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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衛小游 -【護花郎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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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9 00:10:36 |倒序瀏覽
護花郎下冊 作者:衛小游

她知道,不管唐風再如何開放,女子不婚,總是脫軌的事,
只是,家族裏女性活不過二十五的陰影……
是了,她打小著男裝,便是為了不讓爹擔心她會早夭;
也早在心裏立下決定,要好好利用有生之年遊歷四方,
看遍各地風景,盡情一切。
十歲那年第一次出海,無意間救了搭載日本國遣唐使的海舶,
結識了日本國留學生井上恭彥,
兩人一見如故,友誼迅速增溫。
然而,那真的只是單純的友誼嗎?
如果是,那為何當小舅提出要帶她走一趟她早先朝思暮想、
嚮往無比的絲路時,她卻猶豫了?
即使最後仍踏上絲路之旅,卻是時時刻刻惦記著他,
甚且病弱中仍決意回唐。
這一切,莫不代表著——她不想跟他分開那麼久、那麼遠;
她想要跟他在一起,想要他屬於她,也想要為他所擁有;
但——她可以那麼自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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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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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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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9 00:11:0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多情恁少年

  “我要你背我。”

  好一個任性的要求。

  在房裏張羅著盥洗的清水和早飯的青年只是不疾不徐地響應:“來,先洗把臉,漱個口。吃過早飯後,我去借匹馬送妳回家。”

  “我要你背我。”坐在床上的男裝少女,沒穿鞋襪的兩隻赤足懸在床沿,表情固執。

  青年手中溫熱的布巾替她抹去一臉惺忪,又倒了一杯水、遞上清潔牙齒用的柳枝,溫和地道:“自己來,好嗎?”

  終究任性得不夠徹底,少女勉強接過柳枝和茶杯,倉促地漱了口。見青年別轉過身去盛飯,她獗著嘴又道:“我要你背我。”

  青年盛了半碗飯過來,白飯上有幾樣鮮蔬。他拉了一張板凳坐在少女面前,揚起一抹微笑。

  “妳昨晚沒吃飯,一定餓壞了吧?咯,吃吧。”將飯碗連箸一起遞給她。

  遲疑了片刻,少女接過碗筷,一雙秀麗的長眉緊緊蹙著。“你故意的,對不對?”

  青年不答,只端來另一碗飯,定靜用餐。

  少女眉心一緊,擱下飯碗,赤著腳就往門外走去-拐著昨晚扭到的左腳。

  下一刻,青年已經起身拉住她。“對不起,祝晶。”

  呂祝晶雙手扶在門板上,頭也不回地道:“我不明白你為何不跟我一起回去。”

  “妳明白的。”恭彥溫聲道。

  早先他解釋過了。他之所以會來北裏,是為了學習吹笛。

  三年前,他曾與剛考上進士的阿倍仲麻呂騎馬路經此地,偶然聽見一陣悠揚的笛聲,後來他獨自入裏尋找吹笛人,結果找到了一名樂師。

  當時這名樂師寄身在名妓秦國的屋子裏,是阿國專屬的樂師。

  樂師姓香,個性古怪,不同于一般世俗常人;他表明若想要習得他一身精湛的技藝,不僅是笛曲,就連同琵琶、鼓、箏、瑟等樂器,都必須逐一學會,否則就不收徒。

  為了能順利拜師學藝,恭彥答應了樂師。因此除了學習笛曲外,他也學會了其它的樂器。

  經過兩年的時間,樂師將一身技藝傳授給恭彥後,便離開了長安。

  沒了樂師的阿國,開始向恭彥索討人情。

  恭彥逼不得已,只好在阿國覓得新樂師以前,留在北裏幫忙彈奏音樂。

  這些事情,祝晶都聽他說過了。只是她還是私心的不希望恭彥一天到晚待在北裏。這裏畢竟是風月場所,恭彥是個必須留意名聲的留學生,倘若他流連北裏、徹夜不歸的事情傳揚開來,對他絕非好事。

  與名妓來往酬唱是一回事,可是鎮日流連花叢-即使只是當一名樂師-以他身為國子監生員的身分,對他來說,仍可能造成傷害。

  因此她才要恭彥跟她走,可恭彥固執的程度與她幾乎不相上下。祝日關無計可施,只得任性以對。

  咬了咬唇,她說:“那我去跟阿國講,說你不待在這裏,叫她去找別的樂師。”拐著腳要掙脫他。

  但恭彥不肯放手。“不要這樣,祝晶。阿國是朋友,我至少該待到香師父回來。”

  “那萬一他永遠不回來呢?你是不是要一輩子待在這裏?”祝晶氣惱地問。

  恭彥微微一笑,伸手撫平她臉上的擔憂。“不會的。阿國不是不講理的人,就算香師父沒回來,等她找到合適的樂師,我就可以放心離開了。不會太久的。”

  “……”

  “嗯,怎麼不說話了?”

  祝晶低垂著眼眸,啞聲道:“你……歡……她嗎?”

  “什麼?”她聲音壓得太低,恭彥沒聽清楚。

  祝晶將臉垂得更低。“你有那麼喜歡她嗎?”喜歡到願意待在北裏,為她伴奏?與她琴瑟合鳴,共譜多情的樂曲?

  “喜歡誰?”恭彥猛然領悟過來。“阿國嗎?”他訝然,而後失笑。

  “……”她說不出話來,心裏一陣泛酸。

  眼見恭彥就要回答,祝晶突然不想知道答案了。她猛然搗住耳朵。

  恭彥拉開她的手。“把頭抬起來,祝晶。妳看著我。”

  祝晶沒有照他的話去做,她回身抱住身後男子的頸項,像個愛撒嬌的孩子那樣。

  恭彥被這麼一抱,雙手一時間不知道該擱在哪里。

  祝晶是個女孩,對他來說實在很不方便啊。半晌,他輕輕摟住她的腰,下巴頂在她的頭頂上,歎息道:“我喜歡阿國。”

  感覺掌下的身軀輕顫起來,他收緊手臂。

  “她是個很風趣的姑娘,跟妳有點像,有著非常執著的個性,雖然淪落風塵,卻仍然強悍地捍衛自己的尊嚴,我很難不喜歡她,但只是朋友間的那種喜歡。今天換作是妳、也會想要幫她忙的。更不用說我還欠了香師父人情,而香師父又欠了阿國的人情,這條人情總是得還的。”

  “……”

  “妳的腳走路不方便,等會兒我去借匹馬送妳回家。”

  “……”

  “祝晶?”

  “……我要你背我。”她悶聲道:“背我回家以後,隨便你要去哪里,我都不管了。”

  “水樂坊離這裏有段距離,騎馬比較快。”

  “我就要你背我,不然我不回去。”

  “真要這麼任性?”歎息地啾著她。

  “就要這麼任性。”她就是想耍任性。倘若這輩子只剩六年可活,那麼她絕不委屈自己。

  “那好吧。”他狀似無奈地說。“可是我要妳知道一件事,祝晶。”

  知道她豎耳在聽,他說:“我會背妳回家,是因為妳剛從西域回來,我很歡喜見到妳,再加上妳的腳又扭到的緣故。否則要我背妳走上三個坊區,我是不會答應的。”總要讓她知道,他並不是那種任人予取予求的人。

  而其實,呂祝晶執意要他背,不過是想知道這七年以來,他心底是否還重視她罷了,因為她是這麼地……

  “你說謊。就算我要你背我繞長安城一圈,你也會答應的。”

  “何以見得?”雖然知道是事實,但總有些不甘心。

  “別忘了我打從十年前就認識你了。如果阿國只是間接地在索討人情,你都可以不顧名聲為她做到這種地步,那麼救過你的我,即使要你為我而死,你都不會有半點猶豫,誠如我也願意為你而死一樣。”她毫不遲疑地說道。

  那正是恭彥心底最深的憂慮。因他知道,她說得對。

  甚至,他會留在北裏當樂師,原本也是因為祝晶的緣故。

  倘若是為了她,生死何足惜?

  他不是沒有看出其中的諷刺。他是個留學生,帶著天皇與國人的期許,來到大唐的長安,總有一天必須歸國,貢獻所學。

  既然不可能一輩子留在長安,那麼祝晶于他……永遠只能是一個摯友。

  總有一天,她會結識一個懂得她的人,愛她、珍惜她、分享她的喜悅與憂愁;而他會永遠祝福她,不論屆時他身在何方。

  閉了閉眼,他拉開她環在他頸上的手臂,看進祝晶的雙眼,他說:“去吃飯,等會兒我背妳回家。”

  正要轉身,祝晶卻從背後再度抱住他。

  “祝……”

  祝晶將臉埋在他背上,依戀道:“恭彥,不要改變,永遠不要改變。”不知為何,心底就是有些不安。

  恭彥低頭看著那雙環在自身腰上的手臂,搖頭道:“不可能的,祝晶。”

  身後的人兒愣住,環抱住他的手不自覺收緊。

  恭彥溫聲道:“難免會改變的。瞧,妳不是變成了個大姑娘了嗎?”

  “我本來就是個姑娘。”祝晶抗議。

  他低笑了聲,繼續說:“有一天,我們都會變老,頭髮也會變白,很多事情都會改變,唯有一件事例外。妳知道是什麼事嗎?”

  她不說話。

  “妳。”他說:“我會一直把妳放在心上,這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事-安心點了沒?可以放開我了嗎?”總不能一直抱著不放啊。大唐雖然風氣開放,但也沒有真的開放到那種地步,可以讓女子毫無忌憚地抱著一個男人不放。就算他們是好友也一樣。

  “可以不要放開嗎?”她用力抱著,臉繼續埋在他溫暖的背上。

  這麼嬌。早該發現她是個女孩的。恭彥忍不住再次責備自己的疏忽。

  “那妳要抱多久?”他縱容地問。

  “不知道。”就是想一直抱著,而且他聞起來真的好香。

  “好任性。”

  “是很任性。不過,不會太久了。”她低聲說:“最多六年……以後就不會這樣了。”

  阿鳳說她只剩六年可活,她想那是真的。她是苗族蠱師,與舅舅一樣精通醫術,如果她說她只剩六年可活,那麼她肯定不會活超過七年。

  “六年?”恭彥笑了。“六年後,會有什麼差別?”

  祝晶低笑一聲。“六年後,我脫胎換骨,保證不再是現在的我了。”

  等她死後,就算要任性,也任性不起來了吧。人一死,可不算是“脫胎換骨”了?

  “六年後啊……”恭彥算著時間。六年後,他來到長安的第十五年。

  他的國家大約十五年至二十年遣唐一次。他疑惑屆時他是否仍在長安。

  想想,他釋懷地笑了。“祝晶,我們把握今朝吧。”

  祝晶也笑了。“我正是這麼想的。”

  人生不滿百啊,得笑著過日子才好。

  後來,恭彥果真背著祝晶回到永樂坊的呂家。小春出來開門時,臉上顯而易見的憂慮在見到與她的小公子在一起的井上恭彥後,便消失無蹤了。

  “所以,小公子昨夜找到大公子了?”

  小公子一夜未歸,教她擔心得不得了。還好主子爺在宮城裏夜值,否則怕不擔憂到頭髮白了滿頭。

  恭彥微笑道:“抱歉讓妳擔心了,小春。祝晶昨晚和我在一起。”

  到了家門前,祝晶還賴在恭彥背上,不肯下來。

  小春眯起眼,看向笑得無賴的自家公子。“小公子怎麼了?為什麼要人背?”

  恭彥將祝晶背進屋子裏,才道:“她腳扭傷了,聽說醫者沒有回長安,我剛剛便順道找大夫幫她看過了。”

  聽見祝晶受傷,小春立即擔心起來,但在對上祝晶調皮的眸光後,憂慮到團團轉的她瞬間恢復了冷靜。“我懂了,大公子。”

  恭彥將祝晶安置在一張胡床上,好奇笑問:“妳懂了什麼?小春。”小春站在祝晶面前,笑說:“我家這位小公子愛耍賴,真是辛苦你了,大公子。”

  祝晶哈哈大笑起來。“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小春也。”

  “感謝妳的體諒,丫頭。可是妳家公子身子骨真的有點單薄,背起來太輕了,幫我多喂她吃幾碗飯,好嗎?”

  小春用力點頭。“我會把她喂得跟小春一樣圓滾滾的。”

  祝晶忍不住又笑了。“真好,我就知道還是回家好。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的日子,我想很久了。兩位都不知道,西域路上真的很辛苦呢。”

  與小春相覦了眼,恭彥笑問:“妳想我們得這麼寵她多久?”

  小春十分護主。她抱住祝晶手臂,坦承地說:“一輩子都不夠呢。”

  恭彥笑著摸了摸小春的頭,而後轉看向祝晶,輕聲道:“吾與點也。”

  小春沒有領悟過來,但祝晶立即懂了。

  孔老夫子問眾弟子的志願,曾?曰:“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子曰:“吾與點也。”意思是孔子贊同弟子曾?(曾點)的想法。

  而恭彥說:“吾與點也。”

  知道自己是這麼確實地被人珍惜著、愛護著,祝晶心頭一熱。

  她坐在胡床上看著有如妹妹的小春及好友恭彥,覺得自己好幸運,能在有限此生中,遇見這麼棒的兩個人。不虛此生。

  “你等會兒要回阿國那裏嗎?”祝晶問。

  “我會先回學院一趟,晚一點再過去阿國那裏。”恭彥走到祝晶面前。“這幾天好好休養,說不定等妳的腳踝痊癒了,我也就回來了。”

  祝晶握住恭彥的手,不自覺地流露著眷戀。“別讓我等太久,好嗎?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歡等待的。”

  可這輩子,她好像總是在等待著他。

  十年前,她等他來到長安。

  七年前?她走絲路去、又等待著與他再次重逢。

  祝晶不知道此次別離,他們還要多久時間才能再見面。

  雖然北裏就在平康坊,可總覺得無法忍受恭彥不在她視線所及的地方。

  這麼地不願意分離,是因為曾經太過思念嗎?祝晶無法確定。她只知道她心頭總是掛記著井上恭彥,無法不相思。

  恭彥清楚看見了祝晶眼底的愁緒,忍不住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頰,溫柔地承諾:“對不起,祝晶,我儘量不讓妳等。”

  祝晶略略舒開蹙眉。“好的,再見。”

  是日下午,恭彥回到平康坊北裏秦國家的時候,才進門,轉入暫居的小院,就聽到一片幽怨的笛聲。

  他站在小院入口,看著一身彩衣的阿國背對著他,吹奏斷續笛曲。

  察覺有人,阿國放下竹笛,轉過身來,洗去鉛華的面容浮現一抹短暫的憂傷,但隨即代以笑意。

  “啊,你回來啦。”她沒有站起身,仍然坐在石椅上,輕快的語調裏藏著心事。“我還在想,你可能不打算再回來當我的樂師了呢。”

  恭彥走近,細細端詳著阿國。

  看出她眼底的思慕,他歎息道:“現在是誰的笛聲比較苦悶呢?”

  被戳破心事,阿國也不以為意,輕笑了聲。“你想念的人已經回到長安,自然不會是你了。”

  恭彥走到阿國身邊,看著她手上的竹笛。

  那是香師父的竹笛,笛音清澈透亮。

  睹物思人。他也曾經看著祝晶留給他的玉笛思念她。

  “有香師父的下落嗎?”阿國嘲諷地微揚起紅唇。“他那個人啊……可不像你的朋友會寫信。”

  恭彥只是淡淡一笑。“看來我是比妳幸運得多了。”

  阿國站起身來,沒有塗抹濃妝的臉龐看起來意外地年輕。

  看著恭彥片刻,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恭彥微愕然,但沒有移開身形。

  阿國歎息道:“你不用再來我這裏了,我已經托人去找新樂師,應該很快就會找到,前些日子麻煩你了。”

  恭彥訝異,正欲開口,但阿國搖頭。

  “之前不想找別人,是因為你是他的弟子,又很好心,剛好你也沒什麼事要忙,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不是嗎?”

  恭彥沒有開口,他靜靜聽著。

  阿國了然於心地說:“你那位好友回來了,我想,你會想吹笛給她聽吧。多麼幸運的姑娘,她知道你為她學了兩年的笛曲嗎?”

  恭彥看進阿國的眸光中有著一份溫柔與同理。“那妳呢?妳大可以離開這裏的,不是嗎?”

  不同於其它歌妓妾身不明,秦國早已為自己贖身,北裏不過是她的棲身之所,她擁有絕對的自由,可以決定自己的去留。

  阿國緊然笑道:“你明明知道我不能。我愛唱歌,又離不開掌聲,當個名歌妓夜夜笙歌、日進鬥金不說,還能收集男人對我的癡迷,我可不會為自己感到羞恥。再者,如果我不再是名妓阿國,那個人還會多看我一眼嗎?”

  “那個人”眼中只有他的音樂,為了音樂,他可以天涯海角去追尋。

  她擁有天籟般的歌聲,最初,便是她的歌聲吸引了他。

  他伴奏,她歌唱,兩人配合無間。那時她還只是個沒沒無名的小歌妓。

  而他卻在她成名後,毫不留戀地離開。

  儘管不認為他會再回來這個地方,可環視四周,阿國想,也只有這裏,他們初相識的所在,還能留下一點牽絆。

  她不願意離開北裏,一旦離開,她怕再也無法見到他了。其實,說是等待,未免一廂情願,那個人從來沒承諾過會再回來。

  佇立一旁的井上恭彥清楚看見阿國臉上的憂愁。

  他走近她身邊安慰道:“在妳找到新樂師以前,讓我再為妳伴奏幾回吧。雖然我是他教出來的,可妳這麼挑剔的人,在我幫妳伴奏的這些日子裏,竟然都沒嫌棄,光為了這份賞識之情,我也得知恩圖報。”

  “在我心中,你可是第二好的樂師。”阿國笑了。“我唯一挑剔的,是那些日子以來,你笛聲中思念的對象不是我。可我以為你口中那位好友,該是個少年郎呢,怎麼會變成了一個小姑娘呢?”

  恭彥歎道:“是我自己弄錯了。”

  阿國靜靜審視著恭彥無奈的表情,猛地想起昨夜見到那小姑娘時,她臉上顯而易見的情感。她忍不住懷疑,這個日本留學生究竟有沒有發現,他口中心心念念的“摯友”與他之間的情感,也許早已超出尋常友誼。

  起初,恭彥想學的那首曲子,叫做“長相思”。是否他下意識裏早已察覺那不只是一般朋友之間的思念?

  阿國的沉默,讓恭彥覺出異樣。“怎麼了嗎?”

  阿國啾他一眼,像朋友那樣拍拍他的肩膀。

  “你很糟糕,你知道嗎?年輕人。”說得好像她自己年紀一大把似的,但其實,她不過約與恭彥同年,是這些年的歷練使她覺得此生滄桑。

  恭彥不大明白她的意思,或者,只是故作不明白。因為有些事情,在他而言,是不能弄明白的。

  阿國抿了抿嘴,突然有些不快。她轉過身道:“男人啊,真是可愛又可恨哪。”

  也不待他會意過來,阿國便不怎麼開懷地走了。大概是想到自己也是被人這麼地對待的吧!她不相信這世上有真正單純的男女情誼。起碼,就昨夜所見,她在呂祝晶臉上所看見的情感,便不是友情那般單純。只恐怕就連小姑娘自己也都沒有發現。她越想越是悶,氣自己,也氣“那個人”。

  為何男人在面對感情時,總是這麼地不坦率呢?可公平點地想,就連她自己在面對這些惱人的情感時,也是不誠實得很哪。總覺得一旦交出了心,就沒有籌碼可再與人談判了。那麼她又有什麼資格可以來責備別人?

  恭彥多多少少明白阿國的意思,可他……告訴自己,不能相心太多。與祝晶之間的情分,越單純,越好。

  而眼前唯一重要的是,祝晶回來了,他的心中充滿了感激與歡欣。

  只是原本想吹給她聽的那首曲子,可能已經不大適合了。

  相思的曲調,太引人遐思。

  在與井上恭彥見過面後,心中那鬱積了許久的苦悶終於稍稍消解。

  整理好從西域帶回來的行囊,呂祝晶這才有心情開始分送她遠從絲路帶回的禮物。

  她先將幾袋珍貴的異域香料分送給鄰居,感謝他們多年來的照顧;隨後又拉著小春陪著她逐一拜訪昔日的朋友。

  她送給玄防一卷自敦煌購得、有著精緻繪像的《佛本行經》寶卷。

  送給吉備真備一副全新的象牙制雙陸棋。

  一柄鑲有琉璃珠的寶劍是要給阿倍仲麻呂的手信。

  她知道仲麻呂喜歡結交詩友,他那群有官職的朋友,常常會在穿著常服時佩帶寶劍出門。祝晶覺得他可能會喜歡這個禮物,但因為他還在洛陽司經局校書,得等他回長安時才能送給他。

  她還帶回了幾醴好酒送給劉次君,前些天已經請次君大哥來家裏搬走了。

  唯一不知道該送什麼禮物的,是恭彥。

  絲路上新奇的玩意兒不少,但有很多東西,在長安西市里就可以買得到。有標價的東西,只要有足夠的財古昌,要取得都不是問題。

  祝晶雖然帶回了不少對唐人來說很珍貴的異域珍寶,但一想到這些東西是要送給恭彥的,又嫌不夠特別。為此,她竟下不定決心選定禮物來送給恭彥。

  只好先將行囊裏的東西逐一分送。

  送完禮後,想起她還有幾匹自各國購得的織錦和自拂一林帶回的棉布,一時興起,又拉著小春往西市去,打算上胡商店鋪子寄賣掉這些她用不上的織錦和外國布料。

  一聽說要去西市,小春卻開始抱怨腿酸。

  “小公子,我們跑了大半個長安城了,改天再去西市吧。小春腿酸了。”

  祝晶笑睨著她。“腿酸?丫頭,我們可是坐在驢車上耶。”雖然一早便出門了,但真正在動腿的,可是租來的毛驢啊。

  小春翹起嘴道:“小春替這頭毛驢的腿喊酸呀。”

  祝晶哈哈一笑,沒把小春的話放、心上,是因為她知道她根本沒在趕路,租來的這頭毛驢,今天休息的時間比拉車的時間還多呢。

  可小春還是喊著要回家。祝晶開始覺得事有蹊蹺,猜測小春不想去西市的原因。

  到了西市十字東街的康家店鋪時,見到了幾個當初一同走絲路的胡商大叔。

  祝晶開懷地一一向眾人問候,祝賀大家生意興隆。

  知道康居安不在鋪子裏,是因為在今年初時,他又組了一支商隊再度前往西域,祝晶也沒有很失望。她很清楚像康大叔那樣的人,是久待不住一個地方的。

  他們粟特商人,打成年起就漂泊各地,天涯為家,能在一地裏停留個一年半載,便已經算很久了。

  祝晶不禁想起幾年前她剛剛踏上絲路時的光景,猛然再一環顧自己立身所在,覺得過去那些日子彷佛已是遙遠的夢。

  回過神來,她笑嘻嘻看著康大叔店裏新聘的掌櫃,笑問:“找到你爹了嗎,我的朋友?”

  藍眸少年看著祝晶,並不怎麼熱烈地道:“找得到才怪。倒是你,幹嘛那麼晚才回長安,你家那個丫頭嘴上成天念著你,我都快被她煩死了。”

  少年華語說得好流利,完全不像三年前在碎葉城初遇時的樣子。看來,這些年,在長安,破曉已經開始適應這個新環境了。祝晶微笑地想。

  一直站在祝晶背後、那個叫做小春的丫頭跳出來抗議道:“是我快被你給煩死吧,大飯桶。小公子,妳不知道他飯量好大,一直叫我煮飯給他吃。要不是妳要我照顧他,我才懶得理會哩。”

  藍眸少年啾了小春一眼,又道:“我又沒吃白飯,米是我自個兒買的,不過是請妳幫我蒸熟,一點小忙而已,那麼愛計較。”

  小春被他那種理所當然的態度給激怒,一掃平時溫順的性子,隔著店鋪櫃子與少年你一句、我一句地爭辯起來。

  “我又不是你娘,為什麼得煮飯給你吃啊!”雖然不是天天煮,可這位大爺每隔幾天就跑來呂家討飯吃,萬一讓人誤會他們之間有什麼,敗壞了她小春的名節,那可怎麼辦!

  “因為妳家公子托妳照顧我啊,當然得讓妳有事做,不然妳怎麼跟妳家公子交代?”

  “說得好像很委屈似的。要不是我家公子有交代,我才懶得理你勒。”

  “所以我很感謝妳家公子啊。”

  “你……”

  呂祝晶驚奇地看著不大會吵架的小春奮力地與破曉爭論,猛地明白何以小春拒絕陪她來西市了。

  這幾年來,想必小春的生命裏,已經不再只有她一個人了吧。

  她唇邊揚起淺淺的微笑,看著少女與少年的鬥嘴遊戲,覺得好歡樂。

  小春終究爭論不過厚臉皮的少年,突地回頭過來抱住祝晶手臂。“小公子,妳快告訴他,我以後再不幫他煮飯了。”

  祝晶回視著少年的藍眸,感到十分有趣,沉吟著,她說:“沒關係的吧,小春。阿曉一個人在長安生活,總是辛苦的。既然他那麼喜歡吃妳煮的飯,就讓他占點便宜吧。”

  小春未及抗議,少年已經紅了臉。“我不是喜歡吃她煮的飯,我只是--”

  “想欺負我!”小春生氣地說。

  “也不是-”

  “你就是!”小春很篤定地說。

  無法改變小姑娘、心裏頭既定的想法,少年氣悶,改看向祝晶。

  “你剛說有什麼東西想寄賣……呃,你-”

  喉中的話猛地哽住。少年眨了眨眼,再仔細地看了祝晶一眼,驀地察覺了祝晶的性別。而他先前竟然沒有發現!

  破曉眼中的領悟與愕然,教祝晶笑歎了聲。

  原本還以為,舊識們見到她時,那詫異的反應,是因為太久沒見面而認不出她的緣故,豈料那詫異所代表的,並不全是出於陌生,更多的是對她性別的疑惑。

  真奇怪,她明明就穿男裝、梳男髻的啊!怎麼這麼多人都看出她不是個男人?這麼看來,以前沒被人識破,是因為那時年紀尚小的緣故嗎?

  她轉頭看向小春,似乎只有丫頭不以為意,是因為她老早知道她是女兒身吧!也是。她們一起生活那麼久了,會不知道才怪。

  不知道該怎麼對朋友解釋她扮男裝的原因,猶豫了片刻,祝晶決定以不解釋來應對。畢竟這些年來,也都這麼湊合地過了。現在要她穿回女裝,恐怕只會更不自在,爹也會擔心的。

  下了決定後,祝晶抹了抹臉,微笑地將千裏帶回的西域織錦和拂菻棉布搬到櫃檯上。

  “我知道康大叔鋪子裏有很多這類的東西了,只是想放在店裏頭寄賣看看,反正這些東西我用不上,是順道帶回來的,賣得出去的話,五五分帳就行了。”

  破曉沒有囉嗦地收下那些織錦。

  他沒有忘記呂祝晶是他的恩人,若不是他,這輩子他哪能有機會到長安來。

  他沒有忘記自己的胸口曾被烙上奴隸的印痕,是呂祝晶將自由還給了他,又資助他來長安尋親。

  來到長安後,才發現這裏胡人也不少。長安胡漢融合的多元氛圍,讓他很快地適應了新環境;後來又在康老闆的好意下,幫他打理西市的店鋪子。

  幾年下來,已經存下不少積蓄。他醞釀著再過一、兩年,有足夠的本錢了,也要走絲路行商去。順利的話,走一趟絲路回來後,他將成為富有的西域商人。有了財富之後,要想找回親生父親,應該也會比較容易吧。

  “怎麼樣啊,你不說話是什麼意思?”小春不高興地喊道。

  破曉瞥了小春一眼,笑道:“笨丫頭,妳家公子是我的恩人,不用說五五分帳了,就算要我為她作牛作馬,我都不會有第二句話。”

  小春不清楚當年祝晶和破曉之間相識的始末,她獗起嘴。“那如果是我要你作牛作馬,你怎麼說?”

  破曉只是笑問:“我為什麼要為妳作牛作馬?”

  祝晶笑著插嘴:“因為愛屋及烏啊。”

  小春得意地點點頭。“沒錯,就是愛屋及烏。”

  破曉笑看著小春。“妳意思是,妳是『烏』?成天嘎嘎叫的那種?”

  還真有點像喔。

  小春正要抗議,祝晶卻說:“錯了,是『屋』。多謝了,阿曉,那些東西就交給你了、我們先走一步-”

  “等一下啊,小公子,我還沒跟他講清楚,有關煮飯的事-”

  “下回再說吧。”拉著小春往店鋪外走時,祝晶清楚看見少年眼中的留戀。她想,他一定是聽懂了,不然他不會嘴上調侃著小春,兩隻耳朵卻紅透似春天的櫻桃。

  對他來說,小春應該是重要的“屋”,而不是附帶的“烏”吧。真沒想到事情會朝這方向演變呢。

  祝晶有點好笑地看著依然很不高興、一路碎碎念的小丫頭,忍不住心想:不知道會不會有那麼一天,能親眼目送妹妹出閣?

  回到家時已是黃昏。

  小春煮飯時,祝晶炒了幾樣鮮蔬。在外旅行的那幾年,讓她養成了自己動手張羅餐食的習慣。

  早年娘過世後,她跟爹都不諳廚藝,鄰居大嬸見他們父女倆可憐,經常送來飯菜。後來爹乾脆聘請鄰居大嬸包辦家裏餐食,解決了三餐的問題。

  再接著,小春漸漸長大了。她不在家的這七年裏,到了後幾年,幾乎都是小春掌廚了。

  與小春協力炊飯時,祝晶不經意提起:“小春,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可以拜託妳繼續幫我照顧爹嗎?”

  小春停下手邊的動作,有點慌地瞪著祝晶。

  “妳不是說妳不走了嗎?小公子,妳不是說妳會一輩子留在我們身邊嗎?”

  祝晶笑道:“我是說過啊,可是-”

  “不要可是!”小春激動地搖頭道:“小春不要聽那些可是。”她絕對沒有辦法再看著她的小公子“又一次”離開她。她不要!

  小春激烈的反應讓祝晶無法再說下去。她安撫地笑了笑。“沒事,別擔心。我只是隨口問問,別當真。”以後找機會再說吧。

  “真的?”小春狐疑地看著祝晶,仍有些緊張,好像怕祝晶下一刻就會從她眼前消失似的。

  見小春仍然不信,祝晶捏了捏丫頭圓嫩的臉頰道:“好啦?我不開玩笑了。瞧,我弄了幾樣在西域學到的菜色,有酸酪甜豆、紅椒燒肉呢,等爹回來,咱們一起嘗嘗。”

  “只是開玩笑?”小春仍有些擔心地一再尋求確認。

  “傻瓜!再問下去,就要天荒地老了。妳很閑嗎,丫頭?”

  幾顆淚水在眼眶邊打轉,小春忙別轉過身去,聳起雙肩。“誰、誰叫妳要開這種玩笑,妳都不知道我這幾年有多想妳……”

  “那……妳今晚要不要跟我一起睡?”祝晶沒奈何地提議。

  小春抿了抿嘴。“妳房裏那張床有點小。”是小時候睡的,還沒時間換張新床呢。“不然妳來跟我睡吧。小公子,小春房裏的床前兩年才換過的,兩個人睡一起沒問題。”所以當然要一起睡嘍。

  祝晶噗哧一聲笑出,故作猶豫。“可是,這樣真的好嗎?公子跟丫頭……要給別人知道了,小春會不會嫁不出去?”

  想到可以跟小公子擠一床睡,小春笑吟吟。“沒關係!”毫不在乎地說:“小春只要有小公子就好了。”

  祝晶不自覺斂起笑意。“妳是認真的,小春?”

  小春很認真地點頭。

  祝晶卻有另外的隱憂。她擔心,萬一以後她真的不在了呢,那屆時小春、爹、舅舅,甚至是恭彥……他們會有多麼傷心?

  “小公子,妳怎麼了?”祝晶臉上的表情讓小春蹙起眉頭。

  “我哭了嗎?”祝晶連忙摸了摸臉。沒有啊,臉頰是幹的。

  小春歪著頭說:“沒,妳在笑呢。小公子,有什麼好笑的事嗎?”

  啊,是在笑啊,那就好。多練習果然是有用的。人生短暫,早已決定要以笑顏來迎接未來每一天的祝晶放下雙手,微笑道:“是有點好笑。因為我剛剛想到,不曉得破曉今天會不會過來家裏吃飯哦?”轉移話題有用嗎?

  一講到那個喜歡吃白飯的大飯桶,小春便覺得氣悶。“小公子妳故意的,對不對?”

  “呃,有嗎?”裝傻。

  “有。而且他今天不會來。”

  “喔,為什麼?;”小丫頭說得好肯定呢。

  小春篤定地告訴祝晶:“因為他每隔五天來一次,今天是第三天,他要後天才會來。”

  “喔。”把日子記得這麼清楚啊。祝晶掩著嘴偷笑。看來小丫頭還是很在意的啊。怕小春尷尬,祝晶也沒點破。

  晚飯時,呂校書在坊門關閉前回到家中用餐。

  祝晶在晚飯後拿出一對花鳥紋金手環送給小春,一塊天然的璞石和一雙織錦烏靴送給父親。

  兩人看著禮物時,勉強地擠出笑容。

  並非他們不珍惜祝晶的這份心意,而是因為他們都清楚,眼前那溫暖笑著的人,才是他們心中的珍寶。

  回來就好。小春想。

  平安就好。呂校書想。

  最重要的是,要長命百歲,一輩子相守,不要再分離。

  夏日的長安城,空氣乾燥到一有馬匹急馳過大街便會刮起塵土,漫揚街道。

  睽違七年,走了一趟西北絲路,又搭著海舶從海上絲路回到長安,這樣的冒險歷程怕是許多人一輩子也難以想像的吧。

  呂祝晶小時候曾經夢想過的事情,並沒有在一趟陸路和海上絲路的旅程裏徹底得到滿足。她喜歡在西北沙漠裏行旅觀星,也喜歡在草原上盡情奔馳,絲路上每天都有新鮮事,日子一點也不無聊。

  可回到了長安後,她發現,原來她也很愛能安穩地睡在堅固的屋簷底下,不用擔心突然刮起的沙漠風暴或在無盡瀚海中迷失方向。

  這樣清閒的日子,不知還有多久可過呢?

  安置了張竹床,翹著腿躺在自家後院的榆樹蔭下,她把玩著掛在頸項上的護身符,閑閑沒事做。

  花錦縫製的護身符上繡著幾個日本字,意思是“住吉神社”,供奉的神靈是日本人所信奉的大海守護神。

  搭乘波斯商舶自南海歸來時,航程意外地順利,僅僅一年半的時間便回到大唐,不知是否也有一點功勞是出於住吉大神的守護?

  這護身符,早年曾見過恭彥隨身帶在身上,不知道是誰送給他的呢?應該是很親近的人所送的吧。

  耳邊聽著小春一會兒哼著歌,一會兒又與來討飯吃的破曉鬥嘴,祝晶嘴角一直掛著閒適的微笑,星眸半睜半閉,直到廚房傳來一聲好大的聲響,狀似打破了碗盤的聲音,祝晶才猛然坐起。

  正遲疑著是否要到廚房去看看那裏發生了什麼事,前門便傳來急促的敲門聲,祝晶改跑向自家大門。

  “來了來了。”她喘著氣喊道。

  可能是聽見了她的聲音,門外的人不再敲門,靜候在外。

  祝晶拉開大門,迎接著她的,是一抹好思念的笑容。

  正是井上恭彥。

  “腳傷好些了嗎?”他關切地問。

  “已經沒事了。”她輕鬆回答。

  “那跟我去看夕陽吧。”他坐在租來的板車上,朝祝晶遞出手。

  祝晶咧嘴一笑。“好啊。”

  關上大門,也沒跟家裏人交代去處,她將手放進恭彥手中,讓他將她拉上車。

  “駕!豐井上恭彥駕著馬車,往東方長街駛去。

  板車上堆放著一個小包袱,祝晶坐在恭彥身邊,好奇地抱著包袱。

  她側看著他的臉龐,發現他駕輕就熟地操控著韁繩,速度既不太慢,也不至於過快。忍不住回想起他剛到長安那年,要去慈恩寺看花,走在路上時,恭彥擔心她會被奔馳得太快的馬車撞到,一直拉著她靠往路邊,很窩心。

  沒去想恭彥怎會突然有興致拉著她去看夕日,也沒想他是不是還得在北裏當樂師,她只想,好歡喜見到他,能跟他在一起,不管去哪里,心底都開懷。

  輕便板車奔馳在寬敞的橫街上,一路往長安城東的新昌坊而去。

  進入新昌坊,轉向坊內南街行進,街道開始進入平坦而漸漸拔高的坡地。

  樂游原這片在地勢平坦的長安城中突起的高地,是漢代長安的皇家苑囿,歷經千百年,在前朝時已成為一片廣大的墳地。前隋為了建造首都大興城,遷葬了原有的古墳,並在此地立寺,命名“靈感”,以超渡亡靈。

  現在這座寺廟已改名為“青龍寺”,是長安城中漢傳密宗的三大寺院之一,與大興善寺幾可齊名。

  駕車登上通往樂游原的道路,夾道林蔭有陣陣暮蟬爭鳴,晚風迎面吹來,令人無比舒爽。

  祝晶掩嘴笑著,身旁青年不時偏過頭看她嘴角昂揚的笑意。兩人一路上雖然沉默不語,心卻緊系在一塊。

  不是長安人慣出遊的時節,近黃昏,樂游原上,人煙疏落。

  青龍寺晚鐘與陣陣炊煙迭蕩入風中。

  無車頂的輕便馬車停在一片廣闊平坦的古老高地上。

  兩人都沒下車的念頭,就坐在板車上,居高臨下,眺望古原下籠罩在橙黃夕昭一中的長安街景。

  天色晴朗,廣闊晴天只有淡抹微雲追聚在落日處。

  數點鴉影掠過天際,徐徐涼風拂動掙出束髻的發絲。

  無限美好的黃昏夕陽,透出光暖餘暉暖照著祝晶的心。

  禁鼓將鳴,一日將過,眼前美景卻使她無暇去想自己還剩下多少年壽,目不暇給只專注品味此時此刻的這一份感動。

  一會兒,身邊青年下了車,自他帶來的包袱中取出一瓶酒。

  對夕日長聲吟嘯後,他以酒酹地,朗聲清吟:“昔我逐日走,欲窮天盡頭,樂游古原上,獨我心懷憂;今我逐日來,此心喜忘愁,遊子歸故里,應不復遠遊?”

  七年的思念,他不知道該用什麼言語來表達,只好以詩表情。

  祝晶笑著走到他身邊,與他看望同一個方向,清聲和韻:“昔我欲遠遊,一意覽荒陬,瀚海棲蜃樓,明月照沙丘;身在拂菻海,天涯似中州,相思不辭遠,方寸記溫柔。”

  青年回過身來,看著沐浴在夕暉中的呂祝晶,驀地眼眶一熱。

  她是真真實實站在他的面前,不再只是夢中的幻影。

  “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我只是……很高興妳回來了,祝晶。”一年半以前,康氏商隊歸來,祝晶卻沒有跟著回長安,讓他日夜擔憂,生怕她在異鄉出了事,直到終於再見到她,憂慮的心這才得以放下。

  “不要緊,恭彥。你看,夕陽這麼美,好多年沒一起來樂游原看夕陽了。”她站在他身邊,絲毫不懼晚風的涼意,一顆心如火般熾熱。“我們以前經常手牽著手的,你可以牽一下我的手嗎?”

  當然明白他因為知道她是女子的關係,因而在對待她時多了一些禮教上的拘謹。祝晶不會為此責怪他,恭彥畢竟是個知書達禮的士子,然而,她可也不願意見他一直對她這麼地“待之以禮”啊。朋友問是不需要這麼拘束的。

  青年看著興高采烈的少女,猶豫了片刻,才如她所願地牽起她的手。

  她手溫很暖,彷佛有源源不絕的熱力正自她體內釋放。

  手被執起的刹那,祝晶緊緊回握住。

  雙手交握的瞬間,兩人皆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下。

  他們皆以為,顫抖的人是自己,而非對方。

  夕陽無限好。兩人不約而同心想:若時間能就此停下,不知有多好?

  但願能一輩子維繫這樣單純的友情。

  只是,這種彈指即逝的快樂,為何如此令人感傷?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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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9 00:11:39
第十章 春風不得意

  開元十四年冬十月,來自全國的士子齊聚在長安城中,準備應試三年一次的常科科舉,滿城舉子身穿麻衣,衣白勝雪。

  這些遠從各地趕赴京師會試的士子,清一色是取得解元資格(鄉試第一名)的才俊之士。

  開元年間,進士科錄取門坎高,須通過“雜文”、“帖經”及“試策”三場試,而第一場“雜文試”近年來逐漸以“詩賦”為考試的文體,倘若出格犯律,就會被淘汰,及第相當困難。

  然而因為考取進士後,不僅本人及全家人可以免除搖役,更可光耀門楣,真正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因此多數士人仍選擇將一生青春及才華投注在這無情的試場中。

  山東世族崔氏子弟以往多以參加“明經科”為主,開元以後,逐漸傾向讓家族子弟改試“進士科”,以便在朝中與深受帝王寵信的進士科及第官員抗衡。

  承擔著這樣的家族期望,兩次落榜的崔元善,以國子監的生員身分,第三次赴考開元十五年正月於尚書省吏部都堂所舉行的春試。

  開元十五年春二月,春闈揭榜。

  崔元善以第十七名的成績,進士及第。

  同年,遠在洛陽司經局校書的阿倍仲麻呂被召回長安,遷左拾遺,掌諫議,官拜從八品。

  春日,井上恭彥整理好學院的房間,換上春衣,打開屋內兩窗、讓春風吹進屋舍裏。

  又過了一年了。來到長安,轉眼間,竟已是十年光景。

  當年隨船帶來的本國衣服多數已經穿不下了。

  二十五歲的他,比之十年前不知長成了多少。離家時,家中最小的兄弟才只八歲,想來如今也已經成年了吧。

  感歎時光的消逝,又為春日長安城繁花盛開的美景所吸引。

  一早與祝晶約好,到長安城東北的通化門迎接從洛陽歸來的阿倍仲麻呂。

  不再耽擱,他整理好衣冠,走出房門。

  經過學院門口時,正好遇見即將搬離學院的崔元善與一群前來道賀的同窗。

  井上恭彥上前加入眾人恭賀的行列。

  “崔世兄,恭喜你高中了。”他真誠地恭賀。

  被眾人簇擁道賀的崔元善乍然見到井上恭彥,原本歡欣的表情突然凍結住,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哪里。也是運氣好,才讓座主選中了我的卷子。”

  恭彥雖然稍稍察覺了崔元善的異狀,但他平時與他也只是點頭之交,因此沒有多想他表情驟變的原因。再三道賀後,他便離開學院,徑往國子監大門走去。

  呂祝晶牽了兩匹賃來的馬,等在一株嫩綠的柳樹下,正百般無聊地仰著臉,數著柳條上的葉子。“一片、兩片、三片……”

  恭彥驀地停下腳步,沒有上前驚擾。

  待祝晶葉子數膩了,自己轉過頭來看見他時,她綻開笑容。

  “你來啦,怎沒出聲叫我?”

  恭彥答不出來。因他在那當下,只是突然間想好好看看她,才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沒什麼。”搖搖頭,他微笑著走上前,接過祝晶手上的韁繩,先扶她上了馬後,自己也翻身上馬。

  策馬往大街上走的時候,恭彥提起先前在學院遇到崔元善的事。

  “崔世兄及第了。”他說:“剛巧他也要自國子監除籍了。”

  祝晶對崔元善並不算非常熟悉,只知道他是山東清河崔家的世族子弟,與恭彥同窗,幫她傳過幾次信給恭彥。

  聞言,她笑了笑。“他真幸運,要再考不上,一旦除了學籍,就得跟全國各地的讀書人一起參加鄉試,取得解元的資格後才能赴考會試,那可是比登蜀道還要難上好幾百倍呢。”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人人皆知曉的。

  由於長安、洛陽兩京的監生不需經過鄉試的選拔,便可以生徒的身分,直接參加京師的會試,也難怪長安、洛陽兩監的學籍會如此炙手可熱了。

  “這麼說來,”祝晶突然想到,“仲麻呂那傢伙才入太學六年就考上進士,還真是不簡單呢。”更何況以留學生的身分,能在眾人中脫穎而出,想必絕非泛泛之輩。

  “確實如此。”能進士及第,多少是對自身才學的一項肯定。但恭彥心中仍對入唐為官存有疑慮,而這份疑慮,他無法向祝晶提起。

  得知阿倍仲麻呂被召還長安,改任官職更高的左拾遺時,他為他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然而此刻,因為十分想念的緣故,恭彥暫且放下那些令他擔憂的事,為即將見到久別的朋友而期待不已。

  自東方進出長安城有南北兩道,一是通化門,一是春明門。

  洛陽是大唐陪都,行旅往返兩京時多由通化門進出。

  前往通化門的路上,策馬看盡繁華街景。

  春日融融的長安城,帶了點舒適的濕意,花雨繽紛,美得令祝晶想要歌唱,可惜她五音不全,這才不禁希望小春就在身邊,能叫她唱首歌來聽。唱一首適合春天的歌啊。

  偏偏今早她才跟丫頭起了爭執,沒讓她跟來。

  爭執的內容很家常,不外是小春想跟著出門,她卻不讓。

  畢竟總不能一輩子讓小春當她的跟班啊。無奈丫頭不瞭解她這番心意,固執地要跟她鬧彆扭。唉,丫頭何時才會真正長大呢?

  將這件事說給身邊的青年聽,青年笑了。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來到通化門附近等候。

  方過午,阿倍仲麻呂與幾名受召還京的官員一同抵達了長樂驛站,隨後又轉入通化門進城。

  見到井上恭彥,他欣喜地丟下馬,跑上前來,緊緊握住恭彥的手。

  “吾友,許久不見了!”赤誠的情誼一如以往,始終沒有改變。

  兩個男人相互擁抱一會兒後,不甘被冷落、站在井上恭彥身邊的呂祝晶假意地咳了兩聲。

  “咳、咳。”還有我啊,快注意到我呀!她擠眉弄眼,無聲地暗示著。

  穿著青色官服的阿倍仲麻呂果然注意到她的存在,一向熱誠爽朗的他,笑著問:“啊,失禮了,這位是-”

  “哈……”恭彥當下笑了出聲,惹得祝晶氣悶地打了他後背一下,讓他笑岔了氣。

  恭彥調侃地瞥看向祝晶。“要我為你們介紹嗎?”

  果然不用期待多年不見阿倍會認得她。“多謝了,不用。”祝晶鼓起腮幫子,很有骨氣地拒絕。

  她走到阿倍仲麻呂面前,裹在胡裝窄袖中的雙手學日本國人那樣捉揖,帶了點調皮地道:“祝晶。您好,我是呂祝晶。”

  “呂祝晶?”阿倍猛地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身穿男裝、卻十分嬌俏的呂祝晶。“你……妳是-”實在不敢相信!

  “就是我。怎麼,還認不出來呀?恭彥不是有寫信告訴你,我已經回來了呀!”祝晶有點惱地跺起地。

  “可……信上沒提到妳是……”阿倍無法將視線自祝晶身上移開。

  印象中的呂祝晶是個年紀尚小的男孩,何以八年不見,小男孩竟會長成一個美麗的少女?即使身穿男服,看不太出屬於女性身形的窈窕,可那渾然天成、偏向女子的氣韻,卻是無法隱藏的。

  呂祝晶分明是個姑娘!

  好不容易,勉強將視線調轉,看向恭彥,阿倍艱難地詢問:“你已經知道了嗎?”知道祝晶是個女孩子的事?

  恭彥點頭。“我知道這確實很令人訝異,不過,你沒有想錯。”

  阿倍仲麻呂的錯愕,恭彥十分能體會,因為他也經歷過同樣的震撼,而且至今都還有一點不太能適應祝晶是女非男的事實。

  祝晶不喜歡兩個男人在一旁打著啞謎,自己則被晾在一旁。

  她酸酸地說:“夠了吧,我本來就沒說過我是男孩子啊。容我提醒,兩位,你們是要站在大街上一整天,還是先入城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聊一聊?”

  阿倍看著祝晶,依然覺得很驚訝。但仔細回想過去對祝晶的種種印象,卻赫然發現,她的確沒有示點地方像個真正的男孩。不知道為何她從來不穿女裝?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祝晶被阿倍看得有點不自在。

  畢竟不再是孩子了,阿倍又長她好幾歲;年約二十九的阿倍仲麻呂已經完全脫除青澀的少年樣態,是個相當高大英俊的男子。打從身邊人陸續認出她是女子後,祝晶這才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性別角色。

  只是朋友們的眼光從來不像阿倍這樣帶著明顯的男性欣賞,教她著實輕鬆不起來。

  下意識地躲到恭彥身後,汲取令她熟悉安心的氣息。“恭彥……”

  恭彥其實也有一點訝異,阿倍對祝晶的身分會有這樣大的反應。

  阿倍在長安的時候,一直都不乏紅顏知己,應該不至於對祝晶的真實性別產生過度的驚嚇才是。

  想了想,他笑道:“走吧,阿倍。吉備、玄防他們還在等著幫你洗塵,大家很久沒有齊聚一堂了。”拉住身後的祝晶,將她手握在掌心裏。

  “要走了,別一直躲在我背後。”

  “我才沒躲。”祝晶不同意地抗議,卻沒將手抽離,就任由恭彥握著,沒發現自己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充滿了年輕女子的嬌氣,令人不得不憐惜。

  看著如此嬌俏的呂祝晶,阿倍誠實地笑歎了聲。“我看我還要好一陣子才會適應這個事實。”

  而後,他突然想到,二十歲還沒婚配的姑娘,在長安城裏,算是很少見的吧!

  這位姑娘打算一輩子不嫁人嗎?

  抱著這樣的疑問,阿倍仲麻呂看著祝晶與恭彥之間的互動與默契,突然莫名地擔憂起來。

  不太確定呂祝晶與井上恭彥之間,到底存在著什麼樣的感情?

  她可知道恭彥有個未婚妻?

  她可知道,恭彥從沒有放棄終有一天要回日本?

  入唐為官後,他接觸到大唐律令中對於外國人的相關規定。

  據他所知,大唐朝庭准許入朝仕宦的外國人或外國使者妻娶中國女子,唯獨還國時,所娶唐女不得攜回本國。

  祝晶是女非男,確實是個大問題。

  倘若祝晶與恭彥之間只是單純的友情,那很好。

  但倘若不是,也許,站在朋友的立場,他恐怕必須找個適當的機會提醒一下恭彥才好。

  “阿倍,發什麼呆。你的馬呢?快跟上來吧!”另一頭,已經跨騎上馬的祝晶回頭喊道。

  祝晶的笑容是那樣燦爛無憂,像是長安城的春天。

  就當他是杞人憂天吧。阿倍揮著手,笑了笑,轉身牽馬。

  “就來。”

  當恭彥和祝晶領著阿倍,一起到東市的石家酒鋪時,玄防與吉備真備已經等候多時。

  石家酒鋪有金髮碧眼的胡姬當爐,生意很好,陸續有酒客來打酒或入店小酌,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酒香。

  許多年沒有這樣歡聚過,阿倍仲麻呂受到眾人真誠的歡迎。

  席問,呂祝晶贈他昔日自西域攜回的寶劍。

  阿倍對祝晶所贈的寶劍一見鍾情,迫不及待地抽出劍鞘,看著精鐵打造的劍刃與劍柄上的琉璃珠相互輝映,當場小小舞一段劍,贏得滿堂喝采。

  隨後,大夥兒交換著這幾年在西域、在長安、在洛陽的種種。

  酒酣耳熱之際,只有兩個人不沾酒,只喝茶。

  阿倍問恭彥:“玄防不喝酒是因為他是出家人,可你怎麼也不喝呢?。恭彥笑指祝晶道:“我怕她喝醉了。”到時得有人負責送她回家才行。

  雖然祝晶酒量佳,但此時因為心情好的緣故,也不禁多喝了幾杯,薄嫩面頰如霜葉般轉為徘紅,眼神氤氳,看起來相當嬌柔。

  話題不知怎麼轉的,他聽見她說:“……粟特人所使用的曆法呀,其實來自波斯的祆教曆,他們把天上的星象,日、月、火、水、木、金、土定為七曜,七旦週期,如此算來,一年就會有三百六十五日,分為十二月,一個月大約是三十天或三十一天,只有二月份是二十八天,算來比大唐的曆法準確許多呢。”

  吉備真備很仔細在聽,覺得非常感興趣,又追問:“這麼說來,就沒有閨月的問題嘍?”

  “不,還是有的……”走絲路時,她也問過康居安這個問題,當時,康大叔說……

  趁著祝晶與吉備大談粟特商人所用波斯祆教曆法的奧妙之際,阿倍愛不釋手地看著祝晶所贈、鑲有琉璃的寶劍,不禁好奇地問著坐在身邊的恭彥:

  “聽說吉備收到了一套象牙棋組,玄防也有珍貴的寶卷,不知道你收到了什麼禮物呢,吾友?”

  恭彥看著祝晶愉快的笑容,不禁也微笑起來。“我收到的是,很珍貴的東西。”

  見祝晶談笑之際,似乎略略不勝酒力,眼看她就要跌倒,恭彥趕忙起身接扶住她。

  “啊,我好像有點醉了呢。”祝晶攀住恭彥的手臂,一臉笑嘻嘻的。

  “妳喝太多了。”他半摟半抱地讓祝晶坐在靠著角落欄杆的椅子上,請店夥計送來醒酒的熱茶,勸著她喝下。

  “沒辦法,我今天好開心啊。”見到好多朋友,一起聊天、吃酒,好快樂!如果劉次君大哥不用值勤,也來同聚一堂,那就更開心了。只是不好讓小春來,她不會喝酒,又會碎碎念……

  “妳酒量好像變差了。”以前這麼點酒可難不倒她,今天她也不過多喝了幾杯而已。

  窩在恭彥舒適的懷裏,她星眸半閉,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酒家鋪子,身旁還有其它人在。

  她纖指拂過他光滑的臉龐,低聲說:“別生氣……我只是一直不知道該送給你什麼……在西域路上,我好想把我看到的一切都搬回來長安給你……沙漠的明月、草原的綠洲、阿爾泰山的雪、西方的海……最後卻什麼都帶不回來……”

  恭彥捉住她亂亂撫觸的手指,握在手心,同樣低聲地回應:“怎麼沒有?妳不是都帶回來了嗎?”

  在祝晶乍然酒醒的眸光裏,他笑著說分明:“妳帶回來一個見識過無數風霜花月的呂祝晶,妳經歷過的一切都記憶在妳的發膚裏;妳的手……長期握執韁繩,指間有沙漠的氣味;妳的眼……像是敦煌的月牙泉。我不必親自走一趟絲路,卻已經看見廣大的西域……”

  兩行清淚無預警滑下祝晶臉龐,她將手心貼按住他溫暖的胸口,微笑地道:“你果然懂我。”

  “哭什麼?”他將她身形扶正,顧忌著旁人的眼光,處處為她著想。

  “我是在笑。”祝晶不同意地更正。

  他拉下她頭頂上的氊帽,遮住她迷蒙的雙眼。“別醉到睡著了。”

  “有什麼關係,反正你會帶我回家。”好想依賴地大醉一場。

  “別無賴。”

  “唉,恭彥……”

  “嗯?”

  “二十歲還不嫁人的女子,是不是太老了?”

  她不是不知道朋友們的這些想法只是出於關切,但儘管唐風再如何開放,女子不婚,總是脫軌的事,畢竟她又不像某些皇室公主,打算入道修真當女冠。

  即使習慣當自己是個男孩,可一到成年,某些無法逃避的問題尷尬地浮上臺面後,祝晶著實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好。

  “……”

  “恭彥?”

  揉了揉她氊帽下的額發,恭彥柔聲道:“我可以不要回答這個問題嗎?”

  其實早先與吉備等人閒聊時,也曾提起這個問題過。

  他們都疑惑何以呂校書會將獨生女兒當成男孩來養?何以祝晶年屆二十,卻不曾聽聞呂校書為她的婚事打算?

  呂家上下似乎不把祝晶的婚配問題當成一件重要的事來看待,而祝晶在家中又分明備受疼愛……圍繞在她身上的種種謎團,其問所代表家族的隱私,讓即使身為好友的井上恭彥,也無法大方探詢。

  “啊,怎麼說?”恭彥的回應讓祝晶有些訝異。

  恭彥溫和地看著祝晶。“本來我以為妳是男孩,根本也就不存在這樣的問題不公平?我知道。可既然妳是個姑娘,大唐的女子又多在二十歲以前決定婚嫁-至於嫁幾次,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不管妳是男是女,我都想要妳過得快樂。如果妳是基於某些無法告訴我的理由,而無法自由決定妳的身分,我光是為妳心痛都來不及,哪里還有餘裕去想妳二十歲不嫁人是不是太老?祝晶……妳打算告訴我,妳扮成男孩的原因嗎?”

  恭彥不是不曾好奇,只因為對象是祝晶,不想因為唐突而在無意間傷害到她的感受。

  聽恭彥一言,祝晶一身的酒意像是頓時煙消雲散了般,她猛地別轉過頭,好半晌才遲疑地開口:“……我娘……二十五歲就過世了。據說我外祖奶奶也沒活過這年紀……家族裏的女性不知道為什麼緣故,都不長壽……娘死後,我想說,如果我是個男孩,爹就不用擔心我也會短壽……”

  她語調過分平靜地道:“哈,笑我傻吧!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年紀輕輕就死掉的,我還要活很久很久,活得比我爹還要久,我發誓我這輩子一定要長命百歲呢。”

  沒想到她竟然真的告訴他了。

  才剛說完,祝晶且刻就後悔了。不是擔心恭彥會笑她,因為他不會。

  只是不想讓人覺得,她是在博取同情。

  短命就短命。還沒見閻羅王以前,誰說她這輩子肯定不會長命百歲?

  才不管那該死的家族傳統!

  她又沒做過什麼天大的壞事,憑什麼要她早早重新投胎?

  她就是眷戀此生,不行嗎?蒼天啊!蒼天啊!

  “祝晶?”恭彥訝異地看著祝晶韭憂傷的表情,突然明白她剛剛跟他說的,是真的-起碼她認為那是真的,不是開玩笑。

  而不知何時,留意著他們談話的其它人,也頗訝異地看著她。

  祝晶猛然站起,不顧殘餘的酒力使她雙腳顫抖,她回身向朋友們告別道:“各位,抱歉我醉了,先走一步。”說著,匆匆跑出店鋪。

  “祝晶!”恭彥在反應過來以前,已經追著祝晶出門。

  酒鋪子裏,吉備、玄防及阿倍面面相觀了半晌,才起身算帳。

  阿倍掏錢掏得最快。他咧嘴對眾人笑了笑。“我有官職,有薪餉,讓我來付帳吧。”

  吉備真備提醒他一句:“你的官可別做得太高,仲麻呂,免得到時高到下不來,會回不了家喔。”

  “恭彥老早跟我說過了,我會注意的。”左拾遺也不過只是從八品的官職而已,應該還不算高官吧。

  玄防站在門邊看著恭彥追著祝晶離開,若有所思地說:“也許,到時回不了家的,還有一個人。”

  井上恭彥,難波城井上家次子,十歲時入宮擔任天皇侍臣,因為人品才華皆為上選,由天皇欽選為遣唐使臣。

  十一年前,懷著夢想冒險渡海來唐的這群日本遣唐使,因為太年輕,

  那時他們都沒有想到,人與人之間的牽絆,國與國之間的微妙制衡,會使他們的人生從此轉向。

  井上恭彥在一個街角外追上呂祝晶。

  勒住她坐騎轡繩,握住她的手臂強迫她轉身時,他沒有想到會看見她淚眼漣漣的樣子。那強忍悲傷的表情,使他感覺喘不過氣。

  祝晶抹著眼淚,勉強扯出一抹笑容道:“別看,我喝醉了才這樣,好丟臉。”

  她確實是有點醉了,才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察覺到恭彥臉上透出的一抹同情,她咬著牙,很自厭地喊道:“做什麼那樣看著我?我都說我剛剛只是在開玩笑而已啊!你沒見過我真正喝醉酒的樣子吧,我喝醉了就會胡言亂語,你現在知道了,就不用再那麼大驚小怪!”

  她揮舞著雙手,幾度坐不穩鞍上,差點摔跌下來,好在自己又攀坐回去。

  恭彥忍耐了半晌,在祝晶第三次快跌下來時,終於看不下去,出手將她從馬背上攔腰抱起,穩穩地安置在自己身前,一隻手臂則牢牢圈住她的腰,以免她掙扎落馬。

  出乎意料地,祝晶沒有反抗,她溫順地窩在他寬闊的胸前,頭頂著他的下頷。

  只要稍稍抬頭,就能看見他喉部因呼息而產生的些微起伏。那幾不可察的小小動作,令她著了迷般,一徑癡迷地看著他。

  恭彥騰出一隻手將祝晶的坐騎韁繩系綁在他的座鞍上。

  “要回家嗎?”他讓馬兒緩緩地步行在街道上,以免無法在照應懷中女子的同時,控制住並轡的兩匹馬。

  懷中的小女子悶著不說話,恭彥低頭一看,才發現她竟然睡著了。小小頭顱斜斜依偎在他守護的懷中,淚眸下,櫻唇微歐,看起來既倔強又脆弱。

  祝晶真的短壽嗎?

  看來,他必須找呂校書談一談。

  但現在……他只想守著祝晶,讓她好好地睡上一覺,作個好夢。

  那記憶中思念的笛聲在耳胖低回,悠悠淡淡,每一個婉轉起伏處,都令人覺得好溫柔。啊,她記得這首曲子。

  是誰?誰吹著笛?

  這低訴的思念曲調。長相思,在長安……

  濃濃霧雨中,她雙眸微睜,想要看清楚站在霧裏的身影。

  恍惚中,不知身在何處,她步履蹣跚,像是在夢裏頭,跌跌撞撞。

  濃霧消散的片刻,她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想要追上,霧氣再度籠聚,遮蔽了她的視線。

  是誰?你是誰?

  拜託別走,讓我看你一眼。一眼就好。

  別走……祝兒好想妳啊……

  “娘……”

  自風中飄落的一片雪色花瓣掉落在她半閉的眼睫上,驚動得她倏然睜開眼睛,雙手緊緊地捉住觸手可及的事物。

  “祝晶?”井上恭彥睜開雙眸,擱下唇邊的玉笛,低頭看向枕睡在他盤坐膝上的男裝女子。

  伸手拾去那瓣沾上她眼睫的杏花,他柔聲喚她。

  “晶?”怎麼突然醒過來,又出神地發愣?

  好半晌,祝晶才緩緩回過神。她轉動眼眸,瞧見四周圍盛放的杏樹,花雨如煙似霧地妝點著早春的曲江池,水畔柳色青青。

  他們正坐在一株杏樹下,春色草毯上,有野花透香,蜂蝶飛舞。

  恭彥盤腿而坐,她則枕在他的膝上,顯然已經小睡了一段時間,雙手不知何時緊揪住他的衣襟。

  看見系在柳樹下的兩匹馬,眨了眨眼,突然領悟過來,她有些失落地說:“我好像聽見了我娘的笛聲……原來只是夢……”

  原來,他的笛聲進入祝晶夢中,勾起她的回憶了。恭彥伸手遮住她的雙眸,低聲問:“想再聽一次那笛聲嗎?”

  她沒有試圖睜開眼睛,也沒挪開他的手,只是悄悄地流起眼淚。

  “我以為我忘了……畢竟都過了那麼多年了……可是為什麼一聽到那笛聲我就是能夠認出來呢?”

  “聽見那笛聲,會讓妳很傷、心嗎?”

  祝晶搖頭。“不,只是讓我……很想再一次抱住我娘……”

  “像這樣嗎?”恭彥將好友抱進懷裏。

  “還要再緊一點。”她哽咽道。

  他更緊一點地抱住她,不是男女間相互傾慕的那種擁抱,只是不想讓祝晶哭。

  祝晶緊緊抱著恭彥的腰,眼淚一直流。

  許久後,才感覺恭彥的手稍稍移開,一陣悠揚的笛聲傳進耳中。

  原來……直都是恭彥。

  他吹奏著她記憶中的曲調,名日“長相思”……

  她緊緊地抱著,靜靜地聽著,眼淚不再流了,心中充滿了溫柔的情感與暖意。

  長相思,在長安……

  想起去年在北裏……這才明白,他學笛,是為了她。

  這領悟使她感動不已。

  他確實是為了她,這一點,恭彥亦心知肚明。

  不管祝晶是男是女,他對她……或許早在許多年以前,便已心若明鏡了吧。儘管這輩子他都不會當著她的面承認這件事。

  不是因為不夠愛,而是不願意讓她一個人承受必然的離別與悲傷。

  他是井上家的次子,家中有年邁的雙親苦苦等候他歸鄉。領受天皇恩德的他,在眾人期待下踏上遣唐之路,男女間的感情不應當出現在他此生中。

  結識祝晶,是意外。

  與她為友,是意外。

  她的熱切與真情,於他來說,是出乎意外。

  為她學習笛曲,則是衝動與憐惜。

  當時他以為祝晶是男子,無論如何放縱內心的思念,都不會帶來傷口。

  可祝晶再度成為他命中的意外。

  她似乎總是如此……一再地挑戰他既定的人生道路。

  他察覺到自己的失控,擔心已經太晚了……

  在沉醉於笛聲的祝晶眼中,他清楚看見她的戀慕。

  她愛上了他。

  祝晶愛他。

  這領悟,使恭彥不由自主地停下笛曲,眼底閃現一瞬的驚慌-

  “崔同年,你應試雜文時的那首詩真是一絕。”

  遠遠傳來這麼一句話,有些突兀地介入這仲春曲江靜悄的角落。

  伴隨而來的,是更多的人語和腳步聲。

  有人往這頭走過來了。

  恭彥與祝晶坐在一簇早早綻放的花叢後,前來踏春的遊人轉進這片杏園時,得很湊巧才能在適當的角度看見他們。

  早春杏花開得極美,吸引了遊人駐足。

  來人是一群夾雜著青、中年的士人,從斷續傳來的對話中,顯然是在今年春闈中剛剛及第的新科進士,在還沒有正式舉辦一連串的曲江宴集前,先來到曲江遊春。

  如果現在他們突然站起來,勢必會和這群人碰上面。

  許是有同樣的想法,祝晶和恭彥皆沉默不語,繼續坐在原地,不打算移動。心想,或許等會兒這些人就會離開了。

  而此時,兩人心底,還有更要緊的感覺想要厘清。

  心思紛亂的兩人,一直都沒有聽清楚這群新科進士的談話,只大略知道,他們正吹捧著彼此的文才。

  大唐帝國是詩歌高chao的國度,在幾乎所有讀書人都要會寫詩、讀詩、懂詩的盛唐時代裏,唯有具備極高的文才,才能在官場中贏得名聲。

  君不見,明皇所寵信的賀知章、張九齡等人,莫不是能詩好手。喜愛音樂、藝術與詩歌的唐明皇自然也會喜歡能詩善賦的文人。

  新科進士們的談話乏善可陳,是遙遠記憶中那熟悉的詩句,吸引了祝晶的注意。

  不知道是誰說出口的。那群進士,他們聊著-

  “……啊,剛剛說到哪了?崔同年,你那兩句『一夜紅薇悄零落,春泥何曾不護花』,可教座主讚賞極了。聽說座主當場閱完卷後,還笑封你是『護花郎』呢!”

  進士科有三鼎甲,即:狀元、榜眼、探花。崔元善雖只考取進士科第十七名,取得進士出身的資格,但“護花郎”之名已傳遍審閱考卷的主考官,連帝王都耳聞此事,甚至傳出有意召此“護花郎”入翰林院供奉,是極高的賞識。

  接下來人群中又說了什麼,呂祝晶都已經聽不進去了。

  什麼“護花郎”!“春泥何曾不護花”是恭彥的詩句!

  當年,她親眼在他房裏看見過的!

  她氣憤地跳了起來,撥開花叢就要衝出去把事情問個清楚,但左手卻被人用力拉住,教她無法如願。

  “恭彥!”他怎還能這麼冷靜?

  “祝晶,不要。”他已經發現自己早年寫的詩被人所盜的井上恭彥,只是沉著地捉住祝晶的手,不讓她沖出去。

  進士群並未在原地停留,而是一邊說笑,一邊往杏林另一個方向走去。

  擔心就要錯失機會,祝晶十分急切。

  “恭彥,快放手!讓我去問個!”

  “我說『不』。”恭彥用力將激動的祝晶拉回身邊,雙臂緊緊簸抱住她。她像頭小牛,見了紅,就想角抵相鬥,他不得不將她抱緊一點,卻弄痛了她。

  祝晶蹙結著眉,不解地看著恭彥。“怎麼……為什麼?”

  恭彥一時間無法解釋清楚。怕祝晶衝動,他只好先安撫道:“說不定只是誤會一場,崔世兄極有才情,也許只是湊巧。”

  “不可能會那麼巧!”祝晶用力搖頭。“不可能!”她掙扭著身體,還是想要去問個明白,而且恭彥抓得她好痛!

  “祝晶,別衝動。”恭彥努力勸撫道:“妳沒聽見他們說的話嗎?連皇上都已經準備召他入翰林院供職了,只怕『護花郎』名號已經傳遍長安城?妳如果真要把事情問個清楚,勢必會引來軒然大波的。”

  井上恭彥一席話教呂祝晶愣住,一時間忘了要掙扎。她訝異地看著恭彥。“你怕生事?”

  恭彥自有其它更深入的考慮,他心思縝密,已預想到如果與人爭辯“護花”一詩,大概只有兩個結果。

  其一是貽笑大方,他從此成為長安城的笑柄。

  其一是在各打了主考官與當今天子一巴掌的情況下,他勢必得被迫入宮面對他一直想避免的事。

  而無論是哪一種結果,他都不樂見。

  見恭彥不否認,祝晶有些心痛地問道:“難道你真的要看別人盜用你的詩,還得意洋洋、四處宣揚?”

  “不是那樣子的,祝晶……我只是-”他痛得縮回攔抱住她的手。

  祝晶咬了他!

  “我沒辦法看我最好的朋友受這種委屈,我一定得把事情問清楚!不然我這輩子都會睡不著覺!”

  恭彥方鬆開手,祝晶便掙脫他的懷抱,沖出花叢。

  他攔不住她。只好陪著她一同站上火線。

  這輩子,到底有沒有辦法真丟下她不管?答案恐怕早已擺在眼前。

  一咬牙,追上祝晶,再下一刻,他們已經站在先前那群新科進士面前。

  他看見崔元善在見到他的瞬間,眼底閃現心虛。當下,恭彥便明白,今天清早在學院時的偶遇,他表情短暫的糾結是緣於何故了。

  不願意讓祝晶替他承擔,他走到崔元善面前,行士人禮道:“崔世兄,好巧,又見面了。剛剛我在杏林那頭聽說,您試雜文時所寫的詩句-『一夜紅薇悄零落,春泥何曾不護花』,敢問能否討教全詩?”

  進士科試“排律”,而他寫的是七絕。聽說大多是五言排律,但偶爾也會出現七言,且多試八韻,合計十六句,僅頭尾兩聯不須對偶。沒有意外的話,這兩句該是用於全詩的末聯。

  祝晶站在恭彥身邊,為他抱不平。

  崔元善因為不敢直視井上恭彥,目光猶疑,一時無語應對。

  身邊其它同年進士一聽,也紛紛表示想一睹全詩。

  先前那名背誦出那兩句詩的新科進士不明就裏,熱心道:“這詩我是聽吏部的官員傳出來的,全詩倒記不大得了。這次律詩的試題以『麻』字為韻,崔同年的詩是末聯備受佳評,我也才記憶猶新呢。

  如果可以的話,還請崔同年不吝賜教。”

  見自己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崔元善冷汗涔涔,不敢直視井上恭彥的眼睛,頻頻推辭:“不敢不敢,拙詩幸蒙座主提拔,才能如願登第,在諸位同年面前,小生不敢獻醜。”

  新科進士三鼎甲皆在場,見崔元善不願吟詩,以為他是謙虛,紛紛笑了起來。

  從頭到尾都站在好友身邊、冷淡地看著崔元善的呂祝晶,忍不住嘲諷道:“崔公子既已及第,想必是真有才能,又何必如此謙虛。”

  “是啊,崔同年,請不必謙虛。”其它不明內情的進士們紛紛鼓動道。

  但崔元善依然搖頭道:“不、不了。”

  祝晶氣惱地開口:“或者要我來提醒你,崔公子,我記得那首詩應該是這麼寫的吧!飄洋涉海已歲餘,夢裏長安非吾家-”

  “祝晶。”恭彥低聲制止,隨即對諸生抱拳道:“十分抱歉,打擾諸位賞花的雅興,我們另外有事,這就要離開了。”

  “恭彥!”祝晶已經快氣炸了,恨不得當場揭開“護花郎”的真面目。

  可恭彥卻只是求饒地看著她。“拜託,不要。”

  這欲言又止的情況,教在場眾人看了,也不禁感到有些納悶。

  由於並非正式舉行的進士宴,只是幾名新科進士的游春活動,剛中舉的這群未來官員心中春風得意,自是不言而喻。

  但因為在場的眾人,只有崔元善認得井上恭彥,其它進士多是外鄉人,見恭彥似與崔同年相識,有人興致高昂地留客道:“呀?何必急著走,都還不知道公子該怎麼稱呼呢!.何不與大家一同遊春賞花?”

  在恭彥請求的目光下,祝晶忿忿不平地跺著腳。

  “算了、算了!”說著,也不理會其它人的注目,她扭頭就走。

  “很抱歉。”恭彥急急向眾人再道歉一聲,才趕緊追上祝晶。

  這是今天裏,他第二次追在她身後,而抱歉的話,則已經不知說了幾次了。

  “祝晶,妳不要那麼生氣,聽我說-”

  “我現在不想聽!”她氣呼呼地解開系在柳樹下的韁繩,牽著馬離開曲江畔。

  恭彥緊跟在她的身邊,見她氣憤苦惱,心底很是焦急,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知道祝晶不諒解他阻止她在眾人面前指責崔元善,可是他有某些顧慮不得不考慮。

  “唉。”他歎著氣說:“不要生氣好嗎?我原本就不覺得那兩句詩很出色。”

  當初只是一時興起,隨手拈來抒發思鄉情感的詩句,從來也沒想過要把詩公諸於世,他甚至不清楚崔元善是何時看到那首詩的。

  祝晶不肯說話,兩頰還是氣鼓鼓的,臉色十分難看。

  “不要生氣,祝晶。”

  相識那麼多年以來,他從沒見過她氣成這樣,彷佛與人有了不共戴天的冤仇。

  他萬分不樂意見她向來開朗的臉上出現那種氣憤的表情,更不用說只是為了替他抱不平。

  “妳不說話,是在氣我,還是氣別人?”

  祝晶突然停住腳步,才轉過頭看向他,眼淚又掉落下來。

  討厭!匆忙又別開臉。她今天怎麼這麼愛哭!

  恭彥見她掉淚,下意識就要幫她抹淚,但伸向她的手卻在下一刻硬生生縮回身側,彷佛另有顧慮。他站在她身邊道:“對不起,祝晶,我又惹妳哭了。”

  “不要跟我說這些!”祝晶吼出聲。“我是氣!很生氣!我氣你明明可以說出真相,卻要那麼委屈自己!”她今天晚上一定會氣到睡不著。

  她從沒這麼生氣過,不知道自己竟然也會有這麼憤怒的時候。她氣得,整個胸口都在發痛,好像有什麼正撕裂她的心。

  看來終究還是得說個明白。恭彥鬆開馬韁,走到祝晶這頭,不敢碰觸盛怒中的她。怕一碰觸,就會碎。

  他試著解釋他不願意揭穿崔元善的理由。

  “我跟他是多年同窗了,雖然不算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我知道他一直都有來自家族的壓力,逼迫他不得不考取進士。當然,這不能用來作為推託的理由,我也無意為他找尋藉口……”

  頓了頓,確定她有把他的話聽進去,才又繼續說:“今天我若當著眾人的面揭穿他、當下一定是非常痛快的。然而,揭穿了之後呢?我並沒有留下當年那首詩的手稿,沒有辦法證明那的確出自於我,今天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宣稱那是他的詩句。屆時,我必然將成為笑柄,而這還只是最無害的結果呢。”

  祝晶稍稍恢復了一點冷靜,她悶聲道:“也有可能……人們會相信你啊。我就是相信,還有阿倍-對了,阿倍當年也看過那首詩的!”

  恭彥再度搖頭。“所以,妳是想讓阿倍冒著欺君的危險,替我背書嗎?”

  “欺君?怎麼會?”祝晶愣住。

  “怎麼不會?”恭彥進一步解釋道:“崔元善能中舉,代表他有一定的才能,主試的考功員外郎不會只憑兩句詩就錄取他。清河崔家在朝廷中也有一定的勢力,倘若這樁科舉舞弊鬧上了朝廷,不僅主考官會臉面無光,勢必也會傷害到其它同榜錄取的進士,他們一定也會被人質疑,懷疑這次的貢舉是不是還存在著其它的不公平。萬一這些人當中,有人是朝中權臣力保的,在長安無權無勢的我,以及阿倍,難道不會被人冠上欺君之名嗎?”

  恭彥的話,令祝晶逐漸冷靜下來。

  他很不喜歡見到這個樣子的祝晶,知道接下來的話,一定會傷害到她,卻又不得不說個清楚。恭彥咬緊牙又道:“別忘了我是個留學生。祝晶,我總有一天要回家鄉的。但是崔元善不一樣,假如今天他盜取我的詩這件事鬧大了、往後,我不知道他該怎麼在這國家立足-不要誤會,我不是在為他講話,我只是……就事論事。”

  儘管恭彥只是“就事論事”,可他那一句總有一天要回家的話,依然使祝晶瑟縮。她不想聽,不想聽恭彥這麼冷靜地分析他的處境。儘管她也知道那是事實,可她就是一直不想面對終有一天他會離開的事。

  “祝晶,不要生氣了,好嗎?”見她依然沉默,恭彥遲疑地碰觸了她的肩。

  才被輕輕碰觸一下,祝晶便跳了起來。

  “祝晶?”她的反應令他大為愕然。相識多年,許多分際早已消失,碰觸彼此曾經是如此自然的事。

  “我、我不知道。”祝晶緊閉了閉眼,又睜開。“不,或許我是知道的……可我就是沒辦法……我不能……”她聲音因哽咽而破碎。

  恭彥迅速上前將她擁進懷裏。“對不起,讓妳受委屈了。”

  原本,受委屈的,應該是他;可祝晶為他設想,替他打抱不平,弄到最後,彷佛真正受了莫大委屈的,竟是她了。

  臉埋在他胸懷裏,好半晌,祝晶問聲道:“我累了,回家吧。”

  在那天之後,連續幾個夜裏,祝晶都睡不好。

  白天時也沒精打采\連小春拚命講笑話想逗樂她,祝晶都意興闌珊。

  恭彥來找過她幾次,祝晶都假裝在睡覺。

  生平第一回,她竟有一點……不想見他。

  她心中的委屈,正因為不是為了自己,而是出於對朋友的忠誠-特

  別是在明知道恭彥的考慮是那麼合情合理的情況下,那份委屈感越見加深。

  她怒忿成疾。

  恰如兩年前在拂菻……她曾因過度的憂懼而病倒。想要笑一笑讓家人安心,卻笑不出來。

  想多吃飯讓小春開心,卻吃不下飯。

  身、心、魂、神……彷佛由不得自己。

  隱約問,她曉得自己恐怕是第二度發病了。再如是幾次,她就會死。

  見祝晶身體不適,又頻頻吃不下飯,小春焦急得團團轉,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不知道小公子怎麼會笑著出門,卻冷著臉回家。只知道,自那天以後,小公子臉上的笑容就不見了,鐵定是跟大公子有關。

  虧他還有臉上門!

  打定了主意要為祝晶爭一口氣的小春,在恭彥再度登門之際,竟彷佛天王院裏供奉的佛法守護神毘沙門天王一般,將竹掃帚當作寶器,擋在門口,不肯讓他進門。

  已經連續好幾天沒見到祝晶的恭彥,乍見小春像門神一樣地杵在呂家大門前時,他的心重重一沉。

  這幾天,每次他來,祝晶都推說晝寢,不肯見他。

  全不似以往那般,與他親近友好。

  恭彥非常不習慣祝晶對他冷淡。

  他猜想個中原因,知道自己儘管心思縝密,卻仍失算了祝晶的反應。

  他絕不想因為一首詩而失去今生最好的朋友。

  本來他就打定主意,若今天再見不到她,就要-

  “小春,怎麼杵在門口,不歡迎我進去嗎?”他勉強扯出一抹笑問。

  “歡迎,當然歡迎。”小春嘴裏如是說,但她手上的掃帚可不是這樣講的。“只要大公子先解釋清楚,怎麼我家小公子四天前開開心心出門找你,回家後卻像換了個人似的,笑容都不見了,小春自然會讓大公子進門。”言下之意,是怪罪他。

  一聽說祝晶的狀況,恭彥立即擔憂地問:“祝晶還好嗎?她在哪里?”

  小春原本強迫自己要堅定立場,一定要問到答案才能放行。

  可當恭彥流露出明顯的擔憂時,她立即跟著焦慮起來。

  “不好,她不好。”小丫頭很擔心地道:“這幾天她都沒睡,就是前天主子爺回家時,也只是為了安主子爺的心,才勉強吃了幾口。主子爺才一不在家,她就一口都不吃了-我、我聽說過小公子活不過二十五歲,那是真的嗎?她就快要死掉了嗎?嗚哇……”還沒說完話,就忍不住開始爆淚。

  恭彥愣住。“別胡說,小春,祝晶不會死的!”

  連小春都說祝晶活不過二十五!

  恭彥不由得心驚膽跳起來。難道那天祝晶喝醉時說的話,都是真的?不!怎麼會?!她會長命百歲的!她一定要!

  “可是-”小春還沒揉完眼睛,就見恭彥自己推開大門,登堂入室。“大公子,你走錯了,另一頭,小公子的房間在-”她趕緊追進屋子裏,不確定是要幫恭彥帶路,還是阻止他闖進祝晶的閨房裏。

  恭彥一心擔憂祝晶,忘了他不該這麼大剌剌地闖進未婚女子的閨室。

  但他無暇顧及禮數了。

  他沖進祝晶房裏時,祝晶還躺在床上,閉著眼,動也不動。

  若非她胸前尚有微弱的起伏,他真會以為她……不、不會的。

  恭彥走近,矮身蹲在她身旁,仔仔細細地看著她消瘦的容顏。

  “祝晶……妳怎麼了?”

  祝晶沒說話,也沒有睜開眼睛。感覺很不對勁。

  “小春!”恭彥轉頭大聲喊道:“快請大夫來!”回頭又大聲喚祝晶:“醒一醒,呂祝晶,快醒一醒!”

  小春聞言,當下立即沖了出去。找大夫。

  彷佛聽見了他的叫喚,祝晶掀了掀眼皮,不確定有沒有看見他,但只一瞬間又闔起眼。

  他摸著她的臉。“別嚇我呀,祝晶。如果妳還在生我的氣,那妳快起來,我讓妳好好揍一頓,保證絕不還手。”

  祝晶還是沒有回應。

  他連喚她好幾聲,她都像是進入不醒的長眠。

  等不及小春找大夫來,已焦急得幾乎失去理智的恭彥連人帶被抱起祝晶,一路奔跑著前往距離永樂坊最近的醫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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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9 00:12:05
第十一章 咒相思

  起初,四周圍很暗,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不知道是誰在遠處點了一盞燈,她朝著唯一的光源走去,看到一扇輕掩的門扉。沒有莽撞地推開門,她縮著小腦袋,躲在門扇後方偷看著。

  待眼睛適應那幽暗了,她才看清楚自己的所在。

  啊,原來是王大夫的醫坊。

  娘生病了,小舅舅還沒回家,爹帶娘來看大夫。

  本來爹想將她留在鄰居大嬸那裏,可她硬抱著爹的腿,不肯獨自被留下。爹只好帶著她一起到醫坊來。

  大夫幫娘診脈的時候,她在一旁乖乖地等著。再後來,有位大娘端了一碗甜湯給她吃,她吃著、吃著,不曉得為什麼覺得好困,不小心就睡著了。

  不知道是誰把她抱到一間小房間的床板上,她應該是睡了一陣子了。喝甜湯時,天還很亮的,而現在卻已烏漆抹黑了。

  不知道娘的病好了沒?

  早先出門時,娘還說等回家後,要烙胡餅給她吃。

  她躲在門扇後頭,有些莫名的擔心及不安,不知道該不該走進那問點著燭火的房間裏,叫娘回家。

  想著想著,裏頭一個蓄著山羊胡的老人家走了出來。是王大夫。

  隨後,爹也出來了,她來不及躲起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要躲。

  爹看見了她,詫異道:“祝兒!”

  她趕緊搖頭自清:“沒、祝兒沒有偷聽喔。”

  爹斯文的臉當場透出無奈,蹲下身,伸臂抱起她。被爹抱在手臂上的感覺好神奇,彷佛她會飛。

  她咯咯笑出聲,兩隻短短的手在空中胡亂揮動著,假裝自己是只小鳥。

  爹將她抱離娘所在的房間,轉進後方的迥廊裏。

  想見娘、想吃娘做的胡餅,她張大著眼睛問爹:“娘睡了嗎?”

  “娘睡了。噓,我們別吵她喔。”爹小聲地說。

  “好,……”她眯起眼睛,小腦袋依偎在爹寬大的肩膀上,想了想,又喚道:“爹。”

  “什麼事?祝兒。”爹回應道。

  “娘親手烙的燒餅,是全長安,不,是全大唐最好吃的!”

  爹小小愣了一下,而後笑了出來。“放心吧,祝兒。”怎會不瞭解自己的女兒呢。大掌輕輕托著女兒小小的背,安撫地說:“妳娘會長命百歲的。”

  “啊……是啊,這是當然的嘍。”她鬆開不小心蜷起的拳頭,總算安心了。

  再度錚開眼的時候,周遭十分幽暗,她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待雙眼適應了幽暗,看見房裏的擺設後,她松了口氣,發現不過是她自己的房間罷了,沒什麼好擔心的。

  她摸黑下床,悄悄推開房門,想要找娘,卻在推開爹娘房門的前一刻,聽見某個人道:“她會死嗎?”

  推門的手瞬間僵住。她躲在門框下,雙手掩住臉,耳朵卻清楚聽見另一個聲音說:“不會的,她會長命百歲。”

  胸口突然傳來疼痛,這才發現是因為屏住了氣,太久沒有呼吸的關係。

  她低低抽了一口氣。

  認出了那是小舅舅的聲音。小舅舅說,娘會長命百歲。

  他從沒說過謊。那麼他說的話,一定是真的。

  娘沒事的……

  儘管心底是這麼地想著,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腿卻沒有辦法挪動。

  她想要進房間去抱一抱娘,卻只能腿軟地靠著房門滑坐在地。

  然後,她聽見爹的聲音。

  “這件事絕對不能讓祝兒知道。”

  她趕緊掩住耳朵,焦慮地想著:怎麼辦?來不及了,她都已經知道了!

  不知道打哪生來的力氣,她連爬帶滾地回自己房間,將房門落栓後,往床鋪一跳,環抱著自己縮在棉被裏。

  這是惡夢吧,是惡夢吧。

  不然娘怎麼可能不會長命百歲?

  “祝兒,妳在這裏啊。”小舅舅如釋重負地說。

  她穿著跟鄰居家交換來的衣服,很忙碌地整理著房間裏的衣箱。

  “咦!妳這衣服打哪來的?這是男孩子穿的吧?”

  沒停下手裏的動作,將衣箱裏一件件女孩衣搬出來,她悶悶地說:

  “是男孩子穿的啊。”

  “呃……祝兒?”醫者納悶地看著年方五歲的小甥女,有點看不大懂她在做什麼。“妳要把那些衣服拿到哪里去?”

  “拿去給鄰居大嬸。”她回答說。

  還是不大懂。“拿給鄰居做什麼呀?”都是些小姑娘穿的女孩衣。據他所知,鄰居家只有生養男孩啊,而且年紀都已經不小了。

  穿著男孩衣裳的小姑娘終於搬出最後一件衣裳,抱著一大堆幾乎要淹沒她的衣服,有點嚴肅地問:“小舅舅,你看看我,穿男裝還算好看吧?”

  醫者無法回答,因為小甥女抱著那堆衣服,根本看不見她身上穿了什麼衣服。他只好問:“妳穿男裝,跟妳現在抱著的那堆衣服,有什麼關連嗎?”

  “當然……有啊。”她眷戀地看著手上有娘生前精繡的絲線花兒的花裳,很捨不得地道:“我一向就討厭穿裙子,以後我再不穿了。”

  “呃?什麼?”不穿裙子,那要穿什麼?

  “就穿我現在穿的啊。”拖著一大堆衣服往房外走去的同時,她告訴自己,她一定要長命百歲。不然、不然爹怎麼辦?

  娘不在了,爹就只有她了。

  她必須-

  “呂祝晶!妳還不給我起來!”

  突如其來的暴吼,嚇得她手上衣裳掉了滿地。

  猛然轉看向吼聲的來源,一張與那狂怒吼聲極端不搭調的俊秀臉孔赫然映現眼前。好憤怒的一張臉!

  可這張臉……為什麼佈滿淚痕?

  滴在臉上的不明液體燙得她一顆心都快燒起來了。

  下意識伸手去摸,卻不是摸著自己的臉,而是他的。

  “怎麼了?你為什麼在哭,恭……彥?”

  聽見朝思暮喚的回應,井上恭彥瞪大雙眼,漆黑的眸驀然滑下一行熱淚,因他俯視的姿態,一路滴在她乾澀的唇際。

  “祝晶……妳醒了!”

  她舔了舔唇,困惑地看著他憔悴的臉,啞聲道:“是鹹的。”恭彥的眼淚……

  怎麼回事?她是在作夢嗎?

  還來不及思考,她已經重回熟悉的懷中。

  “對不起……我再也不讓妳受委屈了。”

  像是開啟門扉的鑰匙,這句話。

  然後,她慢慢想起……

  原來她昏睡了半個多月。

  醫坊的大夫說她怒極傷肝,濁氣傾泄不出,鬱在心裏,才會鎮日恍惚。開了去瘀補心的藥,卻不見效果。

  好不容易,終於清醒過來的呂祝晶半坐在床榻上,看著小春在她房裏忙來忙去。

  小春一會兒端來溫熱的稀粥讓她暖胃,但一雙手很快地接過那碗粥,捧到她面前。

  “讓我來。”恭彥喂她喝粥。“來,張嘴。”

  祝晶溫,溫馴地照辦,一口口吞下半碗粥,直到吃不下為止。

  見她進食,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朋友們擠在她的小房間門口?礙於女子閨房不便進入的關係,只能在她門口呼喊道:“祝晶小弟,妳可真嚇壞大夥兒了!”撥空來呂家探望結拜兄弟的劉次君聲音好宏亮。“下回妳若看誰不順眼,告訴大哥一聲,我替妳教訓來著便是!”

  一旁的阿倍仲麻呂笑觀這名金吾衛道:“沒想到長安金吾衛可以動用私刑呢!這算不算執法犯法?”旬休的關係,在朝中為官的他一聽說祝晶醒了,帶著玄防為了替祝晶祈福而親自抄寫的經文,趕到呂家來。

  劉次君咧嘴笑道:“這你就不懂了,仲滿大人。長安金吾衛要教訓人可不需要動用到私行,我們自有不二法門。”

  吉備真備聞言,好奇地發問:“吉備願聞一言,能否賜教?”

  “有時間聊天的話,能不能讓一讓路,幫我提熱水啊?”被擋在房門外的小春雙手勉強提著一大桶熱水,待要進房,兩隻圓圓眼瞪著這幾個光會說嘴的男人。

  三個大男人面露慚愧,紛紛讓道左右。

  距離小春最近的劉次君一手接過水桶,跟著小春跨進祝晶房裏,在小春的指示下,將熱水倒進一隻木盆;隨後又體貼地跟著小春去廚房提水,這回他兩手各提一桶水,一冷一熱,很快便將那只淺口木盆裝到半滿。

  “多謝大哥。請。”小春跟著祝晶的稱呼叫道,隨即做了一個“送客”的手勢。

  劉次君摸摸鼻子,走出房門。臨出門前,回頭瞥了一眼因為體虛而倚在井上恭彥肩上的小弟,笑了笑。“趕快把身子骨養好,天暖時,大哥帶妳去渭水泛舟。”

  祝晶微笑。“好呀,我想去。”

  等劉次君一走出房門,小春立即關上房間的門窗,準備扶著祝晶洗浴。

  “讓我來。”恭彥扶著祝晶下床,慢慢地走到浴盆邊。

  小春伸手向她的小公子胸前,正待解開祝晶衣襟。

  恭彥又道:“讓我來。”

  小春的手停在半空中,看著恭彥意欲為祝晶寬衣,她趕緊伸手捏了恭彥一把。“這可不行讓你來!你也給我出去。”

  若不是看他這一個月來不眠不休地陪在小公子身邊照顧她,怎麼勸都不肯離開,她才不准他這樣敗壞名聲地留在小公子房裏。

  無法為祝晶再多做一些事情,恭彥一臉鬱悶地看著小春。

  小春殘酷一笑。“出去吧。”幫小公子洗澡是她小春的權利,就連主子爺都不能跟她搶。

  恭彥先扶著祝晶坐在浴盆邊,才起身離開。“我去外面等。”

  待他一走,小春立即從背後抱住祝晶。

  祝晶笑了笑。“愛撒嬌。”

  “就是。”小春不敢抱得太緊,又不想放開;怕一放,就沒機會再這麼抱著她的小公子了。想到小公子差一點就去了鬼門關,她便驚慌失措,久久無法平復。

  祝晶由著小春幫忙寬衣解帶,跨入浴盆,讓小丫頭替她擦背。

  “爹呢?”怎麼都沒看到他?今兒個不是旬休嗎?

  “主子爺一早就去寺院了。”

  “去寺院做什麼?”爹平時不大燒香念佛的啊。雖然長安人崇佛崇道,但爹和小舅舅素來不怎麼虔誠信教。

  “……”小春嘴上遲疑著,手卻迅速而靈巧地梳洗著祝晶一頭及肩的烏髮。

  好像打從她有印象起,小公子就一直沒蓄過長髮。

  手中豐厚絲滑的觸感正適合留長髮的……若能蓄成長髮,挽成雅髻,再簪一朵牡丹……

  “丫頭,爹去寺院做什麼?”

  “……去還願。”小春頓了頓才道。

  “還……什麼願?”

  小春咬著唇。“就……大家喚妳不醒,怕妳再也醒不過來,醫方無效,主子爺拜遍了城裏每一座寺院和道觀,就連波斯人的祆祠都去了,只祈求妳平安,此後一輩子都吃齋。”

  “……”祝晶頓時答不出話。

  爹多愛吃紅燒肉的啊,要他往後都吃齋……她真不孝!居然讓老人家為她這樣擔憂。

  感覺後頭替她擦背的手停了下來,隱約有啜泣聲。

  祝晶伸手到自身腰後輕按住那只微顫的手,柔聲道:“沒事,丫頭,我會長命百歲的。”

  當年聽爹、聽小舅舅、甚至是聽娘這樣對她保證時,她總信以為真。

  現在,輪到她得讓身邊的人如此相信了。

  她是個多麼有福氣的人啊。

  身邊有這麼多人為她牽掛著,此生願足矣。

  井上恭彥才走出祝晶閨房,劉次君等人便拉著他往外頭走去。

  “你現在決定怎麼做呢?”

  在朝中已耳聞“護花郎”一事的阿倍仲麻呂,儘管也深為好友不平,但井上恭彥原先的考慮合情合理,他尊重當事者的決定。

  一旁的吉備提醒道:“關試已過,吏部即將正式分派官職,倘若真放崔元善過了這一關,以後也就不用再提這件事了。”

  大概知道整樁事情始末的劉次君也道:“說到底,還真讓你們見笑了。不過,盜詩赴考的事在大唐的科舉考試裏,還真不是第一次呢。”

  民間流傳的抄本《登科記》中,有一門類就是專記這類科場舞弊的。

  類似的書籍,在書市裏都可以買得到。

  所以說,劉次君下結論道:“要嘛,就當這件事是個笑話,一笑置之;要嘛,就是當面把人押過來,叫他道歉了事。總之,得要圖個心裏爽快才行。”

  井上恭彥原想得饒人處且饒人,不打算追究。

  但祝晶很在意這件事,他必須有所決定。

  各自表明想法後,三個男人一齊看向井上恭彥,異口同聲道:“恭彥,你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

  恭彥看著三人,微笑道:“那麼,陪我一起去打馬毬吧。”

  三個男人一時間不禁面面相觀。打馬毬?那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了!經過井上恭彥的解釋後,男人們躍躍欲試。

  他們啊,可是長安城勇健的好男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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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9 00:12:31
第十二章 月下波羅毬

  大唐上自天子貴族,下至平民百姓,皆風行打毬。

  這種毬,源于波斯語POLO,因此俗稱“波羅毬”,是一種在馬上以球杖擊毬射門得分,一較輸贏的激烈比賽。

  當今天子唐明皇年輕時亦是馬毬好手,他曾經在當時的帝王唐中宗御前,打敗請賽的吐蕃使者。

  由於打毬風氣盛行,不僅帝王禦院設有大型球場,甚至在長安城各坊區裏,也設有許多公眾及私人毬場。

  開元十五年新科進士宴的活動即將劃下句點的暮春時節,清明節前後,在曲江池球場舉行的打馬毬活動,是歷年來常科會試後的大事。

  這一回,聽說有不自量力的無名小卒向新科進士群請戰。

  消息不經而走,很快地,舉城皆知。

  因此,不到黃昏時分,曲江西南隅月燈閣球場附近,已經出現大批人潮及流動行商的小販;沿岸曲江水中,甚至有大型船舫載著華服仕女及貴人,準備在船舫上夜宴觀戰。

  歷年來,向來延攬新科進士宴大小活動的買辦,俗稱“進士團”的一群幫閒份子,稍早已先行整理過球場。

  月燈閣前的球場屬於泥土場地,場內的泥土因為特別篩過,質地柔細,摻入特殊的油脂後,再反復拍磨滾壓,泥土便能平坦地覆在毬場上。

  前夜下過雨,球場雖有蓋上防風防水的油布,但仍需稍事整理,以便毬賽的進行。毬場周圍用來觀賽的樓臺也陸續湧入好奇的群眾,男男女女各自坐在遠近不等的觀賽區。

  太陽西下後,球場周圍點起十圍巨燭,將廣大的球場照耀得如同白晝般光亮。

  如勾的新月懸在天際。

  球場兩端,進士群與挑戰的無名小卒隊伍,分據球場兩端的小室,正在著裝準備。

  井上恭彥已經換上青色窄袖圓領錦斕袍、腰間束帶,頭戴防護用的黑色軟木樸頭,腳蹬烏皮長靴,腰間纏繞白玉鞭,手拿有如一勾新月的藤制月杖。

  一旁的阿倍仲麻呂與吉備真備,也都換上了與他同色的馬毬衣與裝束。

  劉次君在球賽開始前走進小室,高大的身材幾乎要將小屋子給填滿。

  “馬都準備好了。”他笑著說。營衛裏經常打馬球,用來打毬的馬兒都是上選的,他特地向衛中的上司和朋友商借來幾匹大宛好馬。

  “另外,”他又說:“我還帶來一個幫手,別看他個子小,打毬技術可是超絕。”粗壯的手臂拎來一個相貌白淨俊秀的少年郎。

  有被呂祝晶混淆過性別的經驗,三個男人皆瞠目看著那陌生的“少年郎”,不明白劉次君怎會臨時捉來這樣一個年輕人加入他們的隊伍。

  劉次君大手用力拍向少年後背。“嘿,跟大家打聲招呼。”

  那少年嗆咳了下,先狠瞪劉次君一眼,才轉身向眾人問好。“各位好,我叫木子靜,今夜球場上,一起打扁那群囂張討人厭的新科進士吧。”

  “少年”故作魯莽的話,教眾人一時無語。

  木子靜又拍胸膛保證:“諸位放心,我從小就愛打球,毬技絕對是一流的。”

  打馬毬往往需要疾速奔馳,又必須在馬背上做出許多高難度的動作,比賽時極容易發生衝撞,常有傷兵。

  井上恭彥覺得不妥。“劉大哥……”

  劉次君笑著拍拍他的肩膀。“不必擔心,相信我,這傢伙沒問題的。”

  木子靜看出恭彥的憂慮,不由得笑道:“你就是那日本留學生井上恭彥吧?你放心,今晚,我一個人至少會拿到三籌。”

  三籌?那可不容易!每次先進毬者,可得一籌,必須三次先于對手擊毬入門洞,才能拿到三籌。

  阿倍仲麻呂也訝異于“少年”的自信,不禁笑道:“那就拭目以待了。可是,請務必小心好嗎?我不希望我們之中有人受傷。”

  “那是當然。不過,為了確定比賽時團隊的默契,我有一些建議……”木子靜主動策畫起打球的策略。

  吉備真備不及參與同伴們的作戰大會,他的目光轉看向供球隊更衣用的小室門口,錯愕地問:“有人告訴過祝晶這件事嗎?”

  恭彥正要搖頭。“沒-祝晶?!”他瞪大雙眼,看著大病一場後,身形較以往更為清瘦的呂祝晶在小春陪同下,站在小室門口。

  啊,不好!眾人聞聲望去,心裏紛紛一驚。

  “要打球,怎不找我?我走絲路這幾年,除了很會騎駱駝以外,馬上功夫可也是了得的。”祝晶語帶調侃地走進小室裏。

  她身穿與眾人同色同款的毬衣、?頭、長靴,衣服略嫌寬大,不得不將腰帶束緊一點,卻反而使被束住的腰身看起來不盈一握。顯然她早已聽說此事,且執意加入,才會有備而來。

  休養了十來天,食欲、體力都漸恢復正常的她,因為小春不小心說溜了嘴,而堅持要參與這場毬賽。

  男人們瞪著來到木子靜身邊的呂祝晶,以及她身後一臉愧疚的小春,心裏有萬般無奈。

  怎麼……這場明明是好男兒間的義氣之爭,小姑娘們卻硬要來參上一腳?

  到時候要真上了毬場,他們還打不打球毬?想來應該光為她們的安全擔憂,就已經無暇顧及其它了吧。

  看出恭彥欲出言阻止,祝晶搶先一步道:“不必再說。我是因為確定自己恢復得還不錯,體力沒有問題,才會過來的。各位跟我也不是這一兩天才認識的-啊,這位公子是-”她看向木子靜,頓了一頓。

  “木子靜,妳的隊友。”“少年”微笑地伸出手。

  祝晶先是靜靜打量了“少年”一眼,才伸手與之交握,點頭笑道:“妳好,我是呂祝晶。”她轉身又向男人們道:“若非志在必得,我不會如此莽撞。”她保守地宣佈:“這場球賽,我至少要拿三籌。”

  又是三籌!男人們面面相覦一眼,卻不敢語出譏笑。

  他們看得出來,這兩位穿著男子馬毬衣、眼神卻炯炯堅定的姑娘可是認真的。

  “妳呢?小春,妳也要上場嗎?”劉次君笑看向腿兒短短的小丫頭。

  小春鼓著腮幫子,抱著一袋備用的球杖道:“我是援軍。”

  祝晶笑著。“對,我們的援軍,請指教。”

  明白無法阻止祝晶,恭彥只好再三叮嚀:“千萬別逞強,知道嗎?別讓我擔心。”

  祝晶吐露微笑。“好。”

  臨近比賽時間,兩隊成員分別乘馬出場。一青衣、一紅衣,在高燭照映下,襯托得各自毬衣的文彩斑爛鮮豔。

  馬球場十分平坦寬廣,東西兩端的平地上各立著一組木柱球門,高不過丈(三公尺),寬不過五步(七公尺半);東側的球門飾以紅錦,西側的球門飾以青錦。

  場外有數名鼓者候立,球場兩側則各自豎起青、紅大旗與小型計分旗架。

  在圍觀群眾的期待中,兩隊依序入場,來到毬場的中線。

  一字排開,兩方各有六名騎者。

  毬場執事捧著球盒站在中在線,待一切就緒,他先簡略說明比賽規則。簡單來說,由於這是雙球門的賽事,要得勝籌,就必須將馬毬擊己方進攻的球門裏,亦即紅隊必須將球擊入對方防守的紅柱球門,青隊則剛好相反。

  規則講解完畢後,兩方各自在馬上行禮,準備進行一場君子之爭。

  當雙方人馬回到東西兩端,毬場執事這才將裝在盒中、塗上了金漆的木制七寶毬放置在球場正中央的位置上,隨即退出毬場。

  執事一聲令下,擊鼓三響,比賽正式開始。

  青衣騎者首先策馬沖出,駿馬迅疾有若閃電,一瞬間便搶得先機,騎者揮動手中勾月毬杖,擊出一記好毬。這個人,正是劉次君。

  他隨即勒馬回身,正好見隊友沖上來以月杖承毬,再度揮擊。

  當木毬幾次被擊向青隊所攻的毬門時,鼓聲接連隆隆作響,炒熱了毬賽的氣氛,旁觀群眾高聲叫好,,木子靜從右側沖出,順利將毬擊進對手守備的毬門,鼓聲隨即再三響。

  進士群望塵莫及,紛紛傻眼。

  兩旁執事趕緊拿出一籌交給木子靜,全場呼聲雷動。

  “第一籌。”木子靜開懷地向隊友說。

  男人們皆不禁豎起大拇指,對木子靜感到敬佩不已。他確實如劉次君所說的那般擅於打毬。

  當象徵得分的青旗被插在飾以青錦的旗架上時,本來對這群無名小卒並不看好的圍觀群眾,開始為之改觀。觀賽臺上,議論紛紛。

  受到對手得籌刺激的進士們,在下一輪比賽開始後,也趕緊拿出應有的實力。其中一名乘著灰色大馬的紅衣騎者在數名夥伴的護航下,順利擊出木毬,木球直直往紅柱毬門滾去,正待再次揮棒擊毬時,一名青衣騎者從外側追上,搶在紅衣騎者前方,俯身擊毬。

  木毬滾離了原來的方向,落在後頭另一名青衣騎者後方,這名青衣騎者來不及旋馬回身,已直接仰躺在馬背上,換手揮杖,擊出馬球活動裏的高難度的“仰擊球”動作。

  “恭彥,快接毬!”原來是阿倍仲麻呂。

  後來追上的井上恭彥策馬揮杖接毬,見前方無人阻擋,但因毬門距離尚遠,他用力揮出一擊,將球擊往所攻毬門的方向。

  月杖準確擊出木毬,木毬發出的清脆玲瓏響聲餘音尚在,隨後飛馳趕上的隊友承毬再擊,木球被擊向毬門中間,再度取得一勝。

  “第二籌。”拿到第二籌的呂祝晶因劇烈馳騁而急喘著,紅潤的臉色與身上青衣恰成顯著的對比。

  木子靜沖上來與祝晶擊掌歡呼。兩個小姑娘在球場上顯然玩得不亦樂乎,教四個男性隊友看得瞠目咋舌。這才明白,這兩人說要各得三籌,不是說假的。

  長安女子擅打球,沒想到竟然神到這種地步!

  要是讓對手知道她倆是姑娘家,大概會讓很多人捶心肝吧。

  揮舞著第二勝的得分旗幟,呂祝晶趁著下一輪賽的空檔,轉頭看向東側的台樓。

  “爹!”儘管四周吵雜無比,大概聽不到她的聲音,她還是高喊了一聲,想讓也陪同她前來球場、正擔憂地在一旁觀戰的父親安心一些。

  呂校書穿著常服,擠在如山如海的人群裏,因為擔心女兒而冷汗涔涔,猛然聽見那聲呼喊,這才稍微放下心。

  才剛松了一口氣,頭頂的閣樓上突然傳來一句:“咦?這些身穿青衣的球員是什麼人?”

  好熟悉的聲音。呂校書眯眼抬頭往上方看去,卻因為角度的關係,看不見說話的人。

  是聽錯了吧?“那個人”最近忙於政務,應該不會特地來觀看這場毬賽。可他也曾聽說,為了方便皇室成員到曲江遊玩,去年時,便在大明宮到芙蓉園之間,沿著長安城牆內牆,修築了一條夾道。今晚月燈閣人潮鼎沸,若有什麼人沿著秘密夾道來到此地玩樂,恐怕也不會有人知曉……

  此時鼓聲再響,是新一輪的對戰。

  呂校書搖搖頭,趕緊將視線投往毬場,既驕傲于女兒的馬上英姿,又擔心她大病初愈,體力怕會不勝負荷。

  不過半晌時間,球場中已陷入膠著,數匹駿馬與騎者以木毬為中心,展開激烈的纏鬥。只見那七寶玲瓏的木毬一會兒被彈到東、一會兒又被擊向西,青紅兩色斑斕的球衣在月下毬場中,彷佛風中飄揚的豔色酒旗。

  吉備真備搶到擊球的機會,將毬擊向井上恭彥方向。

  井上恭彥左右擊毬,不讓敵方有機會將毬劫走。

  好不容易看見殺出重圍的曙光,他伸長手臂欲揮擊月杖,但下瞬間,一名紅衣騎者策馬直沖,撞上他低俯一側的左肩,亂蹄中,他摔落馬背--

  “恭彥!”鄰近的隊友們紛紛驚呼,放棄追逐木球,改而圍聚在他四周圍,數匹馬與騎者形成保護牆,不讓他被馬蹄踐踏。

  劉次君與呂祝晶即翻身下馬來到恭彥身旁,檢視他的狀況。

  恭彥已自行從泥地中爬起,祝晶撲了上來,兩隻手慌亂地往他身上摸。“沒事吧?你沒事吧!”

  “我-”一時間沒提防祝晶會撲上來,泥土油滑,恭彥腳下一個不穩,再度仰頭倒地。

  劉次君快一步將幾乎趴在恭彥身上的祝晶從後領拎了起來,另一手則將恭彥拉起,啾著恭彥滿身泥土笑道:“看起來應該是沒什麼大礙啦。”畢竟恭彥有的是強健的男子身骨,可不像祝晶這麼嬌。

  “噯,我沒事,別擔心。”恭彥才站穩腳步,對手便傳來擊毬入門的歡呼。

  他悄悄按揉了一下左肩,無奈笑道:“看來我們失一分了。抱歉,都怪我跌下馬。”

  “你說什麼呀,恭彥,是他們來撞你的耶-”阿倍氣呼呼地道。想當年他當進士時,打毬宴上也沒這麼野蠻啊。

  木子靜拉著恭彥的馬韁繩走過來。“嘿,你肩膀還能動嗎?”

  “恭彥?”祝晶一臉擔心。

  恭彥點點頭,微笑。“沒問題。”他笑著拍拍肩膀,表示自己真的沒事,隨即接過吉備幫他檢來的月杖,準備重新上馬。

  見祝晶仍然一臉擔憂,又道:“不用擔心我,下一輪賽就要開始了。”馬毬可沒有中場休息這回事。“另外,多謝大家保護了我。”

  儘管幾名好友早有共識,隊友的平安比贏球毬重要,但真正在場上激烈地搏鬥時,他總是擔心不知何時會有隊友受傷,卻沒想到第一個掛彩的竟是自己。

  摔下馬的那一刻,見隊友們毫不猶豫地掉頭過來,以肉身保護當下無力自救的自己,讓恭彥覺得心頭暖熱。

  他翻身上馬。祝晶騎在他左側。

  “別逞強。”她提醒他。

  恭彥笑了。“好。”

  祝晶仰頭又道:“別因為想贏毬而受傷了。與其勝了這一局球賽,替我討回個心頭的暢快,我更寧願你平安無事。”

  恭彥訝異地勒馬頓住。“妳知道?”

  知道他是因為想要崔元善在祝晶面前說一句道歉的話、知道他是因為不要她心裏替他覺得委屈,才主動挑起這場爭戰?

  祝晶深吸一口氣,低語道:“我不笨。而且,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一時間,恭彥無法呼吸。“妳確實是。”

  “你們兩位,快過來準備,要開始了!”木子靜站在球毬場東側的邊線大聲喊。因為劉次君、阿倍仲麻呂、吉備真備這三個男人都不好意思打斷那兩人之間的私語,只好由他來了。

  “就來。”祝晶倏地抬起頭。“我們快歸隊!”

  待兩方各六馬,再度回到邊線,新一回合的鼓聲隆隆作響。

  有點氣憤對手刻意讓恭彥受傷的青衣隊員,胯下神駒如箭矢齊發般沖向球場正中央的波羅球-

  脫腓紫,著錦衣,銀鑽金鞍耀日輝。

  來吧,來打場馬球吧!脫下排紫色的官袍,換上青色的錦斕衣,足下銀色馬鍾與胯下金鞍閃耀著有如太陽般的光芒。

  場裏塵飛馬後去,空中毬勢杖前飛。

  馬毬場中,塵埃隨急馳的馬蹄高高揚起,儘管有高燭燃照,然偶有片刻,圍觀群眾幾乎看不清楚毬場裏的情況,唯見一顆金色圓球在勾月狀的球杖不斷揮擊下,擁有生命般靈活地飛動。

  毬似星,杖如月,驟馬隨風直沖穴。

  木毬如星,木杖如月,馬蹄電奔雷馳間,青衣騎者接連擊球入門穴,得勝再得勝。

  人衣濕,馬汗流,傳聲相問且須休。

  球賽進行到後來,人人衣袍盡濕,馬兒熱汗直流,卻沒人想要在這時候結束比賽。

  或為馬乏人力盡,還須連夜結殘籌。(敦煌遺書•杖前飛•馬毬)

  但倘若是對方氣數已盡,想要求饒,那還勉強可以接受。

  木子靜與呂祝晶已先後攻下三籌,同隊男兒當仁不讓,也陸續得到勝籌。

  這六人一組的隊伍默契越來越佳,連連得勝,得到的勝籌遠比紅衣進士隊高出許多。

  打到後來,他們已經不大計較一開始挑起這場球場戰爭的原因為何了。

  盡情、盡興、盡歡、盡樂!

  祝晶恢復笑容,開懷大笑,心中鬱結消逝無蹤,教朋友們真正為她放了心。

  他們悠遊球場上,暢快無比。

  渾然不知,遠遠坐在月燈閣最高樓臺觀看著球賽的帝王微服出遊,正眯著眼,詢問一旁的高力士:“那個穿著青袍、接連得勝三籌的少年郎是誰?”

  高力士也眯起眼,不太肯定地道:“敔稟陛下,那似乎是……公主殿下。”

  “靜兒?那就是了,難怪老覺得眼熟。老家奴,你說說,她怎麼會混在那群人當中?他們都是些什麼人?如何會和朕的新科進士們打毬?這些事,朕明日就要知道。”

  後來,這場馬球賽以十二比三,青隊獲勝。

  賽事結束時,已近天明,高燭燒盡,東方天際將白未白。

  照料完各自的馬兒後,回到更衣小室前,阿倍仲麻呂在門口叫住井上恭彥。

  已經摘下頭上軟木樸頭,黑髮被汗水浸濕的青年回過頭來。“怎麼了,阿倍?”

  “你跟我來一下。”同樣一身汗,阿倍拖著恭彥往一旁走去,趁著四下無人,他無預警拉開恭彥的衣襟。

  恭彥一愣,昏冥天光下,低頭望向自己裸露的左肩。

  “你果然還是受了傷。”阿倍並不意外地道。

  先前他看見恭彥被對手那樣用力地從奔馳中的馬背上撞下來,便知道即使再怎麼幸運,也不可能真的沒事。

  瞧,他整片左肩都發黑了!必然是受了不輕的內傷,膚下出血,才會瘀黑一片,而他竟然連吭聲都不,受傷後還在毬場上硬撐了大半夜!

  很快便回神過來的井上恭彥伸手拉整好衣襟,遮住肩傷。再抬起頭時,他揚起一抹微笑道:“沒事,過幾天就會好了,別告訴別人。”

  “尤其是祝晶,對嗎?”似乎是想要確定什麼,阿倍又問。

  “尤其是祝晶。”恭彥毫不猶豫。

  當下,阿倍仲麻呂便知道他這位朋友愛慘了那個姑娘。

  “走吧,免得其它人出來找我們。”恭彥無意多說什麼,帶頭往小室走去。

  仲麻呂卻沒有移動,看著恭彥的背影,他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問了。

  “倘若,有一天,來接我們回國的海舶來了……吾友,你會為祝晶永遠留在大唐嗎?”

  恭彥頓住腳步,沒有回過頭,雙手卻緊握成拳。

  “不要問我這種問題。”他願意為祝晶付出一切,唯獨這件事……不能談論。

  “即使……祝晶她……”愛著你井上恭彥?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事,但阿倍卻遲遲說不出口。

  再如何相知相契合的友誼,終究仍有一定的界線。可他們倆為對方著想、付出的程度,早早已超過單純友情的邊界了。

  他相信恭彥一定也很清楚。他向來心細如絲。

  藏不住心中的憂慮,阿倍試著又道:“即使祝晶她愛-”

  “別說出來!阿倍仲麻呂。”恭彥突然喝聲阻止,不自覺使用了自己本國的語言,而他向來很少對朋友直呼全名,通常都只單稱姓或名的。

  阿倍愣了一下。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有人用日本語叫他的全名了。

  來到大唐後,熟識的朋友們會叫他“阿倍”或“仲麻呂”,不熟悉他本名發音的唐國人,則多取相近音稱他為“仲滿”。多年來,他幾乎快把唐音的華語當成自己本國的話了呢。

  那樣嚴厲地制止自己的朋友,恭彥自己也怔住了。歉意浮上臉龐,他道歉:“抱歉,阿倍,我不是對你生氣,我只是-”

  “我知道。”阿倍搖頭,示意恭彥他瞭解他的心情。“只是你剛剛突然那樣叫我,我還以為是為母親在叫我起床呢,嚇了我了一跳。”

  相識多年,恭彥怎會聽不出阿倍只是在為他找理由寬解。

  收下阿倍的好意,恭彥先是笑了一笑,而後,看著東方灰白色的天際,他說:“順其自然吧,吾友,順其自然吧。”

  毬賽次日,長安城人津津樂道昨夜月燈閣前的精采毬賽,進士群則押著崔元善來到約定的地方,一間隱蔽的客舍廂房。

  依照事前約定,敗者必須為勝者做一件事-

  崔元善當面向井上恭彥負荊請罪,承認自己的確“借用”了恭彥多年前的詩作。理由是因為試場有時間限制,當時他到最後一刻還想不出最後兩句,剛巧想起曾經在恭彥房間裏讀到的詩,韻腳平仄皆相合……

  呂祝晶與朋友們陪在井上恭彥身邊,聽崔元善慚愧地道:“抱歉,井上,我應該早點承認的,但是我實在沒有勇氣……我家族那邊……”

  事實上,後來,為了祝晶的病,恭彥曾經再次到進士集會的地方找崔元善,想要私下和解,沒想到崔元善不僅不承認,甚至轉而尋求同年的支持。

  眾進士及那些幫閒的進士團因此譏笑恭彥,以為他這無名小卒想藉由製造盜用詩句的輿論來顯揚自己的名聲。

  恭彥原不在意自己的名聲遭人誹謗,但這一次,他考慮到祝晶。

  祝晶會在意。他不願意再讓她受到半分委屈,當下,他向進士群下了戰帖,以毬戰來捍衛自己的名譽。

  事情解釋清楚,也得到圓滿的結果。至於“護花郎”一事會不會因此傳揚滿城,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事了。

  進士們離開後,恭彥關切地看著祝晶說:“我覺得很抱歉。崔元善說他沒有勇氣,其實我也沒有比他強悍多少-我應該在當下就堅持請他說明清楚,而不是事後才請他澄清。為此,對不起,吾友。”

  祝晶定定地等候他將話說完。“我很想說沒關係,你原本就沒有錯,但我不想這麼矯情,因為我確實不喜歡你因為顧慮得太多,而委屈了自己。可是,正因為我是站在朋友的立場才會如此義憤填膺,我畢竟不能代替你做決定。你的考慮自有你的道理,所以我還是得說,你沒有錯,恭彥。而且我非常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我知道你不喜歡與人相爭,可是你還是做了,我……很高興。”說罷,她咧嘴笑開。

  當祝晶露出笑容的那一刹那,恭彥心底有種奇異的感覺,彷佛他這輩子最冀盼的,不過是這女孩的一抹微笑。

  他喜歡這樣有點任性、有點護短的呂祝晶。

  很喜歡。

  當然,還得感謝其它朋友們。劉大哥、阿倍、吉備……

  恭彥抱拳向朋友們道:“謝謝各位,恭彥銘記在心。”視線輾轉停在昨夜前來助陣的木子靜身上,他特別上前道謝:“也謝謝妳,小兄弟。”

  真不知道該稱為她為木子靜,還是該稱她為李靜?或者是……公主殿下?

  木子靜笑著連連搖手。“不用謝、不用謝,我玩得開心極了。”

  “就說有好玩的,才會找妳啊。”劉次君朗聲笑著。

  “是你答應的喔,下次再有這種好玩的事,可別忘了有我一份!”兩個人你來我往,笑容滿面,都很隨便。

  恭彥與阿倍相覦一眼,也隨之一笑。

  阿倍昨天在毬賽結束後認出了木子靜的身分。“木子”合字即是“李”。而李唐天子的諸公主中,也唯有一人名諱靜了。他們沒有戳破“木子靜”的身分,卻疑惑劉次君是否知道少年的真實身分?

  祝晶微笑地看著“木子靜”與劉次君的互動,突然想起多年前她即將去西域時跟大哥開過的玩笑-

  “大哥,等我從絲路回來時,有沒有可能你已經當上將軍了呢?”

  “有可能。假如有某個公主看上了我,點我當駙馬爺就有可能。”

  “大哥,你作夢啊。”

  也許那並不是夢。祝晶才這麼想著,客舍外頭突然傳來軍鼓聲。

  劉次君表情一凜,走到窗邊往外頭街坊一看-

  “咦!是宮中的禁軍。”

  一小隊禁軍正往客舍裏來。

  兩條濃眉一蹙,他看向木子靜。

  只見她臉色一白,凝著臉向眾人道:“我該走了。諸位,後會有期!”可她才走到門口,宮廷禁軍就已經進入房間裏,她連忙躲到劉次君身後,雙手掩住臉。

  禁軍隊長來到眾人面前,傳達禦旨:“傳皇上口諭:有請『護花郎』宮中一敘。”

  護花郎?崔元善?但他已經離開客舍。在場眾人相覦不語。

  禁軍環視眾人一圈,隨即大步上前走到恭彥面前。“井公子,請。”

  轉過頭,又對阿倍仲麻呂說:“仲滿大人,陛下亦有請。”

  當聽見恭彥正是被禁軍請入宮中的“護花郎”時,祝晶臉上頓時沒了血色,雙手緊緊揪著恭彥的衣袖。

  “我也被召見了?”阿倍仲麻呂愣了一下,而後才哈哈一笑,露出無奈的表情,彷佛早已預知事情會有這樣的發展。

  而這頭,恭彥低頭對祝晶低語:“別擔心,我去去就回。”

  祝晶不肯放手,雙手捉得更緊。

  他啞然失笑,突然張開雙臂環抱住她。“再不放手,我就要這樣一直抱著喔。”

  祝晶才不想放手,可旁邊有那麼多人……不論阿倍他們這些熟人的話……那群禁軍在一旁表情各異地瞧著……確實是一點不自在。她一身男裝,也許這些人眼力並不那麼好,以為他是個男人……唐朝可不盛行男風!

  沒有辦法,她緩緩鬆開了手,放恭彥隨同禁軍離開。

  回過頭時,見木子靜松了口氣,從劉次君背後走出來,一隻手還誇張地拍著胸脯。

  前那宣旨的禁軍走了回來,向木子靜行禮道:“還請殿下早點回宮,陛下十分掛念。”

  木子靜怔住,吐舌道:“我也有分?”

  祝晶的憂慮因這一句話而笑嗆了出來。吉備真備與劉次君都走過來拍著她的肩膀道:“放心吧,陛下召見恭彥,應該不是什麼壞事。”

  三個人的視線不約而同投向木子靜-李靜身上。

  遭到目光圍剿的李靜長長歎了口氣。“好吧,我就跟著去看看吧。”臨走前,扭頭對劉次君道:“我若再也出不來,你……”

  “我就入宮當妳的守門衛士,這樣總可以了吧?”劉次君道。

  她滿意地眯起眼。“可以!”好,回宮看熱鬧去。

  “請等一下!”祝晶趕緊叫住李靜。李靜又回過頭。“嗯?”

  “可以帶我一起去嗎?”終究不放心恭彥一個人入宮。雖說,即使她跟著去了,也不會有什麼幫助。她出身寒微,對宮廷又不熟悉,但就是不放心。

  “可以啊。”李靜幾乎沒猶豫就答應了。

  “那我們快走吧。”呂祝晶沖了出去,但隨即又頓住腳步向劉次君道:“大哥,幫我想個理由安撫一下我爹和小春。”

  劉次君阻止不住呂祝晶,頓時苦起了臉,連忙向客舍裏剩下的最後一人尋求指教。“我要怎麼跟呂大人說啊?”

  吉備真備說:“這可是門大學問,想聽聽貴國孟子的意見嗎?”

  “說來聽聽。”聽聽無妨。

  吉備笑道:“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呃……什麼意思?”他是個武人,平時對孔孟之道是敬而遠之。

  “人最要不得的毛病,就是太喜歡當別人的老師-因此,請恕在下也不知道該怎麼向呂大人來解釋。這個問題還是交給你來煩惱吧。”劉次君想要罵人,瞪著吉備真備,他悻悻然道:“夫子何其好辯也!”

  吉備大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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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9 00:12:47
第十三章 春泥何曾不護花

  這是井上恭彥入唐以來,第二次被正式召見入宮。

  頭一回入宮那年,日本遣唐使剛剛經過千里跋涉,來到長安。

  當時正值壯年的明皇在大明宮麟德殿接見使節。恭彥年僅十五,站立在使節團的後方,遙見過大唐天子的容姿。

  爾後每年正月元日,各國蕃使的朝賀儀式上,他與吉備、玄防等,也都必須換穿上當年自日本帶來的正式朝服,與諸國使節站在大明宮含元殿前的廣場兩側,一起高呼萬歲。

  阿倍後來因為當了唐朝廷的官員,則穿著唐朝的官服,與朝臣站在一起。

  但那種場合裏,由於官員及蕃使人數眾多,他們混雜其中,其實微不足道,也沒有真正見到遙坐含元殿中的帝王。

  這是他第二次真正進入內廷。宮中的侍從協助他梳洗,並換上御賜錦袍後,便領著他來到集賢殿中,命他在此稍後。恭彥不敢自行入座,他站在殿中,已經等候了一個時辰。

  當他聽到殿外傳來恭迎陛下的呼聲時,還沒來得及轉身接駕,那今年四十有四歲的君王身穿黃袍,已在侍從及數名內閣官員的陪同下,走進集賢殿。

  素聞唐明皇非常重視人臣之禮,恭彥連忙低頭下跪。

  “日本國的井上恭彥,朕欲一見之人,便是你嗎?”明皇宏聲道。顯然已經知道跪在他面前的青年是誰,但不知是否仍記得多年前麟德殿上的一面之會?

  “臣惶恐,不知陛下所指為何?”他雖無大唐官職,但身分上依然是日本國的使者,因此必須稱臣。

  居高臨下,睥睨著青年的帝王凝眸道:“朕指的是,你實在該死-”

  恭彥跪伏在地,心中已做好最壞的打算。“臣斗膽,還請陛下降罪。”

  “哪,隨便選一套換上吧。”

  李靜不知從哪里找來幾套衣裝,一古腦兒地扔在桌子上。

  站在公主寢宮中,呂祝晶不知所措地看著桌上的兩套宮廷衣裝。王宮律令森嚴,自然不是尋常老百姓可以隨便進出的。儘管知道她的確需要更衣,但……

  “有什麼問題嗎?”見呂祝晶遲疑不前,已經梳洗乾淨,換上禮裝的慧安公主李靜忍不住捉起一套白色的宮女服塞到祝晶手中。“穿吧,不然怎麼帶妳去父皇那裏?”

  “不是……”祝晶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她已經許多年沒穿過女裝了。

  忍不住環顧四下,卻只見到幾個宮女。她不好意思地問:“請問這裏有太監穿的衣服嗎?”起碼那看起來還算是男裝。

  聞言,看著一身翻領胡服男裝的呂祝晶,李靜不禁好奇笑問:“穿宮女的衣服有什麼問題?還是妳覺得這些衣服太樸素?那我拿我的衣服給妳--”

  “不是!不用。”祝晶連忙出聲阻止,咬了咬唇,她勉強道:“沒關係,我穿這些衣服就好。”

  “真的不用?”李靜又問。見祝晶仍是搖頭,她道:“那就快換上吧。”

  祝晶等候了片刻,見李靜沒有回避的意思,她低下頭,解開衣帶。早先在等候公主梳洗時,另一個宮女也帶她去洗浴過了。畢竟昨天夜裏他們玩得太野蠻,全身都是汗和泥土,不洗乾淨不行。

  見祝晶動作慢吞吞的,李靜伸過手來扯開她左腋的內襟。

  祝晶低喘一聲。“公主-”

  “不用多禮,妳是我打毬的伴,叫我的名字就好了。”李靜大剌刺地說,行為舉止不似養在深宮、熟諳禮儀的皇室成員。

  祝晶還是覺得不妥。在家時,只有小春在她生病時幫她沐浴更衣過,但兩人親如姊妹,不會覺得不自在,但她與這位公主相識還不到一天哪--

  以為祝晶拘禮,李靜笑道:“我十七歲以前都住在宮外,老早習慣自己動手,妳真的不必太在意。呂祝晶,我是說真的。”

  “妳以前都住在宮外?”

  “嗯,因為我娘妃接連生了幾個兄姊都早早夭折,生下我之後,父皇怕我長不大,便送我到外縣的離宮照養,今年正月才接我回長安住。”

  “原來如此。”看來不管是天子還是尋常百姓,想見子女長壽的願望都是一樣的。

  在李靜靈活快手的協助下,祝晶很快脫去全身的衣物,換上宮女所穿的白色衣裙。

  穿裙裾時,祝晶一直綁不好衣帶,被李靜取笑。“怎麼,妳好像沒穿過裙子似的,笨手笨腳的呢。”

  “我是真沒穿過這類女裝。”祝晶束手放棄,讓李靜幫她將裙帶系綁好。

  “怎麼會?妳不是個姑娘家嗎?”剛剛明明看到了她胸前的起伏,呂祝晶確實是個女孩子,怎麼會對女裳這樣不熟悉?

  “有一些原因。”祝晶微微笑道:“我五歲以後,就沒穿過裙子了。”

  孩童時穿的女服,與成年人穿的,終究有所不同。

  “我很好奇。故事會很長嗎?”

  “不。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那好,有機會妳再告訴我。”幫忙祝晶穿好衣服,李靜果決地道。

  蹙眉看著祝晶淩亂的髮髻?她隨即喚來一名宮女道:“阿滿,幫呂小姐梳髻。”

  阿滿立即上前來幫祝晶整理髮髻。

  祝晶自知已經太過麻煩人家,因此李靜說什麼,她就做什麼。

  宮女阿滿利落地將祝晶及肩的發絲分成三束,逐一挽成髻,只在鬢邊留下兩條蟬翼般的鬢髮,讓祝晶看起來青春又俏麗。

  李靜在一旁看著,注意到祝晶連頭髮都沒留長,想來也是其中必有緣故。若非此刻見她擔心著井上恭彥,她一定纏著她把前因後緣都說清楚。

  在離宮住久了,住在那裏時,她是主子,她最大,沒有人能限制她的自由;可才回到長安沒幾個月,她這個今年正月才得到正式封號的慧安公主,卻覺得宮裏頭的生活一點兒也不逍遙。

  當然,長安很大、很熱鬧、很好玩,可那都是重重宮牆外頭才有的樂趣啊。

  梳好髻,祝晶站了起來,回頭看見面色十分苦惱的公主,不禁問道:“怎麼了嗎?”她摸摸頭上的髮髻。“我看起來很奇怪嗎?”

  猛然回過神來,李靜瞪著呂祝晶。

  布料輕薄的春日宮服穿在祝晶身上的樣子,看起來很適合她,唯一的小缺點便是……“妳太瘦了,應該要再豐腴一點會更好看。”

  瞧她那腰身,竟比她還要更纖細幾分。若非早聽說過這位姑娘前些日子才生過一場大病,她真的會懷疑長安城裏是否老百姓都吃不飽了。

  “喔。”祝晶傻傻一笑。

  “想照一下鏡子嗎?”想到呂祝晶說她已多年沒穿過女裝,李靜體貼地詢問。

  祝晶急忙搖頭。“不、不用了。”

  “不想看看自己?”

  祝晶誠實地說:“我不敢看。”上回在拂秣街上照鏡子的結果是被自己嚇到。她不想重蹈覆轍。

  入宮已經一段時間了,見外頭天色已經轉為昏黃。

  牽掛著恭彥,祝晶催促道:“我們可以去看恭彥了嗎?”先她們一步入宮的他,不曉得是否一切安好?

  “可以。不過,只能偷偷看一眼喔。”

  雖然已經打聽到父皇在集賢殿召見“護花郎”,但未經召見,即使是再怎麼備受寵愛的皇家公主,也不能太過逾矩。

  父皇疼愛她,她知道。

  可父皇擁有不止她一個女兒,她也是清楚的。

  向祝晶伸出手,李靜笑了一笑。“來吧,讓我們去看看妳的『護花郎』現在怎麼樣了。”

  妳的護花郎……祝晶發現她不想反駁這句話。

  然而,她、水遠也不能承認她多麼希望恭彥屬於她。

  恭彥已經說得很清楚,終有一天他得回日本去。

  祝晶沒辦法怪他,換作是她,離家千里遠,思鄉已是甚切,何況家中尚有慈親,怎能割捨得下?

  知道恭彥待她情真意切,她珍惜這段情誼,卻不願意自己成為他的羈絆。

  有生之年她也許見不到他歸鄉,到死都能有他陪伴身邊,對她來說,那已經是莫大的福分了。

  所以,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由高力士中得知“護花”一詩始末的唐明皇,接連召見相關大臣,做了幾件事-

  首先,他召來吏部負責此次貢舉的考功員外郎席豫,要求私下調查此事。在查明真相後,礙于黃榜已出,若撒回崔元善功名,恐將引起軒然大波,因此已令吏部尚書,不得讓崔元善在京師擔任官職,此人將被放至偏遠郡縣擔任小吏,十年之內,不令回京。

  其次,他召來國子監祭酒,詢問井上恭彥平時在四門學館的表現。四門學助教趙玄默人品高潔,願意以其職位擔保這名留學生的才學確實出眾。

  再次,他召見同是日本遣唐而來,如今已擢升為左拾遺的朝衡,一聽他對此事的意見。

  原以為朝衡會力保同是遣唐使的井上恭彥,但令人訝異的是,朝衡自始至終不曾提及一句對井上恭彥的贊許與私人的看法,僅擔保“護花”一詩確實是井上恭彥所作。

  問他何以不願護航?朝衡身穿官服,回答道:“臣領受皇恩,官拜拾遺,僅能就事論事,不能憑己所好,回答陛下的詢問。”

  確實,左拾遺的職責,在於規勸及直諫,因此明皇接受了這樣的回答。他不知道,阿倍仲麻呂那樣的答復,其實多少是顧慮著恭彥的考慮。然後,唐明皇隱約想起許多年前,在麟德殿上,他曾經與一名年少的日本使者有過對話。他記起那個少年的名字……

  當年那名少年,如今已長成氣度翩翩的君子,此刻就跪在他的面前。

  當初太宗皇帝李世民以科舉取士,發榜當日曾笑稱:“天下英雄盡入吾殼矣!”

  他李隆基也但願天下英雄皆能為他所用,因此他坐在玉座上,對那留學生道:“井上恭彥,你實在該死-既有如此才華,為何在唐十年,卻不見你前來應試我朝科舉?”

  跪在地上的井上恭彥微微愕然,還不及回應,聽見明皇下令要他免禮,他站起來謝恩。“回稟陛下,臣自知才學尚淺,因此不敢應試。”

  明皇以為恭彥僅是謙虛,但為了進一步確定,他向站在他身邊的中書舍人張九齡示意。

  張九齡對恭彥道:“四門學助教趙玄默是我舊識,他以官職擔保你才學過人,倘若你果然才疏學淺,『護花』一詩必非你作,你可知道此乃欺君大罪,不僅你難逃一死,那趙玄默也將受你牽連?”

  聽見恩師會受他牽連,恭彥黑眸閃現一瞬的憂慮。

  明皇又道:“你應知朕素來雅好文章,倘若你真有才德,不必隱瞞,在此殿中,你若能即行賦詩一首,朕就免你責罰。”

  恭彥別無選擇。

  他環顧四周,天色已黃昏,遠方暮鼓聲響。

  宮人陸續點亮宮燈,宮殿中不受日夜更迭所帶來的不便,依然璀璨有如白晝。

  幾名帝王的親信臣子站在帝王身側,他只識得一名張九齡,其它一概不相識。

  絕不能讓恩師受他牽連。情勢已是不可挽回。恭彥在心中歎息一聲,彎身行禮道:“請容臣以殿中景物,賦詩一首。”

  他抬起頭,看向一旁的朱柱與鑲嵌直條窗櫺的白牆,即刻賦詩日:

  “孺子蒙帝愛,承旨作詩詮,日暮晚鐘遠,夜深曉蟬眠;華壇映高柱,寒燈照水仙,升平集賢院,聖明天子前。”

  唐明皇龍心大悅,笑言:“果然是朕屬意的護花郎。”

  開元十五年四月,帝王命日本國井上恭彥應宏詞科制舉,賜姓井,召入內廷翰林院,待詔供奉。

  是夜,帝王乘輦離開集賢殿后,宮人引領井上恭彥離開內廷,到夜宿的地方休息。

  走出集賢殿時,有一群宮女簇擁著一名公主候在集賢殿外,恭彥認出那名公主正是李靜。

  宮禮森嚴,不可犯禁。他只是微一點頭示意,沒想到那片刻的停留,會在宮女群中,看見心愛的好友。

  對於未來的些許不安,乍見那張寫滿掛念的面容,霎時心思全被對她的擔憂而占滿,無遐思及其它。

  怎麼不回家?進宮裏來做什麼?快走吧,祝晶……

  一時間,千言萬語,皆因看見她的裝扮而消失無蹤。

  他愕然地瞪著她。祝晶響應著他的眼神,急切想要知道他是否一切平安。

  責備與擔憂的話瞬間消失無蹤。他想,公主李靜既然能將祝晶帶進宮裏來,必定也會照顧她。

  與李靜交換一個無言的眼神,得到了承諾,他放心下來,忍不住再多看祝晶一眼。平生第一回見她穿著女裝,卻不能多欣賞幾眼,當然有些遺戚。

  只因這是祝晶啊,不是別人。

  隨著帝王的侍從離開時,走過祝晶身邊,恭彥低聲告訴她:“妳真好看。”

  見祝晶笑出,唇角的憂慮散去。

  好想抱住祝晶,對她說:“再見。”卻無法再稍後片刻。

  是祝晶先說了出口:“再見,多保重。”明白也許有一段時間不能見面了。

  他微微一笑,輕點頭,眼神轉為堅定。

  此刻起,不再為未來的前程憂心,隨遇而安。

  開元年間,“學士”一職,在百官的編制上,若不是隸屬于門下省,便從屬於中書省,唯有翰林院待詔,成員駁雜,道士、相士、星象、僧人、卜者……之流,皆曾入翰林院為待詔,以隨時供帝王咨詢,其中尤以文學之士最受器重。

  “待詔”雖非正式官職,但平日居於內廷翰林院中,供帝王以金鈴驅使,屬於領有薪俸而無品位的閒職。雖然如此,但當今宰相多曾經被帝王擢為翰林待詔,是士子求之不得、平步青雲的直接途徑。

  井上恭彥確定將入宮待詔後,因為不能再當國子監的學生,而必須搬出學院。

  這一日,孟夏時,朋友們主動來到學院,幫他搬家。

  他的東西並不多、房裏的行囊主要是入唐後,在長安所購買與抄寫的珍貴書籍。

  吉備幫忙恭彥將一箱箱的書往外頭租來的馬車上搬的時候,祝晶與小春就坐在床榻上,一件件收拾著他昔日所穿的衣物。

  折好一小堆衣服的小春忍不住歎息了聲。“大公子入宮以後,就不能經常看到他了吧。”

  想想,小春又道:“好比說主子爺,雖然官職不高,有時候卻身不由己,沒法子說要回家就回家……”

  許久沒聽到祝晶應聲,小春轉過頭來,剛好看見祝晶捧著大公子的衣服,將臉埋在布料裏頭,似乎是在哭。

  慘了!小公子真的變得好愛哭!最近只要一提到大公子的事,那眼淚就一直掉……還老嫌她小春愛哭,現在呢,真不知道誰才是愛哭包。

  恭彥突然在這時走進房裏,看著祝晶將臉埋在他舊時的衣服裏,怔了一下,隨後微笑地走了過來。

  “我不記得那衣服有熏過香啊。”取走祝晶手中的衣物,他嗅聞了一下,又道:“咦!確實沒有啊。”

  祝晶趕緊別開臉,抹掉眼淚後才清了清喉嚨道:“呃……這件衣服好眼熟,好像是哪一年見你穿過?再讓我看一看。”

  她伸手將衣服拿回手裏,輕輕撫著布料上的紋路。黑底平織細棉布,是日本國年輕男子所穿的常服。

  祝晶記性驚人,怎麼可能忘記這是他們當年在遣唐使海舶上初次相見時,他身上所穿的衣物。恭彥雖然明白,卻沒有點破。

  小春不知何時已悄悄離開房間。

  恭彥在祝晶身邊坐下,摸著衣料一角道:“這是我入唐時,母親親手替我縫的,不過衣服已經太小了,幾年前我就穿不下了,一直擱在箱底,這麼多年了,針腳竟然都還好好的,沒綻線呢,只可惜已經穿不著-”

  “送我吧。”

  恭彥再度怔住。

  只見祝晶緊緊抱著他的衣服,像是在對待再也無法相見的情人那樣,恭彥內心一陣黯然。

  “好啊,就送給妳。”他勉強笑說:“妳現在的身形跟我十四歲時差不多,應該穿得下-啊,妳等我一下!”他起身走到放置衣箱的地方,翻出一條編織著龜甲紋的藍錦寬幅腰帶。

  拿著腰帶走到祝晶面前祝晶面前。“站起來。”

  祝晶依言站了起來,隨即看見恭彥在她身邊單膝跪下,將藍錦腰帶系綁在她纖腰上,打成相思的結。

  “穿日本衣要搭配腰帶,這條腰帶送給妳。”

  撫著帶上的結,祝晶弓起眼睛微笑道:“真好看,我喜歡。”

  恭彥溫柔地撫了撫她的臉頰,知道祝晶因為他即將入宮待詔而覺得自責不安。他將她擁入懷中,良久才放開。

  “妳別擔心,我不是一去不回。雖說是『待詔』,可也是有旬休的,夜裏若無要事也可以出宮,就當我跟阿倍一樣,只是去宮裏頭工作吧。更何況這份職位,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欽羨著呢。”察覺她在顫抖,他擰起眉。“祝晶?”

  “……可是我會怕……爹總說,伴君如伴虎……”

  “祝晶,閉上眼睛。”他悄悄抹去她的淚痕,在她依言閉起眼後,低下頭,在她耳邊低聲唱起一首歌。

  “春光好,春花嬌,春日多美妙,春風多逍遙,春蝶兒翩翩春蟲兒鬧,春情有意無人和,春歌一曲入雲霄……”低沉清朗的男音字字深情,十分動人。

  祝晶哽咽,倏地張開眼睛。“怎麼……”恭彥怎麼會唱?

  恭彥神秘一笑。“妳去西域時,我很想念妳,小春教我唱這首歌,她跟我說:『多唱個幾次,妳就會回來了。』而我果然等到妳了。現在,輪到妳等我了,妳多唱個幾次,我就休假回來看妳了。”

  原以為這樣講,便能寬解好友的心情。

  沒想到祝晶卻反而蹙起眉,他緊張起來。

  聽見她咬著唇道:“這…有個大問題。”

  “呃?”

  呂祝晶很為難地承認:“你沒有發現嗎?我其實……五音不全,是個音癡。”笑吧笑吧,大家一起笑吧!

  “……”

  祝晶惱羞成怒,推著恭彥的肩膀。“你怎麼-”不說話?

  恭彥已經笑開。“好個可愛的音癡。”他收緊手臂抱住她。“呂祝晶,我甘拜下風。”即使這位姑娘的缺點有一大堆,卻依然令人深為折服呀。

  埋在他懷裏的祝晶,整張臉都紅透了。

  “時間不早了,想不想去看我租的房子?”為了入朝方便,他在長安城東北的崇仁坊賃了一問舊屋,與阿倍比鄰而居。崇仁坊距離大明宮不算太遠,許多較貧寒的官員都選擇在崇仁坊落腳。

  稍稍平復過來,她點頭道:“當然要了。我還要找一堆朋友上你那裏喝酒呢。”

  還是順其自然吧,呂祝晶。她提醒自己。

  不是已經決定了這輩子,不管多短暫,都要快樂的嗎?要及時行樂啊!

  “沒問題,蓬門、水遠為君開。”

  “那就這樣說定嘍。”她終於笑開。

  不須酒,恭彥已醉在她的笑顏裏。

  醉了,不願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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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9 00:13:15
第十四章 譬如朝露

  每天早晨醒過來時,都會覺得……還能再睜開眼真是太好了。

  其實很怕,一闔眼睡去,就會再也醒不過來。

  身邊傳來淺淺的鼻息,吹逗得她脖子發癢。呂祝晶側過身子,看著執意與她同床的小丫頭,心裏五味雜陳。

  小時候,丫頭很崇拜她,認為她天不怕地不怕,好勇敢。丫頭不知道那只是偽裝,只有私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呂祝晶才會承認她其實膽小無比。

  她怕死。

  又貪戀此生的歡愉,想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快樂。

  怕轉瞬間,莫名其妙地死了,很多事情都來不及做。

  知道自己很早就會死掉的那一年,她明明還小,卻老想裝老成;以為這樣子做,就能騙過自己她活得比別人更充實、更值得,因此總是急急聲稱自己年紀已經不小。諷刺的是,當她真的成年了,她卻希望日子不要過得那麼快,慢一些,永遠別到二十五……她怕死。

  怕死後有好多人要為她傷心,她卻再也不能安慰他們。

  她沒有特別信仰神或佛,不知道死後的世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即使聽僧人講說人死後有輪回,她還是眷戀此生。

  “小春,妳什麼時候才能夠不再需要我呢?”她今年二十,剩不到五年可活,小春不能一輩子跟在她身邊,否則怕會耽誤了她自己的青春。

  身邊朋友們對女子婚嫁的想法,多少提醒了她。

  丫頭十七歲了。

  短命的呂祝晶不能嫁人,但小春可以。

  她希望丫頭能找到一個好歸宿,一輩子都有人保護,不受人欺侮。

  看著小春香甜的睡顏,祝晶遲疑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跟小春提這件事?

  她覺得……常來家裏吃飯的破曉……很適合。

  醒來的時候,因為天色仍然昏暗,看不大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身上一身酒氣,醺得他頭痛地睜開眼睛,才赫然發現自己竟睡在御花園中,身上有御賜披風,為他遮擋深夜的寒意。

  井上恭彥緩緩清醒,想起昨夜的事。

  深夜,翰林院金鈴急促響起,負責夜值的他,急急整理朝服,前往宮院北門,等候通事舍人領他前往帝王御前。金鈴急響,代表邊防軍情急迫,必須趕緊草擬詔書,傳派新的軍事命令。金鈴若響得緩,則表示事情不急迫,可以從容一些。

  而昨天深夜金鈴響得急促,他匆忙趕赴御前,這才知道,帝王並非為了軍情加急才召喚他們這些“待詔”,而是御花園美景當前,明皇與群妃坐賞園中花月,召來翰林御前新作詩歌,命宮廷樂師李龜年即刻譜曲演奏,以助遊興。

  詩歌完成後,帝王御賜新酒。

  井待詔一杯醉倒,一夜不醒。

  入宮待詔以來,這種事情已經不是第一回。

  隱隱間,他看出開元新政逐漸質變,已不復當年唐明皇勵精圖治的決心。

  後來,恭彥在宮人的引領下返回翰林院時,想起他已經半個多月無法出宮--明皇隨時都會召見,他彷佛是籠中新寵,只因為能寫詩而博取君王的歡心-他極度想念他的好友呂祝晶。

  “學士,請用茶,可以解酒喔。”

  身邊一個宮人捧著一盅熱茶,殷勤地道。

  恭彥正頭痛著,支肘坐在翰林院的單人別院裏,心情不樂,沒有注意身邊的宦官在說什麼。

  翰林院位於禁內,通常由宦官來照料待詔們在宮中的生活起居。

  每位待詔都配有獨立的別院,彷佛那些自西域遠道而來的奇珍異獸般,被豢養在金籠子裏;帝王提供給他們錦衣玉食的舒適生活,而他們只需陪伴帝王享樂,滿足君主的所有要求。

  應該要覺得滿足的才是,可是為何會如此不快樂?

  一隻纖細的手腕再度將熱茶捧到他面前。“學士,快喝茶吧。”

  恭彥瞪著那只手,覺得眼熟,懷疑自己是否神智不清?

  他突然握住那只手。

  “茶會翻-”那人急忙喊道。

  哪里還管茶翻,他一個使力,將這人摟進懷裏緊緊抱著。

  “祝晶……”一定是在作夢吧!

  歎了口氣,任他抱著半晌,有點捨不得地發現他這陣子消瘦不少。是因為隨時待詔,不能休息的緣故嗎?

  還好有李靜這個好公主幫了大忙,偷偷帶她進宮來探望恭彥。

  她穿著太監服,一身清爽,坐在他懷中卻覺得渾身發熱,慶倖這別院此時只有恭彥一人居住,沒有其它人。

  他的吐息帶著酒氣。聽聞昨夜明皇又召他到御前作詩,簡直把恭彥當成詩歌文集一類的類書來利用了。

  真氣人。偏偏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們都得俯首稱臣。

  又想起恭彥一個人長住宮中,來來往往的宮女那麼多……不知道他會不會多看她們一眼?想來、心就泛酸。

  抱著她的人很久沒動靜了,抬頭一看,才發現他竟然又睡著了。

  祝晶露出同情的表情,從他懷中站起,怕他斜坐在椅子上睡不好,她走出房門,喚來一名照管待詔學士們的太監,讓他幫著扶恭彥到一旁的小榻上酣睡。

  慧安公主早先已替她打通關節,讓祝晶得以陪著恭彥一陣子。

  可惜見他睡著深沉,不忍心喚醒他。

  她坐在榻前守了大半天,必須離開了。臨走前,她看著他的臉龐,猶豫了半晌才俯下唇,點吻了他唇瓣一下。

  “再見,吾友。”

  恭彥的夢中,有祝晶。

  十二天後……

  “唉,怎麼又醉了?我記得你酒量不算差的啊……”小太監一邊嘀咕,一邊照顧著被人抬回翰林院的新待詔,為他擦臉、更衣。

  當正要解開他官服的系帶時,一隻手突然橫過身側來阻止。

  “呀!”她嚇了一跳,不意對上一雙清明的眼眸。“你沒有醉?”

  井上恭彥笑看著呂祝晶。“我當然醉了,不醉怎麼能回來睡覺?更不用說,慧安公主稍早時派人來告訴我,說妳今天會過來……祝晶,我好想妳。上回我還夢見妳來這裏照顧我……”

  祝晶一怔,微微低頭嗅了嗅他身上的氣味,才發現他衣襟上的酒氣特重,顯然是衣服替他擋酒了。

  “你沒有作夢,上回我有來看你,因為你一直都沒有出宮,我-”

  “妳該叫醒我的。”瞥了一眼她身上的太監服,他有點遺憾地道:

  “我還以為妳會穿宮女服呢。”上回只匆匆一瞥,便記在心底了。很想再看祝晶穿女裝。穿著男裝的她別有一番英氣,但穿女裝的她卻嬌俏可人,令人憐惜。

  祝晶哈哈一笑。“我的大學士,動動腦袋吧,翰林院都是男人耶。”

  為了避嫌,這些官員們向來都是派宦官來照料的。

  她若扮成宮女,恐怕連進都進不來。此一時,彼一時也。

  恭彥聞言,也笑了。“別再叫我動腦袋了,我多擔心若有一次明皇不喜歡我寫的詩,恐怕我人頭落地也。”

  寫詩原本是件愉快的事,應制詩歌難免矯情,他是不愛的。

  “好可憐的大學士。”祝晶其實也很擔心他。“真不知道該怎麼替你分憂?”

  屋內沒有點燈,月光從窗櫺透進屋子裏。

  恭彥的黑眸在月光映昭一下,彷佛流動的水波。他伸出一隻手輕輕撫著祝晶的頰側,笑得那麼溫柔。

  “那容易,”他看著她說:“一議我多看妳一眼。光是這樣看著妳,心裏愉快,就不覺得憂愁了。”

  祝晶沒有回應。她說不出話。好半晌,才搖頭笑了一笑,仰頭看向窗外明月,訝然道:“多好的月光啊!怎麼我從來都沒注意到長安城的月色也能這麼迷人?”

  “也許是心境改變了?”恭彥沒有看望明月,他看著她,目光捨不得移開,因為不知道下回再相見,會是什麼時候。

  “也許。”祝晶轉過頭,看見恭彥眼中的眷戀。她淺淺一笑。“也許並不是心境改變了變啊。只是終於明白了吧。”她的心境,一直以來都沒有改變啊。

  明白了什麼?恭彥沒有追問。

  當他的心就跟窗外明月一樣明朗時……不需再問了。

  再後來,他們聚少離多。

  秋天時與大唐關係一直都處於緊繃狀態的吐蕃,因為邊界將領經常性的衝突,新仇加上舊恨,吐蕃大將燭龍莽布支與悉諾邏恭祿竟率大軍攻陷了瓜州,河西戰區潰不成軍,節度使被殺,河西、隴西一帶,民心惶惶。”

  朝廷不得不重新分配西北各軍區的戰力,以阻止吐蕃的侵略。

  歲末時,由於調任河西戰區的朔方節度使蕭嵩,派人進入吐蕃施行反間計,使吐蕃王誅殺了大將悉諾邏恭祿,這才稍稍制止了吐蕃軍隊的蠢動。

  這一年恰巧是閨年,有兩個九月。

  閨九月時,明皇自東都洛陽歸來;十二月時,又前往驪山溫泉。

  巡幸期問,翰林院待詔皆陪侍帝王左右,以備迅速地擬旨,實時向各地發佈命令,等於是一個小型的機動內廷。

  翰林諸待詔與張九齡、裴光耀等大臣,皆隨侍明皇左右。

  呂祝晶在長安天天引領企盼,就盼恭彥能儘快歸來,卻總是無法如願;她寶石般的眼染上相思的憂,氣惱著自己當年為圖心裏一時的暢快,將恭彥推向了這條好漫長的仕途。

  年底,井上恭彥終於隨帝王回到長安。

  明皇大發慈悲,下令讓百官返鄉過節,與民同樂。

  半個月的假,來得正是時候。

  因為若再思念下去,祝晶就快要不能承受。

  那個年節,井上恭彥沒有返回他賃居的屋子,他住進了呂家,睡在祝晶為他空出來的房間裏。睡去時,在夢裏相思著;醒過來時,就能看見對方。朝朝暮暮都在一起。

  當然這樣子對呂校書有點不大尊重,私底下,井上恭彥向呂校書告罪,但呂校書只是點頭道:“祝兒很想念你,你就當自己家放心住下吧。”

  除夕夜,祝晶與小春在廚房裏忙得不可開交,就為了準備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年菜。他們邀來在長安沒有其它親人的阿倍、吉備與破曉,熱熱鬧鬧地過一個年節。大家吃飯、喝酒、唱歌、跳舞、守歲到深夜。

  與親友同聚一堂的歡愉,教祝晶心裏漲滿了說不出的快樂。

  上元夜,長安城取消夜禁。

  金吾衛不禁夜,只巡邏街上,保護良民,捉小偷。

  朱雀大街張燈結綵,處處可見樣式新穎的花燈。

  呂家親友群相伴去踩街,看公孫大娘舞劍、看西市胡人精釆的幻術表演、聽僧人俗講呂布變文,買來糖葫蘆舔著吃,沾得滿手甜膩,臉上笑嘻嘻。

  一陣人群湧來,擠散了親友。

  恭彥當下緊緊捉住祝晶,兩人手上沾上糖蜜,黏得更緊。

  “小春?爹?”祝晶回頭呼喊,可仍不見家人身影。

  人潮不斷將他們往前推擠。原來是皇城鐘鼓樓上即將燃放大型的煙花,所有人都往朱雀門湧去。沒奈何,只得跟著人群前進。

  好在小春跟爹走在一起,應該不會有事。祝晶這才沒有很擔心。

  天氣很冷,街道上尚有新雪。

  穿著厚重的皮裘,活動不方便。祝晶吮著手上糖葫蘆,糖蜜卻仍因手溫而直直滴下。等她好不容易吃完整串糖葫蘆,兩隻手心也弄得黏糊糊了。

  一時間找不到清水淨手,恭彥捧起一手掌潔淨的雪,用手包覆著,讓冰雪在手中融化。

  因為他把雙手藏在大氅裏,祝晶不知道他緊攏著指縫,雪水凍得他的手直顫抖,直到他喊:“祝晶快來。”

  祝晶低頭看清楚他探出大氅的雙手,一顆心頓時像是被人緊緊揪住,感覺無法呼吸。

  “快呀!”他笑著催促。

  祝晶沒有猶疑地將手放進他兜攏起來的手、心裏,融雪有多冰冷,內心就有多暖熱。

  “好冰喔。”她說。

  “真的呢。”

  兩人傻笑著,很簡陋地洗淨指間的糖膩。

  擦幹冰冷的雙手後,立即交握在一起,為對方暖手。

  不知覺已來到朱雀門外。

  當那絢爛的煙花伴著隆隆炮聲燦爛在天際時,仰頭看著煙花的她,突然覺得,倘若這一生就如同煙花般美麗而短暫,那也值得了。

  “祝晶,怎麼了?”祝晶搖搖頭,不肯閉上眼,任熱淚在眼眶打轉,固執地不肯落下。

  “快看天上,恭彥,煙花好美。”

  然後,是開元十六年了。

  就在他們以為,這輩子,井上恭彥此生都得為大唐尊貴的帝王效力時,開元十七年八月,唐明皇因為朝臣的推薦,選進新待詔入翰林院,恩寵集於一身。

  井上恭彥終於不必經常應赴帝王金鈴急召,稍稍悠閒了起來,有了正常的十天一日的休假。

  旬休那天早上,呂祝晶又和小春吵了一架。

  兩人最近經常爭論的同一件事,只是這一次,似乎有點一反常態,妹妹欺上姊姊頭頂了-

  “妳為什麼要去跟那個人說那些事?我又沒說過我喜歡他!”小春摔了鍋子後,一臉憤慨地瞪著祝晶大吼。

  祝晶被小春從未展現過的怒火和氣勢給徹底壓倒,一時間竟囁嚅起來。“那個,我……”

  “我是妳什麼人?妳怎麼可以不顧我的意願,就替我安排那種事?!”小春火大地咆哮出聲。“那種感覺有多難受,妳知道嗎?好像我從來就不被妳看在眼底,妳叫我做什麼,我就得做什麼,那我到底算是妳什麼人啊?我--”話到這裏,先前的狠勁破了功,小丫頭嗚嗚地哭了起來,坐在地上耍賴。

  “我-”看小春哭得驚天動地,祝晶再也說不下去了。她連忙蹲在地上,雙手環抱著自覺深受委屈、一心耍賴的丫頭。“對不起,小春,我只是不想耽誤妳……”

  “自以為是!”小春不平地罵道,不接受祝晶的溫情攻勢,但也沒拒絕她安慰的擁抱。

  “對,我自以為是,以為妳多少有點喜歡阿曉,想作媒想瘋了,才會叫他來提親。”她坦承自己的所作作為有多麼地惡質。

  小丫頭依然很怒。“妳為什麼聽不進我告訴過妳的?我不想嫁人,這輩子都不嫁-妳真的要聽進去啊,小公子,我是認真的!”

  至於為什麼不嫁?這問題她們已經討論過很多次了。小春嘴上雖說她要一輩子跟在爹身邊照顧他,但祝晶心裏清楚,小春不嫁,是為了她。

  因為她不能嫁人-有誰會想娶一個短命的妻子?

  再說,她也不想讓人娶她沒幾年就成了鰥夫……像爹……一輩子都活在思念中,她多麼為他心酸!

  伸腿坐在地上,祝晶頭疼地看著小春。儘管她試著說服她,嫁了人,還是可以幫忙照顧爹啊,可是丫頭都不肯聽

  也許吧,她這多少算是在交代後事。

  可她怎能不替還如此年輕的妹妹著想?

  她二十二了,時間過得這麼快,好像才一瞬間,就過了一年又一年……

  去年她開始打定主意要說服小春嫁人。在她看來,並非只有破曉單方面對小春有意,既然兩人互有情立思,為何不乾脆在一起?

  她沒料到小春會抵抗得如此頑強。

  “丫頭,我們別吵架了……”她說服得好累。

  “……好啊,那妳答應我,以後再也不提這件事。”小春真的很固執。

  祝晶也想耍賴了。她索性雙手一放,仰躺在地上,看著廚房頂上那被山灰煙熏裏一的樑柱,記憶不禁回到了過去……

  “小春,妳還記得嗎?妳來家裏那年,我誤會妳是爹在外頭偷生的孩子,以為爹趁我不在,偷偷把妳帶回家,氣得想把妳趕出去。”

  “……記得。”小春悶悶地說。

  祝晶笑了笑。“後來我知道弄錯了,趕緊追出去找妳,怕妳已經不見了,結果妳還傻傻地坐在我家門坎上,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好醜喔。”

  “是啊。”小春還是很悶。她從小就很可憐呢。

  “妳一見到我追了出來,就笑了。我當時覺得好糗,可是都沒有承認。”

  “……”

  “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嗎?”祝晶不確定地說:“妳一直都追在我的身後……追得那樣跌跌撞撞……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個頭比我矮小的妳,卻總在我離開時幫我守著家?”

  “……”

  “我已經不大確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了,我希望妳真的是我親妹妹……”吞下哽咽,祝晶又笑著說:“丫頭,妳注意到沒有?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妳已經不再只是追在我身後,當個哭哭啼啼的小跟班了。我發現,當我轉過身時,雖然妳還在我的身後,可是妳不再哭泣了,反而那麼努力地在守護我,我覺得……”

  “不要說了!”小春搗起耳朵,用力地搖著頭。“不要說了,小公子!這輩子小春都不要離開妳!妳是我最重要的人。”

  “小春!”

  小春逃難似地跳起來,沖出廚房。

  在玄關處撞上了主子爺,她抬起頭,已是滿臉淚痕。

  主子爺溫柔地拍拍她的頭,小春嗚地一聲,用力抱住這個待她有如親生女兒的養父。

  “噓,不要哭,丫頭。”呂校書低聲地說。“爺帶妳去捉促織。”

  小春點點頭,仍然抱著她的主子爺。

  祝晶跟了上來,看見兩人手牽著手、互相扶持的背影,卻突然不敢上前,怕打擾了那份寧靜。

  背倚在廊柱上,她掩面欷歔。

  旬休日,井上恭彥換上深綠色的常服,坐在馬板車上,陪著呂祝晶去慈恩寺上香拜佛,順道探望玄防。

  離開慈恩寺後,駕車時,恭彥偷偷瞥了祝晶一眼,感覺她今天很煩躁,有點坐立不安,像是在為了什麼事情苦惱。

  先前在大殿拜佛時,她看著佛祖的塑像,喃喃低語,站在身旁的他雖然聽不清楚她到底在祈求什麼,然而她的煩惱是顯而易見的

  馬車系上了鈴鐺,丁丁作響,透出歡快的節拍。

  祝晶卻長籲短歎,逼得恭彥駕車繞道,將馬板車駛離大街,避開雜杳的人群,彎進一條寧靜的曲弄裏。

  兩旁坊牆內各植了一排樺樹,樹木已老成林蔭,樹上有夏季的蟬鳴。

  馬板車驟然停下時,祝晶才猛轉過神。“咦-這是哪里?”

  “妳終於醒過來啦?再心不在焉下去,說不定就要被我賣掉了。”恭彥調侃了一句。他們在一條不知名的小巷子裏。像這樣的曲弄,在長安城裏比比皆是,很多都沒有名字,通稱為無名巷。

  祝晶笑了出聲,但眼底仍有煩憂。

  恭彥放下韁繩,轉過頭面對著祝晶道:“到底怎麼了,祝晶?妳看起來心煩意亂,遇到了什麼麻煩嗎?”

  祝晶看了恭彥一眼,只一眼,她就投降了。

  她把小春不願嫁的事情告訴唯一能夠瞭解的朋友。

  “……小春只小我三歲,快二十了。記得嗎?我二十歲那年,阿倍見到我,也當我是個老姑娘了呢。再不嫁的話,會耽誤她的。”

  恭彥安靜地傾聽著,沒有提醒祝晶,如果小春還不滿二十,她都希望她能有個歸宿?何以她對自己卻竟如此嚴苛?她不也仍孑然一身?

  “我跟小春為這件事爭執很久了,她如果一直這麼固執,叫我怎麼能放心?”

  放心什麼?恭彥仍然沒有問。

  他看著祝晶煩惱的側臉,也跟著她煩惱起來。

  話到這裏,祝晶不再繼續說下去。她沒有解釋何以一定要小春出嫁,更沒有說明白真正令她煩憂的原因。

  這兩年她身體還算安康,沒有再像前年那樣,突然昏迷了十來天,嚇壞所有人。儘管呂校書與小春的說法如出一轍,默認了祝晶短壽的事,可他仍然不大願意相信,祝晶真的會活不過二十五。

  可聽聽她在說什麼!安排後事嗎?難怪小春抵死不從。

  發現恭彥一直都沒有說話,祝晶這才抬起頭來看向他。“你……怎麼都不講話?好歹給我一點建議啊,看要怎麼樣才能說服小春。”

  “那妳自己呢?”他突然說。

  “什麼?”

  “妳自己呢,祝晶?妳不嫁嗎?”

  “什麼?嫁誰?她一臉茫然,顯然從沒考慮過嫁人的事。

  他不想相信祝晶真的會短壽,但倘若她真的深信不疑……

  恭彥突然跳下馬車,抬頭往兩側坊牆後的老樹上搜尋著什麼。

  祝晶跟著下了車,站在他身邊,學他仰起頭。找,但不知道要找什麼東西。

  “啊,有了。”恭彥兩三下攀上坊牆,靜悄悄靠近一根樹幹。

  祝晶屏住氣息,直到恭彥捉住那黑色的小東西。

  恭彥將蟬捉在手裏,用兩隻手指按著蟬側,那黑色夏蟬頓時飛不動,也不叫了。他將那黑蟬捉到祝晶面前,問道:“妳看,這是什麼?”

  “蟬。”祝晶不假思索地回答。

  “錯了,再猜。”恭彥又道。

  祝晶一怔。“這確實是蟬啊。”

  “這不只是蟬。”恭彥告訴她:“這是一隻拚了命想要延續下一代的雄蟬,牠一出土、羽化,飛上枝頭,就大聲鳴叫。”手一松,黑色大蟬立即飛上了天,飛到更高的枝極棲息著,更大聲地鳴叫,知了知了。

  他們並肩站在樹下看著那隱沒了蹤影、蟬噪聲卻大得驚人的樹梢。當下,祝晶明白了恭彥的意思。

  如果她都希望小春可以早點出嫁,那麼她,呂祝晶,也該找個男人嫁了,何以到現在還小姑獨處,成為人們眼中高齡的黃花老閨女?

  祝晶苦笑。“你不是知道的嗎?我不嫁的原因。”

  “不,我不知道。祝晶,任何生命都不應該花一輩子的時間在等待死亡。那只蟬的出生,不是為了一季之後的凋零,而是為了延續不滅的生命。”

  祝晶拜佛,卻不信輪回。“那麼我應該儘早找個人嫁了,也許沒幾年,我死了,讓那個可憐的男人當個鰥夫嘍?”她真的可以這麼自私嗎?

  恭彥不喜歡祝晶隨便找個男人嫁了的想法。他說:“祝晶,妳看看我!妳知道我什麼時候會死嗎?”

  祝晶瞪大眼。“別開玩笑,你不會死的!”

  恭彥笑了。“所以妳不知道,對吧?說不定我明天就死了,或者今天晚上就-”

  “別胡說八道!你不會死!”她激動地搖頭。

  “那妳又為什麼老把『死』這件事情掛在心頭上?”恭彥萬分不舍地看著她。“妳知不知道,雖然妳平時笑得很開心,好像很快樂的樣子,可是妳這裏-”按點她眉心。“緊緊蹙結。我不喜歡看妳這樣-”打從知道祝晶的心結後,她的每一朵笑容都使他感覺心痛。

  祝晶眉心隱隱疼起,她退後一步,防衛地握起拳。“你不知道,我!”

  “我知道。我問過妳爹了。可是我不願意相信。妳會長命百歲的,祝晶,妳應該-”

  “我應該怎麼樣?萬一我真的……我還能怎麼樣?我真的不知道啊。”

  祝晶搖頭低喊著。

  他那種勸她找尋幸福的語氣,戳疼著她的心。

  難道她真的不想嫁給、心愛的男人嗎?她只是做不到!

  抱著想要終止這話題的心情,她故意用調侃的語氣道:“不然,不然你娶我呀,恭彥。”

  不是沒有偷偷想過,如果她是日本人……或者恭彥是唐人……如果她真的可以活很久很久……如果恭彥不歸鄉……她心底有那麼多的如果。可偏偏,那些“如果”沒有一個是可能成真的,全部都是妄想。

  擺在眼前的事實是,她快要死了,恭彥會歸鄉……他們之間,光是承份情意都顯得太沉重。

  “祝晶……”恭彥錯愕地看著她,沒有料到她會突然提出這種要求。事實是,她也沒有想到她真的提出來了。原以為,她一輩子都不會說出口的……然而,既然話都說了,不如索性就任性一回吧。

  這兩年來,他們聚少離多,每次才相見,就怕不知道下一次見面又要等到什麼時候。她不想跟他分開那麼久、那麼遠、那麼不可預測!她想要跟他在一起,不管能在一起多久,都好,直到天地的盡頭。

  如果她是那樹梢上的蟬,那麼她也但願奮力呐喊,盡情了一切,才杳然墜落。

  所以,可以嗎?

  這想法,會太自私嗎?

  祝晶、心中陷入了天人交戰。

  她大可以笑著揮揮手,告訴他,那不過是個玩笑,不用在意。

  可為何這想法才剛在心底落了地,便生根茁壯起來,無法拔除了呢?

  她眯起眼,凝視她此生深愛著的男人,想要屬於他,也想要為他擁有。

  “可以嗎?恭彥,可不可以,請你……娶我為妻?,”她不自覺顫抖地道。

  娶祝晶為妻?

  恭彥震驚地看著祝晶。這念頭才初次在他腦海裏閃現,便帶來莫大的震撼。

  是的,他想娶她為妻,想要毫無顧忌地愛她、守護她、不讓她傷心……

  可是他……他做不到。

  他是日本國遣唐的使者,歸鄉是唯一的路。娶了祝晶,就等於毀了她。也許他們能恩愛個幾年,但之後呢?

  他已入唐為官,固然可以迎娶唐女為妻-朝中許多蕃使歸化唐國後,都是這麼做的。但朝廷律令森嚴,一旦他返回本國,唐女不得歸化丈夫的國家,祝晶將會無法跟著他一起離開;到時候她一個人留在長安,丈夫未死又不能改嫁,難道真要犧牲她一輩子的幸福?更何況,她的家,她的親人,都在長安。

  他們倆,從一開始就不可能。

  可以一輩子當好友,一輩子相知相惜,但是不能相愛。

  不能愛!

  祝晶不能嫁給他!

  他得拒絕她。然而一對上她盼望的雙眸,恭彥卻不知道該怎麼說,才不會帶來傷害。

  祝晶體貼地為他設想好了。“你不能答應,對吧?因為你是留學生,總有一天要回到自己的國家去……可你不用擔心的,恭彥。假如你娶了我,對你其實不會有影響,我很快就會死了,最多再三年,不會麻煩你太久,所以……可以拜託你娶我好嗎?”

  祝晶的“體貼”令他既不舍又有些生氣,為她竟如此不懂得愛惜自己、看輕自己的價值。

  她設想得如此“周到”,將他唯一能夠委婉拒絕她的理由,說得如此無關緊要,讓他再沒有別的理由可以拒絕了。

  他猛然轉過身,無法面對她,因為接下來要說的話……太傷人。

  “祝晶,我不能娶妳。”他勉強維持著平靜的語調道。

  “為什麼,恭彥?”祝晶不懂。“我真的不會給你添麻煩太久的……”

  “不是那個問題。”

  “不然,還有什麼問題?”

  “妳有沒有想過,”他僵硬著表情道:“也許是因為,在日本還有人等我回去?她叫做小野小晶,是我的未婚妻。”

  祝晶怔住。

  恭彥無法阻止祝晶的心碎,想解釋,卻終究不能。“對不起,祝晶,我已經有婚約了。”

  假裝沒聽見恭彥的話,祝晶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能勉強開口。

  “呃……你放心,我真的不會活太久,就三年……之後,你回去日本……只要不說出去,不會有人知道你成過親……”她猛地上前抱住他的腰。“可以吧,恭彥,就當作是你同情我-”

  “祝晶!不要這麼傻,妳不會死,妳不要隨隨便便-”

  “我不是隨便講講的,我沒有,真的……啊……”她突然鬆開手,撫著疼痛不已的胸口。

  “祝晶?”

  “我、沒事。我不喜歡求人,可恭彥,這一次就當我求你……”沒有預期會聽見恭彥已有婚約的事,心好亂,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了。“我們是……好朋友,不是嗎?答、答應我,快答應我呀!”

  恭彥無法答應她,總覺得答應她,就等於要她真的活不下去。

  他怎麼可能跟她成了親,又眼睜睜看她一天天在等待自己死去,只為了不給他“添麻煩”!更不用說,他根本不願意去想她是否真的只能再活三年的事。

  祝晶不會短壽的!她如此善良,老天爺怎會忍心奪走她的生命!

  她一定會長命百歲,一定得要如此!

  既是如此,他就更不能答應她。

  婚姻是一輩子的祝福,怎能成為生命的咒詛?

  為此,他強迫自己不能心軟,不能轉身擁抱正嚶嚶哭泣的她。

  直到這時候,他才猛然想起多年前祝晶還在西域時,呂校書對他說過的話。那時他還不明白,何以要早一點告訴祝晶關於小晶的事。而今,他雖然懂了,但似乎已經太遲了。是他的錯,他讓祝晶陷得太深。

  見恭彥鐵石心腸,說什麼都不肯答應,甚至不肯轉過身來面對她,祝晶淚流滿腮。“恭彥,你為什麼就是不肯答應我?”

  恭彥強迫自己保持冷靜,卻仍然藏不住急切地道:“祝晶,妳不要胡思亂想,我雖然不能答應妳,可是我們還是好朋友。”

  “你為什麼就是不相信我真的活不久了?”她再一次從背後用力抱住他。

  “……我怎麼可能會相信?”他要祝晶活到很老很老啊。

  “恭彥……你……愛我嗎?”她抱著一線希望地問。

  他全身一僵,咬著牙,說不出口。

  祝晶再逼他一問。“你愛我嗎?回答我啊。”

  “不,我不愛。”祝晶,對不起。

  “……那,是我誤會了……對不起。”

  感覺身後的手臂突然鬆開了,他猛地回過頭,祝晶已經不見了。

  以她那樣的狀況,他不放心。

  急急追到巷外,可祝晶已不見人影。

  一陣風吹來,恭彥這才發現自己臉上已滿是淚痕。

  小晶是他青梅竹馬的朋友。

  他比她年長三歲,算是看著她長大的-呵,不過他們其實都還沒長

  因為感情很好的緣故,小晶從小就嚷著長大以後要嫁給他。雙方家人誤以為真,默許已久。

  後來,他們才知道兒時的戲語大有問題。

  成長的日子裏,他們之間一直有的,只是單純的友情,和親情。

  即將離開日本,前往大唐的前夕,小晶告訴他:

  “恭彥,聽說遣唐的留學生至少要在長安待上十五年才能回來,那麼,等你回來以後,我大概已經很老了吧……假如在你回來以前,我有喜歡的人了,那該怎麼辦呢?”雖然她現在還沒有特別喜歡上誰,可和恭彥之間,總感覺已經有如親人。

  “小晶,妳想說什麼?”他溫聲詢問。

  “我想說,恭彥,假如以後我們各自有了喜歡的人,都要勇敢地去追尋,好嗎?我想,只有那樣,才會得到幸福的。”

  他看著青梅竹馬的同伴,笑了。“好啊。可是,萬一我們沒有各自喜歡上其它人呢?”

  “那等你回來,你老了,我也老了,到時候我們就在一起吧。”小晶笑道。“可是總覺得,未來的事情很難說呢。”她彎身過來,抱住他的頸項。“不管怎麼樣,你一定要回來喔。至少要讓我知道,你過得很幸福。”

  他笑諾。“我答應妳。”

  他對祝晶說了謊。

  他沒有不愛她。

  當過去那遙遠的記憶閃現腦海時,井上恭彥這才太遲地明白,他拒絕祝晶的方式太殘酷。

  當時他心亂如麻,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祝晶莽撞的要求……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絕對不能答應她。

  祝晶離開後,他急急駕著車在街坊四處找尋。偌大長安城裏,他竟然找不到她的身影。想到祝晶可能回了家,他又到呂家去找,但呂家大門深閉,他等到黃昏才見到呂校書和小春拿著裝促織的竹簍子回來。

  祝晶沒有回家,她不見了!

  當晚他們在城裏找遍祝晶可能去的地方,但直到暮鼓響起,還是沒有消息。

  一晚上,他們焦急地等在家中,等祝晶回家來。

  天明時,她仍然沒有回來。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隱約間,他們爺倆大概猜出了祝晶的未歸必定與恭彥有關。他臉上自責的表情教呂校書和小春無法再責備他,也只能陪著憂慮。

  恭彥一夜未睡,心神卻彷佛出了竅,不再屬於自己……他恍恍惚惚,擔憂著祝晶,當年與小晶的約定躍現眼前。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儘管還記著當年的承諾,他卻沒有遵守那個約定,遇到了真正喜歡的人,還傻得傷了她的心。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坊門開啟。

  恭彥突然走到呂校書面前,登地雙膝一跪,行了個至重至敬的跪拜禮。

  “呂大人,如果祝晶回來了,請容許恭彥在此向您提出一個不情之請。”

  “孩子,你-”

  “快來人!是呂大人的宅邸嗎?”大門外突然傳來急切的呼聲。

  井上恭彥與呂校書為之一愣,話題就這麼被打斷,兩人趕緊起身打開家門,就見到一名豔麗的女子策馬奔上前來。

  “阿國?”恭彥認出了來人,心底一陣訝異。

  “恭彥?是你!太好了,快跟我來,你那位好朋友昨天跑到我那裏,她感覺很不對勁-”

  “祝晶?”恭彥沖出門,就要跟阿國一起離開。

  呂校書趕緊叫住他。“等一等,騎馬比較快。我跟你一起去。”

  小春老早機靈地牽了馬來,一行人匆匆趕往平康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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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9 00:13:37
第十五章 此心依然

  “祝晶?”井上恭彥來到床邊,輕輕喚著她的名。

  呂祝晶不言不語,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愣愣地發著呆,誰也不應。

  “瞧,就是這個樣子。”阿國站在她的屋子裏,無奈地指著坐在床鋪上的呂祝晶道。

  昨晚禁夜後,呂祝晶突然來敲她的屋門,當時她看起來心神大亂,阿國趕緊讓她進屋裏休息,又找來大夫為呂祝晶診治,但都不見起色。

  大夫開了甯神的藥讓呂祝曰閃服下後,她雖然冷靜了下來,卻像是失了神魂般,成了個木娃娃。

  知道不能放任呂祝晶這個樣子待在這裏,阿國一早便派人到鄰近的崇仁坊找井上恭彥,但恭彥不在,不放心的她連忙親自到永樂坊來聯繫呂家人。

  “小公子,妳怎麼了?妳看看我呀,我是小春啊!”

  小春站在祝晶面前連連呼喊了好幾聲,但都沒有得到響應。

  祝晶從頭到尾都只是淺淺地笑著,什麼話也不說。

  她看起來不像是生了病,卻又分明不再是從前那生氣蓬勃的呂祝晶。

  “祝兒!祝兒!”呂校書的連聲呼喊,都進入不了她的心。

  一小群人聚在呂祝晶面前,試盡了各種方法→想要喚起她一點點的回應,卻都徒勞無功。

  向阿國再三道謝後,他們帶著祝晶回家。

  坐在阿國大方借用的馬車裏,三個人的目光都離不開那個異常溫順地坐在馬車裏的呂祝晶,方寸大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們找遍了長安城的大夫,但沒有人能喚回祝晶的神智。

  當天恭彥急急進宮,拜託慧安公主調請宮廷御醫到呂家出診。

  御醫果然到來,但也束手無策。

  半個月之內,長安城群醫討論著呂祝晶的病況,得到一個共同的結論--

  “奇怪了,這位姑娘並沒有生病,不知道為什麼卻像是喪失了神智?或許是邪祟所致?”

  大唐開元年間,民間道觀林立,符線、靈寶一類的道術相當盛行,許多信道者皆深信不疑;朝廷一方面禁止百姓迷信,一方面卻又極端崇道,不僅尊奉老子李耳為祖師,甚至下令讀書人必須熟讀《道德經》,使玄學大盛過一段時期。

  待群醫離去後,呂校書這才告訴親友們:“祝兒的問題,應該是咒。”他說出當年金剛智大士來到長安時,為祝晶結印護持的一段往事。

  “既然知道是咒,那麼就以咒術來治治看吧。”微服出宮來探望祝晶的慧安公主果決地道。“我立即回宮,請太醫署的禁咒師過來看祝晶。”

  公主抱著一線希望離開,不久,果然帶著宮中御用的禁咒師前來。

  那鶴髮童顏的老禁咒師帶來兩名協助施法的禁咒生,一齊走進呂祝晶的房裏。

  這位禁咒師多年來雲遊四方,近兩年才被唐明皇召入宮廷,聘為太醫署的禁咒博士,據說禁咒之術相當高明。

  環顧一眼狹窄的房間後,禁咒師隨即請呂家人將祝晶帶到比較寬敞的後院,以方陣設立起一個簡單的壇場。

  不言不語的呂祝晶便躺在方圓之中。

  身穿灰色法袍的禁咒師,以各種符咒在呂祝晶左右施下結界,並命令閒雜人等退出方圓之外,同時將呂祝晶生辰八字寫在一個木制人形背後。

  那禁咒師隨即以左手持著杖刀,踩著禹步,繞行方圓,以他特殊的語調吟哦眾人聽不懂的咒文:

  “僅請玉皇大帝,三清道尊,日月星辰,八方諸神,左東王父,右西王母,五方五帝,四時四氣,棒以木人,請除禍祚,棒以金刀,請延年壽。咒日:南山之下,有瘧鬼奪人,天神天將……急急如律令!敕!”

  “啊!”方圓中心的呂祝晶突然大叫一聲。

  看得一旁的恭彥和小春等人紛紛冷汗涔涔。眼前場景之詭異,已經超出眾人平生的見聞。

  只見那禁咒師拿起寫有祝晶八字的木制人形,以筆沾朱砂,在人形上描繪出五官四肢與五臟六腑,隨後又大聲喊道:“祓除不祥?惡鬼禁制,縛!”

  “啊!”祝晶再度大叫出聲,當場嘔出一口鮮血。

  “祝晶!”“祝兒!”親友們受到驚嚇,紛紛欲奔上前。

  兩名禁咒生趕緊阻止。“不可上前,還沒有結束。”

  於是他們又等候了片刻,直到禁咒師取來祝晶的血,點在人形上,並加以焚燒後,才算完成了施術。

  “稟告公主,已經完成施術了。”禁咒師向一旁的李靜行禮道。

  李靜點點頭。“辛苦你了,張博士。”

  恭彥搶入法壇之中,小心翼翼地抱起昏迷不醒的祝晶,抹去她唇邊的鮮血時,他整顆心也都像在淌血。“祝晶……”

  施以玄妙的禁咒之術後,呂祝晶果然緩緩睜開眼睛。家人親友全都圍聚在她身邊,見她清醒過來,都緊張不已,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痊癒,能夠認得人了?

  “祝兒?”呂校書這幾日向朝廷告了假,不肯離開女兒身邊,就怕有個萬一,他會悔恨終生。

  祝晶虛弱地眨了眨眼,看見父親老淚縱橫,不禁笑道:“爹,別哭啊,你哭起來好醜的……”

  小春是第一個大聲哭出來的。

  朋友們一一向祝晶打過招呼,祝晶也一一響應他們。“大哥、公主、阿倍、吉備……怎麼了啊,大家?哭什麼?”

  直到看見了恭彥的臉,她眨了眨眼,一臉茫然。“呃,你是誰?”

  恭彥愣了一下,俯過身看著祝晶。“是我啊,恭彥。”

  “恭彥。”祝晶像小兒學語那樣,叫了他名。

  恭彥表情轉喜,但祝晶接著又道:“恭彥……這名字有點耳熟……你是誰?我們認識嗎?”

  聽見祝晶的話,眾人紛紛由欣喜轉為錯愕。

  “小公子,妳在說什麼啊,他是大公子啊!”小春沖到床邊指著恭彥說。

  “是啊,祝晶小弟,他是恭彥啊,妳不認得了嗎?”站在李靜身邊的劉次君也道。

  祝晶一臉尷尬地看著井上恭彥,有點歉疚地道:“啊,真不好意思,我好像不大認得……我們很熟嗎?不然你怎麼一直抱著我?”

  祝晶眼中的生分不像是假裝的,她似乎是真的不認得他!

  是方才宮廷禁咒師所施的咒術造成的嗎?他不瞭解道術,卻在眼見禁咒師果然喚醒了呂祝晶後,對那禁咒之力也深感震驚。

  祝晶看著恭彥半晌,打了個呵欠,雙眼迷蒙地說:“奇怪,好累喔,有點想睡了呢……可以麻煩抱我到床鋪上嗎?”

  “祝兒,妳先別睡-”呂校書也覺得女兒還是有些不對勁,可祝晶已經窩在恭彥懷裏,一閉眼就睡著了。

  恭彥這才將祝晶抱回她房裏休息。

  站在床邊看了她良久,恭彥蹙眉道:“我去找剛才那位禁咒師問清楚。”

  他不明白,為什麼祝晶醒過來後,每個人都認得,唯獨認不出他?

  還有,如果祝晶早先是因為身中奇咒而短壽,那麼,施以咒術的現下,是否表示她從此以往,便能長命百歲?

  這些問題,都在他稍後離開呂家、在路上追上那禁咒師時,一一得到了答案。

  禁咒師在井上恭彥一連串追問後,只淡淡說了一句:“那位姑娘想必深戀著你吧?”

  恭彥點頭承認。

  “這就是了。她身上的咒,叫做『相思咒』,如果一生不動情,自然得享天年。這一次應該是她第三回發病了,她每一次的病,想必都起自於你。剛才的施術,我只是暫時封印住了她的病徵,日後必須小心照護,不再動情,就不會有事。”

  “那倘若……她再度動情了呢?”

  “若因咒力而再度發病,她必死無疑。”禁咒師看著恭彥,又說:“其實,『相思咒』,起於人間至愛,源于最初,必定是有情男女互相以咒結合彼此。這種咒一旦施加在有情雙方身上,就會使結咒的兩人同生共死;但倘若有一人在中途改變了心意,另一人就會夭壽,並轉將咒力延續到對方的同性血脈中。想必那位姑娘的先祖,應該有人曾經施以這種咒術,但卻沒有得到圓滿的結果。”

  “所以,這最初並不是一種惡毒的咒?”而是為了永結同心才施下的咒?

  “不是。一般的『咒』原本就包含『殺人』與『活人』兩面;但『相思咒』起源於愛,就連最高明的咒師也無法完全解除,我也只能暫時施以封印。但是我並沒有封住她的記憶,照理來說,她不應失憶才對。

  不是失憶……那就是刻意地想忘了他了……是他傷她太重。“那麼祝晶的咒,要怎麼樣才能完全解開?”

  “不知道。禁經上沒有明確的記載。”頓了頓,禁咒師又道:“還有件事我剛才沒有告訴你們。”

  “什麼事?”

  “我們『人』,乃是精、氣、神,三者合一的靈肉之體,以氣主神,氣之清者上升為天;氣之濁者,下沉為地心天地人三者構成了宇宙的恒常運行之理。我見那位姑娘氣若遊絲,簡單來說,就是一般人有三魂七魄,而那位姑娘卻少了一魄。我雖然嘗試為她招魂,卻屢招不回;倘若是天生六魄,恐怕並非長壽之相;假使是後天使然,也許這咒力遠比我想像中更加難解,甚至不可妄解,倘若真解開了咒,說不定呂姑娘連二十五都活不到。”

  “怎麼會?”恭彥詫異地道。禁咒師微微一笑,他長髯飄飄,衣袂翩翩,看來仙風道骨。“我不是神仙,不是樣樣皆通,這一言,閣下姑且聽之,姑且聽之吧。”

  恭彥聽進去了。

  稍晚,他回到呂家,天色已晚,眾人仍聚在廳堂中等候。

  恭彥將咒師所說的話大略重述了一遍。

  眾人皆靜默無語。

  直到呂校書打破沉默。“孩子,你打算怎麼做?”

  對祝晶來說,顯然恭彥的決定才是最重要的。

  現在祝晶不想認得他井上恭彥,也許對她來說,反而是好的。倘若兩人朝夕相處,難保她不會再次動情。

  恭彥的黑眸看起來有如平靜的深潭,他下決定道:“那就這樣吧。以後,在祝晶面前,別再提起我,以及從前的事。”仰起頭看著眾人,他微微一笑。“我希望她無憂無慮過一生。”

  沒有人知道,此時,在臥房中應該已經睡去的呂祝晶,雙眼睜得老大,正悄悄地流著淚。

  怎麼可能真的忘記他呢!

  只因為被拒絕的感覺太痛了,還深刻地記著,教她一想起就畏懼。

  好想收回那時求他娶她的傻話。

  想要繼續當好朋友,永遠都不要知道,恭彥早已屬於別人。

  開元十八年的春天,井上恭彥途經永樂坊,在呂家的門前徘徊良久,終於選擇了離開。

  這不知道是第幾回差一點克制不住自己想祝晶了。

  經過了去年的秋、冬兩季,再加上今年春、夏、秋……漫長的三個季節,一年多的日子裏,他都只遠遠地看著她,卻無法不關切她是否一切安康?

  九月底,又經過永樂坊時,他站在呂家大門前,有點想要像以前那樣,大方地去敲門,等小春來開門,或者是祝晶。想要被那種真誠的熱情所迎接,沐浴在友情的歡愉裏。

  是悄悄落在臉上的雨帶來一陣冰冷,使他赫然醒神,在呂家門突然打開時,趕緊走過。

  小春打開大門,撐著一把傘走了出來。“小公子?”

  祝晶去買東西,沒帶傘;小春一見下雨了,連忙打著傘準備到街上去接她。

  祝晶站在自家門前的對街上,看著在細雨中逐漸遠去的那道背影,臉上承滿了輕愁與渴盼。

  恭彥……

  開元年間的大唐帝國,京城長安,每到歲末,都必須為明年正月元日,諸國蕃使的朝見大典進行準備。

  此時,由於政務逐漸轉移到大明宮,原本的宮城太極宮已經鮮少使用。各國使者朝拜之禮,一律移往大明宮的含元殿前廣場舉行,京中所有奉有職等的官員,都要參加朝拜的儀式。

  這是舉國同慶的盛大朝會,不能有所差池。

  來自西域、東北、南海……的許多朝貢國家,多會在十月以後陸續進京,一直到歲末大祭前,都會有大批的蕃使進入長安,鴻臚寺官員便得忙著接待各國的使者。

  到了十月初的某一天,夜裏,呂祝晶跟小春在家中等著呂校書回家吃飯。

  然而等到深夜時,都還不見呂校書歸來。

  是因為聽到臨時來訪的慧安公主說起,她們才知道,原來是有蠻邦蕃使獻上國書,並請求唐朝廷立即給予響應。

  由於這名蕃使所代表的國家遠在西域偏遠的地區,所使用的文字相當罕見,雖以國家稱之,但其實只是一個強大的部落。朝廷中一時間竟找不到人可以解讀這份國書。

  這一年,北方的契丹部落與奚部落正逐漸強大,對唐帝國的邊防造成了威脅;而吐蕃雖暫時與唐朝廷達成和解的盟約,但仍隨時可能再對大唐發動攻擊,掀起一次又一次的戰爭。

  對西域的管束與邊防軍費開支的增加,再加上去年洛陽一帶的黃河潰堤,水患肆虐,種種問題使大唐國庫日漸空虛。

  倘若唐朝廷無法解讀這封國書,不僅將大失天可汗的威信,同時也可能造成西域部族的叛離,帶來無盡後患。

  朝見大會結束後,帝王震怒,三品以上的高級官員被下令留在宮中,不許出城,直到有人能夠解讀這份蠻邦國書為止。

  身為弘文館校書郎的呂頌寶本來只是個九品小官,這場風暴應該掃不到他;但他的頂頭上司,弘文館大學士們紛紛被召入集賢殿中商議,他自然也無法置身事外。再者,這份國書確實關係到大唐的國運與尊嚴,不能不嚴正以待。

  儘管想著女兒,想要回家吃飯,但眼下人人自危,走不開身;呂校書坐在弘文館裏,與其它同僚正努力地翻查著館閣裏所藏的西域文書,盡最大努力在明日早朝的最後時限到來前?翻譯出國書的內容。

  到了次日,天未亮,早朝前,呂祝晶早早便醒過來,穿好了衣服,準備出門。

  慧安公主的馬車就停在家門外。

  掛慮著爹,以及在朝為官的朋友們,她請公主帶她入宮。

  聽說昨天夜裏,明皇夜不安枕,下令周知宮中大臣,若有能譯出國書者,重賞;若譯不出,所有朝臣一律減俸降職。

  坐上馬車時,李靜問道:“祝晶,妳有把握嗎?”

  祝晶搖頭。“我沒有把握。”

  可是她真的很擔心,如果到今日最後的時限過後,國書還譯不出來,第一順位倒黴的,必然會是翰林院的供奉們,第二順位倒黴的,就是在弘文館任職的爹了。

  “先讓我看到那篇國書再說吧。”李靜帶著祝晶進宮,並在早朝前一刻,晉見了帝王。

  唐明皇正為國家大事煩惱著,聽說慧安公主求見,本來無心接見,但侍從又通報道:“歐稟陛下,公主帶來能人,據說識得蠻邦文字。”

  明皇大喜。“快傳。”

  可一見到一身寒素的呂祝晶時,明皇相當生氣。“靜兒,妳胡鬧什麼?就這麼一個寒微女子,也能識得蠻邦國書嗎?”

  慧安公主急急上前緩頰:“父皇萬勿動怒,且聽兒臣一言。這位女子名叫呂祝晶,是弘文館校書郎呂頌寶之女,她曾遊歷西域諸國,識得許多蠻邦文字,假使那蠻邦國書尚未譯出,何不令她一試?”

  聞言,唐明皇稍稍息怒,看著低頭伏在地上的呂祝晶,他道:“呂祝晶,妳抬起頭來。”

  “民女不敢冒犯聖顏。”呂祝晶跪伏在地上,態度沉著、冷靜。

  “慧安公主說妳能讀蠻邦文書,是真的嗎?”明皇又問。

  “民女不敢保證能譯出蠻邦國書,但求一試。”

  “倘若妳譯不出來呢?”這可是關係到大唐天可汗顏面的事,不能輕忽啊。

  “那麼但請聖上責罰。”呂祝晶早已做了最壞的打算。“父皇,試試無妨。”慧安公主在一旁又為祝晶請求道。

  “好吧。”明皇做下決定,對身邊的侍從道:“高力士,去集賢院取那份蠻邦國書來。”回頭看著跪在地上的呂祝晶,又道:“倘若妳真能譯出蠻邦國書,朕必重重有賞。”

  呂祝晶沒有答話,因為自知她也可能譯不出來,馬上就要掉了腦袋。

  等待高力士將國書取來的短暫時間裏,她已經開始回想著自己的前半生。

  爹若知道她擅自跑到宮裏來做這件事,想必會擔憂得白了頭吧。

  “啟稟陛下,蠻邦國書取來了。”

  高力士的聲音讓祝晶猛地回過神來。

  下一刻,那以上好絹帛所寫成的國書已經送到她的面前。

  祝晶跪在地上,展開卷軸,那有著特殊符文的文字躍然紙上。

  眯起眼,她松了一口氣。

  這是西亞的索利都斯文,與拂菻、怛羅斯等國同出一個系統。

  “如何?能譯嗎?”李靜來到呂祝晶身邊,悄聲詢問。

  祝晶抬起頭,微笑道:“能。”

  早朝時,官員分列文武,站在紫宸殿中。

  王端坐玉座之上,玉階左側,命人臨時設立一座帷幕。

  當蠻邦使者以生硬的漢語,在朝臣及帝王面前請求針對該國的國書內容響應時,眾朝臣鴉雀無聲,唯有明皇表情泰然。

  帝王身旁的通事舍人在明皇示意下,上前宣讀剛剛擬好的敕書道:

  “大唐皇帝敕日:我天朝王化昭昭,四海之國,莫不來歸。今西域蕃國索利都斯遣使來唐,朝見我天可汗,請以公主和婚,締交友好,然態度傲慢,實非弟邦之禮,故不許。至於西亞貿易站設立事宜,在兩國友好的原則上,則准之。唯蕃國索利都斯需每年遣使朝貢,以弟邦奉我大唐帝國天可汗為兄,世世代代,永結盟誓。並賜《禮經》一軼,以宣教化。”

  蕃使因識華語不多,不完全明白敕書的意思,因此明皇又令那站在帷幕後的譯官,將帝王的敕書以流利的索利都斯語朗聲宣讀一遍。

  蕃使聽罷,大為驚異,求見譯官。

  明皇非常得意,笑諾。

  通事舍人隨即宣旨:“傳我大唐譯官出見蕃使。”

  不僅是蕃使想見這名通曉西域語言的譯官,甚至連唐朝廷的官員們也紛紛驚歎,想一睹此人面貌。西域小國如此之多,要能通曉偏遠地方部落的語言,實是難事。

  只見帷幕後,隱隱傳來窸窣聲響。一會兒,竟走出一名身穿宮廷服飾的年輕女子。

  在這只有男人及宦官的會議場合上,女子的出現帶來極大的震撼。

  呂祝晶走到帝王面前,先行跪拜禮,然後才起身走到帝王座階旁。

  明皇得意笑道:“此人即是譯官。如諸位所見,她是我兒慧安公主身邊的侍從。我大唐人才濟濟,區區小國文書,小小宮女即能通曉,不需勞駕群臣費心。”完全不提及前一晚的人仰馬翻。

  呂祝晶站在帝王階下,面無表情地任來使及群臣觀看著。

  穿上宮服是李靜的主意,因為他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封一名女子為官,只好先暫時安排給她內侍的身分。

  朝堂上,阿倍仲麻呂以從八品的等級,本來不能入於內廷,但左拾遺掌勸諫,可以直接面聖,因此得以站在這群高級文官行列裏。

  他看望著祝晶,一方面敬佩不已,一方面又暗暗覺得好笑。他這個陛下,愛面子的程度實在已經無人可比了。

  倘若恭彥也能看到祝晶在朝堂大出鋒頭,必定也會為這名姑娘感到驕傲不已。可惜“待詔”雖然常侍帝王左右,卻僅是閒職,不需入朝。等會兒退朝後,他一定要趕緊去告訴恭彥這件事。

  察覺他調侃的視線,祝晶微微轉過臉來,向阿倍仲麻呂微微一笑。

  阿倍想,祝晶應該能得到很豐厚的賞賜吧。

  他錯了。

  雖然明皇確實要賞賜金銀珍寶給呂祝晶,但祝晶婉拒了。

  家中雖然清貧,但生活一向不虞匱乏,她不需要這種世俗的賞賜。

  但因為她做了太大的面子給了當今天子,因此明皇龍心大悅,提議要升呂頌寶的官。祝晶為難起來,連忙再度婉拒。

  金銀珠寶、升官加爵,呂祝晶都不需要。

  明皇不由得蹙起眉,有一點不高興起來。

  慧安公主趕緊道:“父皇,兒臣以為,世俗的東西,呂祝晶既然都不需要,那麼不如就賞賜她一個心願吧,等她真正想要什麼的時候,您再為她實現,豈不更好?”

  祝晶笑開,感激地看著李靜。

  李靜對她眨了眨眼。要當個受寵的公主可不容易。

  明皇這才鬆開眉頭。“好吧,呂祝晶,朕賜妳一個願望,他日若有任何心願,只要不離譜,無關於國家大事,朕都答允妳。”

  祝晶趕緊識相地謝恩道:“民女萬謝陛下的賞賜。”

  李靜站在明皇身邊,表情突然靈動起來。她嬌笑地向明皇道:“父皇,既然您都賜呂祝晶一個心願了,那麼,找她來宮裏解圍的兒臣,是不是也可以得到父皇的賞賜呢?”

  明皇哈哈一笑。“妳說吧,朕也允妳便是了。”心情好的帝王,此時什麼都好說。

  李靜微笑。“那麼,兒臣也想向父皇討一個願,他日若兒臣想要許什麼願,還請父皇君無戲言哪。”

  祝晶笑看著公主,懷疑自己可能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但願公主的願,君王真能無戲言。

  呂祝晶譯出蠻邦國書,挽救大唐顏面的事情很快地便在朝廷中傳揚開來。

  然而多數人都不知道慧安公主身邊的這名侍女到底是什麼人,僅有幾個熟知內情的人知悉此事。

  阿倍仲麻呂特地來到翰林院告知此事,井上恭彥臉上果然露出許久不見的笑容-自從祝晶病癒以後,他已經很久沒有開懷地笑過了。

  但此時,他笑著對阿倍道:“她總是這樣,雖然有點莽撞,但無論做什麼,她都會做到最好……”

  想當年在海上初相遇時,不過相處短短十幾天,她便已掌握了日本語的要領。她學什麼都很快,西域蠻邦文書當然也難不倒她。倘若生為男子,能入朝為官,她必定會是大唐朝廷裏,最明亮的一顆明珠。

  察覺恭彥話中的思念,阿倍頗為同情地看著恭彥。“不後悔嗎?也許我們在長安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

  入唐十餘年了,他們雖然都不確定自己的本國何時會新遣使者來接回已經學成的他們。但料想,歸鄉之日,應該不遠了。

  恭彥沉默了好半晌,才說:“我當然想見她。”更想要將祝晶擁進懷裏,坦承自己的情感。

  然而他也預感著,歸鄉的時刻近了。

  入唐這麼多年,他連故鄉親人的樣貌都快不記得了。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過去了,曾幾何時,長安已經不再是他鄉?

  當年他懷著夢想來到長安,親自將夢捕捉在手裏。

  下雪了。恭彥探手出窗,捧住一縷鵝毛般的雪花,熟悉著那冰冷的滋味。

  故鄉、他鄉,他鄉、故鄉……二者間的界線模糊得有如手中的融雪。

  腦海中最常出現的臉孔,已經不再是自己故鄉的家人,而是長安城裏的好朋友們。

  “回到日本後,我們會有多想念長安呢?”他不自覺問出心底的疑惑。

  阿倍沒有回答恭彥的問題。他站在恭彥身邊,看著窗外紛飛的白雪。

  兩人的心底一樣清楚,因為有很多朋友的關係,他鄉如今已是故鄉了呀。

  此刻有多想念故鄉,往後就會有多想念長安吧!

  “我等會兒想去找祝晶,她說要燒菜請我吃。恭彥,你……要不要一起去?”阿倍提議。“都一年多了,難道你們一輩子都不見面了嗎?。”

  恭彥想念祝晶燒的菜,特別是那道紅椒肉,辣得過癮。

  他羡慕地看著阿倍道:“你自己去吧。”

  不管祝晶認不認他,他都不應該打擾她。更何況,他還沒有原諒自己曾經那麼冷酷地拒絕她。出事那一天,她向他求親的事,他仍舊藏在心裏,沒有讓任何人知道。他知道他會一輩子為此內疚。

  “其實我不大相信什麼咒術。你瞧,祝晶現在不是好端端的嗎?哪有可能活不過二十五?也許只是巧合罷了。”

  恭彥搖頭道:“不管是不是巧合,我都不能冒險。”

  “即使,思念到極致?”他側過身看著恭彥。

  “那也值得。”正是因為思念到了極致呀。

  是夜,阿倍仲麻呂坐在呂家的飯桌前,苦著一張臉道:“我以為妳要請我吃飯。”

  祝晶端菜上桌,不解地道:“我是啊。不然做哈請你來?”

  看著滿桌菜色,有菜有湯有肉,十分豐盛,確實是用來款待客人的。

  可唯一一點不好的地方,便是……他不能吃辣,一吃就……呃。可滿桌菜色,有紅椒肉、辣子雞、胡椒豆、麻婆豆腐……沒有一樣是不辣的。

  不知道呂家平時是不是都吃得這麼重口味,還是呂祝晶根本就是在開玩笑?

  “來,請用,不用客氣。”呂祝晶在阿倍身邊入座,小春與呂校書坐在另一側,都和善地請他趕快下箸,以客為先。

  阿倍勉強夾了一點豆腐,扒著白飯吃。

  很想問祝晶,她到底知不知道他不能吃辣?以及,她到底知不知道,這滿桌的菜色都是恭彥那傢伙最喜歡吃的?

  他真的很懷疑……

  “怎麼了,阿倍,菜色不合胃口嗎?”祝晶發現客人幾乎都沒動筷,臉上不禁露出失望的表情。

  “啊,不-”他趕緊又夾了一點菜。

  祝晶這才恢復笑容。她一邊幫他布菜,一邊看著他吃飯。

  整個晚上,阿倍一直都覺得,祝晶像是透過他,看著另一個人。

  那個愛吃紅椒肉的人。

  他不確定恭彥知不知道,祝晶也許根本沒有忘記他?

  他知道。

  儘管很長一段時間裏,幾乎不相見,然而他也曾經發現,有幾次,她在他走得遠遠之際,站在身後悄悄地看著他。

  那使他無法回頭。

  得很努力,才能尊重她的決定,不回頭,不讓自己喊出她的名。

  她是如此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的心。

  倘若與咒無關,僅是情感的選擇,他又怎麼能漠視她的決定?

  他怎樣都無所謂,只要她能夠快樂。

  阿倍仲麻呂瀉了一晚的肚子,早朝前,才稍稍恢復。

  他步履蹣跚地走進內廷裏等候今曉的議事。

  才剛走進紫宸殿裏,幾名同僚便走過來向他打招呼道:“朝衡大人,你聽說了嗎?”

  “聽說什麼?”他揉著肚子詢問。看同僚的眼神,好像是很要緊的事。怎麼,又有蠻邦來獻國書了嗎?

  “原來你還沒聽說啊。”那同僚拍拍他的肩膀道:“揚州郡守昨日送來一份加急的公文,說揚州城在半個月前接待了四艘來自東海倭國的使船呢。”

  阿倍瞪大雙眼。“是真的嗎?”

  “是真的啊。聽說皇上已經准許使者入京,一同參加來年正月的朝拜大典呢!從揚州到長安,快一點的話,大概兩個半月的路程,應該來得及在歲末前抵達京兆。朝衡大人,想必你一定很期待看見同鄉的使者吧?當年你入唐時……”

  阿倍接下來僅能以點頭與搖頭來回答同僚的問題,他的心思已被新來遣唐使的消息給佔據了。

  退朝後,他急忙到翰林院告知井上恭彥此事。隨後,暫時沒有要務的兩人又匆忙出宮,到國子監找吉備真備,通知了他這個消息;最後三個人一同前往大慈恩寺,知會玄防日本遣唐使已經抵達揚州。

  四個人都相當激動,一時間無法相信他們即將見到新一批的遣唐使,同時這也意謂著,他們即將結束在唐近十五年的學習生涯,返回自己的家鄉了。

  許久,騎馬離開慈恩寺的路上,經過永樂坊時。

  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在坊門前停了下來。

  恭彥雖然沒有開口,但吉備與阿倍都很清楚他心裏的掙扎。

  “應該要讓祝晶知道這件事。”阿倍說。

  “現在不說,再過兩個多月,她也會知道的,不過那時已經有點晚了,不是嗎?”吉備也道。

  阿倍又道:“當年我們乘坐的海舶,在東海上遇難時,我曾以為我們今生是到不了長安了。我想,你應該也很清楚,搭上海舶之後,回鄉的路才剛剛開始……有太多遣唐使的海舶在回程時沉沒,我們未必真的能夠順利返國,萬一海路上再遇上了風浪吞沒我們的船隻,那便真正是天人永隔了。”

  吉備看著恭彥,兩手一攤。“我想說的話,阿倍剛剛都說了。”

  “我知道,但是……”恭彥仍有顧慮。

  “我想你應該知道一件事,恭彥。”阿倍突然嚴肅地說。

  “什麼事?”恭彥猜想著阿倍即將說出口的話

  “你知道我昨天瀉了一晚上的肚子嗎?”

  “噗啡!”吉備很失禮地笑了出來。“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請繼續。”趕緊板起面孔,故作正經。

  “我沒本事吃辣,你是知道的。”阿倍不為所動地繼續說道:“可猜猜昨天祝晶都燒了些什麼菜色請我?我記得是紅椒肉……”開始列舉昨晚的食單,語調中有著領悟與瞭解。

  都是恭彥喜歡的菜色,他怎麼會不清楚,只是他……

  “櫻花呀櫻花呀,多美麗的櫻花呀……”一旁的吉備突然吟詠著日本流傳頗廣的和歌。

  “是眼前之生重要呢?還是未知之生重要呢?”阿倍拋出最符合日本人性格的疑問。

  春日的櫻花,總在綻放到最美麗的時候,選擇將一樹繁花隨風飄落。

  祝晶不是嬌弱的櫻花,她是長安城裏,一株色澤淡雅的牡丹,是他、心裏永恆的寶石。

  看著兩位好友如此賣力地勸他及時行樂,恭彥不禁鬆開眉頭,淺淺地笑了。“不必再說了,我這就去告訴她。”

  一直都有種感覺,如果她打開門,見他站在屋外向她微微一笑,那便是分離的時候。

  “你來了,恭彥。”她沒有再假裝不認得他。

  他手上拿著她的笛。“我是來還妳東西的。我聽說……新任的日本遣唐使已經到揚州了,年底前會抵達長安……這是妳娘留給妳的,應該要物歸原主,我……把它還給妳。”

  祝晶看著他手上的玉笛,知道他總是隨身帶著身邊,慎重地收藏著。

  遲疑地伸出手,牽住他的馬兒韁繩,帶往自家後院。

  “可以嗎?在你把笛子還給我之前,再為我吹一曲長相思?”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她。他跟著她進屋,來到後院。

  新雪方融,草木蕭條,只有後院的老樹還殘存著幾片葉子掛在風中,看來有些蕭瑟。

  小春去了西市,不在家。

  祝晶在後院起了爐灶,煮起茶湯?坐在石凳子上,聽恭彥吹笛。

  長相思,在長安……

  別離當前,祝晶忘記了曾被拒絕的難堪,想要順其自然,想要準備好,送他歸鄉的勇氣。

  一曲長相思尚未結束,聽曲人已淚流滿面。

  她取下頸項上的禦守,在恭彥吹笛之際,為他重新系上。“願住吉大神守護你,願觀音佛祖守護你,我的……摯友。”

  恭彥將玉笛還給祝晶,留戀地看著她熟悉的面容,輕聲道:“要快樂,不要哭。”

  祝晶淚如雨下,任由他努力幫她抹掉眼淚,都止不住,也不接過笛子。

  無可奈何,恭彥將她擁進懷裏。“別哭,祝晶……”

  她用力回抱著他,再也無法克制強忍的情緒,啞聲喊道:“不要走!恭彥,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恭彥將剛剛才系好的禦守拿下,有些笨拙地重新系回祝晶的頸項上,再用力環抱住她。“今後妳要多保重。”

  他放開她,將笛子放進她手中,隨即回頭牽馬往外頭走去。

  “再見了,祝晶。我從不後悔遇見妳。”

  他走得極快,沒有給自己回頭的時間。

  將要歸鄉了,倘若遣唐使在年底前來到長安,最遲一年之內,他們就會歐程歸航。

  不能再牽絆著祝晶的情感。得放手,讓她自由。

  即便歸鄉意謂著,今生也許再難相見了。

  “恭彥!”祝晶追在他身後,直追到家門前,追不上了。她緊緊捉著手中的玉笛,彷佛那是唯一的慰藉。

  不想說再見,可終究還是到了再見的時候了。儘管一直都知道他會歸鄉,也一直在心裏做著準備,然而真正到了離別的時刻,她才明白自己永遠都沒辦法欣喜地送他回國。

  該祝福他的。理智上這麼說。

  但感情的事……又哪里是理智說得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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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9 00:14:01
第十六章 目極千里兮傷春心

  開元十八年歲末,日本國第十次的遣唐使,包含大使多治比廣成、副使中臣名代等,共有二十八個人得到入京的允許,浩浩蕩蕩來到了大唐的長安,參與了開元十九年正月元日在大明宮含元殿前所舉行的朝賀儀式。

  開元十九年,阿倍仲麻呂再度被擢升為左補闕,隸屬門下省,仍掌諷諫、舉薦之職,官拜從七品,深受唐明皇的倚仗。

  朋友們開玩笑說,明皇可能不打算讓他跟著日本大使們回國了。阿倍仲麻呂這回聽進去了。

  雖然多治比大使已經上表,向明皇請求放還留唐的學生,但明皇因為日本大使歸航日期尚遠,並未立即給予答復,只允許大使們可以自由在京城購物,新一批的留學生也准許進入國子監就讀。

  開元十九年春天,長安城又是百花盛開的時節。

  在長安多年的留學生紛紛把握在唐所剩不多的時間,陸續與朋友們宴別。

  多治比大使提議,最晚在六月時離開長安,因為返回揚州還得花上兩個月,若等到冬天,海象不佳,那時要渡海歸國,海路會更為艱難,容易發生船難。

  這一次遣唐,使者們幸運地沒有遇難,四舶順利地來到大唐。

  除了帶來元正女天皇已于七年前讓位給當今的聖武天皇的訊息外,多治比大使還為幾名在唐留學生帶來故鄉家人的思念。

  聽見家鄉多年後的人事變遷,阿倍等人都感覺不勝欽籲。

  在長安,十五年了啊!

  想當年,他們都還是不知世事的少年,如今即將返回故鄉,不知親友們能否從他們滿是風霜的臉,依稀認出年少時的自己?

  當大使們在東西兩市購買大量的文物時,阿倍仲麻呂和吉備真備等人已經開始收拾準備歸國的行李。

  很快的,隨著繁花落盡,初夏來臨。

  五月,夏日的第一聲蟬鳴劃破長安城的清曉時,呂祝晶醒了過來,無法再忍受從親友口中聽見日本遣唐使即將歸國的事情。

  在她即將年滿二十五歲的這一年,她覺得自己就要失去一直以來所珍視著的一切,而她卻束手無策。

  或許也是被蟬聲給吵起的,旬休日的早晨,呂校書早早便起,在屋子裏勤勞灑掃,看女兒醒了,父女倆一起煮了早飯,等著小春起床來,一起用餐。

  忙碌之餘,兩人不約而同地開口-

  “爹。”

  “祝兒。”

  呃。父女倆對望了一眼,兩雙如出一轍的眼睛彎起,笑開。

  “妳先說-”

  “你先說-”

  再次的默契,教兩人笑著,抱在一起。

  祝晶眨了眨眼,沉默著。

  呂校書道:“過幾天找個時間,我們帶丫頭一起去南山小屋那裏,看看妳娘,好嗎?”

  “好啊。”祝晶也正有此意。

  呂校書想了想,又說:“祝兒,爹在想,若辭了官,以後就有很多時間可以陪妳跟丫頭了,妳覺得怎麼樣?”

  祝晶笑著道:“好啊,我跟小春可以去幫康大叔管帳,高興時還可以跟著走走絲路,賺些家用。爹呢,你就清閒地待在家裏,看花、看樹、看狗兒打架,咱們一家人快快活活,想去哪就去哪,逍遙極了。”

  父女倆說說笑笑地談著辭官的好處,以及未來生活的遠景,彷佛往後日子真能如他們所說一般事事如意。不談離別、死亡、傷感。

  說笑到後來,抱著父親的頸項,祝晶像個女孩般道:“爹,謝謝你這麼愛我。”

  呂校書強忍著眼淚,笑道:“傻氣什麼。祝兒,妳可是爹的寶貝女兒啊-好了,別撒嬌,去爹房間裏的桌上看看是不是有個包袱,妳去拿過來。”

  “現在嗎?”

  呂校書點點頭。

  “好,我去拿。”

  待祝晶轉身離開,呂校書連忙就著衣袖抹去眼眶裏的淚水。

  很快的,祝晶拿著一個布包袱走回廳堂。

  “打開來看看。”呂校書道。

  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祝晶好奇地打開,臉上的笑容卻在看見包袱裏的東西時,微微僵住。

  是一套花樣簇新的裙裝。

  祝晶反應過來,笑問;“是要給小春的吧,裙子似乎有點長,不過應該還算-”

  “傻祝兒,是要給妳的。”呂校書背對著祝晶說。“雖然離妳的生辰還有幾個月,不過爹那天經過西市,看見這塊布料時,忍不住就先買下來了……總之,妳穿穿看吧,合身的話,一定很好看。”

  “……”

  “女兒?”怎麼不說話?

  不是不知道祝兒堅持穿男裝的原因,但她畢竟是個大姑娘啊。再說,他真的好想看祝兒穿回女裝,找個好男子,嫁了……

  祝晶撫著軟細的絲綢布料,明白父親的心意。她深吸一口氣,再抬起頭時,已經回復了笑容。“這鵝黃色正時新呢。爹,你眼光不錯,等我一下,我穿給你看。”

  她即刻走回房裏換裝。

  脫衣時?手指頭依然很笨拙。身上男裝是她這一生對自我唯一的保護,在宮中換上女裝的那幾次經驗,都使她感覺無比的脆弱。

  然而,這是父親送給她的嫁裳,不能不穿……

  她仔細著裝,小春不知何時醒來,悄悄走進她房裏,以為她沒看見,伸手掩住她的眼睛。“小--小姐,猜猜我是誰?”

  祝晶微笑,亂猜。“阿花?阿桃?阿貓?阿狗?”

  “錯錯錯錯!”吻,很故意喔。小春嘟起嘴。

  祝晶這才笑出聲。“過來幫我綁裙帶,丫頭。”

  小春這才開、心地接手,幫祝晶整理衣裝;隨後,她一雙巧手挽起祝晶及肩的黑髮,在髮鬢間,簪上一朵紅色的薔薇花,又不知從哪取來一片牡丹花鈿,輕輕壓在祝晶的額上,巧施胭脂,為略嫌蒼白的唇點染嬌美的色彩。

  窄袖低胸的上裳與高腰懦裙,強調了祝曰單田條修長的身形;紫紅色雲紋的刺繡半臂則為這件鵬黃色的夏衫,增添一抹豔色;足下搭配粉色綢緞軟錦鞋,看起來價值不菲。

  儘管擔心不知道這一身行頭花了爹多少積蓄,但當祝晶全身裝扮完畢後,看見小春捧在手上的鏡中影,她仍然怔住了。

  “小姐,妳好美啊。”小春傻愣愣地看著女裝的祝晶,真心地道。祝晶笑開,拿開小春手上的銅鏡,牽起她的手。“走,去給爹瞧一瞧。”

  打定了主意,至少在這一天,要讓爹,還有小春,與她同開懷。

  從玄關走出,瞥見候立廳堂的身影,祝晶笑喊:“爹-”

  那人轉過身來,隨即怔住。

  祝晶訝異地看著他,好似不明白他怎麼會出現在眼前。

  “祝晶,呂大人說妳病了。妳還好嗎?”他臉上顯而易見的擔憂,融化了她的心。

  祝晶低頭看著自己一身女性化的裝扮,笑著搖了搖頭。

  “去啊,小姐。去跟大公子說話。”小春催促道。

  顯然這位也是共謀,祝晶卻無法責怪他們。她自己提不起勇氣去見他,他又因為太體貼而迥避她,他們之間,是該有個結束了。

  她走到井上恭彥面前,很努力地掩飾好內心的激動。

  “許久不見了,恭彥。”

  其實,一見到祝晶好端端站在他眼前,他便知道呂校書請小春通知他來,不過是想要他來看看祝晶。為此,他很感激。

  “祝晶,吾友,妳看起來美極了,我有這個榮幸請妳陪我遊覽長安嗎?”

  小春不知何時已提來一個食籃,交到恭彥手上。“大公子,別餓著我家小公子了。”還是不習慣喊祝晶一聲小姐啊。“馬車已經停在門口了。”主子爺很機靈的。

  小春的殷勤,讓祝晶笑了出來,歎笑道:“別忙了,小春。”她轉過身對恭彥說:“當然好。不過,我駕車。”

  “聽妳的。”他知道祝晶極需要這一天的陪伴。他願意盡一切力量讓她快樂。

  歸鄉,對他來說,只是回家;對祝晶來說,卻意謂著失去摯友。

  他心疼她。

  當天,祝晶將馬車駛向春明門。

  當年他是從這個城門入長安的。隨著長安城街坊的逐一巡禮,他們共同回憶著十五年來的點滴。

  他十四歲那一年入唐,此後的十五年都生活在長安裏。

  他的人生迄今為止,有一半屬於她。

  這一半的深刻,遠遠超過他的前半生。

  他不會再愛上別的女子。

  普天之下,只有一個獨一無二的呂祝晶。

  黃昏前,他們駕車轉進城西的崇化坊。祝晶口渴,他們停下來喝水,休息。

  這一整天,他們都在追憶著從前的趣事,沒有人提起他即將歸國的話題。

  靠在坊牆邊喝水的當下,坊內突然傳出火警。

  坊中居民多是波斯胡,金吾衛沿街敲鑼打鼓,疏散人群;負責打火的水龍隊提著水、拿著竹帚,往坊中起火點奔去,煙、人、車、馬,一時間參雜在一起,十分混亂。

  祝晶與恭彥面面相觀,原本打算到崇化坊裏的祆祠去看那片櫻樹的,

  看來得打消主意了。見祝晶累了,恭彥換手駕車,正要將馬車掉頭時,坊中居民突然傳出一句:

  “祆祠燒起來了,有人祭祀的時候不小心-”

  再下一刻,祝晶已經跳下馬車,往祆祠的方向跑去。

  “祝晶別去!”恭彥隨即也跳下車,然而在雜杳的人群裏要追上一個人,可不是簡單的事。

  一聽說失火點是那座植有櫻花的祆祠,他就知道祝晶必然不會坐視不管,卻還是晚了她一步。“別做傻事啊!”

  當恭彥穿過人牆,跑向烈焰沖天的祆祠前頭時,就聽見圍觀的群眾說:“有個姑娘不要命地闖進祆祠裏了,到現在還沒出來呢!”

  是祝晶!

  恭彥二話不說,跑到一旁水龍隊接力提水的水井邊,提起一桶水往自己身上澆,潮濕的腰帶則拆下來掩住口鼻,隨即不顧勸阻,也沖進火場裏。

  沿街建築的木造祠堂很快被火舌吞噬,唯有後院一片空地,尚未完全陷入火海。但濃煙密佈,隨時有嗆昏的危險。

  他直覺地往後院奔去,果然看見一身狼狽的呂祝晶,正用力掘著土,想要救一株櫻樹。

  對她的瞭解使他明白,若硬要拖她出去,只會讓兩人都嗆死在這裏。唯有幫她挖出那株櫻花樹,她才有可能乖乖離開。

  她不顧安危也要救那株櫻花樹的死心眼,使他又怒又急,卻只能拆下臉上的濕布,掩住她的口鼻,隨即蹲下身,徒手掘地。

  泥土被周圍的火焰烘得十分燙,他雙眼被煙熏紅,一邊嗆咳,一邊挖土。

  祝晶看見他的舉動,嚇得不知道該叫他快離開,還是趕緊挖出樹根?

  沒有考慮太久,她丟下手中隨手撿來的木棍,雙手用力抱住他。“我不挖了,我們走吧!”沒有她的允諾,恭彥不會走的。

  她不能為了救一株櫻花樹而害他受到傷害。

  見他衣緣被火星噴濺到,開始著火,她直覺伸手去拍,恭彥連忙捉住她的手,自己脫去被火燒到的外衣。

  “肯走了?”他怒眼瞪著她。

  祝晶用力點頭。

  恭彥已經用自己的身體護著她,催促她趕緊往外跑。

  沖出火場的那一瞬間,一道強力的水柱直接噴向他們兩人,將剛要卷上兩人的火舌撲滅。

  接管了火場的指揮,將兩人拉到安全的地方之後,眼神暴怒的劉次君劈頭就罵:“混帳!不要命了啊!”隨即又指責恭彥:“你怎麼沒看好她?”彷佛祝晶歸他所有,他有責任。

  可祝晶已經緊緊抱住恭彥,雙手急切地檢查他是否受了傷。

  “你為什麼要跑進來?”她沖進火場時,火勢還不是很猛烈,她以為她還有一點時間,至少可以救出一株櫻花樹。

  恭彥吸入了濃煙,嗆咳著。他熏紅的雙眼不放過祝晶身上任何一吋損傷,直到確定她沒事,才沙聲道:“妳在裏頭,我怎麼可能在外面等候?”

  即使明白祝晶拚了命也想救櫻花樹,只可能是為了他-那是他們曾經一起看過的櫻-他仍餘悸猶存。

  “祝晶,”他捏著她的下巴,要她聽清楚。“妳比櫻花重要太多了。答應我,永遠別再這麼做。”看著她一身狼狽,他苦笑。“瞧,把妳這身新衣都弄破了,多可惜。”

  “恭彥,你騙我……”祝晶抱著他又哭又笑。“你分明愛我。”不然他不可能在那麼危急的時候,竟然還幫她挖土掘地,而不是強迫她離開火場。

  恭彥沒有否認,但也無法承認,還是只能苦笑。

  想到當時他徒手掘地,祝晶連忙捉起他的手檢查。

  “你的手燙紅了。”眼淚直接滴在他灼傷的掌心。

  “沒事,祝晶別哭。只是小傷,很快就會好了。”他安慰著。“倒是妳,萬一受傷了怎麼辦?可真不知道,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護花郎了。”祝晶是如此努力地想要保住一株櫻花樹……

  “聰明人也會做出笨蛋事,我劉次君今天算是見識到了!”一條薄毯從天而降,披在祝晶單薄的肩膀上。

  恭彥將毯子裹在祝晶身上,拉著她一起站起來,向劉次君道謝道:“劉大哥,多謝了,老是給你添麻煩。”

  “大哥,對不起,我太衝動了。”祝晶也道。

  “妳的確太衝動了,小弟!”劉次君罵著祝晶。“絕對不可以再有下一次。”

  罵完了祝晶,又罵恭彥。“還有你,恭彥,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應該要慎重考慮清楚,到底什麼對你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恭彥明白劉次君指的是,他該考慮為祝晶做一點改變了。是去是留,都得好好想清楚。

  兩個男人交換了會意的眼神,之後,劉次君去幫忙水龍隊的弟兄們將殘局收拾好,恭彥則與祝晶一起回到呂家,處理一身的狼狽。

  那一晚,祆祠燒毀,櫻花也不成林了。

  然而有些事情,也許已經有所改變。

  當晚,他們回到呂家,怕驚動父親和小春,本想從後門偷偷溜進屋子裏,卻不料聽見了一個好熟悉的聲音-

  “唷,小姑娘也曉得帶男人從後門進屋子啦!”

  祝晶滿臉通紅,猛然轉過頭去,果然看見了那妖冶豔極的女子就坐在後院的老樹幹上,赤著足,晃啊晃的,好不自在。

  “阿鳳!”許久不見,依然妖氣逼人哪。

  阿鳳既然來了,那麼小舅舅一定也-

  “祝兒,瞧瞧妳,怎麼這麼狼狽,妳不是答應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嗎?”

  才想著,五年不見的醫者便站在後院的迥廊裏。

  被人當場逮到從後門進屋,而且還“衣衫不整”,只著中衣的井上恭彥努力維持著鎮定的表情問候道:“醫者,許久不見了。”

  醫者從上到下仔仔細細打量著井上恭彥,目光絲毫不放鬆,直到他聽見祝晶說:“舅,恭彥受傷了,你先幫他裹傷好嗎?”

  歎了口氣,再回過頭來,看著同樣狼狽、卻顯然安好無事的甥女,有點無奈地道:“你們是去了哪里?怎麼弄成這樣?”活像是從火場裏跑出來的。

  祝晶慌忙道:“待會兒再解釋,先看看恭彥。”她把恭彥推到醫者面前。

  恭彥乖乖地伸出雙手。“給您添麻煩了。”被熱土灼傷的指尖已經略略浮起水泡。

  “祝兒,”醫者蹙起眉。“你們該不會真的是從火場跑出來的吧?”

  “想當然爾。”阿鳳從樹上躍下,執起恭彥的手道:“小姑娘,去弄盆乾淨的水來。”

  阿鳳的醫術不亞于小舅舅,祝晶趕緊照辦,捧來了水盆,讓恭彥洗淨雙手。

  阿鳳拿出腰間的百草袋,拿出一瓶藥水塗抹在恭彥的傷口上。做完基本的工作後,她將那瓶藥水拋給祝晶。“七天之內,每天早晚兩次上藥。”

  “那七天之後呢?”祝晶傻傻地追問。

  阿鳳笑嘻嘻道:“七天之後,就見閻羅王啦!”瞧見小姑娘臉色瞬間轉綠,阿鳳才改口道:“騙妳的,七天之內就會痊癒了。”

  祝晶面露欣喜,阿鳳又道:“來,姑娘,妳全身濕答答的,被妳爹瞧見了可不好,快去把自己弄乾淨吧。”

  “那恭彥……”祝晶不肯離開。

  醫者笑了笑。“他先留下,我有話對他說。”

  祝晶仍然有點不放心,因為小舅舅那抹笑,跟阿鳳好像,染了妖氣呢。是因為在一起久了,被影響了嗎?

  被阿鳳推著往大屋裏走,祝晶沒奈何,頻頻回過頭道:“恭彥,先別走,你等我,我還沒-”

  “好了好了,我的小姑娘,妳舅不吃男人的。”

  “阿鳳!”

  阿鳳笑著,將祝晶給帶離開後院。

  恭彥也等待著,等祝晶一離開,他有禮地道:“醫者,請指教。”

  醫者看著恭彥良久,才道:“我問你,恭彥,我知道祝兒很喜歡你,可是你呢?你願意為祝兒死嗎?”

  這劈頭一問,儘管是不曾料想到的,然而恭彥仍毫不猶豫地回答:“我願意。”

  他願意為她死,卻不能為她停留。

  留在長安,不僅有辱家人對他的期待,更辜負了當初選他入唐的元正天皇。倘若真成為這樣的一個男人,他有什麼立場可以說他能夠對另一個人付出超越生死的情愛?

  但若為她而死,那就不一樣了。在愛情面前,他只是一個願意付出自己所有的普通男人。他願意為祝晶死。

  觀察著井上恭彥的舉止,醫者似乎滿意了。

  他揚唇,從腰間取出一把閃著銀光的匕首,遞給恭彥。“那好,你就死吧!我想你應該知道、也知道相思咒的事,祝兒是因你而犯病的,你若死了,祝兒就能活了,所以,你就死吧。”

  恭彥看著手上的銀匕首。“現在?”

  “現在。用那把匕首,插入你的心臟。”

  “祝晶就能活下去?”他不是不擔心她或許活不過今年的中秋,那一天正是她的生辰。他所認識的呂祝晶從來不過生辰,他一直到這幾年才知道原因。

  “是的。”

  恭彥露出微笑。醫者是祝晶的舅舅,又是醫術高明的大夫,他相信他說的話。

  “請幫我轉告祝晶,這十五年來,我很感謝她。”

  隨後,井上恭彥果真拿起匕首往自己胸口一刺,感覺血肉迸裂的同時,他往後倒下,全身失去了力氣。

  “舅!你們在做什麼-”覺得心神不寧,走到一半又跑回後院的呂祝晶正好看見恭彥仰頭倒下,鮮血迅速染紅了他胸前。

  她心目俱裂,飛奔向恭彥。“恭彥!你怎麼了?!”她心神大亂地摸著他染血的胸前。他這一刀,刺得很深,直接穿過肌理,刺進了心臟。“舅、舅!你做了什麼?快救救他啊!”

  她不敢拔起他胸前的匕首,又不能眼睜睜看鮮血染紅他周身,只能徒勞無功地壓住他的胸口,看著鮮血從指縫淌出。

  醫者在恭彥身邊蹲下,伸手探測他的頸側脈搏。

  阿鳳不知何時來了,就站在他的身邊,笑笑地道:“還真是毫不猶豫呢,刺得這麼深。真希望我也遇得上這麼好的一個男人,願意為我死。”

  願意為我死?祝晶猛抬起頭。“什麼意思?什麼意思?!你們做了什麼?”為什麼她才一轉過身,恭彥就倒了下來?“恭彥他、他……”

  收回手,醫者冷漠地道:“他死了。”

  祝晶全然怔住,滿腦子混亂,再不能思考。

  瞪著恭彥緊閉的雙眼,面若死灰?沒有血色的唇,以及逐漸冰冷的軀體,她再說不出話,只能嗚咽出聲,彷佛失偶的獸……

  “祝兒,他一定得死,他死了,妳才能活,我沒有別的選擇。”醫者的聲音彷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卻打不進她的心。

  恭彥怎麼會死?要死的人是她呀!她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活不久……恭彥怎麼可以死呢?他就要回日本了啊……等了十五年,終於等到歸鄉的日子,他的家人、他的未婚妻都等著他學成回鄉呀!

  祝晶抱著恭彥逐漸失溫的身體,抱得那麼緊,放不開手。

  今天他們還那麼開心的出遊,今天她才明白,他先前說不愛,只是在騙她。

  他沒說過愛她的話,可是他是那麼真實地用各種行動在愛著她。

  看似溫柔好說話的他,確有一顆比任何人都要堅定的心以及剛強的意志。

  她怎麼可以讓他孤單地一個人死去……

  眼淚無法停止,與他的血交融得分不清。

  她緩緩地、用力地,抽出他胸前的銀匕首,熱燙的眼淚淌進他的傷口裏。

  “對不起,可是跟你在一起是這麼的快樂……恭彥……吾友……”輕輕吻上他的唇,手中匕首堅定地插入自己的心。

  祝晶隨即倒下,醫者接住她,眼神由冷酷轉為溫柔。“好了,祝兒,都沒事了。”

  他輕輕抽開祝晶胸前那把銀匕首,下一瞬間,匕首化成灰。

  原來一切不過是幻術。

  苗女阿鳳笑著討賞:“阿蓮,我做得好不好?”

  醫者沒有回答。

  恭彥已經轉醒過來,看見祝晶昏倒在醫者懷裏,自己胸前的刀傷卻已消失不見,一時間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怎麼了?祝晶?”

  抱起甥女,醫者回答了恭彥的問題。“恭彥,『相思咒』無術可解,是一種只能施術,卻不能解除的強大咒術。”

  送祝兒回長安後,這幾年,他與阿鳳到處尋找解咒之方,好不容易才從一位隱世仙人口中得知咒的秘密。

  阿鳳笑看著恭彥,補充道:“必須是真心相愛之人,才能承受這份咒力,我想你既然都願意為這個小姑娘死了,應該也不會介意今生今世都只愛著她一個人吧!那意謂著,即使你返回日本,也不能再娶別的女人喔。”

  醫者點頭。“若你同意,我們將為你施術,施下另一個相思咒連結你和祝兒的此生;從此之後,你們兩人將會同生共死。不知你可否願意,井上恭彥?一旦施術完成,就再也不能解咒了。”

  “施咒後,假如我死了,祝晶也會死?”那萬一,他也是短壽之人,豈不是反而害了祝晶?

  阿鳳笑嘻嘻地道:“那你可得好好保重自己,年輕人,假如你的命夠長,我們小姑娘也就托了你的福呢。”

  醫者看著他道:“不施咒,三魂七魄少了一魄的祝兒絕對活不過今年中秋,她是生是死,就讓你來決定吧。”

  “呂大人知道這件事嗎?”

  醫者回答:“我不讓他們到後院來,是想先聽你的決定。如果你不想答應,現在就趕快離開,不要讓他們抱著不切實際的期望。”

  “我不離開。”恭彥堅定地道:“我要祝晶活下去。”活過二十五,從此以後,盡情自己的人生。

  “你要知道一件事。一旦施了咒,祝晶也不能再嫁給別的男人了。”這種咒術的效力,是雙向的。原本祝兒就因為是單向繼承,才會短壽。

  “這麼說,她只能嫁給我?”

  醫者知道恭彥在掛慮什麼。“讓她跟你回日本,這樣的話,就沒有關係了吧。”

  讓祝晶跟他一起回日本?因為唐朝廷不許本國人歸化外國,所以恭彥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可能性。但此刻?這訊息是如此震撼著他。

  “明著來不行?暗著來總是有方法的。”醫者又道:“祝兒的爹就要辭官了?沒有官籍在身,眼前的問題,更不是問題了。我只問你一句話,井上恭彥,你願意娶祝兒為妻嗎?”

  如果這是唯一的方法……他走到醫者身邊,看著祝晶昏睡的容顏,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

  “我願意。”低垂著眼眸凝視祝晶半晌,他抬頭又道:“不過先別讓祝晶知道這件事,好嗎?”倘若她知道他為了她……她一定不會接受的。

  不是不瞭解自己甥女的性子,醫者點頭答應。

  “好。”他總算露出微笑,將祝曰壟父給恭彥時,又問:“你可知道,為什麼祝兒會比常人少一魄?”

  恭彥當然不知道。但他知道醫者有答案。

  醫者告訴他:“七年前,我們還在拂林時,祝兒因為太思念你而發病,當時她失去意識,魂歸故鄉,她的一魄入了你的夢,無論怎麼招魂都招不回汨…我想,唯有在你身邊,她才能真正快樂。今後祝兒就拜託你了,恭彥。”

  正因為如此,才會心心念念,那麼地相思。

  “原來如此。”恭彥抱著祝晶的雙手略略收緊,微俯下臉,頰膚柔情觸。“吾友,該醒來了。”

  那彷佛是一句情人間的問候。

  呂祝晶緩緩睜開眼睛,看見了井上恭彥。

  知道不管是生是死,此心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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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8-6-9 00:14:16
第十七章 歸鄉

  “看來我是回不了家了。”

  在日本大使上表請求返國的前一刻,大明宮中傳來帝王“優詔慰留”的旨意,阿倍與恭彥竟都在被慰留的名單上。

  行李都已經收拾完畢,辭官卻遲遲未獲允許的阿倍仲麻呂,一掃往日的開朗,神色憂愁地看著他的日本友人。

  “恭彥,你真的說對了。”阿倍仲麻呂不得不承認,大唐的明皇真的有收集異國朝臣的癖好。

  當今的國師一行和尚在開元四年時,跟隨善無畏大士來到長安布教,結果兩人幾度申請歸國,明皇都以“優詔慰留”來處理。

  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十幾年前入唐的金剛智大士與其弟子不空身上,兩人如今依然滯留洛陽、也無法如願歸國。

  “別著急,時間未到,也許還有轉圓。”吉備真備安慰著朋友。

  恭彥則將他準備帶回日本的一部分行李托給吉備。“倘若我無法回國,那麼這些東西,請轉交給我的家人。”

  平民身分的井上家,當初為了幫恭彥籌措旅費,典賣了不少家產。恭彥將他為官數年的薪俸換成了珍貴的絲綢,請吉備幫忙帶回家。

  不似阿倍愁眉不展,對於明皇“優詔慰留”的旨意,恭彥似乎較能泰然處之。

  儘管恭彥也清楚,倘若這一次沒有跟隨多治比大使歸國,下一次遣唐、至少又是十五年之後了吧,屆時他年逾四十,雙親已老,也許等不了他回國再見他們一面。但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祝晶身上。倘若祝晶跟他回國,她也將與家人長久分離。如今怎麼做,都是兩難。

  她還不知道他那天與醫者做下的決定。

  他還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

  回過神來,恭彥走到阿倍身邊,安慰道:“想開點,阿倍,我們隨遇而安吧。”

  如果天意要他留在長安,那麼,他就會留在長安。

  祝晶不知道自己家人與恭彥的決定。

  聽說明皇下旨“優詔慰留”阿倍仲麻呂與井上恭彥的消息後,她請求慧安公主帶她入宮,晉見帝王。

  在禦書房等候良久,祝晶終於見到唐明皇。她希望他還記得他曾經賞賜給她一個心願,但願君無戲言。

  因為她有一個心願。她希望她的日本遣唐使友人們,可以順利歸鄉。

  她還不知道咒的事。

  但不管今生是壽是夭,她能體會與家人遠隔千里的苦楚。

  “呂祝晶,聽慧安說,妳是來向朕討許一個願的?”

  祝晶恭敬地道:“啟稟陛下,是的。民女確實有一事相求。落葉歸根,乃人之常情,民女祈求陛下,望能放還日本蕃使,准許他們歸鄉。”

  “妳不後悔嗎?”阿國睨著呂祝晶問道。恭彥一旦歸國,要再相見可不容易。皇帝幫她留人,她卻反而要人走。

  “一定會後悔的,所以才要趕快去做,得趁著真正後悔之前,把事情做對。”聽說阿國即將離開長安,祝晶便來幫她收拾行李。

  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阿國輕裝簡行,準備駕著雙輪馬車,到天地四方去找尋她的歸依。“他不來就我,只好我去就他了。”等了那個人許多年,再等下去,年華即將老去,不能再等了。

  “說得好。是人,哪里可能不對自己所做的事情後悔。”阿國鼓掌笑道。

  她與呂祝晶交淺言深,共同的朋友是井上恭彥。

  名妓秦國是長安城良家婦女的公敵,只有呂祝晶看得起她。

  為此,在離開長安前,她想告訴她一句話。

  “呂祝晶,我就要去追我的男人了,妳呢?”

  祝晶笑著從阿國的行李中抬起頭,笑道:“妳放心吧,又不是小孩子了,我自有打算的。”

  阿國卸去濃妝,清麗的臉蛋笑起來依然國色天香。“這就對了!這就對了!”

  祝晶走過來抱住阿國。“離開長安後,妳多保重了。此後,也許很難再相見了。”

  儘管真正的友誼,絕不會因千里之隔而淡卻,然而……

  爹要辭官了,朋友一個接著一個要離開了,生活起了重大的變化。但也許是事情即將塵埃落定的緣故,心反而安定。

  阿國笑道:“等會兒恭彥來餞行,我們倆一起把他灌醉。”

  “我正有此意。”

  她把他灌醉了-不,應該說是迷昏了。用阿鳳給她的藥。

  呂祝晶,妳真是個壞朋友。可是,她還能怎麼樣?恭彥就要歸國了……

  這麼做,她一定會後悔;可若不這麼做,她會更遺憾。

  今晚就讓良心暫時消失吧。

  為阿國餞行後,她駕車送“喝醉了”的恭彥回崇仁坊。

  他在一般貧寒的單身官員聚集的地方,租了一間兩進一院的民居。雖是自己照顧自己,但屋裏依然維持得相當井然有序,打掃得十分整潔。

  這就是井上恭彥。做事情永遠不馬虎。

  祝晶很辛苦地把恭彥扶進睡房裏,再鎖上門。回過身時,她已經滿頭大汗,自己也有一點薄醉。

  點亮燭火,和衣在他身邊躺了一會兒,感覺到他淺淺的呼息、淡淡的酒氣、薄薄的汗……

  “恭彥,我想要你……”她近乎放肆地看著他說。“就這麼一次,至少讓我擁有你一個晚上……”

  她爬起來,跪坐在心愛男人的身邊,考慮著該從何下手。

  是要先從上面?還是從下麵?或者是其它地方?

  糟糕了,阿鳳只給她迷藥,卻沒教她該怎麼“吃”一個男人哪。

  該死,呂祝晶,別再想了,先動手吧!

  她壯起膽子,解開他的腰帶……

  一股燒灼的感覺從下腹處蔓延至全身。

  熱。很熱。想卸去身上的衣物,跳進清涼的水中,像兒時那樣,在海灣中泅泳。

  感覺有雙手好心地脫去他的衣服,可焦躁的感覺並沒有消失,反而更加灼熱……

  他悠悠睜開眼,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正掩著臉,像在哭泣,或是因為看見了什麼不該看的事物而遮掩了臉。

  “祝晶?”

  呂祝晶猛然回過頭,看見清醒過來的井上恭彥,臉蛋瞬間燒紅,連忙跳下床鋪。

  奇、奇怪!恭彥不是被她迷昏了嗎?照理說他會一覺到天亮,任她擺佈的啊,怎麼她都還沒動手,他就醒了

  都怪她,一直跟良心奮戰,才會拖拖拉拉,才會到現在連一口都還沒吃到。

  沒有察覺祝晶的心虛,恭彥勉強坐起身來,這才發現他衣服已經被人拉開,正松松的披在身上。

  頭腦有些昏沉,他看著祝晶,一時間不大明白他們倆怎麼會在他的睡房裏。祝晶做了什麼?

  他出聲喊她,卻發現他的聲音異常地沙啞。

  祝晶猛然轉過身來,訝異地看著面色潮紅的恭彥,他看起來……很不對勁。趕緊來到他的身邊,右手貼上他熱燙的前額。“天啊,好燙。怎麼會這樣……”

  “晶,我好熱……”

  祝晶嚇了一跳,趕緊沖到桌子前去倒水。“水,恭彥,快喝口水。”她扶著他的肩膀,看著他把水喝下。

  但情況並沒有改善,他還是通體發熱,祝晶慌忙將房裏的窗子全打開,讓夜風吹進屋裏,帶來涼意;但回頭一看,他竟然開始脫去了外衫,而後是中衣,直到袒露出上身。

  盯著他肌理勻稱的裸胸好半晌,一時間,她移不開目光。

  上一回見到恭彥的身體,是在她十二歲時,決定要去西域的那一晚吧,可那時她根本還是個孩子,心思也不夠邪惡……但、但眼前這副軀體,還是和以往的記憶相距很遠啊……這、他不是文官嗎?怎麼會這麼……雖然說他總是可以輕易地抱起她、背她,走上好一段路,可是……還是沒想到啊……

  她不只是看,還忍不住伸手碰了。

  卻沒想到,才輕輕一碰,被碰觸的男人便彷佛如遭電擊般,猛烈地顫抖起來,申吟了聲,原本迷蒙的眼神,竟染上了妖媚。

  有、有問題!“阿鳳,妳到底給了我什麼藥啊?,”她慌張地喃喃低語。

  原以為是可以任她在恭彥不知情的時候為所欲為的迷藥……她彷佛可以想見阿鳳嘲笑她的表情,笑她沒膽又太有良心,最終會不願意乘人之危……所以才給了她……春藥嗎?

  “晶,我還是好熱……妳剛剛那樣碰我時,又很舒服……”

  祝晶的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發白,她連忙又去倒水過來。“恭彥,喝水,多喝點水,就沒事了。”嗚,果然不能做壞事。她不知道該怎麼跟這樣子的他相處啊。

  可他卻躲開唇,不想喝水,碰觸到柔軟的女性肌膚,他渾身一顫,拉著祝晶坐進他的懷裏,臉埋在她的頸邊,碎吻如雨點般落下。起先她全身僵硬,想推開他,是因為想到他是恭彥……雖然是吃了春藥的恭彥,卻還是她的恭彥。她放鬆身體,接受他的柔吻。

  他從來沒這麼對待過她……彷佛他對她沒有超乎友誼之外的感情……

  想起今晚的初衷,祝晶歎了口氣,轉過身來,撫著他的臉龐,柔軟的唇溫柔地印上他的。就先從這兒吃起吧。

  專注地描繪著他的唇形,感覺他肌膚的彈性。她吻得那樣小心翼翼,像在對待獨一無二的珍寶,只是想要親近,不敢造次。

  那彷佛是天生的本能,當她吻著他的唇角時,他微微敔唇,含住她試探的香舌,輕輕地吮著。

  祝晶猛然睜開眼睛,感覺自己被吞噬,而後墜落進沙漠無底的流沙中,無法掙脫,逐漸被淹沒。她急切起來,想要更多。但他是那樣熱切地親吻著她,教她暈頭轉向,快要無法呼吸。

  身上的衣衫不知何時松落了,他們肌膚相親,一起著火。

  雙手急切地撫觸,一開始,主動的是她,被動的是他,然而當她無意間將手往他身下撫去,繞指柔情竟化為堅持的刀刃,她吃了一驚,收回手,但他已經停不下來,一個翻身將她壓在床上,似欲為歡。

  他灼熱的眼神使她羞怯,只因不曾見過他的這一面貌。

  “恭彥……你清醒一點,看清楚,是我。”擔心他認錯人,熱情的對象不是她。

  他吮住她嬌小秀氣的耳垂,啞聲道:“不是妳,還會是誰?”

  如此大膽地對他施藥,讓他幾乎控制不住,心甘情願任她為所欲為的人,也就只有呂祝晶了。

  他將她困在身下,兩人披散的黑髮糾纏成同心的結。他密密吻著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知道分別就在眼前,他們再也沒有機會在一起。

  順著她的鎖骨,一路吻下她胸前的起伏,她全身排紅,不知道要喊停,只傻傻地緊抱著他,雙手還不停亂摸。

  大傻瓜,她不知道這樣會使一個男人離不開她嗎?

  “祝晶……”

  啊,他確實知道是她,不是別人。

  看來他的神智還很清醒。聽見他的低喊,祝晶稍稍放下心。她記得她並沒有讓他喝下太多摻了藥的酒。

  “夠了沒有?”他捧著她的臉,額碰額地問。

  怎麼可能夠?長夜未盡。“不夠。”

  他低下頭,因為缺乏經驗而有些笨拙的吻,卻是那麼地使她感覺自己被熱烈地愛著、柔情地珍惜著。

  “夠不夠?他一邊吻著她,輕的、重的、深的、佔有的、剽悍的……可就連最失控的吻,都帶有一絲溫柔。

  “不夠!”她用力抱住他,不願意他停下來。

  他停了下來。她翻身壓住他,很沒有技巧地在他臉上、身上亂亂吻著、摸著。

  恭彥瞪著她排紅的面容,不顧一切的行為背後,有著無奈的決心。他展臂抱住她,緊緊地將祝晶擁在懷裏。

  “夠了,祝晶。”他安撫地撫摩她的背脊,一次又一次,直到她安靜下來,小手揪住他的心。

  他克制著,不讓自己受到藥力的催發,身體直冒汗。擁她在懷,更是火上添油,體內的騷動無法平息。

  然而,他不能這樣對待心愛的女子。

  他即將歸國,怎麼能縱情一夜後便一走了之。

  輕吻著她的發旋,他給她承諾:“我知道妳不喜歡等待,可是我也知道妳放不下長安的家人。妳等我,祝晶,等我三年,讓我回家向雙親稟告,一盡人子的孝道;將在大唐所學,用來改善我的國家,盡完人臣的責任,然後妳等我回長安來,嫁給我。”

  “……”她抱著他的肩膀,好半晌說不出話。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很在意的--“那……小晶呢?”

  他笑了。“小晶是我青梅竹馬的朋友,我們有過一個約定……”他將那個約定告訴了祝晶。

  祝晶掃去心中憂愁,緊緊抱住他,貼著他的面頰道:“可是三年後,我就很老了。”

  他微笑道:“我也是啊。到時候,妳不要嫌棄我喔。”

  她低聲笑出聲,還是捨不得放手。“那就這樣說定了。你回國去吧,井上恭彥。三年後,你一定要回來娶呂祝晶為妻。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他與她擊掌,互為盟誓。

  “但是有件事我可以不要等嗎?”

  他挑起眉,俊俏極了。

  祝晶癡看他好半晌,才揚起唇,回應他的疑問。“我現在就要吃了你,等我吃幹抹淨了,不怕你不回來。”

  “晶……”他的話尾被她一口吃下。

  就算她等不到三年後他回來娶她,有他這份心意,也就夠了。

  在他灼熱的目光中,她推倒她的護花郎。

  不需春藥的助力,長夜已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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