮手,拐到休息室補覺去了。

  江曉媛默然無語地低頭看著預選賽要求——「準備一份簡短的自我介紹,以『春日新娘』為主題,打造一套造型方案,提供實際操作視頻,自帶模特,時長不超過四十五分鐘。」

  別的姑且不論,一套完整的新娘造型從準備到出方案,不知要花多少心思,還不算拍視頻的時間和準備新娘裝、聯繫模特的成本。

  這樣交上去的一份嘔心瀝血的材料,居然是不打招呼就沒有人看的嗎?

  江曉媛的征程還沒抬腳,原本躊躇滿志地要參賽的心「刷」一下,先灰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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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13:14 |只看該作者
第 54 章

  江曉媛第一次看見「春日新娘」四個字的時候,其實還是有一點靈感的。

  「春日」是清新,「新娘」是甜美,題目裡含的這兩個要求一目瞭然。

  一般對於女造型師來說,「清新」和「甜美」都是強項,她們哪怕不幹專業,平時自己穿衣打扮也都有很多心得,這個題目可謂是手到擒來的,但等江曉媛心神俱疲地應付完蔣博的客戶,抱著一本記得亂七八糟的素描本在工作室的客廳發呆的時候,她那裝靈感的腦子忽然空蕩蕩的,像一間被洗劫過的房子,什麼都不剩了。

  「春日新娘」——怎麼做?又綠又白嗎?

  江曉媛眼前浮現了「打奶茶」的那個廣告,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時,蔣博終於遊魂一樣地從休息室裡溜躂了出來,他頂著起床氣走到沙發旁邊,伸腳在江曉媛小腿上踢了一下,吩咐說:「去給我叫外賣。」

  江曉媛:「……」

  等江曉媛打完外賣電話回來,發現太后娘娘正坐在沙發上,審閱她和客戶方才溝通後擬定的初步方案。

  江曉媛心裡「咯登」一下,想:「歇菜了。」

  她方才整個人不在狀態,一直心不在焉的,勉強勾勒出來的那個大體方案也就能把外行的客戶糊弄過去,萬萬糊弄不了蔣老師。

  蔣老師在工作上從來眼裡不揉沙子,平時私下怎麼以下犯上都無所謂,該幹的活要是有一點幹得不漂亮,就得等著被他收拾。

  果然,下一秒,蔣博把她那破舊的素描本往桌上一扔,高高挑起鋒利的眉眼,狠狠壓抑住下面澎湃的火氣,山雨欲來地問:「這是什麼玩意?」

  江曉媛無言以對。

  蔣博:「錄音筆呢?給我。」

  和客戶溝通方案的時候,有時候為了造型師的後續思路不出差錯,在徵得了客戶同意後,他們是要用錄音筆錄下談話的。

  江曉媛知道自己這個客戶接待得確實不走心,不由得更心虛兩分,貼著牆根取來了錄音筆,戰戰兢兢地遞給蔣老師。

  蔣博白了她一眼,插上耳機,面沉似水地坐在沙發上,一邊翻江曉媛塗鴉似的方案一邊聽,彷彿隨時準備亮出爪子,撓她一臉花。

  江曉媛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中間躡手躡腳地走出去接了一次外賣,跟送外賣的說話也彷彿地下工作者接頭,嚇得那小姑娘誠惶誠恐地接了錢就跑了。

  她小太監一樣把外賣排成一排,放在蔣老師面前,不敢擅自跪安,垂頭喪氣地戳在一邊,等著挨一通訓斥。

  半個小時以後,蔣博把速寫本和錄音筆都放下,把素描本推給江曉媛,一言不發地吃起自己的東西。

  江曉媛心驚膽顫地接過來,把蔣老師增補的方案從頭到尾閱覽了一遍,她得承認,其實真認真,很多東西她是想得到的,只是當時走神沒往上寫。

  蔣博不知道是餓了多久,三兩口解決了一頓飯,吃完一抹嘴,敲了敲桌子:「拿走吧,順便給我倒杯水。」

  江曉媛默默收拾了桌子,給他倒了杯水。

  蔣博:「今天這事我就先不追究你,你現在心裡都是預選賽吧?怎麼,覺得預選賽這個選拔法讓你失望了?」

  江曉媛自覺不是什麼憤世嫉俗的人,也是知道人情世故的,可她心裡忽然有點過不去這道檻。

  一個人,披星戴月的努力,連自己都能感動,在組委會面前就是毫無意義的嗎?別人只憑著關係和門路,就能輕易把那些嘔心瀝血拒之門外麼?

  因此她一時沒吭聲。

  蔣博:「你的失望一分錢也不值,趕緊收一收吧,沒人買賬——等有一天你的大名出現在大賽組委會高官席位上,再談你看得慣看不慣吧。現在?呵呵。」

  這天,蔣博居然沒有吼也沒有罵,只是一聲「呵呵」冷笑就放過了她,江曉媛卻更心塞了,感覺還不如挨一通咆哮來得舒服舒服。

  蔣太后微微一抬下巴:「下去吧,滾去幹活。」

  江曉媛收拾了她的素描本,貼著牆走了。

  接下來的三天,江曉媛開始做她的預選賽方案,做完要給蔣太后過目,他點頭了才能定稿。不料那蔣博活像到了更年期一樣,處處跟她為難。

  第一份方案——

  「你這個美甲叫『春日新娘』?誰的新娘?蜘蛛精要嫁黑山老妖吧!拿回去重做,美甲是搭配,搭不好不如不做。」

  江曉媛依言在第二份方案裡把美甲去掉了。

  蔣博又說了:「你讓新娘伸著光禿禿的一雙手去迎接春暖花開嗎?重做!」

  第三份方案——

  「不行,腦袋上太繁瑣了,你是要在她頭上放一副鳳冠霞帔嗎?還有顏色做得太重了,跟冥婚似的。」

  第四份——

  「寡淡無味,讓人看完以後毫無印象,你是不是覺得只要是『白』就唯美了?你白得過牆皮和衛生紙嗎?」

  第五份方案出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傍晚了,蔣博正要下班的時候江曉媛才趕完,她一路小跑地追到門口:「蔣老師……」

  蔣博一隻腳踏在門檻上,聞言漫不經心地回頭掃了一眼,這回連點評都省了,他簡略地評價:「什麼玩意!」

  江曉媛受了他幾天的折磨,離瘋不遠了,當下賭氣回嘴:「這玩意交上去搞不好都沒人看的,是你自己說的!」

  蔣博聽了原地站定,冷冷地看了看她:「沒人看你就能隨便做了嗎?」

  江曉媛:「……」

  她心裡其實不是那麼想的,連私活都做得嘔心瀝血,反覆修改,怎麼會不把比賽當回事呢?她只是改得心浮氣躁,一時激憤的氣話。

  江曉媛簡直恨不能這輩子再也不做新娘妝面,想一想都煩,再多的愛也被反覆地磨磨沒了。

  蔣博:「你做一件事,成與不成還能以觀後效,但是作品不行,一旦拿出來給人看,你的水平高低在別人眼裡就這麼定性了,你要是覺得個人形象無所謂,做成這幅樣子也隨你。我讓你三天之內拿出一個方案來,現在已經延期了,明天再不行,你也不用出去給我丟人了!」

  說完,他連一聲提示也沒有,關上門轉身走了。

  江曉媛:「……」

  偌大的一個複式工作室,又剩下她一個人。

  她工作在這裡,生活也在這裡,久而久之就有種錯覺,好像她的生命都被侷限在這小小的空間裡。

  江曉媛抱著她的方案往後挪動了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審美這種事是很難說的,青菜蘿蔔各有所愛,你覺得美,別人不一定這麼認為,不像練體育的,有一套固定的成績測量方式,更高更快就是更好。

  新娘妝面江曉媛做過了無數套,對著方案看得久了,她幾乎覺得自己已經不認識「新娘」倆字了,到底應該往哪個方向改,她完全沒有頭緒。

  江曉媛伸出手指插/進頭髮裡,狠狠地攥了一把髮根。

  突然之間,江曉媛想:「可能我就是沒什麼天賦呢?」

  造型師和藝術是相通的,甚至造型本身也是一種藝術,而藝術與其他事不同,其他事或許靠能感動上蒼的努力也能感動上蒼,取得成就,但藝術不行,差那麼一點靈感,就是差了天與地那麼遠,用老話說「祖師爺不賞飯吃」,那麼將來就是「大師」和「匠人」之間的區別。

  一個人一生嘔心瀝血,如果只能成為一個高明的匠人,那還有什麼意思?

  蔣太后什麼都沒說,其實他說了也沒用,差那麼一點的東西,水平不到,沒那麼好領悟,江曉媛永遠也不知道通過蔣博的視線看見的那點差距到底是什麼,她和蔣博中間好像有條天塹一樣。

  這讓她無比沮喪,大腦如同一輛怎麼也打不著火的車,幾乎沒辦法安靜下來思考什麼。

  剛開始進入某個領域的時候,是沒法知道自己有沒有天賦的,只要努力就好。

  可是水平達到了一定程度就到了瓶頸期,江曉媛隱約感覺到,拼天賦的那個殘酷的時刻到了。她終於完成了漫長的征程,打開了上天給她的禮盒,要是發現裡面什麼都沒有,該有多麼諷刺?

  江曉媛煩躁地在屋裡轉了幾個圈,抓起外套跑出去了。

  她沿街漫無目的地走,心裡沒著沒落地吊在半空,想:「不然我就專心做婚慶美妝算了,以後光明正大地做,不用偷時間接私活了,專門做的話,一個月平均收入六七千是有的,趕上每年五十月份的婚慶旺季,上萬也不是沒有可能,普通化妝師收入高的也就這樣了,還不知足嗎?」

  反正她和奶奶在這個城市裡生活是綽綽有餘的。

  這麼一想,她面前陡然一馬平川起來,肉眼可見的坎坷與焦慮一瞬間全離她遠去了,她一眼能望到生命的底部。

  江曉媛一抬頭,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她工作過的美發店。

  此時晚間焦點訪談已經快播完了,美發店裡人依然不見少,江曉媛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門口前台順口招呼:「歡迎光臨……哎呀!是曉媛老師!」

  還是當年美發店裡那種實習生也叫「老師」的特別恥的稱呼,江曉媛已經聽不習慣了,忍不住有點尷尬地乾咳了一聲:「呃……我來……」

  一個人影躥了出來,一把抓住江曉媛的胳膊:「你怎麼回來了!」

  江曉媛低頭看著莉莉那張又圓了一圈的臉,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剪個頭髮,好長時間沒打理了,想修個髮梢。」

  莉莉「哈哈」一笑:「修髮梢你自己不會修啊,來都來了,要不乾脆做個頭皮護理吧?」

  基礎的頭皮護理是六百四十九一位,江曉媛正在創業和攢錢階段,這種消費實在不符合她的自我定位,剛要推辭,莉莉說:「四十九……收你五十塊錢吧,連護理再修理都給你做了!」

  江曉媛:「……咱們店快倒閉了吧?」

  莉莉:「內部員工價,不扯那些虛的。」

  江曉媛一聽,有便宜不佔王八蛋,頓時屁顛屁顛地跟著進去了。

  她前二十來年都是以vip客戶的身份進出美發店,只工作了大半年,如今時隔一年,回歸顧客身份,反而有些不習慣了……價格也有些不習慣。

  陳老闆不在,自從老婆懷孕,他就開始無心工作了,一天到晚圍著老婆轉。

  店裡的員工們紛紛出來和江曉媛打招呼,連小k都衝她揮了揮手,海倫也破天荒地對她笑了一下,說了一句「以後多來」。

  當年掐得烏眼雞一樣,突然之間,彷彿自然而然地泯恩仇了。

  江曉媛把一頭長髮交給莉莉,躺在洗頭台上,聽見莉莉問:「水溫怎麼樣?這手勁行嗎?」

  她頓時想起陳老闆教她用熱愛祖國的熱情熱愛顧客來的那一段,突然笑得不行。

  莉莉:「……夠了,你配合一點。」

  給熟人洗頭髮當然盡心盡力,莉莉的按摩手法彷彿是比當年純熟了不少,江曉媛就問:「你打算什麼時候升高級技師?」

  莉莉頓了一下:「高級技師得自費培訓,再說吧。」

  江曉媛:「培訓一下不是挺好的?成本一兩年就賺回來了,學到了技術永遠是自己的。」

  「幹一天是一天吧,誰知道我還能幹幾年?」莉莉說,「家裡年前催我回去相親找對象呢,我好不容易才攢了這點錢,培訓用光了,回來漲不了兩天半的工資,我又辭職回老家了……何必呢?」

  江曉媛默然無語。

  「我沒有你那麼大本事,將來不可能在城裡紮根,總要回去的,早點回去還能趁年輕找個好對象。真羨慕你,」莉莉停頓了一下,繼而又說,「太羨慕你了。」

  江曉媛想起前一陣子還跟蔣博說過的「自由論」,如今又是這個狀態,頓時有點臉疼,訕笑了一句:「都是瞎混。」

  莉莉搖搖頭,信誓旦旦地說:「你以後肯定會賺大錢的。」

  江曉媛啼笑皆非,她想起曾經莉莉對高級化妝師收入水平的嚮往,大概知道她嘴裡的「賺大錢」是什麼概念,按照莉莉的標準,江曉媛雖然眼下被工作室拖著未能達到這個收入標準,可真想要,也不是無能為力。

  她忽然之間恍然,原來她在別人眼裡,已經走了這麼遠了。

  做一次頭皮護理,整個人凝滯的狀態和收緊的太陽穴都好像得到了舒緩,鬆快了很多。

  江曉媛沿街緩緩地走回去,一抬頭,正好看見祁連給她買過衣服的店。她溜躂進去一看,被整個店裡燦爛的少女風格晃得眼暈,翻了翻價碼牌,居然還不便宜,她投給莫名其妙的店員一個鄙視的眼神,背著手走了。

  夜風已經有些涼了,江曉媛想,去年這個時候,她在幹什麼呢?

  她浮躁的心突然沉了下來,因為以年為單位,回頭去看自己走過的路,她發現那裡遠得她自己都不敢想像。

  一回頭,好像身後跟著一個碩大的奇蹟,亦步亦趨地如影隨形。

  一個人走過了這樣的路,有沒有天分很重要嗎?

  「春日新娘」必須要是清新的,一定沒有那麼多花哨的小心機,帶著幾分天真的衝動。

  又絕不能寡淡,因為心裡充盈著跳躍的感情……是什麼樣的感情呢?

  江曉媛腳步慢了下來,漫無目的地在她生平所見所聞中翻找類似的基調,隨即,她鼻尖好像忽然縈繞起一股若有若無的米醋味。

  像是一碗煮得口味十分一般的面。

  江曉媛出神地回憶了片刻,忽然想:「一提起『春天』就是草木青青,我為什麼不能試試暖色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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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13:27 |只看該作者
第 55 章

  江曉媛突然跑到馬路對面,上躥下跳地打了一輛車:「師傅,去『伯爵』,快點,我有急事!」

  司機師傅聽了,一腳踩進了油門裡,車子「嗡」一聲躥了出去,江曉媛快被蠢蠢欲動的腦補撐炸了,連這一點路都不能等,她翻遍了全身,從褲兜裡翻出半包餐巾紙,又跟司機師傅借了一根筆,心無旁騖地在上面寫寫畫畫起來。

  要溫暖而燦爛,不能有一點含蓄的燦爛,要毫無陰霾、躍躍欲試。

  但燦爛與熾熱是不同的,燦爛是一定要帶著一點天真,不能繁瑣,要簡潔而凜冽。

  江曉媛飛快地在皺巴巴的餐巾紙上留下了「凜冽」兩個字,中型水的墨汁飛快地在白紙上雲開,她順手在暈墨的地方補了兩筆,勾勒了一朵花。

  對了,「春日」怎麼會只有甜美呢?

  要從漫長的冬天裡甦醒,必須要含著點燃世界的力量才行,要無所畏懼、橫衝直撞,但又不能沒有保留——因為盛極必衰,芳菲盡頭,就由春轉夏了。

  所謂「靈感」,其實就是水裡的氣泡。

  當人浮在水面上的時候,必須要等風浪來時,才能看見浪花上漂起來的白色氣泡,而它們稍縱即逝,可能來不及捕捉就碎了。

  只有一頭紮進水裡,才能在攪動的液體中觸碰到那些大大小小的泡泡。

  這種時候,身在其中的人彷彿隨便撈一把,就能湊出一副熠熠生輝的作品,然而是在此止步,還是無視這些爆發的靈感繼續往更深的地方潛下去,就成了一個更很艱難的選擇。

  有時候並不是人不想做出努力,而是要放棄充盈在腦子裡的無數念頭,是十分苛刻而殘忍的。

  江曉媛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反正蔣老師已經槍斃了她無數版的方案,她已經心疼得麻木了。

  從漂浮到深入,捨棄第一把抓住的靈感,繼續深入,把自己有生以來的閱歷穿成一線——

  每次從一個主題下潛到無從深入時,再一把抓住的最深的東西,就是最後的答案。

  當她耗淨肺裡最後一口空氣,就像再一次地征服了自己。

  至於征服了自己的東西能不能征服別人,那已經不再是她需要考慮的了。

  因為她哪怕榨乾血肉,也無法做出更好的東西了。

  江曉媛一整晚做了不知多少份方案,做完出去倒一杯咖啡,喝完回來就開始刪改,兩遍刪改之後最開始在出租車上做的初稿儼然已經面目全非,她等於重頭再來。

  等她覺得燈光有點不對勁的時候,才在無比的亢奮與缺氧中發現,天好像已經亮了。

  一夜過去了。

  江曉媛最後把自己的方案定稿整理了一遍後,忽然覺得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樣,她原地坐了幾秒鐘,遊魂一樣地上了樓。

  蔣博早晨慢騰騰地吃完早飯來到工作室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他一進屋就聞到了一股濃郁的咖啡味,好像辦公室的咖啡壺倒了沒人扶。

  江曉媛不在,工作室裡靜謐得沒有半個人影,桌子上只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紙張,電腦也沒關,還在那裡一閃一閃的。

  蔣博一愣,心說:「她不會真做了一宿吧?」

  他走過去,把桌上和地上的紙收攏成一團,默默地翻看了起來。

  在專業方面上,江曉媛總覺得「太后心,海底針」,她永遠不知道怎麼才能達到蔣博的要求,總在戰戰兢兢,每次挨訓都不知道自己差在哪。

  幸虧她把能倒的黴都倒過了,心志頗為堅定,不然每天這樣提心吊膽,也要該對蔣太后有心理障礙了。

  其實她不知道,在蔣博看來,江曉媛從不讓人失望,這一點簡直有些不可思議。

  只是他不希望她太得意,所以從未表露出來。

  這時,蔣博的電話響了,他往樓上看了一眼,轉身走進一樓的休息室,先回手帶好門,這才接起來:「喂?」

  電話那邊的朋友飛快地說:「蔣老師,這回我可能真的沒辦法了,預選賽這個事……你懂的,都是組委會說了算的,有人提前打了招呼,說你只要是報名參加,你的名字絕對不能出現在複選名單上,他們也很為難,你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比如用藝名,用個假名什麼的可不可以?」

  蔣博聽了這話,似乎並沒有太意外,只是嘆了口氣:「你知道什麼叫『實名制』報名嗎?」

  電話兩頭都沉默了下來。

  過了一會,蔣博說:「要真沒辦法,你就不用管我了,有個人叫『江曉媛』,是我們工作室的,到時候你替我留意一下,保證把她的作品呈遞上去就行了,都一樣的。」

  對方問:「誰?你徒弟嗎?」

  蔣博猶豫了一下,回答:「差不多吧。」

  朋友說:「這個我倒是可以試試,不過你媽知道你們工作室有這麼個人嗎?我跟你說,弄不好你們工作室可能就被拉進黑名單了……你說你也是,好端端的,幹嘛跟家裡對著幹?非要開個破工作室,現在鬧成這樣,你吃飽了撐的吧。」

  蔣博硬邦邦地說:「那不是我的家,她也不是我媽。」

  不知內情的朋友嘆了口氣:「我是不知道你們家有什麼矛盾,但你總歸是她養大的,這件事傳出去,你不佔理。」

  蔣博沉默。

  朋友又說:「要是實在不行,我勸你們去別的賽區試一試,反正基層預選都是一樣,不一定非要在這裡的——這次大賽全國總決賽的嘉賓名單你看過了嗎?前十年沒有這樣的陣容,真要是能在總決賽上露個臉,壓根不需要拿獎,以後直接風光無限,鬧矛盾是鬧矛盾,不能因為家事耽誤前程啊。」

  人家怎麼會知道他的難處呢,只會苦口婆心地勸他把「家事」料理好。

  蔣博無從解釋,只好敷衍應付了一句:「好,謝謝。」

  就在他想掛電話的時候,對方忽然說了一句:「你的才華我是知道的,荒廢了太可惜了。」

  一句話說得蔣博喉嚨好像哽住了,艱難地和朋友告別,掛斷了電話。

  週遭風雨如晦時,突然有人說一句「你的才華我是知道的」,縱然知道人家是帶著幾分恭維的客氣話,聽起來也窩心得不行。

  好像只要有這麼一句話,千般寂寞萬般孤獨,就全都迎刃而解了。

  蔣博獨自走到休息室的大落地窗面前,美麗的深秋上午,樓下車水馬龍,陽光大好,透過乾淨的玻璃與輕薄的白紗窗簾打進屋裡。

  他當初選擇工作室的條件就是「高層」,因為站在高處的時候他有種登高遠眺、坐看天下的錯覺,很多成功人士都有這種偏好。

  可是現在,二十一層的高度已經無法帶給他任何刺激了。

  蔣老師每天早晨九點多才來工作室,有時候稍微晃一圈,沒到中午就走了,要麼乾脆一整天不見蹤影,他好像除了吩咐別人幹活,就是挑剔別人幹的活,這老闆做得終年無所事事,與江曉媛那恨不能一人分八瓣的忙碌對比鮮明。

  其實蔣博承受的壓力遠比看起來的大。

  他面色平靜,揣著一肚子焦頭爛額——范筱筱說到做到,鐵了心地要讓他後悔,幾乎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幾個大客戶都跟他切斷了聯繫,連長期合作的一些小藝術團、影視公司都不再與他續約。

  前一陣子他通過一個私交不錯的客戶得知,有人散佈謠言說他有乙肝,還有說他灰指甲——蔣老師偶爾會在自己手上試美甲效果,手上有時會有幾個指甲上涂東西——謠言說他涂指甲油就是為了遮蓋壞了的指甲。

  蔣博聽說以後第一時間把指甲洗乾淨了,可他能亮出兩隻手,總不可能把肝也剖出來給人鑑定。

  造型師打理妝容髮型,都是需要皮膚接觸的,很多化妝師又會自帶彩妝用品,真有病,縱然根本不會通過接觸傳染,客人們還是會避開——蔣博在業內名氣,可他主要還是依靠長期合作的大客戶,翅膀還真沒有硬到那種地步。

  范筱筱是要毀了他。

  蔣博能怎麼辦?狀告別人誹謗嗎?謠言又沒有源頭,他沒有財力也沒有精力去追究。

  那麼拿著體檢報告向別人證明他沒病嗎?

  這年頭人民幣都能隨便造假,一紙體檢報告能說明什麼呢?醫院的章隨便拿根胡蘿蔔都能刻一個,拿出去也沒人會相信,反而要說他做賊心虛、欲蓋彌彰。

  這種情況下,或許唯一理智的選擇就是換個地方重新開始。

  但是「換地方」好比「離婚」,都屬於說的時候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真正做起來,各種阻力和麻煩就都來了。

  首先,這麼長時間的慘淡經營,為了維繫客戶,蔣博把價格一降再降,工作室利潤已經十分微薄,他手上實在有點捉襟見肘。

  二來,蔣博以前在外地的資源基本來源於他的大客戶,小客戶的那點資源根本支撐不起一個工作室的運轉,在本地他尚且還有一些門路,到了外地,必然是兩眼一抹黑,恐怕沒有人從中作梗,他也沒能力讓涅槃工作室的報名表通過預選賽的人情關。

  何況……預算賽已經迫在眉睫,這個時候考慮換地方已經來不及了。

  蔣博摸出一根菸,夾在手指中間,好像夾著一根繃緊的弦,稍微鬆一鬆,就能溜到醉生夢死中。可是他盯著自己蒼白的手眉頭緊鎖片刻,最後還是悄無聲息地把煙放了回去,蔣博想,他自己怎麼樣都無所謂,可是既然已經把江曉媛拉到了賊船上,怎麼能把她坑在這裡?

  還是得想辦法。

  在二樓睡得昏天黑地的江曉媛恐怕不知道,她已經成了蔣老師的一條主心骨。

  蔣博其實根本就沒打算參加這個造型師大賽,連名也沒報,他知道范筱筱那裡正在不錯眼珠地盯著他,等著對他趕盡殺絕,只好暫避鋒芒,但是他不能讓江曉媛和涅槃工作室錯過這次機會。

  這些天,蔣博把所有他想得到的門路都走了一遍,現在看來恐怕都是不保險。

  他拿起了電話又放下,把手機在掌中翻來覆去地轉了幾圈,終於翻開了通訊錄,找到了一個沒有播過的號碼。

  祁連。

  江曉媛說給工作室拉投資人的話是開玩笑的,但祁連這個准投資人卻不是開玩笑的,他後來真的避開江曉媛,私下聯繫過蔣博,還給他留了一個以待後續聯繫的號碼。

  蔣博打聽過祁連是什麼來路,只知道祁家早年在本地發家,但現在家裡的生意基本已經挪到了外地,父母也沒和他一起住,常年在國外,不知道這個祁連是出於什麼原因留下的,也不知道江曉媛究竟是怎麼認識他的。

  蔣博摸不清深淺,一直沒有聯繫過,但如今已經是山窮水盡,不得已了。

  他撥通了祁連的電話,十分鐘以後,蔣博掛電話穿外套,匆匆要出門,臨走又轉回來,在江曉媛的方案定稿上做了幾個簡單修改,在旁邊留了個龍飛鳳舞的便條:「已閱,差強人意,可以湊合做。」

  江曉媛一覺睡到了下午,腦子裡還被大塊大塊的色塊糊著,連滾帶爬地下了樓,迎面被蔣老師的留言打擊得體無完膚。

  一宿沒闔眼,就得了個「差強人意」,想必還是擦著及格線的邊勉強通過的。

  不過她很快放平了心態——過了總比再被打回去一次強,從蔣老師這個事兒媽手上及格可不容易。

  江曉媛對工作室的困境和大賽的種種潛規則一無所知,專心致志地撲在自己小小的工作室裡,打了雞血似的聯絡客戶,精益求精地一邊工作一邊準備作品。

  預選賽很快開始了,每個報名的人被要求到現場參加一個幾分鐘的面試,神龍見首不見尾了好幾天的蔣老師好像終於想起了這茬,特意跑回來,對江曉媛的穿衣著裝品頭論足一番,挑了她一籮筐的毛病。

  江曉媛煩得不行:「你有完沒完?像我這種有身材有臉蛋的漂亮大姑娘,穿個麻袋片出去都能引領世上新潮流,懂嗎?」

  蔣博:「……」

  他再一次認識到了「臉大的真諦」,好好開了回眼。

  蔣博:「……快滾吧,求你了。」

  江曉媛詫異地問:「你不去嗎?」

  她既不想坐公交車也舍不得打車,本來打算得好好的,跟著蔣老師蹭車去,不料他居然沒有同行的意思。

  蔣博反問:「我幹什麼去?」

  江曉媛:「等等……你不會告訴我,你壓根沒報名吧?」

  「我當然沒報名,」蔣博一轉身,衣服下襬在空中畫了一道瀟灑的弧線,他仰面坐在工作室的轉椅上,怡然自得地翹起二郎腿,丟給江曉媛一個拽得二五八萬似的表情,「所謂『造型師大賽』,就是專門操練你們這些造型師——而不是造型師老闆的,懂嗎?下次別問這種蠢問題了,乖,寶貝,快去吧,膽敢被刷下去,你就自己在樓下找根皮筋吊死,不用回來了。」

  江曉媛:「……」

  「對了,」蔣博把筆尖在手裡轉了一圈,「等你回來,我要告訴你一個大消息,到時候你得坐穩了,千萬別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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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13:44 |只看該作者
第 56 章

  直到江曉媛坐進預選賽的備考大廳裡,依然是蒙圈狀態。

  聽蔣博的意思,難道他以後都不準備親自操刀了?

  難道他打算專注搞外聯、找客戶,全心全意地當老闆,只關心商業運作,不幹造型師了?

  一般人這樣做,江曉媛可以理解,可那是吹毛求疵的蔣老師啊!

  蔣老師為人寡淡孤僻,對家庭生活全無熱情,唯一的真愛就是造型師事業,區區一個「小老闆」,就能讓他放棄真愛嗎?

  何況當這個老闆一點意思也沒有,手裡小兵只有江曉媛一個,非但不服管教,還整天和他吵架。

  就在她陷在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裡無法自拔的時候,江曉媛的號碼被點到了。

  「35號,35號江曉媛,35號沒來嗎?」

  江曉媛連忙站起來:「來了,在!」

  叫號的工作人員挑剔地掃了她一眼,不滿地說:「預選賽還走神,你不是誠心想參加吧?還不進來!」

  沒進門先碰個釘子,真是出師不利,江曉媛預感這回的面試恐怕好不了,心裡不由自主地升起一點緊張。

  聽說地區預選賽要分三輪,這回的面試才只是第一輪,要刷掉四分之三的選手,接著是筆試,再刷掉剩下的一半,最後進入第三輪,選手才會被要求現場限時做一個造型,決出五個優勝者,呈至全國大賽。

  預選賽的面試地點是一間大階梯教室,講台上有電腦和投影儀,選手的VCR和參賽作品都在那裡播放,偌大的一個教室裡,只有四個評委,個個頂著一張萎靡不振的臉。

  江曉媛目光一掃,只見這四個評委,一個在玩手機,一個在發呆,一個無所事事地張開嘴,對著她打了個大哈欠,還有一個在專心致志地織毛衣!

  江曉媛:「……」

  她原本有些緊張的心情忽然就鬆懈了,感覺對著這麼四個人緊張有點掉價。

  按著程序,她先播了自己的VCR,才放了不到兩分鐘,幾個評委就交頭接耳地小聲聊起天來,四雙眼睛沒有一雙放在大屏幕上。

  接著應該有江曉媛講解她的造型方案環節。

  江曉媛正準備就她的方案構想展開一段精心準備的長篇大論,不料她剛站上去,還沒來得及開口,織毛衣的那位就打斷了她:「咱們時間有限,選手中間這些都不用說了,直接讓我們看最終效果吧。」

  江曉媛:「……」

  「看效果就看效果,震死你們,準備膜拜吧,凡人們!」她想著,一把將進度條拖到底,滿心凶狠地展示了她整個造型的最終效果。

  「這個就是最終效果——正面、背面、側面還有細節圖,請諸位老師點評。」江曉媛故作淡定地說。

  可是她期待中驚豔四座的情況並沒有發生。

  那「四座」中的其中兩座都只是不咸不淡地瞟了一眼,無動於衷地繼續織毛衣玩手機,另外兩座稍微專業了一點,反響平平地交頭接耳了片刻。

  其中一個對江曉媛說:「好了,你可以關上了,依照程序,現在有幾個問題需要你回答。」

  娘的,別說欣賞了,連句點評也沒有。

  江曉媛心裡幾乎被失落淹滿了。評委卻一點也不顧及她的想法,無動於衷地繼續推進著程序。

  評委:「談談你為什麼想當個造型師。」

  江曉媛勉強定了定神:「我從小就……」

  評委冷酷地打斷她:「選手注意時間,回答請儘可能簡短。」

  江曉媛:「……喜歡造型師行業。」

  評委:「沒了?」

  江曉媛點點頭,心想:「你不是讓我簡短的麼?」

  對著這個乏善可陳的答案,評委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例行公事地接著問:「請選手儘可能簡短地向我們介紹你最成功的作品。」

  江曉媛:「我到目前為止最成功的作品剛才展示給您看了。」

  說完,她覺得自己的語氣裡可能帶出一點怨氣來,不太好,於是又找補了一句:「未來還有更好的,希望還能有機會給各位老師展示。」

  織毛衣的終於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接過了話茬:「有自信就好,相信有那麼一天——談談你未來的職業規劃吧,想成為一個什麼樣的造型師?」

  江曉媛沉默了片刻,一瞬間有點不知該從何說起。

  她熱愛過油畫,熱愛過雕塑,熱愛過攝影,熱愛了半天也沒愛出什麼名堂來,反而在花錢敗家上造詣頗深。

  她很想說「我要為藝術而獻身」,可惜藝術不一定看得上她的身。

  她也很想說「我要讓我的名字銘刻在造型師的歷史上,要打造亞洲最好的造型工作室」,可是聽起來又有點像胡吹的陳詞濫調,想必來參加比賽的,十個有九個已經不知天高地厚地這麼吹過了。

  可能是她停頓的時間有點久,最開始問話的評委抬手看了一眼表,開口對門口的工作人員說:「叫下一個選手進來吧。」

  「我想把我看得見的美都留住。」江曉媛忽然說。

  評委看了她一眼,江曉媛絲毫不退縮地與她對視:「我想成為頂尖的造型師,但是也許差那麼一點能力、也許差那麼一點運氣,最後結果也由不得我,我想打造亞洲最好的工作室,但是市場不見得承認我的努力,我只能是每次都盡全力,每次都把我所有的最好的東西呈現出來,不見得特別能打動別人,但是至少能打動自己。」

  織毛衣的評委在穿針引線的百忙之中開口說了句人話:「你的作品不錯,我今天面試了幾十個人,就對你這個印象最深。」

  這是本次失敗的面試全過程中,江曉媛聽到的唯一一句有點熨帖的話,可惜她還沒來得及感動,那位忙著數針腳,已經輕描淡寫地將她的材料扔到一邊,不理會她了。

  門口的工作人員說:「好,你可以走了,叫下一位。」

  江曉媛把感謝老師的話嚥了回去,默默收拾了自己的U盤走出去。

  從她站的地方到門口,大約有七八步的距離,她每走一步,就告誡自己一次「別太把自己當回事」,這樣連續說了七八遍,她那顆意難平的心終於被活生生地壓制了下去。

  江曉媛一走出門,就有後續的選手跑過來問:「怎麼樣怎麼樣?」

  而她一愣之後,也無師自通地露出了一個玩世不恭的微笑,回答說:「還能怎麼樣,就那樣唄,面試水得滴湯,只是隨便走個過場,還是趕緊找人內定個通過名額吧。」

  有謠言說,「認真的男人/女人最迷人」,如果是真的,為什麼還是有那麼多人每天吊兒郎當、一副遊戲人間的樣子呢?

  如果不是自黑有癮,那大概就是因為在面對一些事的時候,認真的人太容易尷尬了。

  為了不尷尬,大家只好默契地裝成滿不在乎的樣子,希望裝著裝著就能刀槍不入了。

  就在江曉媛離開面試大廳,順著樓道往外走去的時候,她的腳步突然停了一下——她在靠近報導處的地方看見了一個熟人。

  范女士正和一個帶著預選賽組委會袖章的人站在門口,熟稔地談笑風生。

  江曉媛本就懸空的心忽悠一下踩空了,重重地落到肚子裡,砸得她五臟六腑都跟著翻滾起來。

  范女士彷彿感覺到有人在注視她,一偏頭就看見了走廊那一頭的江曉媛,她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主動打了招呼:「喲,小姑娘,原來是你代表你們工作室來參加比賽啊?」

  江曉媛還沒有修煉出天高海深的城府,一時間不知道該以什麼表情面對。

  范女士就對旁邊組委會的人說:「看看,現在的小姑娘,真是了不起,這麼年輕就代表工作室參加比賽了,她家老闆真是放心——怎麼樣,江小姐,你有信心嗎?」

  江曉媛很想遊刃有餘地笑一下,但她笑不出。

  范女士春風滿面地說:「預選賽報名的人真多,競爭是很激烈的,不過沒關係的,重在參與嘛,參加一次也能學到不少東西,是不是?」

  江曉媛當然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耳畔一時嗡嗡作響,她再也無法待下去了,逃也似的離開了承辦預選賽的學校大樓,一口氣跑出了幾百米遠,感覺范女士那毒蛇一樣的視線依然黏糊糊地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江曉媛一把將她精心準備的紙質材料都塞進了路邊的垃圾箱,又在U盤也跟著掉下去的一瞬間回過神來,慌忙試圖伸手挽救。

  可惜她天生沒有體育細胞,不負眾望地撈了個空。

  她在深秋的寒風凜冽中,欲哭無淚地同垃圾箱面面相覷了片刻,終於還是咬咬牙,脫下外套,挽起袖子,把垃圾箱放倒,探頭往裡看了一眼。

  謝天謝地,幸好垃圾剛剛被收過,袋子裡還算乾淨。

  江曉媛從路邊尋摸了兩根長長的樹枝,像用火筷子一樣笨拙地伸進去,失敗了十來次後,把U盤成功夾了出來。

  她隔著一張餐巾紙,把U盤包好塞進兜裡,心裡恍然大悟了蔣博為什麼沒有參加比賽。

  他大概早就預料到了結果,知道范筱筱肯定打好了招呼,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嶄露頭角的。只是他大概沒想到,范筱筱為了把他們趕盡殺絕,居然親自蒞臨初試現場,就為了不讓她當漏網之魚。

  江曉媛想起工作室一降再降的價目表,後知後覺地發現,蔣老師原來不顯山不露水地承擔了那麼大的壓力。

  一瞬間,沮喪與愧疚交織成了一道巨大的洪流,沖得她坐立難安,恨不能找個地方大哭一場。

  這時,一輛眼熟的車忽然貼著路邊停下,車窗落下,祁連探出頭來:「我來這邊辦點事,正好聽人說今天你們比賽面試,怎麼樣?」

  江曉媛:「……」

  這種分外倒霉的時候,她最不想見到的人中無疑就有祁連。

  江曉媛簡直不敢想像她在祁連心裡是個什麼形象——是不是一個從出生開始就沒順心過的倒霉蛋?

  但是能怎麼辦?總不能裝沒聽見轉身就走吧?

  江曉媛默默地深吸一口氣,用一個轉身時間,拚命把心情收拾乾淨了。

  「是你啊,看來今天我又能蹭車了?」她故意大大咧咧地說,「比賽就是鬧著玩的,那麼多大牛,我算哪根蔥?」

  祁連打量著她的表情,不由得皺了皺眉:「上來。」

  江曉媛突然之間長了某種本領,她能根據場景屏蔽自己的情緒——做「春日新娘」那套方案的時候,她心裡一直惦記著祁連那碗酸溜溜的面,以及那天溫暖而蹩腳的廚房裡一點暗流湧動的曖昧。

  她本以為再見祁連會有些尷尬,可是此時,那些尷尬、曖昧已經連同失落和憤懣一起,全被她團成一團努力忽略了。

  她整個人麻木得百毒不侵。

  上了車,祁連問:「怎麼,是面試有什麼問題嗎?」

  江曉媛簡短地否認:「沒有。」

  祁連剛要說話,江曉媛餘光瞥見,不著痕跡地截口打斷他:「前面書報亭給我停一下,我要買本雜誌。」

  她買了一本時尚雜誌,好像抱住了一本絕世擋箭牌,坐在副駕駛上就漫不經心地翻了起來,不時隨口貶損一下各大品牌的設計師,弄得祁連一句話也插不上。

  他眉頭越皺越緊,終於在江曉媛點評某品牌新出的手包充滿了小學生裁紙課的童趣時,不客氣地直接插話說:「別東拉西扯,跟我說說面試的事。」

  「沒什麼好說的,」江曉媛面不改色,「就是看了看作品,問一些常規問題,走過場一樣。說實話,這種規格的比賽,蔣老師出馬還差不多,我麼?我連高化資格都還沒考下來,真得了什麼名次,豈不是不合理?」

  祁連沉默了一會:「等會能給我看看你的作品嗎?」

  江曉媛斜了一眼——祁連像大多數普通男人一樣,除了黑白灰就是卡其色,一年到頭換不換衣服壓根沒人看得出來。

  「你能看懂什麼?」江曉媛問,「『hello kitty'和蝴蝶結嗎?」

  祁連無言以對,對他們這個圈子裡的事,他確實一竅不通。

  過了一會,他說:「你情緒不太對,好像不高興,到底是因為什麼?」

  江曉媛:「我都忙成狗了,有什麼特別值得高興的?哎我到了,今天謝謝了。」

  說完,車還沒停穩當,江曉媛就冷漠地下了車,把祁連所有的關心都隔絕在了身後。她一點也不想和祁連分享她的糟心事,就好像一點也不想素顏出門面對心上人一樣。

  江曉媛回了工作室,蔣博依然不在,也不知道早晨聲稱要宣佈的消息是什麼。

  她就把桌上的客戶資料和工作都丟在一邊,自作主張地給自己放了半天假,把曾經被她丟在垃圾箱裡的U盤清理乾淨,登上了涅槃工作室的營銷號,將她那無人喝彩的參賽作品簡單編輯了一下,發了上去。

  這種時候,網絡居然比現實更有人情味,這些日子以來她陸續積攢的粉絲先後跳出來回覆了她。

  有一個粉絲問:「小涅槃得獎了嗎?」

  江曉媛回覆:「可能要被刷了。」

  這話一出,粉絲們在下面排了一排「他們瞎」「什麼狗屁預選賽」「組委會肯定有潛規則」等等,好生替她義憤填膺了一回,江曉媛鬱結的心情總算緩和了一些。

  傍晚時分,蔣博回來了。

  江曉媛以為他至少會問一句結果,但是蔣老師一個字都沒說,想必是從什麼渠道聽說范筱筱出現在了現場,心裡已經有數了。

  江曉媛:「早晨你要跟我說什麼事?」

  蔣太后:「你那指甲油顏色調得太寒磣了,趕緊洗了。」

  江曉媛對天翻了個白眼,打算和他理論一二,蔣博卻沒容她開口,繼續說:「這是第一件事,還有一件事——我找到了一個投資人,打算借投資人的力量,把工作室搬走,你覺得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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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江曉媛第一反應是:「投資人?哪來的冤大頭?無緣無故地為什麼要給我們投資?」

  蔣博:「你會說人話嗎?」

  江曉媛快抓狂了,因為蔣博這「工作室搬家「的決定做得比」明早吃雞蛋灌餅」還要草率幾分。

  她追問:「搬去哪?」

  「首都,我就不信誰的手能伸那麼長,」蔣博說,「反正你就不用管了,活幹好了,明年春天把證考下來,沒事多學點東西,以後別砸我的招牌。」

  江曉媛冷冷地說:「咱這半死不活的工作室也算開張了嗎?哪來的招牌?」

  「忍你很久了知道嗎?」蔣博指著江曉媛說,「小心以後我雇個專業團隊,開了你這種一天到晚塞老闆心的破員工——為什麼不能搬家?外面的世界海闊天空,以前是沒錢走不了,現在既然拉到投資了,還留在這種小地方幹什麼?」

  江曉媛:「那現有客戶資源呢?」

  「打廣告。」蔣博說,「網上、海報,請專業營銷人員,除了核心競爭力,這都不是問題——核心競爭力就是你的技術要過硬,不能掉鏈子,懂不懂?」

  說完,蔣太后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地準備離開,江曉媛連忙叫住他:「等等!」

  蔣太后回過頭來,邪魅狷狂地一挑眉,示意她有屁快放。

  江曉媛吞吞吐吐地說:「今天那個預選賽,我……」

  「我聽說了。」蔣博難得沒有為她的不痛快作色,他雙手插在兜裡,垂下眼的一瞬間看起來有點無措,沉默了一會,才低聲說,「我確實沒想到她會做到這種地步,在這個賽區恐怕沒辦法了,這次讓你白忙一場,對不起。」

  江曉媛說不出話來,蔣博幾次跟她道歉,全都和那位范女士有關。

  可是他又做錯了什麼呢?

  蔣博神色淡了一些,對她說:「雖然要走,這幾天的工作也不要偷懶,我過兩天可能去外地看看,如果有客人來,你不要掉鏈子。」

  江曉媛:「……你還沒說投資人是誰!」

  蔣博假裝聽不見,揮揮手走了,擺明了不想告訴她。

  江曉媛一個人在工作室裡轉了幾圈,腦子裡忽然浮現出一個想法——為什麼祁連今天剛好在預選賽會場附近?那個所謂的投資人不會就是他吧?

  這麼一琢磨,越想越有可能,不然還有誰這麼人傻錢多,投資一個一點前途都沒有的小破工作室呢?

  江曉媛立刻拿出手機,編輯了一條短信,想問問祁連。

  可她寫好了,卻又遲遲沒有發出去。

  江曉媛游移不定地想:「這樣會不會顯得我有點自作多情了?」

  如果真是祁連,那麼他究竟是人傻錢多,還是因為她呢?

  這種問題根本沒法用理智來分析,江曉媛的「理智」作用有限,只會歇斯底里地衝著她的耳朵叫喚「多照照鏡子,少自作多情」。

  而隨著時間推移,當她遇到什麼困難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越來越沒法對祁連開口了。

  江曉媛看著那條沒發出去的短信,心裡有點堵,在這個孤獨的時空中,她百般糾結的心情居然沒有一個人可以傾訴。

  不過話說回來,在原來那個時空,她也沒地方傾訴——她最好的朋友就是馮瑞雪,而馮瑞雪名義上是她的閨蜜,實際上扮演的角色卻類似小丫鬟、小跟班,兩個人的關係完全不對等,以江曉媛那該硬氣的地方軟弱、該軟弱的地方硬氣的性格,是不可能對馮瑞雪說什麼心裡話的。

  她在人際關係中看似強勢,實際軟弱得很,越是喜歡對方,就越是不想透露一點弱點,恨不能把自己包裝成一個睥睨天下的女王陛下。

  她永遠也不能仰著頭和別人說話,哪怕色厲內荏,也要站在台階上。

  她在這方面總是不自信。

  當天傍晚,蔣博急匆匆地應付完江曉媛離開工作室,其實並沒有走遠,他跑到不遠處的一家比較安靜的餐廳,去見那個給他們投資的冤大頭——祁連。

  蔣博看著餐桌上明顯是續過一水的茶壺,有點詫異地問:「等很久了?」

  「一直在這沒走,」祁連說,「請坐吧,我約你在這見面,主要是想問問,這回你們那個什麼比賽的事,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地方嗎?」

  蔣博卻沒有直面回答問題,他在祁連對面坐了下來,頓了頓,他繞著圈子問:「像我們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工作室,全國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個,大多數都做黃了,我這裡看起來還格外沒前途,你為什麼答應出這筆投資?還費心幫忙?」

  祁連:「因為江曉媛……」

  蔣博:「她自己都沒對你開過口。」

  他雖然對江曉媛說得篤定非常,好像馬上就要收拾行李搬家一樣,但自己心裡對祁連這個半路殺出來的投資人也充滿了疑慮。

  蔣博不肯放過他:「而且據我瞭解,她只是個高中都沒畢業就來城裡打工的普通農村姑娘——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我實在想像不出來,你這種層次的人能和她有什麼交集。」

  祁連:「……」

  他低下頭給自己倒了一杯寡淡的茶,沉默了一會笑了起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拿錢的這麼防備給錢的,你挺護著她的。」

  蔣博笑了笑:「我們目前是有點困難,沒有困難到那種地步。」

  「哪種?」祁連淡淡地反問了一句,隨後他正色下來,對蔣博說,「蔣老師,你太謹慎了,我跟她早就認識,比認識你還早,大言不慚地說一句,我瞭解她也比你更多一點——這個世界上,真正能打動她的東西少得可憐,至少我這裡是沒有的。就算我居心不良,也要看人家稀罕不稀罕。我投資給你們,因為我相信她將來能給我賺回來。」

  大家都愛錢,但錢是身外之物,其實不管賢愚好壞的人都不會把身外之物看得比自己還重,除非他們將這種身外之物等同於其他一些東西——比如生命、安全、尊嚴或是自我價值。

  這大概是江曉媛唯一一個異於常人的優勢了,她永遠不會把這些混淆在一起。

  蔣博與他對視片刻,似乎打算扒開他的眼縫,看看這番話裡有幾斤幾兩的真材實料。好半晌,他緊繃的肩膀與嘴角才微微放鬆了些,似乎是勉強接受了這些說辭。

  祁連:「所以你們那個預選賽是遇上什麼麻煩了?」

  蔣博輕輕地嘆了口氣,三言兩語地說了。

  預選賽一般都是以學校或者工作室為單位報名的,跟組委會的關係好的組織或者學校,能多拿幾個名額,蔣博現在已經從學校辭職,工作室又不成氣候,他那點私人關係在范筱筱面前不堪一擊,所有通往第二輪複式的通路都是死的。

  祁連聽完,發現自己也沒什麼好辦法,他這麼多年來與造型時尚等相關行業唯一的交集,就是陳方舟這個半吊子美發店長,除此以外再不認識誰了。

  但他沒有露出自己的為難來,一隻手無意識地轉著桌上的杯子,一邊說:「沒事,回去我找找人試一下。」

  蔣博:「范筱筱過去雖然是礦山起家,但她後來做過很長時間的服裝和化妝品生意,一直到現在,好多化妝造型學校都是從她那批發拿貨的,這次預選賽組委會主席也認識她,別人不見得願意為了個不相干的年輕人得罪她,你有把握嗎?」

  祁連:「沒有,只是試試看,不一定行——她的參賽作品能給我看一下嗎?她不肯給我。」

  蔣博從兜裡摸出手機,在江曉媛沒有察覺的時候,他居然把她的展示視頻存進了手機裡。

  祁連頗有意味地說:「你對她還真是挺上心的。」

  蔣博好像聽不懂他是什麼意思:「這個拿出去也勉強能算是我們工作室的代表作了,如果真的徒勞無功,也挺可惜的。」

  祁連很快把視頻拷走,結賬離開。

  回去以後,他把江曉媛那遭到了評委團集體怠慢的「春日新娘」從頭到尾看了很多遍,祁連是個純粹的外行,根本看不出什麼子丑寅卯來,但是他卻能從最終成品的模特身上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幸福——好像每一個細節都能流露出無畏的期待。

  無論是在預選賽現場遭遇范筱筱,還是預選賽的黑幕,江曉媛一件都沒和祁連說過,她好像一直在有意和他拉開距離,祁連忽然合上手機,認為自己不該一直等在原地了。

  當天晚上,他就摸清了區域預選賽的贊助商都有誰,祁連輾轉打了幾個電話,才搭上了其中一個投資商的線,當天晚上就託人引薦,拎著禮物去拜會了。

  投資商的老婆就是預選賽的評委之一,這位評委對造型事業恐怕感情平平,對手工編織才是真愛,自打祁連進屋,她那雙上下翻飛的手就沒閒著。

  祁連輾轉說明來意,投資商聽完還沒做出反應,他的評委老婆先開了口:「預選賽的名額都是分給選送學校和工作室的,至於選上來的人水平高低,報送機構自己會把關,不可能差太多——否則就算過了面試關,後面的筆試和現場投票也得刷,沒用。」

  祁連趕緊說:「我這個朋友問題應該不大,要不我給您看看她的作品?」

  評委無聲地笑了一下,礙於面子,愛答不理地接了過來,根本不相信外行能看出什麼好壞來。

  她隨便翻了翻,把視頻拖到最後,忽然「咦」了一聲:「是她呀,這個小姑娘我還真有點印象。」

  投資商在旁邊問:「你不是說一天看了上百個新娘妝,看得最後都分不清誰是誰了麼?」

  評委扶了扶眼鏡,說:「這個我印象格外深,一來她沒有羅列元素,也沒有參考已有的一些經典造型,還用了少見的暖色調打底,挺標新立異,況且效果也出乎意料的好。」

  祁連精神一震——有門。

  誰知下一刻,這位評委客客氣氣地對他笑了一下:「不過實在對不起,你現在來找我們,我也沒辦法的,這都什麼時候了?進入筆試的名額早就內定好了,現在插隊怎麼來得及?」

  祁連不肯死心:「您看多加一個名額有希望嗎?」

  評委說:「筆試取前三十名,通知都已經發出去了,到時候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個,叫有心人看見,投訴預選賽組委會暗箱操作就不好了,你說呢?」

  祁連無話好說。

  這時,評委又一語雙關地補了一句:「還有,我覺得『涅槃』工作室這名字起得就不太好,聽起來顯得歇斯底里的,不陽光,讓你的朋友下次來報名的時候儘量不要掛在這些莫名其妙的小工作室名下,要是能掛個大機構或者著名造型師學校,我這邊幫她一把就容易多了。」

  她對江曉媛的作品只是略微有點印象,怎麼會那麼清楚她工作室叫什麼呢?

  祁連不缺心眼,聽出這位評委是什麼意思了,有人對評審團打了招呼,屏蔽「涅槃工作室」的一切報名人員。

  評委:「我看那個小姑娘年紀也不大,讓她有機會多磨練磨練也好,好事嘛多磨——少年成名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多沉潛兩年,興許將來前途無限呢。」

  這話和放屁一樣,機會稍縱即逝,錯過了這次,下次又不知道哪個猴年馬月能再等到。

  人家話點到了這份上,祁連也知道多說無益,告辭走了。

  這件事分明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但祁連就是莫名地覺得挫敗,他在投資商家樓下、蕭瑟的秋日夜風中,站在自己的車前點了一根菸,藉著路燈的微光又把江曉媛的視頻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不知過了多久,他眉目間的浮躁才漸漸消去了些,祁連揉了揉下巴,開始翻通訊錄——既然正規途徑走不了,那就只好劍走偏鋒。

  涅槃工作室那邊,蔣博打了聲招呼就跑去外地考察了,看看新工作室建在哪合適。

  家裡的活都甩手掌櫃似的都扔給了江曉媛。

  江曉媛對預選賽的失利依然如鯁在喉,全然無心工作,更無心準備考試。

  那幾天,她連雷打不動的營銷號都沒有更新,整天在工作室裡游手好閒,玩遊戲、看電視劇、刷論壇——甚至沒事打掃衛生,總之就是不想幹正事。

  她一天要擦兩次地,拜她這「突髮型急性潔癖」所賜,地板光滑得能當鏡子照。

  於是有一天報應來了——江曉媛游手好閒的時候腳下一滑,差點摔個大馬趴,她本能地伸手一抓,把一個一米高的小櫃子拽倒了,裡面的文件夾辟裡啪啦地掉出來一堆。

  江曉媛:「完蛋了。」

  她在一本摔出來的文件袋下面看見了蔣博的字跡,由於地板剛拖過,水跡未乾,紙上一下沾濕了一大片,江曉媛膽顫心驚,唯恐這玩意是什麼重要文件。

  蔣博肯定會撓花她的臉的!

  她連忙把文件夾轉移到桌上,先用吸水餐巾紙細細擦過,仔細翻開一看,發現裡面居然都是手繪。

  右下角有簽名和日期,很多東西好像還是最近的。

  從整體效果,到分解的髮型、妝面、飾品等等,蔣老師全都事無鉅細地全部拆分勾勒,即便只是簡單的手繪,依然有種直擊人心的力量。

  他的主題是:春日新娘。

  這一套手繪甚至不是一個單一的造型,蔣博細緻地標出了「河開」「乍暖」「芳菲」和「暮春」四個主題,色彩也從素淨到濃郁,從清新到激烈,最後用大團的花朵巧妙地營造出一種盛極而衰的氛圍,好像把時光都融進了線條勾勒的褶皺裡。

  相比起來,江曉媛感覺自己那徹夜不眠,又是寫方案,又是打印效果圖,又是拍視頻……還覺得能驚豔四座的方案實在是弱爆了。

  連日來渾渾噩噩的江曉媛一激靈,頭頂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

  他明知道自己不會通過預選,甚至沒有去報名,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做完了四套造型方案呢?

  他哪裡來的靈感?怎麼能想到這麼美的東西?

  神一定往蔣博的靈魂裡塞了一個奼紫嫣紅的大花園,他隨意揮灑一二,都能一瞬間奪走所有人的視線。

  江曉媛再也顧不上傷春悲秋了,跪著拜讀了蔣老師的手稿後,把他的註釋挨個抄在了自己的筆記本上,對比賽的耿耿於懷不翼而飛。

  她愧疚地擔起撂下的挑子,一路小跑地追了上去。

  天才尚且在奔走,凡人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忙到臨近中午的時候,辦公室電話響了,江曉媛接起來:「您好,涅槃工作室,請問需要預約什麼服務嗎?」

  電話那邊是個女人,十分客氣地問:「你好,請問貴工作室有個叫江曉媛的造型師嗎?」

  「哦……我就是。」

  幾分鐘以後,江曉媛一臉茫然地掛斷電話,打開電腦上了網。

  她經營的涅槃營銷號為了吸引粉絲,平時會掛很多日常妝小技巧,有些粉絲看見有用的就會轉到自己頁面留存,「at提示」很多,而且大多是沒內容的轉發,江曉媛就把at提示和未關注人私信都關了,因此沒能第一時間留意到自己莫名被輪了無數遍。

  她翻出來一看,發現有人把她那天上傳的參賽作品截圖後做了一組照片,經過了純熟的美化,照片上模特美得恐怕自己都不認得了,然後又將其與預選賽組委會官博陸續放出的一些初選作品做了簡單粗暴的比對,後面圈了一大幫造型彩妝的大v。

  長微博的題目是:「落選作品與高分作品,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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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14:10 |只看該作者
第 58 章

  江曉媛沒料到自己也有成為腥風血雨女主角的命,她瞪著眼將那條微博盯了很久,感覺自己渺小的眼眶已經裝不下那許多眾說紛紜了。

  那位替她打抱不平的少俠有一手神出鬼沒的PS技術,畫面處理得又夢幻又精緻,到後來,好多不相干的路人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純粹看著圖好看就轉發了。

  短短幾天,「涅槃工作室」的粉絲數量幾乎翻了一倍!

  方才打電話來的,是一家本地媒體,本地衛視頻道不可能一天到晚轉播新聞聯播,但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也沒那麼多國家大政方針好宣傳,當地連作姦犯科的都基本是些扒竊撬鎖的毛賊,三五年發生不了一起大案,電視台一天到晚閒得蛋疼,報的都是些三隻耗子四隻眼的雞毛蒜皮。

  這次造型師比賽本來關注度不高,乍一聽說「黑幕」倆字,從台長到編導全都聞風而動,一擁而上地跟進。

  當然,預選賽組委會發出來的那些造型作品也實在不太爭氣——當代造型師行業裡近年來一直有這個習氣,追求標新立異的心遠遠大於追求美的心,好好的一個新娘造型,選手們做出來可謂是群魔亂舞,彷彿不把新郎嚇尿不罷休。

  圍觀群眾大多外行,才不管這些先鋒派表達了些啥,寒磣就是寒磣。

  此事在這天下午達到了□□——有一位身份認證為「全國造型師大賽組委會副主席」的大V號出來了,轉發了那條長微博,還留了言:「持續關注。」

  其他還好,驚動了官方就不好收場了,區域預選賽組織人員一邊上下打點,一邊在網上發聲,稱「初賽面試作品的入選結果還沒有正式定下來,既然沒有結果,怎麼會有黑幕呢?有些選手真的很有水平,要對自己有信心一點,評委的嚴厲態度其實也是表達欣賞的方式」。

  然後在這天晚上,江曉媛接到了她成功進入筆試的通知。

  評委團的一位老師還親自給她打了一通電話,把她從頭到腳誇了一遍,讓她在網上幫忙澄清。

  如果江曉媛沒有看見蔣老師珠玉在前的草稿,那麼這番峰迴路轉大概夠她沾沾自喜半年的。

  可是在真切體會到了那種巨大的差距之後,江曉媛再怎麼厚臉皮,也不敢自我感覺良好了。她絲毫不敢得意,踏踏實實地把翹起來的尾巴踩了下去。

  她想:如果她真有蔣老師的水平,替她處理照片的那位可能也就不用PS那麼狠了。

  因為這份惴惴不安的謙卑,江曉媛沒有得便宜賣乖,她態度很好地依照組委會的要求,在網上發了一篇言辭懇切的澄清帖。

  處理完這檔事,江曉媛拿起電話打給了祁連——不用說她也知道這是誰操縱的,能認識那麼多媒體人,處理照片的技術還那麼好,還能有誰?

  江曉媛沒有廢話,直接說:「預選的事,謝謝你啊。」

  祁連不意外她猜得到:「不用謝,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們要是真沒有黑幕,誰也沒法借題發揮,是不是?」

  她剛剛流落到這個世界,舉目無親時,祁連借了錢給她,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她無處安身,一無所有的時候,是祁連介紹她去陳老闆的美髮店那裡,給了她安身立命的支點。

  她最窮困潦倒的時候,祁連給她買過一套冬裝,雖然審美趣味不便評價,但好歹沒讓她凍死在那個無情的嚴冬裡。

  她剛剛改行,被蔣太后支使得團團轉找不到方向的時候,是祁連事無鉅細、幾近手把手地教會了她怎麼用辦公室軟件……

  「幹嘛對我這麼好?」江曉媛默默地想,鼻子忽然有點酸。

  她半天沒吭聲,祁連問:「怎麼了?」

  江曉媛:「其實你就是蔣老師說的那個投資人吧?」

  她既然這麼說了,祁連也沒裝糊塗,一口承認:「嗯,以前不是說好了嗎?」

  那是開玩笑的。

  祁連:「反正你不會讓我血本無歸的。」

  江曉媛自己都沒法相信自己,想做成一件事,遇到的困難遠遠比她預想得要多。

  祁連忽然嘆了口氣:「快兩年了,我一直想為你驕傲,可是實在沒什麼立場,你就不能讓我驕傲得有點代入感嗎?」

  江曉媛窩心得要命,說不出話來。

  「反正我上了你們的賊船了,」祁連話鋒一轉,一本正經地說,「不管怎麼樣,以後你得對我負責。」

  江曉媛:「……」

  這一通電話還不如不打,江曉媛掛斷之後腦子裡更是一團漿糊,她好像一口氣灌了二兩洋酒,全身的血液都被加熱到臨近沸點,裡出外進地四處亂竄起來。

  「真完蛋。」她一邊用力唾棄著自己,一邊無意識地在紙上亂畫。

  三筆兩筆勾勒出了一個輪廓——江曉媛回過神來,只見祁連的側影躍然紙上,神韻俱佳。

  等冷靜得差不多了,江曉媛才想起給蔣博通報了一聲自己進入筆試的事,蔣博正在遙遠的首都,奔波著忙新工作室選址的事,過了好一會才二五八萬似的回:「朕知道了。」

  江曉媛又發短信:「你說筆試難嗎?我會被刷下來嗎?」

  蔣太后火了:「你要是活得不耐煩了,大可以試試。」

  江曉媛:「……」

  蔣老師有個天賦技能,不管好話壞話,他全都能用威脅的口吻表達出來,天生就是塊收保護費的好材料。

  所有人都在背後默默地幫她,江曉媛一點也不敢怠慢,大刀闊斧地收起了她全身的懶散和自命不凡,空前心無旁騖地準備起她的筆試來。

  這期間,蔣老師不在,祁連卻十分有老闆的自覺,沒事就到工作室晃一圈。

  這貨一來,江曉媛就要分心,然而又不大捨得趕他走。

  祁連預選賽過程中為她解決了莫大的困難,也給她製造了莫大的困難。

  好在,除了祁連以外,再沒有什麼能打擾她了。

  江曉媛在比賽之前就一直準備著來年的高化考試,工作中又三天兩頭被蔣老師訓得孫子一樣,基礎知識其實早已經相當紮實,加上她此時一頭鑽進蔣老師留下的參考材料、恨不能連每個標點符號都挖出來探究一二的精神,可想而知,結果不會太差。

  江曉媛毫無驚險地通過了筆試——十分爭氣地拿了滿分,毫無懸念的第一名。

  這一次,黑幕無論如何也黑不到她頭上了。

  而與此同時,蔣博在那邊已經快刀斬亂麻地選定了工作室新地址,裝修也非常省事,他打算就按著原來模樣的來,預計很快就能正式開張。

  蔣老師心情一好,連日常找碴都少了很多。

  「一線城市雖然競爭壓力大一些,但是機會也多,」蔣博樂觀地對江曉媛說,「我聽說你前一陣子藉著預選賽黑幕的事小紅了一把?這次全國總決賽會有中央台轉播的,說真的,你要是真的能打入決賽,將來工作室的營銷不會難做,好好幹,過來給你漲工資。」

  江曉媛:「漲多少?」

  蔣老師:「兩千。」

  江曉媛耳朵一下豎起來了,心說什麼?姓蔣的鐵公雞終於良心要發現了嗎?

  然後蔣博又補充了一句:「一年。」

  江曉媛果斷掛了他的電話。

  她一邊鼓舞一邊痛苦——她拚死拚活地幹私活攢錢,打算租個房子把奶奶接過來,都已經攢得差不多了,本想等比賽的事情一收尾,她就著手找房子搬出工作室,直接把奶奶接來。

  現在可好,蔣老師一句話就換了個物價和房租更貴的地方,她攢的那點錢又不夠了!

  江曉媛嘆了口氣——真是機會永遠伴隨著挑戰。

  在這樣的忙碌和混亂中,預選賽終於要進入最後一關了。

  通過筆試的一共還有十五個選手,最後一關總共要刷掉十個,只有五個人能代表地區參加全國總決賽。

  選手們要面對面地短兵相接了,流程是這樣的——

  開場首先是本期比賽的創意主題走秀,主題已經在賽前通知選手了,模特由選手們自理。

  到時候現場會一邊播放造型師在面試時候選送的VCR選段,一邊讓盛裝的模特們挨個上台走秀,現場點評打分,先直接刷掉七個分低的選手。

  隨後是現場即興造型設計,由組委會提供模特,晉級的八個造型師根據模特的自身條件,在一個小時之內現場為其改頭換面,這一關抽籤,兩兩對決,八個人刷掉一半。

  被刷掉的四個人最後再通過一輪神秘加試,讓現場觀眾投票,復活一個,區域五強產生,頒發證書,這五個人獲得全國總決賽的資格。

  走秀的「創意主題」不出意外,沒有任何創意——是以「雪絨花」為意象的舞台裝。

  即興設計和神秘加試則沒有事先通知,主要考選手的臨場應變能力。

  祁連由於總是賴在涅槃工作室不走,得以近距離地接觸到了造型師們的幕後工作,尤其在方案設計階段,他好生長了一番見識。

  方案由江曉媛主筆,但是要給遠在北京的蔣老師過目的,給他發過去之後,江曉媛先給祁連看了,眼巴巴地看著他問:「怎麼樣?」

  祁連根本什麼也看不出來,只會盲目地表達支持:「好看!無懈可擊。」

  他言辭與神色一樣真誠,江曉媛十分感動。

  沒感動完,蔣博電話就來了。

  祁連就看見那倆人一開始還好聲好氣地溝通,三分鐘以後,隔著電話線吵了起來。

  祁連隔著一米遠都聽得見蔣老師的咆哮:「什麼叫雪絨花?你覺得只要白、薄、輕就可以了嗎?那我怎麼知道你表達的是『雪絨花』,不是頭皮屑!」

  祁連:「……」

  他發現蔣博這只弱雞也挺有才的。

  江曉媛:「我加了可愛元素,你瞎嗎?」

  蔣博:「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羅列元素,不要羅列元素!加一點可愛元素你就可愛了嗎?不能融入整體風格的可愛根本不叫可愛,那叫『賣萌』!頭皮屑也配賣萌嗎?」

  江曉媛摔了電話:「王八蛋!」

  祁連:「……」

  江曉媛無暇撫慰被她嚇著的祁老闆,一伸手把長髮抓得亂七八糟,隨意往肩後一丟,一聲不吭地開始著手修改她的方案。

  就這樣,江曉媛在祁連腦殘粉似的完全外行的讚美,與蔣老師沒完沒了的挑刺中,冰火兩重天地完成了她的主題創意展示。

  模特的造型效果出來才是最直觀的,眉目平平的女模特一亮相,幾乎有種閃瞎人眼的感覺,她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修煉出了一雙化腐朽為神奇的手。

  江曉媛緊張地問:「怎麼樣?」

  祁連:「不拿高分簡直就沒天理了。」

  蔣博:「湊合吧,也就應付一下這種規格的比賽。」

  江曉媛的心放在了肚子裡。

  然而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預選賽決賽當天,江曉媛在後台瞭解了由誰打分、打分規則後,心裡先涼了一截。

  現場除了四個評委組成的評委團之外,還請來了三位「特別評審嘉賓」。

  很不幸,評審嘉賓裡有一個冤家路窄的熟人——范筱筱。

  范筱筱早早看見了江曉媛,從包裡拿出一個化妝盒子,在自己臉上撲了撲,抿抿嘴唇,遠遠地對江曉媛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隨後就不再看她,矯揉造作地和旁邊的特約評審聊了起來。

  江曉媛飛快地在心裡掐算了一下整場比賽的分數分佈——組委會那四位評委每人有十分,一共四十分,嘉賓三位,一共三十分,大眾投票也要佔三十分……

  原來的四位評委對江曉媛是個什麼評價,她在初試的時候心裡就有數了,後來又鬧出了那麼多事,預選賽組委會恨不能早點把她刷下去,這四十分恐怕拿起來挺夠嗆。

  嘉賓就不用說了,范筱筱為首,另外兩個江曉媛不認識,但想必都沒有為了不認識的選手得罪那女人的必要,這三十分又不用指望。

  只有大眾投票還有點希望,可悲催的是,嘉賓有「點評權」。

  大眾評審大多是外行,人云亦云的時候比較多,嘉賓稍微一煽動,他們的意見當然也就跟過去了。

  怪不得蔣博一定要離開這裡,去外面海闊天空,憋在這種小地方,區區一個預選賽都能別住起飛的翅膀。

  即便用一些小手段僥倖過了第一關,後面也有足夠多的攔路虎,隨時能把她斬於馬下。

  然而無論江曉媛心裡怎麼絕望,比賽還是要按時開始的,音樂過後,前台媒體的攝像鏡頭忙成一片,主持人已經出場報幕了。

  後台備場的江曉媛心情沉痛,無所事事地透過縫隙往外忘了一眼,忽然,她看見會場的門打開了,祁連和不知什麼時候趕回來的蔣博走了進來,各自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了。

  大屏幕上正好播到了江曉媛的VCR,她的「雪絨花」模特款款走上前台,現場掌聲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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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5-1 00:14:21 |只看該作者
第 59 章

  不知是不是江曉媛的錯覺,她感覺自己模特一出場亮相,外面原本高貴冷豔的媒體兄弟們就變得格外熱情,隔著台幕,她都聽得見下面此起彼伏的「漂亮」「漂亮」。

  江曉媛十分羨慕祁老闆隨時隨地的好人緣,還真心實意地請教過他,祁連的回答是:「沒什麼特別的,平時仗義一點,又恰好有仗義的本錢,人緣不會太差。」

  這答案完全是扯淡——她以前沒有本錢嗎?對馮瑞雪他們哪裡不仗義嗎?照樣混得眾叛親離的。可惜這種崢嶸往事講出來太丟人,江曉媛沒法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反駁祁連的謬論。

  她又忍不住偷偷往外看了一眼,祁連好像預料到她會探出頭一樣,遠遠地衝她比劃了一個大拇指。

  一看見他,江曉媛就覺得心情好多了,連礙眼的范女士都顯得不那麼讓人焦躁了。

  走秀展示只有二十多分鐘,選手們很快被挨個叫上台接受嘉賓點評和評分,江曉媛是十二號,比較靠後。

  她跟自己的模特一起走上去的時候,台下掌聲雷動——閃閃發光的模特和高挑漂亮的年輕造型師走在一起,別提多賞心悅目,這世道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拚,剩下九十分,基本都看臉,這樣算來,江曉媛也能說是有得天獨厚之處了。倘若她能再漂亮一個等級,從「漂亮小姑娘」進入到「美色」的境界,她就能徹底跳出凡人的活法,進入「美人」專用地圖了。

  可惜,佳人難得,她終究差了那麼一層,還得自己拚死拚活地在俗世爭取一個立足之地。

  這時,一直不怎麼參與點評的范筱筱從另一位嘉賓那裡拿過了話筒。

  老妖婆要發大招,江曉媛心裡一沉。

  主持人:「看來十二號選手的人氣真的很了不起,連惜字如金的范女士都要出面評價了。」

  話筒輕輕響了一聲,現場安靜了下來。

  范筱筱用與她年齡氣度不合的甜蜜微笑了一下:「小美女的待遇就是不一樣,看來十二號選手在我旁邊這些媒體朋友裡人氣很高。」

  江曉媛已經預感到她要出言不遜,做好了準備。

  范筱筱:「十二號選手的作品非常漂亮,也很切『雪絨花』的題,你的模特也非常會表現自己,在台上給你加了不少分,但在我看來,你在造型設計上還有一些改進的空間——」

  她說話的語氣不徐不疾,簡直能讓人聽得出字裡行間的中肯。

  作為一個神經病,她實在是太知道怎麼挑動別人的神經。

  范筱筱:「首先一點,就是你缺乏辨識度,比如你前面那位選手,雖然妝面和整體感覺有些不協調,但是眼妝非常有特色,讓人看一眼就能記住,你這位模特就顯得中規中矩多了,看過以後覺得美,但仔細想來,好像沒什麼亮點。」

  這話讓外行乍一聽,額能覺得非常有道理,連主持人都已經在點頭了。江曉媛卻簡直要被氣笑了,造型整體風格統一、圓融不突兀是蔣老師對她的基本要求,到了范筱筱嘴裡,居然就變成「中規中矩、毫無亮點」了!

  以這位女士顛倒黑白的能力超凡脫俗,她與其做生意,還不如去搞傳銷,一定能發展出龐大的下線帝國來。

  范筱筱繼續說:「可能在大家第一印象都是,哇,這個模特好漂亮,裙子也美,妝面也美,人更美,就覺得這是一個好作品,其實從專業角度考量,這件作品並不能算十分成功。十二號選手非常會討巧,手法與技巧也十分圓滑,但是你的作品有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很空……我有話直說,你不要介意,這造型做出來讓人看不出靈魂在哪裡,雕琢的痕跡過重,沒有那種天然天真的靈動感。」

  大眾評審裡,已經有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了。

  江曉媛的作品漂亮嗎?

  非常漂亮,因此范女士的前半段沒說錯。那麼後半段按理應該也是沒錯的,反正誰也不知道什麼樣的作品叫做「有靈魂」,這是個萬金油一樣的評價,連達芬奇的蒙娜麗莎也可以說「沒靈魂」,那女胖子乍一看確實眼神靈動,其實掛在盧浮宮那麼多年,也沒聽說什麼時候從畫框裡爬出來跟遊客侃大山嘛。

  大家按著這個思路一想,再一看,果然是十分「雕琢」,都看不出台上那模特原本的模樣了,真的不如前一個貼了二斤假睫毛的那位看起來「天真率性」。

  范筱筱看著台上面無表情的江曉媛,志得意滿地微笑了一下,看準時機,把自己準備好的最後一刀也徐徐拉出。

  她不慌不忙地說:「我不得不說,十二號選手的風格非常佔便宜,因為大多數人在短時間內,只會憑著第一印象評價好與不好,其實請大家仔細回想一下,我們因為什麼會覺得某一首歌好聽,某一樣東西好吃呢?」

  范筱筱停頓了一下,接著說:「熟悉——而且是還沒有到膩歪的熟悉,生活中是不是這樣?一首歌你以前聽過一兩遍,後來再次偶然聽到,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歌,但能合上□的樂句,你就會覺得這首歌很順耳、很好聽,對不對?在我看來,十二號選手就是這樣,我注意到她的風格中使用先鋒的、創意性的元素非常少,在大家看來,就是『刺眼』的東西非常少,大家一看,第一反應就是和諧、熟悉,所以才覺得她的作品最美,但如果搞藝術的人都這樣挖空心思地討好大眾觀眾,那麼恐怕有生之年,這個圈子都不會再有任何創新的活力。」

  范筱筱說完,格外真誠地嘆了口氣:「十二號,我真的很喜歡你的小心機和純熟的技巧,但是基於以上這些原因,抱歉,我沒有辦法給你打高分。」

  她一番長篇大論,不單把江曉媛現場的作品貶損得狗屁不是,還順便影射了筆試之前的網絡風波,三言兩語就將她塑造成了一個靠心機糊弄外行,混進決賽的「空洞沒有靈魂」的匠人。

  主持人都一時尷尬了,不知道下面的話應該怎麼接。

  旁邊另一位嘉賓卻居然還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接過話筒,將范女士的臭腳雙手捧起:「范女士這些年很少出席我們這種賽事了,但是對年輕一代時尚造型工作者的期許還是非常真摯的。」

  范筱筱跟著適時地煽情說:「我們對和平與美好的追求是與生俱來的,從這個角度來說,諸位的工作幾乎可以說是偉大的,我真誠地希望你們有更好的未來,用你們的才華創造一個更美的世界。」

  話音落下,現場適時地響起了掌聲,主持人也鬆了口氣——她不知該如何接話的尷尬處境消彌了。

  主持人舉起話筒,放在江曉媛鼻子下面:「那麼十二號選手有什麼想說的。」

  江曉媛的手在輕輕地顫抖,范筱筱把話說到了這種地步,無論她怎麼開口,都好像是在狡辯一樣,她要是聰明情商高,此時就應該裝出感激涕零的樣子,沖那老妖婆九十度鞠躬,再說一句「感謝前輩和老師的教導」。

  然而她的目光無意中往台下一掃,正看見了坐在最後一排的蔣博。

  蔣太后雙手抱在胸前,面色沉靜,他既沒有笑,也沒有表示什麼,只是在她目光掃過來的時候,矜持地衝她一點頭。

  江曉媛胸口那種冰冷黏膩的難過忽然之間潰散了,她心想:「蔣老師都點頭的東西,你一個老黃瓜刷嫩漆、一天到晚開個粉紅小破車的老妖精有什麼資格置喙?」

  「嗯,有的。」江曉媛不客氣地從主持人手裡接過話筒。

  主持人:「……」

  一般選手在這個環節都是象徵性地說兩句「謝謝老師,以後改進」之類的場面話,根本不用把話筒拿過去,江曉媛這是要出什麼蛾子?

  「謝謝范老師點評。」江曉媛說,她毫不退縮地跟范筱筱對視了一下,「范老師的話非常讓人感動,我也從中學到了不少……」

  學了不少忽悠大眾的說辭。

  江曉媛:「但是我對藝術的理解和您有一點偏差——我想藝術之所以有經久不衰的魅力,就是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解,我們當中有專業人員,也有非專業人員,每個人的認知水平不同,生活閱歷也不同,大家為什麼坐在一起呢?就像范老師說的那樣,是因為我們對美的不懈追求。」

  「藝術也好,造型時尚也好,其靈魂歸根到底就是『美』,不是創新,也不是進取,」江曉媛頓了頓,「大家可能覺得,如果沒有日心說的進取,我們現在還認為自己是世界中心,如果沒有蒸汽機的進取,我們現在還生活在農耕土織的世界——但是藝術的邏輯不時這樣的,因為世界在發展,而美麗是永存的。」

  說完,江曉媛衝著鏡頭笑了一下,她青春正好,笑容明媚,好像給「美麗永存」加了一個不偏不倚的註腳。

  江曉媛心裡有數,嘉賓評審的分數她是沒戲了,只能儘可能地把大眾評審中被范筱筱帶走的分爭取回來,只要最後的結果沒出來,她死也不會束手投降。

  「審美是一個非常自我的過程,」江曉媛說,「無論別人怎麼評價,無論別人有什麼看法,諸位看了最賞心悅目、心裡最舒服的那個,就是最美好的——至於范老師說的『熟悉會造成美好』的錯覺,我不敢苟同,蒼蠅大家也熟悉,美嗎?」

  眾人哄笑,江曉媛剛開頭的幾句話還規規矩矩的,說到了這裡,乾脆完全不管會不會得罪評委,言辭鋒銳地想起什麼說什麼。

  「創意主題就是『雪絨花』,旨在打造讓大家聯想起雪絨花的靈動純真造型,范老師看來是反對這種聯想的——那麼請問我應該往什麼方向創新呢?『超音速核動力飛行冰花』嗎?」

  蔣博一隻手撐著額頭,無聲地笑了起來。

  每次江曉媛跟他跳腳叫囂的時候,他都恨不能把她那張嘴塞住,但是偶爾看她用這個功能坑別人一次,那可真是說不出的痛快。

  祁連糾集的那群媒體兄弟們完美地扮演了起鬨專業戶的角色,聽到這裡,再次掌聲雷動。

  主持人尷尬得不知道怎麼好。

  江曉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感覺攻擊差不多了,該煽情了,於是對著台下九十度一鞠躬:「對不起老師們,是我出言不遜了,我知道老師們的教導殷切真誠,但是我總覺得,在這條路上,每個人應該有自己的堅持和風格,否則大家呈現出來的東西都是跟從老師教導的千篇一律,不也很單調嗎?」

  她說完,又情真意切地再鞠一躬:「我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站在這樣高水平的比賽現場和大家切磋,再次感謝諸位老師給我機會,謝謝。」

  說完,她完美收官,把話筒還給主持人,能屈能伸地從霸氣側漏恢復成乖巧的一團,靜靜地往後退了一步,給下一位選手騰地方。

  下一位選手儼然已經被這種反常規的唇槍舌戰嚇成了一隻鵪鶉,除了「謝謝評委」「謝謝老師」之外,一個字都沒憋出來。

  第一輪打分,范筱筱不負眾望地給江曉媛穿了一雙厚重的小鞋——這種比賽一般十分是高分,最低會打七分,再爛的作品也就這樣了,范筱筱大約是被江曉媛氣糊塗了,不顧臉面地給江曉媛打了個兩分。

  范女士這個人有個特點,當她佔盡優勢的時候,她就是個最遊刃有餘、最擅長煽動人心的演說家,能面面俱到,讓人心甘情願地跟著她的想法走,而一旦優勢離開她,她立刻就能被氣瘋了,不管在多麼大庭廣眾的場合,她也能不管不顧地做出讓人倒仰的舉動。

  她擅長進攻和掌控,掌控不住就撒潑,好像天生沒有第三種行為模式。

  這分數一出來,連方才給她捧臭腳的嘉賓都不由得側目。

  拜范女士所賜,特約嘉賓的三十分,江曉媛只拿到了二十分——有一位一直在旁邊沒吭聲的嘉賓居然意外地給了她滿分。

  大眾評審的三十分,江曉媛拿了二十六,算是不高不低。多少還是受了跟范筱筱針鋒相對的影響,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鋒芒畢露的性格。

  而讓人意外的是,江曉媛一直覺得沒什麼戲的四人評審團居然給了她一個不錯的分數——三十八點五分。

  不知是不是為了避嫌,生怕再被人說有黑幕。

  這樣一來,江曉媛在十五個人裡排名第八,堪堪只比第九名多了零點五分,第一輪居然險而又險地壓線通過了!

  主持人宣佈結果的時候,江曉媛看見范筱筱的鼻子都歪了,可能在後悔自己為什麼不再狠一點,乾脆給她一個一分或者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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