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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杜默雨 -【靈靈正傳(旖情傳奇)】《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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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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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默雨 - 靈靈正傳(旖情傳奇)

她,俗名胡靈靈,是一隻道行五百年狐仙……呃,
還不算是真正的仙,
所以,也可以稱作是狐狸精啦!
她最大的心願就是再修五百年,累積千年,脫離畜生道,
真正名列仙班,成為天女,
然後成日悠哉遊哉,采蟠桃、煉仙丹,有空下凡救苦救難,
濟世救人,說不定還可以成佛……。
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大個兒流浪俠客是專來搶她功德的嗎?!
她此次轉化成人形,來到人間市集,就是想多做善事積功德,
期能早早修煉成仙,卻——老是被他破壞!
事關她的“仙途”,她當然要力爭到底!
就不信她這半仙鬥不過尋常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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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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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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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9 00:06:2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大街上,攤商雲集,各式各樣吃的、穿的、用的、玩的貨色擺滿了貨架,五花八門,琳琅滿目,川流不息的人潮或走或停,整個市集就如往常一般嘈雜、擁擠、熱鬧。

  「這水梨包甜,不甜我頭砍下來給你……。」賣梨的突然瞪大眼睛。

  「阿水,阿火,你們兩個別亂跑,娘買塊肉。咦?好香的胭脂水粉……。」婦人不往肉攤走,也忘了孩子,鼻子猛嗅,循著氣味往街上走。

  「臭叫化,你給我回來!竟敢偷老子的餅……呃。」賣炊餅的不追小偷了,雙腳陡地定住,嘴巴張得大大的。

  「嗚!我這秤鉈實在,絕無偷斤減兩……。」咚!被懷疑少了二兩的秤鉈掉下地,正在哭訴的小販乾脆連秤錘也扔了,抹掉眼淚,推開看熱鬧的群眾,搶到前面去瞧瞧。

  「仙女下凡了。」為人撰寫家書的書生雙目呆滯,喃喃自語,寫了一半的信紙濡濕了一攤墨漬猶不自知。

  所有的事情都不重要了,市集上的人們一個個閉了嘴、直了眼,停下動作,甚至屏住呼吸,目光皆放在一個在大街的紅衣姑娘。

  她一身的紅,彷佛才從火裏走出來;不只顏色紅,更帶著火焰的熱度和光亮;紅衣,紅裙,紅鞋,喜氣洋洋,炫麗奪目,就連烏黑的秀髮也不甘寂寞,簪上了一朵盛開的紅花迎風招展。

  紅紅火火裏,她那張白裏透紅的瓜子臉格外醒目;彎彎的柳葉眉,小小的紅菱唇,低頭淺笑時,看似十五、六歲的清純姑娘;可在流目顧盼之間,丹鳳眼輕輕一挑,那對靈動的瞳眸便是欲語還休,流露出說不盡的嫵媚風情,清秀的臉蛋也在瞬間變得明豔動人。

  而她那高Y窈窕的身材,好似水做的玲瓏模子,該凹的地方凹得圓潤有致,該凸的地方又凸得撩人遐思;走起路來,婀娜多姿,款款擺動;微風吹來,紅色長裙輕掃而過,路邊的群眾就如著了火似地跳開,待她走過去,又趕緊聚攏回來,戀戀不捨地盯住她的背影。

  女人看著她,又妒又羨;男人看著她,猛吞口水。胡靈靈似乎沒留意到自己成了眾人的焦點,只是隨意走著,這邊瞧瞧,那邊看看。

  她在捏面攤子前停下腳步,頗有興味地瀏覽著木架上維妙維肖的成品。

  「你捏得好像喔。」她瞧過一個個仔細捏出來的小麵團。

  她的嗓音嬌脆,帶著些許黏膩的嗲音,有如手指頭沾上了麥芽糖,難以放開;就算放開,也黏得渾身都是甜滋滋的味道了。

  「姑娘妳慢慢看。」捏面師傅聽得骨頭都酥了。嬌客臨門,他熱情地招呼:「喜歡哪一個?」

  「你這裏有狗啊、虎啊、龍啊、魚啊、哪吒、二郎神……。」胡靈靈來回看了一遍,抬起頭,眨了眨長長的睫毛,問道:「怎麼沒有狐狸?」

  「姑娘想捏狐狸?這沒問題。」捏面師傅立刻抓起了一小團黃面和黑面,和在一起變成了土黃色。

  「等等!」胡靈靈猛搖頭,搖得她頭上的紅花也跟著晃動。「你怎麼用這種肮髒的顏色?不好看。」

  「狐狸不都是這種土色?」師傅感到困惑,但仍堆起笑容問道:「要不,姑娘想捏什麼顏色?」

  「你捏一隻紅狐狸吧。」

  「有紅狐狸嗎?」

  「你沒見過龍,怎知龍有綠色的鱗甲、紅色的鬍子?」胡靈靈笑靨燦然,伸出嫩白的指頭,輕巧地點過面龍的犄角。

  「有道理!」圍觀的老百姓紛紛點頭。

  「還有呢,你見過三太子哪吒嗎?他可是個賊忒兮兮的壞孩子,你捏這個大眼睛穿肚兜的娃娃,好像太可愛了。」

  「姑娘指教的是。」捏面師傅反應很快,雙手已經團起紅面捏了起來。「我就為姑娘捏一隻獨一無二的紅狐狸。」

  胡靈靈興奮地瞧著師傅的巧手藝,嬌嗓也不停地指點。

  「哎呀,你捏得像狗了……嘴要尖些……耳朵拉長……這尾巴要大要蓬,卷起來……啊,腳太粗了,再剔掉一點兒吧。」

  最後,捏面師傅點上兩顆晶亮的黑眼珠,將這只活靈活現、栩栩如生的紅狐狸插上竹簽,遞給了貴客。

  「好漂亮!」胡靈靈欣喜地接過來,左右翻轉看著。

  「請姑娘惠賜二十文錢。」

  「咦?!」

  「妳要我捏紅狐狸,我就捏了,二十文錢。」

  「我沒錢。」胡靈靈眨了眨眼。

  「姑娘妳這樣就不對了。」美女固然秀色可餐,但看久了肚子還是空的,捏面師傅板起臉。「我照妳的意思捏狐狸,妳自當付我錢。」

  「我只問你狐狸,你就捏了,回頭倒跟我要錢?」胡靈靈拉高了嗓音,笑容消失,神色轉為慍惱。

  「我的麵團也要本錢,妳不能教我白做工。」師傅態度強硬。

  「這就奇怪了,手長在你身上,你捏不捏關我啥事?」胡靈靈柳眉輕皺,朱唇一啟,便行雲流水似地辯駁起來了。「而且,我從頭到尾有說要買嗎?你捏完了盡可插到這架子上,喜歡的人自然會來買,如今你卻硬要我掏錢,這跟強盜搶錢有什麼兩樣?」

  「不付錢還這麼凶?!明明是妳想買,我才照妳的意思捏。」

  「你沒見過狐狸,捏得像是路邊的笨土狗,我指點你捏好看一點,給你長了技藝,你不感謝我就算了,還敢跟我誑錢?!」

  「我哪是誑錢?!我正正當當做生意,妳沒帶錢還敢說話!」

  「喲喲!我沒帶錢就不能說話嗎?你擺攤在這兒,就是給人瞧、給人問的,我問你兩句,你就要收我二十文錢,你強盜啊!來來!我們去衙門走一趟,請老爺評評理,看誰有道理!」

  群眾越聚越多,既看熱鬧,兼看美人,一舉兩得;姑娘凶起來還是很美啊,那股潑辣勁兒就像她那身紅衣服,燒得男人都上火了。

  師傅說不過她,黑了臉,嘔氣道:「妳不買就還我,我揉掉算了!」

  「還你就還你!」胡靈靈伸直手臂,遞出紅狐狸,隨即縮了回來,睜大眼眸。「你剛才說什麼?」

  「我將這只見鬼的紅狐狸給揉了。」捏面師傅咬牙切齒,瞪著她道:「留下紅麵團還可以拿來捏一隻凶巴巴的紅衣女鬼。」

  「不給!」

  「不給就付錢!」

  兩人僵住,橫眉豎目,一個緊握住紅狐狸,一個則是伸手討錢。

  「這裏是二十文錢。」一隻大手掌攤在兩人中間,手心躺著銅板。

  「你?」兩人同時望向來人。

  那是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他膚色黝黑,神情平靜,一身灰撲撲的粗布衣袍,身後背著一個包袱和一把長劍,不像是有錢人,也不是本地人。

  他又道:「二十文錢。我買了。」

  「謝謝!」捏面師傅趕緊拿起銅板,入袋為安。

  「這……。」胡靈靈握住竹簽,一時捨不得將紅狐狸給那男人。

  「姑娘拿著吧。」男人說完,便擠過看熱鬧的群眾離去。

  「喂!」胡靈靈也趕忙追上前。「喂!你,你不要啊?」

  「姑娘喜歡就留著。」男人只是微微回頭,腳步不停。

  「我是很喜歡。」胡靈靈把玩著姿態昂揚的紅狐狸。

  她承認,師傅手藝不錯,捏得十分傳神,紅色的狐身剔出了一縷縷的紋理,就是她最引以為傲的美麗紅毛;還有那兩顆眼睛,像是小黑珍珠似地,在日光照耀下,若隱若現,閃動著光芒,彷佛這只小巧的紅狐狸是活生生的,立時就要奔放四蹄,跳躍而去。

  她有的是錢,她不在乎二十文錢,她只是想試探世間人心。

  即使是看似質樸的小販,也是藏著那麼一點點的心機。唉!都過五百年了,人還是沒有長進啊。

  但,她不做虧德事,師傅有他應得的二十文本錢和工錢。她原是打算放回紅狐狸捏面,再暗中送錢到師傅的口袋,誰知突然冒出這個「樂善好施」的流浪俠客,害她的功德簿上要減損一筆了。

  「喂,喂,大個兒!」她追上了他,將紅狐狸舉到他面前,朝他露出甜美的笑容。「這個還你,是你出錢買的。」

  「送妳。」裴遷看她一眼,神色淡然。

  「不行啦!你出的錢,就得給你。」

  「妳果真不要?」

  「人家不要了。」她眼波流轉,媚態頓生,再賭氣似地噘起櫻唇,搭配上她那甜膩的嗲嗓,立刻教後頭尾隨看熱鬧的男人們魂兒都飛了。

  「好吧。」裴遷的表情仍然沒有變化,他接過了那只堵在他眼前的紅狐狸,看了看,然後抬起幽深的雙眸,望向熙來攘往的人群。

  「小朋友,」他微蹲下身,將紅狐狸拿給一個兩、三歲的小男童。「這給你玩。」

  「呵呵!」小男童立刻被鮮豔的紅狐狸所吸引,開心地握住竹簽。

  「謝謝大爺。」男童的母親道謝。

  小男童圓睜大眼,好奇地盯著沒見過的紅狐狸,小嘴一張,就往狐狸咬了下去。

  「啊!不能吃!」胡靈靈慘叫一聲。

  「哎唷,別什麼東西都往嘴裏塞。」男童母親趕緊拉開小手。

  小男童笑呵呵地嚼著甜麵團,可憐的小紅狐狸已經慘遭斷頭。

  「捏面可以吃的,不打緊。」裴遷解釋道。

  嗚呼哀哉!胡靈靈差點就要伸手去摸自己的頭還在不在;雖然那是麵團,但看著總是……嚇!嚇出她一身冷汗了。

  她別過臉不去看。既然俠客買下捏面,他要如何處理,她管不著;她不欠誰錢,也不欠人情,更沒折損功德,這兒沒她的事,她可以走了。

  她想回家了。出門七日,越看越多,越跑越遠,如今看也看夠了,玩也玩夠了,不知家裏的小弟有沒有乖乖聽話專心修行?還有,玉姑祠那兒恐怕也堆積了許多待她解決的難題……

  她歸心似箭,加快腳步出城,後頭像蒼蠅黏蜜糖也似的男人們看完好戲,一哄而散;時候近午,市集的人潮也漸漸少了。

  一個衣衫襤褸的姑娘站在街邊,長髮淩亂,頭低低的,雙手捧住一隻破碗,單薄的身子似乎微微顫抖。

  初秋天氣仍然炎熱,胡靈靈一眼就看出,她不是冷得發抖,而是無助得害怕發抖;瞧她看也不敢看來往行人,更不敢開口乞討,再這樣站下去,恐怕站到腳軟了還是討不到錢吧。

  嘿!做善事的機會來了。一想到功德簿上又能添上一筆好事,胡靈靈頓時眉眼生笑,腳步就往那姑娘走去。

  「姑娘,妳怎麼在這兒討錢?」她很快地轉為憐憫的表情。

  「我爹……」于憐香一被詢問,嚇得抬起頭來,見是一個面貌和善的美姑娘,眼淚就掉了下來。「嗚嗚,他生病了,我沒錢給他看病……」

  「別擔心,我幫妳想辦法。」胡靈靈輕歎了一口氣。

  「令尊在哪里?」後面冒出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背著包袱和長劍的裴遷不知什麼時候也走到這裏,還聽到了她們的對話,胡靈靈心裏喊了一聲糟。

  「我爹……他走不動。」於憐香一哭不可收拾。「在那邊巷子。」

  「請姑娘帶路。」裴遷又道。

  「別哭別哭。」胡靈靈搶先扶住於憐香,好聲安慰道:「既然妳爹生病了,就得看大夫,我懂得醫術,妳儘管放心。」

  「姐姐,拜託妳了。」於憐香泣不成聲。

  裴遷不語,率先踏步向前,很快就來到小巷底的牆邊,一個衣衫破爛的老人蜷縮在屋簷下,面如死灰,了無生氣。

  「他在發熱。」裴遷蹲下來,摸著老人的額頭,皺起濃眉。

  「我來把脈。」胡靈靈也趕快蹲到老人身邊,拉起髒汙的袖子,卻驚見他的手臂有著一道深及見骨的腐爛傷口。「哎!他受傷了。」

  「這是刀傷。」裴遷審視傷口,臉色嚴肅。

  「大俠、姐姐,求求你們!」於憐香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哭訴道:「一定要救我爹啊,我就只有爹這麼一個親人了!」

  胡靈靈輕拍姑娘的背,準備大展身手。「我來醫治。」

  「你們遇上搶匪?報官了嗎?」裴遷沉聲問道,一邊解下包袱,從裏面拿出一隻小瓶,往傷口灑下粉末。

  「哇嗚!」於憐香放聲大哭。「我爹是新選的河陽知州,赴任途中給山賊搶走了銀子和敕牒,我到德山縣擊鼓鳴冤,他們卻趕我出來;爹說要到洛陽找更大的官,可他傷得這麼重,我們又沒錢吃飯……」

  「有這等事?」裴遷始終眉頭深鎖。

  「妳先別傷心,姐姐我一定為妳爹主持公道。」胡靈靈激動地道。

  「令尊必須先看大夫。」裴遷說著便背起了老人,穩穩地站起身。「另外,姑娘的冤情,我會處理。」

  「謝謝大俠!」於憐香抹了淚,也趕忙起身,跟在父親身邊。

  「喂!」胡靈靈愣在原地。

  大個兒俠客當她不存在嗎?從頭到尾對她視若無睹;她要醫,不給她醫;她要幫忙,他自己倒先擔下了替天行道的重責大任。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她最喜歡做善事了,事關她的「仙途」,她絕不能讓這個好像很喜歡「行俠仗義」的俠客搶走她的功德。

  追!她是管定這件大大的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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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救了。」大夫不斷地搖頭,放下老人的手。

  「大夫……」于憐香已經哭得眼皮紅腫。

  「喂,你當大夫的竟敢見死不救?」胡靈靈一馬當先,出面叫陣,纖纖玉指指上了牌匾。「這塊『懸壺濟世』是掛好看的嗎?」

  這間藥鋪就在市集捏面攤子附近,大夫稍早也看了熱鬧,見識過這位紅衣姑娘的撒潑勁兒;他不敢怠慢,苦著臉道:「他手、腳、肚子一共七道傷口,全都化膿爛掉,敗血深入骨髓,我無能為力。」

  「你好歹清一清傷口,縫補上藥,不行嗎?」

  「他脈象微弱,血枯氣衰……」大夫還是搖頭。

  「爹啊!」於憐香抱住不省人事的父親哭泣。

  「請大夫務必救治,我有銀子。」裴遷神情凝重,出語請求。

  「這不是錢的問題,你再找其它大夫也是一樣。」

  「你給我一錢蔘粉,還要一杯溫水。」胡靈靈指向藥櫃。

  「不能給他吃蔘粉。」大夫搖頭搖個不停。「病人太虛弱,蔘粉補性太強,反而會讓他……」

  「不要蔘粉也行,你有什麼磨成粉的藥,找一味給我吧。」

  「現成的口服傷藥粉是有,可妳這是做什麼呀?」

  「我做什麼?我在救人啊。快去!搖頭大夫,快拿給我。」

  搖頭大夫搖著頭,走向藥櫃,指示夥計拿藥。看來他只能敷衍敷衍紅衣姑娘,否則她再讓他搖頭下去,他頸骨就要扭傷了。

  胡靈靈將藥粉倒進溫水裏,雙手恭敬捧住,低頭念念有辭。

  「姐姐?」於憐香聲音哽咽,不解地看她。

  「我求菩薩保佑。」胡靈靈抬頭給她一個安心的微笑。

  事實上,她是暗自念咒治病。老人陽壽未盡,仍有救治的希望。誰教大個兒不信她,只管背著老人在街上猛找大夫!

  哼,早給她醫治嘛,何必浪費工夫繞了一圈,徒然折騰病人。

  「胡姑娘?」裴遷也有滿腹疑問。

  「我都說我懂醫術了,你緊張啥?」她不客氣地白他一眼。「別像棵大樹杵在那邊,過來幫忙啊。」

  裴遷看著她,略微遲疑片刻,便上前將躺著的老人扶坐起來。

  「來,于伯伯,」胡靈靈將杯子湊進老人家嘴邊。「慢慢喝。」

  她暗施法力,使得藥湯得以順利流下老人的咽喉,直到喂完。

  「爹喝下去了。」于憐香滿懷希望地道。

  「唔……」老人眼皮顫動著,喉頭也發出聲音。

  「怎麼可能?!」大夫瞪大眼、捋鬍鬚,拚命搖頭。

  下一刻,老人已經睜開眼睛,神色迷茫,直到看清楚眼前的女兒,這才顫聲喊道:「憐……憐香……」

  「爹啊!」於憐香喜極而泣。

  「哈!醒了。」雖說功勞是她的,但胡靈靈可不願在這麼多凡人面前張揚她的本事,最好的方法就是歸功給——「菩薩顯靈了。」

  「真是菩薩顯靈了,阿彌陀佛。」大夫驚訝地點頭,雙手合十膜拜。

  「大個兒,你去找個乾淨的地方,我要幫于伯伯療傷。」胡靈靈雙眸明亮,洋溢著勝利的光采。她好高興,功德簿可以再記上一筆善事了。

  有本事跟我爭啊!她瞧著大個兒的背影,嘴角的笑容揚得更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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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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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9 00:06: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漫漫黃土路,豔陽高掛,一灰一紅兩個身影疾步趕路。

  「狐狸狐狸嘴尖尖,兩顆眼睛大又圓,哎喲喲,長長的毛兒軟似棉,溫溫的身兒好香甜,哥哥枕來最好眠。」

  胡靈靈哼哼唱唱,回頭覦了裴遷,他還是擺出那張正經八百,只會皺眉頭,沒有第二號表情的臉孔。

  真有定力!她的歌聲又嗲又甜,唱起這種撩人遐思的小曲兒,很難不教男人想入非非,大個兒卻好像耳聾似地,眼睛眨都不眨。

  「喂,你不是有一把劍嗎?怎麼沒有背出來?」她先開口聊天。

  「不需要。」

  「對喔,聽說你是來無影去無蹤的武林高手,很會抓壞人。」

  「你回家去。」裴遷打斷她的話。

  「我不回去!」她蹦到他身邊,在他耳邊大喊。

  「我是去辦正經事。」

  「我也是辦正經事。我比你還早答應憐香要主持公道,你忘了啊?」

  「現在不是你任性的時候。」裴遷停下腳步,濃黑的劍眉又慢慢聚攏起來。「我是去抓賊人,十分兇險。」

  「就只有你武功高強嗎?」胡靈靈伸出玉指,戳向裴遷的胸膛,手上使著蠻力,聲音卻是綿軟甜膩,還眨著一雙水汪汪的丹鳳眼,刻意捏高了嬌滴滴的嗓音。「裴遷,你道我沒功夫呀?」

  裴遷感受到她手指的勁道,很用力,但他不痛;他確定,她沒功夫。

  然而,他又不太確定。打從他出城,便打定主意甩掉執意跟來的她;他施展輕功,他快,她也快;他慢下來,她就慢,後來他索性讓她走前頭,她倒是走得又快又輕巧,走上十多裏路了,也不見她氣喘汗流。

  而且,他見識過她的醫術,只消用清水洗滌,于大人滿目瘡痍的爛傷口立即變得乾乾淨淨;她再以撚繡花針的指法,縫起裂開的肌膚;于小姐看得都暈過去了,她仍神色自若,繼續塗抹藥鋪買來的尋常傷藥,竟也能讓于大人立刻退燒好轉。

  他不信菩薩顯靈,他懷疑她有深厚的內功,可以治病於無形。

  江湖上多的是能人異士,他不敢輕忽。

  「請問胡姑娘出身哪一門派?」他謹慎地問道。

  「我呀,來自姑兒山。」她笑逐顏開,鬆開了指頭,大步往前走。

  孤兒山?裴遷很快在腦海裏尋思一遍,仍是不得要領。

  「請恕裴遷孤陋寡聞,敢問貴門宗師是哪一位?」

  就是我啦!胡靈靈很想朝他大聲宣示,她乃姑兒山狐仙派的開山始祖掌門人玉姑仙子胡靈靈是也,可是……她不能說。

  「那我請問裴大俠,你哪個門派?」她笑咪咪地回問。

  「裴某失禮了。」裴遷自知失言。有人行走江湖不喜張揚,他問也白問,也就回答道:「我不屬任何門派,這身功夫是跟長輩學來的。」

  「看來你家長輩武功很好。」胡靈靈先褒揚人家的先人,隨即挑起柳眉,回頭斜眄他,笑道:「你功夫更好,走這麼久的路都不渴?」

  「胡姑娘要喝水?」裴遷拿起腰間的皮水壺。

  「我有這個就行了。」胡靈靈從袖子裏摸出一顆大水梨,拋到空中再接住,拿袖子抹了抹,喀滋咬了一口。

  看她津津有味地啃梨子,裴遷突感口乾舌燥:走了大半天的路,烈日熾熱,美人如火……他的確是渴了。

  姑娘的馨香隨風吹來,他屏氣凝神,張口灌下皮水壺的冷水。

  冷水入肚,腸胃猛地一陣翻攪,他背脊一熱,向來沉靜的大臉驟紅,現出奇異扭捏的神色,隨即跑進路邊的林於。

  「胡姑娘,請你稍等……」

  哈!胡靈靈三兩下啃完梨子,扔掉果核,浮現得意的笑容。

  她很佩服裴遷生就一副鐵打的腸胃,她在他的早飯下了咒,沒想到他硬是不拉肚子,她只好誘他喝水,再暗自念咒加強法力。

  哼!武功再怎麼高強,敵得過她這只五百歲的狐仙嗎!他這下子可要拉得全身虛軟了。

  抱歉啦!裴大俠,好好休息一天吧,本仙子就不等你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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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低垂,河陽知州府。

  胡靈靈換上一襲金彩炫麗的舞衣,挽起高髻,插了一堆叮叮噹當的珠花和步搖,一個輕盈的旋身,手腕環佩撞擊出好聽的清脆聲響,衣袖也跟著搖擺舞動,頓時光彩燦爛,宛如百花盛放。

  「好!太好看了!」假知州趙阿葉拍手叫好。

  便宜你們看天女散花了。胡靈靈舞得更起勁,一雙靈動的丹鳳眼這邊瞧過來,那邊看過去,媚光流動,處處生情,教一班欣賞她唱歌跳舞的衙門諸公欲火債張,只好不斷地灌酒消火。

  她這一仔細瞧來,乖乖不得了!全部都是賊人的人馬,也不過三個月,假知州已經將整個衙門安插得滴水不漏,難以撼搖了。

  若教裴遷過來,這大個兒必定打打殺殺,血流成河,徒然造了殺業;她有自己的法子,一樣能逮到賊人,卻不必流血,贏得乾淨又漂亮。

  接下來呢,于大人複了職,他勤政愛民,造福百姓,成就無數功德,而這份原始的功德要算她的……哇呵呵,她想到就好樂。

  她打從心裏笑了出來,頓時眉眼嘴角全是笑意,媚態橫生,豔光四射,看得眾人既銷魂又癡迷,不斷地拍桌叫好,倒酒狂飲。

  假知州趙阿葉受不了了,朝她勾指。「你,你過來。」

  胡靈靈欲擒故縱,也不立刻上前,只是款款地扭著水蛇腰,唱道:

  「狐狸狐狸最妖豔,兩顆眼睛利如劍,哎喲喲,東奔西跑為成仙,肚子餓來吃餅面,咬下一口露了餡呀,露了餡。」

  美人不斷地拋媚眼,趙阿葉舔了舔舌頭,眯眼問道:「河陽城什麼時候出了你這個名妓?報上名來。」

  「奴家叫阿胡。」胡靈靈順勢坐到趙阿葉身邊,長長的睫毛眨呀眨。「今天才賣身到妓院,就被叫來服侍您,真是奴家莫大的榮幸了。」

  「乖,大人我疼你。」趙阿葉說著便摟上她的腰。

  胡靈靈很努力地不讓自己推開身邊這個酒鬼。臭死了!要不是為了做善事,她早就一腳將賊人直接踢進大牢了。

  她很不屑使用這種等而下之的媚術,可神仙難為啊。既要普渡眾生,又不能有違常理太過離奇,她必須儘量以人界的方式解決問題,否則處處神仙顯靈,大家乾脆天天拜神仙求幫忙,也不必辛苦幹活兒了。

  「大人,奴家先敬您一杯。」她技巧地扭開腰身,拿起酒壺。

  「大家一起喝!」趙阿葉捧起大海碗,大聲喊道:「當官真是好啊,要什麼有什麼,兄弟們,你們說是不是?」

  「是!」座下眾人齊聲回應,又拿起酒罎子大灌特灌。

  醉死你們!胡靈靈冷眼旁觀,不必她施法術,這群人待會兒就會自己醉得東倒西歪,她手到擒來,完全不費吹灰之力。

  「阿胡美人兒,嘿嘿……」趙阿葉的豬手不安分地摸了起來。

  「大人,不要在這邊啦。」胡靈靈故意推了推。

  「走!」趙阿葉立刻拉起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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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推拉拉來到後頭的廂房,趙阿葉迫不及待地掩起了門。

  「大人,」胡靈靈嘟起了嘴,楚楚可憐地道:「人家只說來唱曲兒,沒說要睡覺……」

  「談價錢?」趙阿葉猴急地走到角落,打開一隻大箱子,撈出一串珠鏈,色迷迷地道:「美人兒,你多陪我一晚,我就多給你一樣。」

  胡靈靈一瞧,箱子裏堆滿了金銀元寶珍珠翠玉,看得她眼睛都花了。

  「趙阿葉,你造了不少業障哦?」她勾起了微笑。

  「你怎知道我的名字?」趙阿葉臉色大變,立即酒醒了大半。

  「我還知道你這個官位是搶來的。」

  「來人——」

  「跪下!」胡靈靈大喝一聲。

  咚!趙阿葉不由自主地雙膝落地。他不想跪呀,可膝蓋彎裏好像被人結結實實踢了下去,踢得他心都虛了。

  「姑奶奶饒命啊!姑奶奶別找我算帳,還有其他兄弟……」

  「你承認你所犯的罪行?」

  「我承認。」趙阿葉簌簌發抖。

  「我乏了。詳情你以後再跟官府說。」胡靈靈平空抓下一張紙,扔到趙阿葉面前的地板。「你自己先寫一張自白書吧。」

  「我……我……大字不識一鬥……」

  「唉,官字兩個口,也不用識字,出口就行了。」胡靈靈有點頭痛,坐到椅子上。「算了算了,我來寫,你先打個掌印畫押吧。」

  「怎麼打?這裏沒有墨。」

  「咬破指頭,抹抹你的血就成了。」

  「我的血?」趙阿葉苦著臉,伸出指頭,放進嘴裏咬了又咬,再拿出來,哭道:「嗚嗚,咬不破。」

  「笨蛋,真是沒用!」胡靈靈懶洋洋地以手支頤,另一手往髮髻摸去,丟下一根金簪子,命令道:「刺了。」

  趁阿葉兀自驚疑不定,一見到簪子的刺目金光,腦袋清醒了三分。不對啊,他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綠林大盜,怎就怕起一個歌妓來了?

  眼看她好像快打盹了,不趁此時更待何時!他伸手拿起簪子,作勢往左掌刺去,卻是突然跳起,往桌邊的美人兒刺去。

  自不量力!胡靈靈是想睡了,但憑她生為狐狸的本能,這等拙劣的風吹草動算什麼!她還有空打個呵欠,等賊人刺過來,她再一個彈指打回去,就可以讓他去撞壁。

  碰!頭上屋頂驀地裂開,隨著碎裂的瓦片掉落,一道高大的人影躍下,長臂抓向趙阿葉的手,再一反扭,將那金簪子往他自己身上劃下去。

  「啊!」胡靈靈驚呼一聲。

  這聲驚呼包含了太多情緒。天哪!竟然是裴遷!竟然給她見血了!竟然趕來搶她的功勞!竟然沒瀉到病佩佩,那她的法術豈不靈光……

  「胡姑娘,小心。」裴遷卻以為她是害怕,扔開呼天搶地的趙阿葉,將她拉到身後。

  「喂!」這一扯動,穩穩坐著的她差點跌下地。

  「別怕。」裴遷左手一攬,已摟住她的纖腰。

  「我不怕。」我很生氣!

  「快救大人!」兩個衙役拿著大刀破門而入。

  「你們也是山賊一夥的?」裴遷冷冷地問。

  「殺呀!」兩個冒牌衙役立刻砍來。

  只聽得當一聲,裴遷已然搶過一把大刀,左一挑,右一抹,點點血跡濺上牆壁,兩個賊人痛得哀號倒地。

  「血啊……」胡靈靈也跟著哀號。

  氣氣氣!她要很用力地握住拳頭,這才不會氣到全身發抖。她很不高興,非常非常地不高興,大個兒一來,將她的功德全破壞了。

  「胡姑娘,你還好嗎?」裴遷感覺到她的抖動,又見她似乎是畏寒地將拳頭縮在胸前,當下不及多想,就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胡靈靈瞪大眼,立刻掙扎。喂!有沒有搞錯啊?她還需要他救?

  「裴遷!」門口跑進來鄧天機,欣喜地道:「大廳的賊人全捆住了,我的手下正在搜查有無漏網之魚。咦?你抱的是?」

  好了,鄧天機也立大功了,她白白忙了一個晚上是幹嘛呀!

  「胡姑娘受到驚嚇了。」裴遷擁緊了「劇烈發抖」的她。

  「都叫她別來了。」鄧天機搖搖頭,並不在意任性姑娘的狀況,一邊忙著拿繩子捆賊人,一邊擔心地問道:「你肚子還痛嗎?那帖最強的止瀉藥應該作用了吧?」

  鄧天機一提及,裴遷方才感覺肚子的不適;經過一整日往來奔波,再加上先前過度虛脫而無法進食喝水,任是鐵打的身子也撐不住了。

  「我——」他突感頭昏眼花,忙深深提了一口氣,穩住腳步。

  再逞強呀!胡靈靈不掙扎了,反而閉起眼睛,放攤了身子歪在他懷裏,躺得不夠舒服,還往他胸膛擠進去,享受他身體的溫暖熱度。

  哼!就是要累死他!要不是她修行茹素,她肯定會將他大卸八塊,生吞活剝吃了。

  吃了他又如何?嗚嗚!她的功德、她的善事……一去不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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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風徐徐,帶來濃烈的脂粉香氣。

  裴遷盤腿坐在床上,閉目養神,聞到這味道,就知道是她來了。

  「裴遷?」胡靈靈在門板上敲了敲。

  他吸氣、吐氣,在呼吸吐納之間摒除雜念,繼續練功。

  「你不應,我進來了喔。」

  裴遷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只得眼睜睜看房門被推開來。

  「嘿!就知道你沒睡。」胡靈靈蹦蹦跳跳進來,依然笑靨嫵媚,麗似朝陽,一看到擺在桌上未動的清粥,就道:「奇怪嘍,我記得那天早上,我們都吃客棧一樣的粥啊,小菜啊,饅頭啊,我怎麼不拉肚子?對了!你吃豬肉包子!叫你吃素嘛,說不定那是得了疫病的死豬……」

  「胡姑娘有事?」

  「沒事不能來嗎?」胡靈靈走到床前,眨眨柔媚的丹鳳眼,伸手挑逗似地拂過床帳,微笑道:「我來醫你的肚子痛。」

  裴遷抬眼看她,端的是一個漂亮姑娘,行徑卻是忒大膽。

  她總是喜歡一意孤行,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她可以在大街跟人鬥氣,或是不顧自身安危單闖賊窩;她要進來就進來,他拿她沒轍。

  「我自己練氣即可。」他簡單回答。

  「我懂醫術還是你懂呀?最強的止瀉藥都沒效了,躺下。」

  裴遷以為自己聽錯了,尤其是她那撒嬌也似的甜膩嗲嗓,很容易教人糊裏糊塗就聽從了她的指令。

  胡靈靈伸出手掌,朝他肩膀推了推,發現好像是小狐狸在推一座大山,絲毫撼搖不動。

  「我叫你躺就躺,難不成怕我爬到你身上?」她嬌媚地笑道。

  也許,他是怕的,他永遠猜不到她的下一句話、下一個動作。

  房門敞開,清風依舊徐徐,裴遷決定當她是大夫,不想其它。

  他躺了下來,胡靈靈露出滿意的笑容,坐到床沿,左手五指摸上他的腹部,輕輕彈點,將他的肚子當琴彈。

  「你做什麼?」他問道。

  「治病啊。」胡靈靈彈得很起勁。「衣服掀開來。」

  裴遷微一遲疑,她已經拉開他的衣襟,手掌迅速覆上他的肚皮。

  「我自己來比較快啦,你男子漢大丈夫,老是扭扭捏捏的。不是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嗎?怎麼像個不知變通的老古董?治病當然要脫衣服了,你怕我看啊?你這硬梆梆的肚皮有什麼好看的,一肚子禮教餿水……」

  唉,不是她愛嘮叨,而是她不叨念一下:心頭一股怨氣無處發洩。

  她掙不到功德也就算了,她的功德簿竟赫然出現了兩整頁的污漬,將她累積的善行好事全給掩蓋過去,原因就是:她害裴遷拉肚子。

  裴遷那天在林子拉完肚子後,見不到她:心知有異,但他追趕不及,便忍著腹痛趕回洛陽,尋求鄧天機的幫忙;一群人騎著快馬趕赴河陽「救」她,卻也讓他的「病情」更加嚴重了。

  自己造的業,就得自己化解。胡靈靈抿緊唇:心中暗念咒語,不太甘願地按摩裴遷的肚子。

  「你的丹田飽滿,可腸子不通暢,我幫你順一順。」

  她的手掌柔軟,不斷地在他肚子上畫圓圈,裴遷頓感一股熱氣從她掌心流出,再透進他的肚腹;熱流周轉所過之處,不適的感覺立刻消失。

  「胡姑娘內力深厚,裴遷佩服。」他由衷地道。

  「想拜我為師嗎?」胡靈靈心情好些了。

  「願向姑娘討教二一。」

  「好啊,咱們來比劃幾招。」胡靈靈躍躍欲試。若真要對打,她完全不必要伎倆,她才不相信裴遷的動作會快過她這只五百年的靈狐。

  「你不該自己去抓賊人。」

  「耶?」胡靈靈正陶醉在預期的勝利裏,突然聽他冒出這一句話,很不以為然地挑起細細的柳葉眉。「你躺著也能說教?」

  「那裏是龍潭虎穴,你獨自行動已是欠缺考量,若不是……」

  「若不是你及時趕到,我就完了,是嗎?」

  胡靈靈笑靨如花,柔若無骨的手掌畫著圈圈,轉過了肚臍,也轉過了肚臍下面三指的丹田,還要再往下轉呀轉地摸過去。

  「胡姑娘!」裴遷猛然握住她的手腕。

  「你捏痛我了啦。」胡靈靈也不撒手,反倒大膽地俯身靠近他的臉頰。「喲,做什麼眼睛瞪那麼大?嘿!你臉黑黑的,也會變紅?」

  裴遷沒照鏡子,不知自己是黑臉還是紅臉,但他知道,他很熱,她這團火正在燃燒著他。

  她的手堪堪就摸到男人的重要部位;她的黑眸瞅著他,似秋水,如明星,晶晶亮亮的,眼波儘是情意,那老是插呀揚的長睫毛幾乎碰上他的臉膚,而她的香氣早已混入他的呼息,鑽進了他的五臟六腑。

  她到底懂不懂男女有別?抑或故意捉弄?

  他別過臉,陡然坐起,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看他避她如蛇蠍,胡靈靈咯咯笑道:「怎地?怕被我勾引了?」

  「請胡姑娘自重。」裴遷擰眉。

  「喲,人家暈倒了,被你一路抱回洛陽,你如何還我清白?」

  「當時情況緊急……」裴遷這下子真的窘紅了臉。他當時只想著救人,甚至猛按她的胸口,拚命將真氣灌進她的體內;而她在他懷裏醒來時,那副嬌弱驚惶的模樣,跟現在的爽朗大膽簡直判若兩人。

  門外芭蕉葉迎風晃動,他陷入了紊亂的思緒。

  胡靈靈頗有興味地望著他的表情,也仔細幫他看了面相。

  呵!大個兒長得挺俊的嘛。劍眉濃黑,這人意志堅定;不講話的時候,眼神幽沉,難以窺伺他的想法;挺直的鼻,個性正直;薄薄的唇,孤獨寡情;粗獷的輪廓,十分適合走江湖,風吹日曬也不會變得更醜;頰邊下巴長著短短的絡腮鬍子,是個陽剛強壯的男子漢,糾髯亂些的話,就變大盜,若留成了長長的鬍鬚,可以變成老爺子了……

  「哈!」胡靈靈笑了出來。瞧瞧他,不到三十歲的年紀,說起話來卻是一板一眼:心中所想也只有行俠仗義,此人的生活是否太無趣了些?

  是夠沉穩啦,沉得好像是石頭做成的,倒能挺得住她的狐媚哩。

  「糟了,我身敗名裂,不嫁給你不行了。」她逗他,想看他慌亂。

  「胡姑娘,我很抱歉。」裴遷倒是不再慌亂;他剛才經過深思熟慮,事關姑娘名節,這不是道歉就可以了事的。

  他臉色凝重,語氣更嚴肅。「若有得罪你的地方,在下願意——」

  「算了算了。」胡靈靈捏了一把冷汗,趕在他說出「娶你為妻」之前緊張地道:「你呀,實在有夠老古板了。那一晚我昏過去,什麼也不記得了,你不必負任何責任;而且你救了我,我又醫了你,咱誰也不欠誰。就從現在起,一拍兩散,你走你的陽關道……咦?」

  她低了頭,發現她剛才亂摸的小手仍被他緊緊握住,好似一直在提防她「非禮」他。

  「抱歉。」裴遷立刻放了手,一時不知將自己燙熱的手掌往哪里擺。

  胡靈靈卻是笑得更開心了。難得那張穩重的大臉也會紅了又紅、不知所措,那只握住她的右手重重地按住床板,好似待會兒就能打穿一個大洞,讓人見識他的力氣……嚇!果然是很大的力氣,她突感手腕疼痛,一看不得了,她白嫩嫩的玉手竟然給他捏出一道紅痕,宛如一圈紅鐲。

  嗚!她凝脂般的柔荑啊,這傢伙懂不懂憐香惜玉啊?還是根本不當她是姑娘家?胡靈靈正準備數落裴遷,卻見房門外站著一個人。

  「憐香,你來了。」她換上了微笑。

  「靈靈姐……」于憐香站在房門口,雙手捧著藥湯,兩眼低垂,神色有些黯然,低聲道:「我送藥給裴大哥。」

  「去喂他吧。」胡靈靈心情好得很,樂得將他們送作堆。

  也許,憐香誤會她和裴遷的關係了,但這有什麼關係?只要他們天天在一起,美人愛英雄,英雄惜美人,她又能做一件促成佳偶的功德了。

  胡靈靈笑容燦爛,隨意摸摸手腕,立即化掉難看的紅色捏痕,才踏出房門一步,便見長廊那邊冒出了形色匆匆的鄧天機。

  好戲上場!她捨不得離開呀。回頭一看,裴遷正拿過於憐香送來的湯藥,準備喝下。

  於憐香臉頰暈紅,聲音細細的:「家父尚未完全康復,所以無法前來探望裴大哥,他要我轉達感謝之意。」

  「不敢勞煩于大人。」裴遷說著,便起身致意。

  「裴遷!」鄧天機不理會站在門邊的胡靈靈,一進門就喊人,再好像很意外似地止住腳步,驚訝地道:「啊!于小姐,你也在這裏。」

  「噗!」胡靈靈笑了出來,懶得去看鄧天機的殺人目光,就斜倚在門牆,伸出指頭逗弄翩翩飛舞的蝴蝶。

  屋內三個人有了片刻的沉默。於憐香紅著臉看裙角,裴遷拿著碗,以極為緩慢的速度喝藥,鄧天機則是東張西望,抓了抓頭,這才道:

  「巡撫大人已經問完一干人犯,發現原來德山縣的縣令也是假的;他們一夥是黑龍山的山賊,專門搶劫赴任官員,再冒名頂替上任,然後將衙門撈到的油水往山上送。」

  「我記得黑龍山只是個不成氣候的強盜窩。」裴遷問道:「什麼時候他們有這種計畫搶劫的本事?」

  「聽說前幾年鼎鼎有名的土匪頭子陸崗收服了黑龍山。」

  「陸崗?」裴遷眼神閃過一抹震驚。

  「是啊!那時候他的老巢讓宮府給剿了,但沒抓到人,也不知道他哪兒去了,萬萬沒想到他跑到黑龍山當山大王去了。」

  「他一定是很危險的強盜。」於憐香擔憂地道。

  「于小姐別怕。」鄧天機立即挺身而出,慨然道:「我身為執法的捕頭,就該將這等窮兇惡極的盜賊繩之以法,讓老百姓安心過日子。」

  胡靈靈聽得無趣,回頭瞄了一眼,卻見於憐香望著裴遷,鄧天機又望著於憐香,這個嘛……嘿!還是讓月下老人傷腦筋吧。她沒事了,應該走了,她這回真的要回家了。

  「那麼,巡撫大人的意思是?」裴遷問道。

  「對了,我就是來跟你說,大人決定攻其不備,明晚——」

  「哈!我要去!」出聲的正是胡靈靈。

  「你不能去。」裴遷隨即出聲,目光冷凝,盯住興奮的她。

  「靈靈姐,你不要再冒險了。」於憐香也趕緊勸她。「為了幫我爹,害你出事,我爹和我很過意不去。」

  「裴遷還要養病,他可不能再去救你了喔。」鄧天機涼涼地道。

  「不去就不去。」胡靈靈一扭身,逕自離開。

  即使她再說一萬遍要去抓賊,裴遷和鄧天機也不會讓她去;但她自有辦法。呵!這種抓壞人做功德的好事怎能少了她呢。

  她雀躍不已,伸出手指讓聞香而來的蝴蝶棲息。

  「狐狸狐狸真好奇,愛看多少世間事,哎喲喲,這廂妹有心啊郎無意,那廂郎有情呀妹不知,猜不透呀想破頭,不如只管成仙嘗花蜜。」

  裴遷端了藥碗,刻意站在窗邊,讓鄧天機有機會和於憐香說話。涼風吹來,他聽到了她愉快的嬌甜歌聲。

  他注視著黑烏烏的藥湯,心情變得沉重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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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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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發表於 2018-6-29 00:06:5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黑龍山下,夜黑風高,鄧天機率衙門弟兄和地方守軍抵達山腳,正在研判情勢,準備攻上賊窩。

  裴遷遠遠跟在大批人馬後面。他這回以養病為由,不像以往一樣出面幫忙鄧天機。然而,他心中幾經掙扎,終於決定來看一個人。

  他繞到黑龍山腳的另一邊。這裏沒有路,只有陡峭的山壁和雜生的樹叢;正尋思該如何摸索上山時,忽然見到左近一條人影竄了上去。

  胡靈靈?他太熟悉她那款擺窈窕的身段,以致於一眼就看到她改換小兵衣衫混在一群兵丁當中。當時,他並不意外她的出現,若她跟隨鄧天機他們一起行動,他倒也不擔心,但如今她竟又想獨自闖入敵陣,這姑娘實在太過膽大妄為了。

  「攻啊!燒啊!」山腳那邊傳來如雷吼聲。

  鄧天機攻山了:他照原定計畫,燒起乾草,頓時煙霧彌漫,隨著有利的風向,將大火送往黑龍山上。

  裴遷目光凝定在林中那抹黑影,身形拔起,施展輕功,也隨之趕上;才進了樹林裏,便難以分辨路徑,只能憑聲判斷她的去向。

  他一面避開樹木和腳底亂石,一面驚訝胡靈靈竟然在黑暗中行動如此快捷。今夜無月,烏雲蔽天,以他練就的眼力都已伸手不見五指,好幾次差點撞上樹木,她卻來去自如,迅如疾風,那奔跑的聲音十分輕盈,好似天生奔躍于林中的野獸……

  吱吱吱吱!一群鳥兒振翅飛起。咕咕咕咕!幾隻鵑梟也鼓動笨重的大翅膀,往林子外飛去。裴遷停下腳步,感覺深夜山中動物的異狀,這時腳下忽然沙沙作響,一下子便遊過了數十條蛇。

  他不敢稍動,怕驚動毒蛇反咬一口。就在此時,上邊傳來了熟悉的嬌膩嗓音。

  「鄧天機這混蛋,什麼堅壁清野,一路燒上山!好好的青山綠樹要被他燒光了啦!」

  胡靈靈才變回人形,便忍不住破口大駡起來了。

  「土地公!土地公!你在哪里?快給我出來!」她潑辣地喊道。

  「在……在這裏……」一個小老頭兒畏畏縮縮出現。

  「我叫你早點警告山裏的生物,你倒是在廟裏睡大覺哦?」

  「我想……呃,今晚天氣不錯,大家睡得安穩……」

  「呿!」胡靈靈雙手擦腰,氣得指責道:「大火都燒到你頭上了,還睡?你最好感謝老天保佑,幸好給我聽到他那個天機不可洩露的愚蠢計畫。哼!燒煙不怕回嗆自己啊?最好先嗆昏你們,也別想去抓山賊了。啊,我不是說要嗆昏你們啦。」

  旁邊的山洞口站著一窩狐狸,個個睜著晶亮的眼睛看她。

  胡靈靈立刻表明身分,急道:「我是狐大姐,我們是同一家的。你們快出來,往山下跑,別往東邊去,那邊有人,往西邊那兒的山過去。」

  為首的公狐狸抬起右前腳,往地麵點了點,似乎是聽懂了她的話,立即率母狐和三隻小狐離開山洞,往山下奔去。

  「唉,這座黑龍山不能待了。」胡靈靈望向黑暗中的奔跑影子,無奈地歎口氣,隨即舉起雙手,撲趕在四周飛繞、還不知情況的鳥兒。

  「飛吧!飛吧!快離開這裏,不知去哪兒的話,就飛去姑兒山,找我家小弟,那兒山水忒好,你們就安安穩穩住下來吧。」

  「快跑快跑!」土地公也忙著趕一群老鼠下山。

  「胡姑娘,你在做什麼?」裴遷看著腳下跑過的老鼠,出聲質問。

  「啊!」胡靈靈驚呼一聲,她最不想看到的人竟然又來了。

  「你是土地公?」裴遷又望向傻笑的土地公:心裏有太多疑問。明明剛才還聽到胡靈靈自稱「胡大姐」,為何他沒看到逃走的那一家人呢?更令他匪夷所思的是她換下小兵衣裳後,哪來的一身紅衣紅裙?

  「我啊……我,呵呵……」土地公張口結舌,先看狐大姐的臉色。

  「忘記,你要忘記所看到的一切。」胡靈靈當下立刻施法,伸掌按向裴遷前額,念起咒來:「南咽阿利耶多修,忘記,忘記。裴遷,我要你忘記你所看到的一切,全都忘了,忘得一乾二淨。」

  她直視他略顯驚怒的雙眸,很快地,他的眼神轉為慣有的平靜。

  「胡姑娘?」裴遷有些困惑。他追她上山,好像才聽到她的聲音,怎麼一會兒就找到她了呢?

  剛才這裏有人嗎?他轉頭看去,林子裏,群獸依然躁動;夜空中,百鳥依然亂飛;山頂火光熊熊,照紅了夜空,一陣陣濃煙飄了過來。

  土地公早就趁機閃開。嗚,他的土地被人燒了,他也要避難去了。

  「喂!你發什麼呆呀。」胡靈靈站在裴遷面前,伸指戳了戳他的胸口。「你假裝肚子還沒好,其實是想偷偷上來抓賊邀功嗎?」

  「不是,我——」裴遷止住話頭。

  「既然不是,那你上來幹嘛?」

  「找人。」

  「山上都是賊,你找誰?哪一個賊有賞金?」

  「沒有。」

  「我不跟你說話了。」胡靈靈甩袖就走;再跟這塊木頭講下去,她會憋死,她剛才怎麼不讓他昏倒算了!

  不行不行,萬一待會兒大火燒來,將他給燒死,她就大損功德了。

  她不理會大木頭,逕自撥開雜草開路;她好後悔太早變成人形,現在就得笨手笨腳地當個開路先鋒。

  「胡姑娘,你……」

  「不要叫我回去。你要抓賊,我也要抓。」她頭也不回。

  「跟在我後面。」他將她拉到身後,轉到前面開路。

  好吧,讓他去逞英雄。她跟在他背後,輕鬆地走過他踏出來的小路。

  山的那邊刀劍齊鳴,看來官兵和山賊已經對上陣了。咦?山賊都被鄧天機抓光了,那她來幹什麼?

  「有人。」正想回頭,裴遷卻拉了她的手蹲下來。

  原來他們已經上到山頂,藏身之處是一大片高可及腰的雜草,在火光的照耀之下,可以看到山寨後面跑出來三個人。

  「老大!陸老大!」一個胖子跑得很吃力,手上還抱著一個很重的包袱。「我不要官銀,官銀太重了,拿不動。」

  「對啊!老大,你分幾張銀票出來嘛,要逃亡得顧著兄弟呀。」另一個瘦子也是扛著一個小布袋,氣喘吁吁地追著前面那人。

  快步走在前頭的陸崗什麼也沒拿,不耐煩地道:「老子都分銀子給你們了,夠你們吃喝一輩子,還吵什麼?」

  「陸老大啊!銀子這麼重,流籠承受不住;你倒好,揣了銀票就走,枉費我們兄弟為你作牛作馬。」

  胖子抱怨個不停,胡靈靈突然發現黑白無常出現在山崖邊。

  哇!來逮亡魂了。看來這回免不了死傷。不過呢,這些都是山賊自己造的惡業,跟她無關,她只要旁觀黑白無常執法就行了。

  正想伸手跟黑哥哥白哥哥打聲招呼,她的右手卻被裴遷握住了。

  她用力瞪他,他卻只是直視三個山賊;她甩了甩,仍甩不動他的手。

  這人怎麼回事?很喜歡偷吃姑娘豆腐哦,動不動就將她的纖纖玉手握牢不放,還不斷地加強力道,一分分、一寸寸,用力捏了下去……

  「咿呀呀,好痛!」她終於叫了出來。

  「嗚哇哇!」那瘦子也驚駭大叫。

  陸崗一個轉身,銀光驟閃,短刀便插進了胖子的心口。咚!胖子緊抱的包袱掉下地,一個個白花花的元寶滿地亂滾。

  「老大你好狠!」瘦子拋下布袋,上前扶住胖子,悲憤地叫道:「我們兄弟掩護你逃出來,你還——」

  「哼。」陸崗眼露凶光,冷笑道:「礙事。你也得死。」

  「住手!」裴遷飛身而出,試圖阻止慘劇。

  太遲了,陸崗動作極快,瞬間拔出刺刀,帶血的短刀抹向瘦子的頸部,頓時鮮血濺飛。

  「呼!呼!」胡靈靈忙著向發疼的手腕吹氣,還不忘露出嬌媚的笑容,眨眨美麗的丹鳳眼,揮手道:「黑哥哥,白哥哥,今晚辛苦嘍。」

  黑白無常朝她點點頭,便忙著去接收胖子和瘦子兩道亡魂。

  黑夜中,橋紅色的大火閃動詭異的藍光,黑白無常帶著亡魂,很快地消失在無邊夜色裏;而在草叢邊,看不到這一切的裴遷一起一落,以他的身形擋住陸崗逃跑的去路。

  「你回去,向宮府自首。」裴遷看著他,聲音沙啞。

  「休想!」陸崗一刀砍來,立即被裴遷伸臂擋住。

  「別再做壞事了,我求你。」裴遷屹立不動,手臂使力,不再讓陸崗有半點空隙襲擊,然而他的語氣卻是帶著懇求的意味。

  陸崗不知來人目的,神色驚惶地收刀,雙目仍緊盯對方,提防有所變動,卻在這四目相對之間,愣了一下。

  火光越來越明亮,整座山寨都燒起來了,那邊殺聲震天,這邊卻陷入了詭奇的沉默裏,兩個男人就這樣互望著。

  「你,是你!」陸崗竟然笑了。「哈哈哈!十年了,你長大了。」

  胡靈靈狐疑地看著他們。裴遷這麼老成穩重,本來就長大了。

  陸崗轉為獰笑,拿刀直指裴遷,喝道:「你見了我,還不下跪喊爹嗎?我的孩兒——陸克舟!」

  刀尖的血一滴滴流淌而下,裴遷薄唇緊抿,不說話,也不動手。

  「喂,怎地他變你爹了?」胡靈靈躍到他身邊,拉拉他的衣服。「快!別發呆,我們一起拿下大賊頭,功勞咱一人一半。」

  「哈哈!來拿呀!」陸崗狂笑起來。「拿你的爹爹換賞金啊!」

  「喂,你不要老是笑!比狼哭還難聽!」胡靈靈掩起耳朵。

  「胡姑娘,沒你的事,退後。」裴遷將她護到身後。

  怎會沒她的事?裴遷不抓賊,當然換她來抓了。

  「我不退。啊,我的手……」嗚!怎麼又讓大個兒給箝住了?

  「讓開!」陸崗進前一步,大聲命令道。

  「不讓!」胡靈靈挺身而出,喊得比陸崗還大聲,空著的左手正想施法讓這一個壞蛋和另一個笨蛋倒地不起,身體卻猛然地歪了一下。

  「耶?裴遷你幹嘛?」笨蛋竟然摟她退開數步給壞蛋過去。

  「這凶娘兒有趣。」陸崗把握時間跑向山崖邊的樹林子,仍是狂笑道:「我的好孩兒,不枉為父養你十八年了!」

  「喂,放手啊!」胡靈靈又叫又跳,伸腳猛踹裴遷,怒道:「大笨蛋!你寧可抓我不抓賊?到底怎麼回事?壞蛋是你爹?你放走殺人兇手耶!喂!你抱得太緊,摸到我的奶子了啦……」

  裴遷陡然放開她,她一個箭步沖向樹林,只見陸崗早已坐進了流籠,「咻」一聲,直往對面山頭飛過去了。

  「他坐流籠走了!我拉回來!」胡靈靈伸手就要拉繩索,卻被隨後趕來的裴遷給扯回雙手。

  「你敢?」她回頭狠狠瞪他,不施法術不行了。但,咒語還沒念出一個字,突感手腳酸軟,整個人立時攤倒在裴遷的臂彎裏。

  點穴?天哪!她竟然沒提防人界的這門功夫。不過呢,狐狸的穴位應該跟凡人不同,更何況她已經是狐仙了……嗚,她只是化作人身的半個狐仙,既然是人,當然就讓裴遷以人的功夫撂倒了。

  這回,她真的是攤臥在裴遷懷裏,動彈不得,讓他一路抱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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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雲籠罩四野,冷風疾吹,塵沙飛揚,這種天氣並不適合出門。

  「裴遷,你怎麼不說一聲就走了?」胡靈靈換了一身俊俏的紅衣勁裝,緊跟在裴遷身後喋喋下休。

  「我跟鄧天機說過了。」裴遷背著包袱和長劍,目視前方。

  「我是說,你沒跟憐香道別。」她在他身邊跑著,不忘趁機猛戳他的手臂。「人家憐香姑娘很喜歡你耶,她爹也想留你下來,保你當個衙門大大的武官兒做也不要?那你就不必背著這把劍到處流浪,還能娶得美嬌娘安定下來,順便仗著官威魚肉鄉民……呵,不會啦,你這人正氣凜然;不對,你有正氣,就不會放走大賊頭……」

  裴遷任她去說,只管走他的。打從他解了她的穴道,她就纏住他,在他耳邊嘮叨個不停。

  「裴遷,別走這麼快嘛!你這樣一直往南走,是要走去哪里?」

  走去哪里?裴遷緩下腳步,望向天邊沉重的暗雲。天地之大,原野茫茫,四面八方都可去,但他到底要往哪里去?

  「你回洛陽吧。」他收回視線,回到那雙靈動的眸子。

  「我家又不在洛陽,我家……」胡靈靈差點指向遙遠的姑兒山。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謝謝,不用了。」胡靈靈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跟著裴遷走,手一擺,袖子垂下,一見到手腕上的紅痕,滿腔怒氣又上來了。

  「你看看!你是螃蟹哦?幾根指頭像大箝子似地,你有那麼大的手勁捏我,怎麼不去捏大賊頭?」她將雙手舉得高高的。

  裴遷凝視她手腕上的傷痕,記憶浮現,他果然捏過她好幾回。

  「抱歉,我早該發現的。」他解下包袱,從裏頭拿出一個小盒。

  她賭氣不接受道歉,杏眼圓瞪,站得直直的,看他要如何解決。

  他先幫她挽起袖子,仔細摺了兩摺,打開盒蓋,以食指挖出一坨黑黑綠綠的爛泥,再以左手扶起她的右手臂,為她塗抹膏藥。

  藥泥清涼,他細細地為她抹拭,略施內力將藥效透進她的肌膚。她感到手腕傷處熱熱涼涼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舒適感。

  右手抹完,他又扶起她的左手臂,照樣做一遍。

  他默默地為她抹藥,寒風依然狂嘯,吹亂了他的頭髮,卻吹不動他那凝結冷肅的神情,更吹不開他緊皺的濃眉。

  胡靈靈很想抓亂自己的秀髮。這些日子她是怎麼了?她應該修心的,可是她刻意不化掉瘀痕,一路巴巴地跟著他,就是想讓他看她的手腕;出一口惡氣嗎?

  神仙何必跟凡人計較?唉!她入了人界太久,沾染上俗世的習性,既不清心,又將她的道行拉得往下沉淪,她一定得離開人界了。

  雖然她不明白裴遷和陸崗的「父子」關係,但這真的不關她的事。陸崗劫數未到,她抓不了賊也是天意,不必跟裴遷嘔氣。

  「大概一天就會消腫。」裴遷終於抹完藥膏,語氣歉然,放下她的手,再為她拉直袖子。

  「好了,我回家去了。」胡靈靈刻意不看他,大跨步往前走去,爽朗地一揮手。「你別送,別跟來,千萬別跟來喔。」

  別了,從此跟大個兒沒有牽扯,她不回頭,不再去想,快步離去。

  冷風撲來,像刀子似地劃割她嬌嫩的臉龐。真是見鬼了!她往西走,這寒冷的東北風怎麼老往她前面刮過來?

  人的兩隻腳實在太慢了,她立刻就想變回大紅狐,縱放四蹄加速奔回姑兒山,可是……心裏的罣礙讓她回了頭。

  她猜對了,裴遷果然遠遠地跟著她,見她停下,他也停下。

  唉,以他「大俠」的作風,勢必要護送她安然返家才會罷休。

  她扭回身子,繼續疾走,卻刻意往山裏走去,準備用掉他。

  她的速度很快,但她能感覺他的輕功也很快。山雨欲來,青山蒼茫,放眼看去,儘是寂靜的山頭和掉了黃葉的枯樹,不見飛鳥走獸,更不見人影,仿佛這片大地只有不知為何而疾走的他們兩人。

  她心中生起許多雜念。明明可以施法讓他忘記她,從此各奔西東,她卻讓他猛追,是仍然放不下他捏她的氣惱?抑或……不忍見他的孤獨?

  不,他那麼一個大個兒,隨便往任何地方一站,那高大魁梧的身軀都很占空間的,他一個人都有她兩個人大了,怎麼會孤獨呢?

  然而,身形再怎麼大:心還是只有一顆,人也是只有一個;天大地大,再大的大個兒也顯得形單影隻,更別說他身體裏面那顆小小的心了。

  他的心似乎是封閉起來的,沒人知道他的心思……

  唉唉唉,她幹嘛在幫他為賦新詞強說愁呀!

  細細涼涼的雨絲飄拂過她的臉頰,她甩甩頭,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從袖子裏摸出一柄紙傘,打開,正好擋住傾盆而下的大雨。

  大雨來得正好,天色也暗了,阻斷了周遭視線,她正考慮是直接變為狐身淋雨回去呢,還是等大雨稍停再走——

  「哇啊!」突然一隻大手伸了過來,嚇得她尖叫。

  「雨勢太大,得找個地方躲雨。」裴遷接過她的傘柄,左手自然摟住她的腰,微一使力,帶著她往前走。

  「喂喂!我躲雨躲得好好的,你來搶我的傘呀——」

  胡靈靈住了口,抬眼一瞧,她仍躲得好好的,裴遷將整個傘面往她這邊遮去,自己大半個身子卻露在外面。

  初冬的雨,帶著冰寒的針刺痛感,她雖然躲在傘下,但因風強雨大,不免還是感覺寒雨冷冽。

  雨水沖刷,腳底山路一下子變成爛泥巴,她卻足不沾地的讓裴遷抱著走山路;她的臉抵在他的胸膛,一點也不覺得冷,甚至還滿舒服的——嗯,她很好心的,就成全他英雄救美的心意吧。

  也不知跑了多久,她幾乎快睡著了,裴遷的聲音傳入了她的耳朵。

  「暫時在這山洞躲雨吧。」

  她睜眼一看,差點啞然失笑。這哪是山洞!不如說是兩塊大石頭的接縫凹洞,堪堪只能容兩個人擠身進去。

  天黑了,整座山轟隆隆地下著大雨,諒裴遷功夫再好,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躲雨了。她笑著擠進山洞,再拉裴遷進來。

  「喂,再進來一點啦,別淋濕了。」

  裴遷為了不讓身後的包袱和長劍擠到她,只好挨在她身邊,手上仍撐著油紙傘擋住雨勢,憂心仲仲地看著黑暗中的大雨。

  「胡姑娘,你還好嗎?會不會冷?」他轉頭問道。

  胡靈靈正待回答不冷,話到嘴邊卻轉了個彎,在黑暗中露出一抹作弄的笑容。「如果我說會冷,你要如何?」

  「以你的內功修為,調息運氣即可保暖。」裴遷一本正經地道。

  「人家的內功在趕路時都耗盡了。」她故意倒在他身上,哀怨地道:「嗚,天這麼黑,雨這麼大,人家又餓又冷,你說該怎麼辦?」

  「我包袱裏有餅。」裴遷略為遲疑。「恐怕都淋糊了。」

  「你那是豬油煎餅,我才不吃。你忘了呀,我吃素。」她又唉聲歎氣地道:「這裏黑漆漆的,我好怕。哼,要不是躲你,我何必走山路!都是你啦,我根本不用你保護,你卻跟來,人家——」

  「胡姑娘,得罪了。」

  「哎唷!」她正說得頭頭是道,怱然他的手臂就繞過腰際,大掌按上她的後背,源源不絕地灌注內力,兩個人也更緊密地貼在一起了。

  「我用內力保護你,支持你的體力。」

  「呵。」原來這就是他為她禦寒的方式。

  胡靈靈貼著裴遷熱呼呼的身體,嘴角揚得老高;她就是想看這個過度正經的大個兒會如何「保護」她。

  微小的疑團在心底逐漸發酵變大。若不是她,他對其他姑娘也會這樣嗎?嗯,應該會的。這人有浩然正氣,喜歡濟弱扶傾……然而,再怎麼正義凜然的大俠,能否抵擋得住生而為人最原始的天性?

  雨水沿著山壁流下,像是在洞口沖就一道小瀑布,她暗念咒語,布下結界,讓小瀑布離開兩尺許。反正烏漆抹黑的,裴遷也看不到。

  「將傘扔了,這雨水打不進來。」她嬌嗲地道。

  裴遷稍微拿開紙傘,確定雨水不會濺濕他們,才將傘放下。

  「你哪來的傘?」他有一個最大的疑問,明明見她兩手空空。

  「撿到的。」她隨便回答,故意抖動身子,不勝嬌弱地道:「裴遷,別管傘了,人家好冷喔,我想躺下來,可這洞好小,叫我怎麼睡?」

  「我扶著你,你儘管睡。」他另一條手臂也環抱過來。

  「嘻。」她放鬆了身軀,更往他懷裏蹭去。

  她很得意,真是一舉兩得,既能試探人心,又能為自己取暖。

  什麼法力都拋到一邊去了,現在的她,只是一個普通的畏寒姑娘。

  他的內力透過指掌,緩緩地流遏她的全身,就像一股細長的溫熱流水,溫柔地撫按她冰涼的肌膚;而他天然會發熱的胸膛,她已經「用」過很多次了,這回她更食髓知味,刻意將半張臉蛋鑽進他的衣襟縫裏,深深吸聞他男人獨有的陽剛熱氣。

  這是什麼感覺?記憶悠悠,五百年流逝而過,她竟然找不到類似這樣的回憶。

  當她還是一隻幼狐時,她和兄弟姊妹擠在一起吃娘親的奶;或許,她曾感受過溫暖,可她爹嫌棄她的大紅毛色,將她叼起,丟在一旁受凍。

  她曾抱過自家小弟,那時她將他從獵人的陷阱裏救出來,他一隻可憐兮兮的小白幼狐,才出生一個月,淋了一夜的雨水,冷冰冰的,她抱了他整整一日,又施咒又灌藥的,這才讓他恢復了體溫,從此跟著她修行。

  當她變身為人時,目的只是為眾生奔走,積她的功德,即使身邊經歷過無數的人間男女,但她只看到他們的軟弱、貪婪、病苦,她從來不知道當人有什麼好。

  她沒想到,人有血有肉,是熱呼呼的,在這個寒冷的山中雨夜裏,能給予她全然的溫暖和安心。

  她懷疑自己是否著涼了,不然怎會如此冀求他的熱度?

  「裴遷,我身體是不是很冷?」她抬頭問道。

  她吹氣如蘭,直鑽他的鼻孔,他繃緊了嗓子,回道:「不。」

  「你聲音怎麼怪怪的,好像想咳嗽?」她喊聲糟,他可別又生病害她損功德,當下便伸手抱住了他。「你幫我取暖,我也幫你取暖。」

  「胡姑娘。」他的聲音更緊繃了,大大喘了一口氣。

  「咦,你下麵?」

  兩人緊密相貼,幾無縫隙,他突然跑出來的硬物讓她吃了一驚。

  轉念間,她立刻明白那是什麼:心裏卻無試探成功的歡喜。

  她悠遊人界,除了行善做功德,也喜歡處處試探人心,藉以證明神仙絕對是比人高明的;她以同樣的目的試探裴遷,就是想揪出大俠的弱點,更想證明世間沒有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凡人的本性皆是低劣的。

  可證明人是卑劣的又如何?他本意為善,卻讓她試探扭曲,硬是將他轉變為見色心起的登徒子,她這種操弄人心的神仙又高明到哪里去?

  她仰著臉,注視冷汗涔涔的他;她知道,他在克制自己的欲念,沒有男人溫香軟玉在抱還能無動於衷,正氣大俠也不例外。

  她快意了嗎?不,她一點也不高興。

  她放下雙手,打算向後退一步,但後面的山壁擋住了她。

  「我很抱歉。」裴遷察覺她的退避,立即跨出山洞。

  結界只能擋雨,不能擋他,她眼睜睜看著他跑進大雨裏。

  果然是個正氣凜然的大傻瓜!雨水又冷又大,他的衣裳一下子就淋得濕透貼在身上,頭髮也披散下來,看起來十分狼狽;她輕歎一口氣,撿起紙傘,走進大雨裏。她的功德要緊,千千萬萬不能再讓他鬧出病來。

  「喂。」她拿指頭戳他的背,突感一股強烈的力道從他身上鼓動而出,將她震彈了開來。

  吱!在她被摔成肉餅之前,她本能地旋身打滾,變回大紅狐,再以四腳穩穩地落下地。

  臭裴遷!死裴遷!去你的裴遷!沒事拿什麼內力震人?她雙眼瞪得大大的,張牙舞爪,很想上前咬他一口。

  算了,老娘不吃葷。她轉身奔離而去。再見!她要回姑兒山修行了。這回她真的真的真的永遠永遠永遠……離開大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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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跑進滂沱大雨的那一刹那,裴遷覺得自己好卑劣!

  她畏寒發冷,尋求他的幫助,他怎能對她生起非分之想呢?

  上回她幫他治病時,嬌嗔地要他還她清白,在那個當下,他唯一浮現的念頭就是娶她。

  他想不到其它方法可以還一個他抱過、摸過的姑娘清白,他是真的打算娶她,即使她潑辣任性,即使她大膽豪放,即使她過於豔麗嫵媚容易招惹男人,即使她不像是一個好妻子……

  他想要一個家。

  娶妻生子,安定生活,這是一個多麼平凡的心願,多少人就這樣度過一輩子,唯獨他從來不敢想。

  若她答應嫁他,他發誓,他一定會疼惜她、真心待她;她喜歡嘮叨,他會忍著;她愛任性亂跑,他就跟在後面保護她——只要她願意嫁他。

  呵,明知她逗弄他,他當時怎麼就認真了?而且在剛才的黑暗擁抱裏,他甚至癡心妄想因此讓他名正言順地娶她為妻。

  可惡!卑劣!無恥!他在雨中痛駡自己,他是想女人想瘋了嗎?

  他憤怒!他激動!他無奈!他有滿腔說不出的鬱悶,想喊,喊不出,想哭,沒有淚,在漫天傾瀉而下的大雨裏,他體內奔騰的真氣不斷竄流,他就像一隻鼓脹的皮球,若不出掌宣洩,必會氣血爆裂而死。

  驀地,全身真氣從背後迅速流出,好像有什麼東西碰到他而彈開,同時也完完全全承受了他巨大無比的真氣。

  「胡姑娘?」他震駭萬分,立刻回頭。

  晦暗的雨夜裏,隱約看到泥地掉著一把傘,他再往洞裏摸去,裏面沒有人。

  「胡姑娘,你在哪里?」他一顆心提得老高,深怕她被他震飛了。

  他開始搜索,急欲找她出來,怕的是她已傷重到無法回應他……他心情陡然失落,感到極度空虛,萬一她怎麼了,他會愧疚一輩子。

  「胡姑娘!胡靈靈!胡靈靈!」

  他拚命呼叫,從山洞附近找起,越找越遠,越走越驚心,一會兒怕錯過她,一會兒怕她掉進山溝,種種胡思亂想不斷湧現,讓他難以平靜,加上夜黑大雨,山徑泥濘難行,任他武功高強,幾次也差點滑倒。

  「胡靈靈!」他以內力傳聲大喊,希望她能聽到。

  聽到了!

  大紅狐停下四蹄,仰頭傾聽,沒錯,是在叫她。

  她定在原地,一時不知該怎麼辦。

  奇怪,她為何躊躇?不是向前,就是回頭。想回家就往前跑嘛,怎麼她就像被釘子釘住似地不動了?

  唉!既然躊躇,表示她並不那麼急於回家……那個笨裴遷呀,他凡人的視力如何在黑漆漆的山裏找人?別掉下山谷就阿彌陀佛了。

  轉念之間,她變回了人身:心情很懊惱,卻又有著莫名的期待。

  「喂!你呼喝什麼?叫魂啊?」她往回走,也大聲呼喝。

  「胡姑娘!」裴遷驚喜地循聲跑來。

  「不是我還是鬼嗎!」她沒好氣地叨念道:「你前頭有樹啦,小心撞得滿頭包。這林子像個迷魂陣似地,真不是人待的。喂!別撞過來。」

  「真的是你!」他聞聲辨位,站到她面前,想要伸手摸她,但還是忍住了,不敢去碰觸她,又趕緊問道:「你沒受傷?」

  「我好得很呢!可剛才差點就被你震死了。」她抱怨連連,不吐不快。「你呀,練功好歹也說一聲,別動不動就震出內力,要是有只狐狸從你身邊跑過去,不明就裏被你震到閻羅王那邊去,你可就造殺業了。」

  「你沒事,很好。」裴遷沒理會她的說教,只是不斷地搓著手掌道:「沒事了,很好。沒事就好,很好,非常好。」

  高興成這樣?胡靈靈瞪住難得語無倫次的他。老天又沒打雷劈他,怎麼他好像變得癡癡呆呆的?

  咦?他在笑?咱不苟言笑、只會皺眉頭的裴大俠沖著她笑?

  天哪!一定是她被大雨淋昏頭了,她要回山洞躲雨去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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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9 00:07:1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雨過天青,長空一碧如洗。

  「狐狸狐狸愛乾淨,最恨俗塵掩清靈,哎喲喲,行路難呀路難行,冷雨夜呀雨夜冷,為誰辛苦為誰忙,只為早日上天庭喲上天庭。」

  胡靈靈泡在溪流裏,賣力地搓掉身上的泥巴。她喜歡身為大紅狐時的一身豔紅毛色,也喜歡身為凡人rou體的白嫩肌膚;她愛美,愛乾淨,縱使天氣再冷,她也要將自己洗得一塵不染,美若天仙。

  「胡姑娘……」裴遷的聲音傳來。

  「啊!」她整個人縮進了水裏,驚天動地大叫道:「不要過來!去去去!偷看姑娘洗澡不怕眼睛長瘡啊?你敢過來我就不客氣了。」

  「我沒看。」

  「你沒看?」她探出頭,伸長脖子張望,那大個兒站得老遠,背對溪流,也不知是否倒退走過來的。「那你叫我作啥?」

  「你的衣裳濕了,我幫你拿去烤乾。」

  「不用,曬乾就好。」她故意潑出水聲。「你去忙你的,別過來喔。我也是有功夫的,你過來我就將你震到十萬八千里外。」

  水聲嘩啦啦,嗲聲呱啦啦,裴遷站了片刻,不敢違背她的意思,便走回烤火處,將搭在木架上的烤魚翻轉過來。

  他無法理解這位胡姑娘,內力時有時無,武功忽強忽弱,有時強悍潑辣,有時弱不禁風;昨夜凍得簌簌發抖,今早卻跳進冷得快要結冰的溪水裏,玩水玩得不亦樂乎。

  他不自覺地加添柴火,讓火勢燒旺些,旁邊的鐵鍋湯水也沸騰了。

  嬌甜的歌聲飄了過來,她總是愛唱有關狐狸的山歌,他聽得不真切,但他羡慕她愛唱就唱、愛說就說、愛罵就罵的爽直個性。

  若他能有她一半的開朗,或許他就不會猛鑽牛角尖,他可以看開,讓自己海闊天空,像頭上這一片朗朗青天……

  「哇嗚,你在烤魚?」胡靈靈款款擺擺走過來,一看到烤魚又嚷道:「我不吃,我吃素的,講好多次你都忘了呀。算了,我也不餓。」

  「我煮了一鍋野菜湯,這裏也采了一些果子給你吃。」

  紅的紫的橙的黃的綠的各色樹果子攤在帕子上,令人垂涎欲滴。

  「哈!」胡靈靈雙眼綻亮,原本噘起來的小嘴轉為驚喜。「這座禿山還能找到果子野菜,難為你了。裴遷,你真好!」

  「你先吃果子,這湯先放著,涼些再吃。」他刻意不看她,拿開小鐵鍋下頭的柴火,丟進火堆,一股火苗竄升而起,燒灼木架上的烤魚。

  「你隨身帶著鐵鍋哦?呵,還有勺子。」

  她好奇地蹲下來,左手抓起果子啃著,右手拿木勺子攪了攪菜湯,裏頭都是她所熟悉的山菜和野菇,她不禁佩服起這個會作菜的男人;瞧他用幾塊石頭架個灶,小鐵鍋擺上去就開起飯館了。

  「不是每天都碰得著客棧,荒郊野外就得埋鍋造飯。」他取出一個小油布紙包,用指頭撚出一小撮細白的鹽,往湯裏撒去。

  「鹽!」她樂壞了,勤快地攪拌菜湯。身為神仙,呃,半仙啦,她還不到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步,偶爾也要摘果吸露充饑,常人嫌為清淡的素菜,對她而言已是絕頂美味,免不了嘴饞,多吃幾口。

  而且還是冒煙的熱湯!打從昨夜起,她就喜歡上會發熱的東西了。

  她興匆匆舀起一勺子熱湯,咕嚕一口吞下肚。

  「小心燙!」他警告不及。

  「果然燙。還是等會兒吧,呼呼。」她吐出舌頭,猛從嘴裏吹氣。

  她不停地拿手掌瘺風,柳眉微蹙,懊惱的神情倒顯嬌俏,那小巧軟綿的小舌紅濫濫地誘引著、蠱惑著男人的心志。

  裴遷定下心神,別過視線,看到了打開晾乾的油紙傘。

  紙傘骨架堅實,畫工精美,幾朵荷花開在傘面上,令撐傘的姑娘有如亭亭玉立的紅荷,既清純又明豔……荒山裏撿得到這麼好的傘?

  他覺得困惑,再望向她,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對了,她昨天穿的是紅色勁裝,現在怎麼換成了一身飄逸的紅綢繡荷衫裙?她明明沒帶包袱的。

  還是他記錯了?他能說出對方的武功招式,但對姑娘的衣裳首飾卻是毫無概念,遑論記得住臉蛋模樣,他甚至記不得她一再提及對他有意思的於憐香;許多他曾救過、見過的女子,都如過往雲煙,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記憶裏。

  唯獨紅紅火火的她,太過搶眼,太過驚世駭俗,太過走入他的生命。

  「喂,裴遷,你身上只有這些東西啊?」胡靈靈忙著吃果子,也忙著看他晾曬在石頭上的事物。

  「就這些。」

  他身無長物,一隻皮水壺,一條包袱巾,一套換洗衣裳,兩條巾子,兩雙襪子,三隻必備藥盒,一支木勺,一雙筷子,一隻小鐵鍋,一包鹽,偶爾添加一小袋米或耐放的硬餅。

  「還有這個。」她拿起他的長劍,身子差點失去重心。「好重。」

  他本欲起身,但見她很快就站穩,也就忍下扶她的衝動。

  胡靈靈平舉長劍,先是仔細欣賞劍鞘上古樸的紋飾,接著握住劍柄,緩緩抽開長劍,劍身滑出劍鞘,精光乍現,發出嗡嗡劍鳴之聲。

  她驚奇地傾聽那絕世之音;長劍出鞘,回聲更是不絕於耳。她再順勢持劍比個招式,劍鋒白光流轉,彷如劃過一道明晃晃的流星。

  「好鋒利!」她還沒看過大個兒拿這把劍砍人呢,不知上面是否沾過血,她可別沾到死靈的穢氣了。

  她趕緊收劍入鞘,放回原處,呵著被森寒劍氣所波及的冰冷手掌,問道:「這麼大的一把兇器,你背來背去不嫌累嗎?」

  「不累。這是教我武功的長輩送我的。」

  「就是要你叫他爹的陸崗?」

  「不是。」

  「那是誰?」

  裴遷盯住火堆上,將烤熟的魚拿下,一口也不吃就插在泥土裏。

  「你去喝湯,我打個盹休息一會,然後我送你回家。」

  「喝湯喔。」胡靈靈舔舔唇,笑逐顏開。

  裴遷眼裏只看到一團火跑來跑去,他用力甩去雜念,不讓那團火燃燒他的心,畢竟,她也將會成為他記憶裏的過往雲煙。

  撿了一塊平坦的大石,他躺臥下來,兩臂疊在腦後當作枕頭,雙眼望向乾淨得不摻一絲雜質的藍天。

  天高地遠,涼風悠徐,他閉上眼,讓自己暫時離開塵世。

  「裴遷,這湯好鮮甜,你什麼也沒吃,吃一口啦。」

  「胡姑娘!」他猛然坐起,看著伸到他下巴前的木勺子。

  「吃啦。」胡靈靈笑咪咪地送上菜湯。「我也沒見你嘗味道,撒的鹽恰到好處,以後你娶妻了,一定會幫忙燒飯。」

  那勺子幾乎塞向他的鼻孔,他只好一口吞下去,算是對她有了交代。

  「我累了,我想睡一會兒。」

  「好啊,那你躺下去。」她抱著小鐵鍋,又舀起一勺菜湯吃著。

  他僵著背脊,就是躺不下來。她的香氣縈繞身邊,她的笑語鑽入耳際,她還拿他吃過的湯勺……不,她先吃了,他吃到她的口水了。

  「想躺就躺,我又不是沒見你躺過。」她盤腿坐到石頭上,靈動的丹鳳眼瞟向他,嬌笑道:「放心,我忙著喝湯,沒空欺負你。」

  他還是坐得直挺挺的,眉眼嘴角繃得緊緊的。

  她喝了一口湯,看他一眼,感受到他散發出來的心氣。

  好人有清氣,壞人有濁氣,大個兒的氣卻是烏煙瘴氣,將他的本心都遮掩得看不見了,也蒙蔽了他眼前的道路,教她看了也跟著氣悶。

  要幫他清除瘴氣嗎?他幫她摘果煮湯,她是否該稍微報答他一下?

  可他沒向她求,沒送上鮮花素果,更沒奉上香火錢……她玉姑仙子又不是吃飽沒事幹——唉,是啦,就是他讓她吃飽的。

  算了,當作是做功德,她得將大個兒從迷霧中拉出來。

  「陸崗不是你親爹,你不想叫他爹,對不對?」她又引出問題。

  「嗯。」

  「可你也不想看他走入絕路,你對他還是有感情的?」

  「嗯。」

  「你生父本姓裴?」

  「不是。」

  呼!她好累,這樣一問一答是要講到哪年哪月?

  「你從頭說給我聽,好嗎?」她是可以讀他的心識,但她下想耗費法力,更想讓他一口氣講很多話,這人悶太久了,得讓他抒解一下。

  「講詳細一點。」她又提醒,微笑道:「慢慢講,把你所有能講的詞兒都搬出來,我慢慢聽,天色還早,不急著趕路。」

  笑語盈盈,嗓音柔膩,他望向這張絕豔嬌容:山頭猛地一跳,彷佛所有埋藏的情緒皆從心底汩汩流出,不斷地流進她清澈了然的眸子裏。

  他被她媚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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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那時候沒有裴遷,只有虎背山上的陸克舟。

  虎背山集結眾家英雄好漢,其實就是個強盜窩;但,盜亦有道,平時他們種田放牧,自給自足,遇上了貪官惡商,這才會不客氣地大肆掠奪。

  在十八歲的陸克舟心目中,他的父親陸崗是最睿智、最冷靜、像是神明一樣崇高無上的人物。他敬畏父親、孝順父親,期盼有一天,自己也能成為像父親那樣英明神武的大當家。

  相形之下,教他功夫、讀書的二當家焦馴反而比較像是慈父,他有什麼事皆找焦二叔,焦二叔也當他像兒子一樣疼愛。

  年輕的陸克舟跟了父親叔伯們幹了幾票,仍然不明白世俗所謂的好與壞、是與非、正與邪、善與惡,虎背山上的一切就是他所認知的世界。

  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裏,他根據父親的目標,擬定一套攻打搶劫策略,準備呈報父親,來到了父親房門邊,卻聽到了裏頭的吵架聲。

  「大哥,你不能叫克舟去劫貢銀,這是去送死。」

  「該讓他出去見識一下,增長他的膽識。」

  「這批貢銀是要用來買糧賑災!」焦馴語氣急迫。「護衛的兵力比以往增加好幾倍,這不是克舟所能應付的。」

  「這就考驗克舟的能力了。」陸崗氣定神閑,好似不關己事。

  「這兩三年來,你根本是走偏了!」焦馴越說越氣。「你要劫貨也就罷了,還趕盡殺絕不留活口。窮村子都沒飯吃了,你也搶得下去?你逆天行道,這是將虎背山帶向死路!」

  「這裏誰是大當家?」陸崗眼神冰冷。

  「是你!」焦馴握緊拳頭,直直怒視這個喪心病狂的大當家。「你的決定,我聽命便是,可是……克舟是你的兒子啊!」

  「他不是我兒子。」

  「他好歹也喊了你十八年爹,你難道對他沒有感情嗎?」

  「只要他是那廝的雜種,他就該死!」

  「你當克舟是你報復的工具?」焦馴恍然大悟,又驚又怒。「你知道這回貢銀由周破雲押送,這才叫克舟去劫貢銀,而且絕對會失手?」

  「沒錯。」陸崗神色更冷酷,擰出邪惡的笑容。「搶劫貢銀,唯一死罪,我要周破雲親自斬死他的兒子。」

  「你好狠!都十八年了,你為什麼不放過他們?」

  「當年誰又放過我了?」

  「克舟是無辜的!」

  兩人爭吵不休,最後是陸崗趕走焦馴,隨後陸崗也離開房間。

  他們二人都沒發現,臉色慘白的陸克舟蹲在牆角,失神震驚,完全不願意相信他所聽到的一切。

  是夜,陸克舟跑去質問焦二叔,焦馴沉痛地點了頭,告訴他,當年陸崗和周破雲師出同門,周破雲考上武狀元,一路飛黃騰達當上大官,陸崗卻被逐出師門,從此亡命天涯,淪為綠林大盜;那天,陸崗劫走周破雲即將臨盆的夫人,當夜周夫人陣痛難產,生下他後便死去;陸崗將他交給焦二叔的妻子撫養,對外宣稱是外頭相好的妓女所生的親骨肉。

  焦馴講完,取來隨身三十年的長劍,送給了依然不能接受事實的他。

  「克舟,走吧,永遠不要回來,你在這裏只會提早送命。」

  「我……我要去哪里?」他驚惶無肋地問道。

  「哪里都可以去,就是不要再跟陸崗有所牽扯,他容不下你。」焦馴長歎一聲。「去過你自己的生活吧。我是後來才跟了陸崗,也不明白他和周破雲有什麼深仇大恨;可我明白,上一代的仇怨跟你無關。」

  他愴惶地離開了虎背山。陸崗得知他逃走,以反叛名義派出手下追殺他,幾回生死關頭皆讓他逃脫了;他越逃越遠,走向他所未知的江湖。

  用盡身上的銀子後,他帶著他的劍,砍了一個打家劫舍的盜賊,那是官府緝拿的要犯,他拿到了賞銀,從此他知道可以仗著這身武藝謀生。

  別人問他姓名,他問了第一個遇見的路人,問他的姓,那人回答姓裴,於是他姓了裴;他想到自己遷流江湖,居無定所,便為自己取名為遷。

  十年來,他往南往西往東往北,就是不往虎背山的方向;後來,他陸陸續續聽說焦二叔病亡,虎背山被周破雲剿滅,陸崗失蹤了。

  他沒有家,沒有親人,只能流浪過一個地方又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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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好笨,陸崗那麼狠!你還跑去找他?」胡靈靈聽完,直截了當說出她的想法,小鐵鍋早已吃得鍋底朝天了。

  「我只是想看看他。」裴遷平靜地道:「他老了。」

  「你這人心中有舊情,放不下,你這樣活著很辛苦耶。」

  「我知道。」

  「你知道?」她定睛一看,說也奇怪,剛才還籠罩在他身邊的烏煙瘴氣,這會兒像是被風吹散似地,一縷縷地流掉了。她高興地拿指頭戳他的胸口。「這就對了嘛。笨大個兒,你焦二叔早就點醒你了,上一代的事跟你有啥關係?你別整天放在心上,老想著自己出身不好,不敢結交紅粉知己,枉費憐香喜歡你,你卻在那邊自慚形穢,以為配不上人家——」

  「不是這樣的。」他打斷她的叨絮。

  「那又怎樣?」

  「我想,沒人能承受這樣的我……」裴遷說不上來。十年來,他心中無時無刻縈繞著上一代的糾葛和自己波折的身世,甚至認為自己不該出生,遑論傳宗接代,讓他的妻兒承受他與生俱來的仇恨。

  「啕!這樣的你又怎樣?想太多了啦。」胡靈靈仍猛戳著他。「你喲,不是為了當大俠而當大俠,你是無處可去才當大俠。人家大俠是俠骨留香,你是一肚子臭大便病不出來,鬱積久了傷身又傷心。」

  「的確。」

  裴遷仰看朗朗青天,嘴角輕逸一抹了悟的淡淡微笑。

  她再度點醒他,上一代的恩怨到此為止,他自己承受下來就好;他不再說,不再想。養父老矣,能亡命天涯到幾時?二叔已逝,從未謀面的生父跟他無緣;總有一天,所有的恩怨皆會隨著歲月流逝而消失。

  鬱積十年的心事,他終於講了出來;多少寂寥的星夜裏,他輾轉反側,只能無聲地向老天呐喊抗議,如今,他竟能心平氣和,彷佛講著一個久遠的故事,一五一十向她道出。

  當他停頓回想時,身邊的她出奇地安靜。溪流潺潺,山鳥啁啾,日影浮動,他不再被放逐於世外,也不用再面對沒有回應的蒼天,她以他為中心,靜靜地傾聽著,嘮嘮叨叨地解開他的心結。

  「你不會去認親爹吧?」胡靈靈驚奇地看著他的眉頭鬆開了。

  「不會。」沒必要,他也不能證明自己是周破雲的親兒子。

  「嗯,也好。」她點點頭。

  她當完垂聽人間苦難的神仙,度完他的苦厄,是該走了。

  晴雨旱潦,皆是老天的意思,她不會刻意呼風喚雨改變天象;同樣的,她介入裴遷的生命已經太久了,久到可能影響他的所言所行,甚更改變他既定的命運,她不走不行了。

  「你家在孤兒山?這山名聽起來很孤獨。」裴遷突然問道。

  「孤獨?」她一愣,隨即笑道:「你搞錯了啦,姑兒山是姑娘的姑,姑娘和小兒,裏頭就住著姑娘我和一個愛玩不懂事的小弟。」

  「那你的爹娘?」

  「我沒爹娘。」

  「也無婚配?」

  「跟誰婚配呀?我兇悍風騷又不安於室,沒人敢娶我啦。」

  她得意洋洋。惡妻必備要件她都有了,其實她沒那麼壞啦,可是想當天女就得清心寡欲,為避免凡人對她心存邪念而壞了她的功德,她當然是充分使「壞」了。

  「胡姑娘,我的意思是……」裴遷的念頭逐漸成形,話也跟著說了出來。「呃,我是說,我摸過你、抱過你、唐突過你,我願意負責。」

  「耶?」她得挖挖耳孔,也許耳朵塞住聽錯了。

  「那時我絕無冒犯之意,但若你覺得被冒犯的話——」

  「等一下!你在向我求婚?」胡靈靈跳下石頭,瞪大眼睛。

  求婚?裴遷也被自己嚇了一跳,前一刻還不敢想的事情,為何這時就說出來了呢?

  是因為她帶給他「回家」的感覺嗎?

  胡靈靈拚命搖手,驚恐地道:「你不愛我,我不愛你,我們不能成親!成親絕對會天天打架的。」

  「愛?」裴遷喃喃念出這個陌生的字眼。

  「我走了。」趁他發呆,她腳底抹油便溜。

  他想負責?她還不想讓他負責咧!他那個正氣凜然的死腦筋什麼時候才會開竅呀,他摸過的就得娶回家嗎?他不如去娶他那把劍好了。

  「呀呼!」她陡然止步,前頭竟然平白無故冒出一個少婦。

  少婦衣裙沾血,臉色哀淒,她立即看出那是一縷幽魂,裴遷的亡母。

  「玉姑仙子,求求你,求你幫幫我的孩兒。」幽魂哀求道。

  「我幫很多了。」胡靈靈故意不看幽魂。

  她常常跟鬼打交道,再怎麼噁心醜怪的鬼都看過了,但她就是不想看眼前還算「正常」的幽魂;這縷幽魂的神情太過悲傷,連帶四周氛圍也充滿了悲情,她再多看一眼,從來不哭的她就想心酸掉淚了。

  都過了二十八年,幽魂還沒投胎轉世,這其中的執念可深了。

  「你快去找閻羅王——」她警覺裴遷來到身邊,忙道:「裴遷,我不是叫你找閻王啦。」轉回頭,幽魂仍然不走,只是憂傷地看她,她受不了了,揮手道:「算了,我自己去找閻王幫你……啊!裴遷,別抓我的手啊!」

  裴遷緊張地拉住她的雙臂,切切地道:「胡姑娘,抱歉讓你受到驚嚇,你千萬不要想不開。」

  「喂!放開啊!」她拳打腳踢,忘了自己可以施法輕易脫身。

  「對不住了。」他伸指點穴,立刻制住她,再將她抱起。

  「拜託你了。」幽魂再度出聲請求,隨即消失在空氣中。

  哇!這是怎麼回事?她又被裴遷點住了?她也沒答應幽魂啊!

  不過呢,躺在大個兒的懷抱還挺愜意的,她才吃飽,該是倚著這個溫暖的枕頭困午了。瞧裴遷那個緊張神色,好像很在意她會去找閻王呢。

  咦?大個兒是要抱她去哪里?該不會是抱她去洞房吧?

  她不要啊!不要啊!狐仙要嫁人?這太離譜了啦!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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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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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9 00:07:3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裴遷執意送她回家;她甩不掉他。

  婚事扔到九霄雲外,他不敢再提,她也擺臉色給他看,一路自己走在前頭,搖搖擺擺,刻意扭動渾圓的臀部給他看,存心讓他欲火上升、氣血倒流、經脈錯亂……是啦!她就是起了惡念,誰叫他想娶狐仙!

  哼!他敢毀她五百年道行,她絕對要他好看!這傢伙看似老江湖,可心思想法卻死板板得像一塊蟲子也蛀不進去的硬木頭,氣死她了!

  「別給錢。」她回頭,果然見到裴大善人正在丟銅板給乞丐。

  「給了。」裴遷也不能拿回來。

  「打從進了城,就見你到處撒錢,你散財童子啊!」她拉了他往前走,壓低聲音道:「他那兩根拐杖是唬人的,瘸腳也是假的。」

  「是嗎?」

  「你好歹也行走江湖十年了,兩隻牛眼睛不會判斷嗎?」

  「不會。」

  對裴遷而言,他很容易就判斷出盜賊匪徒,但對尋常老百姓卻是不曾在意,只因為過去他太過專注於自己。

  每個人都有他的身世和遭遇,離奇也好,平常也好,還不是得吃飯睡覺過日子?心事重重,照樣日出日落;心思淨空,也照樣日出日落。

  他真的想開了。

  胡靈靈卻讓他的回答給氣得蹦蹦跳,戳著他的背往前走。「枉費你的眼力還算不錯,黑不溜丟的山裏也可以跑來跑去……咦?這把傘你背過來幹嘛?日頭大得很,又不會下雨。」

  「天有不測風雲,我幫你帶著。」

  「你喜歡背就背,傘送你好了。」她氣呼呼地往前走。

  這是城裏最熱鬧的大街,直直穿城而出,她就要回姑兒山了。

  「壯士!」後頭傳來驚奇的叫聲。「你相貌堂堂,天庭飽滿,真是難得一見的將相命格……嚇!你印堂發黑,恐有禍事,快!快過來!」

  又來了!她回過身子,果然見到裴大笨蛋走近算命攤子。

  「他有什麼禍事?」她搶先挨近攤子,笑咪咪地瞅著算命先生。

  「呵!」算命先生撫著鬍子,先將她瞧個夠,這才轉過臉看裴遷。「這位壯士三日之內必有禍事,小則碰撞瘀血,大則傷重不治,必得求得符咒化解消災才是。」

  天馬行空!這樣她也會說。她眨眨嫵媚的丹鳳眼,拿指頭戳身邊的裴遷。「算命先生,我告訴你喔,我是貨真價實的狐狸精,三天之內我就要吃掉這位壯士,你拿符來收我吧。」

  「姑娘愛說笑。」算命先生聽得笑呵呵的,手裏已經拿起朱砂筆劃就一道符咒,遞給了裴遷。「這是保命符,管它狐狸精還是蛤蟆精,包你百毒不侵,妖魔不入。」

  「多少錢?」裴遷問道。

  「十文錢就好,另外這位姑娘臉露凶相,也得——」

  裴遷才掏錢給算命先生,就被胡靈靈拉走。

  「喂,你錢很多哦?明知道他是騙人的,你也讓他騙?」

  「也許他很靈驗。」

  「你看看,他這符咒根本沒效嘛。」她惱了,拿了符咒就往額頭貼,再揭下來貼手、貼肚子,亂貼一通。「想鎮我啊?沒那麼簡單!」

  「你又不是狐狸精,他如何鎮你?」裴遷看著她賭氣幼稚的動作,不覺露出溫和的微笑。

  她還想拿符咒去貼他的胸膛,一看到他笑了,頓時怔仲。

  她是一只有智慧的靈狐啊!她有五百年的道行,怎就跟一個俗世的算命仙鬥起氣來了?不,與其說是跟算命仙鬥氣,不如說是跟裴遷鬥氣。

  怪了,裴遷又沒做錯事,施捨乞丐或算命求符,皆是人之常情,可她就是見不得他被人家騙,她得保護他……等等!保護大個兒?

  她善事做得太過頭了吧?她該博愛,不該獨厚裴遷一人。

  「這符你帶著,保你平安。」裴遷幫她拿下符紙,摺好放在她手心。

  在摺紙之際,男人的粗指用力抿平摺痕,她突然想到他按在她背上的大掌,透著熱氣,傳送暖流,而此刻她手心裏又有了他的溫熱……

  這人太一廂情願了!她握起拳頭,捏皺了符紙。

  視線所及,街底掛著一串刺目俗豔的紅燈籠,大白天的,尚未點燈營業,但已有幾個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走了出來。

  她升起了劣性,這又是試探人心的大好機會。

  好啊,想娶就讓他娶,他倒是要看看他敢不敢娶!

  「不管我是怎樣的女人,你都娶嗎?」她轉為嬌笑,眨呀眨地看他。

  裴遷不料她會主動提及婚事,大臉微紅,隨即道:「是的。」

  「若我真是個風騷的狐狸精,你也娶嗎?」

  「是的。」他沒有猶豫。

  「我回到家了。」她指向前頭的紅燈籠,也順便施咒布下一個大結界,完全罩住那座燈紅酒綠的樓房。

  她提起裙子,輕快跑向掛著「群芳院」招牌的大門口。

  「大財、小勇,我回來了。」她嬌滴滴喚著守門的兩個壯漢。

  「阿胡姑娘!」大財和小勇驚喜不已,往門裏頭大呼小叫:「阿胡姑娘回來了!嬤嬤快出來喲,阿胡姑娘回來了!」

  胡靈靈跨過門檻,回頭看了一眼裴遷,他果然臉色鐵青。

  「哎喲,咱們的大花魁回來了。」前面迎來一位胖嘟嘟的婦人,一頭珠翠,穿著好像染遍所有顏料的花花衣裳,一見面就拉起她的手。「阿胡啊!你出去玩這麼久,教嬤嬤好生想你,讓我瞧瞧。啊,你瘦了。」

  「姐妹們都好嗎?」她擺起大花魁的派頭。

  「大家都很好。」胖嬤嬤拿起繡花絲巾,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道:「唉,你不在的這段日子,生意清淡了許多,客人聽說阿胡不在,轉頭就定。阿胡,你再不回來,咱群芳院就關門了,嗚!嬤嬤好苦命哪!」

  「嬤嬤別哭,我這不就回來了,以後再幫你賺大錢啦。」

  「阿胡!阿胡!」十幾個姐妹們蜂擁而出,頓時花枝招展、粉香撲鼻,環佩叮噹,好不熱鬧!大家簇擁著她,七嘴八舌問道:「阿胡你去哪兒玩?有沒有帶名產回來?這回又迷倒幾個男人了?」

  「這裏就有一個。」她指了指後頭。「我累了,先回房休息,你們幫我服侍這位大爺吧。」

  「哇!好雄壯威武的大爺,真有男人氣概。」眾姐妹們擁了過去,興奮地打量這位挺拔的冷面貴客。「大英雄這邊坐,誰先打一壺酒來。」

  胡靈靈忍住笑,不去看裴遷的窘境,給他享享豔福也好。

  驀地,手腕一疼,那熟悉不過的溫熱大掌牢牢地握住了她。

  「你幹嘛呀?」她猝不及防,又著了他的道。

  「你要多少贖身銀子?」他右手還抓著她,左手已經從懷裏拿出一張銀票,啪地放在桌上,厲聲道:「五百兩夠不夠?」

  「五百兩怎麼夠。」胖嬤嬤從鼻子哼了一聲。「我將阿胡拉拔長大,教她唱歌跳舞,這心血就不止五百兩了。」

  「合起來二千兩夠了吧?」裴遷又陸續拍下三張銀票。

  「不夠!」胖嬤嬤眼睛盯緊銀票,仍不住地搖頭。「阿胡是群芳院的搖錢樹,只要她一站出去,銀子就滾滾進來。」

  「全部給你!」裴遷索性掏出懷裏所有的銀票。

  「喂!」這下子換胡靈靈瞪眼了。「你白白拿銀子給人家做什麼?」

  「我不能讓你待在這個地方。」他改為攬住她的腰。「走!」

  「你這個笨蛋!」她感覺他收在腰肢上的強壯臂力,那緊密的一箍,仿佛將她身體擠出一些什麼熱熱的東西,直往她眼眶沖上去。

  「散!」她高喊一聲,瞬間化開所有被她蒙昧的眼耳,再伸手搶回胖嬤嬤喜孜孜拿起的一疊銀票。「統統還我。」

  「你是誰?」胖嬤嬤吃了一驚,不解地看著眼前的兩個陌生人。

  「不是要走嗎?快走!」她急道。

  裴遷緊抱她,轉身便走,留下一屋子的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這兩人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也不知道大夥兒聚在這邊做什麼。

  「撞邪了。」胖嬤嬤擦擦冷汗,雙手合十。「該去拜豬八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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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跑出城外五裏,他才放下她,停在一棵大樹下歇息。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裴遷有滿腹疑問。

  「沒事。」她將緊捏在手裏的銀票抵上他的胸膛。「收好。」

  「他們不要贖身錢了?」他抓住銀票,臉色緊繃,帶著怒意迭聲疾問:「你還是要回去?既然有機會出來,為什麼要回去?你在想什麼?」

  她慌忙轉過身:心臟猛跳,有生以來頭一回有了畏懼感。

  這不再是板著臉孔的正義大俠,也不是懶得理睬她的淡漠神色,他焦急,他緊張,他在意,他為她動怒,他為她發狂。

  她好慌!她一再試探他,卻試探到了自己。

  他怎肯掏錢贖她呀!向來只有她助人,讓善男信女感激涕零,奉上更多的香火錢。她是神仙,她才不屑低劣的人對她好。

  冷靜!沒錯,她是五百年道行的狐仙,她怎會被這個只有二十八年臭皮囊的男人給唬住了?她的試探還沒結束呢。

  她丹鳳眼一挑,波光流轉,嬌媚如花,背一挺,兩顆豐滿的渾圓便擠到他的胸口,玉指伸出,輕輕柔柔地滑過他臉上短硬的髭須。

  「我喜歡待妓院,我想過更好的日子,不行嗎?」

  「你有一身功夫,無須賣笑為生。」他臉色還是很臭。

  「賣笑總比打打殺殺來得輕鬆。」她挽起袖子,拿他粗糙的手掌撫過她的手臂,一雙媚眼依然直直地瞅他。「人家很愛惜身體發膚的。瞧,你摸起來是不是很細嫩?我可不想被刀子劃出難看的疤痕。」

  「我可以供給你生活所需。」他縮回了手。

  「呵呵!你被我這只狐狸精迷惑了。」她轉為拿指頭撇他的臉孔,踮起腳尖在他耳邊吹氣。「我最愛勾引男人了,只要你們一上勾,就算是金山銀山也雙手奉上,為我傾家蕩產的不知有多少呢。」

  「我沒被你迷惑。」他聲音壓抑著。

  「還說沒被我迷惑?」她繼續發嗲,在他身上摸來摸去,這壯實的肌肉真溫暖,不摸白不摸。「不然你怎麼口口聲聲說要娶我?我不是良家婦女耶,以後可是會紅杏出牆……喂!你又捏我?」

  爬在他身上的兩條玉臂被扯了下來,緊緊地握牢在他的掌心裏。

  「你在胡言亂語。」裴遷直視那對閃避的瞳眸,將她扯到近前。「你說你家在姑兒山,為什麼又變成群芳院?剛才那些人好像不認得你,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蒙我?」

  嚇!傻大個兒什麼時候變聰明了?胡靈靈趕快反駁道:「我哪有玩什麼把戲,我是看你笨到掏出所有家當贖我,我為你感到不值!」

  「值得的!」他喊回去。

  「哼,哪里值得了?你什麼都沒有了,大俠變成窮叫化嘍。」

  「我還有你。」

  怪了,她體內怎又被擠出一股熱流?熱氣竄騰,嗆得她眼睛好酸。

  世人有她,皆為有求於她,將她當成仙子供奉起來;她高高在上,卻也高處不勝寒,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她是孤獨的。

  爹娘不要她,小弟太小:心智未開,也不懂得關照她這個大姊;五百年來,她獨來獨往,點化這個,開示那個,東奔西跑,只為修成一尊無情無欲的神仙,然後繼續獨來獨往,點化這個,開示那個……

  她庇蔭了眾生,誰又來庇蔭她?

  「有我可以做什麼?」她硬生生撇掉剛才的感覺,轉過了臉。「哼,還不是你們男人貪戀美色,想摸我摸個痛快罷了。」

  「不是這樣的,我只想跟你一起過日子。」

  「我說過了,我們沒有感情。」

  「在一起久了,就會有感情。」裴遷注視她,神情沉穩,語聲出奇地平靜。「普天之下,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們都是成親之後才有了夫妻情義,我們有緣相見,已屬難得。」

  「既然是媒妁之言,那你去娶憐香啊,還是其他比我好上千倍萬倍的姑娘也行。」她越說越惱,氣到兩眼昏花,眼前都看不清楚了。「你這塊死木頭!算我給你佔便宜,白讓你摸了,你不必口口聲聲說要負責!」

  「我不只是負責,我是……」

  愛上她了。裴遷凝望這張麗顏:心裏有了篤定的答案。

  他被她迷惑了又如何?他栽下去了;她的豔麗和奔放吸引了他,她就像是黑夜裏的熊熊大火,進放光芒,灼熱了他沉寂清冷的心。

  死亡十年的心活了過來,他重新以年少的熱情看待世間萬物。

  她那雙靈動的丹鳳眼,勾了他的魂、攝了他的魄;他是血性男兒,他再也無法抵抗她似假若真的誘惑。

  然而,在她明豔動人的外表下,他卻隱約感覺著她刻意的疏離。眼前的她,明明眸中帶淚,有若兩汪彌漫輕煙的深湛湖水,在那極深之處,有著難以說出的話語——她還在堅持什麼?只因為她的出身嗎?

  每個人都有他的過往,他也曾經是強盜:至於她過去做過什麼,他壓根兒不在意,因為從此刻起,她將永永遠遠屬於他。

  「以後,你只能有我。」

  「耶?」怎麼突然冒出這麼霸道的一句話?她立即道:「你剛才話還沒講完,怎地轉個大彎了?你說你不只是負責,那……唔!」

  哇咧!她說不出話來了。他!他!他!他竟然拿他的嘴堵她的嘴不給她說話?這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武功絕學?

  她的眼睛瞪得老大,他在親她;:天哪!她五百年的道行啊。

  她下意識就想推開他,可他抱她好緊,他的熱氣瞬間暖和了她的身子,他的粗髭摩挲著她的柔膚,搔癢得她全身起了雞皮疙瘩;他以舌啟開她的唇瓣,急切地搜尋進來,糾纏住她的丁香小舌,在舌尖輕觸之間,一道奇異的顫慄撞進她的體內,衝破了她緊緊防衛五百年的心門。

  她身軀攤軟,眼皮合起,始終在眼眶裏滾動的熱水掉了下來,滑過她的臉龐,滾進了深深交纏的唇舌之間。

  又鹹又苦!她首次嘗到自己淚水的味道;她不喜歡,更不想咽下肚,正欲掙離他的擁吻,他卻更深入地舔舐,柔柔地吻走她的苦澀,取而代之的是他源源不絕的男性陽剛氣味,有若一顆正在燃燒的日頭,將她燒得渾身滾燙,也跟著融入了他這團烈陽裏。

  迷迷糊糊中,她記起了自己是一個修道的狐仙。

  雖說修行要戒欲,不過呢,她既為人間祓除苦難,就得知道人間事;她沒當過人,也不知男女情事,即便她以各種方式點化癡情男女,但她還是不能理解為何世人總是為情所困;她若不親自經歷,講再多的道理也只是隔靴搔癢罷了。

  好吧,就試這一次,僅僅一次就好喔,她不是放縱,也不是破戒,她是親身體驗,感受凡人抵擋不住愛欲的原因。

  這個理由很好。她繼續沉溺在他的親吻裏。的確,就是這種感覺吧。不管是男是女,只要纏綿在一起,就是難分難舍,身體燒著火:心中也燒著火,恨不得立刻將兩個結合成一個……

  她的息氣轉為緊促,天哪!她的心跳怎能如此快速,咚咚咚地在胸腔劇烈彈跳,她快喘不過氣來了。

  他察覺她的喘息,狂熱轉為輕柔,以綿綿不絕的細吻灑遍她的臉頰。

  「裴遷……」她不自覺地、喃喃地喚他。

  「靈靈。」他也喚她的名,輕撫她酡紅的臉蛋,嗓音低沉而醇厚。「你騙我,你從來沒有碰過男人。」

  「我哪騙你了?」她雙眼迷蒙,嗲嗓甜膩得幾乎要滴出蜜來。「以前我都幫我家小弟洗澡……」

  「靈靈啊……」他嘴角微微上揚,深黑的瞳眸裏又燃起火花。

  那簇火也延燒到她的水眸裏,她口乾舌燥,又喘不過氣了;雙手扯住了他的衣襟,仰起頭,唇瓣微啟,癡癡地凝望他,渴望著從他那兒汲取更多飽足的氣息。

  四目深深相對,他以掌扶住她的頭,緩緩俯下他的臉。

  寒風勁掃而過,穿越兩人即將碰觸的唇瓣,刮痛了她燙熱的臉頰。

  她猛然醒覺。她在做什麼呀!她太懂得世間情愛的迷障了,她明白道理的;若愛一個人,就會想將他據為已有,也會讓自己沉迷於情天欲海,這就是貪、嗔、癡;而貪嗔癡苦,愛別離更苦,只要生而為人皆苦呀。

  她哪天也可以開壇講經了。

  只有這個大笨蛋才會娶她這個騷貨!他的眼神太深入、太鄭重、太過專注,這是他自作多情,她不能害他。

  同樣地,她人世太深,幾乎生出凡人的情感,這絕對有害她的修行。

  她不能害人害己,她已經學到這門功課,夠了,可以下課了。

  「忘記!南咽阿利耶多修,忘記……忘了我……」

  她頓住,他已因她的咒語而陷入迷茫,她最後一次凝望他,有了片刻的猶豫,她要他忘記她嗎?

  她可以徹底抹掉他腦海裏有關她的記憶,可是,她捨不得;她曾經活生生地走進他的生命,她不想讓自己消失在他的記憶裏。

  她好自私!就像她希望江漢城的百姓記得有她這麼一位玉姑仙子,她可以記不住裴遷或前來祈求的善男信女,但她就是要裴遷記得她。

  主意既定,她轉為寧定,繼續施法。

  「忘記你在群芳院到目前為止所經歷的一切吧,忘了忘了,有些事忘記比較好。裴遷,我要你忘記,你所要記得的,就是忘記這件事。」

  趁他還在恍神,她倚到樹幹邊,裝作無聊地看著天邊幽暗的雲朵。

  天氣越來越冷,大概快下雪了,還真有那麼一點點寒意呢。

  裴遷眨動眼皮,感覺有些頭暈目眩,他趕忙穩住腳步。

  「我為什麼會在這裏?」他放眼四望,感到十分困惑。

  「喲,你貴人多忘事。」胡靈靈笑道:「你忘了呀,你剛才在大街上突然頭昏,嫌城裏人多氣悶,我一路扶你出城,你這才精神些。」

  裴遷還是困惑不已。他完全沒有任何印象,是他暈倒了嗎?

  也許在山裏受寒了。他深深吸一口氣,想要藉呼吸吐納驅除體內寒氣,不料這一吸儘是滿懷馨香,就連嘴裏舌尖也是馥鬱甜美的香氣。

  那是她的香氣。她明明站在下風處,他怎會聞到她的香氣?

  他百思不解,又抿了抿唇,那香氣卻已周流全身,熨燙著他每一個毛孔,甚至牽引著他強烈的男人反應。

  他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喂,幹嘛這樣瞅著人家看?不怕長針眼哦?」她嗲聲道。

  「抱歉。」他趕忙栘回視線,又望了回去。「你在發熱?」

  她的臉頰出奇地紅,有如染上兩朵紅霞,兩片唇瓣也顯得特別紅豔潤澤,星眸微醺,嬌軀半倚著樹幹,好似體力不勝負荷似地。

  「是呀,被一隻大毒蟲叮了,可能發燒了。」她笑著摸摸額頭。

  「我這裏有藥,我幫你解毒。」

  「不必了。」她敏捷地跳開。「呵!我武功高強,自己可以逼出毒氣,以後就百毒不侵嘍。」

  「可是……」他擔心她,但又不敢過度親近她。

  他恢復成原來的大木頭裴遷了。胡靈靈拍拍兩頰,拍去那格外潮紅的顏色,也拍掉只有她明白的尷尬,再朝他揮揮手。

  「裴遷,好啦,我這次真的要回家了,你別跟來。」

  「你要回家了?」他只能覆述這句話。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她豪爽地打個揖,正打算以俠女的姿勢飛奔而去,突然想到一件事,再跑回他面前。「對了,這還你。」

  他伸出手掌,接下她丟下來的小紙片,正是他摺給她的保命符咒。

  「要貼身帶好喔,可不能丟掉,是保你平安的。」她叮嚀著。

  「胡姑娘……」

  「後會有期!不再見面也沒關係啦,祝你兒孫滿堂,長命百歲。」

  她話剛落下,隨即轉過身,沒命地往前跑。

  終於甩掉裴遷了!她臨去秋波,為他暗施平安符防止邪魔。

  算他走運!不是人人都能碰得到她這個喜歡做善事的狐仙的。

  哼,說忘就忘,說什麼天不老、情難絕,久了就有感情!只要略施法術,一切就記不得了,承諾也成空,凡人的感情真是不堪一擊啊。

  跑呀跑,就讓強風吹乾她眼裏的濕潤吧,她才不流淚,神仙無情無欲、無血無淚。再跑快一點,再快!再快!她的成仙之路就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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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為什麼回家的路一波三折呢?

  暗夜裏,前頭那座城冒出一股黑濁的妖氣,轉為狐身的她冷眼瞧著。

  進去收妖肯定得花費一番工夫和力氣;但她沒考慮太久,為了儘早填滿她的功德簿,玉姑仙子胡靈靈降妖伏魔去也。

  大紅狐躍上城牆,奔行如電,循著妖氣來到一座大宅。

  「小姐!不能出去啊!」僕婦驚叫道:「快幫我拉住小姐!」

  「小姐,你不能只穿這樣出去,啊!」

  啪啪兩聲,僕婦和丫鬟雙雙倒地,一道黑影竄出房門,躍進花園。

  「你這只癩蛤蟆,想去哪里呀?」大紅狐懶洋洋地等著她。

  「嚇!」被蛤蟆精附身的小姐嚇了一跳,警覺地望向黑暗中的聲音。「你是誰?快出來!」

  「你穿這樣不冷哦?」大紅狐搖動著卷翹的尾毛,神態優雅地踩著蹄子出場。「好好一個知書達禮的大戶人家千金,竟然被你弄成這個騷樣,你羞也不羞啊?」

  那位小姐姣好的面容帶著青氣,長髮飛揚,只穿著一件薄薄的中衣,衣襟讓夜風給吹得敞開,露出裏頭的紅色肚兜和雪白酥胸。

  「呵,原來是狐狸精。」小姐露出冷笑,溫柔的嗓音說著蛤蟆精的話。「你還不是成日賣弄風騷勾引男人,也有空來說我?」

  「我是為了濟世度人,有時不得已如此,而你,是在害人。」

  「好個濟世度人!」小姐哈哈大笑,指著自己道:「我也是幫她,她想男人想瘋了,早也求,晚也求,就想去見那個窮書生,我成全成全她,功德一樁,又有何妨?」

  大紅狐盯住小姐忽青忽黑的臉色,怒道:「你吞噬她的血氣,也吸了不少那書生的精氣,你為了增長功力害死人命,有違天道!」

  「我有我的方法。我若像你們這樣慢慢修,要修到什麼時候?」

  「別囉嗦!你趕快給我從她身體裏面出來,否則將你打出原形!」

  「你打呀。」小姐嬌媚地撫摸自己的臉頰,有恃無恐地道:「你不敢傷我,你傷的是這位千金大小姐。」

  「哼!小看老娘的本事!」

  大紅狐立即躍上前去,咬住小姐的裙子,同時施咒壓制蛤蟆精。

  她認定了蛤蟆精捨不得離開小姐的身體,因為一離開,它就只是一隻咽咽叫的小癩蛤蟆,只要裴遷給它一個大腳印,就將它踩扁了……

  怎想到他了?她一個分神,竟讓蛤蟆精撕破裙子跑掉。

  「站住!」大紅尾巴甩出,卷住了小姐的長髮,往後拉去。

  蛤蟆精拿手扭過頭髮,被卷纏的部分齊齊斷裂,可憐小姐的烏黑秀髮變得參差雜亂,大紅尾巴一松,無根的斷發散飛了開來。

  「嘿嘿!有本事來追我啊!」蛤蟆精張狂大笑。

  「現!現原形!」大紅狐一跳,撞上小姐的身子。

  「死狐狸!」蛤蟆精仗著人形的優勢,緊抓身形較小的大紅狐,長長的指甲刺進了狐身。「你念咒,我也會念咒,你這只騷狐妖……」

  碰!大紅狐瞬間轉化為人形,變成了兩個姑娘糾纏在一起。

  「嚇!你長這麼高?」小姐大吃一驚,她身形吃虧,十指更加用力地刺進紅衣姑娘的腰身,傾全身妖力欲置對方于死地。

  「現!現!出來!」胡靈靈也使盡渾身解數,劍指猛戳小姐額頭,不斷地施咒逼出蛤蟆精。

  「小姐!小姐!」院子那邊傳來吵嘈的人聲。「花園有聲音,快!快去找小姐!」

  兩個扭打的姑娘都不想讓人發現,蛤蟆精熟悉地形,立刻放開胡靈靈,咽地一聲,奔進了假山重疊的花園裏。

  「妖怪!別跑!」胡靈靈追上前,靈巧地躍過小橋流水,奔跑之際,腹部微感痛楚,但她顧不得那麼多了,再不追上蛤蟆精,它可能會玉石俱焚,毀掉小姐,然後再去找另一個新身體。

  院子出現火光,大批家丁往花園跑來,她手一揮,刮起一陣大風,暫時擋住那群人。

  「定!定!死蛤蟆還不出來?」胡靈靈跟著小姐跳上圍牆,集中意念,雙掌翻出,咒語一句接一句。

  蛤蟆精漸漸地力不從心,帶著小姐的身體往後退,牆頭窄小,屋瓦滑溜,小姐踉踉蹌蹌地幾欲跌倒,胡靈靈一驚,不由得暫時止住念咒。

  「你再念啊!」蛤蟆精看出她的猶豫,仰天猖狂大笑。「再念我就跳下去讓她死!」

  胡靈靈往下一看,自己也差點暈眩了一下,沒事幹嘛蓋這麼高的圍牆?這家人很怕遭小偷嗎?

  她是可以一掌打死蛤蟆精,可是小姐也會跟著死;若蛤蟆精跳下去,小姐非死即傷;若她去救小姐,又怕脫身的蛤蟆精偷襲……

  數個念頭迅速轉過,月光皎潔,外頭地面映出一條高大的黑影,漸行漸近,她瞧著眼熱,再定睛一看,天!有沒有這麼巧?竟然是裴遷!

  這大個兒怎麼來了?她無暇細思,一看到裴遷背的那把傘,念頭頓起,大叫道:「裴遷,開傘!」

  裴遷正被不知所以然的憂心引到此處,突然聽到胡靈靈的聲音,他想也不想,便從背後抽出那把畫荷紙傘,張了開來。

  「收!」胡靈靈傾注功力,雙掌提起,綿綿不絕地施法擒妖。

  啯!一隻滿身窟窿的黑醜癩蛤蟆從小姐身體裏彈了出來,胡靈靈左手一張,便從裴遷手中吸起雨傘,將蛤蟆精攝了進去,隨即收傘,丟入她所召喚出來的地府黑洞,送癩蛤蟆到十八層地獄去。

  同時,蛤蟆精離身的小姐醒了過來,她略感迷惘,不解地看著對面很忙碌的紅衣姑娘,隨即發現自己站在牆頭上,危危顫顫,無處可依。

  「啊!」她驚叫出聲,腳步一滑就栽了下去。

  「小姐摔下去了!」花園裏的家丁也驚叫道。

  所有的事情發生在一瞬間,裴遷還來不及理解紙傘為何離手,就看到小姐跌了下來,他疾飛上前,雙臂伸出,及時接住了掉下來的小姐。

  大個兒又來搶她的功勞了。胡靈靈無力地趴倒牆頭,想苦笑,卻笑不出來。本來是該她救小姐的,想不到收個小妖費了她這麼大的力氣,白白又給裴遷積陰德了。

  看到裴遷抱著嬌柔的小姐,她心底溢出一股莫名的酸味,身子在痛,心也微微抽痛;她明白,這是凡人嫉妒的感覺。她羡慕那位小姐可以躺在裴遷的懷抱裏……嗚!她也不用嫉妒到想哭吧,嗚嗚,好痛!

  痛楚加劇,原來,她受傷了!她無力變回大紅狐離開,只得快速布下一個簡單的結界,讓自己隱匿在黑夜裏,不讓眾人發現她的存在。

  裴遷抱住小姐,立刻抬頭張望,只見明月高掛,高牆映著樹影,哪里還有她的人影!有的是幾個紛紛翻身出牆的緊張家丁。

  裴遷再低頭細看,小姐昏厥了過去,一件紅衫從牆頭飄落,家丁以為那是小姐的衣服,趕忙撿了起來,披在衣不蔽體的小姐身上。

  他認得那是她的衣裳;大紅顯眼奪目的顏色,在這個淒冷的寒夜裏,她給了小姐溫暖的遮蔽,但她呢?她冷不冷?

  「謝天謝地,謝謝大俠救了小姐。」家丁們看到小姐安然無恙,趕緊道謝,引領裴遷往大門走去。

  「小姐不可能爬那麼高的。」家丁又七嘴八舌地道:「發瘋三個月以來,怎麼關就是關不住,實在太邪門了。」

  「我剛才看到一隻瘋狗在咬她,嚇死我了,我們府裏沒養狗啊。」

  「不是狗吧?之前請道士看過,說是狐狸精作祟。對了,你看到的狗一定是狐狸精。唉,可憐的小姐……老爺出來了!」

  一名中年大爺急奔而至,狀極憂心,旁邊的家丁已經簡單說明經過。

  「秋兒!秋兒!」大爺急喚裴遷懷中的姑娘,又拿起她的手試探脈象,立即吩咐道:「快送小姐回房,請大夫來看,務必看好她。」

  幾個僕婦趕緊將昏迷不醒的小姐抱過來,帶進府裏照料。

  「感謝英雄搭救小女。」大爺拱手抱揖,聲音洪亮,語氣誠摯。「敝人是河洛都指揮使周破雲,敢問英雄大名?」

  裴遷大震!這位器宇軒昂的男人就是他的親生父親?

  他知道生父的官銜,卻不知道他住在這裏,還順路救了自己的妹子。

  「賤名不足掛齒。」他穩住心神,亦是抱拳回禮道:「在下只是路過,僥倖救得令嬡,請周大人不必多禮。」

  「夜這麼深了。」周破雲看他背著包袱和長劍,又見他形貌英偉,談吐有禮,頓生愛惜之意。「英雄還在外頭走動,不妨進府休息一宿。」

  「多謝周大人。在下城裏有朋友,已過相約時間,唯恐友人久等,請恕在下不叨擾了。」

  「那麼……」周破雲深感惋惜,又要錯失一個英雄好漢了,可江湖人士多是自在來去,他也不能強留人家。

  「告辭。」裴遷轉身,快速離去。

  他轉過幾條巷弄,遠離周府,刻意壓抑下來的心情又亂了。

  他並不擔心生了怪病的妹妹,畢竟她有父母照顧;他也不因為撞見生父而心亂,既已打定主意不相認,意外相見不過是個緣分,他對身世已然釋懷,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憤慨了。

  他心亂的原因是她,胡靈靈。

  他擔心她,方才只聞其聲不見其影,她會到哪里去了呢?

  猶如山中的雨夜那晚,他的心陡然落空,好像丟失了一件重要的東西,他得趕快尋她出來才行,否則他就得這樣一直尋覓下去了。

  他拿出珍藏懷中的符紙,心驚地看著上頭出現的血點。

  就是這張奇異的符紙。當他觸摸時,突然心弦觸動,生出強烈的感應,那感應引他進城,來到周府圍牆邊,讓他尋著了她。

  同樣的感應再度出現,他順著心中那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而走,約莫雨刻鍾後,他又回到了周府圍牆邊,此時四周已恢復安靜,空無一人。

  他焦急地來回走動,站在聽到她聲音的牆下,答地一聲,臉頰落下雨水,他狐疑地望向西邊的明月,抬手抹淨,赫然見到手指沾了血。

  「裴遷……」微弱的聲音在喊他。

  「胡姑娘!」他驚喜地抬頭,就見到平空出現的她,他又氣又急,他剛才找了那麼多次,怎會沒見到她趴在牆頭呢?

  「好痛……那只臭蛤蟆。」胡靈靈氣虛體弱,仍不忘罵妖怪。

  身子一歪,她從牆頭翻了下來,穩穩當當跌入了裴遷的臂彎裏。

  呵呵,就是這種溫暖的感覺,大個兒的懷抱是她睡過最舒適的窩巢,不窩白不窩呀。

  今晚實在有夠累了,她閉上眼,放心地暈過去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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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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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9 00:07:5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大雪紛飛,厚厚的積雪遍蓋大地,今天是家家團圓的除夕。

  可她為什麼還跟裴遷在一起呀?

  胡靈靈將窗子打開一條縫,只見白雪茫茫,暮色幽暗。她關窗,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發呆。

  收妖是小事,因此而受點小傷也不稀奇,可恨的是那只死蛤蟆,注了她一身毒液,雖是尋常的蛤蟆毒,但那時她正在鬥法,全身氣血奔流,加速了毒液的發作,若裴遷不出現,人家大概會在牆頭發現一隻死狐狸了。

  裴遷在城郊僻靜處找到一間無人的空屋,稍加清理,讓她安歇;她堅持不讓他為她療傷,就是不願讓他看見她腰腹被他妹妹刺出來的十個洞口,畢竟所有的來龍去脈太難解釋。

  他絕口不提周破雲的事,她也不提,當作沒看到。

  她復原得很快,早就沒事了,想著想著,又想去開窗,驀然察覺這已經是今天不知道第幾次開窗張望了。裴遷怎麼還不回來呀?

  從袖子裏頭摸出一把小剪子,將下巴擱在膝頭,拉開裙子露出腳掌,開始修剪她的蹄子……不,是腳趾甲。

  喀!喀!剪去過長的部分,仔細剔掉泥屑;雖說她能隨時以法術讓自己保持最美麗的狀態,可她也喜歡以凡人的方式慢慢妝飾自己。

  「狐狸狐狸眼眯眯,歲末年終想休息,哎喲喲,年年奔跑到除夕,只為善男信女呀下為己,終成天女得正果呀真歡喜。」

  當裴遷推開門時,看到的就是她翹著腳坐在床上哼小曲,如玉般的腳掌晶瑩剔透,在昏暗的屋裏顯得格外奪目。

  「哈,你回來了,怎站在門口不動了?」她看到他又抱又背地拿了一大堆東西,笑著跳下床,趿了鞋子。「你去搬家哦?」

  「這是棉被。」裴遷進門,將背後的大布袋放到床上,再放下左手抱的大甕,從懷裏拿出幾個荷葉包。「這是年夜飯。」

  她十分驚喜,仿佛看他變化幻術似地,手一掏,就變出一樣東西。

  「這是做鞋子的東西。」他又從腰際拿出一個盒子。

  「做鞋子?」她不解地打開小盒,裏頭塞滿了各色布片、棉布、繡線、縫針、剪刀、錐子,問道:「誰要做鞋子?」

  「你的鞋子破了。」裴遷再從後腰拿出一捆蠟燭,抽出一根,以火石點著了,屋內立即亮了起來。他一邊立起蠟燭一邊道:「我本來想幫你買新鞋,可我不知你腳的大小,店家說,不妨就買一套工具回去自己縫。」

  「我的鞋子破了?」胡靈靈拉起裙擺,往下一瞧,可不是嗎!她連日不停地走路,繡鞋已經磨損見底,右腳鞋緣還被她腳趾撐破了。

  她都沒注意到自己鞋子破了,他倒幫她留心了?

  她咽住喉頭奇異的酸哽感覺,伸出指頭,照樣不客氣地戳向他的胸口。「喂,你真大方喔,買了這麼多塊布和繡線,不知道讓人家賺了多少錢。我又不缺鞋子,往這裏拿……」她本想往袖子探去,硬是止住了。

  「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花色,所以全買了。」

  他哪會不知道!盒子裏頭多的是各色紅布:大紅、明紅、橘紅、紫紅、朱紅、絳紅、蓮紅、桃紅……紅到野火燎原,在她心頭燒起來了。

  「哼,做針線挺麻煩的,你就會給我找麻煩。」她還是嘴硬。

  「你不想做,我幫你做。」裴遷語氣認真。

  「好啦好啦,多謝你啦。」她故意說得很不情願,啪地蓋起盒子,拿到床邊放好。「女人的活兒,你這大個兒手粗腳長,怎做得來。」

  裴遷嘴角逸出淡淡的微笑,眸底全然映滿了她火紅的身影。

  逐漸明瞭了她的個性,也就知道她只是愛叨念幾句;好不容易再見到她,他這回……是否該鼓起勇氣做個決定了?

  心思轉動之間,他揭開大甕蓋子,也攤開了荷葉包裹的飯菜。

  「哇,好香!」她跑回桌前,拿手掌不斷將香氣煽到鼻際。「全是素菜耶!還熱騰騰的。今天除夕,店家都關門了,你哪來的這些菜?」

  「我敲開店門,請他們幫我作菜。」

  「你這棉被、針線、蠟燭,也是敲人家的門,硬要人家做你的生意?」

  「是的。」

  「如果店家沒人在呢?」

  「我就再找下一家。」

  難怪,他出去了一整天,為的就是張羅這個除夕夜。

  胡靈靈用力吞下喉頭又跑出來的酸哽。呵!過什麼除夕呀,她從來不過人界的無聊節日;有時候在玉姑祠,有時候在姑兒山,她總是要過了子夜,聽見鞭炮聲音,這才恍然知道,又過了一年了。

  好吧,既然有得吃,她也就不客氣了。

  「筷子呢?」她坐了下來。

  「呃……」裴遷一愣。

  「湯匙?碗呢?」

  「我,嗯……我包袱……」

  「包袱裏的筷子和湯勺?你才一副,我們有兩個人耶。」她直瞪他發窘的臉色。這大個兒啊,想得周全,卻漏了最重要的吃飯傢伙。

  「你先吃。」他立即道。

  「你喲!既然是團圓飯,還先吃後吃,菜都涼了。」她右手探進左袖裏,拿出兩個磁碗,兩雙烏木筷子,兩支湯匙,一一擺在桌上,再抬眼望向目瞪口呆的他,不以為意地道:「我不是說我學過茅山道術嗎?這招叫做袖裏乾坤,只要知道東西放那兒,伸手取來便是了。」

  裴遷親眼所見,仍是驚奇萬分,歎為觀止。

  她穿的是窄袖銀紅襖子,裏頭藏不住東西的;而且,她什麼時候換上這件襖子的?她掉到他懷裏時,只著了一件薄衫,身體好冰冷。

  她醒來後告訴他,她看到一個姑娘站在牆頭,神色有點恍惚,她跳上牆想幫她,沒料到那姑娘被妖怪附身,一掌將她震到旁邊去,幸好她自幼習得一點茅山道術,又正巧他路過,便取傘收妖。

  她說得簡單,聽起來也很有條理,他願意相信她取碗的幻術,畢競他在街頭看過太多這種無中生有的表演;但他還是無法相信妖怪之說,他以理智盼斷,應該是周家妹子心神喪失,跟自以為行俠仗義的胡靈靈打了一架;武將之女,身懷高強武功自是平常,她卻認定是妖怪……

  「你這碗筷是在屋外灶台找到的吧?」

  「你不信?」她看他滿腹疑問,眨了眨長睫毛,嬌笑道:「好吧,那我承認,我是狐仙,我有五百年的道行,抓妖除魔我最行。」

  「不要逞強。」他坐了下來,拿起湯匙幫她舀湯。「你江湖資歷尚淺,卻喜歡到處抓壞人,若你真是神仙,就不會受傷了。」

  「喂,你是說我功力不行嗎?」她氣呼呼地噘了嘴。

  「我要你平安無事。」他將擺了飯團的荷葉推到她面前。

  再有多大的氣,在他這一句溫和沉穩的話裏,也全部消散了。

  「那位算命仙的符咒真靈,天幸讓我找到了你。」

  「嗟。」她懶得說了,是她靈,好不好!

  為了保護他,她施了太多靈力在那張符咒裏,本是打算由她感應他的危難,卻變成了她發生危難時,讓他感應到了。

  解掉他的平安咒吧。她念頭打轉,喝下一口熱湯,突生疑問。

  「你從城裏過來,好歹有一段路程,天這麼冷,飯菜還能冒煙哦?」

  「我偎在懷裏,用自己的內力保持熱度。」

  「衣服拉開。」

  「胡姑娘?」

  「你又鬧害羞?」她索性自己去拉,手一扯,衣襟敞開。

  果然,他的胸膛被燙出一塊紅痕。大甕裝了剛起鍋的滾燙素佛跳牆,想想,那甕簡直成了火烤的熱鍋,他還刻意以內力保持熱度?

  「笨蛋!」她拿指頭猛戳他的傷處,氣到兩眼冒煙,眼前一片朦朧。「飯菜涼了,外頭有灶,再升火加熱就好了。」

  「我想你等很久了,肚子一定很餓,回來就可以吃了。」

  「笨蛋!」

  她除了罵他是笨蛋,再也想不出其它詞兒。可這個笨蛋為何會笨到令她想流淚呢?

  她抿緊唇,不讓軟弱的淚水掉出來,五指平伸,按上他的燙傷,閉眼片刻,再張眼,幫他攏好衣襟,坐回椅上,拿起筷子吃飯。

  他靜靜地任她擺弄,當她軟綿綿的手掌貼上胸膛時,原有的刺痛感忽地散去;他以為是她的碰觸讓他失了神,然而,一股清涼意緩緩地擴散開來,舒解了灼痛感,他才明白,她真的是在醫治他。

  這一點小燙傷,不算什麼;已經冰涼的胸膛再度燙熱,這是他的熱血在沸騰;但,他只能屏氣凝神,不讓呼吸流露出他的情緒,唯恐她又要紅了眼眶。他實在不知怎麼做,才能讓她開心……

  她是火,他想赴湯蹈火,又怕自己憨笨,不小心熄滅了這把火。

  兩人默默地吃飯。胡靈靈的食量不大,很快便吃飽,放下碗筷,蹦地跳到床上,抱著膝蓋呆坐了一會兒,再伸手將木盒摸到身邊,取出一塊棉布,弓起右腳踏了上去,拿炭餅照著腳形畫了起來。

  她先是緊密地貼著腳掌畫線,畫到一半才發現鞋形可能太緊,於是重新再畫,畫到腳弓處,卻又往裏頭畫了進去;她第三次終於畫好,拿起來一瞧,卻看到她畫了五根腳趾頭,她是要縫五指鞋嗎?

  她要鞋子,變出一雙就有,何必在這邊賣裴遷的人情做鞋子呢?

  她丟開棉布和炭餅,又抱著自己的膝蓋出悶氣。

  「我幫你畫。」裴遷出聲了。

  「你不會。」

  「我會。」他望向自己的靴子。「我的腳忒大,需要走遠路,所以得特別製作靴子,師傅幫我量腳時,我看過。」

  她抬眼看他,仍是那張沉穩得過頭的臉孔,目光深邃而平靜。

  「你怎麼畫?」她扭回頭,怕自己會看他看上了癮。

  裴遷拿起兩塊棉布和炭餅,蹲身下來,將棉布鋪在地面。

  「你站到這上面,我幫你畫腳形。」

  「好吧。」長夜漫漫,沒事可做,他想畫就畫。

  她眺下地,踩住棉布,大方地拉起裙角,露出一雙雪白的天足。

  冰肌玉骨,吹彈得破,裴遷萬萬沒料到,這雙很會走路奔跑的腳掌,沒有他的粗皮和硬繭,卻是有如嬰兒般的細皮嫩肉;他剛進門時沒有看錯,她的腳,真的很美……和她的人一樣。

  一根根圓潤的腳趾頭,不安分地點踏棉布,摩擦細聲輕微,彷若空谷足音,清晰地傳入他的耳際,敲動著他的心坎。

  他單膝跪下,彎俯背脊,低下頭,手執炭餅,仔細地沿著她的腳掌邊緣畫了起來。

  線條緩緩畫過,指頭輕觸,熟悉的溫熱蔓延而上,胡靈靈心悸了。

  她低頭看他,黑黑的頭髮,大大的塊頭,江湖俠客,武功卓絕,如今,這個頂天立地的男人競為她而屈膝!

  她被膜拜慣了,拜我者,有求必應,而他,求什麼呢?

  她以心眼審視他,感受到的是一份極為專注的虔誠。他別無所求,他這樣做,只是為了她。

  「你一直跟蹤我?」她刻意冷了語氣。

  「我不是跟蹤你。我暗中保護你,你一個女子獨行太過危險。」

  「不要再跟了。」

  沉默。燭光搖晃,映出兩個晃動不安的黑影。

  風靜,雪停,人無言。她看他畫完兩腳,便坐回床上。

  「大雪封道,等積雪稍退再上路不遲。」裴遷說完,便站起身,拿過剪刀,照著她的腳形剪下棉布。「這是你的鞋底,前頭要留點空間,不能畫死,否則會擠到腳趾頭;旁邊要留個半寸,好上鞋幫。」

  「呵,你可以改行當鞋匠了。」看他那副正經八百的臉色,她不覺笑了,問道:「你真的會用針線?」

  「不會。」他遲疑一下。「我可以試試。」

  「呔!去睡。」她跳下床,搶過他手裏的棉布,努了下巴—不意。

  「這床給你睡,我買了被子枕頭。」

  「我們姑兒山有個習俗,新的東西,像是新屋子啦新被子啦新的鍋碗瓢盆啦,一定得讓男人先用過,藉著男人的陽氣擋掉不好的邪氣,然後才能給婦孺老小用。」她說得頭頭是道。

  「有這種習俗?」

  「給你長個見聞嘍。」其實是她亂掰的,目的就是要哄他睡。他跑一天了,不累才怪呢,還想幫她縫鞋子!

  「那麼……」他拿出布袋裏的新被褥新枕頭,鋪好床,遲疑著。「我睡一會兒,再換你睡。」

  「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我還得縫鞋子呢。」

  裴遷只好脫鞋上床,拉起棉被,躲在被窩裏脫掉外衫,這才躺下。

  胡靈靈噗哧一笑。正氣大俠,晚安了。

  她坐到桌前,揭開盒子,先挑了一塊亮紅緞布,拿來當作鞋面。

  做女紅並不難,她是狐仙耶:心思靈巧,手也巧,挑個兩色繡線,拿針這麼紮來紮去,一朵紫心黃瓣的花朵就繡好了。

  她又撿起一條綠線一條白線,眼一瞄,卻見裴遷雙手枕在腦後,望著屋頂,兩眼直愣愣的,不知道在看什麼。

  她也抬頭看去,一張蜘蛛網也沒有,早在他進屋時就打掃乾淨了。

  「喂,你只穿短褂,手不縮進被子裏哦?」她忍不住開口,剛才還怕被她瞧見脫衣,現在倒是露出結實精壯的手臂給她流口水?

  「不冷。」他淡淡地道:「睡著了,自然就會拿下來。」

  「那我倒是瞧瞧,你的手會不會拿下來。」她挪了椅子面向床。

  「有時候,我睡在野外,就這樣躺在地上,看著星星月亮,看著黑夜裏的山峰,看著樹枝晃動,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大個兒沒睡著,寡言的他話匣子一打開,竟是江河滔滔,浩浩蕩蕩。

  他說著這十年來的江湖經歷,如何和鄧天機不打不相識,如何尾隨可疑路人破獲大賊窩,如何力抗群敵安然脫身……種種驚險,種種經歷,兇險的有之,平常的有之,他又說著,他在大漠中發現一朵小花的驚喜。

  他娓娓道來,語調平穩,猶如說著一段又一段他人的故事。

  她悠然聽著,手上也沒停歇,剪緞布、繡花朵,隨著他的敍述,她綻放出一朵又一朵璀燦耀眼的花兒,熱熱鬧鬧地在紅緞布上展現姿色。

  她嘴角噙笑,換了粗針粗棉線。原來大個兒這麼會講話,而且不像是上回發洩身世的低沉苦悶,他在說故事給她聽,解她的悶呢。

  一針用力刺進厚厚相疊的棉布,她才發現,繡了大半夜的花兒,她也累了。

  納鞋底要出點力氣才行——咦!她為何要自己做鞋呀?他老是不睡,害她就這樣一直繡了下去,忘記最簡單的施法取鞋。

  納呀納,不行,眼睛好酸,狐仙非萬能,狐仙也是需要休息的。

  唉,大個兒不是一個好說書人,講到驚險處,語氣也不會高亢些,聽著聽著,她眼皮漸重漸沉,他的聲音由滔滔流水變成了潺潺小溪,聚成深潭,再化作一滴朝露,輕輕地、悄悄地掉落,滴進了她的心湖深處。

  遠處城裏放起鞭炮,劈哩叭啦,此起彼落,她沒被驚醒,而是面帶微笑,安安穩穩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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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棉被新枕頭真香!她嗅了又嗅,棉花是新采的,蓬鬆保暖;布面是新漿洗的,還有香味……耶?她蓋著棉被?

  胡靈靈醒來,順手就拉起棉被,蒙住半張臉蛋,一雙丹鳳眼滴溜溜地轉著。還是這間破房子,桌上還是擺著冒熱氣的年菜,只是,天亮了。

  哇咧!她什麼時候跑上床了?她被大個兒抱去賣掉都不知道呢。

  她跳起來,開門出去,抓了雪團洗臉漱口。霜雪冰冷,抹掉她不知所以然的燥熱,她心情放開,差點沒變回原形,打滾打個痛快。

  「你醒了?」裴遷提了一壺水過來。「我熱了飯菜,先吃吧。」

  「喔。」她隨他進屋,吃著昨夜剩下的飯菜。

  「今天雪停了,我再出去找些吃的。」他為她倒了一碗水。

  「悶了好幾天,我也要出去走走。」

  「這附近有一片梅林,可以去那邊看看。」裴遷望看門外皚皚的白雪。「你不能穿這雙鞋,雪會浸濕腳的。」

  「說的也是。」她低頭踢踢腳趾頭,剛剛才在雪地踩了一會兒,雪水就鑽進來了。她瞄了擱在一邊的盒子。「可新鞋子還沒縫好。」

  「我背你。」

  「嗄?」她本打算變出新鞋襪給他看的說。

  背就背,誰怕誰!胡靈靈大口喝茶,賭了氣,打定主意考驗自己。

  她就不信,裴遷只是一個尋常的凡間男人,他能有什麼本事蒙昧她的清靈心智?這一關,她得過;過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從此不為俗情所誘,她又往天女之路邁進一步了。

  吃完早餐,他蹲到她身邊,讓她趴上他的背。

  嘻!大個兒胸膛溫暖,寬闊平坦的背也很溫暖,在她離開之前,就讓她多多利用吧。

  大雪已停,但烏雲低垂,天色陰暗,放眼望去,儘是厚厚的積雪,天寒地凍的,無人出門,恐怕一踩進雪裏,半隻腳就拉不出來了。

  裴遷雖然背了一個人,但他施展輕功,倒也健步如飛,如履平地。走了一刻鍾,他開始往上攀爬,一下子抓住樹枝,抖落了滿樹積雪,一下子踩上突出岩石,腳步一個滑溜,他又拔身而起,站穩另一塊石頭。

  「喂喂!你行不行呀?」胡靈靈嚇得摟緊他的脖子,驚叫道:「你是人,不是狐狸,好嗎?你這樣亂跑亂跳,別讓我跌了。」

  「不會的,你放心。」仍是那沉穩的聲音。

  山嵐嫋繞,古樹參天,她讓他背著跳躍,有如騰雲駕霧,她根本不用費心修成天女,現在就在仙境裏飛來飛去了。

  梅林位在半山腰,就算不下雪,要上得此處也得耗費一番功夫;饒是裴遷武功了得,這麼一番奔騰下來,也不得不稍事休息。

  她聽到他在喘氣,也看到他後頸滲出的細細汗珠;他的身體因為奔跑而發熱,連帶烘得她通體皆熱。她怕天氣太冷,他會著涼,抬手便拿袖子幫他拭汗,忍不住叨念著:「累了哦?這梅林懸在半空中,你還說是附近!是誰愛逞強呀?搞不好待會兒換我背你回去了。」

  「不會的。」裴遷正在調息,她就這麼抹上他頸子,令他氣息頓時紊亂,忙再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不累。」

  「哇!好香!」她沒注意到他的細微異樣,抬起了臉蛋,用力一吸,整個呼息儘是梅花特有的冷香,再看到一朵朵枝頭上的玉梅,不覺心花怒放,催促著她的「馬兒」。「大個兒,再往前走走,我最愛聞花香了。」

  裴遷踩穩腳步,背她走進了繽紛花海的梅林裏。

  紅的、白的、粉的梅花為黯灰的冬季添上顏色,溫暖的色調驅走寒意。這裏有春天,這裏更有她,這裏是他的世外桃源。

  背上軟語嬌笑,歡喜的熱氣不斷地呵著他的頸子,他靜靜地背她走過一棵又一棵的梅樹,讓她盡興賞花。

  他踏雪尋梅而來,與她分享賞花的愉悅,他會永遠記得這一刻。

  梅需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她是梅,也是雪,國色天香,嬌媚活潑,早已深深地種植在他的心底。

  然而,梅花只在冬天綻放,花期極短;雪也會融化,不留痕跡。他突感心驚,不!他不願意她只是短暫的佇留,他要留住她!

  「喂,我家跟這裏很像耶。」她越看越欣喜,聊了起來。

  「也是種滿了梅樹?」他平靜地問道。

  「不,是桃樹。」她開始描述玉姑祠的模樣,這可是她苦心托夢,要求地方父老照此興建的。「大門邊,是矮矮的白牆,從外頭就可以看到裏面了。我不怕人家翻牆,又沒什麼好偷的。進了門,是一條鋪著青石板的走道,兩邊種滿了上百棵桃樹,每到了春天,花朵開得好漂亮,鄉親們很喜歡來這裏賞花;到了夏天,樹蔭可以遮涼,小孩在樹下玩迷藏,還能結桃子讓鄉親采著吃。有人就整日待在下頭,等著桃子掉下來呢。」

  「你家院子很大。」

  「鄉下人家嘛,多的是地。」她興高采烈地道:「走過九九八十一塊的石板路,就可以走上我家臺階,正門一進去供奉著神像……你知道的,家裏總要拜拜求平安。正廳不大,後面一個小房間是我住的。」

  「和你家小弟?」

  「他不住那裏。」她怕他追問,又繼續道:「後面才別有洞天呢。出了後院的門,是一片竹林,竹子長得好高好高,就像一支支頂住青天的竿子,竹葉翠綠綠的,一進竹林就好涼爽;風吹過來,都是竹葉的清香。對了,你聽過竹子相撞的聲音嗎?」

  「是怎樣的聲音?」

  「格,格,格。」她模仿那聲音。「竹子擠著擠子,這支嫌那支太胖,那支嫌這支擋了它的視線,幾根大竹竿讓風一吹,就打起架來了。」

  她咯咯笑著,他眼前仿佛出現一片竹林,鬱鬱蔥蔥,綠意清涼。

  「我想去瞧瞧你家的竹林。」

  「好呀——」胡靈靈話到嘴邊,收不回去,只能硬生生止住。

  荒山枯樹,沉寂無聲,整個天地只有灰色的雲和白色的雪,細碎的雪花飄飄而下,打落了柔嫩的梅瓣,梅花與雪花,落地皆不見,目光所及,儘是白茫茫,沒有方向,沒有時間,唯獨他二人。

  念天地之悠悠,既悲,且喜;今生之悲,已成過往,即便雪會融,梅會凋,然四時遞嬗,仍有不同的美景,只要……他有她。

  就是她。裴遷俯仰天地,再無疑懼;她給予他平安歡喜,他也要她有同樣的平安歡喜。

  「我在外頭流浪,路過竹林時,會挖竹筍來吃,挖筍最好是在天光末現前,嫩筍剛鑽出頭來,那滋味可鮮嫩,甚至可以生吃……」

  他不管背後的她僵著身子,又開始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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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小屋,他將她放坐在床上,胡靈靈隨即取過盒子,打了開來。

  她不怕大雪。將這鞋做好,她就可以走了,到時他要攔也攔不住。

  拿出納了幾針的繡花鞋底,她感覺有些異樣,怎麼棉布和緞布鞋面全部黏在一起了?拎起來一瞧,竟是一雙完好的繡花鞋,這難不成是她變出來的?可她不會變出這麼難看針線活兒的鞋子!

  「裴遷!」她生氣了,出聲大吼。

  「怎麼了?」風雪漸大,裴遷掩實了木板門。

  「你啥時縫好這雙鞋子?」

  「你睡了,我拿過來縫好。」

  「你明明縫了鞋子,為什麼要背我出門?」

  「我……我以為你看過了,覺得不能穿……」

  「就是不能穿!你說這鞋怎生穿?」她掏進針眼洞裏,一截玉白指頭從鞋內探到了鞋外,語氣越說越激動。「針眼這麼大,石頭都跑進去了。還有,這邊線長,那邊線短,你不會縫整齊些、密實些嗎?」

  「我儘量縫。」

  「不會縫還縫!」她拿起剪刀,準備拆掉他那難看的一針一線。「又不是沒鞋子穿,我不如補好舊鞋,省得你巴巴地縫新鞋,白費工夫!」

  「我只是想讓你過年有新鞋子穿。」

  剪線的動作停頓,她的眼睛又氣得冒煙了,好像體內所有的水全被他的話擠上了眼眶;有煙,有水,拿在手中的剪子也淹沒在茫茫水霧裏。

  他怎能講得那麼平靜!好像這是稀鬆平常的事。過新年,就得要有新衣新鞋;他買不到,就縫一雙給她,讓她光鮮亮麗出門,踩上積雪也不怕弄濕腳掌。

  呵!她的蹄子在山裏奔跑慣了,這等冰天雪地算得了什麼!他卻呵護著她的腳,怕她受凍;先是熬夜為她縫鞋;有鞋不穿,還傻傻地背她爬山,出了一身汗,這大個兒腦筋不會轉彎嗎!

  看著歪歪斜斜的縫線,她好像看到他在燭火下,皺著眉頭,粗大指頭笨拙地捏住細小的針線,專注地戳縫著……她隱忍多日的情緒頓時爆了開來;她丟開剪刀,跳了起來,拿了鞋子就往他身上打。

  「你為什麼要對我好?為什麼?為什麼呀?」

  「我——」

  「笨大個兒!不會講話是嗎?說啊!你說啊!為什麼?」

  她拚命拿鞋拍打他,啪啪啪,輕軟的繡花鞋根本打不痛他,可她的心好痛,淚水也隨著她狂亂的動作而進流不止。

  她不要他對她好,是他的多情絆住了她;他的溫柔,更是人界最大的陷阱;她欲走還留,走了又碰頭。再這樣下去,他會害得她不能成仙,她的五百年道行也會毀於一旦。

  「胡姑娘!胡……」她的激動令他慌張,情急之下,張臂緊緊擁住了她,束縛住她躁動的手腳,心急地喚出她的名字。「靈靈,別哭,別哭,是我不好,你不要哭,不要激動,生氣會傷身。」

  「是啦!都是你不好!」她還想捶他,卻是困在他的懷裏。

  「是,是我不好。」他憂心地道:「靈靈,求求你,不要哭了。」

  「好!我不哭。」她推開他的胸膛,張開右掌。「那張符呢?」

  「在這裏。」他從懷裏拿出。

  她奪過來,伸手就撕,三兩下撕得粉碎,手一揚,碎片如雪飄落。

  「可惡的平安符,再也不靈了。」她紅著眼睛,瞪著他,信誓旦旦:「我要讓你永遠找不到我,咱一刀兩斷!」

  「你為什麼要逃避我?」他聲音也高了。

  「我哪逃避你了?是你窮追不捨!」她扔掉鞋子,轉身就去拉門閂。

  「靈靈!」他攫住她的雙臂,急切地道:「你問我為什麼,我告訴你。」

  「我不聽!」她扭動身體掙扎,忽然害怕了。

  這所有的情境太過熟悉。曾經,在某個城郊大樹下發生過,同樣的人,同樣的動作,接下來,也該會有同樣難忘的回憶……不!

  「你聽著。」他擁緊她,逼她不得不抬臉看他,再以最誠摯的語氣緩緩地道:「靈靈,我愛你。」

  他說出來了!

  她癡癡地望著他。還是這個傻大個兒,濃黑的劍眉,挺直的鼻樑,粗短的胡髭,深邃的眼眸……眸光不再淡漠,而是盈滿了濃濃的熱情。

  他的心意怎能如此執著啊!她已經抹掉那回他吻她的記憶,何以他不改心志,就是要愛她?是宿命?是輪回?還是無可解釋的緣分?

  若她逃了,他再追,這個情境是否會再發生第三次、第四次……

  「靈靈,與其你逃避而痛苦,何不面對我?」他為她拭淚。

  「我這不就面對你了,你還要我怎樣?」她哭嚷著。

  「靈靈是一個凶姑娘,怎地變愛哭了?」

  「還不是你!都是你啦!」她不知還能說什麼,筒直在撒嬌了。

  「靈靈。」他捧起她的臉蛋,以指腹輕柔地擦撫她的臉頰,鄭重地道:「做我的妻子,讓我一生疼愛你、照顧你。」

  心悸難耐,淚水決堤,她崩潰在他的柔情裏。

  燙熱的吻貼上她的淚痕,先是輕柔吮吻,再慢慢地滑到她的唇邊,輕輕地咬嚿舔舐,唇瓣相疊,就如乾柴碰上烈火;他大膽而急躁,探入她的唇辦,尋索到她的柔膩小舌,狂烈地與她追逐糾纏。

  她克制了又克制,壓抑了又壓抑,終究讓他掏出了七情六欲。

  男人的唇瓣怎能如此好吃?她好想念他的親吻喔,軟軟的、熱熱的;他在她裏頭舔她,她也舔了回去,啃咬著他的大舌頭……不行!她吃素下吃葷,男人是葷的吧,哎哎,完了,都吃下去了,她破戒啦!

  纏綿熱吻裏,她恍惚想著,這並非破戒,有的神仙也是在俗世娶了妻、生完孩子之後,這才離世出家或是得道成仙,像是佛陀啦,托塔天王李靖啦,嫦娥啦,織女啦……族繁不及備載,她一隻小小的狐仙算什麼!

  她為自己找理由。對了,他助她收妖,她總該報答他的恩惠吧。

  好,師出有名,名正言順,她不再天人交戰,她放棄所有的猶豫和逃避,投進他的懷抱,盡情地與他共享男女情愛。

  不知什麼時候,她和他臥到了床上,他強壯魁梧的身體壓住她,手腳糾纏著她軟綿綿的嬌軀,粗糙的大掌恣意地撫摸她的渾圓,指掌所過之

  處,泛起了美麗的粉紅色澤;他的吻隨之欺上,吸吮著她的嫩紅蓓蕾。

  這不再是溫吞的大個兒,他的呼息濁重,親吻的力道也更重了。

  「喂,等等……」她喘著氣,眨了眨睫毛,稍微推開他。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不識相的公狐狸跑來找她,硬要爬到她背上,她嫌它臭,而且她準備當神仙,當下咬得它鮮血淋漓,落荒而逃。

  「可以了。」她翻身趴著,手背交疊,將下巴擱了上去,雙眼緊緊閉起。既然體會過親嘴,接下來也該是體驗男女交歡了。

  「可以怎樣?」他不解,怎麼一副慷慨赴義的樣子?

  「我看山裏的狐狸都是這樣做的,那個……」好丟臉,她雙頰暈紅,聲音漸細,忙將臉蛋埋進了手掌心。

  「人跟動物不一樣。」他笑了,坐在她身邊,將她抱進了懷裏。

  她仍與他正面相對,兩人雙雙倒落床鋪,他疊上了她,以他火燙的欲望摩挲她的大腿,灼得她整個人都燃燒起來了。

  「裴遷……好熱……」說話的當兒,他為她褪下紅衫,綿綿不絕的親吻也來到了她肚臍眼兒,舌頭舔過,熱流奔竄,她嚶嚀一聲,全身酥軟。

  欲火焚身了,她沉淪人界,也許,萬劫不復了……

  兩人衣衫盡褪,赤裸相對,身與心皆無遮蔽,原始的激情在彼此瞳眸裏漫流,澎湃洶湧,男人的欲望進入了她的身體,她與他,合而為一。

  「噢!」她皺起柳眉,緊咬唇瓣。天哪!這就是所謂的初夜?

  「很痛嗎?」他緊張地吮吻她眼角的淚珠。

  「嗯。」她還想踢他一腳,可這姿勢怎麼踢呀!

  「我慢慢的,別怕,抱住我。」他吻開她的唇,細吻綿綿,放鬆她的緊繃和不安,再緩緩地動了起來,以輕柔的律動疼愛她。

  「噯……」她叫了出來,黏膩的嬌喘消失在他的熱吻裏。

  她不懂,痛楚和狂喜怎能同時存在?她想笑,也想哭。當人實在真好,交歡時不但可以互擁親吻,也能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她好喜歡看他多變的眼神喔,深情、慌張、專注、喜悅、疼惜……

  她跟著他沉醉了、著迷了,忘了今夕何夕,也忘了自己。

  大雪紛飛,一元複始,她正式生而為人——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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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裏是什麼地方?

  她茫然四望,原有的山明水秀呢?怎會變成寸草不生、狼煙遍地?

  遠處戰鼓冬冬,敲痛她的耳膜,污濁的空氣傳來模糊的廝殺聲響;她知道,又有人流血,又有人死去,還有人流離失所,生不如死……

  她幾天沒吃東西了?她數不出來。戰事一場又一場,皇帝一個換過一個;他們去稱王稱帝,誰來管老百姓?餓了,死了,他們照樣以無辜百姓的家園為戰場,競相爭奪名位。

  萬里荒煙,民下聊生,她生下來就是死路。

  好痛苦!她無力地倒下,空洞的眼眸望向天際,野雁飛過,她好羡慕它們有翅膀飛出這塊土地,可她連走路的力氣都消失了。

  天,漸漸地暗了,她依然躺在泥土裏,一隻狐狸來到她身邊,嗅了嗅,又跑開,她眼角餘光看到它跑向另一個倒下的人,撕咬那人的肉。

  她不羡慕野雁了。野雁還得找個棲身之地,狐狸卻是隨處都可生存,它有強壯的四蹄、精銳的目光,跑得快,可以及時避開兇險,而且什麼都能吃,不怕捱餓。

  若有來生,她願生作狐狸,永遠棄絕這個無情的人世。

  月出月落,她站了起來,隨風飄蕩,呆呆地看著躺在地上的她。

  她只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啊,好小好小,好瘦好瘦,大風吹過,沙塵覆上她的臉面,也吹走幾片她破爛的衣布。

  地平線的那邊,有一個人慢慢走過來,他一跛一跛的,神色疲憊,氣息虛弱,衣衫上面部是乾涸的血跡,還和他未癒合的傷口黏在一塊。

  那是裴遷。

  不對,他不是裴遷,他是一個瘦弱的少年,大概十五、六歲吧。對了,他是鄰家的大哥哥,常常抱著她玩,還說要等她長大娶她當新娘;他上戰場去了,跟很多人一樣,她也以為他不會回來了。

  他的眼神跟她一樣空洞,只是為走而走,卻不知走向何方。

  他走著走著,踢到了她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跪落地面。

  半晌,他這才發現踢到一具人體,他呆滯的眼睛看過去,突然,眼圈兒紅了,身體顫抖了。

  他手指抖得很厲害,為她拂開臉上的塵土,待看清楚了,他咬緊乾裂的唇,哀戚地看著她,一遍又一遍撫摸她枯瘦的臉頰。

  「死了……都死了……」他的淚水奪眶而出,抱起了她,仰天大聲怒吼叫道:「願我能保護你!願我能保護你!願我……」

  他哭了又哭,叫了又叫,她被他緊緊抱在懷裏,滴滴淚水洗去她臉上的沙土;終於,他放下了她,脫下他薄薄的衣衫,也連帶撕下他結痂的血塊;他沒有痛感,任鮮血滴落黃土,再拿衣服將她緊密裹住。

  他一直跪在地上,眼淚流乾了,雙手開始扒土,扒呀扒,土那麼硬,蟲子都鑽不進去了,他還是扒呀扒;扒了沒多久,他的指甲斷裂了,手指也流血了,他還是繼續扒呀扒,扒出了一個淺淺的坑。

  他抱起她,將她放了進去,再緩緩推落他扒起的泥土,不舍地、憂傷地將土屑掩住她弱小的身軀。

  新墳築成,他還是跪著,孤淒的身影映在血紅的落日裏。

  他力竭而死,趴倒在她的墳上,風沙不斷吹來,覆蓋了他,也覆蓋了大地,一天天過去了,一年年過去了。

  她茫然四望,她還站在這裏。天地無情,黃沙飛揚,景色淒涼,那少年哪里去了?裴遷怎麼不見了?

  「裴遷!」她驚駭大叫,人就醒了過來。

  「靈靈,靈靈,怎麼了?」他在她身邊,不斷撫摸她的臉頰。

  熟悉的溫熱回來了,他擁抱著她,她依然睡在他的臂彎裏,兩人同床共枕,在一條大被下,他們歡愛,他們結合,他們相擁而眠。

  他一直在她身邊。她突然覺得,她好需要他。

  好寂寞!五百年來,她的內心竟是如此空虛;四處奔波濟世之餘,她從沒靜下來檢視自己的心,也沒空作夢;偶有歇息,只是為了養精蓄銳,然後再四處奔波濟世,以便能達成千年後的迢迢天女夢。

  已經忙了五百年,接下來還有五百年,如今歇臥在他溫熱的懷抱裏,她累了。

  「裴遷……」她心頭一酸,淚水滑落。

  「靈靈,還痛嗎?」他緊張地哄她,以為是自己的粗魯讓她不適。

  她搖搖頭,臉頰在他胸前磨蹭著,她是心痛啊!

  穿過五百年,他們尋到了彼此;也許,前塵往事皆忘,但心有靈犀,是人也好,是狐也好,他們總會相見。

  「五百年前,是什麼時候?」她問道。

  「應該是唐朝末年,五代十國。」他推算出來。「你想到什麼事?」

  果然是個戰亂的年代。她曾經生而為人,五百年來的第一場夢,告知了她的前世,也告知了他倆的緣分;或許,這場歡愛就是為了了結前緣。

  然後呢?她繼續修行,他繼續流浪,各自西東,不復相見?

  「我一定會娶你,你別慌。」他讓她的淚水嚇壞了,不住地揉撫她的身子,向她承諾。「我們找個地方拜天地……」

  「我不是這樣在哭的。」她展露笑靨,摸著他粗獷的大臉,讓嫩指感觸他須渣的扎手。「我很高興能遇見你,跟你在一起。」

  她往他的唇一啄,又縮到了他的懷裏,任淚水流了又流。

  當時的傷悲未曾化解,她即成了一頭個性強悍的紅狐狸;她不是不會哭,而是前世的悲戚埋得太深,需得由他來掘出她的淚泉。

  淚水止不住了。此刻,且讓她傾流深藏五百年的淚水吧,流啊流,流進大海不回頭。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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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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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發表於 2018-6-29 00:08:1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大雪已停,雪塊由屋簷掉落,讓孩子們撿去堆雪人玩耍。

  城裏很多店鋪都開張了,裴遷買了素菜包和一壇青菜豆腐湯,走在新年氣氛濃厚的大街上;大紅春聯處處貼,他的心情也十分歡喜。

  這幾天的生活,快樂似神仙。他們相愛了又相愛,纏綿了又纏綿,即便她不在身邊的此刻,他整個呼息仍充滿了她的馨香,仿佛定在花海裏,有花,有她,有幸福。

  他的靈靈啊!她的唇柔軟而甜蜜,他好訝異這種熟悉的感覺,也許在夢中,他早已偷偷地戀慕親吻過了。

  他逸出一抹溫柔的微笑。看似風騷的她,原來只是愛逗弄他,她還是個處於,他最喜歡看她紅著臉蛋,朝他展現羞澀動人的笑顏了。

  「陸克舟。」

  他一愣,收斂笑容。這個名字太陽生,他幾乎不再對這名字有反應。

  但他還是回過了頭,他記得那個聲音,冷酷,低喑,陰沈。

  「你。」他看到了那個心機深沉的人。

  「不喊爹嗎?」陸崗看著他,嘿嘿笑著。

  「你怎會在這裏?」裴遷心念迅速轉動,得到一個驚人的結論。「你打算對周大人不利?」

  「你說呢?我的好孩兒。」陸崗皮笑肉不笑。「這麼擔心你的生父?你怎麼不去認他,隨侍他身邊保護他,好以後賺得一個宮位呢?」

  裴遷靜靜地看著他的獰笑,慎重地道:「上回我放了你,就是希望你悔改,洗手歸山。你有了那麼多錢,可以好好安度晚年。」

  「是誰放了誰?」陸崗陡然暴暍,兩眼閃出狂怒。「當年你一出生,我本打算一劍刺死你這個孽種,要不是你那個不要臉的娘擋住了,我才饒你一條小命,你哪能活到現在!」

  「娘?」他大驚,焦二叔一定不知道這事,所以沒告訴他。

  「嘿。」陸崗轉為冷笑。「你娘替你挨了一劍,可憐她想叫周破雲來救她,卻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

  裴遷震撼不已!原來娘親是這樣死去的,他既痛心,又感忿怒。

  陸崗早就喪心病狂了,他竟能想到抱他回去撫養長大,扮演英明嚴父的角色,要他跪他,要他叫他爹,當他敬畏地喊他爹時,這個掛戴人臉面具的豺狼是否正在大聲恥笑他?

  「到底是什麼深仇大恨,非得要置我們於死地?」他緊握拳頭。

  「你聽明白了。」陸崗擰了嘴。「我,是大師兄,周破雲是老二,你娘是師父的女兒,我的師妹。師父那死老兒一心偏袒周破雲,特別調教他,保他出去考武狀元。我呢,空有一身功夫,卻只能幫那死老兒跑腿打雜。有一天晚上,我只不過拉了你娘的手,就被那死老兒趕出門,他還放出風聲,說我是淫賊,不讓江湖各門派收留我,我只好落草為寇。周破雲卻是一路平步青雲,二十年後還來剿我的虎背山!」

  陸崗越說越激憤,目紅耳赤,語氣激昂,惹得城外路過的行人多看他一眼,一見是個面目猙獰的瘋子,連忙頭也不回地趕著騾子進城去了。

  裴遷的心情也隨之震盪。何苦?何苦這樣就怨了一輩子?

  「枉費我佈局了十八年,卻給你偷聽去了。」陸崗直指著他,冷笑道:「你命忒硬,怎麼殺都殺不死,最後竟然不見了,找不到了,那老兒和你娘都死了,現在就剩你和周破雲這對狗父子了,哈哈!」

  「你不能對周大人下手!」裴遷急道。

  「那你來阻擋我啊,我老了,不是你的對手。」陸崗毫不在乎地道:「你想殺我,隨時可以動手。」

  裴遷的右臂已是凝聚真氣,青筋盤結,致命的一掌蓄勢待發。

  冬陽淡白,透著冷意,映照陸崗的斑斑灰發;他真的老了,臉上的法令紋更深了,銳利的眼睛也黯淡了。

  裴遷無法動手。不管他的目的為何,他畢竟養了他十八載;就算當年他因為劫貢銀被捕處死,也足堪報答陸崗的養育之恩了。

  可周破雲呢?他先是喪妻,十八年後又處死了親生兒,他情何以堪!

  冤冤相報何時了?裴遷無奈、矛盾、混亂、憤慨……但最後,他還是只能散退了掌力。

  「不動手?那我走了。」陸崗定了一步,又回頭笑道:「對了,順便告訴你一聲,你娘埋在周家祖墓,最近過新年,白天不時有人前往祭墳,你想見她的話,就晚上去吧。」

  陸崗的話像是一個挖好的陷阱,等著他往下跳。

  去?不去?他二十八年未見親娘,能到墓前獻上一炷香,是他當兒子的渺小心願……或許,他該回去告訴靈靈,問她該怎麼辦。

  雪地裏,陸崗漸走漸遠,他也轉過身,與養父背道而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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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的小屋,紅燭高照,兩個人影交纏在一起。

  「哎呀,針拿出來,重新刺。」胡靈靈挨在裴遷身邊,指點他做針線活兒。「對了,跟前一個針眼兒近些,這樣鞋子才能縫得牢靠。」

  裴遷抓住鞋底,粗指頭撚著繡花針,大氣也不敢呼一個,戒慎恐懼地刺針拉線,密密縫著。

  胡靈靈以手托腮,一雙丹鳳眼直瞅他正經的神色,不禁打從心裏笑了出來。這大個兒啊,還真聽她的話,要他縫,他就縫。

  她沒拆掉他的難看針線,而是細細地補上缺口的針腳,但她特地留下一寸空間,留待他去補齊,好教他知道鞋匠不是那麼好當的。

  再陪他玩五十年吧。她雙腳在桌下亂踢,有意無意地拿腳趾頭去搔他的小腿,他也很「合作」,小腿併攏夾住她微涼的腳掌,幫她取暖。

  好像老夫老妻喔。她笑意甜美,想著以後白天他去耕田,她就在家裏

  修行;不過,如果生下一窩小狐狸成天哇哇大哭,她要餵奶、要燒飯……哎呀呀!她不要當黃臉婆啦。

  很多念頭轉來轉去,她又想到,五十年後,她依然青春美麗,可他會老,也會死,到了那時,她能否忍受他的離去、轉世、然後跟另一個女子相愛、睡覺……好酸!光想到他抱著周家小姐,她就想嘔出好幾升醋。

  唉,真像個標準的妒婦,她已有了人性……不行不行!她得想個兩全其美的方法,既能和裴遷百年好合,又能繼續她的修行之路。

  呵!她好貪心喔。

  「縫好了。」裴遷剪掉縫線。

  「哈!果然名師出高徒。」她將繡花鞋翻來覆去瞧著,很滿意他的縫工,立刻踢掉舊鞋,將新鞋子套了進去,跳起來在屋子裏走了幾步。

  「裴遷,你瞧!」她拉起裙子,低頭看這雙兩人合力縫出來的新鞋。

  「很漂亮。」裴遷由衷地道。

  她,說不盡的嫵媚風情,看不完的嬌嬈丰姿,美豔成熟的笑容裏,帶著一抹小兒女的天真,昨夜他們初試「狐狸式」,她倒是更害羞了。

  他心頭一熱,這就是他要保護一世的妻子,他不能讓她涉險。

  他思量了一個晚上,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依她那好管閒事、水裏來火裏去的個性,一定搶著跟他一起去墓地,說不定還會大張旗鼓,準備將陸崗繩之以法……不是不能這樣子做,而是,他怕她受傷。

  自己的命運,該由自己作個了結,他不要她擔憂。

  「喂,你眼睛瞧哪兒去了?是鞋漂亮還是我……」胡靈靈笑著抬起臉,瞬間震駭住了。

  死劫!

  印堂發黑,烏煙瘴氣,裴遷的周身籠罩著一股黑霧,像鬼魅似地侵入他的體內。不可能!他身強力壯,陽氣旺盛,怎會有死劫?

  「裴遷,你今天遇到了什麼事?碰上仇家還是被石頭砸了?」她著急問道,伸手猛撥他的頭髮,檢查是否有致命的傷口。

  「沒事。」

  「你氣色很差。」她焦急地看他不變的沉穩神情。

  「你也學算命仙了,不如畫一道符給我。」裴遷笑意柔和。

  「好,我來畫符。紙呢?哎呀,也沒筆,算了,念咒比較快……」

  「靈靈,睡覺了。」

  她正欲施法觀看他會發生何事,他已拉住團團轉的她,直接抱入懷裏,給她一記又深又長的親吻。

  唇舌交纏,意亂情迷,她根本沒辦法同時施行法術;就在他的挑逗和熱吻裏,她滿腦子的咒語逸出唇瓣,卻變成了嬌喘。

  甜膩的申吟讓他給吞沒了唉,在他的柔情裏,她就只是一個平凡的人界女子,她緊擁著他,唯一的念頭是:她不要失去他。

  留住他。以她的媚功留他在身邊,有她狐仙在,不怕鬼作怪。

  「你不要出門,要出門,我們一起出去。」她呢喃著。

  「好。」

  「陪我。」

  她笑呵呵地鑽進他的衣襟裏,伸舌舔他厚實溫熱的胸膛,柔膩小舌滑過,他渾身一顫,鼻息漸重,雙手一帶,直接將她壓到了床上。

  巫山雲雨,熱愛纏綿,他愛撫她顫動馨軟的嬌軀,她迎向他又深又猛的衝擊,長夜無盡,喘息與低吟相交合奏,小屋春意盎然。

  當他從她體內抽離後,她滿足地擠進他的臂彎,濃重的睡意襲來,她隱約想著,他們歡愛過後,總是會沉沉睡去,而且她今晚使盡渾身解數,就是要「榨」得他沒力氣離開這張床;她扯出頑皮的微笑,聽著他均勻的呼息聲,酣然入睡……

  夢境靜俏,她往旁邊挨去,想要緊緊挨住枕邊人的胸膛,挨了又挨,就是挨不到,最後竟然挨到了一堵冷牆。

  她睡意全消,掀被猛然坐起,桌上蠟燭燒掉了一截,裴遷不在。

  該死的裴遷!竟然偷跑!她又惱又氣,瞪視著床邊的新繡花鞋,她太高估大個兒聽話的程度了。

  裴遷有難,她不能坐視他的危險,她定下心神,感應他的去處。

  眼前驀地血海翻騰,她心臟一擰,差點不能呼吸,立即跳下床,奔入了無邊的黑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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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顆孤星高掛夜空,閃出冷冷的星芒。

  裴遷來到周家墓地。暗夜裏,附近山頭白雪幽寂,上百個墳塋森然排列,柏樹黑影幢幢,周遭的空氣仿佛也凍結了。

  他的娘親在哪里呢?新春期間,周家將墓園打掃得乾乾淨淨,除去積雪的石板地上仍有些濕滑,他快速地一個墓碑又一個墓碑看過去。

  角落處,微光閃動,他立即奔了過去,就算是陸崗挖的陷阱,他也要跳下去——只要能看到娘。

  一座墳前點了兩支白燭,看樣子已經燒上好一段時間了;他抬眼四顧,附近並無人影,也許是周家人傍晚上墳,就任燭火這樣子燒下去了。

  亡妻周府夫人蔣氏之墓周玻雲立

  墓碑上,幾個大字說出埋骨人的身分,他頓時情緒翻湧,熱淚盈眶。

  他身為人子,竟是無能為母立碑祭祀;飄蕩二十八年,若非亡母保佑,他豈能安然倖存於世;再思及娘親慘死,不覺黯然神傷:心如錐刺。

  他跪了下來,雙手按地,向墓碑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

  「娘,請恕下肖兒無法為娘報仇。請娘告訴孩兒,我這樣做對不對?」他心思又變得混亂滯礙,原以為前塵往事已矣,沒想到陸崗竟是他的殺母仇人,這叫他要如何放開!

  「娘,您是否怨我?還是要我手刀——」

  「莫再報仇,是好的。」耳畔傳來一道溫柔的女聲。

  他驚訝地抬頭,只見孤星明滅,墳地悄然,哪里有人?哪里有聲音?

  是他的幻覺嗎?是娘親顯靈了嗎?他激動地盯住墓碑。

  歲月流逝,墓木已拱。他頓悟了,娘親或許早已轉世,重新過著新的生活,而還留在此世的陸崗卻是執著多年仇恨,日日活在周而復始的憤怒和怨恨中,不用他報仇,老天早已讓陸崗陷在無問地獄裏。

  燭火熄滅,一道人影無聲無息疾掠而近,他警覺心起,卻是走避不及,陡然拔身而起,以掌護住周身。

  「是你?」周破雲驚訝地看著他。

  「周大人。」他也是一震。

  「是你叫我來的嗎?」周破雲臉色凝重,現出一張字條。

  「不是。」事實上,他正打算祭拜過後,趕赴周府報信,要周大人提防陸崗,然後他得回去了;即使靈靈睡得很沉,他還是擔心她醒來找不到他,可能要大發嬌嗔,甚至跑出來找他。

  他回過神,以袖擦去淚痕,凝聚目力望向幽微星光下的字條。

  欲知冬梅埋骨處,子時三刻隻身至冬梅墓前

  「是他!」裴遷又是一驚。

  「果然是陸崗。」周破雲也立刻想到此人。

  「嘿,你們叫我嗎?」陰驚的笑聲出現,隨之墳墓隆起,磚石崩裂,陸崗從裏頭躍身而出。

  「你竟敢破壞冬梅的墳墓?」周破雲怒目而視。

  「你心知肚明,這裏頭埋的不是冬梅。」陸崗冷冷地看他。

  「是你殺了她!」周破雲激憤道:「你說,她埋在哪里?」

  「周破雲,你少在這邊貓哭耗子。冬梅死了,你又再娶。」陸崗冰冷的目光射出怒火。「你對得起冬梅嗎?」

  「最對不起冬梅的人是你!」周破雲義憤填膺,指責道:「冬梅即將臨盆,你劫定她,卻送回她丫鬟的屍體。我原以為她跟你在一起,所以才築了這個墓成全你們。我也想放過虎背山,可你實在太過囂張,逼得我八年前不得不剿你,沒想到冬梅根本不在你身邊,她早就死了!」

  「是的,她早就死了,為了保護你的孩兒,被我一劍刺死了。」

  「你?」周破雲震驚地退後一步。「你竟然……下得了手?」

  兩個男人怒說過往,相隔二十八年,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裴遷聽得驚心動魄,冷汗直流。他們對峙著,一場血鬥一觸即發,他不知萬一他們動手,他該去幫誰。

  黑雲掩住星光,寒風蕭蕭嗚咽,墳墓後面忽然出現一個白衣少婦。

  他心覺奇怪,還未來得及仔細看去,突覺頭暈難耐,呼吸困難,全身血流狂亂奔竄,胸口一窒,便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他再也踩下穩腳步,晃了晃,就往下跌倒。

  「你怎麼了?」周破雲趕忙去扶他。

  「別碰他喔。」陸崗笑聲陰險。「這小於中了我的屍毒粉,這蠟燭摻了不少,墳前地磚也灑了很多,無臭無味,由鼻子和皮膚吸了進去,只要他還有呼吸,毒性就在他體內跑,直到他氣絕身亡為止。」

  「陸崗,快拿出解藥!」周破雲蹲跪扶住裴遷,伸指疾點他周身大穴,急怒道:「他跟你我恩仇無關,你要殺的人是我,別牽扯無辜他人!」

  「他不是無辜他人——」

  話未說完,周破雲已縱身躍起,現出招式,探向陸崗的肩頭。

  陸崗早就提防他的攻擊,手一震,袖箭彈出,射向周破雲。

  電光石火之間,裴遷倒臥地上,逐漸模糊的視線看得一清二楚。

  所有的動作都慢下來了,周破雲五指成爪,躍在半空中,陸崗面露殺機,袖箭寒光鋒利,只要一瞬間,袖箭就會射中周破雲的要害。

  劇毒在他體內流竄,他漸感暈沉,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全都變得不真確了;今生種種,有如走馬燈般轉過,他想伸手去抓,卻是什麼也抓不到。

  今生已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只是虧欠了靈靈;他還想疼她一輩子,讓她在他懷裏安穩睡覺……可是,他就要離開了……

  盡此生最後的餘力,他雙掌用力一按,支起自己高大的身子,縱身沖進了鋒利袖箭和周破雲的空隙之間。

  「爹!不要!」他面向陸崗,厲聲大叫。

  啪!袖箭不長眼,結實地釘入他的心口,他支撐不住,掉了下來,口中狂吐鮮血和黑血,雙眼轉為黯淡。

  「你——」周破雲大驚,卻是叫不出救命恩人的名字,只能抱住他,一看到釘在他心臟的袖箭尾簇,想點穴救命的手勢僵住了。

  「射中他也好。」陸崗擰出冷笑,好整以暇地整理暗器。「周破雲,我等著的就是這一刻,我要你親眼見到你兒子痛苦死去。」

  「我兒子?」周破雲震駭地望向裴遷。「他是克舟孩兒?」

  「哦?你也知道他的名字?」陸崗挑了眉。

  周破雲紅了眼眶,緊擁懷裏長大了的孩子;難怪他在跪拜冬梅。

  「虎毒不食子。」周破雲神情沉痛,咬牙切齒地道:「陸崗,你錯了,錯了,他是你的親生兒子。」

  「放屁!」

  「冬梅當年懷的是你的孩子!」

  「我不信!」陸崗怒目相對,聲音卻顫抖了。

  「你得信!我和冬梅從沒圓房。」周破雲也憤怒得顫抖了。「新婚之夜,冬梅告訴我,她愛的是你,她希望我們能假扮夫妻,等師父百年之後,再去尋你回來,然後,她就發現懷孕了。」

  「胡說……」陸崗仍不願相信,憶及她成親的前一天,他暗夜闖入她的房間,強要了她,不可能這麼巧的……

  周破雲又道:「我攻破虎背山,問了幾個賊人,他們說,你沒有押寨夫人,倒有一個兒子叫陸克舟,因為叛變,被你追殺逃亡。我知道你的個性,你一定以為他是我和冬梅的孩子,刻意養他長大,好讓我們『父子』廝殺。但我找不到你,而且事關冬梅名節,我也不能在江湖放消息,只求你心裏有怨恨,盡可來找我,不要找上你的親生孩兒。」

  說這些有什麼用!陸崗目光呆滯,看著七竅流出黑血的裴遷。

  「我……我的孩兒?」他駭然搖頭,大叫道:「不!不可能!他一點都不像我!長相、個性,完全不像!哪里像我了?」

  「大師兄,是你變了。」周破雲垂眼望看裴遷。「年輕的你,也是這般英俊魁梧。」他抬起頭,哀傷地道:「難道冬梅沒機會告訴你嗎?」

  有的!陸崗一跤跌坐在地,冬梅是想告訴他的,但他不讓她說!

  他恨她的移情別戀,劫走她後便綁住她,塞住她的嘴,一路奔馳到無人的荒山;她不堪折磨,破水流血,他解去她的綁縛,冷眼看她痛苦地哀嚎;生下孩子後,他拿劍斬斷臍帶,劍鋒一轉,就往孩子刺下……

  冬梅撲了過來,就像這個撲向袖箭的傻孩子,他的劍刺進了她的身體,鮮血流出,她哀淒地抬起蒼白的臉蛋,張著嘴想說話,他以為她想叫周破雲救命,卻萬萬沒想到,她是想告訴他:這是他的親生孩兒!

  她終究沒能說出,頭一垂,香消玉殯。

  冬梅啊,他的摯愛,他們有孩兒啊!剛剛孩兒還喊了他一聲爹……

  「跟我走吧。」溫柔的聲音在喚他。

  「冬梅……」他癡迷地望看出現在身邊的冬梅。

  —切都太遲了。

  大紅狐急奔趕至,看到的就是少婦幽魂纏住陸崗,周破雲懷裏抱著七孔流血、了無氣息的裴遷。老天!他心口插著一支箭!

  她渾身冰冷,所有的氣血都凝結了。裴遷死了!不!她還要帶他回玉姑祠挖竹筍,他怎麼可以死!不行,不行的!她不許!絕不允許!

  「解藥給你,你也沾了毒。」陸崗從懷裏掏出一隻瓶子,拋給周破雲。

  陸崗回望幽魂,繃了數十年的嚴峻冷酷臉孔鬆開了,緩和了。

  手起手落,他往自己的天靈蓋拍下,頓時頭殼破裂,氣絕身亡。

  「大師兄!」周破雲的呼喊已然來下及。

  「爹!」裴遷目睹一切,震駭莫名,那是他的親爹啊!

  但陸崗聽不到了,幽魂露出淒美的微笑,挽著迷惘的陸崗,雙雙沒入了極深極深的黑暗幽冥。

  「爹,娘,我跟你們去。」裴遷想追上前,卻是無法走動。

  「你跟我們走。」身旁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黑衣一白衣的兩人。

  「我不許!」熟悉的嬌膩聲音大聲阻止。

  隨著聲音出現,腳下一隻紅狐狸竟然搖身一變,變成了靈靈。

  裴遷陷入了空前的紊亂。這是什麼情況?哪來的妖怪化成了靈靈?而且爹和娘才出現,就離他遠去;一低頭,周破雲抱著他的身體,他急忙叫道:「周大人,我在這裏啊。」

  「他聽不到了。」黑白無常招呼著他。「裴遷,走了。」

  「黑哥哥,白哥哥,該走的是你們!」胡靈靈趕鴨子似地亂揮手。

  「狐大姐,別鬧了,我們要帶裴遷下地府。」黑無常笑道。

  「我說不許就不許!」胡靈靈很不客氣,手一拉,先收住裴遷的魂魄,朝他道:「大個兒,你等等。」

  「狐大姐,你不能逆天行道。」白無常變臉警告她。

  「不管那麼多了,你們快滾!」她手指結印,立即轟走黑白無常。

  一下子丟失兩條性命的墓地裏,周破雲只見一個紅衣姑娘自說自話,且飛奔過來,不由分說,好大的力氣奪走他抱著的克舟孩兒。

  「我要救他。」胡靈靈堅決地道。

  「他已經——」周破雲準備予以厚葬。

  「你快吃解藥。」胡靈靈催促他。「我是五百年道行的狐仙,他的傷我會醫治,死不了的。」

  「狐仙?」

  「走啦,不跟你囉嗦了。」胡靈靈一手抱著裴遷的身體,一手收攏他的魂魄,跑了一步,又回頭道:「還有,讓你的女兒擇其所愛,只要窮書生人品好、肯疼她,以後有出息,不要強迫她嫁給不喜歡的人。」

  果然是狐仙!竟知道他家秋兒的狀況。周破雲驚訝地看著紅衣姑娘閃電似地消失,也想到了他深愛卻無緣的冬梅。

  究竟她埋骨何處呢?看來只有藏起她的陸崗知道了。

  烏雲散去,孤星閃出晶亮的光芒,地上孤屍伴破墳,他長歎一聲,打開瓶子吃下解藥。

  就在今夜,一切仇怨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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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大姐,你快解開結界,我們要進去。」

  小屋外,陰風慘慘,黑白無常來回飄蕩,不斷呼喊。

  「你們怕不能交差,回頭我自個兒找閻王說明白。」胡靈靈嚷道。

  「我們不怕無法交差,你該擔心的是自己的道行。」黑白無常道。

  「道行修了就有,人死了卻難以複生。」胡靈靈咕噥著,目光凝定在平躺床上的裴遷,強抑下心頭的惶懼和酸楚,更不讓淚水阻擋她的視線,牙一咬,伸手握住直沒他心臟的袖箭尾簇。

  使力一拔,一道黑血湧出,她立即以右掌按住傷口,嘴裏不停歇地念出連綿不斷的咒語。

  裴遷站在旁邊,恍惚地看著自己的身體,也恍惚明白,他死了。

  這個念頭一出現,他頓覺心神激蕩,腳底地面在搖,身邊大水奔流,同時野火燃燒,烈風狂吹,好像下一刻,他就會魂飛魄散而去。

  「靈靈!」驚恐之餘,他只能喚她。

  「裴遷,靜下心來。」胡靈靈被她喊得心驚,急切地道:「就像你平常打坐練功一樣,坐下。」

  但他沒辦法平靜,地水火風四大分解來勢洶洶,摧裂他的神識,喚出他曾有的痛苦經歷:亡命江湖,淒淒惶惶。他恨,他怨。越走越遠,就是不願成為養父的報仇工具,每當暗夜思及,總是憂憤難解,仰天長嘯。

  臨死前的痛楚再現,劇毒如針刺般地戳蝕他的五臟六腑,他聽到了袖箭刺破心臟的爆裂聲音,也聽到了他的生父不是周破雲,而是陸崗。

  作繭自縛的爹啊,可憐苦命的娘啊,還有他這個被命運操弄的孤兒。

  「爹啊!娘啊!」他急著想沖出小屋。「他們去哪里了?」

  「裴遷,管不了他們了!」胡靈靈眼睜睜看他的魂魄被結界彈了回來,急道:「靜下來!我要你靜下來!」

  「靈靈,我沒辦法……」他忽熱忽冷,渾身脹痛,好像就快崩解了。

  「裴遷,為了我,你靜下來,好嗎?」她右掌仍緊按他的胸口,指縫中儘是黑色的凝血,美麗的丹鳳眼含著兩汪淚水。

  靈靈不該有這種哀傷的表情——他又記起,他的生命不是只有痛苦,也有歡笑有慈祥的焦二叔,也有重義氣的鄧天機;還有,知他解他的靈靈,她為他的生命帶來歡樂和平安,枚平了他前半輩子的憂苦。

  可是……那只變成靈靈的紅狐狸是怎麼回事?

  「嘻嘻!」一個笑聲出現在小屋裏。「為了你?不錯啊,他活下來的話,你就天天有男人抱了。」

  「誰?」胡靈靈大驚,竟有人破得了她的結界?

  「我啦。」小屋一亮,平空冒出一個俊美小少年,年約十一、二歲,正值孩童和少年之間,要大不大的模樣,一雙大眼睛古靈精怪地,好像隨時都能想出一個捉弄人的餿主意。

  能破得了狐仙結界的,自是比狐仙更高明的「仙」,哪吒是也。

  「你來幹嘛?」胡靈靈不給好臉色。「我在救人,不要吵我。」

  「呵!果然是一個強壯好看的男人。」哪吒跳到床前,肆無忌憚地拉起裴遷的手臂,跟自己的小手臂比大小,無奈地笑歎道:「可惜我長不大,不然一定比他更強壯、更好看,到時候就不知狐大姐你要愛誰了。」

  「死小孩滾開!」胡靈靈沒空理他,她得把握時間保住屍身,不然爛掉了,裴遷就回不來了。

  「耶?我都三千歲了,你這只五百歲的狐大姐才是死小孩!」哪吒氣得蹦蹦跳,趾高氣揚地擦著腰道:「見了師父爺爺我還不乖乖磕頭?」

  「你幫我救他,我就磕頭。」

  「人哪,不過是一個皮相。」哪吒往自己身體一抹,變成裴遷的模樣,笑咪咪地問道:「你是愛我呢?還是愛他?」

  「你?」裴遷有些承受不住,這屋子裏竟有三個他。

  「不然,你來愛我吧。」哪吒再一抹,化作了胡靈靈,千嬌百媚地來到裴遷魂魄面前,長長的睫毛眨呀眨,癡癡地看他。

  裴遷混亂了,誰是真?誰是假?就連自己是生?是死?是虛?是實?他部分辨不清了。

  「走開!」胡靈靈受不了哪吒的搗蛋,只得分心揮手趕「仙」。

  「狐大姐,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哪吒往旁邊一跳,變回原形,不再嘻笑,端出一張嚴肅的臉孔。

  「不用你管。」

  「做善事添你的功德簿?」哪吒的正經臉孔才擺了一下子,就拿著指頭戳自己的太陽穴,百思不解地道:「不行耶!閻王看裴遷是條漢子,打算封他當個城隍或是判宮,然後再轉世帝王之家,你若要他起死回生,等同斷了他的去路,功德簿可會倒退好幾十頁的。」

  胡靈靈不語。功德簿和裴遷,孰輕孰重?這個問題在她內心打轉了下下千萬遍。此時,她心境清明,答案昭然若揭;早在裴遷不斷「搶」走她的功德時,就已經註定他的份量了。

  「哦,或者是你想男人想瘋了?」哪吒又歪著頭,戳著臉頰。

  「隨便你猜!」胡靈靈念咒封起裴遷的傷口。

  「五百年沒男人,倒是挺寂寞的,可你還記得修行的目的嗎?」

  「成仙。」

  「對了!」哪吒大笑拍掌,轉頭道:「我說裴遷啊,我們狐大姐的心願就是修道成仙,成為上界的天女,你捨得她為你功虧一簣嗎?」

  「哪吒,你少在這邊挑撥離間!我喊你爹來收你!」胡靈靈氣道。

  「話說要成仙嘛,總得經歷過人世間的情情愛愛,狐大姐這回找你體驗……呵!」哪吒呼嚕嚕吸了一口口水,賊賊地笑道:「你賺到了。」

  他們在說什麼?裴遷完全聽不懂他們的說話內容。狐?仙?閻王?哪吒?他向來不信神鬼之說,但如今,他自己卻是一隻貨真價實的鬼。

  鬼是常人所未能見之物,靈靈卻見得到他,也似乎具有某種他無法想像的能力;方才在墓地,紅狐變身為她,她……到底是誰?

  胡靈靈感應到他的驚疑:心頭一酸,按在他胸口的手掌輕輕抖動著。

  時候到了,他還是會知道她的身分,他總該知道的。

  「裴遷,你忘了呀?」哪吒繼續加油添醋。「咱狐大姐去收屍時,還自我介紹她是一隻五百年道行的狐仙,有空的話,不妨請她教你幾招法術吧。」

  他記得了,也記起一些遺忘的片段。

  紅狐飛奔直上黑龍山,化作胡靈靈,召來土地公斥駡一頓;後來,她誑他她是青樓花魁,他要為她贖身,兩人大吵一架,然後他吻了她。

  果真吻過她了。裴遷感覺十分苦澀。他一心一意待她,她卻輕易抹掉他的記憶,讓他一再掙扎,一再徘徊,一再苦苦地追蹤她,重複的事情一再發生;他就像她手裏的傀儡,隨她牽引扮戲;而他,也演得如癡如狂,讓她任意擺弄他的心情。

  這樣有能力的女子,他竟還想保護她!她可能在暗中恥笑他吧。

  苦澀轉為憂傷,憂傷轉為不解,不解轉為懷疑,懷疑令他心痛。

  「這樣很好玩嗎?」他神識大亂,激狂大吼。

  「不,裴遷……」胡靈靈焦急地喊他。「靜下來呀。」

  「你叫我怎麼靜下來?」地水火風再度襲來,裴遷痛苦地道:「我身世坎坷也就罷了,就連所愛的女人竟是一隻狐狸精!」

  「我——」她能說什麼?她甚至還準備五十年後離去。

  「為什麼?為什麼?」裴遷仰頭向天,一如以往他苦悶難以渲泄時,只能握緊拳頭,大聲問蒼天。「為什麼殺害我的養父竟是生父?為什我想娶的妻子是狐狸?老天爺啊!你還要怎樣玩弄我?」

  生命又錯亂了。原來,靈靈留他下來,只是要一個男人,藉以體驗男女情愛,吸取他的精血,終有一天,她又會抹掉他的記憶,揚長而去。

  而他,自以為找到伴侶,全心付出,卻落得孑然一人,變呆,變傻,孤獨地度過餘生。

  不!他再也無法忍受孤獨。那十年的歲月,夠了!十八歲那年,他的熱情陡然冰封,從此活在孤冷的世界裏,他不願再回去那樣的日子!

  更何況,曾經愛過,又豈能輕易抹滅?

  「沒人玩弄你啦,看開些。」個子低矮的哪吒伸長手,拍拍裴遷的背。「狐狸也可以陪你過一輩子……不對不對!你該去地府的。」

  「我跟你走。」裴遷毅然決然地道。

  「不行!我要救你!」胡靈靈慌張阻止。

  「你救我回來,又要我陪你玩嗎?」地水火風不斷地侵奪裴遷的魂魄,臨死前的痛楚幻象更讓他神識狂亂,他怒聲道:「再讓我像個笨蛋似地抱著一壇熱湯回來,接著再抹掉我的記憶;我再去抱一壇熱湯,你再抹掉,就看著一個傻子跑來跑去,這樣你開心了嗎?」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胡靈靈急得淚流滿面。

  「既是神仙,為什麼你會讓我愛上你?」他不斷地發問,內心有太多問題,太多他生命中無法掌握的事情。老天玩他,狐狸也玩他,他的憤怒如洪水潰堤,大聲道:「你有能力阻止我墮落的,不是嗎?」

  她曾試圖阻止,但他勇往直前,她也就跟著無法自拔。

  愛上她,叫作墮落?胡靈靈心痛如絞。一步錯,步步錯,全錯了。

  「你怎能剝奪我的記憶?剝奪我的感情?剝奪我的愛?」他繼續指控。「我的感情可以拿來愛另一個女子,愛我和她所生下的兒女,而不是任你玩弄!你這是哪門子的神仙?不!你本來就是害人的狐狸精!」

  胡靈靈淚如泉湧。他的指控太嚴厲,狠狠地將她的心撕成碎片,可她也無法反駁,平時的伶牙俐嘴完全派不上用場。

  神仙本該庇佑他,讓他找到一個好姑娘,像憐香那樣溫柔婉約、典型的賢妻良母,什麼時候作媒的她卻越俎代庖了?

  庇佑他吧,既然她剝奪了他的愛,她就該還他。

  她想要他活下來,是不想讓他這樣白白冤死;更想要有他在身邊,看他好好的,看他正義凜然的大俠神情,看他傻大個兒似地愛她……唉,她自己看得開心,但他呢?

  她瞭解他狂亂的原因:他感覺又受到同樣的傷害了。陸崗之於他,她之於他,皆是自私地利用他的感情,他的心一定很痛的……

  不掙扎了。她想要有溫熱的枕頭,多鋪些乾草就是了;她想接續前世的緣分,這世也已經睡過了,如今功德圓滿,誰也不欠誰。

  愛,來如風,去似朝露,虛無縹緲,空空如也,她早該明白的。

  「裴遷,回來你的身體吧。」她定定地看她。

  「我不需你救!」他轉身就走。

  「回來!」她結印念咒,抓回他的亡魂。

  裴遷抗拒著,但她的法力太強,瞬間就將他的魂魄擲回rou體。

  他突感身體變得沉重,劇痛難耐,根本無法再挪動身軀半寸,眼前一片黑,身心虛脫,意識崩離,立刻墜入了暗黑的空無裏。

  「唉,你呀。」哪吒只是旁觀,不斷地搖頭,他幫不了她了。

  「我幫你放完毒血了。」胡靈靈眼神柔和,拿巾子擦掉裴遷臉上的血跡,再輕柔地撫摸他的臉,以指頭摩挲他的胡渣,臉上露出甜美卻憂傷的微笑。「你的傷太重,這樣還不夠。」

  她俯下身子,吻住他沒有血色的嘴,唇瓣相接,淚水款款滑落。

  既想修仙道,她就得無情無欲,看空生生世世的悲歡離合。呵,待這回哭完了,她的靈性又能往上晉一級了。

  她戀戀不捨地親吻著,一團丸子也似的紅光從她嘴裏度到了他嘴裏,同時,她的右手不斷地按摩他的心口,很快地,他的傷處出現淡淡的紅光,她再將耳朵貼上他的胸膛,滿意地聽到微弱的跳動聲音。

  「喂!狐大姐,這……這是護體元神啊!」哪吒瞪大眼睛,不敢相信斤斤計較功德簿的她會送出——「你修了一百年的玩意兒耶。」

  「再修就有了。」她淡淡地道。

  「你修得這麼辛苦……唉唉唉。」哪吒只能幫她跺腳歎氣。

  「我的心願就是成為天女,你只是我修行路上的一個過客。」她坐直身子,將手掌緩緩地栘到裴遷額頭,最後一次凝望他。「忘記吧,南咽阿利耶多修。裴遷,忘掉胡靈靈,在你的生命裏,從來不存在一個叫胡靈靈的女子。南咽阿利耶多修。」她多念了一遍咒語加強靈力,聲音逐漸哽咽,彷佛也是告訴自己似地。「全忘了,忘掉你的悲傷,忘掉你的憤怒,忘掉胡靈靈,忘掉你和胡靈靈所經歷的一切,忘了,忘了。你的人生將會重新再來,不再有胡靈靈,忘了,忘了,都忘了吧……」

  忘了。睡夢中的裴遷有了心跳,有了呼吸,有了體溫,眼耳鼻舌身意都回來了,朦朦朧朧裏,他忘了,遺忘了……

  遺忘,是最好的良藥;忘了,就不再想起;不想,也就不會心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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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遷醒來,一室陽光躍入眼簾,明亮得令他久閉的眼睛感到疼痛。

  「哇!醒了!」鄧天機坐在床前打盹,一聽聲響,立刻睜眼。

  「我怎麼會在這裏?」裴遷渾身酸痛,試圖起身。

  「你忘了啊?這是我家,以前你來時住過這房間。」鄧天機扶起他,讓他靠著枕頭坐好。「你全身是血,背著你的包袱和長劍,還能爬到我家敲門,嚇得我爹以為見鬼了。」

  「對了,是你家。」裴遷認出擺設,他來住過三次了。

  「我以為你受重傷,可我將你翻來翻去,就是看不到傷口。請大夫來把脈,也只是說你氣虛了些,喝補藥就好。你到底得了什麼怪病?」

  「我——」裴遷腦海中一片渾沌,完全想不起來。

  「沒關係,你慢慢想。」鄧天機看過很多這種重傷醒來暫時失去記憶的人,所以也不以為意,繼續聊天。「還有,你心口有道紅色的疤痕,我跟大夫研究了很久,覺得很像是刀痕。哈,不可能啦,要是被殺到那個地方,哪能活命。你這胎記真是挺特別的。」

  「胎記?」他不記得自己心口有胎記。

  「那個跟著你走的胡姑娘呢?」鄧天機又好奇地問道。

  「胡姑娘?」

  「胡姑娘,胡靈靈,愛穿紅衣服,成天哇哇講話,像個潑婦似地。」

  「她是誰?」

  「她……是誰?」鄧天機吃驚地看他。「裴遷,你不要跟我說不認識她,任誰見了她,一輩子也忘不了她那潑辣勁兒……噓噓,不要讓憐香聽到了,不過她好像挺想念她的靈靈姐的。」

  「我不認得她。」

  「不可能吧?」鄧天機怪叫道:「她單槍匹馬,一次跑去查假知州,一次上黑龍山抓賊,兩次都嚇暈了,被你抱回來,你不認得她?」

  「我真的不認得。」裴遷努力去想,頭卻痛了。

  「真奇怪。」鄧天機搔搔頸子。「那我叫憐香過來跟你聊,說不定你會記起來……呵,不好意思,我們訂親了,婚期在三個月後。」

  「恭喜。」

  「我看你還是多休息,我出去看藥熬好了沒。」

  裴遷頭痛欲裂,不得不躺回床上,這才發現自己真的很虛弱。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忘了什麼?內心空空的,好似失落一件重要的事物;但鄧天機說他背了包袱和長劍,那麼,他並沒有丟掉東西啊。

  閉上眼,他運氣調息,一團火在他眼前燒了起來,炫亮,美麗,狂野,活潑,嬌媚,仿佛觸手可及……

  他立即睜眼,房裏哪有什麼火焰!他望向窗外,一枝寒梅孤伶伶地在陽光中晃動著,他就這樣癡癡看著,看了好久、好久……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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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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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9 00:08:3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六年後。

  「雷公!你看你幹的好事!」嬌膩嗓門吼得比雷還大聲。

  「好啦,別凶啦。」雷公縮著肩膀,覷了身前的美豔女子。「我又不知道他睡在樹下,哪知道一道雷打了下去,就將他打成了黑炭。」

  「拜託你打雷前看清楚好嗎?」胡靈靈五百年不變,依然風騷美麗,更不減潑辣本色,繼續罵道:「要打雷去打空地,別打樹木,樹木也是有生靈的,更何況你這次還打到了人!」

  「那是他的劫數。」雷公趕緊撇清關係。

  「唉,沒錯。」胡靈靈苦惱地拍拍額頭。「他這回受傷是逃不掉的劫數。不然你的雷也劈小力一點嘛,看在他家人到玉姑祠上香的份上,我能做的就是讓他不致於殘廢。」

  「嘻,玉姑祠又收了多少香火錢?」雷公擠了擠眼睛笑問。

  「不用你管。」胡靈靈化回大紅狐,旋風也似地離開。「想要香火的話,自己想辦法蓋一座雷公廟。」

  唉,哪個神仙像她這麼操勞奔波啊?她當神仙,還得自己開廟招攬香客,以便垂聽人間疾苦,找機會做功德,她真是有夠勤快了。

  已經修了五百零六年了。每滿一百年,她會離開江漢城,四處瞧瞧各地的風上人情,增長見聞,順便多做一些善事,宣揚玉姑仙子的美名,也為她的功德簿多添幾頁好事。

  不過,她再也不會離開江漢城了。到哪里都可以做善事,她很熟悉江漢城方圓百里的百姓,要做善事就做徹底一點,她得長駐此地保佑他們。

  上回出門,回到姑兒山後,她整整休養了三個月,加上她出遊這段期間,玉姑祠無人照管,香火凋零,差點變成破廟,害得她趕緊到處顯神跡,這才挽回玉姑祠的香火。

  汲汲營營、熙熙攘攘,日子在忙碌中度過;每當她在江漢城忙上幾個月,她會回姑兒山休息個兩、三天。這回她本在閉關修煉,雷公卻打下了一道青天霹靂,把一個農夫劈成香噴噴的烤肉;人命關天,她只好暫時出關,先挽回農夫的性命,再去找雷公臭駡一頓。

  大紅狐回到姑兒山的巢穴,就見一隻小白狐在洞口撲蝴蝶,她歎了一口氣,她的小弟到底要玩到什麼時候才會長大啊?

  懶得理他了。走進山洞,她跳上自己的乾草窩,一如這六年來的習慣,只要她臥上了這堆乾草,不管是人形或是狐身,她一定會往裏頭取出一雙繡花鞋,看了看,摸了摸,這才再度將這雙鞋藏進乾草堆的深處。

  蹄子扒了兩下,沒有。她記得前兩天才拿出來過呀,怎地不見了?她又往更深處探去,還是找不到;越找越緊張,乾脆將乾草一一扒掉,扒光了她的窩,掉了一地的乾草,還是沒瞧見那雙寶貝繡花鞋。

  「小弟!」她大聲叫道。

  「大姊,什麼事?」小白狐奔入山洞,眨著圓圓黑眸看她。

  「我的繡花鞋呢?」

  「喔,」小白狐看到滿地乾草,立即明白。「送人了。」

  「送人?」大紅狐頓時火冒三丈。她的鞋啊!小弟怎能如此輕易地送了出去?她旋即轉為人形,杏眼圓睜,伸出纖纖柔荑,用力往他頭頂打了下去。「你怎麼可以拿我的鞋子送人?」

  「哎喲,好痛!」小白狐想躲,卻讓大姊給扯住了尾巴,他趕忙道:「有個小姑娘鞋子濕了,我向你借一下嘛。」

  「現在鞋子在哪兒?」

  「我不知道。」

  「不知道?」胡靈靈嬌嗓拔尖,又氣又急,又惱又慌,當下就將小弟給甩了出去。「你去找回來!」

  小白狐雖然玩了三百年,畢竟也有他的道行,這一甩,他淩空轉個圈,變成了背著長劍和包袱的裴遷。

  「你!」胡靈靈傻眼。「你又給我變成這個模樣!」

  兩天前,她看小弟怎樣也變不出好看的人間男子相貌:心念一起,便教他化作裴遷的模樣;在那個當下,她差點以為大個兒來了,仍是那成熟穩重的臉孔,仍是那高大魁梧的身子,仍是那寬闊溫熱的胸膛,她心馳神往,立時掉入了六年前的回憶……直到小弟爆出裴遷從未有過的開朗笑聲……

  事後她躲在山洞裏,費了好大的勁兒按捺下躁動的心緒,這才能將裴遷的影像排出腦海。

  但,此刻望看小弟變成的裴遷,她又口乾舌燥:心浮氣躁了。

  不行,不行,清心自持啊,該忘的就忘了,她不能再讓外在無謂的人事物干擾修行……可是那雙繡花鞋……

  「大姊你不是說,這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狐小弟摸摸臉上的胡渣,讓那陌生的刺癢感給惹得呵呵大笑。「好好玩,長了滿臉的刺。」

  「你快還我的鞋子!然後給老娘變回原形!」

  「我真的不知道鞋子在哪里。」狐小弟搔搔頭,露出憨呆的笑容。「我怕小姑娘鞋子濕了會著涼,大姊你教過我袖裏乾坤,我舉一反三,也來個包袱裏乾坤,從裏頭取出你的鞋子,給小姑娘穿啦。」

  好個舉一反三!胡靈靈看到「裴遷」的癡呆模樣,這……簡直是不忍卒睹。人家是江湖俠士,英俊沉穩,寡言少笑,就算要笑,也是淡淡地勾起唇角……嗯,他的唇溫潤極了,咬著很好吃……

  哎呀呀,她跳了起來,就往「裴遷」撲過去,想將他「撲滅」。

  「還我鞋子!」

  「找不到了!」狐小弟仍不習慣人形,趕忙變成好脫逃的小老鼠。

  「我吃了你!」胡靈靈轉變為貓,張牙舞爪地追向前。

  「救命啊!」老鼠化作大狗,一邊喊救命,一邊反過來咬貓尾巴。

  「我撕掉你!」貓立即長大變成母老虎,恨恨地耙著爪子。

  「你咬不動!「大狗縮成了烏龜。

  母老虎轉回胡靈靈,秀足一抬,將烏龜當球踢出洞外。

  「少來擾亂我清修!有本事的話,去找我的鞋子!」

  「好啦好啦。」烏龜劃著四隻短胖腿,在洞外草地慢慢爬著,咕噥道:「我去村子找看看。」

  胡靈靈轉回身子,入眼儘是滿地雜亂的乾草,她懊惱地抓起一大把,填進自己空洞的窩巢。

  此刻,她的心又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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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明星稀,梅凋枝孤。今夜,周府書房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太好了,兩年沒見你了吧。」周破雲欣喜萬分,忙著要喊僕役張羅熱茶。「裴遷,坐,先坐下來。」

  「伯父不忙。」裴遷拿了茶壺,為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喝下。

  周破雲看他沉穩的神情和動作,既是感慨又是不舍。這孩子呀,總是獨來獨往,沉默寡言,行事低調,不願麻煩別人,就連他每次提及要認他為義子,幫他娶妻,也為他所婉拒。

  「最近又聽到你的事蹟,總算解決了閩北的盜匪之亂,伯父正想向朝廷推薦你的功跡,好歹封個功名。」

  「謝謝伯父,裴遷不會當官。」裴遷見周破雲坐下,這才解下背後的包袱和長劍,轉開話題。「我得知妹夫高中進士,特地前來道賀。」

  「你有事才來?」周破雲輕歎一聲。「沒事也常來走動。還有,不要老是半夜偷偷跑來,你讓伯父打開大門歡迎你吧。」

  「我身分特殊,不敢打擾府上家人。」

  裴遷明白周破雲對自己的疼惜之情,然而,說他是故人之子,綠林大盜和朝廷大員怎能是朋友?說他是出了名的賞金獵人裴遷,又怕親友鄰人爭相目睹;若有太多人認識他,對他日後緝捕要犯總是不好的。

  六年前,他待身體復原後,便秘密上門拜訪,表明自己現在所用的身分;至於過去那個名字,已經徹底死了。

  那時,周破雲看到他,好像見了死人從墳墓裏爬出來,先是驚嚇,隨之涕淚縱橫,拉著他的手哭道:「真是狐仙顯靈啊!狐仙顯靈啊!」

  如今狐仙安在?他眸光裏有燭火在跳動,像是他驛動不安的心。

  周破雲見他神色默然,小心問道:「還是找不到狐仙?」

  「還沒。」

  「我真心感謝她救回你一條命。」周破雲悠然回想。「六年前是我糊塗,也幸好狐仙警告我,保住秋兒的幸福,不至於讓秋兒走上你娘……呃……女婿很爭氣,對秋兒又好,秋兒果然看對人了。」

  「秋兒妹子掉下牆頭前,果真看到一個紅衣姑娘?」

  又問一遍了。每回他來,同樣的問題都要重複再問,但周破雲還是照樣回答:「是的,秋兒調養幾個月,恢復神智,才說她是被妖精纏住,還好有那紅衣姑娘趕走妖怪,這紅衣姑娘應該就是後來救你的狐仙。」

  「她是救了我。」

  裴遷想到了眼前那團火,紅紅火火裏,有個窈窕嫵媚的她。

  「既然找不到她,不妨先安定下來。」周破雲以愛護晚輩的心情道:「伯父幫你找一個好媳婦兒……」

  「謝謝伯父美意。」裴遷禮貌地回禮。「可我還要繼續找她。」

  「她既是神仙,豈能輕易找到?」周破雲試圖說服他放棄。只是答謝救命之恩罷了,有必要窮畢生光陰尋覓嗎?他又道:「更何況普天之下,並沒有姑兒山這座山。」

  「一定有的。」

  周破雲瞭解他的執著個性是哪兒來了,他的爹娘,皆是如此。

  「你上山看他們了嗎?」

  「下午去過了。」

  周家墓地後頭的小山坡,有著一座無名塚,裏頭葬著陸崗。周破雲還是敬他為師兄,不忍他孤單,又拿了冬梅的舊衣物,與他合葬。

  「我每年辦超渡法會,希望他們在極樂世界過得安好。」

  「謝謝伯父。」裴遷由衷感激周伯父寬宏大量,不計前嫌。

  他不知道娘帶爹到哪里去,那是屬於他們的事了,也許一起去轉世,一起再輪回,一起了結前世的恩怨;冤有頭,債有主,況且親爹生前作惡多端,可能會下地獄,也可能會花上好幾十世的輪回來償還;他不知道,他沒有機會去地府,也不知道佛道所說是否屬實,他為人子所能做的,也只有為爹娘的亡魂祈福。

  至於他,不用等到來世再償還。若是今生所欠,他今生就要歸還。

  窗外,依舊月明星稀;角落裏,一朵小花輕探出頭,展開了嫩辦。

  春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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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林小道轉成泥土大路,一塊大石刻著「芙蓉村」三個大字。

  時近正午,裴遷走進了村子,白花花的太陽曬得他渾身發熱,好似一把火在燒灼著他的身心。

  他怎能忘記一團火也似的她?他根本就不曾遺忘!

  那時的他,面臨生死交關之際,地水火風不斷地裂解他的神識,他所能感受的就是一個字:苦。極度的痛苦讓他心神紊亂,所思所想皆是苦楚之事,也因此,他被她的狐狸身分給激得發狂了。

  若教他在正常時候得知事實,他會驚愕,但不會口不擇言;那時的她正在努力救他回來,他卻在旁邊發瘋,說著撕裂她心肝、也撕裂自己心肝的話,每當憶及當時,他就要揪一次心。

  所以,她流淚了。不管是初次嘗到或是最後的吻別,她的淚總是格外的苦澀,仿佛是世上最苦的黃連苦瓜苦膽……所摻合而成的。

  曾經,他想愛護她,最後卻是傷了她。

  她要他忘記她,他也確實忘了;但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總想著,到底丟失了什麼東西?為何心頭會空空的?他很努力想,聽著風聲,看著明月,聞著花香,嘗著藥湯,感覺著自己逐漸恢復體力,更在無數的夢境中重新經歷了此生種種。

  然後,他想起來了。

  是她的法術失靈?抑或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找到她,跟她道歉——接著呢,她再抹去他的記憶,離開去做她的神仙?呵,這回他不會怨了,而是心甘情願接受。

  他浮現一抹寂寞的微笑。他現在不怕孤獨了。判官城隍帝王之家算什麼,能知道有人……不,是仙,以生命對待他,他很知足。

  她是仙,他只是人,原是高攀不上的,他應該圓滿她的修行之路。

  正悠悠想著,前頭視線跑出了兩個人,一個是短髮小孩兒,右手拿筷,左手捧碗,後面追著拿了一把木劍的娃娃臉年輕人

  「救命啊!師父殺人啦!」非魚一邊跑,一邊叫。

  「孽徒!快給我站住!」吉利兇神惡煞也似地揮舞桃木劍。「你今天默不出大悲咒,罰你不准吃飯,你竟敢給為師的偷吃飯!」

  「那曦哩呼嚕的咒文,我背不出來啦!」

  「背不出來也得背,你當小道童,不能肚子空空的沒有東西!」

  「你不給我吃飯,我才會肚子空空的!」

  「死魚!你找打!我就不信打不到你!」

  「大俠,救命!」非魚一個轉溜,藏到裴遷高大的身子後面。

  「嚇!」吉利的桃木劍硬生生停在半空中,差點打到大俠了,他馬上扯出大笑臉。「不好意思,我正在管教劣徒。」隨即又往裴遷後面追去。「非魚,你快給我出來,躲在人家大俠後面算什麼英雄好漢!」

  「我是小孩,不是英雄好漢。」非魚才扒了一口飯,又趕快跑開。

  「站住!」吉利追出一步,猛然止步,回頭睜大眼睛看著裴遷,笑容扯得好大。「咦?稀客,稀客!芙蓉村很少有外人來的。」

  「請問這裏有客棧或茶館嗎?」裴遷問道。

  「沒有。我們村子很小。」吉利馬上盡地王之誼,熱情地道:「你來我們孝女廟吃頓午飯好了。」

  「謝謝,我有乾糧。」

  「不用客氣,多擺一雙筷子而已。外頭太陽挺大的,來吧。」

  「大俠,好啦。」非魚仗著師父不敢在外人面前亂打他,笑咪咪走過來,慷慨地道:「為了答謝你的救命之恩,我請客。」

  「你請還是我請?」一顆拳頭揍了下去。「你吃為師的糧食,就得乖乖聽話,還不快回去叫仙姑姐姐再燒幾道菜!」

  「快跑!」非魚怕師父還要打,先扒了一口飯,端著碗趕緊溜了。

  日正當中,裴遷望看這片山野,有田,有樹,有牛,有溪,有屋,再過去又是好幾重山,也不知道要走上多久才有人煙;他生性不愛叨擾別人,但他看出拿著桃木劍的年輕人是道士;這些年來,他逢廟必拜,試圖在簽詩或師父的開解中,得到尋找她的蛛絲馬跡。

  雖然都失敗了,但有機會的話,他還是會把握。

  他是尋她尋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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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姑姐姐煮的飯最好吃了。」非魚舔完碗裏最後一顆飯粒。「裴大哥,我告訴你喔,我師父好狠心,不時叫我做苦工,不給飯吃。」

  「我什麼時候虧待你了?」吉利瞪眼過去,正要發作。

  「請喝茶。」一個白衣姑娘往桌面放上一壺茶,聲音柔柔的。

  吉利轉為傻笑,雙眼直瞧仙姑姐姐,脖子也隨她往房間走去而伸得長長的。非魚指著呆瓜也似的師父,笑嘻嘻地朝裴遷扮鬼臉。

  「這裏有姑兒山嗎?」裴遷待女眷進房後,這才開口。

  「這裏有烏龜山,山上有鬼湖。」非魚搶答。

  「不歸山,忘愁湖啦!」姐姐不在時,吉利又擺起師父的威風。

  「吉利兄是道士,敢問吉利兄,世上是否有狐仙?」裴遷又問。

  「有,當然有了,鬼呀仙呀都存在。」吉利很肯定。他家就有一隻美麗的女鬼,他還想娶來當老婆。「只是呀,人鬼殊途,人仙不同道,反正就是不同種類啦,從古到今,好像沒聽過美滿的結局。」

  說著說著,總是扯著大笑容的娃娃臉笑下出來了,長歎一聲。

  「咦?師父會歎氣?」非魚鬼吼鬼叫的。「天塌下來了,我要趕快去敲鑼,叫大家快逃啊!」

  「死魚乖。」吉利的手掌往非魚的頭顱用力按下去,語氣超乎異常地和善。「天塌下來之前,我會先將你切了,做道紅燒非魚來吃。」

  裴遷跟他們吃這頓飯,已很熟悉這對師徒的互動,見怪不怪了。

  「有沒有辦法制伏狐仙?」裴遷又問。

  「你敢對付狐仙?」吉利一副「你這個大膽狂徒」的驚奇臉色。

  「不是的。曾有一個狐仙給我很重要的東西,我想還她,但她一定不讓我還,我想能否使她暫時失去法力,好讓我將東西還她。」

  「哇!裴大哥的遭遇真離奇。」非魚眼睛一亮。「快說來聽聽。」

  「你不要吵啦。」吉利順手往非魚一拍,再轉向裴遷,問道:「她既然不要你還東西,你丟了就跑,何必跟狐仙鬥法力?」

  「這不是普通的東西,是護體元神。」

  「啥?什麼護體元神?」師徒倆齊問道。

  裴遷大略敍述胡靈靈救他的經過,師徒兩人聽得目瞪口呆。

  「起死回生?那狐仙好大的本事!」非魚崇拜極了,恨不得立刻唾棄師父,改拜狐仙為師。

  吉利卻聽出了裴大哥話中的感情。俠骨柔腸啊,看似沉靜無波的大俠士,內心卻有這麼執著的情愛,非得找回狐仙,還她最重要的東西不可。

  但,人怎可以愛上狐仙?就如同他愛上了女鬼一樣,他強烈地感同身受:心頭酸酸的;明知圓滿結果難求,仍要千方百計一試。

  「等我!我去找書!」他氣吞山河,往書房沖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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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霧初散,朝陽灑遍芙蓉村的山野。青山蔥蔥,水田漠漠,裴遷站在孝女廟門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

  走回大堂,稀飯小菜已經擺上桌。那位非魚口中的「仙姑姐姐」可能不好意思,老是躲在房裏;他作客一天,實在太過叨擾人家了。

  最被叨擾的吉利坐在一邊大桌前,眼眶發黑,佈滿血絲,一夜未眠,仍在尋找制伏狐仙的辦法,桌上散了幾百本書冊,有的發黃殘破,有的寫滿注記,他一本本仔細翻閱過去,看到可供參考的資料便記在紙上。

  「吉利兄,」裴遷很過意不去。「不敢麻煩你,找不到就算了。」

  「不會麻煩啦。」吉利累歸累,仍笑出兩個大酒窩。「裴大哥有事,我當道士的就是為人消災解厄,而且有孝女娘娘保佑,我已經找出一點端倪了,你先去吃粥。」

  「裴大哥,我告訴你,其實我師父什麼都不會喔。」非魚在一邊拉裴遷的袖子,打小報告。「他很會唬人,他寫的符咒都不靈的。」

  裴遷微微一笑。這對寶貝師徒鬧了一夜,他也聽了一夜的笑話。真羡慕有人如此爽快,打打鬧鬧,要說就說,要罵就罵,就像她一樣……

  香爐煙霧嫋繞,神壇上立著一個神情莊嚴的丫髻女童木像,聽說她為母采藥溺水而死,村人感念她的孝行,因此立廟紀念。

  不知是否有人供奉狐仙靈靈呢?他悠然望看孝女娘娘的塑像,想著靈靈那嬌豔絕美的姿容。唉,真不像神仙,就算有人供奉,也不會照她的臉蛋來刻一尊過於勾引人心的神像吧?

  「狐仙、狐仙……狐仙在哪里?」吉利拿指頭猛敲腦袋,翻過了一頁,瞪眼大叫道:「啊!有了!」

  「在哪里?在哪里?」非魚搶過去,要看師父找到了什麼。

  「笨魚,你不識字,看什麼看!」吉利學大俠,一掌將非魚轟開,起身道:「你們先吃飯,我得準備準備,做一場法會。」

  裴遷一顆心提了起來,匆匆吃完早飯,靜待法會開始。

  吉利裝備完成,一身道士衣袍,神色恭謹肅穆,右手拿桃木劍,左手拿搖鈴,供桌上該有的法器和果品一樣不缺。

  「天靈靈,地靈靈,有請孝女娘娘降下,欲拿狐仙有何方:心誠意正最重要,狐仙濟世德無量,報恩還物莫需擋,咪嗎叱呵叭。」

  搖鈴叮叮噹當,吉利舞動桃木劍,在大俠面前班門弄斧,手舞足蹈,念念有辭,身體抖動了起來。

  裴遷恍然大悟,原來這把桃木劍不只用來打非魚,也是法器之一。

  「非魚,紙!」吉利大叫,不斷地搖頭晃腦。

  非魚善盡小道童的責任,趕緊擺上一張黃符紙。

  「嗡嘛呢唄咩吽。」吉利一邊念咒,一邊飛快地以朱砂筆寫下一串扭曲的文字。「制伏狐仙,利器在此,太上老君,孝女娘娘,玉皇大帝,托塔天王,哪吒三太子,天兵天將,急急如律令,伏!伏!伏!」

  符咒寫就,吉利丟下筆,雙手按住供桌,頭垂著,好像累壞睡著了。

  裴遷獻上一炷香,虔誠地祈求孝女娘娘保佑他順利找到她。

  「啊!」吉利怕發呆太久,冷掉了場面,趕緊回神,恢復他的大笑容,拿起符紙,小心翼翼地遞了出去。「裴大哥,你收著,隨時念『嗡嘛呢唄咩吽』,增強這符的靈力。遇到狐仙時,貼在她平日使用的東西上頭,保證她碰了,失去法力三天三夜。」

  「多謝吉利兄。」裴遷接過,也小心翼翼地收起,放到懷中口袋的最深處,又道:「吉利兄,我再求支簽,請孝女娘娘指引個方向。」

  「請。」吉利搖了搖籤筒,遞給裴遷。

  裴遷心中默禱,取出一根竹簽,上頭寫著第六六簽,大吉。

  「江邊身世兩悠悠,久與滄波共白頭,造物亦知人易老,故教江水向西流。」吉利捧起簽詩簿,念了出來。

  「聽起來挺淒涼的。」非魚聽出了感覺。

  「你也長學問了?」吉利嘉勉地看了孽徒一眼。「裴大哥,我家這只魚說得對。這詩開頭是說,裴大哥你身世不太平順,時有波濤起伏,大概到老都是這樣了;但老天垂憐你,一般來說江水都是東流的,可老天叫江水改了方向,向西流去,就是要逆轉你的命運,此行向西,就對了。」

  「是這樣解釋哦?」非魚搔搔短髮,跟裴遷眨眼睛。「裴大哥,我師父才不會解簽詩,這都是他從古詩詞裏抄出來的。」

  「師父在忙,你吵什麼!」桃木劍立刻招呼了過去。

  裴遷不以為意。反正,他只是要一個方向;靈,最好;不靈,他仍有時間繼續尋找。狐仙應該長生不老,終其一生,總有機會找到她。

  「那麼,謝謝吉利兄,謝謝非魚小弟,我走了。」

  「裴大哥,有空再來玩!」師徒倆熱情地送到大門口,覺得這樣還不夠,又一路相送到了村子口,再目送他消失在山林小道上。

  「師父,你忘了叫他投錢到功德箱。」

  「非魚,為師教你人情世故的道理。」吉利正經地道:「人家出門在外,能省則省,遠來是客,我們招待他是應該的……」

  師父諄諄教誨,非魚聽到耳朵長繭;好不容易回到孝女廟,非魚趕緊主動去抹供桌上的香灰,免得師父拳頭伺候。

  「師父,這是什麼?」非魚好奇地從果盤下拿出一張紙。

  「這啥?」吉利不解地打開來看。

  三百兩銀票!吉利瞪大眼,不用做法事,他的身體就抖起來了。

  太大張了,芙蓉村是個小村子,他兌不開啊!

  「呵,師父,你糟了。」非魚幸災樂禍地道:「人家給你這麼多的功德錢,你還拿假符騙人,會有報應的喔。」

  「不准譭謗為師的名聲。」不客氣的拳頭揍下去。「要唬弄人,隨便畫張符給他就好了,何必熬夜翻書苦讀?這次我是認真的。」

  「師父,可萬一裴大哥真的制伏了狐仙,將護體元神還給狐仙,顧名思義,護體元神就是保護身體的,如果沒了,裴大哥不就……」

  「哎呀!大大的糟了!」吉利大吃一驚,這麼簡單的道理,竟然讓那只笨魚給想到了,他拔腿就跑。「快追!我本來怕符咒不夠靈,還多請了幾尊神仙來加持,糟了!完了!裴大哥有危險啊!」

  跑出村子口,跑進山林小道,跑了又跑,跑到林蔭深處,跑到汗流浹背,氣喘如牛,結果當然是俠影無蹤,追不上了。

  嗚!吉利抓著銀票,累得倒臥地上,頭一回盼望他的法術不靈。

  天靈靈,地靈靈,孝女娘娘請保佑,一定要保佑裴大哥平安無事啊。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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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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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9 00:08:5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江浪拍岸,船隻來來往往;江風起,將清風送進了江漢城。

  裴遷已在此盤桓兩日,本想再向西行,聽人說有一座玉姑祠很靈驗,他便向城西郊行來……是西邊啊。

  向西行來已有一個月,他並不期望能立刻找到她,還抽空抓了一個江洋大盜,但他時時不敢忘的,便是為那張符念咒加強靈力。

  陣陣香味吹來,他聞得出有花香、草香、樹香、檀香、女人脂粉香;再往前定去,只見一溜低矮白牆,裏頭的桃花林一覽無遺,還有許許多多提了香籃的善男信女,看來這裏就是香火鼎盛的玉姑祠了。

  他踏進大門,仿如立刻走進了桃花源,落英繽紛,花飛花舞花滿天,各色桃花綻放枝頭,紅豔豔的,粉嫩嫩的,為這座庭園增添不少活潑生氣;紅男綠女來來去去,有的形色匆匆趕上香,有的悠閒坐在樹下陪小孩玩耍,還有人擺攤賣平安符和香包。

  這裏真不像是廟宇。他收回目光,踏上青石板,朝向正前方掛著「玉姑祠」的小廟走去。走了幾步,忽然心頭大震。

  他旋即回頭,從第一塊青石板踏下去,走一塊,數一次,直到走完九九八十一塊青石板,他也站到了廟門口。

  他平息已久的心情激蕩不已,抬頭看去,裏頭供奉一尊仙女塑像,眉清目秀,只能用美若天仙來形容她的姿色,但她不是靈靈。

  他先不進廟,而是大踏步繞到了小廟後頭。果然有一個小門,他穿門而出,就看到一片青翠翠的竹林。

  他再也按捺不住激情,跑入竹林,仰頭看去,儘是清涼的綠意,翠竹高聳,直入青天,仿佛巨人似地撐住了一片天。

  白雲悠悠,綠竹蒼蒼,他閉起眼,感受清風吹拂,風過竹林,掀起了海潮也似的迴響,竹子互相擠撞,這支嫌那支胖,那支嫌這支礙眼——

  格,格,格……她是這麼形容竹子相撞的聲音。

  「啊……」他長長籲了一口氣,眼眶紅了。

  靈靈啊!終於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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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遷忍住心頭激動,拿香湊上燭火,為自己點燃一束馨香。

  這就是靈靈的家。這裏所有的景物都跟她描述的一模一樣,而且還有一樁怪事,剛剛他才進了廟,就被一對小夫妻誤認為是「胡大哥」。

  雖然他跟石少爺說,世上長相相同的人很多,但他無法說服自己,為何那人剛好也是姓胡呢?

  神壇上的玉姑仙子能告訴他嗎?

  旁邊的藍布門簾掀了開來,走出一個佝僂老太婆,她白髮皤皤,一身灰布補軒衣裙,臉上滿是斑點和皺紋,嘴巴又皺又癟,看來年紀很大了。

  她不是別人,正是玉姑仙子的本尊,胡靈靈。

  媽呀!老婆婆一見到裴遷,立刻嚇出一身冷汗:心臟咚咚狂跳。

  是他!怎麼會是大個兒!但她不敢再看第二眼,只能垂下眼簾,以極大的定力抑住快要跳出嘴巴的心跳。還好,老婆婆眼皮下垂得厲害,看不出眼神,臉上皺紋也多得可以擋住她瞬間的驚惶。

  她既然出了房間,再突然轉回,就顯得矯情,更何況她已抹掉他的記憶,他早就忘了她,且她現在是管事婆婆的身分,她怕什麼怕呀?

  她定下心神,也不招呼他,故意慢慢走著,直接坐到管事婆婆的椅子上,一改在神壇邊會多講兩句請人捐錢做功德的話,抿緊了乾癟的嘴巴,老僧入定,誰也不看。

  「我可以求一支簽嗎?」最不想看的人來到面前。

  「求什麼?」

  「尋人。」

  「尋什麼人?」若是海捕文書裏的大盜,或許她可以幫他。

  「尋我的妻子。」

  「可也。」老婆婆聲音沙嗄。「你先擲茭,看玉姑仙子給不給求。」

  妻子?他竟然成親了,她當然是不給求了!

  不對啊,他忘了她,娶妻自是正常;可他吻過她,怎能再去吻別人呀……壓抑六年的凡人情感陡然湧出,她暗自咬牙切齒,嫉妒得冒火。

  裴遷哪知管事婆婆的心事,取了杯茭就丟。

  老婆婆眼睜睜看著空中伸下一隻戴著金色鐲子的長手臂,指頭靈巧一轉,硬是將杯菱翻成了聖杯。

  臭哪吒!回去玩你的風火輪,不要玩老娘的杯菱。她暗中傳聲大罵。

  我偏愛玩!好好玩喔。那只長手臂又將第二個杯菱翻成聖杯。

  第三次,裴遷當然還是擲出聖杯。

  老婆婆不得不裝模作樣,眯眼看著地上的聖杯。「既然玉姑仙子允許,你自取一簽吧。」

  裴遷自籤筒取出一根竹簽。不同於孝女廟,這裏的簽詩是寫在上頭的,他恭敬地將竹簽奉上給老婆婆。

  「自己看。」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總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裴遷看了,了然於心,應該就是玉姑祠沒錯了,但他還是問道:「能否請婆婆為晚輩解簽?」

  老婆婆心底氣得半死,這又是哪吒使弄的簽詩!她明明將他的簽詩變為「排雲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逼,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可到了他手中,竟然變成了「不識盧山真面目」,這不就指明了她就是他要找的人嗎!

  不!他忘了。她氣惱下已,她怎會一再忘記他忘了她的事實呢?

  「我不會解簽。」她冷漠地道:「你去廬山尋人吧。」

  「婆婆聽過姑兒山嗎?」

  「沒聽過。」

  她再度受到驚嚇。他不可能記得姑兒山的。今天有太多驚奇了,她五百年的心臟是老了,承受不起了。

  但她眼不抬、手不動,又如老僧入定般,乾脆裝死詐睡。

  裴遷凝望管事婆婆,抑下心裏的疑慮。老婆婆這麼老,衣服這麼破舊,講話和動作十分遲鈍,她不可能是靈靈;靈靈聰明靈巧,更愛漂亮,不時就要換一套不同花樣的紅衣裙,她一定不願變成老太婆的。

  他不敢驚擾睡著了的管事婆婆,將竹簽放回籤筒,悄悄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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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弦月勾開了滿天烏雲,月光慘淡,江漢城一片昏暗。

  小白狐有氣無力地趴在屋頂上,兩隻圓圓黑眸黯然失神,不斷地掉出大顆淚珠,掉呀掉,淚水滴上了屋瓦,聚成小小的咸澀水窪。

  大紅狐坐在他身邊,看到小弟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她也難過。

  她已經講太多了,但小弟陷得太深,不像她當初抽身得快……唉,快嗎?要是快,她就不會有種種矛盾的心情了。

  這些日子以來,發生了很多事。小弟為了救曲柔,變身為已經摔死的石伯樂,開開心心地在石家過他的太少爺生活,混吃混喝,沒想到假戲真作,越玩越起勁,不但專心經營石家事業,還喜歡上了曲柔。

  她不斷苦口婆心勸小弟,修道重要啊,但她說不動興匆匆籌辦婚事的小弟,便改而威脅恐嚇曲柔,警告她,要是她真跟小弟成親了,就會害得小弟魂飛魄散,永不得成仙,甚至也沒辦法當人。

  曲柔果然聰明,找來了他大哥曲複和裴遷,在小弟面前搬演一出愛裴遷、害怕小弟是狐妖的戲碼,然後她再現身悲傷不已的小弟身邊,加油添醋,終於讓小弟放棄了留在人間娶妻的美夢。

  向來破壞姻緣皆是有損功德,她可以想像得到,她的功德簿又要出現好幾頁污漬了,可她寧願壞了功德,也不願小弟重蹈覆轍。

  功德,可以慢慢修,但墜入了人界,陷進了情障,便是萬劫不復,難以再清心修行。

  她告知小弟和曲柔的每一句冷言冷語,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裴遷的出現,破壞了她六年來的清心自持;變個裴遷出來玩玩和真的裴遷現身,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況;真實的他,有血有肉,有她熟悉的熱度,有她難忘的醇厚低嗓,在在都令她心火難耐,無法靜修。

  尤其剛才曲柔哭得暈了過去,裴遷倒是很順手就抱起她。呵,呵,呵!反正他很習慣抱女人嘛……啊!哼哼,她的妒意又冒出來了。

  可怕的人界情感啊,不但讓人毀滅,也讓仙迷失。她望看單薄清冷的下弦月,警惕自己勿再陷入泥沼。

  她和小弟離去後,或許,裴遷和曲柔就可以湊成一對;不對不對,大個兒還要找他的妻子,那是誰?只緣身在此山中,他在尋她?

  不可能。

  小弟還在哭,她狠下心,不勸也不看,反正淚流乾了,就不再哭了。

  不過,她倒有些擔心曲柔,哭得那麼激動,恐怕亂了神志;她是唆弄她離開小弟的始作俑者,該去關心一下她的情況。

  是看曲柔還是看裴遷呀?內心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問著。

  管他的!大紅狐飛奔而去,修長豐腴的狐身劃過夜空,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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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家屋頂上,大紅狐將自己藏在屋脊陰影裏,觀看院中動靜。

  曲家女眷忙進忙出,有的探望,有的照顧,有的著急哭泣,裴遷站得遠遠的,直到曲複從曲柔的房間出來,他才過去詢問。

  「曲姑娘還好嗎?」

  「大夫說沒事了。」曲複抹了一把汗。「說柔兒是心神失調,給她喝碗養心湯,好好睡一覺就行了,我內人正陪著她。」

  「這我就放心了。」

  「呃……你不去看嗎?」曲複欲言又止。如果妹妹真的喜歡裴遷,那麼,給她瞧瞧他,或許有助她的康復。

  裴遷記得在江邊再度遇上石家小夫妻時,石伯樂當眾求婚,曲柔羞澀歡喜,小兩口甜甜蜜蜜的,曲柔怎會一下子就不願嫁了呢?而且她哭得太過傷心激動,又搬出狐仙的說法,在在令他內心存疑。

  「不。」他婉拒道:「令妹一時心神不安寧,我不想加深誤會。」

  「喔……」曲複打從心底不願妹妹嫁給石伯樂那小胖子,又試圖製造機會。「要不,你去幫柔兒把個脈,看大夫開的藥合下合。」

  「曲兄,你忘了,我不會治病。」

  「對了!」曲複也覺得好笑。「我又忘了,你不是胡不離。」

  在江邊初見曲複之後,裴遷才知道,那位「胡大哥」叫做胡不離,曾經背著長劍和包袱,親赴曲家拿走「他」借給曲柔的一雙繡花鞋,順道醫好曲老爺多年不愈的咳症,所以曲複才會對他一見如故。

  胡不離,狐不狸,他很容易拆解出這名字的意思;加上一雙繡花鞋,他幾乎可以確定,這位胡不離是靈靈變的。

  而曲複將錯就錯,硬請他來曲家作客。他來到曲家,解開了「胡大哥」之謎,但其它謎團,他仍得到玉姑祠去尋求解答。

  「曲兄,不好意思,能否為我解這支簽詩。」他從懷裏拿出一支竹簽,遞給曲複。

  大紅狐見了,齜牙咧嘴的,爪子抓了抓。哇咧!大個兒斗膽偷走她玉姑祠的簽詩,以為老太婆耳不聰目不明就好欺負的嗎!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下去,擣衣砧上拂還來。」曲複讀了下來,又將竹簽翻過去看著。「這好像是廟裏的簽詩牌,哎呀,就是玉姑祠的嘛。」

  「的確是玉姑祠的。」

  「管事婆婆沒幫你解簽?」

  「我這幾回去,沒見到她,不然就是在忙其他香客的事。」

  「怪了。你別看她不愛說話,她一開口就要人樂捐銀子做功德。」曲複心有餘悸。「不知不覺,只消她稍加掇弄,你就會在玉姑仙子面前發誓說要捐多少銀兩,她真的沒要你樂捐?」

  「沒有。」裴遷問道:「曲兄,這詩……」

  「喔,這是講月光的詩。」飽讀詩書的曲複搬出他的學問。「你看挺生動的,月光著上了簾子,當然卷不起來了,照到擣衣砧上,搗掉又出現。若問病,月光總是不走,病不好;若問功名,如月光黯淡;若問婚姻,這離人兩字就觸黴頭了;若問遠行,嗯,這個月亮到處有……」

  「太少爺,小姐醒了,少奶奶要您進去。」一個丫鬟過來稟告。

  「裴兄,先失陪了。」曲複匆忙離去。

  裴遷站在庭院中,反覆低誦詩文。他問的是靈靈的近況,能否解釋為她像月光一樣徘徊不去,隨處照看他、保佑他,可他卻卷不著,也拂不到?

  他仰看下弦月,彎彎一勾,像極了撇嘴鬧脾氣的她。

  月缺了,總是會再月圓;她為他生命畫了一個圓,他從此珍藏在心。

  他輕露淡淡的笑意,佇足賞月;大紅狐躲在陰影裏,也望向那一彎不怎麼好看的月亮,很快地,視線又回到了那張粗獷中帶著柔情的臉孔。

  為什麼要這樣盯著他呢?她自問,但仍是癡癡地看著籠上淡柔月輝的他,無法給自己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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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年前,江漢城出現一個溫柔美麗的姑娘,名喚玉姑;她不只人美:心地善良,醫術更好,遇有貧苦人家生病,一律免費診治,即使碰上長了膿瘡的叫化子,她也不畏惡臭,以極高明的醫術治好頑疾,還贈金安頓他們的生活。她仁心仁術,頗得百姓的愛戴;有一天,她告訴徒眾,她要離開了,隨即祥雲升起,香霧滿室,玉姑就不見了。

  老百姓繪聲繪影,有人看到玉姑駕著彩雲飛上青天,也有人看見她坐在展翅飛翔的鳳凰背上,前往鄉下行醫;最離奇的是,有一晚,江漢城前十大富人同時作了一個夢,有仙人指點他們出錢建立玉姑祠,以求玉姑仙子繼續庇佑江漢百姓;富翁們一覺醒來,驗證彼此的夢境,當然不敢懈怠,很快地蓋好玉姑祠,一百年來,香火不斷……

  裴遷逗留江漢城已有一段時間,十分熟悉玉姑祠的掌故了。

  他幾乎每天去玉姑祠,求籤、等老婆婆,或是到竹林聽風聲。

  「今天管事婆婆不在?」他進去大堂後,又定了出來。

  「我有看到她呀。」幾位婆婆媽媽站在桃樹下聊天,大家常常碰面,也很熟了。「可能婆婆年紀大,不耐操勞,又到後頭房間困覺了。」

  「一直都是老婆婆在管事嗎?」裴遷又問。

  「我小時候她就在這裏了。」最老的一個六十幾歲婆婆回想著,叫了一聲。「不對,我記性差了,最早是有一個婆婆,後來死了,換她妹妹出來;妹妹死了,又來一個女兒,代代相傳,傳女不傳子,守著這座玉姑祠。哎呀,每個婆婆長相都差不多,害我老以為沒換過人。」

  「婆婆是從哪兒來的?沒人奉養她嗎?」

  「誰也不知道她從哪里來。」一位大嬸神秘兮兮地道:「可我猜,她老家應該在葫蘆山。」

  「就是產美人草的葫蘆山?」其他人也很好奇。

  「對啊。」大嬸開始講古。「幾年前,阿春嫂的女兒月事不順,過來問玉姑仙子,管事婆婆給她幾株藥草,說是什麼孤兒山特有的美人草,煮了服下就可調理。阿春嫂她女兒吃了,不但月事順了,人兒還越發地漂亮,教張員外的公子給娶走了;一傳十,十傳百,每個人都來向管事婆婆要美人草,婆婆不耐煩,乾脆叫阿春嫂去葫蘆山下找,拔個幾株到這邊廣為種植,這就不用跑到那麼遠的地方掘了。」

  美人草,婆婆媽媽們臉上浮現心照不宣的微笑,因為大家都吃過了。姑娘吃了,氣血通順,臉色紅潤;婦人吃了,功效相同,更能長保魚水之歡,如魚得水啊。

  牆邊一畦小圃,栽滿了紫綠色的美人草,異香撲鼻,蜂蝶盤旋其上。

  裴遷卻被「姑兒山」三個字給震愣住了。

  「對不起,大嬸你剛才說的是,姑兒山?」他又問。

  「就是啊,什麼孤兒寡母的,這名字真晦氣。大概剛開始,婆婆不想讓太多人知道藥草來源,這才隨便編個名字,其實就是葫蘆山啦。」

  葫蘆山,出城往西四十裏,裴遷看過江漢城的地圖,往西果然對了。

  問題的根源還是在於管事婆婆,或許,他應該開門見山問清楚。

  他踅回玉姑祠大堂,門簾掀動,老婆婆也正佝淒著背,走了出來。

  一見那大大的個兒,老婆婆頓時氣結心悶,她以為裴遷走了,這才出來,沒想到他還賴著不走。他三天兩頭就來,一來就待上半天,他那麼喜歡這裏,她不如將玉姑祠轉給他,請他來當廟公好了。

  她賭著氣,故意裝作老眼昏花沒看到他,逕自坐了下來。

  「婆婆,您好,我來求籤。」裴遷定上前問安,

  「自取吧。」她懶得要他擲茭了。

  裴遷取出一支竹簽,仍是恭敬遞上。

  「麻煩婆婆解簽詩。」

  「我老了,看不見。」

  「今我飄然走四方,去無所逐來無戀,得行固願留不惡,每到有求神亦倦。」裴遷念了出來,一邊留意管事婆婆的神情。

  「這詩說得很明白。」老婆婆依然像一尊石像,只有皺癟的嘴巴蠕動著,聲音沙啞地道:「你要走就走,別老來這裏求籤,玉姑仙子倦了。」

  「抱歉,在下得罪玉姑仙子了。」

  「哪有那麼多事情可以問簽!去去,別再來。」老婆婆像是被他煩了,揮了揮沒有灰塵的裙子,屁股都還沒坐熱,站起來便往門簾走去。

  「婆婆,我還想請教幾件事……」裴遷忙道。

  「沒空。」

  「我想捐一千兩銀子。」

  「不收。」老婆婆右手掀簾,左手提起灰裙:心頭怦怦跳,只想趕快進門,眼不見裴遷為淨。

  她跨門檻跨得急了,渾然不知她裙擺提得過高,露出腳底的紅繡鞋。

  紅光一閃,裴遷心頭大震,再看過去,只見藍布門簾晃動,哪有那雙亮紅緞面繡花鞋。

  他眼睛沒有看花,他不但看到鞋面上頭綻放的各色小花,甚至還能看到他歪斜的拙劣縫線。

  可為何這雙鞋會被老婆婆穿去了?他再也顧不得敬老尊賢,大手一掀,走進了外人不敢擅入的神秘房間。她曾說過,她住在神壇後頭。

  小小斗室裏,一床,一桌,一椅,一櫃,沒有老婆婆,打開的窗戶晃呀晃,隔著圍牆,可以看到後頭高聳的竹林,竹葉搖呀搖,不知是風吹葉動,抑或狐狸奔跑穿林而過。

  老態龍鍾的管事婆婆動作真快呀!他下定了決心,他要拿到這雙繡花鞋,然後找到靈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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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姑仙子胡靈靈最近很忙,既要躲裴遷,又要操煩小弟的感情事,更糟糕的是,她的繡花鞋又不見了。

  這雙鞋她曾經穿了兩年,後來發現鞋底有一點點磨損,她怕穿壞了鞋,遂將鞋子藏妥在她的乾草窩裏,沒想到被小弟順手牽羊借給曲柔,她花了一番功夫取回來之後,便又重新穿在腳上,這樣就不怕丟了吧。

  每天穿的結果就是容易弄髒,弄髒了她心疼,即使忙得不可開交,她也要抽空仔細洗刷乾淨,放在桌上晾乾。

  她才出去一晚,收回地府逃出的最後一隻小鬼,鞋子竟然不見了!

  房間就這麼小,她找了又找,還找到外面的神壇,那雙鞋就這樣平空消失,即便她窮盡各式法力,也看不到鞋子的去向。

  她悶了好幾天,無心打理玉姑祠,就坐在她管事婆婆的椅子上,緊盯每一個進來的婆婆大嬸姑娘姐姐妹妹的裙底,看誰好大的膽子,竟敢偷拿玉姑仙子的寶貝鞋子!

  她的靈眼瞪到酸疼,鞋子還是杳杳無蹤,忽然,她頓悟了。

  她給自己一個很好的解釋,這雙鞋是她的心魔,裏頭有她對一個世間男子難以磨滅的牽念,鞋丟了,也將牽念丟了。

  太好了!她簡直要歡聲雷動,終於不知道第幾回甩掉裴遷了!

  甩掉了!她不但去除擋路的石頭,還能有所領悟,果然具有仙性。

  今天,她這只大仙追到姑兒山,因為,小弟和曲柔又在一起了。

  恨鐵不成鋼,她恨小弟不成仙,明明成仙是那麼美好的事,小弟偏偏執意為人,她不斷教訓他,他也不斷反駁她,正在唇槍舌戰時——

  「靈靈,你一定要拆散他們嗎?」低嗓沉穩,略為激動。

  擋路的石頭竟然來了!她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霎時,她渾身僵直,忽冷,忽熱,暈眩,眼茫,氣喘:心悸,耳鳴,頭疼,肚子痛,骨頭酸……反正全身都不對勁。

  再看他拿出繡花鞋,她這才明白,她著了他的道了。

  她早該知道,若他仍保有記憶的話,一定早就懷疑了,可她還是想不透,她的法術怎會不靈?這實在太傷她五百年道行的狐仙名號了。

  再瞧瞧,現在怎麼了?小弟和他聊得好不熱絡,他還講了除夕夜縫繡花鞋的故事,聽得那軟心腸的曲柔感動得哭了喲。

  大個兒說起故事來不是只會讓人打瞌睡嗎?她好惱他說出他們的事,只好直瞅樹洞裏的松鼠窩,松鼠吱吱叫,好奇地看她;她瞪了回去,要它別看好戲,可松鼠還喚來它老婆,一起歪頭看著她。

  要看就看吧!她瞄向他六年如一日的穿著,灰衣、包袱、長劍……好像有些什麼不一樣了?神情似乎更滄桑些,瞳眸似乎更幽邃些,裏頭透出深沉的孤獨與寂寞……她心一扯,立即栘開視線。

  既然他想起來了,又尋著了她,她就得做一個結束。

  「你知道,我是狐仙。」她面對他,擺出冷漠的臉色。

  「是的,我知道。」

  「我要修行,不談情愛。」

  「我只是想再見你一面。」

  「好,看完了,你可以走了。」她搶上前,奪下他手裏拿的繡鞋。

  好痛!鞋子裏藏了刀還是火呀?刺灼得她只能立刻丟掉鞋子。

  她慌張地往右手看去,只見掌心印著一個奇怪的符號,有如一輪熊熊燃燒的紅日,且那把火燒進了她的肌膚,瞬間就消失於無形。

  她的手心仍然白裏透紅,沒有傷口,然而一股麻痛感卻迅速地擴散開來,從手掌到手臂,隨著血流的周轉,她全身立時虛軟,倒了下來。

  「你!」她急得大叫道:「裴遷,你做什麼?」

  「這只是暫時制住你的法力而已。」裴遷乎一攬,抱住她的身子,望向急忙奔跑過來的石伯樂和曲柔,沉聲道:「這是我好不容易求來的符,你們放心,我愛靈靈,絕不會傷害靈靈,我只是要還她一件東西。」

  我愛靈靈!她臥在熟悉的溫熱胸膛裏:心跳暫停了。

  六年來的堅持,頓時變成夢幻泡影……不,她都能堅持以老婆婆的面目出現,不讓他瞧得廬山真面目,她是心如止水、不動如山、難以撼搖的狐仙,她有高遠的目標,絕不貪戀區區一個男人的懷抱!

  「裴遷,我又沒借你東西……」她借啥給他了?碗?筷?針?線?她的心突然被猛撞了一下,既然他想起了。「難道……你知道了?」

  「是你的,就該還你。」

  她讓他抱坐到地面,粗糙多繭的手掌滑過她的頭髮,落在她的臉頰;只是這樣輕柔的撫觸,她的堅持就瓦解了。她恍恍回想兩人熱烈的歡愛經過,既然已有親密的契合,所以,她就是他所尋找的妻子嘍?

  他看她的目光那麼深,笑容那麼溫柔,她再也無法心如止水,思念苦楚翻湧而出,兩行熱淚落下,在茫茫水霧裏,他的臉孔漸漸地不見了。

  這笨蛋啊,六年不變,照樣笨,笨得連命都不要嗎!

  「不行……裴遷,你不要做傻事……」

  裴遷不語,直接俯下臉,以吻封住她愛嘮叨的嘴。

  丹田運氣,肚腹裏一團陪伴他六年的熱氣湧上,他不斷地提氣,從丹田提到了脾胃,提到了心口,提到了咽喉,提到了嘴裏。

  「裴大哥!你不必還給大姊!」石伯樂急得上前阻止道:「她只需再修一百年就可得到新的元神,可你沒了元神,過不了明天呀!」

  那急切的呼喊有如過耳風聲,裴遷看到的只有她的淚眼,聽到的只有她的悶哭,他不舍,但他是該被遺忘的那一位,傷心很快就過去了,在她長生不死的生命裏,他不過是晚風吹過的一粒微塵。

  一團紅光湧出,他小心地度進了她的嘴裏,完全不漏一絲縫隙。

  風聲止,紅光滅,他太想念她的芳唇了,忍不住再往那豔紅的柔軟唇辦輕吮一下,滿足地吸聞她的香氣,這才起身。

  「我嘔!」胡靈靈得了空隙,立刻作嘔欲吐出元神。

  裴遷立刻伸過右掌,完完全全覆住她的嘴,稍加運氣,便將那團紅光送入了她的體內。

  「我原本命已該絕,是靈靈將她的元神給了我,又讓我多活了這些年。靈靈,謝謝你。」裴遷看著她,語氣柔軟得……令她生氣。

  該死!該死!是笨蛋就該死嗎?她氣得淚流不止,誰要他感謝啊!

  他又輕輕地撥弄她的亂髮。「靈靈的心願就是成為天女,一百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修行很辛苦,我希望她能早日得償所願。」

  「裴遷!你這混蛋!」她罵人了。

  他懂什麼!她更想爬起來狠狠揍他一頓,可是她只能像一團麵糊攤在地上,眼睜睜看著裴遷向小弟和曲柔道別,卻是視她如無物,完全不再看一眼,然後以他上乘的輕功奔人茂密的樹林裏。

  沒了護體元神,還跑那麼快?跑得越快,耗費的元氣就越多——

  「他會死!他會死的啊!」她心痛如絞,六年前的黑夜墓地重現眼前,當時失去他的恐懼再度重重地衝擊著她。那時,她還能看到他的魂魄,抱回他的身體,這可回,他跑掉了,而她被奇怪的法術所制,完全失去法力和體力,難道就真的等三天三夜恢復之後,再去尋他吐回護體元神?

  到時,他早就……

  「我要去找他!不能讓他走啊!」

  一顆心陡地落了個空,有如直墜穀底,什麼也抓不著;她感到極度的驚恐無助,不覺放聲大哭,拚命以手掌按住地面想要起身,她再不趕上,黑白無常就要捷足先登了。

  等找到了他,她非得將這個大笨蛋變聰明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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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8 1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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