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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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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海的溫度 -【聞香榭·第四部】鏡花魔生《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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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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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0 00:24:35 |只看該作者
〔七〕

几人來到院中坐下。沫儿四處張望,不見胡屠夫的身影,可能是去市場了。胡氏低眉順眼,惴惴不安,半坐在凳子上。

婉娘淡淡一笑,道:“可巧胡哥不在,胡嬸說說事情的來龍去脈如何?”

胡氏看著婉娘凌厲的眼神,訕笑道:“都怪我,怕費事搬東西,害了青夏了。”遮遮掩掩的,簡單講述了這几天的事情。

原來上次婉娘來看過之后,當即便發現胡青夏是邪祟上身,留下了六支玄沙香和一盒紫蜮膏,交待胡青夏搬出偏廈,晚上沐浴后將身上搽上紫蜮膏,燃香入睡。

胡氏卻堅決反對胡青夏搬出此房,並沒收了紫蜮膏和玄沙香,又是撒潑又是哀求,稱只要過了五月端午,青夏做什麼都行。青夏無奈,只好作罷,想著晚個一日半日也不打緊,這事就這麼耽誤下來了。

哪知道初三子夜,青夏突然腹痛難忍,肚子脹得如同皮鼓,翻滾哭嚎了半宿才算消停,接著便全身發黑起鱗,整日盤坐在床上,說話聲音咝咝沙沙的,同往日大大不同。

胡屠夫大驚。要依著他,便要趕緊去請郎中,或者找個和尚道士來看,但胡氏依然堅決不依,哭哭啼啼,尋死覓活的,非要等到過了端午再說,兩人差點打了起來,最后還是以胡屠夫的妥協結束。

今日早上,胡氏來叫青夏吃飯,叫了几次都不起床,便過來掀了她的被子。這一掀,驚得胡氏魂飛魄散。

胡氏偷偷看了一眼青夏住的偏廈,驚恐道:“她渾身皮膚都變成了蛇皮……可嚇死我了。”胡氏還未來得及驚呼,只見青夏扭動脖子,將軟綿綿的身体纏繞在了胡氏身上,分叉的舌頭一吞一吐,發出咝咝的聲音。

婉娘冷眼看著她,道:“即便如此,你還是將此事瞞了下來,咬牙堅持,只求能平安度過今日。”

文清好奇道:“為何非要住這個房間?”

胡氏賠笑道:“這個……確實沒有多余的房……原本打算過了端午就搬……”

婉娘突然道:“誰教你設的五谷壇?”

胡氏騰地站了起來,表情十分驚慌,結結巴巴道:“沒有……哪有五谷壇?……我什麼也不懂……”

婉娘冷眼看著她,道:“有人讓你在青夏的房間里設了五谷壇,里面供著所謂的龍神,祈求綿延子嗣,要求青夏必須住在里面,過了端午方可搬離,是也不是?”

胡氏的頭上冒出了汗珠,辯解道:“不是……是……”

婉娘猛地湊近了她,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所謂的龍神,實際上是個邪煞,你明知道青夏住在里面可能引起什麼后果,可是為了要個孩子,還是用盡了各種方法不讓她離開,對不對?”

胡氏眼神躲閃,手足無措,終于繃不住了嚎啕起來:“老天爺呀,我真不是想害她,我只是想……”

胡氏夫婦成親多年,一直不見有孕,兩人心急万分,特別是胡氏,日日想夜夜想,看到人家的孩子恨不得偷偷抱了來。

去年年里,胡氏兩人去販豬肉,無意中遇到個游方的道士。那道士看了看胡氏,竟然說她命帶麒麟,今年定能添丁。胡氏大喜過望,拉著那人詢問了好久,果然一個月后,便發現懷孕跡象。

不料在四個多月時,無故小產。胡氏心急如焚,不等月子坐完,就偷偷跑去原來碰到道士的地方,希望能碰到他,可惜未能如願。失望之際,路過靜域寺,便去拜佛。

聽著可笑,但大唐佛道一家,尋常百姓常有既敬佛家菩薩,又拜儒道鬼神之舉,也無人覺得不妥。

靜域寺這兩年來逐漸敗落,香客甚少,胡氏跪在送子觀音前苦苦哀求,想起這兩年來的求子經過,越想越難過,不由得悲聲大慟,便驚動了旁邊打坐的一個老和尚。

沫儿看著婉娘,征詢道:“圓卓?”

胡氏茫然道:“啊?”

婉娘道:“沒事,你繼續說。”

胡氏抹了一把淚,道:“我當時真是急了。老和尚見我心誠,便叫一個小和尚領我到另外一個房內,偷偷告訴了一個秘方。”

“老和尚詳細問了我家里的情況,還專門問是不是有個年輕女娃住在我家。我一想,那不就是青夏嘛。我連忙稱是。他說,如果是,我這個不孕便有得解救。他說要我好好對待青夏,然后給了我一張畫軸,上面畫的是龍神,叫我一定要放在青夏房里,再設一個五谷壇拜祭,旁邊擺上一個小石磨。”

婉娘道:“他對龍神如何解釋?”

胡氏躊躇道:“他只說,今年五月端午是龍神的劫難,只要我幫助龍神度過這一劫,不出半年定可有孕。他還交代說,不要我管青夏的行蹤,到端午前后,青夏身体可能出現一些變化,不用大驚小怪,過了端午就好了。”

婉娘道:“青夏是從何時不妥的?”

胡氏朝青夏所住偏廈張望了一番,小聲道:“不瞞您說,她實際上從過了年就怪怪的了。白天就不說了,几乎不沾家,可是晚上,也早早地關在房間里,別說幫我縫補衣服鞋子,連飯也不出來吃。我有几次起夜,發現她根本不在屋里。還有一次,我忘了提夜壺,起來時剛好碰上她出去。天哪,她挺著一個大肚子,做少婦打扮,徑直跑走了!我把這事說給俺家死鬼聽,他還說我胡說八道,定是做夢。”

婉娘道:“青夏看起來不像是胡作非為之人。”

胡氏撇嘴道:“可是呢,看著老實,花花道儿多著呢。我偷偷問她,她嘴巴硬像石頭塊子,只說我眼花,賭咒發誓說哪里也沒去。她是侄女,又不是親閨女,哪里輪得到我管?只好隨她去了。”

胡氏本來對青夏頗為不滿,聽了老和尚的話,便轉變了態度,每日對她笑臉相迎,私下卻按照老和尚的說法,悄悄儿地將稻、黍、稷、麥、菽五種糧食和石磨擺好,在第六個瓦罐內部張貼了龍神的畫像。

婉娘打開手中的牛皮卷,道:“就是這個了?”

胡氏點點頭。這張畫像同那日在戒色房間里看到的畫軸一樣,畫著一個頭上有角、人臉蛇身、滿頭蛇發的女子,只是畫軸周邊多了一圈奇怪的符號。

婉娘盯著那些符號看了半晌,道:“如何禱告?”

胡氏看隱瞞不住,嘰里咕嚕地說了一串莫名其妙的話:“阿伊咕嚕,乒動呀碼,呼嚕祈多哇啦哈多……”

婉娘道:“難為你記得住。”胡氏干笑一聲,道:“老和尚說這個關系到我今生能不能生娃,自然費死了勁也得記住。”

沫儿和文清卻一句也沒聽懂,忍不住問道:“念的這是什麼?”

婉娘道:“這是一段古老的咒語。前面的部分類似驅魂咒,后面是一些恐嚇的話,大致意思是你若不聽我的驅使,我將讓你的族群永不得安寧。”

胡氏吃了一驚,道:“這個不是懇請龍神賜我一個娃娃麼?”

婉娘嘆道:“要是這個,放你房間便可,放青夏房里算怎麼回事?”

胡氏啞然不語,愣了片刻,小心翼翼道:“其實我也不明白,我想要個娃娃,同青夏有什麼關系。老和尚說,不要我多問,只管照做便是。婉娘您說說,青夏到底是怎麼了?”

婉娘道:“胡嬸你被人利用了。有人知道你求子心切,騙你是供養龍神,實際上,他們是驅動這個所謂的龍神附在青夏的身上,控制青夏的行為。至于為什麼選擇青夏而不是其他人……青夏哪天生日?”

胡氏忙道:“可巧哩,她同我一天生日,都是七月十四午夜。”沫儿突然聯想到胡氏當年被元鎮真人擄去生魂,這次被人種下盅蟲,以及青夏被選作人傀,看來都與命格屬陰有關。

婉娘良久才道:“那可真夠巧的。”

胡氏雖不敢明里埋怨婉娘多事,但見婉娘將青夏被邪祟俯身一事全都怪罪在自己身上,總是有些氣不忿,便辯解道:“其實青夏皮膚的那些變化,早在三個月前就有了,不過當時她是那種……”她用手比划了下,覺得難以形容,皺眉道:“怎麼說呢,是那種像肉蟲子一樣,一條條的橫紋,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變成蛇紋了。”

婉娘“哦”了一聲,似乎有些驚訝。

胡氏斜眼瞟著婉娘,試探道:“要是今日您不來,青夏她……不會出什麼事吧?”剛才沫儿打破她的五谷壇,她很是心疼,卻不敢說什麼。如今青夏恢復正常了,一想起自己還是膝下無子,頓時覺得后悔:要是婉娘不來,捱過今日,一切都結束了,豈不是兩全其美?

婉娘仰臉看天,自言自語道:“五月初五午時三刻,正是毒蟲出沒之時。”轉臉對胡氏道:“老和尚一定沒同你講,今日午時,毒蟲將破肚而出,青夏必死無疑。”

胡氏打了一個寒顫,哆嗦道:“……真的?”

婉娘嘆道:“胡嬸身体不錯,好好調養,定能懷上,可不能再信這些邪性東西了。”

胡氏一陣后怕,拍著大腿道:“哪里想到那個老和尚也會騙人……”說著流下淚來,道:“算了,生孩子這事,隨緣吧。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不再强求了。”

婉娘道:“胡嬸這樣想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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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0 00:24:47 |只看該作者
〔八〕

胡氏送了婉娘等出門,果然給了一塊豬肉作為答謝。沫儿想起黑蛇提到的“人傀”,問道:“到底什麼是人傀?”

婉娘嘻嘻笑道:“這還不好理解?自然是用人做傀儡。”

文清好奇道:“怎麼做?”

婉娘把兩手放在沫儿的頭頂,作勢胡亂扒拉:“把你的頭皮扒開,在顱骨上鑽一個洞,你就是能當人傀了。”沫儿一把將她的手打開:“胡說,難道青夏的頭皮被人扒開過?我看不像。”

婉娘故作神秘道:“她的頭皮沒被人扒開,但是她天生顱骨有洞。”原來剛才婉娘扎針時發現,她一側頭骨上,有個一文錢大小的孔洞。

顱骨天生缺陷,最容易招鬼,這種說法在洛陽流傳甚廣。

沫儿將信將疑,道:“從外面看,她的腦袋好好的,同常人並無不同。”

婉娘白了他一眼,道:“要是一個核桃,殼儿沒長齊,將里面的核桃仁暴露出來,你說會怎麼樣?”

沫儿快速答道:“核桃仁會自己擠著長到外面來。”

婉娘道:“人腦也是這樣,要是沒了外面這層堅硬的頭骨,只怕什麼奇形怪狀的樣子都有。像她這種情況,缺了一塊顱骨,對應下面的腦子不受保護,也不受壓迫,自己瘋長,外表看雖然沒什麼,但牽動經脈,最容易陰陽不調,引發癔症、幻想。所以那些龍神之類的,只是誘因。”

文清聽得糊涂了,道:“這麼說,青夏姑娘不是胡嬸害的了?”

婉娘道:“也不能這麼說。她陽氣弱,陰氣重,最容易中邪,一般情況,也就是性情古怪罷了,但讓胡嬸這麼一鬧,將其身体內的邪性全部誘發出來,不僅行為怪異,連皮膚五官都發生了變化,早就不是尋常人的樣子了。”

沫儿一想,撓頭道:“不對呀,我剛才明明看到有條蛇的影子從她身上掙脫出來跑了,然后她便恢復正常了。”

婉娘笑道:“你看到的也是幻象。”

沫儿的表情比文清還傻,用力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把,道:“啊喲,好痛。早知道剛才叫上文清做個證。”

婉娘抿嘴一笑,道:“人家一個大姑娘家,衣不蔽体的,文清一個大小伙子,怎麼叫?”

文清這下倒是反應快了,傻笑道:“這麼說沫儿也應該避嫌的,不過有病不忌醫,治病要緊。”沫儿頓時紅了臉,含含糊糊道:“嗯,治病要緊。”

當時文清胡氏等人都不在場,自然不曉得胡青夏化身黑蛇時的情境。可是沫儿心里甚是疑惑,自己常常看到一些不該看到的東西,難道也是顱骨沒長好?想到這里,他抱著自己的腦袋一陣亂摸亂按。

文清緊張道:“沫儿你頭疼嗎?”

婉娘抿嘴笑道:“他想了解自己到底能不能做人傀。”

還好,各處頭骨都好好的,並無摸到一處軟的孔洞。三人聊著,已經回到家里,黃三准備好了午飯。四人一邊吃飯,一邊閑聊。

沫儿滿意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道:“我還有一事不明,這個胡青夏,每天假扮錢玉屏做什麼?”

婉娘沉吟道:“看她那樣子,自己也說不清她為何假冒錢玉屏。如此說來,老四出獄之后看到的確實是胡青夏,而不是錢玉屏。”

文清道:“這事要不要告訴四叔?”

沫儿含著筷子道:“告訴他做什麼?胡青夏犯癔症,天天跑去冒充錢玉屏,如今好不容易好了,王老四可別再刺激她。”

文清點頭稱是,笑道:“胡嬸說得不錯,婉娘這是妙手回春,可以做郎中了。”

婉娘扑哧一聲笑了。沫儿嘴上不饒人,嘲笑道:“做什麼郎中啊,我看去做個神婆子倒好。”

文清道:“玄沙香的原料我以前從未見過,原來它不僅能夠驅蟲,還能治療邪症。”

婉娘經不起誇,一誇便得意忘形:“當然當然。我的香粉,洛陽第一家。”又笑吟吟道:“你們猜玄香是什麼東西?”

兩人皆搖頭不知。婉娘笑道:“笨蛋,玄香就是墨的別稱。”

沫儿一口饅頭渣子噴到桌子上:“墨?臭烘烘的墨塊,還起個這麼風雅的名字?”

婉娘皺眉躲避:“你一個大姑娘家,能不能吃飯文雅些?”文清糾正道:“婉娘你說錯啦。”

婉娘嘿嘿笑道:“是是,我說錯了。沫儿你一個半大小子,要是還這麼不注意形象,可就找不到小媳婦了。”

沫儿裝沒聽見,用衣袖胡亂抹了一把臉,道:“別扯開話題,墨同香有什麼關系?”

婉娘道:“首先我要糾正你,好的墨,不僅不臭,還有一股獨特的清香呢。如今用的墨塊,是用松煙做的,但早前的墨,是用一種特別的黑色石頭,也稱石墨。這種石墨,據說是女媧娘娘補天時所用五彩石的一種,只有東海外天台山上才有。”

尋常的墨線可校正曲直,尚有匡正驅邪之意,更不用提這種女媧娘娘留下的東西,自然非一般俗物。而有一種植物,專長于石墨之上,它吸收了石墨的香味,長出的葉子都帶著一股墨香,所以叫做玄香樹。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若是植物,自然會有害蟲。不知何時,便有一種蟲子專以玄香樹葉為食,石墨的香味又順勢導入蟲子体內,所以這些蟲子便叫做化香蟲,它所排出的糞便自有一股清香,叫做玄沙。

上次婉娘出去打探消息,無意經過西市,竟然發現有個高麗人拉著一車玄香樹葉叫賣。尋常百姓哪里認得這種東西,見這種大樹葉子又不能吃又無處用,自然無人購買,給婉娘撿了個大漏子。

玄沙香其實算是驅蟲香料,只是借助石墨的靈氣,吸入体內后,可調節陰陽,凝神固元。因黑蛇被蟲子控制,點燃玄沙香之后,寄居在黑蛇体內的蟲子受驚,紛紛出動。

婉娘說著,突然啊了一聲,掩住了嘴巴。

沫儿疑惑道:“怎麼了?”

婉娘看向黃三,緩緩道:“到底是蟲子控制黑蛇,還是黑蛇控制蟲子?”

黃三沙啞道:“不管誰控制誰,這麼多毒蟲,總歸不是好事。”想想若是端午這日,大量蟲子出沒洛陽城,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受驚擾。

婉娘松了一口氣,道:“唉,嚇死我了,還以為做錯了呢。”

沫儿卻道:“這不是同紫蜮膏一樣的功效麼,看起來還不如紫蜮膏,直接將寄生的盅蟲化為清水,又不傷宿主。”

婉娘搖搖頭,道:“不一樣,如果說紫蜮膏如同清風細雨,玄沙香就是烈火猛藥。紫蜮膏主要治療毒蟲叮咬,一定要找到叮咬的點才行,而玄沙香是發散型的,功效要大得多,只是容易傷到本体。”

如今關于玄沙香一事,事情大致明了。可是圓卓為何卷入此事,他到底是不是袁天師,真正的錢玉屏在哪里,新昌公主的師父是誰,還是一團迷霧。

四人吃了粽子,喝了雄黃酒,婉娘吩咐道:“文清,你和沫儿下午去城外采些草藥,菖蒲、蒿草、艾葉都是最嫩的時候。順便看看城外的石榴花開了沒,采些來做胭脂用。”

兩人歡呼雀躍。婉娘突然想起什麼,對黃三道:“三哥,你這兩日打聽的怎麼樣?”

黃三的臉色不太好,道:“開國侯鰲公這兩年閉門不出,家中產業都交給子孫打理,但生意大不如前。另據羅漢說,一個神秘男子常出入鰲府,誰也不知是何來歷。還有……”他從上面貨架上拿出一塊巴掌大的東西遞過來,低聲道:“烏冬羅漢四處都找了,說是小公主事件之后,他外出云游,去年回到洛陽沒多久,就不見了蹤跡。這個,十有八九是他的……遺骨。”

婉娘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文清剛換了衣服經過,探頭一看,隨口道:“咦,這不是在土丘里撿的龜甲嗎?”

婉娘接過龜甲,叫了一聲:“老烏龜。”臉色極為難看,慢吞吞地上了樓,腳步震得樓梯搖晃。

沫儿剛好同她打個照面,見她臉不同尋常,悄聲問文清:“誰得罪了她了?”

文清迷茫地重復著:“老烏龜,老烏龜……啊呀,烏龜爺爺!”抱著黃三的胳膊一陣猛搖:“爺爺好久沒來了,他怎麼了?”

沫儿剛來聞香榭那年,曾在七夕之日,在洛陽河畔救過一個老烏龜,他甚是疼愛沫儿和文清,尤其對沫儿,真如親孫儿一般寵著慣著。可是去年一面之后便再也沒見過,沫儿和文清還念叨了好多回。

沫儿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黃三沉默良久,聲音低沉道:“爺爺可能不在人世了。那個,是他的遺骨。”

一股熱血衝上沫儿的腦袋,他一把抓住文清的胳膊,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這麼說,那個又是坎卦又是風土局的土丘,最終囚禁的竟然是老龜爺爺。但是爺爺向來與世無爭,也不見與人結仇,誰會如此喪心病狂,殺了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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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0 00:25:04 |只看該作者
〔九〕

龜爺爺的離世,讓聞香榭的氣氛陷入低谷。文清在院中擺了香案,放聲痛哭。而沫儿心思細膩,表面看來不如文清悲傷,但心底的難受更甚,回想起爺爺在時對他和文清的寵愛,頓時心如刀割,由此聯想到自己孤苦伶仃,身如浮萍,不由悲從中來,對鏡流淚不已。

文清見沫儿表情凄然,反過來又勸他節哀順變,誰知也不知哪句說的不對,傷心沒勸好,沫儿又惱了。

文清撓頭不止。以前沫儿說生氣就生氣,發起脾氣來滿地打滾,涕淚橫流,但轉臉就好了;可如今,他常常無緣無故對著一個地方長吁短嘆,有時手里拿著一個破舊的鈴鐺,看到一朵花被蟲子咬了、一片葉子飄落下來都要莫名其妙情緒低落,問他原因,他又不講,害的文清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十几歲的年紀正是性格發生微妙變化的時候,文清忠厚老實,這種變化在他身上並不明顯,但表現在沫儿身上,敏感多疑,自以為是,尋愁覓恨等種種情緒,便像是一夜之間發出的青草尖儿,春風一吹便暴露出來了。

今日也是,下午做紫粉,本來好好的,沫儿突然變了臉,到了吃晚飯時候,一個人躲在屋里不肯下來。文清叫了几次,他都不開門。

婉娘道:“文清別理他,我們吃我們的。”

文清無奈,只好下來,端起碗又放下,不忍道:“他這兩天都沒好好吃飯。”

婉娘嗔道:“就是你圍著他轉,他才得了意。”接著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低聲道:“我告訴你個主意,從明天起,吃飯時他愛吃就吃,不吃就算了。他要是生氣、傷心都由著他去。”

文清笑笑,心里並不贊同婉娘的話,吃了几口,忍不住又想去叫沫儿。

婉娘伸手將他按坐在坐位上,擠眼道:“不去。聽我的。”大聲道:“今日心情不錯,我給你們講個笑話儿。有個小子,腳賤得很,有一次坐著馬車去集市,官道兩邊都是樹,大概每隔三尺一棵,馬車走著,他側坐著,就伸長了腳去踢路邊的樹,一次踢不到,二次還踢不到……”

文清心不在焉,聽著樓上的動靜,隨口道:“然后呢?”

婉娘連說帶笑,模仿著當時的口氣:“然后他賭氣說道,我就不信踢不到!用力一腳踢了出去……”黃三似乎知道婉娘說的是誰,嘴角露出笑意。

文清好奇道:“踢到了?”

婉娘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踢到了,不過一下子被樹干給絆下馬車,摔了個四仰八叉,在天街上來了個‘万眾矚目’,捂著屁股大哭,整整哭了一路。”

文清忍不住笑了起來,道:“誰這麼無聊?這一下摔得可夠結實。”話音未落,只聽咚咚的腳步聲,沫儿出現在樓梯口,怒目而視。

婉娘捂著肚子,指著沫儿,眼淚都笑了出來。文清這才反應過來:“沫儿……踢樹的是你呀?”想笑又不敢笑,表情十分怪異。原來這是那日沫儿同婉娘一起去北市購買香料時發生的一幕,這些天一直忙,婉娘沒顧上講,沫儿深感羞辱,自己自然不會講,結果今天被抖摟出來了。

沫儿又羞又氣,回憶起當時的狼狽,還有些忍俊不禁,叫道:“我討厭你們!”左右開弓,埋頭將桌上的肉稀里嘩啦吃了個精光。

文清再也忍不住,同婉娘一起放聲大笑,聞香榭多日的陰霾一掃而光。

吃過飯,三人坐在樹下乘涼。婉娘只要一想起便笑出聲來,不停追問沫儿當時摔下瞬間的感受,恨得沫儿牙根癢癢。

正說笑間,只聽門外一陣嘈雜,几個人喊打喊殺的,棍棒之聲齊響。婉娘道:“文清去看看怎麼回事,可不要鬧出了人命。”

文清一拉開門,一只遍身傷痕的小白狐哧溜一下擠了進來。几個青年男子手持鐵鍬棍棒擁了進來,嘴里叫道:“狐狸精呢,去哪了?”

小白狐躲在石凳后面瑟瑟發抖。沫儿好奇,伸頭去看,它抬起琥珀色的眼睛,同沫儿對視了一眼,又重新將頭埋在茸毛里,樣子十分可愛。沫儿心一陣狂跳,抓起旁邊晾曬的一塊蒸籠布,搭在它身上,走過去站在婉娘身后。

婉娘攔住為首的一個壯漢,笑道:“王哥這是做什麼呢?”原來是街頭賣鐮刀斧頭的王溜子。

王溜子張望著,一臉緊張道:“剛才一只小狐狸跑你們這邊了。這只小狐狸成了精,會禍害人呢,趕緊找出來打死。”

婉娘睜大了眼睛:“成精了?”接著嬉笑一聲,嬌嗔道:“王哥騙人的,整天說狐狸成精,我怎麼沒見著一個?”

跟隨的几個年輕人從來沒來過聞香榭,見里面裝潢講究,不敢造次,七嘴八舌回道:“真的呢,這只小狐狸像個人一樣,會直立著走!”“它還會用前爪當手!”一個年輕男子舉著自己的兩只手當前爪示意。

婉娘扑哧一聲笑了,道:“怎麼可能?狐狸成精都是戲文里騙人的。”嘴里這樣說著,回頭叫道:“文清沫儿,你們倆趕緊在院子里找一找,可別真撞上個成了精的東西。各位大哥先坐坐,我這里比較亂,你們也不好找。”

沫儿裝模作樣找了一番,道:“沒有。”文清也說沒看到。王溜子道:“不可能,我眼見它從門縫里擠進來了。”他見婉娘毫不在意,一臉誠摯道:“我告訴你,那東西真成了精。”

婉娘笑道:“成了精便成了精,有什麼要緊?”

王溜子緊張道:“啊呀,它一只狐狸,要成了精,還能不禍害人?你可千万不能大意。”周圍几個人頓時咋咋呼呼,一定要找那只狐狸打死不可。

看眾人如此鄭重,婉娘也隨之緊張起來,道:“真的?”

王溜子提著鋤頭,一邊張望,一邊極其誇張道:“可不是咋的?去年城外一只黃鼠狼成精,把一個村子都禍害了,弄得好几家人家破人亡。快去看看,是不是偷偷跑屋里去了?”

婉娘急了,道:“我趕緊看看去。”快步進了中堂,發出一聲驚叫,踢出一只狐狸的屍体來:“是不是這個?”

王溜子等人一看,松了一口氣:“就是它就是它!”興高采烈地提著死狐狸走了。

沫儿慌忙撩開石凳上的衣服,小白狐果然不見了。文清沮喪道:“真死了?”婉娘白他一眼,心疼道:“可惜了我那張上等的純白狐狸皮。”

一陣窸窸窣窣,門后探出一條亂蓬蓬的大尾巴,小狐狸探出頭來,露出一雙微露怯意的大眼睛。文清沫儿一聲歡呼,圍了上去,嚇得小狐狸四處躲避。

婉娘蹲下,撫摸著它的毛,嘖嘖道:“這張狐狸皮不錯,比我剛才那條成色更好。既然你擅自闖了來,就別怪我不客氣。文清,拿剔骨刀來。”小狐狸身上的毛豎了起來,腦袋扎進腹部的毛里不敢出來。

文清不忍,遲疑叫道:“婉娘?”小狐狸用力掙扎起來。

沫儿不耐煩道:“你嚇唬它干嗎?”

婉娘瞪了一眼,道:“討厭的沫儿,一點都不幽默。”惋惜地摩挲著白狐的毛,一臉不舍道:“可惜這麼好一張狐狸皮。算了,這小狐狸,哪有什麼道行。走吧,本事不夠,就不要在人前瞎晃悠。城中有什麼有用的訊息記得回來告訴我。”朝它臀部一拍。小狐狸將信將疑地看了几眼,匆忙逃竄。

婉娘笑著看它鑽入后園,忽然聽到門響,老四來了。

老四帶來一個好消息,圓卓對利用薛家舊院飼養黑蛇、偽造龍神之說惑亂百姓一事供認不諱,如今已被免了靜域寺主持,收監查辦。

文清一直惦記著戒色,忙問道:“戒色如今怎麼樣了?”

老四道:“戒色已經大好,不過受了些驚嚇,不怎麼講話。弟兄們已經將他送回靜域寺。”又道:“幸虧我們去得及時。戒色撞破了圓卓的秘密,圓卓本打算在端午節那日將他喂黑蛇呢。”

几人都有些慶幸。沫儿道:“你當初被關的那個土牢,同這個挺像。”

老四忙道:“正要說這個。送你們走后,我越想越覺得心驚,等不到天亮,又回去檢查了那個土丘。我確定,這個,就是囚禁我的土牢。因為第一個房間的地上,有個刻畫的佛字。”

沫儿道:“你怎麼不問問圓卓?”

未等老四回答,婉娘斥責道:“沫儿你怎麼這麼天真?這些事情涉及高層,輪得到老四開口嗎?”轉而對老四道:“另外,我懷疑圓卓就是袁天師。想來他和新昌公主是有交易的,他幫新昌設置鬼塚救治駙馬,新昌幫他坐上白馬寺主持之位,不過后來新昌看破紅塵,不問世事,所以他又企圖利用端午毒蟲來控制某些人。只是不知道當初鬼塚一事,他為什麼不出面,而非要找你。他這麼做到底有什麼動機?”

老四垂頭喪氣道:“婉娘說得對,圓卓為佛門高僧,審訊自然輪不到我,一帶回去,很快便被高層帶走了。我被關押這事儿,當時沒有報官,連個案底也沒有,更無從查起。再說還牽涉到皇室公主,我哪里敢和別人說?我几次試圖在送飯的時候接近圓卓,都被攔下。不過我見他發怒或者緊張時,手指摩擦,確實是那個找我的人無疑。”

三人都不敢提起錢玉屏。老四更加難受,低聲道:“新昌公主位高權重,我不敢去問;好不容易抓到圓卓,又沒機會問,連他到底是不是袁天師都得不到確認……照這麼下去,玉屏她……”他蹲在地上,痛苦地抓著頭皮。

婉娘嘆了口氣,道:“玉屏會在哪里呢?”大家都忍住不說出那個猜測:這麼久不見,錢玉屏也許不在人世了。

老四捂住臉,肩部聳動起來。

婉娘沉默半晌,嘆道:“我一個做胭脂水粉的,沒什麼門路。不過你可不能放棄,再試著打探下吧。”

等老四平靜下來,婉娘又道:“土丘里還有其他人嗎?嗯,或者說,有沒有囚禁過其他人的痕跡?”沫儿本想問問關于老龜的事儿,見婉娘如此說,便打住不問。

老四搖搖頭,道:“除了有蟲子屍体的那個房間,其他三個房間里都有住人的痕跡,不過沒什麼有效的訊息。里面的陳設很簡單,都是稻草蒲團,一雙碗筷。不知道里面這些人是死了還是放了。”

沫儿道:“你當時進入土牢,怎麼進去的?”

老四搖頭道:“我醒了已經在里面了,對怎麼進去一點印象也沒有。”

文清道:“四叔,那圓卓養黑蛇到底有什麼用處?”

老四緊張起來,看看四周,低聲道:“這個我特地找辦案捕頭私下打聽了。據圓卓交待,他利用這些黑蛇,要在端午那日制作一種蠱毒。中毒之人表面看無異樣,但會完全聽命于施毒者。”

正斜靠在躺椅上的沫儿一骨碌爬起來:“他想給誰施毒?”

老四道:“據他供述,他不滿足于做靜域寺的主持,想去白馬寺做主持。”

原來是這樣,沫儿心想,圓卓的目標竟然是圓德大師,看來這些滿口“六根清淨”、“不問俗世”的大和尚們,也不乏逐名逐利之徒。

沫儿見老四穿著一身嶄新官衣,靴子也換了鑲嵌綠玉的千層底官靴,狐疑道:“你升官了?”

老四頓時不好意思,搓著手道:“這個,今日上面剛給了嘉獎,升為縣尉。”

婉娘忙道:“恭喜恭喜。以后查案就更方便了。”

老四苦笑道:“找不到玉屏,這些有什麼用?”突然想起什麼,欲言又止。

婉娘道:“怎麼了?”

老四壓低聲音,道:“盅蟲一案,我懷疑圓卓也是被人利用。婉娘可曾聽說過世襲開國侯鰲公?”

婉娘點點頭,茫然道:“聽說過,但從未有過來往。”

老四道:“圓卓同鰲公私交甚深,我們查到他曾多次出入鰲府。這次盅蟲一事,我懷疑鰲公才是幕后主使,可惜沒有證據。還有,我剛收到消息,圓卓被轉移去了長安,據說鰲公說情,要保他。”

婉娘皺眉道:“要是鰲公參與此事,可就難辦了。”

老四跺腳道:“可不是呢。其實我今日趕過來,主要想告訴你,我們收到線報,鰲公可能會對聞香榭不利。”

婉娘一揚眉,詫異道:“為什麼?”

老四道:“我猜是因為盅蟲一事。我們在鰲府安排了線人,線人說聽到鰲公提起聞香榭,十分痛恨的樣子。婉娘你要小心才是。”

婉娘無奈道:“唉,我只想好好做生意,沒想到攤上這煩心事。”

老四揮了一把手,斷然道:“要我說,我們也不能就這麼等著,不如主動出擊,去查查鰲公的底細,要真找到了他犯事的證據,便是治不了罪,也是個把柄,好歹讓他忌諱些。”

沫儿尖刻道:“你是捕頭,哦,如今是縣尉老爺了,你要查就查,我們一個賣胭脂水粉的,跟著湊什麼熱鬧?破了案,升官發財也輪不到我們。”

老四一臉尷尬。他確實是有私心的,這几次破案有婉娘協助,省心不少,若是查鰲公這麼個大人物婉娘也能參與的話,事情就好辦了。他卻忘了,沫儿是個不吃虧的主,又記仇。當年他參與香木一案數次錯抓他,后又冒充新昌師父害婉娘,所以對他滿肚子的意見和猜忌,一張嘴便能噎死人。

婉娘笑著去擰沫儿的臉,道:“老四別和這只小刺蝟一般見識。”

※※※

看著老四的背影,沫儿癟著嘴道:“什麼人呢這是。自己老婆丟了都不顧,淨想著升官發財,還想拖我們下水。”

文清道:“四叔也是好意,擔心我們被人暗算。”

沫儿伸出一個小指頭:“好意就這麼一點儿,私心倒有一大籮。我就搞不懂,他整天往我們這香粉鋪子跑什麼!”

婉娘笑得花枝亂顫,道:“好沫儿,以后這生意就交給你打理了。”

沫儿白她一眼,道:“你自己不好意思拒絕,拿我當槍使,你以為我不知道?”

婉娘哈哈大笑:“沫儿真聰明!”

黃三卻沒笑,面無表情地從供台取出那塊龜甲翻來覆去地看。沫儿道:“你剛才怎麼不告訴老四,關于龜爺爺的事儿?他查起來也好有個方向。”

婉娘看著沫儿的眼睛:“沫儿,你老實告訴我,若你只是個普通凡人,你會不會接受一個修成人形的異類?”

沫儿明白婉娘的意思。老四同聞香榭走動頻繁,是建立在同類信任的基礎上,若是他得知婉娘的真實身份,還能否做到不畏懼、不戒備嗎?誰也不知道。龜甲若貿然展示給老四,如何跟他解釋關于一個老龜修煉成精,而聞香榭又是怎麼知曉的事儿?

沫儿愣了片刻,道:“龜爺爺與世無爭,同圓卓無冤無仇。”

婉娘道:“世人自私貪婪,自視甚高,將其他皆視為妖孽,無緣無故殺人害人的,不乏平凡人。”文清想起剛才那只被無辜追打的小狐狸,不禁嘆氣。

沫儿聽這話有些刺耳,想起鳳凰儿和霸公,小聲反駁道:“人自視甚高倒是真的,其他方面,人和非人,沒什麼區別。”婉娘一笑,點頭道:“是,算我有失偏頗。”

沫儿躺在梧桐樹下的青石板上,不住回想剛才同婉娘的對話。万物皆有靈,這話婉娘曾說過多遍,但沫儿從來未放在心上。如今龜爺爺死了,極有可能是作為凡人的圓卓害死的,但聞香榭上下都三緘其口,不對老四透露出任何訊息,究其原因,就在于龜爺爺等對于凡人來說,是個異類。

龜爺爺、公蠣、胡十三等等,包括自己從未看穿過的婉娘,他們小心翼翼地掩蓋身份,遵從世人的生活作息,同人一樣生活,甚至比一些人還要善良正直,為何世間容不得他們呢?

可是,可是——沫儿想到自己——身為凡人的沫儿,在常人眼里竟然也是異類,被視作妖孽追打,而僅僅因為沫儿具備他們沒有的能力,可看到他們所看不到的東西。

沫儿煩躁起來。自己雖有異能,但從無害人之心;那些所謂的異類也不是個個都禍患人間,為何世人會如此武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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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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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0 00:25:25 |只看該作者
柒 迷谷散

〔一〕

端午過后,氣溫驟升。赤日炎炎之下,那些個厚重的脂粉油膏銷量驟降,各種輕盈素雅的花露,如陳皮露、連翹果露、玫瑰水、石榴子油等,銷量甚好。可是這些花露,除了陳皮、石榴子可從集市購進,其他的大多需要新鮮花瓣淘制。因此,文清和沫儿每日一大早,便要到城外山野河畔采摘新鮮草藥、花朵以及成熟的山果。

比起在家里蒸坊汗流浹背地蒸制花瓣,沫儿這個刁鑽鬼,自然選擇外出,盡管每天早上起床的那一刻有些痛苦。一出城,沫儿像是脫韁的野馬,將所有的花囊都丟給文清,自己四處尋找好玩的東西,半個月下來,便被曬得如同一條黑泥鰍。

盛夏時節,万物豐茂。邙嶺一片蔥翠之下,隱藏著無盡的寶貝,酸棗,沙棗,羊角蜜,精致的小葫蘆,脆生生的野生小沙梨,酸酸甜甜的山葡萄,仿佛都在招手呼喚沫儿。一個上午過去,沫儿吃得肚皮滾圓,滿嘴酸水,上下口袋都裝滿了各色野果,把衣服都染得變了顏色。

今日他們所在之處,位于邙嶺半山腰處,下面便是聞名洛陽的“天炎山庄”。不知哪個有錢人家,前年在這里順著山勢建了這麼個所在,清一色的粉瓦小院,錯落有致地掩映在山間綠樹之中,各小院既有台階通道相連,又各自獨立,綠樹掩映,花朵旁逸,間有酒家飯館,梨園行院,來游玩者既可小住三五日,又可長期包租,且晚間不受“宵禁”限制,儼然一座山外之城,引得無數游人前來游玩行樂。沫儿曾懇求婉娘多次,皆因榭里繁忙,未能成行。

文清和沫儿站在高處山崖上。文清正耐心地采摘已經成熟了的連翹果實,沫儿捧著一捧枸頭果,吃得嘴唇烏紫,踮著腳尖,看得眼睛都直了:“我們去那里玩一會儿吧?我看那儿好多花,還有好多人。啊,還有好几個山水塘子。”

文清憨笑回道:“行,待我摘了這個就去。不過人家的花也不知讓不讓摘。”

兩人迂回到山庄前面。山庄是開放式的,並無想象中的戒備森嚴。入口竟然是在一個峭壁上,硬生生鑿出一個月型門洞,門洞上方雕刻著兩個古篆大字“天炎”,而上面則長著數棵蔥翠的迎客松,粗壯盤曲的根系緊緊抓在山石上,頗有古朴蒼勁之意。

天氣炎熱,登山游玩的人也趕早儿過來了。文清沫儿隨著游玩的人群走近山門,連上了十几級台階,前面豁然開朗,一條寬闊的石板路,兩側錯落有致地分布著几個獨立的小院,旁邊月季、薔薇、紫藤、美人蕉等花團錦簇,欒樹、槐樹、桐樹、楊樹等蔭翳蔽日,更有山間溪流從石縫中涌出,順勢奔流而去。美景且不說,旁邊小徑深處,偶爾探出半面酒旗,絲竹之聲相聞,竟然一處吃喝玩樂的勝地。

沫儿艷羨異常,沿著山路小溪四處游玩,早忘了采花一事。跑得熱了,便除了鞋襪跳進沁涼的溪水,玩得不亦樂乎,還不住招呼文清:“你也來啊,好涼快。”

文清搖搖頭,道:“小心河底的石頭滑。”偷偷看看沫儿雪白柔嫩的小腳,再看一眼自己的大腳板子,心里一動,竟然想去摸一摸。轉念又覺得自己何時變得如此齷齪,難道“斷袖之癖”症又犯了?嚇得一個哆嗦,忙將眼睛看往別處。

沫儿哪里得知文清這些心理變化,玩了一會儿水,見前方有一個小瀑布,便提著鞋子順著陡峭的台階拾級而上,來到瀑布上方,踩著水玩儿,忽聽旁邊有人喧嘩,定睛一看,原來旁邊几蓬竹子后,有個小亭子,几個吊儿郎當的半大小子正在調戲一個小女孩。

經過的路人見狀,皆繞道而行,都不願多管閑事。

沫儿裝作捉螃蟹,彎腰翻動山溪的石塊,留意那邊的動靜。從竹子的縫隙中看到,那女孩約十一二歲,身上衣服質地做工倒是不錯,但髒得几乎分不出紋路來,手腳纖細,目光呆滯,竟然是個傻子。

一個清瘦干癟的小子極其猥瑣地用折扇挑起她的下巴,道:“這小妮子要是拾掇拾掇,看起來還不錯。”看她涎水要滴落下來,忙撤去扇子。女孩瞪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縮在亭子的角落里,說不出話來。

沫儿認出來了,她竟然是曾繡的妹妹曾蘭。

另一個矮胖的半大少年淫笑道:“竹竿,沒想到你還喜歡這樣儿的。”一個眉間有疤的小子道:“看她樣子,家境還不錯,怎麼會流落到這里的?”朝四周看了看,突然壓低聲音咯咯笑道:“將她弄走玩一玩,怎麼樣?”三人擠眉弄眼大笑起來。

文清在下面采薔薇籽儿,看到沫儿在瀑布上方踩來跳去,唯恐他摔跤,忙跟了上去,正要說話,沫儿將嘴一努,示意他噤聲。

文清顯然也認出了小蘭,大吃一驚,聽著三人污言穢語地調戲小蘭,不由怒火中燒,低聲道:“怎麼辦?”

沫儿小聲道:“他們三個,我們兩個,打是打不過,只能智取。”正在商量,只見前面來了一個健壯的老婆子,頭上首飾叮當作響,嘴里罵罵咧咧道:“死丫頭,要死怎麼不快點死,這麼拖累人……”徑直走進小亭子,大喝一聲:“你們做什麼?”一把將三人推開。

文清和沫儿松了一口氣。看來曾繡還是疼妹妹的,專門找了老婆子來照顧她。

老婆子拖著小蘭,來到溪水前,粗暴地將她腦袋朝水面按下去,嚇得小蘭驚聲尖叫。老婆子也不顧周圍游人,吼道:“洗個臉,鬼叫什麼!”撩起水大力地在她的臉上手上搓揉了一番,推搡著她一陣風儿地去了。

兩人本來要走,文清見山崖上一叢連翹長得極好,便讓沫儿扶著,踩著石頭上去摘。三個壞小子嘻嘻哈哈地看著老婆子走遠,大聲談論著小蘭,完全不在意文清和沫儿在場。

眉間有疤的小子剛留意到小蘭臉洗干淨的樣子極其可人,嘖嘖道:“你倆剛瞧見了沒?這小妮子要是不傻,長大了可是個小美人。”

矮胖子咯咯地笑,眼神之中掩飾不住的得意。瘦子眨著眼睛,上下打量道:“瞧你笑的淫蕩,莫非你得手過?”

矮胖子臉上的肥肉笑得抖動起來,故意扭著身子不講。疤小子一下扭住了他的胳膊,笑道:“好你個死胖子,竟然吃獨食。我說呢,你怎麼知道這丫頭愛躲在這麼個偏僻小亭子里,原來你占過人家的便宜。”

矮胖子手臂吃痛,叫了起來:“好啦好啦,我告訴你們兩個……”眼睛朝這邊一溜。

疤小子看看周圍,除了兩個采草藥的小子,沒其他人,滿不在乎道:“快說快說!”

矮胖子咯咯嘰嘰一陣笑,笑夠了才得意道:“聽說這家傻丫頭是別人寄養在這里的,剛才那個老婆子,人稱孟婆,不知從這丫頭身上賺了多少錢呢。”

瘦子驚訝道:“能租住這里,家里條件自然不會差,怎麼會由著那老婆子折騰?”

矮胖子輕輕松松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估計這丫頭家里也沒什麼親人。不過,”他湊近了疤小子,淫笑道:“只要你給足銀兩,除了陪睡,什麼都行。”

疤小子道:“一個小丫頭片子,還是傻的,髒兮兮的,不讓睡,有什麼好玩?”

矮胖子壓低了聲音附耳說了一陣,只聽三人哈哈大笑,神態猥瑣之極,勾肩搭背順著剛才小蘭去的方向走了。

后面的話,文清和沫儿雖然沒聽到,但料想不是什麼好事,沫儿只覺得心驚肉跳,連想也不敢想。文清跳下山石,瞪著三人的背影看了半晌,道:“可憐小蘭,人傻了不能講話,曾繡又不能親自照顧,沒想到在這里……唉。”

沫儿握緊了拳頭,惡狠狠道:“這几個壞人,哼,什麼時候落在小爺手里……走,跟著去,要是真有這等事,我們就告訴老四去。”

※※※

那三個小子一路說笑,聲震林間,文清和沫儿很快便跟了上來。

遠遠的,看到孟婆拽著小蘭,拐入一條彎曲的小徑。矮胖子一伙和文清二人一前一后也跟了去。

原來是一處茶館,圍繞一株巨大樹冠的槐樹,就勢而擺著些石桌石凳,旁邊溪水彙集之處,形成一處小小的荷塘,几朵含苞待放的荷花亭亭玉立,隨風微擺,十分愜意。里面三三兩兩僅坐著几個游客,一個花枝招展的中年女子給孟婆沏了一壺茶,又端了一碟咸蛋和五香胡豆,斜一眼傻站著的小蘭,笑道:“孟婆生意可好?”

小蘭伸手去抓胡豆,被孟婆狠狠敲了一筷子,忙縮了回去。孟婆丟了一顆胡豆到嘴巴里,正色道:“我給別人帶孩子而已,哪來生意可做?”中年女子打個哈哈,擠著眼睛道:“昨晚來看她的,出手好闊綽,是她什麼人?”

孟婆搖晃著耳朵上的墜子:“賣你的茶吧,不該打聽的事儿不要打聽。”中年女子嬉笑著看著她,嘴巴一點也不饒人:“喲,高貴起來了?今日披金戴銀的,昨儿怎麼不戴?是怕人家家人發現,給這傻子的東西都被你給昧起來了?”

孟婆有些惱羞成怒,一瞥眼看到矮胖子三人坐了過來,也不在意,只管冷笑道:“我几時昧她東西了?几時昧了?”抓住小蘭猛一陣搖晃,厲聲喝道:“說,這些東西是不是你送給我的?”

小蘭怔怔地望著她嚼著胡豆的嘴巴,流出口水來。孟婆抓了三顆胡豆給她,哄道:“是,你就點個頭呀!”小蘭看到胡豆嘿嘿傻笑起來,連連點頭。孟婆松開了手,得意道:“怎麼樣?看到了吧?告到官府我也不怕,是她自己送給我的。”

中年婦女撇了撇嘴,去招呼矮胖子三人。孟婆可能擔心自己有點過了,半討好道:“我過會儿給你帶點點心。每次來送一大堆全福樓的糕餅,大熱的天,吃不了就壞了。”

中年女子遠遠回道:“我可無福享受,你還是給她多吃點儿吧,看她那副餓鬼樣儿,八輩子沒吃過東西一般。”

孟婆道:“小孩子,饞嘴貓儿,全憑大人教。哪能由著她吃。”

小蘭吃完了三顆胡豆,又眼巴巴地看著。旁邊矮胖子笑嘻嘻遞過去一片鹵好的豆干,小蘭伸手去接,他卻松了筷子,豆干掉在地上,小蘭撿起來送進嘴巴里。三人哈哈大笑。孟婆飛快地抽出一條手絹,將小蘭的手擦干淨,裝作生氣道:“這位公子,逗她一個傻子做什麼?”

小蘭已經完全不記得矮胖子對她做過什麼,吃完豆干,又仰臉殷切地看著他。挺立的鼻子,烏溜溜的眼睛,細膩得能擰出水的圓臉蛋,三人都看呆了。

孟婆嘿嘿笑著,將小蘭一把拉回身后,作勢要走:“寶貝,我們回家啦。”

矮胖子咽了咽口水,嬉皮笑臉地攔住,道:“婆婆別走呀,我請你們喝茶。”轉臉招呼賣茶的中年女子:“婆婆的茶錢,記到我的賬上。”說著丟出一塊碎銀子。

孟婆重新坐下,嘴里客氣道:“公子破費。”

矮胖子餓狼一般盯著小蘭的臉蛋,嘴里道:“婆婆好福氣,養了這麼好個小妮子。”

孟婆矜持地端坐著,眼睛卻滴溜溜打量著三人,道:“那當然……我們可是好人家的孩子。”

疤小子用手肘捅捅矮胖子。矮胖子回過神來,諂笑著道:“知道知道。”回身從瘦子荷包里摳出一錠銀子來,飛快地塞給孟婆。

孟婆頓時眉開眼笑,拉起小蘭就走,一邊柔聲道:“好孩子,我們回去洗個澡。婆婆給你糖糕吃。”中年婦女在后面連連皺眉。

文清和沫儿將隨身攜帶的花囊藏到山石后面,跟隨著孟婆和矮胖子三人,看著他們進了一處僻靜小院。

這個小院不大,僅有三間上房,下面一間廚房,一間小柴房,順著山勢而建,院內紅磚甬路,旁邊花叢綠樹,收拾的極為清雅舒適。文清正扒著門縫往里看,一個穿著繡有“天炎”二字短衫的青衣男子過來道:“這位公子找人還是包租?”

原來這里的院落還有專人打理。沫儿連忙道:“我家公子想來租住一個小院,讓我們先來看看環境怎麼樣。”青衣小二聽聞,躬身道:“請便。”這才走開,去修剪路邊垂下來的樹枝。

文清道:“怎麼辦?”沫儿道:“進去看看。”拔下頭上的簪子,學著婉娘的樣子一陣划拉,竟然給他划拉開了。

文清伸出一個大拇指。兩人偷偷溜到上房窗前。窗前種著一大蓬月季,剛好可以做個掩護。

三個壞小子當屋坐著聊天,卻不見孟婆和小蘭,不知是去洗澡還是換衣服去了。只聽矮胖子吧嗒著嘴巴,道:“嘿嘿,你們倆是不知道,那小丫頭渾身細皮嫩肉,我真想一口吃了她。”

瘦子急得團團轉,惱火道:“剛才那個老婆子說不讓這個不讓那個,還怎麼玩儿?”

疤小子淫笑著道:“要抓住了這個小肥羊,還輪得到那老婆子管?我們自然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她要敢衝進來阻止,我連她一起奸了。”三人哄堂大笑,矮胖子同瘦子嘲笑疤小子是個色中餓狼,疤小子則反駁兩人膽小如鼠。

這些污言穢語,臊得沫儿滿臉潮紅,即使捂住了耳朵,一字一句還硬往腦子里灌;欲要跑開,又擔心小蘭,渾身不自在之極。文清第一次聽到這些,更是嚇得心驚肉跳,猶如做賊了一般,兩人呆呆地擠在窗台下,誰也不敢看誰。

孟婆領著小蘭從里屋出來了。她換了一件干淨的白紗襦裙,頭上的發辮被重新梳過,戴了一朵小小的珠花,看上去,就像是一朵開在陽光下的白海棠。瘦子眼睛直了,湊上去摸她的臉蛋,被孟婆一巴掌打開:“公子放尊重些。”

瘦子目不斜視地盯著小蘭,雙手在身上亂摸,扯下腰間的荷包整個儿丟給孟婆,嘴里道:“我先來,我先來。”

孟婆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摟住小蘭的肩膀,笑道:“我們嬌嬌嫩嫩一個小姑娘,陪公子說說話儿即可,你可不能太粗暴了……”旁邊的疤小子一把拉過小蘭,在她的小臉上親了一口,淫笑道:“憑什麼竹竿先來,自然是我先來才對。”

小蘭眼里的恐懼倍增,驚恐地往后躲避。矮胖子咯咯笑著,捉住了她的手臂。文清忍無可忍,哪里還顧得上想辦法,跳出花叢推開房門叫道:“住手!”沫儿慌忙跟著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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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孟婆連同那三人一時都有些發懵。疤小子率先反應過來,揮動著拳頭喝道:“你誰啊你?找死呢?”

文清毫不畏懼,怒目而視。孟婆有些心虛,慌忙拉住疤小子,高聲喝道:“這山庄看管的越發不盡職了!怎麼隨便放人進來!”

瘦子在小蘭身上上下其手,嘻嘻笑道:“這倆小子也是看上這個傻子了吧。”沫儿衝過去,將小蘭拉到身后,怒道:“禽獸!”疤小子誇張地睜大眼睛:“喲,這里還有個巾幗英雄。我看你也是個雛儿吧?要不哥几個今天不要這個傻妞了,陪你玩玩儿?”

沫儿一向伶牙俐齒,但還第一次聽到這種話,氣得渾身顫抖,淚如同決堤的洪水一樣流了下來。文清那邊正同孟婆和疤小子對峙,一見沫儿受氣,怒吼一聲,照著瘦子的肚子一頭撞得他坐在地上,捂著肚子直哎喲。疤小子趁機出手一腳踹在沫儿的后腰上,沫儿扑到地上摔了狗啃屎,文清一聲怒吼,同疤小子扭打在一起。

桌上的紫砂茶壺茶杯劈里啪啦地摔了一地。疤小子本來比文清打架要厲害,但偏偏文清一看沫儿滿嘴是血,滿臉是淚,便寧可自己受傷,也拼了命地同他對打,如此不要命的打法,文清反倒漸漸占了上風。

矮胖子是個膽小怕事的,在一旁繞著圈儿兩邊討饒:“大家都冷靜,冷靜!”孟婆子更是焦急,跺著腳道:“還有沒有王法了?”沫儿艱難地吐出一口血唾沫,惡狠狠道:“你個死老刁婆,曾繡高價請你照顧小蘭,你竟然讓她,讓她……”孟婆子一聽,頓時變色。

恰在此時,剛下那個青衣小二快步跑了進來,喝道:“怎麼回事?”三下五除二將二人拉開。孟婆子歷經世事,最是老奸巨猾,她一聽到沫儿提到曾繡,便知不妙,只能先打發那三人才行,便指著矮胖子三人大聲道:“他們來我這儿鬧事,請幫我趕走他們。”

仨小子見青衣小二体格健壯,正在犯怵,聽了孟婆的話更加驚愕。孟婆子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這三個小子擅自闖入我們院里,你們怎麼管的?天炎山庄不是號稱確保安全的嗎?”轉而將手中的荷包拋給疤小子,斥責道:“別想著有几個臭錢,就來打什麼歪主意!”嘴里罵著,卻偷偷朝著三人連打眼色。

疤小子眉毛一豎便要發飆,被青衣小二二話不說提著胳膊如同抓小雞一樣拎了出去。矮胖子見狀,朝孟婆子比划了個什麼,拉起瘦子灰溜溜地跟著走了。

文清幫沫儿把臉上的血擦干淨,心疼道:“很疼吧?”沫儿點點頭。他的上嘴唇腫得老厚,下巴蹭破了皮,往外滲著血水。

小二回來賠了禮,幫忙將摔壞的茶具打掃干淨,躬身退出,看來這天炎山庄的伙計素養還真是不錯。孟婆看著他走出院子,得意道:“哼,每月收這麼貴的租金,不用白不用……”一回頭看到沫儿尖刀一樣的眼神,訕笑道:“兩位是?”

文清嘴笨,沫儿唯恐他圓不了慌,不顧嘴巴疼,搶著道:“我們是曾繡姑娘的朋友,今日專門過來看小蘭的。”

孟婆的眼神在他們臉上飄忽了一陣,忽然笑了,半是試探半是埋怨道:“姑娘昨日才派人來送了點心,今日怎麼又派人來了,是不放心我老婆子麼?”

沫儿心里暗罵,這老刁婆真是狡詐。當下沉住氣,冷冷道:“昨日來人走得急了,忘了問小蘭姑娘還缺什麼東西,就托我們倆來問問。”

孟婆只知道曾繡出手甚為闊綽,卻不知道曾繡是做什麼的,見今日這兩個小子相貌服飾都不差,心里打鼓,想著曾繡可能是哪家官爺的外室,今天這事斷然不能讓她知道,忙堆起十二分的笑意,給文清和沫儿重新泡了茶,把昨日的點心也端了上來。

※※※

兩人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麼好,文清看向沫儿。沫儿輕輕碰了碰下巴的傷痕,只覺得針刺一樣疼,再看小蘭,縮在牆角,仍是一副驚恐不安的樣子,頓時怒火中燒,卻不知道該如何組織言語,良久才恨恨地道:“曾繡姑娘托你照顧小蘭,你怎麼能如此……喪心病狂!”

不料孟婆子眼珠一轉,擺出一副委屈万分的樣子:“兩位說得這是什麼話?我每日里對待小蘭如同親孫女,”拉起袖子擠起了眼淚,“小蘭她每日溫飽冷暖,洗漱更衣,全憑我老婆子一個人照顧,你看看,我哪里虐待小蘭了?”

沫儿又驚又怒,道:“剛才那三個……三個怎麼回事?”

孟婆子睜大了眼睛:“那三個壞小子,我不是叫了小二給趕出去了嗎?”說著竟然拍著大腿哭了起來:“曾繡姑娘樂得自在,把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交給我看管。小蘭她看著傻,心眼子可多著呢,女大思春,她收了人家的錢把人帶回來,我能怎麼樣?要不是每日我哄著勸著,還不知道做出什麼丟份的事儿來呢。如今你們來埋怨我,這是要冤枉死我老婆子啊!”

要是不知情的人聽來,還真以為是小蘭行為不端。但文清沫儿最清楚不過,小蘭自從上次驚嚇,神志不清,根本沒有自我意識,哪來思春、勾引人之說?如此巧舌如簧,顛倒黑白,文清氣得指著孟婆子說不出話來,連沫儿都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是好。

孟婆子見一招見效,索性撒起潑來,哭喊道:“小蘭自己不規矩,我這老臉還沒處擱呢,要不是我處處維護,天炎早就趕我們出去了。曾繡姑娘信不過我,只管解雇我算了,我樂得回家安度晚年去。如今你們誣陷我,我可哪里說理去?”說著收拾包裹,這就要離開。

文清和沫儿徹底傻了眼。要是這老刁婆就此走了,小蘭怎麼辦?

孟婆子看出兩人遲疑不決,眼底透出一絲得意,裝模作樣地將小蘭拉在懷里,垂淚道:“我雖舍不得小蘭,可是也不能擔了這個罪名。你們若是不放心,就趕緊和曾繡說去;要是放心,我看著你們年幼,就當此事過了。再說了,此事若傳出去,小蘭以后還怎麼做人?”一邊說著,一邊偷眼看兩人的臉色。

文清一拳打在桌子上,震得茶盅跳了起來。沫儿强迫自己冷靜,過了半晌,方才擠出一絲笑容出來,勉强道:“原來是誤會,我們不懂事,婆婆就原諒我們吧。”說著將文清的手臂重重一捏。

文清的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沫儿道:“那還懇求婆婆好好對待小蘭。沒什麼事,我們就告辭了。”

孟婆子看了看沫儿臉上的傷,假惺惺道:“還疼不疼?婆婆這里也沒個外用的藥物。唉,你們放心,那些小混混若敢再來,我定拼了老命,也要保護小蘭姑娘周全。”

兩人走出小院。文清滿腔怒火無處發泄,仰天大吼了一聲,驚起一片鳥雀。

沫儿從來沒吃過這種虧,氣得七竅生煙,朝著小院啐了一口,恨恨道:“這死老婆子,不知道在背后怎麼得意呢。”

文清突然拉著他的胳膊躲到樹蔭下。原來那三個小子並未走遠,正在前面不遠處裝作觀賞風景,盯著這邊的動靜。

兩人止住腳步,文清焦急道:“怎麼辦?”沫儿冷笑道:“他們賊心不死。哼,不整得他們一個月上不了邙山,老子就不姓方!”四處一張望,見剛才那個青衣小二還在不遠處,跑過去叫道:“老叔好!”

小二訓練有素,禮貌地回了句:“客官好,有什麼事情麼?”

沫儿道:“請問附近還有無多余的院落?剛才那個婆婆是我家親戚,我們姑娘想住她們附近,好一塊儿玩耍。”

小二從口袋拿出几張房牌看了看,道:“剛好今日有人退租,就在茶館一側。”沫儿順著他的手指一看,那處小院剛好在孟婆院子上面,位置極好。

沫儿豪氣道:“好,我們定了!”伸手一摸口袋,驚叫道:“啊呀,我忘了帶荷包了。老叔,能否將房子留著,我下午便來交納定金。”

小二雖然為難,但見這孩子彬彬有禮,心中喜歡,道:“我最多留至今晚亥時,麻煩還是盡快下定才好。”沫儿連連點頭,笑道:“多謝老叔。”接著口風一轉,哀求道:“剛才那三個小子還在附近逗留,我擔心他們再來騷擾我家婆婆,老叔能否幫忙盯著點?”

小二將胸脯一拍:“這是我的職責,放心好了。不過我白天當值,晚上就換班了。”沫儿道:“白天就好,晚上料他們也不敢來。”蹦蹦跳跳地走了,臨走不忘恭維一句:“老叔今天抓那小子的樣子可真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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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7-10 00:25:54 |只看該作者
〔三〕

今年春上,遭遇變故之后,曾繡為了安頓小蘭費勁了周折。曾狗子拿了錢早不知所蹤,曾繡這個身份,也不便隨時照看妹妹,后來聽說城外天炎山庄環境優美,設施高檔,且安全措施、管理服務十分到位,便不惜重金在這里包租下一個小院,又托熟人找了孟婆子來照顧小蘭。

這孟婆子最會做面子活儿,在曾繡面前表現得極好,看上去手腳利落,嘴甜心細,但背過臉去,卻只當小蘭小貓小狗一般,甚至連貓狗也不如,喝罵推搡,隨便給她一些剩飯,將她的衣服首飾變賣,曾繡問起,她只說小蘭自己出去玩弄破弄丟了。曾繡想著她不過是貪些小便宜,心腸還是不錯,便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求她對小蘭好些。

可惜曾繡小看了這孟婆子了。孟婆子年輕時便喜歡攛掇事儿,明地里說媒拉纖,暗地里介紹皮肉生意,一張嘴兩邊說,騙死人不償命。偏巧有一日,小蘭獨自去溪邊亭子玩耍,被一個游玩的痞子猥褻,被孟婆子發現,便塞了些封口費給她。這下子倒給了孟婆子啟發,心里尋思,小蘭長得如花似玉,又傻得人事不分,家里僅有的一個姐姐身份神秘,三五個月才來看一回,這分明是上天送給她的一個發財門路呀。

可憐小蘭,神志不清,口不能言,每日里噩夢不斷。孟婆子對外隱瞞得極好,只有賣茶的中年女子看出些端倪來,卻不願多管閑事。

※※※

孟婆子目送文清沫儿出了門,馬上換了一副嘴臉,將正在偷吃糕點的小蘭一把推坐在地下。

今日真是晦氣,好不容易勾搭上几個客人,還被這兩個不知從哪里鑽出來的野孩子給壞了好事。不過,方才摔得鼻青臉腫的那個假小子,模樣儿出挑得不錯,要是能將她控制在自己手里,這銀兩就來得快了。

唉。孟婆子在心里重重地嘆了口氣。自己平生的夢想就是開一家有頭有臉的大妓院,里面養十几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可是這些年為了找儿子,四處奔波,不光妓院開不成,還要淪落替人帶孩子的地步。這苦日子,到哪一天才是個頭呢?

孟婆子心中郁悶,慢吞吞來到門外,遠遠看到剛才那三個小子還在附近游蕩,忙招手讓他們過來。可是疤小子還未到石階,便被青衣小二給攔住了,氣得孟婆子一跺腳回了房間,狠狠地在小蘭的屁股、大腿上掐了几把——臉可不能掐,還得留著賣個好價錢呢。

※※※

夕陽西下,邙嶺的山頭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天炎山庄華燈初上,位于最高處的天炎樓綺光流離,聲樂陣陣,猶如天宮瑤池一般。燈光月影之下,三三兩兩的文人雅客、倜儻公子正談笑風生,循徑而上。

孟婆子斜靠在大門前,伸脖張望,似在等人。賣茶的中年女子從旁邊山石小路上下來,叫道:“孟婆婆,今日天炎樓梨園開演,說是請了洛陽最好的伶人來唱的,你不去看一看?”

孟婆子笑道:“我家里還有一個丫頭要照顧呢,哪像你,說走就走?”

女子撇了一下嘴道:“今日這是怎麼了?往日不都是把她鎖房間里的嗎?”

孟婆子正色道:“瞧你說的什麼話?給人看孩子,可不能不盡心。”哐當一聲關上門。

中年女子停住,小聲啐了一口,鄙夷道:“哼,受人之托,不做好本分,還禍害人家小丫頭。壞事做多了,小心碰上鬼。”門后的孟婆子臉色鐵青,轉身回了房間。

孟婆子耐心地幫小蘭洗了澡,換了干淨衣服,將下午弄亂的頭發重新打理,用少有的慈愛口吻道:“小蘭啊,過會儿有几個哥哥陪你玩儿,你可要乖乖聽話。聽到沒?哥哥讓做什麼就做什麼。要是哥哥高興了,婆婆就給你糖吃。”

小蘭呆呆地看著銅鏡中的孟婆子。孟婆子突然有些感慨:“老婆子老啦。耳聾眼花,臉上的皺紋也一大把了。儿子你怎麼能這麼絕情呢?”她渾濁的眼睛落下淚來。

小蘭伸手去抓鏡中的發辮,但每次都抓不住,急得哭了起來。孟婆子突然暴怒,喝道:“哭什麼哭!”小蘭嚇得一下子從凳子上滑了下去,蜷坐在地上捂住了臉。

孟婆子粗暴地將小蘭的手拉開,强迫她看著自己,指著她的鼻子罵道:“你一個小丫頭片子,還是個傻子,竟然吃不愁穿不愁,住在這麼高檔的地方。憑什麼?我辛辛苦苦,一輩子爭强好勝,哪點不比人差,偏偏處處看人臉色,被人使喚?唯一一個儿子還離家出走,不肯同我相認……嘿嘿,老天爺還是開了眼,把你這只小肥羊給了我。放心,我會調教好你的……”她蕩笑著,在小蘭剛剛發育的小胸脯上使勁揉捏:“等你再長兩年,你姐姐給的首飾銀兩夠開一個小妓院了,我就帶你去長安,去一個誰也找不到你的地方,哈哈。”

小蘭吃痛,尖叫起來。孟婆子眯著眼,憧憬道:“到那時候,我就可以同儿子住在一起,他要賭便賭,要嫖便嫖,都由著他去。我呢,要給儿子說一房好媳婦,給我生個大胖孫子……”院中的竹凳哐當一聲,似有人進來。孟婆子從幻想中回過神來,慌忙將小蘭拉起坐好,笑道:“三位公子來了?”

門外並沒人來,只有一個倒在地上的竹凳來回晃悠著。孟婆子突然覺得煩悶,很想和人說說話。她扶起凳子,嘮嘮叨叨道:“唉,儿子要在就好了。這里是好,可我老婆子孤零零陪著一個傻子住這麼好的地方,有什麼意思呢?”

一陣鑼鼓聲過后,悠揚的胡琴聲起。她抹了一把淚,道:“我知道,你愛那個小蓮,可是她哪能配得上你?……她的針線活倒是好得很,可有什麼用?……整日里花枝招展,同王胡子、小山子都勾勾搭搭……她出事了,哪能怪到我?……儿啊,你一走就是十几年,讓娘怎麼活?”

門吱呀一聲開了,矮胖子圓圓的腦袋伸了進來。孟婆子頓時換上一張笑臉迎了上去,小聲道:“快進來!”

疤小子和瘦子跟著擠了進來。疤小子一臉戒備,斜眼看著孟婆子。孟婆子親熱地上去拍了他一下:“好小子,還跟婆婆記仇呢?今日上午情況特殊,那丫頭的親戚來看她來了,老婆子是被逼無奈,三位公子可不要記在心上。”

矮胖子打了個哈哈,伸頭往上房張望:“人呢?”

孟婆子眉開眼笑:“放心,都拾掇好了,三位公子誰先來?”疤小子搶先道:“我先來我先來!”

孟婆子伸出一只手來。疤小子有些惱火,從荷包里摳出一塊碎銀子,道:“先付定金,伺候好了再給。”

瘦子爭先恐后也拿出一塊銀子來:“憑什麼你先?我才不玩你玩剩下的。”矮胖子也擠進來爭吵。孟婆子一見今日上午之事又要上演,想到那兩個認識曾繡的人回去還不知如何說,說不定自己在這儿也待不了几日了,便把心一橫,打圓場道:“我看三位都甚有誠意,我老婆子就破例一回,先把銀錢給齊,三個公子一起上如何?”三人拍手贊同。

窗前的月季花叢一陣抖動。矮胖子納悶道:“這天炎山庄還有老鼠?”

孟婆子笑道:“就是皇帝老子,也管不了老鼠打洞呀。”將三人推進上房,將門關上,自己去了大門口守著,搖著蒲扇乘涼。

※※※

小蘭安靜地坐在椅子上,如同沒看到三人進來一般。瘦子早按捺不住,上去抱住小蘭便去扯她的衣服。矮胖子拉開他,淫笑道:“我們三個,要想個好玩的游戲才行。”

疤小子沒好氣道:“同一個傻子玩,能玩出什麼花樣?”

瘦子眼珠一轉道:“這個我最在行……”忽然聳起鼻子嗅了嗅道:“這屋里點的什麼香?我從來沒聞到過這麼好聞的香。”

疤小子搓著手,賤笑道:“還能是什麼香,肯定是這丫頭身上的体香。”閉上眼睛伸著脖子往小蘭的臉上湊,突然覺得后腦勺一陣涼風,像是誰在耳邊吹氣,他以為是瘦子,閉著眼隨手一划拉,不耐煩道:“別搗亂。”不料手划了個空,回頭一看,瘦子正在伸著鼻子四處尋找香味的來源,並不在自己身后。

矮胖子見無人響應自己的提議,便不再堅持,湊過去拉起小蘭的發辮,咯咯笑道:“孟婆子往日都是千交待万交待的,不能這樣不能那樣,不知怎麼今日轉性了。據說這妞儿還是個雛儿……”說著伸出左腳去勾小蘭的裙子,不料右腿腿窩似乎被人狠命踹了一腳,扑通一下跪在了小蘭面前。

正在寬衣解帶的疤小子一愣,嘻嘻笑道:“你這是想要拜堂呢?等哥玩好了,就送給你做新娘。”

矮胖子吭吭哧哧地爬起來,揉著腿窩叫道:“誰?誰踹的我?”瘦子雙眼迷離,伸著雙手走了過來,喃喃道:“仙女,我的小仙女……”

矮胖子朝著他的腦袋給了一個爆栗,道:“你小子竟然偷襲我!”瘦子充耳不聞,像是傻了一般,依然嘟囔著“仙女、仙女……”涎水順著嘴角滴落下來。

矮胖子和疤小子顧不上他,連忙朝小蘭看去。

小蘭不再有以往的驚恐不安,嘴角破天荒出現了一抹笑意,並慢慢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在燈光下投下一圈優美的陰影,神態安詳,表情甜美,整張小臉像是一個精致的白玉雕像,讓人頓生不可褻瀆之意。

兩人愣了片刻,疤小子跳起來道:“我不管她是仙女還是神女,總之我給了錢,今晚她是我的了。”三下五除二將外衣脫掉,只穿著一件中衣,獰笑著逼了上來。

剛要動手解小蘭的衣服,耳邊又開始有一陣陣的涼風。疤小子猛然回頭,身后還是什麼也沒有。正在疑惑,只見矮胖子手指著門口,結結巴巴道:“衣服……衣服……”

疤小子回頭一看,剛才自己脫在椅子上的衣服不知怎麼飄在半空中。他向來膽大,拋開小蘭,跳起來去抓衣服,哪知那些衣服如同有眼睛一般,在屋里四處飄蕩,偏偏不給他抓住。

除了已經中邪的瘦子,矮胖子和疤小子都目瞪口呆,手足無措。正發愣,正堂的觀音像突然一陣搖晃,矮胖子發出一聲干嚎,抱頭叫道:“觀音菩薩饒命,我再也不敢了!”

疤小子卻不信邪,他慢慢走到觀音像前,將晃動的觀音像猛地按在了桌子上。這下好了,觀音像不再晃動,飄著的衣服也落在了地上。

疤小子吹了吹手上的灰塵,得意地回頭對矮胖子道:“怎麼樣?我就說了,神鬼怕惡人!”

話音未落,只聽啪的一聲,疤小子的左臉臉頰上出現一個紅掌印。接著又是啪啪兩聲,他的兩邊臉頰都腫了起來。

原本探頭看著的矮胖子再也不敢睜眼,抱著腦袋瑟瑟發抖。疤小子愣在原地,頭腦一片空白,突然一聲大叫,拔腿就要往外跑,卻聽到耳邊傳來細若蚊音的說話聲:“站住。”

聲音竟然是觀音像發出的。疤小子第一次感覺如此恐懼,兩腿篩糠一般。矮胖子反應過來,拉著瘦子和疤小子一同跪下,對著觀音像如同搗蒜,將腦袋在地上磕得砰砰直響。

過了良久,觀音方才緩緩說道:“你們三個真是膽大妄為,知不知道她是誰?”

疤小子和瘦子說不出話來,唯有不停磕頭。矮胖子顫抖著聲音道:“誰?”

觀音道:“她是我身邊的一個童子,下凡歷劫來的。你們若敢再打她的主意,我叫你們入十八層地獄,万世不得翻身。”

矮胖子嚇得魂飛魄散,道:“不敢,再也不敢了。”

觀音道:“你們若是真心悔過,便跟著門口這個螢火蟲走。”

矮胖子如小雞啄米:“是,是,我們這就去。”拉起嚇傻了的疤小子和瘦子,唯唯諾諾退出。

觀音厲聲喝道:“此事不得外傳!若走漏一點風聲,我定不饒你們!”三人哪敢不依,衣服也顧不上穿,抱頭鼠竄。推門一看,果見前方有一處若明若暗的螢火蟲在空中盤旋,更嚇得噤若寒蟬。

※※※

孟婆子搖著蒲扇,正在尋思這單生意之后,如何接下單生意,大門忽然開了,先是飄出個螢火蟲來,接著三人衣衫不整,神態狼狽,從小院中相互攙扶而出。

孟婆子見左右無人,笑嘻嘻道:“三位公子這就了事了?別走啊,錢還沒付清呢。”那三人如同見鬼一般,翻了翻白眼,丟過來一個荷包,一句話未說便匆忙去了。

螢火蟲飄飄蕩蕩,專挑沒人之處,三人早已嚇得腿腳酸軟,一路上磕磕絆絆,走得甚為艱辛。走著走著,螢火蟲突然向下飄去,落在地下不動了。

原來到了一處低矮的小山崖。矮胖子遲疑了一下,見那兩位仍然懵懵懂懂,情知是菩薩懲罰他們三個,不敢不從,只好硬著頭皮,拉著兩人一起跳了下去。

疤小子和瘦子發出一聲慘叫。瘦子抖抖索索撿起地上的螢火蟲一看,原來是個香頭,不由更加害怕:“果真是觀音菩薩顯靈了。我看這個丫頭就不簡單,原來是個轉世的……童子。”

疤小子呻吟起來,他崴了腳,卻不敢出聲。矮胖子沉默片刻,道:“菩薩還是網開一面,引我們到這個地方,要是到鬼跳崖,只怕不摔死也得摔殘。”

三人對邙嶺再熟悉不過,情知矮胖子說的是實情,都有些后怕。這三個小子都是城外人家的孩子,家境殷實,父母又嬌慣,平日里無法無天,沒個懼怕,今日之事,只怕對其整個人生都會有一定影響了。

瘦子四處張望著,一臉諂媚道:“菩薩自然不會同我們一般見識。”仿佛菩薩還在身邊一般。疤小子摸了摸火辣辣的臉,道:“我一直以為菩薩年紀挺大,沒想到聲音聽起來如此年輕……”

矮胖子和瘦子異口同聲喝道:“住嘴!”矮胖子罵道:“這種褻瀆神靈的話你也說得出?”疤小子一下子捂住了嘴巴。

三人看著黑黝黝的樹影,心中忐忑之極。瘦子舔了舔嘴唇,道:“如今怎麼辦?”

矮胖子辨別著從樹冠中透過來的星光,沮喪道:“還能怎麼辦?等天亮了自己爬回去。這個事情,對誰都不能講。”三人心照不宣,擊掌明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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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孟婆子掂量著手中的銀子,心花怒放回到上房,見小蘭衣衫整齊,神態平靜,並無遭到侵害,又聞到房間點了熏香,不由好笑,自言自語道:“沒想到這三個壞小子還是個坐懷不亂的君子,嘿嘿,都如今晚這樣,老婆子可就賺大發啦。”

她將小蘭推到柴房,抱出一卷髒得看不出紋路的鋪蓋卷儿丟給她,自己卻去了上房里屋,心滿意足地睡了。

半夜時分,孟婆子突然覺得口渴異常,醒了過來,摸索著正要點亮油燈,窗前突然燃起一股藍瑩瑩的火焰來。

火焰燃盡,冒出一股白煙來。孟婆子被驚了瞌睡,坐起身叫道:“誰?”

正堂里劈里啪啦一陣亂響,凳子拖動的聲音,茶杯晃動的聲音,夾雜著一個女子的嗚咽聲。孟婆子叫道:“小蘭?”

應該不是小蘭。小蘭常常做噩夢,但她膽小,夜間從來不會走出房間半步。孟婆子以前常見她睜著眼睛瞪著暗處,瑟瑟發抖卻很少發出聲音。

孟婆子點燃油燈,披上衣服慢慢走出來。

正堂的煙霧更濃,帶著一股獨特的香味,像是柏樹燃燒發出的。孟婆子覺得嗓子有些刺痛,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小蘭果然不在這里,除了香味,也並無什麼異常。孟婆子心道,哪家熊孩子不睡覺,半夜里焚燒柏樹枝。

院里的竹凳被人拖著,刺啦刺啦地響,在寂靜的夜里顯得尤為刺耳。孟婆子吼道:“小蘭你不睡覺做什麼!”

房間的門突然開了,一陣風吹進來,涼颼颼的。孟婆子的突然覺得身上一陣發毛,莫名其妙地有些害怕,快步走回里屋。

里屋的桌子上不知何時出現一朵含苞待放的蓮花,水靈靈的,斷痕猶新,像是剛從池塘中摘下來。孟婆子生平最討厭蓮花,嚇得后退了兩步,扭頭朝四周看了看,强笑道:“壞小子們,莫不是今晚沒玩過癮,又來了?”

門簾一陣擺動,似乎有人挑著簾子進出。孟婆子料想是那三個小子搗蛋,將燈頭撥大了些,提高聲音道:“出來吧,我看到你們了!”

除了夏蟲的鳴叫,周圍靜悄悄的,無人應答。孟婆子心想,這些半大孩子真是不學好,要是我的儿子這樣,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可惜儿子走了,再也不回來了。孟婆子的心猛一陣絞痛,擦起了眼睛。但眼窩干澀,早沒了眼淚。

那朵蓮花實在礙眼。孟婆子拉過床里一件舊衣服,猛地將蓮花蓋住,這才松了一口氣。頭稍微有些暈,但毫無睡意,斜靠在床上眯著眼睛看著微微跳動的燈頭出神。

啪,爆了一個燈花。香味更加濃郁,讓人覺得嗓子發緊,可是渾身懶懶的,不想動。

唉,要是儿子那年同小蓮成了親,如今孫儿也該長成半大小子了吧。真是老了,只要睡不著,就開始想儿子,還有那個該死的小蓮。

孟婆子突然升起一陣怒火,忽地折身做起,嘴里不出聲地咒罵著,准備將裹著衣服的蓮花丟到門外去。未料手還未碰到,衣服突然動了一下,蓮花花莖竟然慢慢從衣服下鑽了出來。

孟婆子驚愕万分,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衣服似乎被一只無形的手推著,堆在桌子上,蓮花從衣服下面掙出,穩穩地飄在空中,慢慢朝著門口的方向移動。

孟婆子只道自己眼花,閉上眼睛再用力睜開。果然是蓮花在憑空移動,似乎還伴隨著一個女子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極為詭異。

蓮花突然不動了,停在了半空中,接著傳來“嘻”一聲輕笑。

孟婆子的瞳孔瞬間變大,顫聲道:“小蓮?”

停了一陣,蓮花開始搖擺起來:“是我,我來找你了……”細細的聲音若斷若續,拖著長長的尾音,像是被人掐出了喉嚨,聲音勉强從嗓子眼中擠出來的。

孟婆子猛然拉過被單,蒙住了頭:“你不要找我,不是我……不是我!”

蓮花轉過來,就那麼呆呆地對著孟婆子,不停地重復著“找你……找你……”

孟婆子抖得更加厲害。沒錯,這就是小蓮的聲音。小蓮是上吊死的,說話聲音應該就是這樣。

孟婆子從被單的破洞里往外偷看。蓮花不停地搖擺,慢慢變成一張粉嫩的臉,正朝著自己笑。

哦,是小蓮來家里做活計。孟婆子忘了害怕,拉開被單,十分熱情地說道:“小蓮來啦。我想給四儿做一雙鞋子,你能不能幫我做個鞋面?”

小蓮笑容極其明媚,像是一朵盛開在艷陽下的蓮花:“沒問題。孟嬸儿您有什麼活,只管給我做。我還想向您請教下繡工呢。”

孟婆子拿出一雙納好的千層底,笑道:“就是這雙。”一邊說著一邊打量著小蓮玲瓏有致的身体。

小蓮一邊做著鞋面,一邊陪著孟婆子拉家常。孟婆子想,這姑娘其實也不錯,只是她不該看上自己的儿子。

今天儿子不在家,不過家里有其他貴客。文大官人一會儿就來。孟婆子見小蓮額頭沁出汗珠,忙倒了茶水過來,不住口地誇贊小蓮漂亮懂事,眉開眼笑地看著小蓮將一碗茶水喝了下去。

※※※

這是什麼香味,這麼嗆人?孟婆子連咳了几聲,從半迷糊中清醒了過來。

這里是天炎山庄,哪里會有小蓮呢,真是老糊涂了。孟婆子苦笑了一下,掙扎著坐直身体,伸手去端床頭上的茶杯。

那朵搖來擺去的蓮花像小蓮一樣風騷,令人討厭至極。孟婆子極力遏制自己想要去砸爛它的衝動,神態淡然地喝了一口水,仰面躺下。

※※※

蓮花又變成了小蓮。

小蓮無力地掩著被撕破的衣衫,哭泣著質問她:“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

孟婆子丟了一顆胡豆到嘴邊里,嚼得嘎嘣嘎嘣響:“我儿子將來會有大出息的,你可不能打他的主意,耽誤了他的前程。”

小蓮絕望地叫道:“我沒有,我沒有……是他喜歡我……”

孟婆子的眼神冰冷得像把刀子:“那你更該死。我儿子這麼優秀,你竟然看不上?”

小蓮無所適從,掩面而泣。

孟婆子咯咯地笑,不以為然道:“別哭啦。這有什麼?女人麼,都是打這麼過來的。”她從錢袋里摳出一塊碎銀子丟在小蓮的胸脯上,“這是你今晚的報酬,文大官人很滿意。看看,躺在那里不用費力,就得這麼多,不比你做一個月活計來錢快得多?”

小蓮抱著頭,痛不欲生,喃喃道:“我要去告你,我要去告你……”

孟婆子抓住她的頭發向后扯去,眼里發出狼一樣的綠光來:“去吧,去吧。我就說,你來我家找我,讓我給你介紹皮肉生意,我不肯,你便勾引我儿子,自己擺出受辱的樣子,好來訛我。快點快點,你最好現在就放聲大叫,讓全村人都來看看你的騷樣儿。”

小蓮蜷縮成一團,眼底露出無盡的恐懼。

孟婆子幫小蓮將衣帶系好,和善地笑道:“以后生意我來招呼,你要隨叫隨到,不會虧待你的。不過你要注意了,我儿子在家的時候,你若敢出現在他面前,或者偷偷表現出一丁點儿受委屈的風騷樣,我就讓你嘗嘗……”

孟婆子淫蕩地笑了起來,笑聲尖利陰森,如同從地獄從發出來:“讓你嘗嘗‘夜御十男’的滋味。”

※※※

蓮花抖動得很是厲害,不知是被孟婆子陰森的笑聲嚇到,還是被她躺在床上的自言自語給弄迷糊了。

嗤的一聲,牆角又亮起一團藍盈盈的火焰。孟婆子這次卻沒有起身查看,而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瞪著眼睛和一個子虛烏有的人說話。

※※※

孟婆子約了鄰村的劉拐子,小蓮卻沒有如約前來。孟婆子一邊尋找,一邊柔聲道:“小蓮別躲了。你躲不過的,你就是藏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找出來。”

小蓮找到了,她吊死在村邊荷塘的歪脖樹下,臉皮烏紫,眼球爆出,舌頭微吐。她的頭上,攢著一朵含苞欲放的蓮花,粉嫩嬌艷,同她吊死后的模樣十分不相適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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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沫儿雙手舉著蓮花,愁眉苦臉地朝蹲在牆角點燃香料的文清使勁儿擠眼,要他趕緊過來換手,自己的手臂都要酸死了。

這孟婆子不知道中了什麼邪,本來文清和沫儿穿了披風想趁機嚇她一嚇,誰知道她突然犯病一般,嘟嘟囔囔說些陰森詭異的話,反倒將沫儿嚇得夠嗆。

今日早上,文清和沫儿指責孟婆子不成,反被說得啞口無言,想到小蘭以后還短不了受猥褻,兩人甚是氣憤。特別是沫儿,被三個壞小子言語調戲,哪里能咽得下這口氣。兩人一合計,回到聞香榭里,趁著婉娘和黃三未在家,偷了能夠隱身的披風,切了一點出血菌,從庫房房里翻出了几塊黃三用殘渣剩料做的驅蚊香,順手拿了兩支過年時剩下的煙火,偷偷潛回天炎山庄,守在小蘭身邊。

那三個小子好騙得很,還真以為是觀音顯靈,乖乖地跟著文清的香頭跳下了小山崖。今年蚊蠅爬蟲等又格外的多,要在野外待上一夜,足夠他三人受的了。不過文清還是太過慈悲,要依著沫儿的話,定引他們到一處高的懸崖上,不摔個半死也得摔斷腿,讓他們几個長長記性去。

收拾了那三個壞小子,接下來自然就到了孟老婆子。沫儿討厭孟婆子比討厭那三個小子更甚,一直想找個更嚇人的法子,讓孟老婆子以后不敢再傷害小蘭。

可是觀音顯靈這法子只能騙騙未經世事的小子們,想孟婆子這樣老奸巨猾不懼鬼神的,只怕不好對付。兩人苦思冥想,也沒想出什麼新奇的點子,眼看天色不早,沫儿都困了,只好倉促行動。

文清先從開著的窗子上點了一支端午節剩下的煙火,接著將驅蚊香點上。這種驅蚊香含有柏油和柑油,味道重,煙霧大,平時甚少用得上。兩人故意在屋里屋外弄出一些響動,引得孟婆子起來,然后潛入里屋。

兩人從聞香榭里偷的最珍貴的東西,便是出血菌。出血菌是一種表面雪白有彈性、上面結滿紅色肉瘤的菌類,據說點燃后,聞到的人會產生幻覺。沫儿存心整治孟婆子,便想點在她的床頭,好讓她吸入多些。

剛才文清從外面回來,路過一個即將半干涸的小池塘,見里面有几朵野生蓮花開得粉嫩,便掐了一朵給沫儿。沫儿很是喜歡,一直不舍得丟掉,打算過會儿裝觀音時變戲法嚇嚇孟老婆子。但如今一手拿著花一手去點出血菌不太方便,便將蓮花放在了桌子上,轉身去找文清要火折子,一想到剛才那三個小子被自己戲弄得團團轉,忍不住笑出了聲。

就這麼放了朵蓮花,孟老婆子竟然如同見鬼一般,還未來得及點燃出血菌,便開始神神叨叨,自言自語,一口一個“小蓮”地叫,表情一會儿狠毒一會儿和善,害得沫儿對著未燃的出血菌納悶不已。

剛開始沫儿舉著蓮花,是為了好玩,純粹想看看孟老婆子受驚嚇的表情。可是到了后來,兩人都被她的樣子給嚇住了,沫儿舉著蓮花,文清舉著驅蚊香,手臂酸軟也不敢放下來,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發癲。

※※※

孟婆子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屋頂,嘴巴一張一張喘著粗氣,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小蓮你放過我……我還沒找到我儿子……我不能死!”她直挺挺地跳了起來,雙手用力抓自己的脖子,直抓得鮮血淋漓。

沫儿拿著蓮花,往文清跟前湊了湊。孟老婆子卻看到,蓮花,不,小蓮在搖頭。

沫儿朝文清耳語道:“她是不是裝的?”

文清搖搖頭:“我看不像,裝的沒必要這麼狠吧?”他指指她的脖子。

孟婆子踮著腳,脖子朝前一探一探的,發出“呃”、“呃”的聲音,像是一只被卡住了脖子的老母雞,眼珠子也慢慢突了出來,眼白變成了紅色。

文清丟掉手中的驅蚊香,一把扯去身上的披風,叫道:“她不是裝的!”捧起桌上的半碗冷茶,朝她的臉上潑去。

孟婆子頹然坐在床上,翻起眼睛看了看文清,有氣無力道:“我儿子呢?”

沫儿也除去了披風,站在一旁警惕地望著她。文清幫她把臉上的茶水抹干,皺眉道:“婆婆你累了,早點休息吧。”

孟婆子拉住文清,懇求道:“儿子,你今日請一日假,陪陪為娘,行不行?”

文清沒有掙脫,任由她拉著。孟婆子布滿血絲的眼睛慈愛地看著他,輕聲道:“你真的喜歡小蓮?”

文清不知道如何回答。孟婆子嘆了口氣,突然神神秘秘道:“行,我今晚帶你去一個地方。你去看看你喜歡的小蓮,是個怎麼樣的貨色。”她慈祥地笑起來,伸手摩挲著文清的臉。

文清不自然地躲避著。

沫儿手里還拿著那朵蓮花,偶爾放在鼻子下嗅一下。孟婆子突然暴怒,劈手將蓮花奪了下來,丟到地面上連踩了几腳:“你有點出息行不行?一個小蓮,就迷得你神魂顛倒,還能做什麼大事?”

沫儿同文清面面相覷,都不敢出聲。

孟婆子抱住文清的肩頭,推著他往門口的方向看。

門口除了掛著的繡花簾子,什麼也沒有。孟婆子卻看得極為出神,像是前面有人在表演一樣。

她探著身子看了片刻,嘴角挑起一絲得意的笑,陰惻惻道:“看到了沒?這就是你喜歡的小蓮!哼,一個人盡可夫的騷貨。”

沫儿雞皮疙瘩都出來了。孟老婆子猛地將臉湊近沫儿,咬牙切齒道:“吊死,吊死得好,這下我儿子斷了念想了。”伸出干枯瘦長的手指,撿起已經被踩得七零八落的蓮花,惡狠狠地將花瓣全揪下來,緊緊攥在手心里,直喘粗氣。

從她的只言片語中,沫儿和文清了解了個八八九九。孟婆子的儿子喜歡上一個小蓮的姑娘,但孟婆子似乎很不喜歡,一直勸儿子離開她,似乎還帶了儿子去捉奸。小蓮受不了打擊,自縊身亡。

今晚懲治她的目的沒有達到,沫儿十分不甘,打眼色示意文清穿上披風,點燃出血菌。

文清扶著孟婆子躺下,敷衍道:“婆婆你休息吧。”

孟婆子咯咯笑了起來,揚灑著手中的花瓣,道:“我要開一間妓院,開一家妓院……”文清拍拍她的肩。她乖乖地躺下,昏黃的眼睛地疼愛地看著文清,拉住文清的衣角,小聲道:“儿子……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文清心里一軟,握住她的手。

文清看著她閉上眼睛,慢慢抽出手,躡手躡腳正要走開,孟婆子突然睜開眼睛,罵道:“小蓮!你個小娼婦,儿子是我的,你不要想偷走他!”揮著巴掌朝著沫儿打來。

沫儿弄不清這孟婆子到底真的迷了心竅,還是裝出來的,因為周圍並沒有任何鬼影或者什麼不干淨的東西,一時覺得比看到鬼影還要毛骨悚然,抓了披風扭頭就跑。文清遲疑了一下,跟著跑出,留下孟婆子在后面哭得極其傷心。

※※※

兩人回到茶館旁的小院,仔細把門閂好。沫儿悶悶不樂道:“這刁老婆子,今晚不知發什麼瘋。”

文清剛才一時心軟,如今又開始憂心忡忡:“這婆婆面慈心硬,不是個善茬,只怕小蘭還會遭受……”一想起小蘭可能遭遇的事情,兩人又相顧無言。

文清端來一盆水,沫儿蹬掉鞋子,一邊洗腳一邊道:“還是趕緊告訴曾繡姑娘。她是小蘭唯一親人,由她出面辭了孟婆子,啥事都沒了。”

文清點點頭,道:“小蘭上次受到驚嚇之后,情況總不見好。得要婉娘想個法子才行。”

里屋只有一張大床。文清脫了外衣,爬了上去,給了沫儿一個枕頭,道:“睡吧。”

沫儿站在床邊,支吾道:“兩個人一起……不舒服。”

文清覺得有些奇怪,道:“怎麼啦?以前我們不都是一起睡的?床這麼大。”

沫儿扭著身子,嘴巴撅了起來。文清哄道:“好好好,給你睡床,我睡床下,免得你掉下床摔著了。”將披風鋪在地上,笑道:“下面還涼快些呢。”

沫儿想著孟婆子的詭異舉動,問道:“什麼叫野芋石腩?”

文清想了想,道:“地里野生的石頭菌子?”

沫儿自作聰明道:“她說讓小蓮嘗嘗野芋石腩的滋味,可能是一種食物的別稱吧?和牛腩羊腩一樣的東西。不過這種食物肯定特別難吃。”

文清佩服道:“沫儿懂得真多。”兩人猜測了一會儿,又感嘆著小蘭命運多舛,終于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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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第二天回到榭里,婉娘一見便嚷了起來:“好小子,你們倆去哪里了?”一手拎一個耳朵將他們拖到了中堂,雙手叉腰,柳眉倒豎:“偷我的東西,還夜不歸宿,真是反了天了!”

黃三忙端了兩碗豆漿來。其實天炎山庄提供免費早餐,可是兩人不敢耽誤,匆忙趕回來,沫儿后悔了一早上。

兩人低眉順眼喝著豆漿,婉娘還在一旁數落兩人不懂事不聽話。一陣風吹過來,沫儿聳著鼻子道:“哪里來的死老鼠味?”

婉娘喝道:“不得轉移話題!罰你們倆今日將十斤米漿磨了!”

文清蔫頭巴腦道:“沒問題。”沫儿小聲辯解:“確實有股死老鼠味,好臭。”忽然想起昨天聽到的話,有心賣弄一下,道:“婉娘,野芋石腩,是什麼,是不是特別難吃的東西?”

婉娘一愣,轉瞬暴跳如雷:“你們倆去哪里了?哪儿聽來的這種髒話?”

沫儿嚇了一跳,文清結結巴巴道:“小蘭,孟婆婆說的。”婉娘這才收了脾氣,聽二人將昨天的見聞細細地說了一遍。聽說小蘭遭此侮辱,不禁扼腕嘆息;聽到沫儿穿著披風假扮觀音,文清點香頭將三人引得跌落山崖,直笑得前仰后合,連連誇贊二人“不愧是我調教出來的,真機靈!”,聽到孟婆婆的表現,又覺得有趣,不時問東問西。

沫儿又趁機提到“野芋石腩”,婉娘臉變得比翻書還快,罵道:“閉嘴,以后不許再提這個詞!”

沫儿覺得婉娘有些莫名其妙,只好閉嘴。聽完孟婆子的故事,婉娘沉吟道:“這個孟婆子是個有故事的人,早知道我昨晚就跟你們一起去了。”

沫儿見婉娘不生氣了,斗膽道:“你不是答應曾繡,幫曾蘭凝聚魂魄嗎?哪怕恢復不了機靈,生活能夠自理也行。”

婉娘將眼一瞪,伸出手來:“給錢。”

沫儿頓時蔫了,嘟囔道:“財迷,曾繡給的錢還不夠?”昨晚和文清住了一晚天炎山庄,几乎花了兩人大半年的工錢,早上還沒來得及去品嘗人家的免費早餐,早心疼得要死,本來先前還打量著讓婉娘給支援一部分,看她這小氣樣儿,顯然是不用想了。

文清憂心道:“小蘭如今處境危險,得趕緊通知曾繡姑娘才行。”又賠笑道:“婉娘,到底有沒有能夠治療小蘭病症的香粉?”

婉娘歪頭想了想,莞爾道:“有,這兩日后園的迷谷樹結果了,可以做一款迷谷散。”

文清欣喜万分,道:“我趕緊告訴曾繡姑娘去。”說著便往外走,婉娘也不阻止,在后面高聲交待道:“你告訴她,價格可不便宜,讓她多多准備些銀錢!”

沫儿徹底無語,皺著眉頭轉身走開。

文清去了暗香館,直到下午才灰頭灰臉地回來。化名黑牡丹的曾繡如今身價驚人,每日排期滿滿當當,文清身無分文的一個臭小子,進門連杯茶都沒喝就被龜奴給趕出來了。他在附近轉悠良久,耗了一個下午的工夫也沒見到曾繡。

文清急的沒法,道:“還是去告訴四叔,把那個刁老婆子查辦了省事。”

沫儿卻道:“她不承認怎麼辦?小蘭又不會講話,誰能證明?”

文清道:“不如我們去求求婉娘,讓她把小蘭接到這里來。”

沫儿嗤之以鼻,道:“你當婉娘是開善堂的?她可是小氣鬼,怕麻煩,老財迷。”

兩人正在發愁如何開口,第二天一大早,聞香榭里來了一個小丫頭,鬼鬼祟祟地送來了一個沒有名號的帖子和一個包裹,一句話不說隨即離去。

婉娘聽到響動出來,人已經走了。先打開帖子,跺腳道:“都怪你們多事!如今可麻煩了!”但一打開包裹,瞬間眉開眼笑,喜滋滋道:“文清沫儿,今日可兜攬到好生意了!”

兩人湊上去一看,竟然是曾繡的帖子。

原來曾繡上次去看小蘭,也發現不對勁,但一時半會儿找不到替換孟婆子的人。昨日一大早醒來,心突突直跳,總是放不下小蘭,于是同老鴇編了個借口,說是身体不適暫不見客,換了男裝偷偷跑去看望小蘭。

小蘭好好的,仍是老樣子,但孟婆子卻中了邪,一見曾繡便抓住不放,一會儿哭一會儿笑,鬧著非要下山找儿子。曾繡無奈,只好給她結了銀錢,打發她走了,看旁邊茶館女子面相和善,暫時將小蘭寄托在她那儿。

曾繡自己出入不便,只好差貼身的小丫頭過來送信。內容無他,還是懇求婉娘想想法子,看能否恢復小蘭神智。

沫儿翻弄著包裹,只見玉釵、玉眢、玉佩,累絲金鳳、瓔珞發簪,手指大的珍珠長墜,五十兩重的大銀錠子等,驚嘆道:“曾繡這是將這半年來掙的全部家當,都一股腦儿送了來?”

婉娘心花怒放,抱起包袱不放:“這款迷谷散可得好好做,不能壞了我聞香榭的名聲。”

沫儿眼紅的不得了,扯著包裹道:“前晚我們在天炎住的房費,這麼大的進項,總得你出才對吧。”婉娘正要答話,一直在旁邊眉頭緊鎖的文清突然道:“孟婆子中邪,也不知是不是那晚上我們嚇著她了。”

沫儿快嘴快舌道:“那天出血菌還沒點呢,她就開始說胡話。是她自己心里有鬼,同我們有什麼關系?”

婉娘剛從包裹里挑挑揀揀找到個最小的小銀錠,正要拿出來,一聽到“出血菌”三個字,頓時跳了起來:“原來你們還偷了出血菌!”怒氣衝衝走了。

文清緊張之極,滿面愧疚道:“都怪我們不好,不該不打招呼就偷東西,惹婉娘生氣。”

沫儿見到手的小銀錠又沒了,氣急敗壞道:“至于生氣成這樣儿?就是借題發揮,趁機昧了房錢。”

※※※

天氣炎熱,采摘的花瓣都不能過夜,要趁著新鮮蒸好、曬好。文清同黃三淘制花露,婉娘帶著沫儿去了后園。

后園那排小屋里,常種些稀奇古怪的花草,沫儿每次都很期待。兩人來到最里面的一個小屋前,婉娘提著燈籠,站得遠遠的,指使沫儿打開門鎖。沫儿嘴里道:“我看看有什麼好東西。”興致勃勃推開房門。

一股死老鼠的味道扑面而來,臭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沫儿忙關上門,叫道:“我說這兩天家里這麼臭呢,原來是這里!”

婉娘掩住口鼻,推他道:“快進去將果子采了。”

沫儿捏住鼻子,扭著道:“你怎麼不去?”

婉娘道:“誰讓你招惹這個事儿的?”沫儿無奈,用手絹儿掩住口鼻,正要去接婉娘手中的燈籠,只見黑暗的小屋中閃出一絲光線來。

光漸漸變亮,如同點了數十支小蠟燭,將小屋連同門外照得慘白一片。一棵矮壯的植物,渾身無葉,軀干下端分叉,布滿黑色紋理,像一個滑稽的黑色壯漢杵在屋中,多個枝干如同手臂一樣向四周伸出,枝頭各掛著一盞白色小燈籠一樣的果子,發出陣陣惡臭。

沫儿繞著看了一圈,被熏得透不過氣,忙退了出來。婉娘一手緊緊掩住口鼻,一手拋過來個竹籃子,叫道:“快摘下來,一會儿迷谷果不亮,效果就不好了!”說完轉身伏在一棵樹根下嘔吐起來。

沫儿打起精神,屏住呼吸,雙手齊上,飛快地將小白燈籠摘下來,關門落鎖一氣呵成,跑到池塘邊大口對著水面喘氣。

婉娘跟了過來,她已經嘔得臉色蒼白,俯在欄杆上直不起腰。沫儿幸災樂禍道:“該,誰讓你種這種臭果子!”

不過倒也奇了,這些果子摘下來后,竟然沒那麼臭,不僅腐屍味道沒了,還透出一種別樣的清香來,發出的光也不再刺眼,柔柔的,泛著一層淡淡的光暈,更加像一個個潔白的小燈籠。沫儿一手提著果子,一手扶著婉娘,看到果子的變化,大感驚奇,連聲追問:“這是什麼果子啊?”

婉娘又嘔出一口酸水,臉色好轉了些,有氣無力道:“迷谷果。”

沫儿撓頭道:“沒聽說過。有什麼功效?”

婉娘擺擺手。兩人回到蒸坊,黃三和文清正在收拾工具。沫儿忙端了茶水給婉娘,纏著她講關于迷谷的故事。

婉娘緩過勁來,捶著胸脯道:“難受死我了!好家伙,從來沒試過這麼臭的東西!”文清拿起一顆果子聞了聞道:“不臭,聞起來還挺香的呢。”

黃三接口道:“離了樹枝,就不臭了。”經婉娘介紹,兩人見識大長。迷谷是一種古老樹種,據說如今几乎絕跡。迷谷生于南海鵲山,樹木粗壯如人体,十九年才結一次果,果子形如小燈籠,能散發自然光華,長在樹上時有惡臭,摘下則為清香。

婉娘用一塊干淨白紗遮住果子,趕著文清沫儿去洗澡。兩人見婉娘神態庄重,不敢大意,忙按要求照做。

四人分別沐浴更衣完畢,閉門鼓已經敲過。黃三將一個石臼洗淨,小心剝去迷谷果外面的皮,只留下透明的果肉。沫儿驚奇地發現,果子流出的汁液竟然是發光的,尤其在燈光下,反射出刺目的白光。

婉娘將果肉用玉勺擠壓,直至沒有汁液流出,將剩余的渣滓置換入平底砂鍋,用文火焙烤。

婉娘向沫儿伸手道:“出血菌呢?”

沫儿不情願地從荷包中摳出來,嘟囔道:“三樓不是好大一盆嗎。”

婉娘道:“你要這個有什麼用?想見鬼啊?”

沫儿慌不迭將出血菌丟了過去。

半籃子果子處理完畢,已經子時。沫儿和文清將焙烤過的果肉干研磨成細粉,婉娘將出血菌搗成糊狀,再將兩者與發著亮光的汁液混合,用模具團成十五顆拇指大的球狀,放在砂鍋上焙干。

做好的香丸仍然發出幽幽的光,帶著一種十分淡雅的香味。沫儿愛不釋手,懇求道:“給我一顆行不行?白天我放在衣櫃里熏衣服,晚上當燈用。”

婉娘劈手奪過,道:“想得美。才做了這麼一點,剛好夠用,少一顆功效就不足了。”

※※※

第二天一大早,黃三帶著文清沫儿,拿著曾繡的親筆信去天炎山庄去接小蘭。

事情很是順利,茶館的老板娘將小蘭照顧極為周到,衣服、手臉都干干淨淨的,三人接了小蘭,一路歡笑走下山來,小蘭受三人情緒感染,呆滯的眼神似乎有了几分靈動。

走到山下官道,正要換乘馬車,只見不遠處荷塘一群人圍著,大聲吆喝著什麼。

沫儿拉著文清圍過去一看,原來荷塘淹死了人,几個捕快正在打撈。眾人七手八腳將打撈上來的屍体拖到岸邊。一個捕快道:“這地方三不靠的,大晚上怎麼跑這里來了?水也不深,還能淹死人,真是怪事。”

另一個捕快吆喝道:“看看,有人認識沒?”說著將死者翻了過來,頓時嚇了一跳,叫道:“這是被勒死的吧?”

圍觀者轟然后退。一個老者上前仔細看了看道:“不是繩子,脖子里怎麼纏了條蓮梗?”另一個壯年男子附和道:“不像是人勒的,估計是落水后掙扎時纏上的。”

沫儿大著膽子擠進人群,果然,死者呈蜷縮姿勢,脖子纏著一條蓮梗子,勒出一指深的勒痕,面皮青紫,眼睛凸出,雙手還保持著緊緊拉住蓮花梗子的姿勢。

沫儿覺得有些面熟,仔細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死者竟然是孟婆子!旁邊已經有人認了出來,道:“這好像是城東的孟婆子,這兩天神神叨叨,天天在這附近晃悠。”

捕快道:“快通知她家人來!”

那人回道:“她家沒人,就一個孤老婆子。”

正在嚷嚷,只見老四急匆匆帶著一個仵作過來了。仵作檢查一番,道:“失足落水,並非謀殺。”老四臉色鐵青,指揮著捕快將孟婆子的屍体抬回停屍房處理。

老四忙于公務,並未留意文清和沫儿。文清和沫儿隨著散去的人流走回官道,心中很是不安。

一般來說,一個與自己生活從無交集的人離世,通常即便是遺憾,也不會感觸太深,但若是自己的熟人或者接觸過的人,突然聽聞他離世的消息,那種震動要强得多。沫儿和文清便是這樣,前几日還花費心思一心要捉弄她,今日一見屍体,心里不由生出一絲愧疚和寒意來,雖然孟老婆子著實可恨。

順路經過靜域寺,婉娘曾交待讓他們去找下戒色,一來看戒色怎麼樣了,二來好好問問當時戒色是如何進入土丘的,看能不能找到些線索。

黃三帶了小蘭先回聞香榭,文清沫儿强打起精神,去找戒色。不料戒色竟然不在寺院,問了几個和尚都說不曾見過他。

兩人去找戒相,戒相厚唇一癟,道:“本首座還想去找他哩。几日不見蹤影,院子不掃,佛堂不擦,真是無法無天!兩位捎個信儿給他,若是再不回來,便除了他的度牒!”

兩人無奈只好回來。婉娘聽了,道:“估計小和尚出去玩儿,由著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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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小蘭在聞香榭里安頓了下來。

第二天,婉娘先帶著小蘭去了一趟清風巷,說是在這丟了魂,首先便要在這儿找回。

清風巷還是老樣子,安靜平和,陰涼愜意,若不是知道里面曾經發生過蟲子咬人事件,這里還真是一個消暑納涼的好所在。

此時正當午時,火辣辣的大太陽當空高照,巷子里卻涼風習習。沫儿爬上石馬,將臉貼著石馬涼生生的脊背,閉眼道:“誰都別打擾我,我在這儿睡一覺。”

小蘭似乎十分不安,扭動著身体,驚恐地看來看去,將婉娘的衣角扯得緊緊的。

婉娘拿出一顆迷谷散,哄著小蘭吃了下去。文清吃驚道:“婉娘,這個香,還可以內服?”

婉娘嫣然道:“當然當然,胡嬸都說我妙手回春呢。”

沫儿眯了一小會儿,不見小蘭有什麼動靜,便微微睜開眼睛。光線很亮,沫儿有些眼花,恍惚之間,只見小蘭安靜地坐在亭子里,閉著眼睛,雙手局促地放在膝蓋上,而她的周身,都發出一種淡淡的光暈,像那日剛摘下的迷谷果子一般。

沫儿忽地坐了起來。再看旁邊的文清,正在揉著眼睛滿臉驚異,顯然也看到了小蘭的異樣。唯獨婉娘在一旁悠閑地欣賞盛開的薔薇。

約有一炷香工夫過去,沫儿突然覺得一絲亮光從薔薇叢中衝出,鑽入小蘭的頭頂不見,正疑惑間,又有兩束光點從小蘭原來租住的小院飛出,一個落在她的腦門上,一個進入她的眉心。

午時將過,太陽微偏,小蘭身上的光暈漸漸散去。婉娘拍了拍手,道:“看來只能這樣了。”拉起小蘭,親親熱熱道:“小蘭乖,跟姐姐回家。”

小蘭慢慢睜開眼睛,茫然地看了看,輕輕點了點頭。沫儿大喜,跳下來叫道:“小蘭你好啦?”

小蘭有些驚慌,朝婉娘身后躲去。婉娘推開沫儿,嬌嗔道:“毛手毛腳的,別嚇到我們。”

文清喜不自勝,繞著小蘭轉了兩圈,嘿嘿地笑。沫儿懊惱道:“早知道這麼簡單,當初就該治好了再讓曾繡領走。”

婉娘把眼一瞪。沫儿忙道:“好好,我知道,我說錯了,每一款香粉制作都需要等待機緣,是吧是吧?”

婉娘認真道:“你知道光是培育迷谷樹結果,就花費了我和三哥多大的精力?”沫儿吐舌道:“你辛苦,你厲害,你有本事,行了吧?”說著朝小蘭吐舌頭做鬼臉。

小蘭低著頭,跟在婉娘身后牽著她的裙裾,像個小尾巴一般。文清咧著嘴笑,道:“希望小蘭以后平平安安的。”

婉娘看了一眼小蘭,眉開眼笑道:“借你吉言,以后小蘭万事如意。”小蘭抬頭看看三人,忙又將頭低下。

不管怎麼說,總歸是好事,三人十分高興。婉娘也破天荒大方了一次,帶他們去吃了燒鹵。

※※※

小蘭雖然好了些,十分乖巧聽話,讓做什麼便做什麼。但無論文清沫儿怎麼逗她,她都一言不發,並帶著一種强烈的膽怯意味,經常會突然驚厥,跳起來四處扭頭查看,直到發現周圍沒有危險,才會長出一口氣,重新恢復安靜。

婉娘說這是人受驚嚇后留下的正常反應,時間久了,慢慢便會減輕。不過出事那晚具体發生了什麼還未弄明白,要給小蘭做一次香薰才行,一是促使魂魄各安其位,二是方便進一步對症下藥,讓小蘭盡快康復。

吃過晚飯,黃三將中堂收拾了,將躺椅擺好。婉娘更衣洗漱,換上一件從來沒穿過的純白長袍,至亥時,讓小蘭躺在椅子上。

婉娘輕撫她的頭發,柔聲道:“小蘭聽話,睡一覺就好了。”小蘭點點頭,明亮的大眼睛透出些笑意。

黃三端來八個玉碟,將剩下的八顆迷古散放上去,用火折子點燃。迷谷散燃燒起來無煙無塵,只發出些微的淡淡香味,聞之四肢舒泰,心情愉悅。

婉娘伸出右手,在小蘭的眼前緩緩晃動:“小蘭最乖,今日累了一天了,小蘭很困,很困……這里就是小蘭的家,很安全,什麼也不用擔心,小蘭要睡覺了……”小蘭果然慢慢閉上了眼睛,很快睡著了,發出均勻的鼻息聲。

沫儿大為驚奇,以為婉娘手上擦了什麼迷香,拉過來聞聞,並沒有香味。婉娘推開他,繼續用一種十分飄渺空曠的聲音道:“小蘭好乖,又聰明又聽話……小蘭睡得好香,什麼都不怕,那些可怕的東西都是假的……”

沫儿盯著婉娘晃動的手指,眼皮打起架來,黃三見狀,忙拉他站到后面去。

迷谷散變成了一個個熾熱的白色火球,地面上仿佛落下一層白霜,呈現一種奇怪的光澤。

婉娘的白色長袍在八個不同方位迷谷散光芒的籠罩下,反射出耀眼的光,從背影來看,像一個巨大的白色發光体,照耀在小蘭光潔的小臉上。

小蘭睡得很香,恬淡沉靜如同玉雕。婉娘站在她的頭頂位置,緩緩道:“小蘭做夢啦。”小蘭的眼皮跳動起來,並有了表情,真的像是在做夢。

婉娘繼續道:“小蘭同王婆婆在家……哦,是姐姐租的房子。小蘭覺得房子漂亮嗎?”

小蘭嘴角動了一下,過了好久,輕輕道:“漂亮。”

婉娘贊道:“姐姐對小蘭真好,選這麼好一個地方,比小蘭以前住的院子好多啦。”

小蘭嘴角旋起一絲微笑。

婉娘道:“王婆婆晚上做了什麼好吃給小蘭?”

停了片刻,小蘭答道:“婆婆烙了餅,很好吃。”

婉娘聲音更加輕柔,道:“天黑了,小蘭和婆婆睡覺了。然后小蘭做什麼了?”

沫儿突然明白過來,婉娘這是在追問小蘭出事那天的情況。

小蘭的眉頭鎖了起來,似乎很不願意想起。婉娘忙道:“小蘭不怕,姐姐在身邊呢。你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是做夢。”

小蘭的眉頭慢慢舒展,但臉上明顯帶出些微懼意。婉娘的聲音越發柔和,道:“小蘭告訴姐姐,那天晚上睡到半夜,小蘭做了什麼了?”

小蘭嘴巴蠕動,半晌才吐出一句話:“小蘭渴了,起來喝水。”

沫儿更加好奇,在一旁躍躍欲試,張嘴想問小蘭看到什麼了,被黃三一把拉住,捂住了嘴巴。婉娘瞪他一眼,繼續引導小蘭講話:“唔,小蘭喝了水,看到了什麼?”

小蘭猛地折起身,復又躺倒在椅子上,發出一聲驚叫,接著捂著了眼睛,縮著身体瑟瑟發抖。婉娘輕輕揉按著她的眉頭,柔聲道:“這是做夢,不是真實的。真實的小蘭很安全,太陽暖洋洋的,照在小蘭身上……小蘭同姐姐看戲呢,不怕不怕。”

仲夏之夜,本來已經相當悶熱,加上八個燃燒的迷谷散,房內的溫度很快上升,尤其聽到婉娘說“太陽暖洋洋照耀”,沫儿瞬間渾身發粘,燥熱起來。

唯有小蘭,聽了此話慢慢平靜下來,但仍然蜷縮著,一臉驚恐。婉娘追問道:“小蘭看到了什麼?”

過了很久,小蘭才結結巴巴吐出一句:“蟲子……婆婆屋里好大的蟲子……”

文清同沫儿對視了一眼。看來當時猜測的沒錯,小蘭起來喝水,聽到王婆婆屋里有響動,過來一看,發現有很多大蟲子,受到驚嚇。

婉娘安撫道:“小蘭不要急。婆婆屋里的蟲子在做什麼?”

小蘭的身体扭動了起來,五官皺在了一起,似乎極不情願面對當時的情景:“蟲子……一只蟲子咬婆婆的臉……啊,另一只蟲子從婆婆的肚子鑽進去了……啊啊……”小蘭又驚叫起來,尖利的聲音,抽搐的身体,在慘白的迷谷散光芒下顯得尤為瘆人。

婉娘連忙安撫。小蘭斷斷續續道:“蟲子吃的好快……三只、四只,啊,五只大蟲子……婆婆變成一張皮了……”沫儿對蟲子事件早有心理准備,聽她描述尚可接受,但一聽到“只剩一張皮”,頓時毛骨悚然。

婉娘追問道:“那小蘭躲在哪里呢?”

小蘭小聲道:“小蘭在窗前……不敢出聲……”迷谷散的光線不如剛才明亮,黃三上前示意,要婉娘盡快結束。

婉娘點點頭,繼續問道:“院子里有個雞窩,小蘭躲進去了,是不是?”

小蘭每回答一個問題,都要停頓很久。婉娘似乎有些急了,看了看漸漸暗淡的迷谷散,道:“好了,小蘭睡吧……”

尚未說完,小蘭突然呼吸急促起來:“他看到我了!他看到我了!……他趕著蟲子來咬我!”

婉娘一愣,道:“他是誰?長得什麼樣?”

小蘭氣喘吁吁,似乎在逃跑:“一個叔叔……啊,他能指揮那些蟲子,蟲子來了!”

婉娘的頭上沁出了汗珠,道:“小蘭慢慢講,那些都是做夢。”

小蘭深吸了一口氣,道:“……一條大黑蛇!”

黃三、文清、沫儿都緊張起來了。大家只想著院子里有蟲子,沒想到竟然有第三個人在場,還有黑蛇。

小蘭顫抖著聲音道:“黑蛇同蟲子打起來了……叔叔指揮不動蟲子了……我躲進雞窩,公雞嘎嘎亂叫……蟲子害怕啦,叔叔不管我,卷了婆婆的人皮去追蟲子了……”

迷谷散效力將盡,光線越加暗淡。黃三大急,忙打手勢。婉娘柔聲道:“小蘭真堅强,做了噩夢也不怕……好了,夢做完了,就全忘了吧……小蘭以后只做又甜又美的夢……小蘭困啦,繼續睡覺,一覺睡到大天亮……”

小蘭的眉頭漸漸舒展,呼吸均勻,重新進入夢鄉。

八個方位的迷谷散閃了几閃,几乎同時熄滅。黃三將小蘭抱到婉娘房間安頓好,重新回到中堂。

天色已晚,但四人沒有絲毫睡意,都在回想小蘭剛才的話。

婉娘脫了白袍,接過文清遞過來的毛巾擦了一把臉,又一口氣喝完一杯茶,方才說道:“這個天氣,可熱死我了。”

燃盡的迷谷散呈暗綠色,觸之即成齏粉。沫儿捏了一點仔細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下聞,道:“只剩下些臭味了。”端起碟子便要倒掉。

黃三連忙阻止,將灰燼收集在一起,飛快倒入文清的茶盅,嘶啞道:“喝了它。”

文清愣愣地看著這盅泛著綠色泡沫和腐臭味的茶,黃三再一次道:“喝了它。”文清不再猶豫,咕咚咕咚喝了精光,還砸砸嘴巴道:“有些干澀。”

黃三贊賞地拍拍文清的肩,文清嘿嘿一笑。沫儿本來幸災樂禍地看著,看到黃三和文清彼此毫無間隙、充分信任的樣子,竟然生出几分嫉妒來。

文清又倒了水,將茶盅里殘余的粉末也衝著喝了,這才問道:“小蘭說的,可信麼?”

婉娘繼續喝茶,答非所問道:“迷谷果聚魂引魄,出血菌聯通陰陽,兩者共同做成熏香,點燃后可使得當日情景在被熏療者腦海中重現。”《山海經》中曾有記載,說人若佩戴迷谷,便不會迷失方向,實際上是因為迷谷果有引魂聚魄之效,可讓人保持清醒,正確判斷方位。

這麼說,婉娘是通過迷谷散,讓小蘭重新回想起那晚的情景。

沫儿嘲笑道:“我還以為你會跳大神呢。”

婉娘眉開眼笑道:“我跟你說,我當初來洛陽,還真想過做神婆子呢。跳大神來錢更快,還不用做香粉這麼辛苦,要不,”她上下打量著沫儿,吃吃笑道:“我們倆合伙,我在前面跳大神,你就穿著披風在背后扮狐仙,怎麼樣?”

沫儿不屑一顧,道:“坑蒙拐騙的事儿,我才不做。”

婉娘捏著鼻子,學著沫儿的聲音,道:“坑蒙拐騙的事儿,我才不做,我只說謊蒙人。”沫儿勃然大怒,氣哼哼扭到一邊。

文清埋怨道:“婉娘你惹他干嘛。”拉過沫儿,不無擔心道:“我看小蘭已經忘了那日的恐怖了,今晚這麼一搞,不會再刺激到她吧?”

婉娘悠然道:“放心,這便是迷谷散的功效。醒了之后,她什麼都不記得,連殘余的恐懼都不會有了。”

文清高興道:“太好了,小蘭終于完全恢復了。”

婉娘又道:“今日三魂算是齊全了,可惜七魄只回來六魄半,靈魄不全,想如以前一樣聰明伶俐,估計難了。不過也好,對小蘭來說,平平安安地長大,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話雖這麼說,文清還是覺得有些遺憾,咂舌道:“早知道中午就應該給她吃兩丸。”

黃三接口道:“迷谷有毒,吃這一顆,已經是冒險了。”

文清又道:“當時在場的那個人,會是誰呢?”

婉娘搖搖頭,“不知道。可惜時間不夠,無暇多問。用迷谷散引人休眠,必須在迷谷散燃盡之前,讓她重新進入夢鄉,否則的話,只怕她永遠都要陷入這個噩夢之中,不能自拔。”

果然如婉娘所說,小蘭神智恢復,雖不如以往機靈,但靦靦腆腆,文靜聽話,也十分可愛。沫儿試探過,往日那些驚恐悲苦經歷,她已經完全不記得,連王婆、孟婆都毫無印象。三日后,曾繡來訪,姐妹倆抱頭痛哭。曾繡對婉娘感激涕零,說了一車感謝的話。

曾繡另外找了地方安頓小蘭,據她講,她有個朋友願意幫忙照顧。婉娘唯恐重蹈孟婆子一事覆轍,含糊講述了孟婆如何對待小蘭,希望曾繡能找個可靠人選。追問好久,曾繡方才紅著臉道,那朋友是她的一個真心傾慕者,正在籌備將她贖身。于是此事皆大歡喜,眾人皆開心異常。

但老龜被殺一事,仍然毫無頭緒。文清曾多次問起,但連婉娘也表示無可奈何,稱只能靜候時機,因聞香榭畢竟只是個賣胭脂水粉的,不是衙門捕快,此事便被擱置下來了,每每想起,文清和沫儿皆心有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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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6 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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