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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二○一六年六月六日
台灣,台北。
剛進入六月,天氣就熱得嚇人,白晃晃的陽光曬得人頭昏,走在馬路上,整個人都快融化似地。
楊特把最後一束花綁好就定位後,再巡視一次現場。
她滿意點頭,拍拍小季的肩膀說:「可以了,我去換衣服,你先回花店,告訴我媽這邊弄完我會直接去店裡,不必過來接我。」
「貨車留給妳?」
小季是個二十八歲的年輕人,沒念大學,高中畢業就到花店來幫忙。
他有張國字臉,男性陽剛的五官肌膚卻有著女性的水嫩Q彈,粉嫩得讓人想捏一把,紅通通的嘴唇像擦過口紅似地,不協調的組合,可是組合在他身上卻協調的不得了。
尤其他留長髮,經常在腦後綁成一束馬尾,到花店的顧客看見他的背影,總對他喊一聲小姐,等他轉過身,往往尷尬得不知所措。
「不要啦,明天一大早不是要送很多盆花,先讓『小強』回去休息。」
「小強」是他們家的貨車,雖然頑強的生命力堪比蟑螂,但狠操多年,年紀越來越大,罷工機率也一天比一天高,對它而言,休息才能走更長遠的路。
「萬一妳弄得太晚,沒有公車可搭……」
「放心啦,我搭計程車,今天晚上,你和我媽恐怕都要熬夜加班,就不必多跑一趟。」
「妳自己小心一點。」
掐掐小季的嫩臉,特特笑著吃他豆腐,「你才小心一點,這麼嫩……出門很危險的說。」
小季臉紅心跳,覷她一眼,走出良辰餐廳。
今天「良辰」被人包了,打算用來當作求婚現場,女主角喜歡向日葵,因此現場佈置成一片金黃。
特特到休息室裡換上天使服裝,衣服的背後有一對金色翅膀,走路的時候,翅膀搖搖晃晃,很可愛。
她的主業是做甜點蛋糕,副業是到花店打工,規劃活動,這是最近意外發展出來的新事業,到目前為止,接過五場,收入頗豐。
她本來的設計是讓小季當小天使,肯定更有「笑」果,可惜小季抵死不從。
再檢查一次推車上的芒果蛋糕,心形的蛋糕上面寫著新郎給的英文情詩,她再背一次早已熟悉的句子後,蓋上蛋糕。
看一眼手錶,再十五分鐘男女主角和各路配角就會陸續登場,廚師和服務生們已經待命中,大家都為這場喜事盡心盡力。
特特很喜歡這個新副業,喜歡男男女女在許多人的祝福聲中,走入人生下一段旅程。
原則上,她是個想當公主的小女人,她喜歡蓬蓬裙、洋裝、高跟鞋,她幻想王子走入城堡,帶領自己走入玫瑰花園。可惜現實生活中,她是長工奴才命,只能牛仔褲T恤,從早到晚,不斷不斷為生活奔波勞動。
累不累?累斃了!想不想罷工?超級想!
可惜只能想不能做,因為她是家裡的「男主人」,她必須屹立不搖,她的肩膀是支撐母親和妹妹的堅定力量。
所以公主夢……六歲之前作過,大一的時候作過,不過時間不長,美夢醒得快,清醒後的她,訓練出一身厚殼,足以抵擋狂風暴雨。
大二那年,她的心情壞到極點,「痛不欲生」於她並非浮誇形容。
她沒有憂鬱症,但在那段時間裡,她經常懷疑生命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她的存在與否會改變這個世界什麼?她是不是該做一點驚天動地的事情,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
亂七八糟的問題,問得一起長大的阿疆心驚膽顫,怕她哪天腦筋拐不了彎,真的跑去做「驚天動地」的大事。
阿疆說:「妳不適合當哲學家,不要過度勞動妳的大腦,否則超時工作的腦漿,會向妳抗議的。」
「那我適合做什麼?」她問。
阿疆認真思考三天,三天後他把特特丟到朋友的麵包店。
特特是喜歡做甜點蛋糕的,她曾經為一個男人不斷強化自己的手藝,直到他不再需要她的甜點安慰心靈,她才停止這項活動。
從那之後,只要學校沒課,她就在廚房裡和麵粉奮戰。
她做麵包、研究蛋糕、學習甜點,她把賺來的每一分錢都用來充實自己的手藝,她到處比賽、提升經驗,畢業時,她甚至咬牙貸款,到法國學一年手藝。
她的夢想是開一間下午茶餐廳,讓餐廳裡充斥著麵包香、甜點香、咖啡香,那樣的香氣,會與記憶裡最美好的橋段連結在一起,帶給她不願捨棄的幸福感。
這些年她努力還清貸款並存錢,由於賺的薪水不多,她就在家裡烘焙蛋糕甜點,提供給各家餐廳、咖啡廳販賣。
特特的手藝很好,經常製作出各種創意甜品,合作的商店越來越多,她必須在凌晨五點就起來工作,好趕在中午將各家店需要的貨品送出,之後才到母親的花店幫忙。
媽媽沒有大野心,早先經營花店是想養活她和妹妹,後來經營花店是為著打發時間。小季加入,架設網站並經營粉絲團後,才慢慢接到會場佈置的工作,店裡的生意漸漸有起色。
特特常對媽媽說:「媽媽要再加把勁,萬一以後我的咖啡廳經營失敗,妳要養我。」
母女們的感情很好,她的媽媽叫李蔓君,小名蔓蔓,她叫特特,妹妹叫寧寧,家裡面三個女人剛好組成一杯咖啡。
媽媽說:「那是妳爸最喜歡的口味。」
特特討厭爸爸,一個變心的男人,就算只是名字或角色,都沒有權力在她們家裡出現。
但是媽媽忘不了他,嘴裡不說,心裡卻很惦念。
小時候為了這個,她對母親非常不諒解,直到那個男人的離開,直到她明知道該放下感情、放開手,卻始終做不到……
她才理解,「結束」比想像中要困難上許多許多。
愛情早在她的人生中結束,卻在她心底持續上映。
經驗教會她理解母親,只是,感情明白,理智卻放不開。
她曾經問媽媽,「為什麼不恨爸爸?」
媽媽揉揉她的頭髮,親暱地把她摟進懷裡,回答說:「因為他給了我最美好的經驗,也給了我天底下最美好的女兒。」
溫柔的媽媽、善解人意的媽媽,這樣的女人教不出痛恨父親的女兒。
因此寧寧沒見過爸爸,卻嚮往、崇拜爸爸,反倒是她……享受過父親的寵愛,驟然失去,便心生憎恨。
很奇怪吧,不曾得到愛的,愛著父親,曾經被愛的,痛恨父親,人性真是複雜得緊。
也許是那一幕太深刻了吧……特特忘不了,在父親帶著行李離開家門那天,外頭下著大雨,六歲的她站在雨中,一遍遍告訴自己—— 沒關係,從現在起,我就是爸爸。
這一堅持,她堅持了二十年,有人說她驕傲,有人說她堅強,可真正看透她的,只有兩個男人。
一個說:妳的驕傲不過是為著掩飾自卑。
一個說:在我面前,你不需要戴上面具。
他們都知道,她抬頭挺胸站得筆直,只是不想別人知道她心靈殘障,她笑得燦爛張揚,只是不想讓人曉得自己的哀傷。
於是,在前面那個男人面前,她會踹他一腳,大力否認。「我需要掩飾?看清楚,這就是姑娘本色。」
在後面那個男人面前,她什麼話都不說,只是淡淡笑著,窩進他懷裡,圈住他的腰,輕輕點頭,把他的話記進心底,她知道的,他的寵愛會帶給她足夠的自信。
這就是友情和愛情之間的差別。
門敲兩下,特特打開門,服務生站在門邊說:「十分鐘後開始,輪到妳上場的時候,我會先敲門。」
「好,謝謝。」
特特再整理一次頭髮,吸氣、微笑,她喜歡求婚場合,喜歡喜氣洋洋,喜歡當天使公主,即使骨子裡,她是個女配奴婢。
* * *
燈暗,音樂聲響起,捧著蠟燭的服務生站成兩排,門打開,特特推著蛋糕從門後走出來,輕快的腳步挪移間,她看見女主角臉上的笑顏。
開口,她輕輕唸著蛋糕上的英文詩。
I love you not because of who you are, but because of who I am when I am with you.
我愛你,不是因為你是一個怎樣的人,而是因為喜歡與你在一起時的感覺。
No man is worth your tears, and the one who is, won't make you cry.
沒有人值得讓你為他流淚,值得讓你這麼做的人,不會讓你哭泣。
It's often said that you will have the same life as the person you find.
人們說,找到怎樣的人便有怎樣的生活。
Therefore, different choices make different endings.
不同選擇就有不同的結局。
Choose me, I deserve you to do it.
選擇我,我值得你這麼做。
耳邊,特特彷彿聽見自己的聲音,甜甜地回答,「Yes, I do!」
回到花店時已將近十點,除了原先講好的價錢,因為女主角被情詩感動得痛哭流涕,特特拿到一筆可觀的小費,男主角允諾,結婚蛋糕由她親手製作。
「怎麼不讓小季去接妳?」看見女兒進門,李蔓君放下手中的玫瑰。
「店裡這麼忙,幹麼讓他多跑一趟?我又不會丟掉。」特特笑笑說。
「妳沒回來,時鐘都快被小季盯爛了。」李蔓君意有所指地看女兒一眼。
笑容在頰邊微凝,特特把紙袋交給媽媽。「今天的小費不少哦。」
「錢妳留著,把花材的錢給我就好。」蛋糕、會場佈置都是特特做的,她拿這個錢沒意思。
「媽跟我算這麼清楚?」特特走到小季身邊,遞給他一個紙盒。
「妳不是想開店?要多存一點錢啊。」
「到時候,媽能不投資我?」
「原來是在算計我的老本?」李蔓君笑著把錢收下。
小季打開紙盒,裡頭是蛋糕,不是特特做的,是從外面買回來試味道的,特特常誇獎他有個靈敏的好舌頭,於是,他自願當她的試味師。
他走到茶水間拿來兩個盤子,把蛋糕一分為二,擺上叉子,遞一份給特特。
「放心,不會血本無歸,一定會賺回來。」
特特接過蛋糕,先聞聞香氣,再嚐一口,這是一家新開的甜品店,剛開幕有不少排隊人潮。
「這麼自信?」李蔓君笑著說。
「特特只做有把握的事,她有條件自信。」小季接話。
特特笑著看他一眼,這又是「普通朋友」和「知心朋友」之間的差別。
小季認真相信,她是個自信滿滿的女生,阿疆卻很清楚,她的自誇有不少摻水成分。
特特沒有反駁,問:「味道怎樣?」
「鮮奶油打得很綿密,不太甜,很適合夏天,但是蛋糕體的味道調得不好,有點膩。」
「他們的熱銷品賣完了,下次再試試。」
「好啊,開在哪裡,放假時我請妳去吃?」小季接話。
「不必啦,買回來就好,幹麼浪費時間跑出去?」
李蔓君睨她一眼,說:「又不是七老八十,剩下的時間不多,怕什麼浪費?小季,你幫我說說她,賺錢重要,享受人生更重要,有幾個女孩子像她,成天往錢坑裡挖?不行,這個星期天,小季帶特特出去約會,不許待在家裡。」
小季知道老闆的好意,但他不願意勉強。「我看到特特的甜點訂單,星期天的量多到嚇人,要她出門約會,大概要用狗鍊拉著才成。」
小季的體貼,特特接收到了,對他眨眨眼,感激他給自己台階下。
李蔓君一臉的恨鐵不成鋼,才要開口,特特趕緊把話搶走。「媽,我先回去啦,今天累慘了,明天還要早起。」
說著抓起機車鑰匙,轉身就要跑掉,看她那副沒出息的樣子,李蔓君出聲喊住她,「等一下,逃難啊,跑這麼快?」
「媽……」
李蔓君走進櫃台,從裡面拿出一個紙箱遞給特特。「喏,妳的生日禮物。」
特特看一眼上面的住址,撇撇嘴,不樂意接,但在母親的注目下,還是接手。
「媽,我先回去。」
李蔓君看著女兒的背影,搖頭苦笑,她很清楚女兒的心結,卻無法改變。
「老闆。」小季收拾好蛋糕盤。
「怎麼了?」
「其實妳可以把外面的紙箱拿掉,就說是妳送的,特特會比較高興。」
她搖頭。「這是特特和她爸唯一的聯繫,如果連這個都沒有……」那麼,他就好像真的徹底消失了。
李蔓君知道自己沒出息,其實分開多年,她早已經習慣一個人,有沒有丈夫在身邊,她都能活得很好。
只是她依舊害怕,害怕他真的不在,害怕他們之間徹底斷線。
依稀彷彿只要他還在,那顆心就有人撐著。
小季無法理解老闆的想法,那個不忠的男人,何必為他保留位置?
不過連特特都沒辦法改變老闆,他能多說什麼?望著老闆,他抓抓頭髮,猶豫片刻,才說:「老闆,今天我回來的時候,在路上看見寧寧。」
算算時間,李蔓君搖頭苦笑道:「她又沒去補習班?不曉得這孩子在想什麼?她要是能像特特那麼懂事就好。」
看著老闆的苦笑,小季有點後悔,只是他看見寧寧和一群男生進了KTV,那些男生看起來像不良少年。考慮片刻,還是決定算了,講這個只會讓老闆擔心,又改變不了什麼,還是私下找時間提醒特特兩句。
「放心,寧寧有特特管著。」
李蔓君同意。「特特姊代父職,她管寧寧比我還兇。」
「寧寧是該好好管管,老闆,妳太寵寧寧了。」寵得她不知道天高地厚,不曉得家裡困難,不知上進。
「她沒有爸爸疼,我就想著多疼她一點,彌補對她的虧欠,沒想到把她慣得嬌生慣養,沒人治得了她。」她也後悔啊,可是寧寧越大越說不得,一個不高興,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誰也不理。
「如果寧寧真的不想念書,先讓她到花店幫忙,別成天無所事事。」
「你以為我沒說過?講了,寧寧不願意。」
「那她想做什麼?」不念書、不工作,只想在家當米蟲?老闆和特特不容易,寧寧應該懂事一點。
「我問不出來,老是覺得她好像在和世界賭氣,彆彆扭扭的,不知道哪條筋沒擺正。」
看老闆憂心忡忡,小季嘆氣,他知道對寧寧老闆有心無力。「我找時間和寧寧談談。」
「好啊,也許換個人,她能把話聽進去。快做事吧,早點把花弄好、早點休息,明天還有得忙。」
「好。」小季彎腰,抱起一大把香水百合,放在花台上。
李蔓君看著小季的背影,他是個好孩子,如果特特願意……再好不過。
* * *
同樣的話,特特在心裡罵過一遍又一遍,卻是怎麼罵,都無法出氣。
她不懂,「他」每年送禮物代表什麼?如果「他」還在乎妻子女兒,為什麼二十年了,不肯回來看一眼,如果不在乎,為什麼每年都要假惺惺地演這一齣?
難道「他」以為禮物可以取代親情?
如果可以選擇禮物的話,她寧願「他」寄一紙離婚協議書回來,直接了斷他和這個家庭的關係,放自己、也放媽一馬。
忿忿不平地停好機車,她想把禮物直接丟掉,可惜台北推行垃圾不落地,她不想為這種事被罰款。
明知道無法出氣,她還是幼稚地踹禮物一腳,把它從摩拖車腳踏處踢下去,再狠狠瞪它十幾秒,才彎腰把禮物撿起來。
拿鑰匙打開大門,這是間老舊公寓,沒有電梯可搭。
特特抱著禮物爬到三樓,開門進屋,屋裡黑漆漆的,寧寧還沒回來?這麼晚,她跑去哪裡?
屋子裡很悶熱,特特隨手把禮物丟在桌上,走進廚房,倒滿五百CC的開水,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完兩杯,洩恨似地。
走進房間拿衣服,進浴室洗掉一身疲憊後出來,懶得吹頭髮,她打開冷氣,再把電風扇開到最大,兩條腿盤坐在沙發上,把電腦放在腿間,打開。
她並不想,卻……還是違反心意,點入網頁。
這件事,她一直沒有告訴媽媽。
有一次,她在Google裡面輸入楊慕生三個字,跳出來的資訊嚇壞她。
能相信嗎?在短短的二十年裡,他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商人變成瑆璨集團的董事長,他的百貨公司在大陸能夠排上前五名。
厲害嗎?確實厲害,難怪媽媽常說:「我相信他會成功,而我也一直相信,自己會是在旁邊,陪著他走向成功的那個。」
他確實成功,只是陪在身邊的不是媽媽,而是另一個女人。
江莉雰為他生下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楊嘉比寧寧大七個月,這代表,在祖母向媽媽提出離婚之前,兩人早已暗渡陳倉勾搭上床。
她為母親不值,因此怨懟父親、憎惡祖母。
她認為,這輩子自己都不會原諒楊慕生。
看一眼手錶,十一點半了,寧寧還沒回來?
放下電腦,回房間打開手機,撥出寧寧的電話號碼,不多久,有人接起。
「寧寧,妳在哪裡?」
沒有回應,手機被掛掉!
特特錯愕,掛她電話?這是怎樣?想造反嗎?
再打一次,這次連接都不接,直接拒絕接聽。
特特一肚子悶氣,進房間換上牛仔褲,準備出門找人。
這時大門出現開鎖的聲音,特特大步上前,猛地一把拉開,喝得半醉的寧寧靠在阿丹身上,笑得很欠扁。
阿丹是她們的鄰居,住在五樓,和寧寧同年。
兩人從小就是死黨,都不愛念書,國小時期就相約翹課,國中偷騎大人的摩拖車。
有一次被警察追,阿丹騎得飛快,最後雖然擺脫警察,卻也犁田,兩個人一個摔得左手打石膏、一個左腳打石膏,兩人住在同一間病房,從此成了歃血為盟的難兄難弟。
高中畢業後,兩個人學測都考得不理想,阿丹直接宣佈不念了,寧寧竟也學他,理直氣壯宣佈要進入職場。
特特哼哼兩聲,說她只要有本事找到月薪三萬塊的工作,就放棄逼她念書。
結果……當然是不可能,但寧寧居然為了不肯在姊姊面前低頭,跑去當KTV伴唱。
這是什麼鬼職業啊,幸好阿丹還有一點理智,偷偷把寧寧的決定告訴特特,氣得特特提起棍子,差點沒把她的腿再打斷一次。
到最後,特特拎著寧寧到補習班報到。
特特沒有多高的要求,只求她補完這一期,指考拿一點漂亮成績,好找到一間「聽過名字」的大學,乖乖窩上四年,畢業後她想做什麼、隨便,特特再不管她。
她的低階要求,卻仍讓寧寧痛苦得尖聲驚叫,抱著她苦苦哀求。
「姊,妳不知道,補習班真的不是人在過的生活,我每天坐在小小的位置裡,都覺得自己是被壓在一零一下面的白娘娘。」
特特橫了她一眼,沒好氣說:「白娘娘不是壓在一零一下面,而是雷峰塔。」
「姊怎麼確定白娘娘沒有辦移民?」
碰到這樣的妹妹,特特沒有吐血,已經是修養到家。
她只好開出優渥條件,從零用錢到國外旅遊、一雙名牌高跟鞋……條件好到讓她驚聲尖「笑」,才乖乖上補習班。
結果呢,才多久時間,她又受不了了?補習班三不五時打電話來說寧寧又沒去上課。
雙手橫胸,她冷冷地看著寧寧和阿丹,阿丹被盯得頭皮發麻,偷掐寧寧兩下,讓她清醒一點。
「妳又沒去上課。」
「對。」她抬高下巴,滿臉桀驁不馴。
「妳答應我,會忍耐到指考。」特特試著壓下怒氣。
「不要,我連一天都忍不下去,妳知不知道那裡有多悶,悶得我喘不過氣,要不,妳去對著法海那顆光頭看看,保證不到一堂課,妳就想吐。」寧寧藉酒裝瘋,指著特特大喊大叫。
「大姊,妳不要生氣,寧寧今天心情不大好。」阿丹連忙擋在兩姊妹中間,給彼此緩頰。
「心情不好就不念書?那我心情不好,是不是就可以不要賺錢?」
「夠了,不要老是擺出一副一家之主的樣子,賺錢很了不起?養我很了不起?沒有妳,我一樣會長大。」寧寧伸出一陽指,不斷朝姊姊肩膀上戳。
「是厚,妳一出生就會自己洗澡換尿布,一出生就會自己覓食,不簡單!」特特冷笑,不知感恩的壞傢伙。
寧寧是她把屎把尿養大的,那時媽媽為著賺錢,忙得連吃飯時間都沒有,她才七歲,就必須學會照顧妹妹。
小小的身子背著重重的嬰兒,在家裡走來走去。
別人的童年是卡通、遊戲、故事書,她的童年是奶粉、尿片、嬰兒哭。當時她有多辛苦,現在她就有多少權力說話。
「夠了,妳要講幾次啊?好,妳很偉大、很了不起,沒有姊姊,我早就死過一百、一千次,行不行?那又怎樣?看清楚!我已經長大,已經不是那個必須乖乖跟在姊姊屁股後面,學姊姊說話的笨小孩。」
「所以呢?妳現在聰明了,就可以不聽姊姊的話?」
「為什麼要聽?為什麼我的人生要讓妳安排?為什麼我不可以自由自在選擇自己的未來?就因為妳把我帶大,就有權力指揮我過什麼樣的生活?哈、哈、哈!搞清楚、楊小姐,這是二十一世紀,不是白堊紀。」
「妳的意思是我在害妳?」
「對,妳在謀殺我的意志力,妳在謀殺我的未來人生。」
「我辛辛苦苦賺錢給妳交補習費,竟是在謀殺妳的人生?」
手指著妹妹的鼻子,特特快被氣瘋了,可不可以來個什麼人,告訴她,那個乖巧聽話的妹妹跑到哪裡去?
為什麼一點點飛揚亂竄的荷爾蒙,就可以把她的妹妹從小可愛變成大可恨。
酒精把寧寧的膽子泡肥了,「啪」的一聲,她打掉特特指著她的手。
「對,就是就是!從現在起,妳不要再指揮我,我要用自己的方式過生活。」
特特無語,冷眼看著妹妹,緩緩搖頭。
側過臉,這次她不問寧寧,直接問阿丹。「她心情不好,是不是因為今天是我的生日?」
特特又不傻,每年都要上演一次的事,她不會猜不出來。
阿丹不知道怎麼回答,用力扯了扯寧寧手臂一把,低聲說:「不要鬧了,明天醒來,妳一定會後悔。」
「我要後悔什麼?後悔只有她有爸爸、我沒有?後悔她的生日有人在乎、我沒有?還是後悔一出生,知道自己有這樣的姊姊,沒直接把自己掐死。」
「有我這樣的姊姊,倒成了妳的恥辱?」
「不是恥辱、是自卑,妳這麼厲害,又會念書、又勤快、又負責、又上進,資優生ㄋㄟ,優秀ㄋㄟ,傑出ㄋㄟ,了不起ㄋㄟ。」她抓起阿丹走到櫃子前面,用力拉開櫃子門,指著裡面說:「看見沒,裡面滿滿的、滿滿的,通通是我姊的獎狀獎盃,厲不厲害?我就搞不清楚,我媽都生了這麼冠軍的女兒,幹麼不滿足,還要再生出我這個笨蛋?啊是要玩實驗組和對照組哦?」
「楊寧,妳沒有爸爸,不是我的錯,不是我佔走妳的爸爸,妳不必把所有的恨全記到我頭上。」
李蔓君沒猜錯,寧寧確實在和全世界賭氣。
她不平、她妒恨,為什麼同樣是女兒,姊姊每年生日有禮物,她卻什麼都沒有?爸爸只喜歡姊姊、不喜歡她嗎?
爸爸愛上別的女人,又不是她的錯,為什麼她要和媽媽一起被拋棄?
好歹姊姊被爸爸寵過,為什麼她連一面都不能見爸爸?為什麼「爸爸」對大多數人來說是平價品,對她而言,卻是奢侈品?
「是妳的錯,是妳不好、妳不乖、不聽話,爸爸才會拋棄我們!」寧寧賭氣的說。
「原來妳是這麼想的?妳認為爸的離開,是我的過錯,所以妳用放棄自己來懲罰我?」這是什麼跟什麼?這種邏輯也只有寧寧那顆不念書的蠢腦袋才兜得起來。特特滿臉滿眼的無奈。
「我能夠懲罰妳嗎?我懲罰到妳了嗎?哈、哈、哈,我怎麼這麼厲害啊!」寧寧誇張地抬高雙臂、轉三圈,但重心不穩,歪歪斜斜地靠在阿丹身上。
「是啊真厲害,十九歲不念書跑去喝酒,真優秀!」特特語帶嘲諷。
「妳二十歲都可以墮胎了,我十九歲喝酒算什麼?」寧寧挑釁地抬下巴、挺胸膛,口氣裡的諷刺是特特的兩百倍。
話說出的瞬間,空氣凍結似地,兩姊妹瞪眼,互相看著彼此。
特特不是生氣,而是寒心,寒冷的刺痛感從毛細孔狠狠地往骨頭裡鑽,她們還是姊妹嗎?她竟可以這樣揭自己的瘡疤,毫不手軟?定睛望向寧寧,眼底凝滿哀慟,控制不住滿腹酸水翻湧。
寧寧也不是生氣,而是後悔,她後悔自己在姊姊未癒的傷口上狠踩,一定是酒精作祟,讓她腦袋不清楚。
寧寧想說對不起的,特特卻痛心地揚起手,重重地往下揮。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寧寧的臉上烙上鮮紅指印,疼痛讓寧寧失去理智,衝著特特大喊。「惱羞成怒嗎?何必?輝煌的歷史不是?」
猛地轉身,特特不允許淚水被人看見。她快步衝進房間,碰地一聲關上門。
阿丹聽見落鎖的聲音,長長嘆一口氣,轉頭看著滿臉懊悔的寧寧。
特特姊的房門從不上鎖,因為她說:「任何時候,寧寧有需要,都可以打開姊姊的房門。」寧寧怕黑、怕打雷、怕魔鬼、怕蟑螂、怕作惡夢……她怕很多很多東西,只要姊姊的房門沒鎖,她就覺得有依靠。
特特姊很疼寧寧,或許嚴格一點、期望高一點,但她把所有的好都給了寧寧。
阿丹給寧寧一個栗爆。「妳每次都這樣,脾氣一來就不管不顧。」他拉著寧寧走進廚房,嘩啦一聲打開抽屜,找出一把水果刀遞到她手上,說:「說那種話,妳乾脆拿把刀子把特特姊砍死還痛快些。」
寧寧用力握緊拳頭,不接刀子。「我生氣嘛!」
「生氣就可以傷人哦,特特姊把妳寵得無法無天了。」
阿丹瞪她兩眼,收好刀子,大力扯下三、四張廚房紙巾,折疊後放到水龍頭下浸濕,再把濕答答的紙巾往她臉上一貼。
「你幹麼啦!」她甩開餐巾紙,回瞪他。她現在很火大,誰都不要惹她!
「醒醒酒,去跟特特姊道歉啦。」
「我不要。」
「不要?妳說的哦!」阿丹抬高下巴,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她用力喘兩口氣才說:「我說不要現在啦!」恨恨跺腳,她也轉身跑回房間。
阿丹搖搖頭,走到特特房前,抬起手臂想敲門,考慮半晌後還是嘆口氣,轉身回家。
而寧寧還是瞭解特特的,這個時候,確實不該打擾。
每年的六月六日,寧寧不喜歡、特特也不喜歡,因為六年前的這一天,她送走蔣默安,送走她的愛情。
然後她還扳著手指算日子,耐心等待約定好的團聚,沒想到團聚沒等到,卻進了醫院拿掉她的「等等」。
縮在床角,楊特抱緊枕頭,壓抑的心壓抑不住淚水往下流的衝動。
彷彿她又躺上產台,那種剝離的疼痛感再度肆虐。
她尖叫著,但氧氣罩吸走她的聲音,她掙扎著,但手腳被縛、心被綁,她好後悔……後悔躺在產台,後悔不要「等等」……她哭得連護理師都覺得可憐,迷迷糊糊間,她聽見護理師的輕聲安慰。
她不想要安慰啊,她想要她的等等,想看他長大,失去等等,讓她痛徹心扉。
痛……痛心、痛身、痛了她的人生……
* * *
「妳覺得,我必須拒絕幾次,妳才能明白我的意思?」蔣默安不客氣地低頭看她。
她不矮,但站在他身邊,她覺得自己像小矮人。
她喜歡當白雪公主,更甚於當小矮人,可惜現實生活中,她只有當小矮人的份,成天忙忙碌碌地團團轉,至於為什麼而轉?不是太理解。
可她現在是理解的,理解自己為什麼要圍著蔣默安團團轉,因為,她想要他。
因為和阿疆打賭,她可以追上很了不起的男生;因為她要找一個最棒、最難追的男生,來證明自己不是弱雞;因為她需要這樣的自信,來將被自己敵視很久的自卑心驅逐出境。
他是她選中的男生,因為聽說他很難追,聽說企圖靠近他的女生都會鎩羽而歸,聽說他很冰冷,在他身邊可以享受到北極風情。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原本只是一個「挑戰」、一個「目標」,特特卻在第一眼看見他的那刻,就喜歡上他了。
理由?不清楚!會不會是俗稱的一見鍾情?或者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前世今生、緣分注定?又或是說……他們的費洛蒙是同一款一同型,遇見了,便水乳交融難分難捨?
她喜歡他對未來毫不遮掩的野心,她喜歡他始終充滿鬥志與活力,她喜歡他對勝利的執著,喜歡他的完美、沉穩、冷靜、銳利……在她眼中,蔣默安完美得近乎天神。
她想,她喜歡蔣默安的原因肯定和多數女生一樣,不同的是,她的行動力比多數女生來得強。
她送他花,從媽媽店裡拿來的,一天一小束、不管他要不要。
她並不喜歡花藝,從沒想過女承母志,因此即使天天接觸,也刻意不去學習。
但為了蔣默安,她開始勤記花語,開始學著紮花、插花。
媽媽好奇問她,「妳不是不喜歡這個?」
她笑眼瞇瞇、理直氣壯地回答:「我想要佈置自己的婚禮現場。」
她談戀愛,談得很高調,即使那時候蔣默安還沒有喜歡上她。
但她把花插在他的背包上,滿臉偽裝的自信,回答蔣默安,「我會把你的拒絕當成挑戰,再接再厲。」
他用大拇指比比背包上的花,問:「這是妳再接再厲的方法?這麼無聊?」
「不是,這是佔地盤的方法,和狗狗撒尿圈勢力範圍的意思一樣。」突地,她靠得他很近,低聲說:「包裝紙上有印著我的名字,你把校園逛一圈,大家就會曉得蔣默安名樹有主!」
他冷冷看著她白白的皮膚、調皮的笑臉,重複N遍的說:「我不交女朋友、不談戀愛。」
「為什麼?」難道他真像傳聞中說的是個Gay?
如果是不可逆的生理因素……特特皺起好看的眉毛,考慮著要不要提早打退堂鼓?
可是臉上越掙扎、心底越掙扎,不甘願的感覺就像被火煮開的黑糖,越是滾沸著。
看過小白兔鬧矛盾嗎?蔣默安沒看過,但她的表情給了他這種感覺,他想笑,卻硬ㄍㄧㄥ住。為什麼?他也找不到確切答案,只是想著,她越為難、他越痛快。
他認為自己有種變態的狂熱,喜歡控制別人、主導別人,喜歡別人在自己設下的困局裡矛盾掙扎,這點他和父親、母親真像,看來遺傳因子無法被違逆。
這時候的蔣默安還沒發現差別在哪裡,敏感的特特發現了。
她不是第一個被拒絕的女生,卻是第一個他願意用很多句話來拒絕的女生,通常他對待主動告白的女生,只用一張冷臉、一個冷眼,或者一聲冷哼,就把對方解決了,但是面對她,他樂於回應。
光是這樣,便帶給她足夠的勇氣。
「妳是我的誰?」他突如其來問出一句。
「吭?」她沒弄懂他的意思。
「我為什麼要向妳交代原因?」
懂了,靈活的眼珠子轉動,她笑著說:「因為我必須解除你的原因,我們才能建立良好的互動關係!」
她樂觀的眼神、燦爛的笑臉,讓人感覺良好,彷彿再困難的事,只要抱持著相同的樂觀就能順利解決。
半點都不想笑的,但他笑了,笑她的天真。
連他自己都無法解決的事情,她憑什麼說得輕鬆?或許她只是個浪漫小說看太多的蠢女生。「妳憑什麼認定,我有意願和妳建立良好的互動關係?」
「因為……Choose me, I deserve you to do it。」
特特沒被他冷冰冰的拒絕嚇到,笑著轉身、笑著蹦蹦跳跳地離開他的視線,像隻兔子那樣。
他看著她的背影,搖搖頭,嘴裡吐出兩個字,「天真。」
他沒發覺,自己的嘴角下意識地往上揚。
* * *
她必須想著蔣默安才能止痛,否則那個痛會痛穿她的心臟、肝臟,會讓她的內部器官失去運轉慾望。
用力抹掉眼淚,屋裡沒開燈已經夠暗了,但她還是抓過棉被,把自己從頭到腳包裹起來。
天氣很熱,這一包,包得她滿頭大汗。但她不管,她在暗暗的、小小的空間裡想蔣默安、想過往,這樣會讓自己疼痛減輕、腦內啡增生。
之所以鼓起勇氣追求蔣默安,是因為和阿疆的賭約。
他們都是自卑的人,她自卑,是因為家裡窮、家裡沒大人,小小的肩膀必須承擔父親的責任,她的童年沒有鋼琴芭蕾,只有妹妹的奶瓶尿片。
他自卑,是因為他有個當黑道大哥的老爸。
阿疆家的老爸不是普通大咖,是「異常大咖」,不管他怎麼努力遮掩自己的家世,不管他轉過幾次學,全校師生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知道他的特殊身分。
因為學校門口等他下課的,不是保姆或安親班老師,而是分列兩排的黑衣人以及黑頭轎車。連輔導老師看見,都會直覺退開十步遠趨吉避凶了,更何況是老師同學?
為了這種事,阿疆跟老爸抗議過幾百次,他老爸卻說:「當我的兒子,這點壓力都受不了,將來怎麼帶領弟兄?」
他半點不想帶領什麼鬼弟兄,只是他家老爸死後,成了他無法卸下的責任。
小時候他轉過五次學,直到認識特特才停止這種事,因為他說:「遇到一個和我一樣自卑的人,感覺很不錯。」
兩人真正熟悉之後,「如何卸下自卑」是他們之間討論的重點話題。
阿疆說:「女人增強信心的方式很多,最快最直接的,是找到一個喜歡的男人,追求他、並且讓他愛上妳。」
而他看著她的眼神裡,寫著:妳?不可能!
然後,她找到蔣默安。
鎖定他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他在學校很出風頭,因為許多女生都喜歡他,卻沒有任何人可以在他眼皮子底下留超過三分鐘。
他是個困難百分百的挑戰,一開始,她沒想到自己會贏;一開始,她只當它是一場賭注;一開始,她沒想過一個遊戲會讓自己失心;一開始……
密密麻麻的刺痛再度傳進她心底,痛得她皺眉。
丟在床上的手機,一閃一閃的,無數條信息傳入——
脫疆野馬:我找妳一整天了,都沒回,怎樣?事業做這麼大?
脫疆野馬:伯母說妳在家,快接電話。
隔了好幾分鐘後,信息再次傳來。
脫疆野馬:我和寧寧談過了,對不起,我後悔和妳打那個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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