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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玄幻奇幻] 海的溫度 -【聞香榭·第四部】鏡花魔生《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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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0 00:19:59 |顯示全部樓層
肆 蠐粉水

〔一〕

天氣慢慢熱了起來,特別是守著蒸房,一天都汗津津的。文清將夏季的衣服翻將出來,換上一件對襟無領小褂,見沫儿鬼鬼祟祟從外面回來,還是長袖長褲,便取了那件他心愛的白色府綢無袖汗褂,道:“沫儿你去哪儿了?快點將這個換上,新的,我都沒穿過的。”

沫儿雙手捂在胸前,衣服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藏了什麼東西,本來正躡手躡腳往樓上走,被文清的話嚇了一跳。那個表情,像是做壞事被婉娘發現了一般,羞愧中夾著慌亂:“我不熱!”

文清好意道:“換上吧,看你滿頭的汗。”

沫儿突然發了火:“不想換!”

文清嘿嘿一笑,將汗褂搭在樓梯扶手上:“大熱的天,你去買什麼了?”

沫儿含糊道:“沒什麼。”始終不肯給他看手里捂著的是什麼,躲閃著進了自己的房間,啪地一聲將文清關在了門外。

文清撓著頭,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沫儿剛來聞香榭時,與文清同吃同住,雖然脾氣臭點,但兩人毫無隔閡,夏天會一起只穿內衣褲在后面的池塘里游泳,冬天可以鑽在一個被窩里取暖……文清也真心把沫儿當做弟弟疼愛。

可不知什麼時候,沫儿變得見外起來,換個衣服都躲躲閃閃的,說話之間閃爍其詞,再也不肯同文清睡在一起,更別提同文清一起游泳了,甚至連他的房間都不肯讓文清進去。前日,文清見一只蠓蟲落在沫儿胸前的衣領上,便伸手拍打了一下,沫儿竟然大發雷霆,弄得文清莫名其妙道了半天的歉。

定是自己又哪句話說得不對,惹沫儿生氣了。文清想了想,高聲叫道:“沫儿,過會儿去買桃子吧?”

沫儿背靠著門,吼道:“不去!”

直到聽到文清下樓的腳步聲,沫儿才慌忙將藏在衣服里的草紙拿出來,抽出几張,做賊一般將其折成一疊塞進褲子里,又把剩下的放在褥子下藏好。不知道怎麼了,從昨晚開始,小腹一直酸困著疼,內褲上也有一些黑黑紅紅的血跡,十分難受。迫不得已,沫儿去外面買了一沓軟草紙。

從哪里出來的血,不會一直流吧?是不是要死了?

沫儿不舒服地扭了几下身子,心里又擔憂又煩悶。這個事情,沫儿隱約記得方怡師太曾經告訴過他,女人長大了就會這樣,可是具体怎麼辦,該問誰呢?真是羞死人了。

※※※

沫儿正在房間里發悶,只聽文清咚咚咚跑上來叫道:“沫儿快來,三哥已經買了早桃了,真甜!”

沫儿磨磨蹭蹭地開了門。文清舉著兩個桃子,傻呵呵道:“你躲屋里做什麼呢?”沫儿板著臉,推他下去。

沒有像往常一樣只要看到好吃的就兩眼放光,讓文清有些奇怪。再看沫儿,下樓極其小心,雙腿僵硬,渾身緊繃,臉色也不好看,不由擔心起來:“沫儿你哪里不舒服?”

沫儿悶聲:“沒有!”

文清緊張地繞著他轉了一圈:“我怎麼覺得你今天有些不對勁儿呢?到底怎麼了?”

沫儿惱道:“沒事!”

婉娘剛好走進來聽見二人講話,詫異道:“喲,什麼時候調了個個儿,文清成了話嘮,沫儿成了倆字一嘣的了?”

沫儿的臉突然紅了,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快速走了出去。留下文清呵呵傻笑。

※※※

黃三在蒸房里坐著,拿著那只撿來的碧玉簪悶頭不響。文清遞了一個桃子過去,他搖頭不吃。婉娘走過來問道:“見到曾繡了?”

黃三點點頭,眼睛看向婉娘。

婉娘嘆了口氣,道:“可憐王婆婆了。”

沫儿小心地動了動身体,道:“怎麼了?”

婉娘道:“王婆婆可能已經……不在了。”她拿起放在灶台上的蟲繭,將其中灰白色的發絲拉出一根來:“這是王婆婆的頭發和發簪。發簪是曾繡送的,剛去確認過了。這塊骨頭,”她敲打著那塊凹狀的黃白色骨頭,“私下找件作看了,說是一塊頭骨。”

沫儿“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又別別扭扭地坐下去,呆了一會儿,詫異道:“這麼個大活人,就剩下這一塊骨頭了?和蟲子有關嗎?會不會是被人害了,屍身我們沒發現?曾繡報官了沒?官府怎麼說?”

婉娘笑道:“話癆又回來了!——曾繡已經報官了,官府沒查出任何眉目。至于是不是蟲子,還得繼續查一查才知道。”

文清笨嘴拙舌道:“那小蘭……可好些了?”

黃三眉頭緊鎖,搖了搖頭。婉娘沉默了片刻,道:“走著看吧。或者事情沒有我們想得那麼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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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0 00:20:11 |顯示全部樓層
〔二〕

正值初夏,万里無云,清風拂面,后園的春蟬同枝頭的黃鶯儿爭相一展歌喉,叫得沫儿心猿意馬,只想著去后面瘋玩一陣。也難怪,如此好的天氣,卻不得不對著一條死了半邊的蟲子,實在敗興。

那日婉娘將蟲子屍体帶了回去,泡在一大壇杜康原酒中,如今足有七天。沫儿本來以為沒什麼事儿了,可是今早上婉娘將酒壇子抱了出來,說要用蟲子做香粉。

蟲子經過多日浸泡,已經沒了腥味,周圍的對足和甲殼脫落沉入壇底,只剩下胖胖的軀干半浮在酒中,口器半張,露出一圈尖利的小白牙齒。盡管只有杜康濃重的酒香,沫儿還是掩住了口鼻,躲得遠遠的。

文清不像沫儿這般誇張,但也不忍直視,咧著嘴道:“這個……能做香粉嗎?”

黃三用鐵鉤將蟲子鉤出,道:“這麼大的盅蟲,十分難得,不做香粉可惜了。”

蟲子被翻了個個儿,肚皮朝天地放在了大砂鍋中,文清一愣,突然叫了起來:“它的肚子!肚子!”

沫儿不情願地蹭了過來,這才注意到它的腹部——那些被針扎過的部位,當初已經潰爛化成膿水,露出一些絮狀的黃白色組織,如今卻好好的,整個一條完整的大白蟲子。

不過仔細看,還是能夠發現新長出來的部位比其他地方顏色淡些。沫儿后退了好几步,才道:“這個鬼東西……怎麼做到的?”

婉娘道:“這些蟲子,在成為蠱蟲之前,應是被喂食了一些特殊的東西。后來盅蟲經過變異,吸收眾物之長,具有了這種絕佳的自我修復能力。它雖然被閬苑古桃殺死了,卻死而不僵,機体機能還會慢慢修復。”接著惋惜道:“可惜,這種盅蟲太少了,要是能夠大規模飼養,用來做香粉最好不過。”

沫儿想到這條盅蟲可能就是殺害王婆婆的罪魁禍首,而且還有可能就是它吃了她,不由側目,嘖嘖道:“用這個制作香粉……虧你想得出來!”

文清卻囁嚅道:“有毒吧?別……毀了我們聞香榭的聲譽。”

婉娘看著黃三點火烘焙,頭也不回道:“胭脂水粉中有多少原料是有毒副作用的,還不是照用?這個就看制香師的技藝了。如何發揮有毒香料的優勢,並對各種毒副作用加以引導利用,或者根據香料的配伍禁忌來抑制消散其毒性——你們要學的多著呢。”

原來這些蟲子本來是沒毒的,只是被制作成了盅蟲后才會產生毒性。如今蟲子被莨菪古桃刺中,又中了婉娘用雄黃等物配置的紫蜮膏,身上的毒性几乎消失殆盡,再加上杜康原酒的威力,只保留了其良好的修復能力,成了做香粉最好的原料。

蟲子受熱,身体在砂鍋中慢慢僵直,變成微紅色。黃三將火調至將熄未熄,用微火又焙了半個時辰,直到蟲子一觸即成齏粉。婉娘將泡過蟲子的杜康原酒打了一盅子來,嗅了几嗅,贊道:“好香!”眼珠一轉,笑道:“沫儿,你要不要來嘗一嘗?專治小腹墜痛,而且保證你喝了之后强身健体,長命百歲。”

沫儿想起壇底密密麻麻的蟲子腿儿,一陣干嘔,道:“喝了之后我當下便會惡心死,哪里還能夠長命百歲?”

文清愣頭愣腦問道:“專治小腹墜痛?沫儿你肚子疼嗎?”

沫儿板著臉喝道:“胡說!”婉娘哈哈大笑,將燉盅用火漆封好,放入蒸鍋。

一個時辰后,黃三將蒸過的原酒與篩過的蟲粉混合,又加入十二滴去年做的桂花精油,几下搖晃,變成了粉粉的水樣物,除了淡淡的桂花香和酒香,並無異味。

婉娘一把拉過沫儿,盯著他額頭發際線邊緣的一小塊疤痕道:“蠐粉水,來試試效果。”倒了一點便往他的額頭抹去。

這塊疤是今年年初一那日從死門出來是磕碰到的,黃豆大小,並不明顯。沫儿一把推開,道:“我不要這個蟲子屍水。這個粉水也就騙外人去。”

文清卻沒心思嬉鬧,心想,到底是誰養了這些蠱蟲,有什麼用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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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0 00:20:23 |顯示全部樓層
〔三〕

粉水做好了,一直放著,也沒找到合適的買主。時值牡丹正盛之期,街頭巷尾,尋常人家,常見一兩支旁逸斜出的花朵隨風搖曳,為洛陽城增添了几分艷麗。但也有一些牡丹園開始清理老化的牡丹植株和種子,文清和沫儿便每日去各大花園、商市附近轉悠,尋購新鮮的牡丹根葉備用。

今日兩人運氣不好,從南市到北市,都沒買到優質的新鮮牡丹根,只好無精打采地回來了。行至修善坊,文清突然想起今早出門時,婉娘曾交待要他順便買些好米回來做底粉,便讓沫儿先回去,自己去了米行。

沫儿肚子餓了,快步往家趕。見聞香榭大門洞開,嘴里叫道:“我回來啦。”

中堂大門緊閉,無人應答。沫儿朝廚房叫道:“婉娘!三哥!”伸手去推中堂大門。

——中堂大門上,貼著一個封條,上面蓋著一個朱砂大印。沫儿愣了下,縮回了手。遲疑間,只聽砰一聲悶響,后腦勺一陣劇痛,頓時不省人事。

※※※

沫儿在一片亮光中醒了過來,卻無法睜眼,因為只要稍稍一動,便覺頭暈目眩。隱約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子聲音傲慢道:“另一個呢?”

一名男子畢恭畢敬答道:“還沒找到。”

一股香味衝進沫儿的鼻子,似乎是半邊嬌的香味。不知是絲巾還是衣角划過沫儿的臉,有些癢。沫儿强忍著不動。

“沒死吧?”女子直起身,冷冷道。

男子更加恭敬,道:“回公主,只是打暈了。”

沫儿知道是誰了。那個假紅袖,新昌公主。其實上次事件之后,他便和文清提起過,擔心新昌公主報復,今天果然來了。

新昌公主轉過身,道:“澆些冷水來。”

這大冷天的。沫儿慌忙動了動,强忍住嘔吐,慢慢抬起頭來。脖子黏糊糊的,后腦勺一陣發涼,似乎流了血。

新昌公主臉上蒙著白紗,白紗上用淡藍絲線繡了個古篆体“靜”字,甚為優雅。但她一雙眼睛冰冷陰鷙,不帶一絲溫情,更這個“靜”字更是不搭邊。

新昌公主看也不看沫儿一眼,道:“把他丟到旁邊靠著去。帶她來。”

男子將沫儿拎到柱子旁。門開了,四個侍衛樣的人,推著婉娘走了進來。

頭暈得輕了些,沫儿慢慢轉動腦袋。這是一間高大的佛堂,氣派的原木條桌,金色的紗帳,中間供著手抄的經書,上面匾額寫著“靜心堂”三個大字。堂中間卻放了一張圓桌,倒像是要宴請客人一般。

這地方是聖上賜予新昌公主修行的,沫儿几個月前曾在小安的帶領下偷偷來過,結果不但被抓,還丟了披風。

婉娘朝沫儿看了一眼,垂手站立,道:“婉娘見過公主。”

新昌仍背對著婉娘,一動不動。几個侍衛告退,大門關上了。

新昌倏然轉身,欺身上前,拉過婉娘廝打起來,一邊打一邊咬牙切齒辱罵:“你這個該死的小賤人,你以為我收拾不了你麼……本公主一句話就能讓你在洛陽城中消失!……我要把你碎屍万段……”

還公主呢,這簡直同市井罵街的潑婦沒有兩樣。婉娘似乎被驚住了,只管躲閃,也不還手。

新昌卻越戰越勇,呵呵怪叫道:“賤人!賤人!我要把你的臉咬下來!”一把扯了臉上的面紗,扑上去咬婉娘的臉。

婉娘輕巧巧一巴掌,打在新昌的肩頭,新昌站立不穩,跌坐在地上,依舊破口大罵。窗外侍衛竟然也無人進來查看,顯然知道這位公主的脾氣。

婉娘冷冷道:“若公主叫婉娘來,就是為了罵人,那我就告辭了。”

隱約聽到窗外有人輕咳了一聲。新昌愣了愣,閉上了嘴巴,惡狠狠地瞪著婉娘。她的一張臉慘不忍睹,左側臉頰上,一個鴿蛋大的疤痕,中間凹進周邊鼓起,暗紅色的結節蚯蚓般扭曲在一起;右側臉頰一條長長的撕裂性疤痕,從顴骨一直到嘴角,還有脖子各種抓痕,條條驚心。她之前用密术扮成紅袖的樣子,看起來只有十六七歲,如今滿面疤痕不說,眼角松弛,眉毛稀疏,老態盡顯。

沫儿扶著柱子站起來,嘔出几口清水,慢慢走到婉娘身邊,拉住她的衣袖。婉娘拿出一瓶冷香粉,倒出些敷在他后腦勺的傷口上。

新昌爬了起來,眼中的怨毒一閃而過,深吸了一口氣,嘴角抽動了一下,勉强道:“今天請你來,是要感謝你幫忙調整洛陽的風水,佑我李家万世永昌。”她重新帶起面紗,擊掌道:“來人,上菜。”

几個侍衛、侍女魚貫而入,將桌椅碗筷擺好。

第一個菜上來了,是紅燒鯉魚。新昌款款坐下,示意婉娘也坐下,夾了一塊魚肉放在婉娘前面的碗碟上,斜眼看著婉娘,皮笑肉不笑道:“嘗嘗我府里的手藝。”

第二個菜是清蒸魚頭。新昌撥弄著魚的眼睛,嘖嘖道:“有人說渭水河鮮好,要我說,哪里也比不上洛水的鯉魚味道鮮美。嘿嘿。”

沫儿心頭一緊,覺得好像有些東西不對勁,但卻不知是為何。

婉娘笑道:“公主好品位。”

菜源源不斷地上來。涼拌魚皮,酒釀魚膘,干煸魚排,花椒魚片,鴛鴦魚棗等,數十道菜,全是以鯉魚為原料的,香氣四溢。

新昌不住地給婉娘夾菜,盯著婉娘的臉色,嘴里說道:“本公主專門為你准備的,嘗嘗味道怎麼樣?”甚至還招呼沫儿:“小子,你也來嘗嘗呀。”

不知是餓的,還是因為后腦受傷后的眩暈,沫儿胃部一陣翻滾,“呱”地把一大口酸水吐在了飯桌上,四處飛濺。

婉娘剛夾起一塊魚肉正要吃,見此情景,慌忙起身,拉著沫儿推揉了几下,低聲呵斥道:“你這小子怎麼這麼上不來台面。”轉而賠笑道:“公主恕罪。小門小戶的孩子,沒見過大世面。”

新昌掩住口鼻,惡心不已,連聲叫人將飯菜撤了去。

沫儿捂著肚子,愁眉苦臉站在一旁。婉娘施了一禮,道:“謝謝公主美意。若無他事,小女子就告退了。”

新昌眼中恨意大熾,瞪著婉娘良久,冷冷道:“本公主要祛除臉上的疤痕。”

婉娘拿出手絹儿,將沫儿嘴角、衣襟上的穢物擦拭干淨,這才道:“哦。什麼條件?”

新昌大怒,一字一頓道:“你還敢和我談條件?”

婉娘微微一笑,道:“相信這兩個月公主也沒閑著。你的臉只有我聞香榭能治,不過我的香粉從來不白送。”

新昌咆哮道:“我殺了你!”伸出手臂朝婉娘臉上抓來,面紗飄起,充血的瘢痕瞬間變成紅色,猙獰得如同厲鬼一般。

婉娘直視著她,輕描淡寫道:“那好啊。你殺了我吧。”

新昌的手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婉娘道:“三個條件,第一,不許再為難老四;第二,我的兩個小童要確保安全;第三,聞香榭在洛陽開店,不許官府無故找茬。公主若是保證不了這三點,那就殺了我好了。”

新昌的眉骨劇烈抽動了一下。上次事件之后,新昌深恨婉娘壞其好事,每天所想,無一不是將婉娘千刀万剮,但因身体多處受傷無暇顧及。待傷好了之后,又發覺容貌盡毀,這兩月來,訪遍城中名醫,皆不能治,思來想去,竟然還得求助于婉娘。

婉娘追問:“公主覺得怎麼樣?”

新昌哼了一聲。

婉娘道:“煩請公主吩咐手下。”

新昌遲疑片刻,高聲叫道:“來人!”

一男子躬身進入。新昌轉過身,背對著他,威嚴道:“吩咐府衙,放出捕頭王老四,恢復他的鋪頭身份。其他人等也不許打擾聞香榭。”男子領命而出。

沫儿這才知道老四被抓,怪不得這月沒見他呢。

婉娘莞爾一笑,命新昌坐到椅子上,仔細查看了她的臉,又用手指輕輕按壓,沉吟道:“疤痕過深,傷及皮膚機理。臉部又不同其他,最難修復。”

新昌猛地睜開眼睛,嚇了沫儿一跳。

婉娘接著笑道:“除了我聞香榭,世上再無整治之法。”

新昌又哼了一聲,重新閉上眼睛。

婉娘道:“我剛好做了一款粉水,最是化腐生肌。請公主三日后取貨。每晚配合靈虛古鏡使用,半月之后,保證公主嬌艷如花。”

新昌眼里總算露出了一絲光亮。婉娘道:“若無他事,婉娘就告辭了。”拉起沫儿便走。

新昌指著沫儿,冷冷道:“你走,他留下。”

婉娘堅決道:“我做香粉需要幫手,其他人不行。”

兩人對視了片刻,新昌垂下眼睛,擺擺手,讓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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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0 00:20:37 |顯示全部樓層
〔四〕

無故挨了一悶棍,未審問,未關押,又被婉娘輕描淡寫領了回來。沫儿一邊慶幸,一邊還覺得奇怪。

兩人回到聞香榭,已經午后。隨后來了几個官府的人,把中堂的封條給揭了,沒對此事做任何解釋。

家里冷鍋冷灶,黃三和文清都不在。沫儿很是擔心,去門口張望,卻發現大門周圍鬼鬼祟祟好几個人影儿,心中暗罵,只好又回來坐在婉娘身邊,努嘴指指門口,小聲道:“外面那些人……”

婉娘毫不在意:“別管他們。”

沫儿悶悶不樂,忍不住又道:“中午那些魚……”

婉娘扭身走開。沫儿嘟囔道:“真希望她用了粉水后,也變成個死蟲子。”

沫儿餓得急了,自己燒水做飯,一邊往灶頭添柴,一邊對著火光出神。今天自己被暗算,卻有驚無險地跟著婉娘回來了,文清獨自一人,不會是遭了毒手吧?還有三哥,去了哪里呢?一時間心急如焚,跳起來叫道:“婉娘!婉娘!”

婉娘沒來,卻見文清扛著半袋米走了進來,腦門子上冒著熱氣,氣喘吁吁道:“我回來啦。”

沫儿埋怨道:“怎麼這麼久?”伸頭看了看門口,吐舌道:“他們攔你沒?今天有沒人跟蹤你?”

文清一愣:“誰?”沫儿將今天發生的事情說了。

文清道:“我倒沒事,也沒見什麼可疑之人。”沫儿放了心,問:“帶了好吃的沒?”

文清憨笑道:“附近的米店質量不好,我趕到北市才買到,錢花完了,只好走著回來,什麼吃的東西也沒帶。”

沫儿有些不甘心,拉起米袋子,伸手在里面攪和,嘟囔道:“真老實,干嗎不留些錢,買串糖葫蘆也行呀。”卻發現米里有一個拇指大的銅扣,像是佩劍或者衣領上的標志,拿起一看,是一個古篆体的“靜”字,倒同新昌遮面的白紗上繡的字有几分相像,不由好奇道:“哪里來的?”

文清愣了下,扭過頭查看灶頭的火,道:“不知道。可能誰買米時掉進去的。”沫儿隨手將那個扣子扔到一邊。

※※※

傍晚時分,黃三回來了。同往常一樣,默默無言,一聲不響地做飯、做工,婉娘也不問。倒是沫儿,十分高興地迎了上去,將中午的事情連講帶罵細細講述了一遍。

吃完飯,婉娘在燈下挑揀明日要播種的各色花種,黃三推著一個小石磨,將泡好的米磨成漿。文清用錐子將白茉莉種子的殼一個個敲開,准備明天再磨些茉莉粉。獨獨剩下沫儿,因后腦勺疼痛不用干活,無聊之極。想要引得眾人和他聊天,偏偏文清、黃三都悶頭不語,婉娘今晚也心不在焉,更覺得心中像壓了塊大石,不住唉聲嘆氣。

婉娘聽得心煩,丟了花種,叫道:“啊呀,被你煩死了。”

沫儿翻了一個白眼,撅嘴道:“我這是操心大事呢。要是那個丑公主拿了我們的粉水還不依不饒怎麼辦?要是她哪天再派人給我們每人一悶棍怎麼辦?要是整天出門都有人監視怎麼辦?還有小安和二胖,她不會還去害她們吧?這日子可沒法過了。”

婉娘揶揄道:“你擔心可真多,連小安和二胖都擔心上了。”

文清抬起頭,道:“這沒多天沒見,不知她們怎麼樣了。”

婉娘還未答話,只聽敲門聲緊。老四來了。

文清迎了上去,叫了一聲四叔,關切道:“眼睛怎麼樣了?”

沫儿卻躺在椅子上動也不動,只當沒有看到他。沫儿是個記仇的,自從上次老四偽裝老者幫助赑屃霸公做鬼塚、抓魄引,沫儿就再也不理他了,盡管知道他是被脅迫的。

老四胡子拉碴,消瘦很多。看到沫儿的樣子,訕訕笑道:“還好,還好。”上次受傷之后,婉娘連夜趕工,給他熬制了草藥,放了一只貓眼石代替受傷的眼珠子,一只眼睛雖然廢了,但總算不太明顯,只是略顯呆板。

婉娘收拾了花種,笑道:“出來啦?”

老四低頭道:“是。”一月前,老四無辜被拘,罪名是辦案不力,妖言惑眾。他深知是因為得罪了公主,只道這次要命斃于此,內心已經絕望,誰知今天下午竟然被放出,並被恢復捕頭之職。可是思來想去,這次被放得蹊蹺,心里七上八下的,家也沒回,便先來了聞香榭。

沫儿冷嘲熱諷,道:“你還是少來聞香榭,免得又得罪了公主,再遭受牢獄之災。”

老四羞慚不已,施禮道:“今日能出來,想來又是婉娘幫忙。”

婉娘不置可否,拿了一瓶子珍珠粉遞給老四,道:“這瓶子珍珠粉加了冰片等物,可清肝明目,你每晚用蜂蜜調成糊狀外敷。”

老四更加無地自容。他背信棄義導致眼睛傷殘,婉娘不僅未加怪罪,還四處想方設法給他治療。婉娘淡淡一笑,擺手道:“先回家報個平安吧,你家玉屏懷著身孕,不宜擔驚受怕。”

老四一揖到底,呆立片刻,期期艾艾道:“婉娘,那個袁天師……你了解多少?”

婉娘道:“打聽了下,他在皇室和貴胄之間名聲甚響,但神龍不見首尾,几乎沒人見過他的真面目。”

沫儿冷眼道:“你不是新昌公主的師父麼,你告訴我們不就得了?”几個月來,婉娘從未追問過老四一句關于他參與那件事的原因,以及他所知道的霸公、新昌和袁天師的情況,沫儿几次想問,也都被婉娘打住,只說:“他願說就說,不願說我們也不問。”可惡的是,老四多次來治療眼睛,竟然裝傻,從不主動提起。這也是沫儿惱他的主要原因。

老四苦笑了一聲,道:“這件事對于我,從頭到尾就是個謎。”

沫儿的耳朵支了起來。老四埋頭想了片刻,道:“去年夏末,我和弟兄几個破了個盜黃金的大案,我也因此被提為捕頭。府衙開慶功會,我喝得多了,有個人坐我旁邊,和我聊天,不知怎麼竟然聊起關于聞香榭的事儿。”

老四一個大老爺們,本不愛香儿粉儿的,只是同聞香榭有些淵源,所以才比較熟悉。那人不僅對聞香榭的香粉感興趣,連里面有几個小伙計,婉娘喜歡吃什麼,喜歡穿什麼顏色的衣服,生意好不好等都追問了一個遍,婆婆媽媽,嘮嘮叨叨,甚至還極其猥瑣地問婉娘是否婚配。老四又好氣又好笑,以為這人看上了婉娘,隨便几句便打發了。

沫儿啐道:“這人真無聊。”

老四賠笑道:“是。在下也這麼認為。不過,他當時身上有一股奇異的香味儿,同日常的香粉很不相同。怎麼個不同法,我又說不上來。”

婉娘有了興趣,道:“可是我聞香榭的香粉?”

老四道:“有點像。不過聞香榭香粉這麼多,我對這個又一竅不通,只覺得香味像是聞香榭的風格。這人聊了會儿,見我沒什麼興趣,便自行走開了。”過了些天,有人盛傳停屍房那邊鬧鬼,不知怎麼驚動了上面,竟然勞動袁天師親自畫了鎮魂符和鎮魂燈送了來。再后來,熱屍丟失事件暴露,府衙停屍房成為眾矢之的。

而這期間,不斷有人來找老四,有苦勸的,有利誘的,也有威逼的,但內容几乎一致,都說看老四骨骼清奇,最適宜斬妖除魔,要他協助收一棵成了精的老梅樹的魂魄。老四先是不肯,但后來錢玉屏懷孕,那些人竟然以此威脅,甚至几次將錢氏抓了去。老四見不得錢氏擔驚受怕,又無法擺脫他們的糾纏,只好同意幫他們一次,誰知從此便步步走錯,難以回頭。

沫儿插嘴道:“等下——那些人你都認得麼?”

老四搖搖頭,緩緩道:“我不認得。表面看來,每次都是不同的人來找我,長相不同,聲音不同,有的身著官服,有的是道士,有的年老,有的年少,甚至還有兩個是我在酒館偶遇的,但是我想,除了香云閣的老賴外,剩下的,都是一個人。”

文清追問:“為什麼?”

老四道:“我做了這几年捕快,其他的沒學到,但看人認人倒有几分心得。一個人,不管服飾、妝容如何變化,總會保留一些原有的習慣。我說他們是同一個人,是因為,這些人都有一個習慣性動作,就是左手拇指與食指會下意識摩擦,且拇指指甲正中都有塊米粒大的黑斑。”

沫儿一向認為老四一介莽夫,做到捕頭不過是運氣好膽子大而已,看來確實小瞧他了。婉娘沉思道:“這個人會是誰呢?他干嗎三番五次非要找你呢?”

老四陰郁道:“唉,我本想守著老婆孩子安安生生過日子,誰知道攤上這麼一檔子事儿。”

沫儿又想到一處疑點,道:“為什麼新昌公主會叫你師父?難道你這麼快就學會道术,真人不露相嘛!”

老四慚愧道:“其實我哪里會什麼道术,從一開始,他們帶我到紅袖,不,新昌公主面前時,她就叫我師父。我所謂的‘幫’他們,不過就是按照他們的要求舞劍,並念一些奇怪的口訣罷了,其他的什麼也不會。”

沫儿道:“我知道啦。你是個頂包冒牌的師父,新昌真正的師父就是袁天師,對不對?”

老四搖搖頭,道:“不,你繼續聽我說。”

文清問道:“他們是誰?是那個找你的人嗎?”

老四眼里露出深深的懼意,下意識地朝四周看了看,低聲道:“我答應了幫他們做事之后,就沒再見過手指摩擦的人了。他們需要見我的時候,就會趁我巡街或者巡夜的時候在我耳邊說話,可我卻看不見他們。我只能根據他們的指點去見一些人,說一些話。新昌公主,就是這麼認識的。”

沫儿突然對老四生出一絲同情。可以想象,一個正常人,耳邊只聽有人講話卻不見人影,那種無法擺脫的恐懼,只怕沒人能受得了。

沫儿問道:“你每日學那些東西,在什麼地方學?”

老四道:“他們要我每日當值交班之后,酉時末到南市旗杆下等著,自然會有人領我進去。”老四每次都是被接到一個馬車上,然后蒙了眼睛,帶到一個小院子里,隨后耳邊的聲音便會出現,傳授他一些法术。他也曾嘗試打探小院周邊的環境,但發現小院周圍一片混沌,猶如身處濃霧之中,什麼也看不清。

老四繼續道:“正月十四前日,我照樣酉時被領到小院中。很奇怪,我等了足有一炷香工夫,都沒聽到耳邊有人講話。”

老四等得心煩,卻不敢離開。又過了片刻,只覺得身邊一陣冷風吹過,旁邊的蓑草垛子突然凹下去了一塊,隨后又恢復原狀。他馬上意識到,有人來了。果然,耳邊的說話聲響起來了,指揮著他第二天要如何如何。

老四說著,臉現羞愧之色。正月十五,便是啟動鬼塚之日,那日的事情,婉娘等人都清楚得很。見婉娘並無責怪之意,老四繼續道:“那人十分鄭重,交代了多遍,要我一定要牢記在心,自己便進了上房。”

“我將第二天要用到的口訣和劍法都練了多遍,看時辰不早,便請示告退。偏巧領我出去的那人去接新昌公主了,我便在院中候著。當時天色已晚,上房點起了燈光。就在我心急如焚的時候,看到窗戶上慢慢映出一個人影。”只見窗前先是舉起的雙臂,接著手往中間一扇動,顯出頭部,轉瞬之間,一個完整的人影出現了。若不是老四膽大,早就崩潰了。

沫儿學著老四描述的樣子舉起雙手,又放下,迷惘道:“這是做什麼?”

文清卻傻呵呵道:“這不是脫去披風嗎?”

沫儿如醍醐灌頂,抱著文清叫道:“披風!披風!”聞香榭的隱身披風在半邊嬌事件中被一個老者奪去,再也沒能找回來,雖然事后,老四一直辯稱自己並不知情內幕,沫儿卻一直疑神疑鬼,耿耿于懷。如今看來,這個指揮老四的耳語者,就是用了聞香榭的披風。

老四不明就里,不知道沫儿為何如此興奮,道:“確實是個脫衣服的動作。不過這個也沒什麼,他法术高强,會隱身或者有什麼可以隱身的寶物也不奇怪。但我首先注意的是,他的拇指和食指,正在無意識地摩擦,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但我絕對不會看錯。”

“恰巧此時,公主來了,未到門口就大聲叫道:‘袁天師還在嗎?’見我在,厲聲喝道:‘明天若有半點差池,小心你的腦袋!’我同公主打了招呼,便急匆匆回去了。”

婉娘輕叩著桌子,道:“你這些天,怎麼過的?”

老四苦笑道:“我被關在一個土牢里,唉。”

這次被抓,老四被投入一個極其偏僻的土牢里。土牢四周無窗,門又厚重,只留碗口大的小窗,每日送飯透氣。老四內心早已絕望,只是心里還惦記著錢玉屏,所以勉强支撐不至于精神崩潰。

婉娘道:“土牢里還有其他人麼?”

老四道:“從每日送的飯菜來看,連我算上,應該是關了三個人。有時候,我會聽到一些嚶嚶的哭泣聲,他們似乎把這土牢作為接頭據點,進出頗為神秘。”

婉娘沉吟道:“這個土牢,大致在什麼位置?”

老四苦笑道:“只覺得還是在城里。”被抓那日,府衙來人,說老四辦案不力,几人上去將他綁了丟在平時關押犯人的小房間里,不知房間里點了什麼香,他很快就人事不省,醒了便已經身處土牢之中。今日也是,一覺醒來,發現躺在日常值班休息之所,若不是身上的臭味和亂糟糟的胡子頭發,真還以為自己做了個噩夢呢。

老四想了片刻,又補充道:“我曾經兩次看到牢頭送飯時衣襟上沾著牡丹花瓣,想來附近應該有牡丹。”

牡丹在洛陽種植甚廣,以附近有牡丹為線索來找土牢,實在不是個好參照。沫儿嘟噥道:“說這一堆沒用的廢話。”

老四尷尬一笑。其實老四也不知把這些東西說出來對婉娘有什麼用,只是這麼一講完,心里覺得輕松了很多,捶著胸脯道:“唉,這几個月來,真真是度日如年。我若早些告訴婉娘,也不會鬧出這麼個結果了。”接著又道:“我想著,袁天師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沫儿有些失望,嘟囔道:“這也沒什麼。那次在鬼塚,就曾聽到新昌大叫袁天師。”

婉娘點點頭,道:“不錯,只是這袁天師身份神秘,竟然打探不到任何消息,要想找到他只怕難了。”

婉娘又詳細問了他几句關于土牢的事情,安撫道:“不用多想,都過去了,好好做你的捕頭。”扭頭問道:“三哥,那株烏珠草長得怎麼樣了?”

黃三甕聲回道:“再過七日便可采摘。”

婉娘接著對老四道:“待烏睛熟了,我重新安排治療你的眼。”

老四几乎落下淚來。

沫儿突然跳了起來,十分粗魯道:“喂,你要做爹了,你媳婦啥時候生?”

老四臉現喜色,搓著手道:“賤內已經有孕五個多月。”

婉娘罵道:“沫儿真是皮子癢了,沒一點禮貌。”

老四笑道:“不要緊,又不是外人。”兩人又寒暄了几句,婉娘連聲催著老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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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慢慢走著,小心地聽著耳邊的動靜。還好,自從上次婉娘破了死門鬼塚之后,耳邊的說話聲便沒有出現。

老四不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本來想著做了捕頭,好好干活,賺錢養家,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就算了,哪想到卷入這麼一檔子事儿,擔驚受怕,唯恐哪一天便丟了性命;丟了性命尚且事小,要是自己有個三長兩短,玉屏和尚未出生的孩儿可怎麼辦呢?

路邊一個行人突然猛拍了老四的肩膀:“王鋪頭公干回來了?”

老四嚇得跳了起來。看清楚是一個街坊,轉而點頭笑道:“正是,正是。”

那人曾經東西被偷,還是老四追回來的,所以每次見到老四都極其熱情:“哎呀,辛苦了,看你瘦的!這王嬸在家也辛苦啊,真不容易……”

老四想起玉屏挺著肚子站在門口等自己回家的樣子,不由愧疚,同那人敷衍了几句,見前面街角王家銀器店尚未打烊,摸了摸懷里,慶幸關押這些天身上的銀錢未被搜去,快步走過去,叫道:“掌櫃的,給我拿副珍珠耳墜!”

※※※

遠遠看到家門口的小巷,老四心中一陣激動,快步走了過去,推門叫道:“玉屏!”

不見錢玉屏出來,倒是岳母吳氏從上房探出頭來,喝道:“還知道回來啊你?我當你死在外面了呢!”

她一向如此,老四也不在意,笑著問了好,張望道:“玉屏呢?”

吳氏將簾子摔得山響,朝偏廈一努嘴巴:“躲著捂霉呢。”接著嘟囔著表達自己的不滿,但聲音卻大到剛好能讓老四聽到:“別人也不是沒生養過,就你家懷個娃嬌氣!不讓摸不讓看,哼,將來臨盆了別指望我去伺候!我摸一下怎麼了?我手上又沒屎!”

看這樣子,岳母又同玉屏鬧別扭了。老四暗暗好笑,敷衍了几句,打開簾子正要進屋去,玉屏已經扶著腰身走了出來,半是埋怨半是心疼道:“這次公差怎麼這麼久?”

老四被抓之前,托人帶信,只說是出公差,並未敢告訴玉屏實情,忙支吾道:“嗯,几個案子一起辦……又和岳母頂嘴了?”

玉屏抿嘴一笑,道:“她就這樣,不和我吵架還覺得沒趣儿呢。”將近一個月不見,玉屏的臉又圓潤了些,腰身倒是變化不大。

老四嘿嘿一笑,心情大好,蹲下身子將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激動道:“動了沒?五個月了,是不是會動了?”玉屏將他頭推開,紅著臉道:“風塵仆仆的,趕緊先去洗臉。”此時此刻,老四覺得,自己受多少罪也值了。

老四乖乖地洗了手臉,回到房間。屋里點了熏香,味道濃郁,老四打了個噴嚏,擔心道:“怎麼這麼重的香,別熏著了孩子。”

玉屏嘴里道:“不會,這是安氣凝神的,最適合有身子的人用。”打開熏籠,又放進一塊香料。老四嘿嘿笑著,上前去抱錢玉屏。錢玉屏閃身一躲,嗔道:“小心孩子。”

老四從懷里拿出一個錦緞首飾盒子,道:“你看這是什麼?”

玉屏瞥了一眼,道:“什麼東西?”

老四喜滋滋地打開盒子。這是銀器王凡家出的珍珠耳墜,精致的雕花銀飾,上面鑲嵌了一顆指肚大的粉色珍珠,圓潤飽滿,閃著淡淡的光暈。

玉屏驚叫了一聲,拿起首飾盒愛不釋手,雙眼放光。老四嘿嘿笑著,取出耳墜,不由分說給她戴上:“多漂亮!配你的臉剛合適!”

兩人正鬧著,只聽門簾一響,吳氏闖了進來,忿忿道:“你這死丫頭,老四回來了,咱說道說道。”竹筒倒豆子一般劈里啪啦數落道:“老四,你也好好管管你媳婦。她懷孕了,我高興得很,可是她呢,我想摸下她的肚子,看看是男是女,她碰都不讓碰!我說你不在家,讓她跟我睡,她偏不,半夜三更不睡覺,去外面溜達,走路還走得飛快!這孩子能安穩長大麼?我說不讓點這麼濃的熏香,她非要點!熏得自己嗓子都嘶啞了!”

她氣鼓鼓望著老四,只等老四評理,一副老小孩的樣子。老四笑道:“岳母消消氣,玉屏她本來就強,你不要同她一般見識。”錢玉屏將身子扭到一邊,微微皺眉道:“娘,多大點儿事。老四剛回來,你讓他清淨一會儿吧。”

吳氏頓時委屈,指著玉屏對老四道:“你看你看,她就這態度,我一說話她就不耐煩。特別是懷孕以來,整天不和我說一句話,我要走到她三米范圍內,她都只往后躲。我能吃了你?我真懷疑,你到底是不是我親生的?”

別人家都是婆媳關系難處,沒見過這種親生母女吵得不可開交的。老四哭笑不得,哄著道:“岳母有什麼事儿給我說好了,她有孕在身,心情煩躁也是有的。”吳氏又嘮嘮叨叨數落了半日,方顛儿顛儿地去給錢玉屏准備吃的了。

看吳氏走開,老四笑道:“你看岳母嘴上厲害,心里還是疼你的。你也不要太過倔强。”伸手去摸玉屏的肚子,嘴里道:“儿子,讓老爹摸摸……”

玉屏飛快地將他的手打開,跳到一邊。老四驚訝于她的反應為何如此之大,搓手道:“沒事吧?五個月了,胎像已穩。”玉屏嗔道:“你整天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不要讓邪氣侵染了孩子。”

老四雖然心里覺得玉屏有些過于小心,但還是聽話地挪開了手。玉屏自懷孕以來,脾氣越來越壞了。懷孕初期,她說胎像不穩,不讓老四碰,連晚上也不讓老四同她睡一張床,說是免得他晚上翻身壓到肚子;如今已孕五月,她又稱擔心邪氣入侵,不讓靠近。

入夜,老四一個人躺隔壁屋里的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老四今年已經三十有四,自己無權無勢,故對家庭極為看重,特別是玉屏有了孩子后,什麼都順著她,寵著她。可是今晚,他很想躺在玉屏身邊,雖然受的苦不能和她講,只要能聽到她勻稱的呼吸聲就知足了。但玉屏攆了他去隔壁睡,說是聽他打呼睡不著。

※※※

老四走后,沫儿猶在憤憤不平:“管他干嗎,忘恩負義的東西,由著他自生自滅算了!”

文清不忍道:“沫儿別這麼說,四叔也是迫不得已。”

沫儿直著脖子道:“他迫不得已?那就活該我們被挖肝取心?我還不信了,他連提前送個信都沒機會?那日在鬼塚里,還戴個假面,故意不讓我們發現。要是我們几個就此死了,他投靠袁天師這事儿豈不是天衣無縫?哼,什麼苦衷,只怕其中還有什麼好處吧?”

婉娘擺手笑道:“瞧見沒有,得罪誰都別得罪沫儿,整個一刺儿頭。”

沫儿正要辯駁,黃三拿了那瓶子蠐粉水過來,嘶啞道:“加嗎?”

婉娘道:“當然。”冷不丁抓住沫儿的右手,拿過一支銀針扎在他的中指上,未等沫儿反應過來,已經擠出了三滴血在粉水里。

沫儿扭動著身体亂跳一氣,嚎叫道:“你做什麼!”文清忙道:“他怕疼,用我的好了。”

婉娘回道:“傻小子,你的不行。”一直擠了足足十二滴血出來,才松了手,笑眯眯道:“沫儿,你想不想把丟的兩件披風找到?”

沫儿哼哼著,捏住了手指,嘟囔道:“每次都是我倒霉。”

沫儿的手指血,汪在粉水正中,並不能同其融合。婉娘莞爾一笑,讓黃三打開了他房間里屋的門。

沫儿止住了腳步,死活不肯進去——黃三房間里面種植著一棵會吃人的奠柳,沫儿曾經因為好奇進去被纏上,身上紅腫了好久才痊愈。不過自從制作迎蝶粉采過奠柳的汁液,之后便從未見此門打開過。

房門一開,便聽到了輕微的拍手聲。沫儿心有余悸,嚇得忙往后退。

因為奠柳不能見陽光,房間十分昏暗。文清打了燈籠,見奠柳枝條干澀,葉子皺巴,只有少數葉片一翕一和,發出類似人群鼓掌的聲音,不由擔憂道:“似乎好久沒喂過了,還行嗎?”

婉娘小聲道:“奠柳有著長長的休眠期,若是不受外界干擾,它可以連續休眠三年。”嘴里說著,雙手合十,隨著奠柳葉片的拍打聲不停擊掌,並越來越快。奠柳似乎被驚醒了一般,越來越多的枝條開始抖動,加入擊打的行列。

婉娘住了手,叫道:“沫儿你看,奠柳開花啦。”沫儿一步一蹭地走過來,伸長了脖子道:“真的?”

果然,奠柳的几個枝條頂部開了綠色的小花。說是小花,其實是五個嬌嫩的葉片圍攏,頂端向內稍稍卷曲,看起來就像花儿一般,特別是其中一朵,在燈光下泛出瑩潤的翠色,如同翡翠雕成的一般。

頂部有花的枝條似乎更加靈活一些,聽到響動,便朝著門口伸了過來,頂端的小花發出嘶嘶的聲音。婉娘瞄准那朵最為青翠的花,飛快地將手中捧著的粉水遞了過去。

那花儿顫巍巍地伸進了玉碗中,在粉水表面輕輕抖動了片刻,像是嗅到了血的味道,猛然低垂,片刻工夫,將沫儿滴落的粉水中的手指血吸了個干淨,並慢慢由翠轉紅,甚至可以看到鮮紅的血絲正順著花瓣朝枝條輸送。

這些舉動,讓人不由覺得,這奠柳根本就不是一棵樹,分明是一頭樹狀的動物。

黃三一步上前,撥開蜂擁而來的枝條,哢嚓一聲將吸食了血液的花儿剪了下來丟進粉水中,然后飛快地關上了門。

婉娘將粉水捧到院中,仰臉笑道:“剛剛好。”夕陽斜照,一抹淡淡的陽光落在粉水中。原本還微微跳動的奠柳花慢慢融化,直至全部化成了水,同蠐粉水融為一体;粉水中的酒味變淡,桂花的香味卻更加悠長。

黃三取了兩個圓肚細嘴玉瓶,用漏子將粉水分裝,這款粉水便算完工了。沫儿討厭新昌,幸災樂禍道:“蟲子粉,奠柳水,新昌公主用了變得更丑。”

文清提醒道:“還有你的血呢!”

沫儿本來一心想著找披風的事儿,突然明白過來,頓時大發脾氣:“干嗎要用我的血?”

婉娘一臉無辜,道:“你弄丟了披風,我沒讓你續簽十年的賣身契,你還想如何?我幫你找披風呢,這點血都舍不得?再說了,這款粉水名貴得很,我這麼免費送你一瓶,我都虧死了呢。”

沫儿哼道:“懶得理你。我才不要這個鬼粉水。”其實沫儿也想到了,披風被袁天師奪走,總得找回來。但洛陽如此之大,除了知道手指摩擦的特征之外,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要想探知他的消息,還得從新昌那里入手。只是不知道這粉水又是加沫儿的血,又是使用奠柳花,還提前將血擠入粉水中,這麼大費周章到底有什麼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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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新昌公主派人來取走了蠐粉水,但一個子儿都沒給。沫儿心里甚是不忿,卻不敢多說,只求以后新昌不來找聞香榭的麻煩。

今日不知怎的,特別犯困,剛吃過晚飯,沫儿便開始哈欠連天。文清殷勤地幫沫儿打了一盆洗臉水,沫儿胡亂擦了一把臉,順勢儿洗了個腳,睡眼蒙眬道:“我不行了,困死了。”婉娘嘴里道:“去吧去吧。”伸手在沫儿臉上一抹,道:“天氣干燥,得用點儿面脂。”

沫儿也不在意,打著哈欠回了房間。文清本想跟進去,被沫儿趕了出來。

※※※

沫儿暈暈乎乎地醒了,發現身處一個陌生的地方。

沫儿愣了會儿神,慌忙去朝后腦勺摸去。還好,渾身上下並無疼痛,只是有些頭暈。婉娘和文清都不在身邊,也不知道是什麼時辰,只覺得霧蒙蒙一片。仔細分辨,才發現這是一個種滿花草的大院子,池塘假山,小橋流水,甚是富麗堂皇。

沫儿有些心慌,見不遠處燈火通明,便摸索著走了過去。眼前景物雖然還有些晃,但腳步卻異常輕巧,似乎一步便可飛出好遠,感覺極爽。

一個剎不住腳,沫儿已經衝到了兩個侍衛面前。這是個圓形拱門,兩個侍衛如同門神一般站得筆直。沫儿暗叫不好,扭頭便往回跑,跑了几丈遠,回頭一看,侍衛們仍木棍一般戳著,似乎沒發現他,不由竊喜,恍惚間仿佛看到自己身穿了披風,便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如入無人之境,沫儿順利地走到了院中,無意識地在各個房間亂轉悠。一個當值的秀麗女子正在打盹儿,口水流的前襟都濕了;一個肥胖女子正在廚房偷吃東西,並藏了一塊肉在袖子里,還有兩個侍衛在喝酒賭博,但所有這些人,竟然沒一個人發現沫儿。

正看得有趣,忽然覺得臉上蠍蠍螫螫的刺痛,一抬頭,見一個高大的殿堂出現在面前,沫儿想都沒想,邁步進入。

※※※

閉門鼓敲過,新昌屏退了貼身侍女,取出一小瓶精致的粉水,並打開一個樣式古老的鏡匣。

這几個月來,新昌已經將房間里所有表面光亮、可能映照出人影的物什打碎,“鏡子”二字提都不讓提。可是今日不同,聞香榭的老板娘交待說,必須對著這面古鏡,聞香榭的粉水才能更好地發揮作用。

新昌有些不信,卻不敢不照她說的做。不要緊,等臉好了,再報仇不遲。

遲疑良久,新昌又放下鏡子走到床邊,打開蓋著的錦被,俯身親了親床上的人,柔聲道:“大壞蛋,我先試試看,若是能行,再給你用,如何?”

床上的那人一動不動,干枯的眼窩直勾勾瞪著屋頂,紅褐色的臉皮干巴巴貼在臉上,赫然是一具干屍。

新昌嬌媚一笑,坐回桌前,解開了面紗。

一張恐怖的臉出現在鏡子中,暗紅色的疤痕和蚯蚓一般扭曲著的結節,在許久不見天日的蒼白下顯得異常醒目。新昌强忍住把鏡子摔碎的衝動,倒出粉水,按照婉娘交待的手法,均勻地涂抹在疤痕上,並慢慢按摩。

粉水很快被吸收,一股暖洋洋的感覺包圍著臉頰,帶著怡人的淡淡香味,很是舒服。新昌伸了個懶腰,將椅子上的錦墊圍好,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扭頭深情地望了望擺放在床上的干屍,喃喃道:“早知道聞香榭有此本事,就不用費這几年功夫啦。”

一炷香工夫過去,疤痕竟然平復了很多,臉頰上那些可怕的血痂結節一點點脫落。新昌大喜,拿起鏡子放近了看。

鏡子里的面孔漸漸模糊,變成一幕幕的畫面。

——城郊核桃林里,年輕的新昌公主身著便服,正在同侍女嬉鬧,見枝頭掛著將要成熟的核桃,撿起地上的土塊朝樹上拋去,核桃沒砸到,卻剛好砸到遠處一個羽扇綸巾的青年人肩上,四目相對,新昌滿臉通紅。

——兩個人拜堂成親,百官道賀,新昌一臉嬌羞,男子卻表情木然。

——男子已人近中年,錦衣華服,卻一臉惆悵,漫步城外洛水長堤。突然看到一個窈窕的身影,驚喜地叫道:“阿怡!阿怡!”一個年輕布衣女子款款回過頭來,施了一禮道:“駙馬已有家室,請自重。”聲音雖輕,卻極為決絕。

——男子飲酒狂歡,夜夜笙歌。新昌獨守空房,對燈垂淚。

——新昌換上新衣,點了梅花妝,羞答答走到男子跟前。男子看也不看,仰臉喝了一口酒,道:“不用白費心機,今生今世,我只愛阿怡一人。”

——新昌放浪形骸,差人四處物色英俊男子引入府中廝混,但購進府中的男寵最長不過三個月便厭倦,或賜毒酒,或發配充軍。男子眼里,連最后一點點憐惜也沒有了,看到新昌如同看到了一堆狗屎,避之不及。

——漸漸衰老的新昌變本加厲,舉止狂浪,整日裝扮得不三不四,並廣泛結交江湖术士、神棍道士等,尋求永葆青春之术。

——新昌將一包藥粉抖進男子的茶盅。男子飲畢,破天荒對她含情脈脈,兩人恩愛無限。新昌容光煥發,滿臉幸福。

——男子七竅流血,木然道:“你何必呢?”他眼神漸漸渙散,直至變成一具干屍,新昌又哭又笑,聲嘶力竭:“你終于屬于我一個人啦。你等著,我一定救你回來……”

※※※

……新昌忘記了臉上的蠐粉水,呆呆地望著鏡子,心口像是被撕裂一般疼痛。當看到自己千辛万苦地尋找回魂之法,卻最終功虧一簣時,她丟開鏡子,一個飛扑抱起干屍,將臉貼在他的臉上,喃喃道:“大笨蛋,我這一生,只愛你一個,你知道麼……”淚水和著脂粉簌簌而下。

干屍嘴巴微張,一動不動。新昌突然想起了什麼,摸了摸明顯恢復的臉頰,跳了開去,將蠐粉水拿到床邊,柔聲道:“你乖乖聽話,也來試試這個東西,好不好?”她眼神更加溫柔,輕輕地將蠐粉水涂抹在干屍的臉上。

不知是聞香榭的粉水作用,還是因為心中難受精神恍惚,轉眼之間,干屍竟然恢復成了男子以往的模樣,斜靠在枕頭上,正在對著她微笑。

新昌的手抖得厲害,粉水灑了出來,兩行熱淚順著已經松弛的皮膚滴落在衣襟上。愣了片刻,忽然手忙腳亂往男子臉上繼續涂抹粉水,叫道:“是我,我是小核桃啊。”

男子點點頭,嘴巴顫抖,叫著一個人的名字。

新昌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叫的名字,是阿怡。

男子渾然不覺,空洞洞的眼睛盯著新昌的背后,直著嗓子道:“阿怡,你去哪儿了?你不要躲著我……”新昌發出一聲絕望的尖叫,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用力搖晃。

男子臉上的皮膚迅速干枯,重新變化干屍的模樣,但就在氣息將無的那一刻,新昌分明聽到,他那句說了無數次,或無奈或憎惡或憐憫的話:“你何必呢?”

蠐粉水跌落在地上,汩汩地四下流淌。新昌失魂落魄地松開了手,任憑被自己折斷的干屍腦袋骨碌碌滾下床去,耳邊猶自響著那句:“你何必呢?你何必呢?”不由悲聲大慟。

※※※

新昌沒有發覺,在她的椅子旁邊,一個若有若無的白色影子正盯著鏡子一眼不眨。

沫儿闖進了公主的寢殿,冷眼看著鏡中公主一生的際遇,表情從厭惡漸漸變為同情。見新昌哭得傷心,便要離開,一眼瞥見古鏡,不由好奇,俯身去看。

出乎意料,古鏡中並沒有出現沫儿的臉,而是安靜的桌椅畫面。沫儿疑惑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果然是不疼的。難道自己在做夢?

一抬頭,發現鏡中早已換了景象。

——一個極為清秀雅致的農家女子,眉眼依稀同婉娘有些相似,抱著一個正在襁褓中的寶寶逗弄,嘴里唱著小曲儿:“清風藏深意,古巷留余香……”她的身后,一個俊秀男子正在整理農具,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

——男子死了,女人悲痛欲絕。几個月大的孩子少不更事,在女人的懷里咯咯嬌笑。

——女子吞下一包藥粉,容貌大變。她自行剃去了頭發,帶著孩子來到一處廢棄的庵堂。

……

沫儿在心里重復著小時候唱了無數遍的小曲儿,身体如鐵條一般僵直。方怡師太!原來方怡師太就是自己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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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一縷陽光照在沫儿的臉上,暖洋洋的。沫儿“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又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沒有新昌公主,沒有干屍,沒有詭異的古鏡。還是聞香榭沫儿熟悉的床鋪,一碗熱氣騰騰的豆漿,兩根香噴噴的油條放在桌子上。

沫儿睜大眼睛。新昌的生平,方怡師太的歌聲……難道真的是做了個夢?

文清道:“你醒了?”

沫儿勉强道:“端上來做什麼?我有手有腳,自己下去吃飯就行。”

文清笑道:“婉娘說你肯定累了。”將洗臉水端過來,“快點洗了吃飯吧。”

※※※

沫儿渾身酸痛,像是大熱天去田里收了几天麥子一樣,莫名其妙累得像灘泥。當然,也有情緒的作用——沫儿很難受。

那種難受,不知道是激動還是后悔,高興、懊喪、悔恨、思念等種種情緒夾雜在一起,還有一種强烈的自憐自艾,讓人又疲憊又興奮,即使躺在床上,都覺得四肢無處安放,怎麼動都不舒服。

一連在床上躺了兩天,沫儿才慢慢調整過來。文清每日里端茶倒水,服侍的甚為周到。沫儿哭,他就靜靜地陪他坐著,沫儿笑,他就隨著一同傻笑,但從不多話。

沫儿喝著文清端來的綠豆湯,冷不丁道:“方怡師太就是我娘。”

文清用力點頭道:“嗯。”繼續擦著桌子,沒有半分驚訝,也不追問他從何得來的消息。

沫儿聲音低沉了下去:“我一直以為我是孤儿……原來娘就在身邊,可是我一直不知道。”

文清抬起頭,道:“她活著的時候,你是不是當她親娘一樣?”

沫儿點點頭。文清道:“這就行了。一樣的。”沫儿頓時語塞。

其實儿糾結的,是為娘在身邊而不自知所懊悔,而且此信息來得太過突然,沫儿一點心理准備都沒有。但文清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讓沫儿糾結了几日的難受煙消云散,甚至覺得自己過于矯情了。

沫儿突然來了興致,竹筒倒豆子一般將那晚的夢境詳細同文清復述了一遍。文清將信將疑,聽到關于新昌公主的,只說:“她也是個可憐人。”而對于方怡師太一事,文清卻異常羨慕:“若方怡師太真是你娘,那最好不過。”

※※※

既然沫儿已經恢復正常,婉娘自然不會放過他。綠豆湯還沒喝完,婉娘就來催促,說要去公主府回訪。

沫儿是一千個不願意。不管那晚的夢是否真實,沫儿都不願意見這個面目可憎的老妖婆,更別提她房間里還藏著一具曾經屍變的干屍。

拗不過婉娘,沫儿起床梳洗了一番,在方怡師太的牌位前磕了頭,燒了些紙錢,三人一起去了公主府。

今日甚為順利。門前侍衛通報了一聲,很快便來了個侍女,帶領他們徑直來到公主的寢殿。沫儿留心觀察周圍的景色,果然同他那晚夢到的一模一樣;那晚偷吃東西的胖侍女也在,正在打掃院落。沫儿不由迷糊起來,不知道到底哪個是夢,哪個才是真實。

一個不小心絆到門檻,被文清一把扶住:“小心。”

新昌慢慢轉過身來,臉上依舊帶著面紗,道:“你們來做什麼?”那表情,意思分明是,我不去找你們的麻煩,你們還有膽送上門來。

婉娘笑得像朵花儿一般,道:“婉娘今日來看看,公主用了我們聞香榭的粉水,可有效果。”沫儿規規矩矩站著,眼睛卻不老實,總想看看那具干屍是否還在。

新昌扭轉頭,冷冷道:“不用了。送客。”

婉娘忙道:“若是這個無效,我可另做一款給公主。”正說著,一個侍女低眉順眼地走了進來,小聲在新昌耳邊說了什麼。沫儿支棱著耳朵,勉强聽到“火化”、“骨灰”几個字。

新昌的眼睛暗淡了下去,沉默片刻,道:“我不看了,擇吉日開墓,放進去吧。”

侍女領命退出。新昌像是忘了婉娘等人,對著帳幔呆呆發愣。沫儿心道,難道新昌終于想通了,不再變態地同干屍一起同吃同眠了?卻不敢造次相問。

婉娘似乎猜到了沫儿的心思,朝兩人一擠眼睛,道:“公主終于勘破了?”

新昌一震,茫然道:“勘破……什麼?”

婉娘正視著她的眼睛:“他。”

新昌喃喃道:“他不喜歡我,從來都不,不管我做什麼……”

婉娘道:“你喜歡他嗎?”

新昌下意識朝床那邊看去,無意識地重復道:“我喜歡他嗎?”

婉娘嘆了一口氣:“你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他不喜歡你罷了。”

新昌頹然跌坐在椅子上,“我去找過那個女人,可是找不到她……”

新昌是聖上最寵愛的公主,自幼驕縱任性。她同蕭衡打小儿便認識,但並無深交,只在那年仲夏,兩人在核桃林偶遇,新昌竟然對蕭衡一見鐘情。蕭衡並不愛新昌,可是迫于皇家壓力,他無力抗爭,只能娶了新昌,由此便開始了一段索然無味的孽緣,也生生將一個天真爛漫的公主漸漸逼成了一個心狠手辣、放蕩不羈的怪物。

憑心說,新婚之初,自當新昌發覺蕭衡不愛自己便心冷了,兩人甚至約定互不干涉。但不曾想,步入中年的蕭衡不顧身份,卻愛上了比他小十二歲的民女阿怡。新昌咽不下這口氣,立志一定要征服他,甚至不惜用道家的迷情法术。沒料想,未等到蕭衡愛上自己,他已經在丹藥的毒性下一命嗚呼。

婉娘尖刻道:“你其實不愛他,你愛的只是那種愛他的感覺。”

新昌木然重復道:“愛他的感覺……”

婉娘嘆道:“公主算是有慧根的,如今勘破還不算晚。可是駙馬爺這一生,又何必呢?”

駙馬蕭衡同農家女子阿怡不過數面之緣,對她的機靈脫俗念念不忘。除了阿怡,任憑多美的女子、多顯赫的家世,在他眼里都與糞土無異。但阿怡很早就離開了洛陽城,不知所蹤。

越是這樣,蕭衡就越放不下,新昌也越是憎恨。但憎恨一個找不到的人,如同帶著滿腔怒火的拳頭打在棉花上,無處著力。新昌同蕭衡,就這樣圍繞著一個影子一樣的人物糾纏了一輩子,痛苦了一輩子。

新昌突然覺得倦了。原來拼了命要爭取的東西,如今看來竟然如此好笑。她一把扯掉了面紗,叫道:“來人!”

候在門口的侍女進來,一抬頭看到新昌沒戴面紗的臉,慌忙捂住眼睛,跪下道:“奴婢什麼也沒看到,求公主饒命。”

新昌的臉上,那些疤痕明顯平復了,雖然不美,但總算能夠見人。

新昌出乎意料地沒有發脾氣,道:“不用開墓了,將駙馬的骨灰撒入洛水。”侍女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忙唯唯諾諾低頭退出。新昌轉向婉娘,淡淡道:“他的遺言,葬入洛水,隨時守候他的阿怡。”

沫儿聽到“阿怡”,眉頭跳動了一下,緊緊咬住嘴唇。

婉娘拿出剩下的那瓶蠐粉水,微笑道:“公主果然大氣。蠐粉水可繼續使用,兩瓶用完,即可使用普通的胭脂水粉了。不過古鏡我可要收回了。”

新昌呆呆道:“謝了。”

婉娘走上前去,將桌面上的古鏡收起,交給文清抱著。新昌就那麼面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整個人的精氣神儿都同原本的戾氣一起消散了,了無生機。

一生苦苦奮斗的目標,到頭來終究是一場空,而直至美人遲暮才發現,自己和對方都如此的可笑可憐,這種悔悟確實讓人難以接受。婉娘眼中閃過一絲同情,道:“婉娘還有一事請教公主。”

新昌慢吞吞轉過眼神,道:“講。”

婉娘道:“袁天師是誰?您的師父又是誰?”

新昌眼中隱隱閃過一絲懼意,緩緩道:“……我不能講。你……還是不要招惹他的好。”卻並不提起她的所謂師父一事。

婉娘無奈道:“好吧,謝謝公主提醒。關押王老四的土牢……”

新昌不等婉娘說完,大聲道:“送客!”一個侍女推了三人出去。

三人晃晃悠悠地走回去。沫儿郁悶不已,道:“這可好,什麼也沒問出。”

婉娘道:“我本來也沒指望她告訴我們什麼,只要以后她不再攪和此事,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文清贊道:“一款蠐粉水就讓新昌轉了性子,婉娘真厲害。”

婉娘莞爾一笑,道:“那株奠柳我養了多年了,一直找不到匹配的原料。這次得了個盅蟲,再配上沫儿的血……”她一臉邪惡地盯著沫儿,“偏巧沫儿又是這個時候,三者共同作用,功效大了去了……”

沫儿小臉通紅,厲聲喝道:“胡說什麼你!”

文清大感驚異:“‘這個時候’,是什麼時候?”

婉娘一本正經道:“就是沫儿剛好不高興的時候。”

文清疑惑道:“沫儿不高興,血液的功效就會不同?”

婉娘正色道:“不錯。沫儿天賦異稟,他的血與眾不同。”文清不疑有他,羨慕道:“老天爺對沫儿可真好,又聰明又漂亮,還……”撓頭對著沫儿傻笑起來。

沫儿情知婉娘拿他開測,憤憤道:“哼,自己小氣,卻偷偷擠我的血。”

文清忙道:“下次用我的好了。我身体强壯,少一點血沒問題。”

婉娘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沫儿,道:“你的血太粗了,不行。還就得要沫儿的。”

沫儿只覺得渾身別扭,也顧不上計較了,忙道:“放了奠柳的蠐粉水,陰性大增,同古鏡便能相互作用,映照出人的一生來。對不對?”

婉娘嘻嘻笑道:“沫儿真聰明。”這麼說,那晚看到的確實不是夢,而是真實的了。但是自己明明躺在床上哪里也沒去呀?那晚自己身輕如燕,四處亂闖,公主府中的侍女侍衛卻全然不見,醒了之后又累得不行,難道——沫儿突然叫起來:“難道真能靈魂出竅?”

婉娘大笑道:“當然當然。”她這一笑,沫儿又疑惑起來,瞪了她一眼,道:“不知道你搞的什麼鬼。”

婉娘故作神秘道:“通常開花的奠柳是不吃東西的,但有一樣除外。”

奠柳性陰,尤以花朵為最。如此時以處子之血喂之,花朵便可通陰陽。恰逢沫儿初潮,身体陰性最重,采了中指血放在蠐粉水里,奠柳花吸食血液,將蠐粉水中的精氣也吸收了。再利用奠柳見光化水的特質,將化了后的奠柳花重新融入粉水。

只是這“初潮”、“處子之血”之類的話,自然不好明說,更万万不能讓文清聽到,否則沫儿估計要同婉娘拼命了。

看沫儿一副要炸毛的樣子,婉娘忍住笑,道:“白白讓你体驗一回靈魂出竅,還不好?”

如此多的原料加入,粉水的功效早不是單純的修復了。特別是靈虛古鏡,最是映照出人的內心。因此,當新昌用了蠐粉水后,古鏡便將其心底最為糾結在意的場景一幕幕呈現。

沫儿怒目而視。文清慌忙打圓場,扯開話題道:“即便新昌公主放下了,不再找我們的麻煩,可是披風去哪里找呢?”

婉娘悠然道:“得過且過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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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重逢露

〔一〕

几日未進后園,不經意間已經花葉繁茂,一片盛景。池塘碧水漣漣,楊柳依依,間或一條魚儿吐個泡泡,配上蟬嘶蛙鳴,引得沫儿流連忘返。那邊牡丹已謝,只留下茂盛的枝葉,烏綠烏綠的;這邊曼陀羅一畦一行,排列得整整齊齊,翠中泛紅。龍吐珠藤蔓已爬滿花架,串串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低垂,形成一面粉牆;牆邊的薔薇月季肆意伸長枝椏,簇簇嬌嫩的花儿如美人一般搖曳生姿。更有今年新種的不知名花草,或蒼勁,或嬌柔,或端庄,或妖艷,雖然大多未到花期,卻已依稀能看出些將來的韻味來。

今年的氣候原本不錯,但害蟲卻不知怎麼的格外多些。特別是土蠶,隨便翻開一塊泥土,便能發現兩三只。土蠶又名蠐螬,喜食植物的種子、根、塊莖以及幼苗,對苗圃危害甚大,因此婉娘今日專門布置了任務,要文清和沫儿在花草中翻找土蠶,捉出來踩死。黃三則正在翻弄一塊新耕的土地,並將燒過的木材灰燼撒在里面,一來施肥,二來殺蟲。

看著一只只白白胖胖的土蠶變成黃綠色的一攤汁水,沫儿不時朝地下吐口水。也怪了,怎麼以前自己就不覺得惡心,還挺喜歡玩儿呢,每抓到一個都恨不得玩上半天,甚至看著它在手心蠕動來蠕動去。可是今天一看到就覺得惡心異常,並且心里毛毛的,感覺還有些害怕似的。

兩人收獲頗豐,一個上午几乎將曼陀羅花的土地翻了個遍,捉了足有百十條蠐螬,踩得地上花花綠綠一片。

沫儿終于忍不住嘔吐起來。文清見狀,忙扶了他去旁邊石頭上坐下。沫儿遠遠地看見婉娘在后面一排小屋前散步,道:“她倒悠閑。”拉著文清跑了過去。

婉娘正繞著一株花樹踱來踱去。原來是那株烏珠草,今日搬出來曬太陽。沫儿一看,經過這麼多天的培育,這烏珠草反倒不如從前,葉子也枯了,枝干也癟了,一副將死的樣子,不由惋惜。文清道:“這是怎麼了?”

婉娘清點著蜷曲起來的葉片,皺眉道:“怎麼少了一顆?”

沫儿伸手拉過一片打開,冷不丁嚇了一跳。葉子裹著的,是一只小雞蛋大的眼珠子,眼白和眼珠黑白分明,帶著黏黏糊糊的液体,嚇得沫儿慌忙將葉片恢復原狀。

婉娘扑哧一笑,道:“沫儿要不要換個眼珠子?”

沫儿哂道:“我眼睛好好的,換什麼眼珠?”

婉娘壓低聲音,陰惻惻道:“你要換了眼珠子,就能看到更多的鬼魂了。”

沫儿將臉扭到一邊。婉娘忍住笑,解釋道:“這是烏珠草的果子,長得同人的眼珠子一模一樣。”

文清突然開了竅,笑道:“我知道啦,這棵烏珠草是給四叔准備的吧?”

三人正聊著,黃三平整好地塊走了過來。婉娘道:“三哥你看。”

黃三愣了下:“少了一個?”

沫儿仔細點了點。葉子一共有二十三片,但最終蜷曲起來里面有“眼珠子”的,只有十一個,其余的葉片里面都是沒長成的,或是眼珠眼白混沌一片,或是只長了一半,像一個爛了半邊的小桃子。

婉娘道:“就這樣吧,等不及了。文清,去三哥屋里,將那個陰沉木匣子抱來。”

文清飛奔而去,很快抱著匣子回來了。遠遠的便感覺一陣涼意,打開一看,匣子里竟然是冰塊。沫儿正想問,如此天氣冰塊從何而來,黃三拿出一把剪刀,哢嚓哢嚓將十一個眼球剪了,飛快丟進匣子里。

※※※

四人回到中堂。婉娘戴了手套,把包在外面的葉片慢慢剝開,將眼球在冰面上一顆顆擺正,讓黑色眼珠一致對著外面。

一排眼珠子直勾勾瞪著你,這種感覺真不怎麼樣。特別當沫儿發現這些眼球還帶著表情時,更覺得驚秫。

婉娘清點了一下,道:“喜、怒、哀、樂……哦,少了嗔。”文清反應不過來,問道:“什麼?”

婉娘道:“眼睛的表情呀。”眼睛是心靈之窗,往往透過眼睛便可發現一個人內心的變化。因此,眼睛是面部表情最主要的表達器官。通常來說,眼睛能夠表達十二種基本表情:喜、怒、哀、樂,愛、恨、厭、懼,勇、怯、驚、嗔。面前這十一顆眼珠子,剛好展示出十一種眼睛的表情,唯獨缺了“嗔”。

沫儿齜牙道:“這什麼草啊,結個果子都這麼詭異。”植物同人一樣,有聰明絕頂的,有愚笨遲鈍的,也有富含靈氣慧根的。烏珠草同人參、木魁等相似,都是又聰明又有靈氣的一種。不過木魁和人參模仿人類的体形生長,烏珠草則選擇了人類的眼睛,它雖為草本,但長出來的果子同人的眼珠一模一樣,而且可很快同人体融合,不會產生任何異狀。

婉娘惋惜道:“可惜最后一顆果子總歸還是沒長成。”想了片刻,對黃三道:“三哥覺得怎麼樣?”

黃三點頭道:“缺一顆應該也問題不大。”

文清懵懵道:“四叔治療眼睛,要用這麼多顆不成?”

婉娘道:“他雖只用一顆,但各個表情可不能少。”說著挑了其中眼神略帶喜色的,道:“就用這一顆吧。但願老四以后的日子多些喜事。”將這顆放在一邊,將其余十顆眼珠外面裹著的“眼皮”狀葉子剝離干淨。

等灶台水開了,黃三將剝好的眼珠飛快丟入沸水中,几個翻滾,掛在眼珠上面的那些粘液、血管狀的東西不見了,只剩下光溜溜潔白的珠子。

用爪籬將珠子撈出控干,拿出銀針將十個珠子一一刺破,珠子很快癟了下去,流出一汪清亮的水來。黃三又將十個珠子反復按壓,足足擠出小半碗清水。

婉娘差文清稱出二錢冰片,細細地研碎了放入水中化開。沫儿湊上去聞道:“這個叫什麼?一點味道也沒有。”

黃三將澄好的水倒入一個圓肚邢窯瓷瓶中,簡短道:“眼藥水。”婉娘卻擠眉弄眼道:“這個叫做重逢露。”

※※※

令沫儿期待已久的眼睛治療異常簡單。婉娘先是簡單詢問了老四是否曾患過眼疾,有無用藥禁忌,便開始動手。原來當日黃三在挑出老四受傷的眼睛時,並未破壞其周邊的經絡。今日換眼,不過是滴入几滴重逢露,用蒸煮過的鑷子將原來放入的貓眼石取出,再將僅存的烏珠草的眼球狀果子放進去,便好了。

老四閉眼躺著長椅上,感激道:“多謝婉娘了。其實不用費這個事儿,如今也挺好,連玉屏都看不出我的眼睛有事呢。”

婉娘指揮著文清重新滴入了几滴重逢露,道:“貓眼石放久了,眼部周圍的經絡就會壞死,那時候再想辦法就遲了。”

老四只覺得換入的眼睛又麻又癢,忍不住伸手去揉。黃三忙制止道:“不可,這十二個時辰內絕對不能用手觸摸,也不可沾水。”

一炷香工夫過去,反復用了三次重逢露,這種麻癢的感覺才減輕了些。婉娘道:“這是烏珠果正同眼部周圍的經絡連接,過了頭一個時辰,便可以睜開眼睛。”

沫儿站在旁邊,看著老四的左眼微微跳動,似乎確如婉娘所說正在生長,深感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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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夜已深,閉門鼓早就敲過,老四自恃有捕頭的腰牌,也不管是否宵禁,大步流星往家里趕。

左眼仍然有些癢,文清剛給他扯了一條白紗布包了起來,囑咐他暫時不要睜開左眼。但老四忍不住試了試,發現左眼依稀看到些光亮,不由大喜。

這事若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老四打死都不會相信。眼睛明明已經瞎了,換上這個東西,一個時辰就能恢復視力,真是不可思議。這個婉娘,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能有此手段?那顆眼珠子怎麼看都不像是花草上結的果子,而像是從人的眼窩里新鮮挖出來的。

行至德立坊入口,老四覺得眼睛有些不適,便在路邊樹下的花基上坐下,解開蒙著的紗布,取出那個叫“重逢露”的眼藥水仰臉滴了几滴。

眼睛涼涼的,十分舒服。老四微微睜開左眼,只覺得視野開闊了許多,連前面燈籠上的大字都可以辨認出來,心里十分高興。將紗布重新折疊好,正要重新蒙上去,只見前面有道黑影一閃,拐入一個巷子,背影竟然有几分熟悉。

老四做慣捕頭,想也不想,抓著紗布便追了過去。沒几步到了巷子口,趁著月光仔細一看,那個黑影不正是玉屏嗎,挺著腰身東張西望,似乎在找人。

定是今日回家晚了,玉屏心中惦記。老四心頭一熱,差點便要叫出聲來,猛然想起正當宵禁,忙快步跟上去,壓低聲音,叫道:“玉屏!”

前面的黑影一愣,遲疑了一下,似乎在確認是否在叫自己。老四又是心疼又是埋怨道:“大半夜的,你出來做什麼?小心身子。”說著上前便要扶她。

黑影閃身躲進旁邊的樹蔭下,並不言語。那動作身形,絕對是玉屏無疑。老四以為玉屏吃醋生氣,嘿嘿笑道:“你別多心,我今日去聞香榭,不過是……眼睛不太舒服,討了一瓶眼藥水。”他知道玉屏也喜歡各種香粉,將手中的重逢露給她看,故意用嘲弄的口氣道:“眼藥水就眼藥水吧,還起個拗口的名字,叫什麼重逢露。”

玉屏甩了一下袖子,低頭快走,仍不說話。老四跟在后面,急道:“你別生氣,我真的是討眼藥水……趕緊回家吧。”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玉屏忍無可忍,猛一回頭。老四愣住了——不是玉屏,是一個面黃如紙的人,五官呆板,几乎難以分辨是男是女,身形不胖,肚子卻高高隆起,猶如在腰間扣了一口小圓鍋。

那人瞪視著老四。老四十分不好意思,忙躬身道歉,將腰牌也取出來給她看:“對不住對不住,認錯人了。我不是壞人,我是今夜當值的捕頭……”

那人一聲不響,飛快離去。在她步入月色中的那一刻,耳邊的光暈一閃,似乎就是自己前几日親手給玉屏戴上的珍珠耳環。

老四忍不住想去揉眼細看,突然想起婉娘囑咐的話,忙用手中的紗布將左眼蒙上綁好。再一抬頭,月色下,長長的巷子空空蕩蕩,一個人影也沒有。

這真邪了門了。難道撞鬼了?老四的脊背一陣發涼,飛一般逃離了巷子。

※※※

躡手躡腳回到家里,老四顧不上點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床邊看看玉屏在不在。

錢玉屏側身向里,穿著一身家常的棉布睡衣,睡得正香甜。老四放了心,拉過床單輕輕幫她蓋上,正要走開,又轉身回來,俯身去看她的耳朵。

但玉屏一頭秀發,將耳朵遮得嚴嚴實實。老四遲疑著要不要撥開看看,玉屏翻了個身,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到老四站在床邊,道:“你回來啦。怎麼也不點燈?快去睡吧。”

老四唯恐玉屏擔心,早偷偷扯掉左眼的紗布塞在兜里,道:“正去睡呢。你喝水不?”點了燈,倒了一碗溫茶水端了過來,一手扶著玉屏坐起來。

玉屏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又沉沉睡去。她的耳朵上,那對珍珠耳環正發出幽幽的光暈。

※※※

聽到樓下文清的房間關上了門,婉娘也已經梳洗完畢,沫儿爬起來點上蠟燭,從床下拿出一面古鏡來。

這面古鏡,正是前晚他在新昌公主府里看到的那個。當日新昌公主來取粉水,婉娘聲稱這個必須同粉水一起使用效果才好,將古鏡借給了新昌。今日剛取回來,沫儿趁婉娘不注意,從她房里偷了出來。

沫儿將鏡子放在桌子上,一眼不眨地盯著鏡面。

沫儿已經確信,方怡師太就是自己的娘。可是小時候的事情好多已經模糊,他渴望能夠通過古鏡,重新回憶起同娘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甚至想問的話他已經想好,比如她為何要改換容貌?爹爹到底是怎麼死的?她為什麼要隱瞞同自己的母子關系?還有,她同新昌公主、駙馬蕭衡之間,到底有什麼恩怨?

鏡子里除了一張緊張兮兮的小臉,什麼也沒有。沫儿急了,像個猴子一般閃轉騰挪,從各個方位看去,但鏡子里一切如舊,全是沫儿房間的影像,娘的身影並沒有出現。

不知道那晚婉娘使了什麼妖术。沫儿失望至極,悶悶地對著鏡子愣了片刻,伸手去合鏡匣,在鏡匣將要合上之際,又不甘心地看了一眼。

娘仍然沒出現,但沫儿看到鏡子中自己的右手手臂上有一個黃豆大的紅點。低頭一看,手臂上光溜溜的,什麼也沒有;再看鏡子里,紅點仍在。

沫儿用衣袖將鏡子擦拭了几遍,又把左臂伸過去。左臂好好的,鏡子里外都一樣。

這可真是奇怪。沫儿將燈撥亮,把鏡子擺正,又將右手衣袖高高挽起,反復看了多遍——果然是不同的,鏡外右臂是干淨的,鏡內的右臂脈門處確實有一個紅點,像是不小心被蚊子叮了一口留下的紅印子。

沫儿對著鏡子找到這個位置,按得用力了會覺得稍微有些麻癢,一松開便完全沒有任何感覺。

嗯,估計是什麼時候碰到了。沫儿想。

沫儿有時候過于小心謹慎,有時候又毛手毛腳的,所以經常會出現這種情況:身上的皮膚,特別是膝蓋、手肘等地方,常常青一塊紫一塊,而且總是等青紫出現了才發現受傷,但早想不起是碰哪里或者什麼時候碰的了。

房間的門哐當一聲被推開,婉娘喝道:“方沫儿!你拿我的靈虛古鏡做什麼!”風風火火過來抱了鏡子就走。

沫儿嘟囔道:“小氣樣儿,我就照照而已。”

婉娘走到門口,回頭道:“沒了蠐粉水,你什麼也看不到。”

早知道那瓶蠐粉水就不給新昌公主了。沫儿追著婉娘道:“婉娘婉娘,你再幫我做個蠐粉水吧?”

婉娘笑嘻嘻道:“你先去幫我捉個大盅蟲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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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老四按照婉娘的吩咐,十二個時辰之后,每日早晚各滴一次重逢露,到了第三日,眼睛已經完全恢復正常,甚至比以前還好了一點。

今晚不當值,傍晚時分,老四便回到了家。原本打算帶著玉屏和岳母上街逛逛,一起去吃個團圓飯。吳氏興致盎然,玉屏卻堅決不去,稱聞不得油膩。老四拗不過,只好作罷。陪著玉屏在院子里坐了片刻,玉屏又說累了,要回屋小睡。

這一睡,一直睡到了天黑。老四和岳母吳氏做好了飯叫她,她說沒胃口,不肯起床。

老四擔心她夜晚飢餓,趁著宵禁時辰未到,去全福樓買了牡丹餅回來。吳氏看不慣,又開始小聲罵了起來:“這死丫頭,怎麼脾氣越來越怪呢?見天儿躲著人,你還怕你老娘、男人害你不成?”

老四想錢玉屏性格本來就略顯孤僻,懷了孩子身体異常,精神煩躁也是正常,忙同吳氏賠笑道:“岳母別同她慪氣,她有身子儿不舒服,改天我專門帶您去吃全牛宴。”

吳氏臉色緩和了些,繼續嘮嘮叨叨道:“這死丫頭就是同我作對!你不知道,你外出公干那一個月,她也是這麼躲著我,連說話都不和我打照面……”

老四又一次聽到吳氏罵玉屏“躲著人”,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忙深呼吸一口,將這種不舒服按壓了下去,把牡丹餅用碟子盛了一半給吳氏,自己慢慢在葡萄架下坐下。

※※※

閉門鼓響了。老四起身去叫玉屏吃東西,她還是不肯起來,只含含糊糊說讓老四先睡,她餓了自然會吃。

老四將牡丹餅放在她床頭,去了隔壁房間躺下,竭力安慰自己,玉屏只是因為懷孕脾氣有些古怪罷了。但心中的那點疑惑像見風就長的小草尖儿,越長越大。

想去問問,覺得不妥,唯恐傷了夫妻感情;不問吧,又心中煩躁。如此這般,折騰了大半晚還未入睡,左眼又干又澀,十分難受。老四摸黑起來,找到那瓶重逢露,滴了几滴,頓覺舒暢。

一股冰冷的氣流順著眼窩進入鼻腔,腦子瞬間清醒了很多,更加難以入睡。老四只好起床坐起,側耳聽隔壁房間里似乎有些響動,料想是玉屏餓了,忙起來過去侍候。

銀色的月光透過窗欞落在床邊。玉屏睡得好好的,並未起來,那碟牡丹餅還放在桌子上,一塊也沒動。老四嘆了口氣,心里忍不住埋怨玉屏任性:自己不吃,肚里的孩子還要吃呢。去廚房倒了一杯熱水,悄悄端了過來。

老四輕手輕腳將熱水放在桌上,愛憐地盯著她隆起的肚子,忍不住伸手要去撫摸,卻覺得眼前一花。

她的腹部,分明盤著一條手臂粗的黑蛇,三角形的腦袋擱在正中位置,身上的鱗片反射出點點暗光。

老四的驚懼可想而知,但多年從事捕頭,膽量自然非一般人可比,他很快冷靜下來。

不能驚動黑蛇,更不能驚動玉屏。老四輕輕退出,回到廚房拿了火鉗和鋤頭過來,打定主意,先用火鉗將蛇挑開,再用鋤頭打死。

玉屏呼吸均勻,睡得正香。老四不敢點燈,趁著微弱的月光慢慢靠近,瞄准蛇的七寸部位慢慢出手。

可能是注意力過于集中,左眼睜得久了,有些不適。老四唯恐不能一擊得手,便捂住左眼,想讓左眼休息下。

怪事發生了。一捂住左眼,那條黑蛇便不見了。玉屏的腹部好好的,沒有一絲異樣。

老四不敢用手揉眼,只好用力閉上再用力睜開。果然,若是睜開左眼,便能看到玉屏的腹部盤著一條黑蛇,而且她全然不是懷孕的模樣,黑蛇下面,肚子平平坦坦,同未孕時沒什麼兩樣;若是閉上左眼,那條黑蛇便消失不見,玉屏也孕相十足。

老四拿著火鉗愣在了原地。這是怎麼回事?

回到隔壁房間,想了多時皆不明就里。是聞香榭給換的這只左眼有問題,還是玉屏有問題?本想等到天明去聞香榭問問,但又聯想到吳氏几次嘮叨,總說玉屏躲著人,不讓人碰她的肚子,還有什麼健步如飛之類的話,老四按捺不住,拿了那瓶重逢露,先點了几滴,又溜去玉屏床前。

這次看的更加清楚。用左眼看,確實能看到玉屏的腹部有一條黑蛇,但閉上左眼,便恢復正常。

老四不知如何才好,舉著鐵鉗,下手也不是,放下又不敢。正在遲疑,忽覺黑蛇動了一下,頭微微抬起,紅色的信子一吞一吐,似乎看到了老四,正要發動攻擊。老四一個激靈,揮著火鉗卡住了蛇的七寸。

蛇扭動起來,此時老四早忘了什麼左眼右眼,雙手用力將蛇頭高高拉起,眼見馬上就要拉離玉屏身子,只聽玉屏一聲尖叫,忽地折身坐了起來,揮舞著雙手一把打掉了老四的鐵鉗,力氣大得驚人。

老四措手不及,唯恐黑蛇傷到玉屏,不管不顧扑了上去。月光東移,剛好照在玉屏的臉上,只見她一張白淨的臉儿突然發生變化,面如金紙,五官呆板,完全是另外一個人。

兩人皆是一臉驚愕,對視了片刻,玉屏,不,那個人似乎突然反應過來,推開老四翻身下床飛奔而去,其身形動作,完全不像是一個懷孕五個多月的孕婦。

老四快步追出,那人早不見了蹤影。

※※※

一大早,文清打開門,便見老四蹲在門口,雙眼布滿血絲,忙請他進來。

聽老四簡單講述了一遍昨晚的事情,文清的下巴都快要掉了。婉娘卻一直心平氣和,連連安慰老四:“不急不急,你慢慢講。”

在婉娘的安撫下,老四焦躁不安的情緒總算穩定下來。婉娘又將各種細節問了一片,道:“你昨晚看到黑蛇的時候,可有留意那人長什麼樣?”

老四想了一想,喪氣道:“她長的樣子太過普通,除了五官比較呆板,實在難以描述。但是見了面還是能夠認出。”

婉娘搖了搖頭,嘆道:“估計下次見了也認不得了。”老四手中還拿著那瓶重逢露,他一直對重逢露心有疑慮,鼓起勇氣試探道:“我看到這些異象,同這瓶東西可有關系?”

沫儿忍不住冷嘲熱諷道:“那人就是你老婆,你趕緊找她去,別讓我們的眼藥水蒙蔽了。”

老四十分尷尬,慌忙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

婉娘道:“人的眼睛能被蒙蔽,烏珠果卻不能被蒙蔽。所以才出現了左眼同右眼看到的不一樣這詭異一幕。”

老四的汗滴了下來:“這麼說,玉屏她……”一想起玉屏懷著身孕,不知是死是活,頓時心如刀絞,眼眶濕潤了。

文清提醒道:“四叔你好好想一想,四嬸她到底是什麼時候變得同往常不一樣的?”

老四雙手抱頭,頓足道:“我忙于公事,天天不著家,只想著趕緊多賺些錢回來,要說變化……正月十五之后,我們便開始分房睡,我只當她有了身子脾氣大些……我還是回去問問岳母才好。”一想到吳氏,不知道該如何同她講,登時又心急如焚。

婉娘道:“如今急也沒用,不如這樣,你看能不能找几個關系好的弟兄,利用捕快的身份幫忙打探一下,我這邊再找另外的渠道。當務之急,是要盡快找到玉屏的下落。”

送走了老四,聞香榭四人都陷入了沉思。這個錢玉屏竟然是假冒的,這事情來得突然。沫儿想到他和文清曾在街上碰到錢玉屏的情形,看來錢玉屏早就被掉了包,那人是誰?為什麼要假冒錢玉屏?真正的錢玉屏會在哪里呢?

黃三看著婉娘道:“果然不出所料。”

沫儿訝然道:“三哥,原來你們早就懷疑這個錢玉屏是假冒的了?”

婉娘這次沒有得意洋洋,神色反而有些凝重:“我聽你們說了几次關于錢玉屏的事儿,總覺得她鬼鬼祟祟的,就借了此次給老四治療眼睛的機會做了這款眼藥水。這棵烏珠草果然不同,可惜缺了一顆果子,老四還是沒能看清她的真面目。”

文清卻道:“怪不得這款眼藥水叫做‘重逢露’,希望四叔盡快同四嬸重逢。”轉而憂心忡忡道:“新昌公主肯定知道,但她不告訴我們。怎麼辦?”

沫儿悻悻道:“那個老妖婆會這麼好心?說不定這件事就是她搞出來的呢。”

文清熱切道:“婉娘,有沒有讓人用了之后便能開口說真話的香粉?我們做一款給公主送去。”

婉娘搖頭道:“別說沒有,就是有,難道公主會同意我們守著身邊問她話?”想了片刻,道:“三哥你去找烏冬羅漢,讓他們幫著打探一下消息。文清沫儿去找關押老四的土牢,這個地方說不定會有什麼線索。唉,還有披風,這麼久了還找不到,真是急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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