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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夏晴風 -【睡了上司怎麼辦?(緣來是冤家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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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9 01:15:5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夏晴風 - 睡了上司怎麼辦?(緣來是冤家之二)

她只是在元宵節晚上照著習俗去偷菜求姻緣,誰知卻在菜園裡暈倒,
更可怕的是,一清醒過來,她家惡魔檢察官上司就在旁邊,
還對她說,她欠個老公,他欠個老婆,不如今年交往,明年結婚?!
更從那天開始,無止境的寵著她,換她能把他指使得團團轉……
嘖嘖,這男人這樣人格丕變實在太可怕,讓人不禁懷疑他是吃錯藥了,
還是……難不成跟她一樣在元宵夜夢回前世,決定要圓滿那遺憾的愛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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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作者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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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9 01:16: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答答答、鈴鈴鈴、叮咚叮咚……

        鍵盤敲打聲、電話鈴聲、Line的訊息通知聲、以及交談聲,在忙碌的辦公區此起彼落地響。

        頂著暗酒紅俏麗鮑伯頭的方梓璇抱一大疊資料氣喘吁吁地跑進辦公室,桌上電話像是算準她進辦公室的時間,資料才放上辦公桌,電話即刻響起。

        「方梓璇,您好。」

        「菜鳥!信義警局移送的殺人竊盜,起訴書寫好了沒?」

        方梓璇喘了幾口氣,壓下翻白眼的衝動,趕緊說道:「已經寫好了,證據確鑿……嫌疑人……」

        「妳聽起來很喘?剛跑了幾百公尺?」電話那頭是把好聽的男音,可惜冰冰冷冷。

        「沒有跑幾百公尺,剛從一樓搬資料上來。」方梓璇乖乖回答。

        「我猜猜,電梯又滿了,妳這個好心又急性子的的笨蛋,等不了下一班電梯,就呆呆跑上樓,需要急成這樣?」對方慢條斯理地說,有點不以為然,又帶了些幸災樂禍。

        方梓璇壓住脾氣,默數到三,說:「前天法醫解剖勘驗……」

        她的話被截斷。

        「等一下。」那頭的人對她說完,摀著話筒,對別人說:「好,馬上過去。」然後便對她道:「喂,菜鳥,現在過來找我,發生命案了。」

        「可是我要去……」

        「不管妳要去哪裡都延後,命案現場不會等妳這個小菜鳥。五分鐘之內到我辦公室,一起走。」喀嚓,電話果決地斷線了。

        方梓璇瞪一眼手裡的話筒,認命地掛回座機,她拿起小錢包塞進牛仔褲,手機放進外套,轉身要走,就聽隔壁同事有點憐憫地問—

        「又被惡魔檢察官徵召?」

        「是啊。」方梓璇點點頭,無奈道。

        「他好像很愛找妳喔。」

        「我本來就歸他管。」再次感到無奈。

        「但我覺得……」

        方梓璇已經飛也似地跑出辦公區,沒聽到對方後來的話。

        她到電梯前,看了每一部電梯的樓層顯示,跺跺腳,下一秒往樓梯間衝,檢察官辦公區在五樓,她只要跑兩個樓層就好。她覺得關棠騏是故意為難她,明明他辦公室在五樓,她在三樓,應該是他下樓,為什麼一定要她跑這趟去他辦公室會合?

        大家直接在停車場會合不是更簡便的選擇?只能說擁有惡魔檢察官封號的關棠騏,行為思慮實在不是她區區菜鳥檢察事務官能參破的。

        儘管方梓璇心有埋怨,還是乖乖往樓上跑,一路跑到檢察官辦公區。

        關棠騏辦公桌亂得可以,成疊的資料一疊又一疊,辦公桌旁的地板上也散放著,據他本人聲稱,那些散亂的資料每份都待在該待的地方,但她十分懷疑關棠騏的說法。

        她在距離關棠騏辦公桌一公尺遠的地方站定,對靠著椅背顯然是在閉目養神的惡魔檢察官說:「關檢,可以出發了。」

        關棠騏微微睜開眼,對上那張膚色白皙卻兩頰透著紅潤的菜鳥,「又跑上來了?不錯,有鍛鍊身體的決心。這樣好了,妳去附近便利商店幫我買杯咖啡,熱拿鐵,不加糖。快去快回,五分鐘後停車場見。」

        「你!」想抗議的話到嘴邊,又嚥回去。

        「怎麼?不想去?」關棠騏轉了轉辦公椅。

        「沒,我去買。」

        「順便也給自己買一杯,今天有得忙。」

        哪天不是有得忙呢……方梓璇腹誹,「知道了。」

        關棠騏似笑非笑看著她又慌忙奔離的背影,這麼愛跑就跑個夠吧,他有些壞心的想。

        相鄰辦公桌的資深檢察官張東文,興味盎然地開口,「你似乎很愛捉弄她?」

        「誰?方梓璇嗎?」關棠騏放下擱在桌面的長腿,彎身從成堆資料裡抽出一個厚重的藍色資料夾,「沒有,我何必捉弄一個菜鳥事務官。」他淡淡答,翻了翻資料,陷進沉思。

        「你老要她跑腿,又不直接明說。」

        「你們也常讓她跑腿,所以你們也喜歡捉弄她?」關棠騏一邊深思一邊回答。

        「我們跟你不一樣,我們才不像你,要她買咖啡,直接電話裡說不行嗎?讓事務官跑跑腿很正常,但你非要等她上樓了才說?這是捉弄吧?」張東文笑問。

        「喔,我看見她才想到該買杯咖啡,帶著路上喝,沒別的意思。」關棠騏翻閱資料夾後站起來,「況且,她臉圓圓的、身材圓圓的,既然有心要減肥,我好心幫幫她又有何妨?」

        「你喔……嘴真是夠毒了。人家方梓璇哪裡圓了?她唇紅齒白,身材穠纖合度,標準得很,我覺得她很可愛。」張東文反駁,有些激動。

        「標準得很?誰的標準?你的還是我的?照我的標準,她確實圓圓的。照方梓璇的標準,她肯定也認為自己圓圓的吧,不然誰像她,成天不耐煩等電梯,寧願用跑的?我是在幫她。不聊廢話,走了。」關棠騏拿起藍色資料夾往外走。

        張東文搖頭,關棠騏張嘴就噴毒液,對誰都是,若不是瞭解他為人正直,聰明絕頂,以關棠騏的個性早把辦公室所有人得罪光了。

        方梓璇買了兩杯熱咖啡,站在停車場入口等人,她喝了兩口咖啡,下一秒看見關棠騏走來,手裡拎著一個藍色資料夾。

        跟著關棠騏走往停車處,方梓璇上車後,才剛在置杯架放妥咖啡,關棠騏便將手裡的資料夾往她這裡送。

        他冷淡開口,「妳看一下。」說完發動車子,往犯案現場開。

        方梓璇打開資料夾翻閱,資料是近年幾樁尚未偵破的懸案,死者共同特徵是年紀相仿、看似是自殺或意外身亡但家屬皆認定死者是被殺。

        然而幾樁懸案,死者死亡方式並不相同,方梓璇不認為這幾樁案件有關連。

        其中有兩件案子,已經發生四五年,始終沒有破案線索,算是被冷凍的舊案了。

        「看完了?」關棠騏見她闔上資料夾,出聲問。

        「這些舊案跟我們現在要去的命案現場有關係嗎?」

        「妳覺得沒關係?」他揚眉,語氣有些輕視,菜鳥就是菜鳥,磨了兩年仍是菜鳥。

        「我看不出這幾件案子有關係,最早的兩件案子,若不是家屬堅持死者是被人殺害而非自殺,早以意外及自殺結案。」

        「我說菜鳥,妳以為光家屬堅持死者是他殺,就是他殺嗎?檢警沒腦,隨便讓死者家屬牽著走?」關棠騏反問。

        方梓璇前年才考上檢察事務官,在這行,她確實算菜鳥一枚,時不時讓關棠騏喊菜鳥,她是認了,但這種囂張態度實在讓人很難忍,好歹她做了兩年事務官,多少有些判斷能力。

        「資料看來的確是意外或自殺……」方梓璇想說說看法,毫無意外被無禮打斷。

        「看來?妳把每張照片仔仔細細看過了?每一個細微角落?這麼短的時間,妳確定妳全看仔細了?菜鳥,妳要走的路還很遠!」關棠騏語調不高不低,卻讓聽的人覺得刺耳。

        方梓璇又開始默數了,每次跟關棠騏出勤,她的默數次數都會爆增。不過更多的情緒是不服輸,她痛恨關棠騏跩跩的態度,一副把人看扁扁的眼神,卻又不得不承認,關棠騏很有本事。

        默數後,她再次打開資料夾,關棠騏涼涼的聲音傳來,分明有取笑意味。

        「下次數多一點,我擔心智商不高的妳,數得不夠多壓不住氣,被我氣得短命。事務官夠少了,雖然妳不怎麼頂用,但也是個人手。」

        「你!」他居然看出來她在默數,的確有囂張的本錢!可惡。

        「我怎麼了?有精神生氣,不如花精神研究案情。」他聲音依舊涼涼的。

        方梓璇不再理他,將資料夾裡的檔案照片一張張看仔細,最早的兩件案子,線索並不明顯,第二件疑似跳樓自殺的死者,跳樓的天台牆角有用膠帶黏了從英文報紙剪下的大寫S字母,第一件吸食海洛因過量的死者,則是衣領別了一個S字母別針。

        至於後來第三件、第四件的案發現場,死者分別因燒炭、割腕而死,現場也都發現S字母,不明顯地刻在桌腳、床角。

        原來如此……因為「S」,這幾樁懸案被關棠騏歸在同一個資料夾。

        方梓璇沉默了,她對第四件割腕傷口照仔仔細細看了片刻後蹙眉了,死者手邊有把染血美工刀……

        「傷口不是美工刀造成的。」她說。

        關棠騏眼睛亮了一瞬,隨即隱沒,狀似閒聊地反問:「不然是什麼?」

        「手術刀,下刀的人應該有外科經驗,你看傷口平整、準確、小,一刀切斷動脈,沒有遲疑,想自殺的平常人,不可能下刀這麼精確果斷,這種刀口像是外科醫生切的,或者有外科經驗,好比獸醫。」照片將傷口拍得十分清晰,特意放大,能明顯看到斷掉的動脈。

        「妳很確定?」關棠騏眼裡有了很淡的笑意,菜鳥有點長進了。

        「確定。我哥是外科醫生,我看過他拿豬心練習,切口就像這樣,平整、俐落。」

         豬心?關棠騏幾乎笑出來。

        「要是我哥看到這張照片,一定會同意我的看法。」方梓璇堅定地說。

        「妳跟妳哥感情很好?」關棠騏瞄她圓圓的臉一眼。

        「很好啊,他最疼我了。我年紀最小,又是家裡唯一的女兒,他們不疼我疼誰?」方梓璇脫口而出。

        「他們?妳有幾個哥哥?」

        「四個。」

        「四個?!」關棠騏驚訝,「妳爸再娶,還是妳媽再嫁?」

        「你亂說什麼!我爸媽感情很好,沒再娶,也沒再嫁。別以為全世界都是怨偶好嗎?」方梓璇不滿抗議,「他們是感情好,才生那麼多。」

        關棠騏深深看她一眼,沒再多說,片刻,他將車子往路邊停靠。

        「到了。」

        她抬頭看見路旁停了幾輛警車,閃燈顯示值勤中,她將資料夾往後座放,開門下車。

        關棠騏也下車,負責偵查刑案的資深員警看見關棠騏來,招呼了下,「關檢,沈Sir在裡面等你。」

        關棠騏點點頭,拉了下封鎖線,彎身走進一樓公寓大門,方梓璇也跟進去。

        案發現場瀰漫腐屍味,他們分別戴上手套口罩,進入現場。

        大隊長沈少颺朝關棠騏走來,開門見山地說:「找到了,跟去年案子一樣刻在床腳,字體比較大又明顯。」

        關棠騏點點頭,沈少颺在電話裡說死者是男性,三十二歲,陳屍現場在中正區,他直覺聯想到S,特別要沈少颺仔細在現場找一找。

        關棠騏走到床腳邊,看了一眼,有幾分嘲諷地說:「兇手似乎希望被發現。」他彎身,戴手套的右手摸了摸S刻痕,跟以往不同,刻痕平整,表面被打磨過,該落在地板上的木屑被整理得很乾淨,兇手十分從容。

        他站起來,走到床邊陳屍處,死者面容太過於平靜,右手腕上的割痕與去年的案子幾乎一樣,左手心是把美工刀,左手心……

        關棠騏想了一瞬,問:「聯絡上死者家屬了嗎?」

        「聯絡到妹妹,應該快到了。」沈少颺說。

        「嗯。」關棠騏點頭,他打開床邊抽屜,多半是雜物,他翻動幾下,仔細檢視,問現場採證的員警,「床底翻過嗎?」

        「只壓了幾張色情光碟,另外有三張拷貝光碟片。」被問的員警答。

        「先看三張拷貝光碟。」關棠騏交代。

        「死者妹妹來了,人在外面。」沈少颺剛接了通電話,掛斷後對關棠騏說。

        關棠騏又看了一會兒現場,其他細節鑑識科員警會仔細蒐證,他走出現場,看到一名年約二十七、八歲的女子,濃妝豔抹,穿著暴露,正被外面員警詢問。

        他走過去,開口問:「陳義成的妹妹?」

        「是。」員警回答。

        「妳哥哥習慣用左手?」他轉向女子問。

        「他從小就是個左撇子,我媽說左撇子比較聰明……」

        「你接著問。」關棠騏對原來詢問的員警說,無禮地阻止了女子要喋喋不休的意圖,直接轉身走人。

        始終默默跟在關棠騏旁邊的方梓璇覺得有些可笑,女子雙眼注視著關棠騏,充滿了驚豔,愛美是人類天性,關棠騏有張勝過大部分俊帥男星的臉,身材又高大魁梧,走到哪裡都吸睛,只有真正瞭解關棠騏有多驕傲、多可惡的人,才能夠不被他那張好看到天怒人怨的臉騙了。

        好吧,她願意承認,乍見關棠騏第一眼,她也忍不住冒出一點粉紅色泡泡,只不過那丁點泡泡在關棠騏對誰都不留情面的毒舌攻擊下,短短時日盡數破滅。

        人,光是好看沒用。性格可惡的人,皮相再好看也遮掩不了可惡本質!

        方梓璇跟在關棠騏身後,等走遠了才壓低聲音,說:「你真狠心,人家哥哥才過世,正是傷心的時候,你至少給點好臉色。」

        「我沒那種閒情逸致,就算她真的傷心也不干我的事,況且妳看她哭了嗎?我只看到她笑得跟花痴一樣。至於妳,有時間注意有的沒的,不如把專注力花在案子上。」

        聽聽,多毒啊!好像全天下只有他一個人專注工作,其他人都在混水摸魚。

        方梓璇放棄默數,被他看穿還默數,感覺更愚蠢,她回到案子上。

        「你剛才只問了一個問題。」

        「我只需要那個答案,其他的,可以等鑑識報告出來。」

        關棠騏上車,她自然跟上去,有點不明白,出發前關棠騏才說今天有得忙,但在現場待了半小時左右就要走?

        「我不懂,你為什麼只問那個問題?」方梓璇疑惑,不恥下問。

        雖然關棠騏脾氣不好、耐性很缺、嘴巴特毒,但任何問題,他都會回答,儘管回答後總會奉送「妳實在笨得可以」的嘲笑眼神,讓她心裡難受……但她仍是充滿求知慾。

        關棠騏發動車子,他轉身,長手一伸從後座撈來資料夾,嘲弄說:「妳仔細看,看完用妳腦容量過小的腦子想一想,我為什麼只問那個問題?」

        方梓璇幾乎是動手搶過資料夾,氣恨地想,又是那種嘲笑眼神!這次不只眼神,還嘴毒!

        「我勸妳還是默數比較好,惱羞成怒次數多了,真的會短命,國家需要妳。」關棠騏打方向盤,將車子駛上路。

        國家需要妳?!

        「需要我什麼?幫偉大的關檢察官跑腿買咖啡,讓他偉大的腦子清醒運作,幫助國家人民破案?」方梓璇終於忍不住回嘴了。

        關棠騏眼裡浮現稀少笑意,深深看她一眼後,說:「看妳的資料,妳若想得出來為什麼,表示妳的腦子勉強有救,我請妳喝咖啡。」

        方梓璇低頭翻資料,最後特別留意了加工成割腕自殺的死者資料,她反覆看了又看現場照片,美工刀在死者右手……

        可是剛才命案現場美工刀在死者左手……方梓璇眼睛一亮,興奮地說:「我知道了,兇手認識這些人,他知道誰用左手、誰用右手!」

        「妳的腦子確實勉強有救。」關棠騏笑了,繼續說:「前面四個案子透露的訊息並不多,除了S這個標記,吸毒過量、跳樓、燒炭、割腕,兇手巧妙安排四種不同加工自殺的方法。

        「第一名死者確實有吸食、販賣海洛因前科,第二名死者曾因憂鬱症就醫,第三、第四名則無任何自殺動機,以現場跡象判斷前兩個案子,當時的兇手並不想被發現,他留下不明顯的S,純粹給自己留紀念。

        「但第三、第四個就不一樣了,兇手留下明顯的S,不只是留紀念還希望被看見,顯然兇手心態轉變了,他殺人,並且希望別人知道他殺人。

       「今天發現的死者,兇手不再花心思加工,他將殺人模式固定成割腕,一模一樣的傷口,與第四樁加工自殺案一樣,在床腳刻下S,唯一不同是美工刀擺放位置,兇手不是無意義的改變,他清楚知道死者使用左手,他認識死者,每一個都認識。

        「當然,連續殺人犯也可能跟蹤死者多日,藉以瞭解死者生活習慣,尋找下手機會。但這個兇手顯然不是,他認識這些受害人。

        「妳仔細看資料,每個意外或自殺現場,沒有打鬥、掙扎痕跡,顯然兇手被請進室內,在受害人毫無防備時下手,第三、第四位受害人身上都驗出了相同鎮定劑,是醫療用鎮定劑,一般人無法輕易取得,我相信陳義成的血液裡一定也有。」

        關棠騏說得越多,方梓璇越清楚,這些看似沒有交集的案子,因為今天發現的死者,出現明確交集。

        「所以我們只要找出這幾個人的共同朋友,就能鎖定兇手了,加上兇手職業必然與外科相關……」

        「沒錯,但沒那麼簡單。從這幾個人的背景看,他們沒有明顯關聯,這幾名死者都是中輟生,一個小學沒畢業、兩個國中肄業、兩個高職肄業,他們跟家人的關係都不好,我問過死者家屬,家屬全不清楚死者交友情形,甚至不知死者彼此之間是否認識,但我認為這幾個人彼此一定認識。」

        「這樣就不好查了。」

        「確實不容易查。不過今天我們又多了一條線索,我有預感,這次一定會有收穫,今天很有得忙了,我們得多跑幾個地方。」

        「你要去問之前四個死者家屬認不認識陳義成,是嗎?」

        「是,問完,下午得跟法醫勘驗屍體,還有那三片光碟……」關棠騏眼神熠熠,懸宕許多年的幾樁案子,終於露出曙光,「總之,我們離兇手越來越近了。」

        他打燈,緩緩將車停在轉角知名連鎖咖啡館前,說:「妳下去買兩杯咖啡。」他抽出皮夾,拿了張千元鈔塞進她手裡,「我請客。我要雙倍濃咖啡,加牛奶,不加糖。」

        「出發前買的咖啡,你還沒喝……」方梓璇提醒他。

        「難喝!根本像水一樣。」他不屑地瞪了眼置杯架裡的超商咖啡。

        「像水還叫我買!」方梓璇不滿。

        「那時沒選擇,現在剛好經過咖啡館,我沒必要屈就。而且,我答應請妳喝咖啡,慶祝一下妳腦袋勉強有救。」

        「你嘴巴不毒很難過嗎?」

        「妳今天吃了菠菜?」關棠騏取笑味濃厚,問道。

        「什麼意思?」

        「連這個都聽不懂,說我嘴巴毒?我嘴巴從來不毒,只說實話,妳的腦容量確實很小。大力水手在吃菠菜變身前,是膽小怕事的卜派,妳一直是卜派,今天比較不一樣,還嘴了兩次,我自然推論妳吃了菠菜。」他光明正大嘲笑她。

        「大力水手?你是老頭子嗎?那是幾十年前的古董卡通,誰還看啊?!」

        「果然吃了菠菜。」關棠騏哈哈笑,「我特別喜歡看古董片。快點下車,不要廢話,有很多事要做,我需要咖啡。」

        方梓璇不甘不願下車了,腳沒落地,又聽見關棠騏壞壞的聲音—

        「妳別又買焦糖瑪奇朵喝,糖傷腦子,妳的腦容量已經少得可憐了,再用糖摧殘下去……嘖嘖!」

        「要你管!」方梓璇下車,腳步重重的,洩露她的怒氣。

        「妳今天到底吃了多少菠菜?」關棠騏對著她背影問,毫不意外的沒得到任何回應。

        方梓璇恨恨進咖啡館,當作沒聽到。

        車內的關棠騏,耳邊一剎那閃過張東文問的那句「你似乎很愛捉弄她」。

        他唇角彎彎勾了笑,剛剛才發現,她圓圓臉頰被氣紅,加上眼睛因惱怒而發亮的樣子,很像他豢養的那隻肥胖傲驕的橘毛花貓,讓他忍不住想捉弄她。

        沒想到還真被張東文說中了。人,總是當局者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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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9 01:16: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陳義成的死像一根細微的線,串起四件殺人案,燒炭身亡的死者王正揚的家屬指認出陳義成是其生前往來友人,跳樓身亡的張中博其家屬也認出陳義成,另兩名死者家屬則稱未曾見過陳義成。

        關棠騏、方梓璇與法醫一起勘驗過死者後,趕回地檢署,期間沈少颺打來手機,表示三張錄製的光碟內容是死者陳義成與另外六名男子及一名戴著頭罩的女子,在不同時間的性交過程。

        回到辦公室,沈少颺已經讓人把光碟片送到關棠騏辦公桌了。

        關棠騏拿起牛皮紙袋,對方梓璇說:「一起把片子看完。」

        關棠騏一併帶了藍色資料夾,進播放室後,他放了光碟片。

        影片是近距離拍攝,畫面非常清楚,第一張光碟片,戴頭罩的女子顯然十分痛苦,不停掙扎,無奈敵不過七名年輕男子的力氣,被綁在桌子上,任由七名男子輪暴,因為黑色頭罩的關係,女子的臉完全看不到,但聽得見她嘴巴似乎被摀住,不斷發出嗚咽哭泣聲。

        第二片光碟,一樣是一名戴著黑色頭罩女子與七名男子的性交過程,但光碟片裡的女子雖然同樣被綁在桌子上,卻絲毫沒有掙扎,其中一名男子蹲在她被綁縛而張開的腿間,為她口交……

        關棠騏突然開口,並指著螢幕,「妳看她的腰往上挺,雙腳張得更開,很明顯……」他轉頭看方梓璇,本要繼續說,不料望見她雙頰紅得不可思議,一臉的尷尬,正不自在地盯著螢幕。

        關棠騏停了一瞬,實在沒忍住逗弄她的念頭,話鋒一轉,「人有七情六慾很正常,妳到底尷尬什麼?別告訴我,妳活了二十五個年頭,還是個處女……」

        方梓璇幾乎立刻轉過頭來,用一雙水亮得迫人的大眼瞪他,「我是不是處女關你什麼事!」

        他打賭她是!

        不知為何關棠騏覺得自己因那雙大眼心跳漏了一拍,那感覺很怪……

        「是沒什麼關係。」他原要說些什麼,忽然意識到他們在密閉空間,孤男寡女的,他再怎麼不把她當女人看,也必須有個界線,於是他很罕見地控制住了毒舌。

        沉默不語片刻,他將視線轉回螢幕,立刻回到工作狀態,「上一張光碟,她明顯是被這七個男人輪暴,這一張,場景、姿勢與上一張相同,但她是自願,甚至是享受的……為什麼?」

        最後的為什麼,聲音很輕,比較像是自問。

        方梓璇看著螢幕,喇叭不時傳來淫穢的語句。

        「真淫蕩……欠操是不是?說話啊……」一個男人在她下體口交,其他男人圍著她,粗暴撫摸、拍打她身體。

        方梓璇蹙眉聽著,沉思許久。

        看完第二片,關棠騏又放第三片,女子依然戴著黑色頭罩,但與女子性交的男子只有三人,是前兩張裡七名男子的其中三個。

        這次女子沒被綁在桌上,而是在床上與三名男子性交。

        「這三個,一個是陳義成,另外兩人不知是誰,但……」關棠騏沒將話說完,他翻著藍色資料夾,「最早吸食海洛因過量身亡的許文正,死時二十四歲……」

        關棠騏將第三片光碟拿出來,回放第一片,在錄到許文正時將畫面暫停,他拿著許文正二十四歲的照片,在螢幕前比對,說:「這時許文正年輕兩三歲左右……」

        「她身材沒有後來兩片光碟豐滿,看起來像是十六七歲的少女。」方梓璇指著畫面裡戴頭罩的女子說。「你覺得光碟片裡的女人是同一個嗎?」

        關棠騏看她一眼,說:「是同一個。」

        他快轉畫面,轉到男人們解了綁縛,將女子雙腳抬高那幕,短暫一瞬,畫面拍到女子右腳底中心處有個明顯黑痣,關棠騏按了暫停,說:「這裡有個明顯的黑痣。」

        他抽出光碟,重放第二片,同樣快轉到某個僅僅短短一瞬間的畫面,將之定格後,說:「一樣在腳心有黑痣。雖然在這張光碟,她變得比較豐腴,胸形發育得更豐滿,但肯定是同一個人。」

        關棠騏又播放第三張,這張光碟很多回拍到女子腳底,很快就找到他要的畫面,「依然是同一個人。」

        方梓璇沉默好久才說:「這幾樁殺人案,會不會是被害人對加害人的復仇?」

        關棠騏深深看了方梓璇一眼,道:「很有可能。」

        「兇手可能是光碟片裡的女人,但光憑腳底黑痣、大約年齡,我們要怎麼找?」

        「先找出影片裡另外兩個男人,只要找出他們,就能找出她。」

        方梓璇點點頭,沒說話。關棠騏退出光碟,不大的播放室安靜下來。

        她想了想,開口說:「如果我是那個女孩,我也會想親手殺了他們……」第一片光碟給她的衝擊太大。

        關棠騏胸口一窒,在北檢四年多,數不清經手多少大大小小刑事案件,慘絕人寰的案子也看了不少,他其實早已磨平了情緒,可是剛才方梓璇那句「如果我是那個女孩」,不知怎麼地撥亂他心緒。

        他無法想像方梓璇是那個女孩,那句話非常刺耳……

        「再好的理由,都不該殺人。」關棠騏忽略心裡怪異的感受,淡淡說。

        「沒錯,但……」方梓璇歎口氣,「我剛才想到一部片《將軍的女兒》……」

        「古董美國片?」關棠騏奉還她先前的嘲笑,「我看過,我的嗜好是看古董片。」

        「光碟片裡的女孩讓我想到將軍的女兒,可是我不懂,她想殺那七個人,為什麼還要跟他們……」

        「如果兇手確實是她,不難明白,她藉這個方式讓七個男人對她沒有防備,可以輕易下手……」

        「可是……」方梓璇仍是覺得不可思議。

        「性很微妙,人很可能憎恨對方,卻在跟對方性交時得到快感。可能她覺得既然已經被七個男人輪暴,做一次、兩次,甚至三次、四次,並沒多大差別,也許她被父權主義下的貞操觀念束縛,認為自己已經髒了,做幾次都是髒了,她只要能報仇就好。」

        「我覺得她很可憐,也許……兇手不是她。」

        「當然,兇手可能不是她。」關棠騏第一次試圖安慰人,感覺很奇怪。

        方梓璇吐了口氣,「兇手不是她可能性很低,對不對?」

        「沒找到明確證據前,我們不能認定她就是兇手。」關棠騏只能這麼說。

        她覺得很難受,這時手機響了,她看來電顯示,是家裡的電話,她按靜音沒接,問關棠騏說:「關檢,快過年了,那個……我今年家裡有事,堂姊要結婚,表哥要訂婚,年假我想請到元宵過後。」

        要是照關棠騏往常的個性,他最可能的回答是不准,不過一來過年他也有事要處理,二來這個案子帶給小菜鳥的衝擊大了些,離過年也沒幾天,鑑識報告、解剖報告大概要年後才能出來……關棠騏想了想,說:「這幾天把能結的案子結掉,我記得有六件不會起訴的案子,報告寫一寫,能完成就准妳假。」

        方梓璇沒想到這麼容易,去年她只不過想多請一天,關棠騏隨口一句「案子堆積如山能放假嗎?」她只能摸摸鼻子,準時上工。

        今年家裡一直要她請假到元宵後,她遲遲不敢開口,爸爸媽媽打來好幾通電話問,她都只能裝死,誰想得到,今年居然可以放,而且是放到元宵過後?

        「高興到傻了?」關棠騏取笑她,「快點回家裡電話吧。」

        「你怎麼知道是我家裡打來的?」

        「妳看了來電顯示沒接電話,馬上說家裡有事,年假要多放幾天,很容易猜。」又是一副她腦容量很小的眼神與取笑人的笑臉。

        方梓璇忍耐著,說,「沒其他事的話,我準備下班了。」

        關棠騏看眼手錶,已經九點多了,今天忙了整天。

        「我請妳吃晚餐吧。」

        「不用,我會消化不良。」她連想都沒想就回答。

        「我確定妳吃了很多菠菜。」關棠騏不以為意地笑了。

        「哼!」方梓璇不理他,掉頭走出播放室。

        關棠騏翻開資料夾,又研究了好一陣子,十點多才離開播放室,回辦公桌繼續忙其他案子,等他離開辦公室,已是深夜一點多。

        他摸摸飢腸轆轆的肚子,不由得想起吃了菠菜的方梓璇,低聲笑起來。

        「肚子好餓啊。」他低低自言自語,可惜小菜鳥早早下班回家,很可能已經睡了,不能讓她跑跑腿真可惜啊。

        吃菠菜的小菜鳥挺可愛的,比起事事都好的溫順菜鳥,他比較喜歡吃菠菜這隻……

*             *             *

        元宵這天,方家客廳有滿滿的人,大叔公、二嬸婆、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大伯父、大伯母、小舅舅、小舅媽、大阿姨、大姨丈,二姨、二姨丈、大堂姊、堂姊夫、二堂哥、二堂嫂、三堂弟、大表哥、大表嫂、二表哥、小表妹……加上她大哥、二哥、三哥、四哥,還有二哥、三哥的女朋友……數數三十多個人,在客廳裡或坐或站聊天說笑。

        方梓璇在廚房幫媽媽切水果,方家大哥方梓炎也在旁邊幫忙,拿手術刀的方梓炎大方梓璇整整十歲,三十五歲的方梓炎高大挺拔,專注在工作上,沒女朋友的他,倒是十分關心妹妹的感情生活。

        「交男朋友沒?」方梓炎邊切水果邊問,一大家子人,要切的水果份量多得嚇人,他剛切好一大盤蘋果泡過鹽水,正努力把那些蘋果整齊擺進盤子裡。

        方梓璇走過來,拿了一塊蘋果,咬進嘴裡,「你沒交女朋友,卻先問我?沒搞錯吧?你三十五歲耶,在婚姻市場裡,你的賣相應該比我差吧,你不擔心,我擔心什麼。」

        方梓炎停下刀子,好笑地看著一派天真的妹妹,語氣有點無奈地說:「有人說妳很天真嗎?男人只要口袋夠深,在婚姻市場的賣相就不會差,女人在婚姻市場卻會因為年齡降價求售。」

        「嘖嘖……」方梓璇搖頭,「我以為大哥是個講求兩性平等的新好男人,家事能做、飯能煮,沒想到原來你思想古板。」

        「什麼思想古板?妳是我妹妹,我才會擔心。我不古板,古板的是外面的其他男人。妳已經二十五歲了,連男朋友都沒交過,我真擔心……」

        「難道你瞞著我偷偷交過女朋友?」方梓璇打斷他。

        方梓炎楞了一下,說:「我沒瞞過妳,只是沒告訴妳。」

        「吼!說,你交過幾個女朋友沒告訴我?」

        「我擔心的是妳,妳不要岔開話題!」方梓炎頗為無奈。

        「你才不要岔開話題呢,先說清楚,你到底交過幾個女朋友?怎麼都不帶回家?」她一直以為她的大哥沒談過戀愛,光忙工作就沒時間了。

        「兩個。現在可以談妳了嗎?」方梓炎搖頭,將擺好的蘋果盤推到旁邊,打算繼續切下一盤。

        「我沒有男朋友。」方梓璇調皮吐了吐舌頭,「我把蘋果端出去嘿。」端起蘋果,她一溜煙似地跑了。

        方梓炎搖頭沒轍,繼續切水果。

        方媽媽在一旁抿嘴偷笑,看女兒跑了,她才開口,「你應該擔心自己,小璇還年輕,現代人晚婚居多,她才二十五歲……」

        「媽,妳別太偏心了,妳只擔心她結婚要擔起一個家會吃苦。但女孩子太晚結婚、生孩子,才是吃苦。趁年輕找好對象結婚、生孩子,以後會比較輕鬆。」

        「那你怎麼不趕快娶個年輕的,趕快生孩子,都三十五歲了。」方媽媽笑問。

        「等我找到能一起生活的對象,自然會結婚。」方梓炎說,「小璇不同,她二十五歲,一次戀愛也沒談過,妳不擔心她嗎?戀愛多談幾次,才知道什麼樣的人合適,什麼樣的人不合適……」

        「你還是擔心自己吧。」方媽媽笑著說。

        「媽!」方梓炎喊。

        「好了、好了,你出去吃水果,剩下的我來切。」

        「媽,我知道這麼大一家子,很多事妳一個人忙很辛苦……」

        「我不辛苦,我喜歡照顧你們,但是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年輕時晚幾年結婚,把自己想做的事做了,我的人生是不是會更圓滿?我希望小璇能多過幾年自由生活。」

        「媽……」方梓炎欲言又止。

        「別說了,出去吃水果,難得家人都聚在一起,你堂妹、堂妹夫明天要出國度蜜月了,跟他們好好聊聊。」方媽媽拿走他手上的刀,將方梓炎趕出了廚房。

        方梓炎莫可奈何,走出廚房,客廳裡滿是談笑聲,方梓炎笑著加入。

        最近剛訂婚的楊祺晨,從盤子拿了兩片蘋果,一片給未婚妻,一片正打算塞自己嘴裡,卻想到了什麼,對正在啃蘋果的小表妹方梓璇說:「璇璇,今天剛好元宵節耶。」去年還是光棍一根的楊祺晨笑得志得意滿。

        「元宵節怎麼了?」方梓璇邊咬蘋果邊問,方梓炎走來她旁邊,也拿了片蘋果。

        「妳看看我,」楊祺晨摟一把身旁的未婚妻,「大前年元宵時嬸婆跟我說,跳菜股就會娶好某、偷老古就會得好某啊。」

        方梓璇噴笑,也想起來大前年元宵,嬸婆確實說了,還說女孩子在元宵夜「偷挽蔥就會嫁好尫」、「偷挽菜就會嫁好婿」,要家裡沒嫁的、沒娶的都出門,男的就去跳菜圃裡的畦、偷別人牆頭的老石頭,女的就去偷拔菜、拔蔥,將來一定可以娶好某、嫁好尪。

        當時她大笑抗議,說偷東西是違法的,她才不要偷拔菜、拔蔥,那晚大家說說笑笑鬧了很久,最後只有二表哥祺晨說要去跳菜股、偷老古。

        「你真的去了?」方梓璇不敢相信,她以為二表哥只是說笑。

       「去了啊,我還把老石頭壓在床底下。」楊祺晨得意洋洋,「很靈喔,你們也去試試看!璇璇都幾歲了,一個男朋友也沒交過,大表哥也是啊,條件這麼好,三十幾歲了還沒結婚!你們兩個一起去試試看啊!」

        「聽我的沒錯,很準的……你們小孩子別不信,拔個蔥、拔個菜就能嫁一個好尫,多划算!旋璇二十五歲,年紀不小了,不用多,拔一些就好了……」嬸婆笑咪咪說。

        「我知道哪裡有蔥跟菜可以偷拔,保證不會被抓,」阿姨開口了,「買下我們後山整片地的土財主啊,這幾年都是拜託我們隔壁香春姨整理那片地,還有那棟幾乎沒人來住過的大別墅。香春姨說別墅花園很大一片,請了專門的人種蔥啊、菜啊、花啊,全是有機的,收成的菜跟花每星期就送台北,有錢人怕死得很,香春姨說那裡的菜啊、蔥啊又肥又好,別墅常常是空著,平時沒人去那裡,你們要偷菜、偷蔥、跳菜股,去那裡最安全……」

        「表哥該不會就是去那裡跳的吧?」方梓璇笑問。

        「是啊、是啊。不過想偷老古,要走到後山荒廢的三合院屋子,三合院的牆頭才有老石頭可以偷。」楊祺晨說。

        「我服了你!」方梓璇搖頭,繼續吃她的蘋果。

        「唉,妳別不信,我起先也不信,可是妳看看我,現在訂婚了啊,下個月要結婚,說不定明年我就當爸爸,妳要當表姑了。」

        「對啊,反正晚上閒著也沒事,妳去拔拔蔥、拔拔菜,當運動啊。」爺爺居然加入說服行列,「梓炎你陪妹妹去,也去跳一跳,沒損失,爺爺想活著看你們找到伴,我年紀大了,再活……」

        「停!停停……呸呸,大過年的,爺爺在說什麼啊!」方梓璇打斷爺爺的話,她天不怕地不怕,死皮賴臉裝白目,就是沒辦法聽長輩把死不死的掛在嘴邊。

        「唉呀,爺爺講真話啊,我七十好幾了……」方爺爺重重歎了一口氣。

        「我跟妳爺爺棺材進一半了,最擔心的就是你們兩個,一個沒女朋友、一個沒男朋友,幾歲了啊,奶奶跟爺爺像你們這麼大時,孩子已經在上學了……」一旁方奶奶加入戰局,老人家畢竟鹽吃得比年輕人的飯還多,十分精明,知道孫子孫女心軟,加把勁地催促。

        「拜託啦,饒了我跟哥……」方梓璇求饒,可看看偌大的客廳裡,她赫然發現大家目光炯炯全盯著她跟大哥這個黃金單身漢,接著醒悟他們倆確實是家族裡僅剩的剩女與光棍。

        她求救似地看了看大哥,沒想到他只是無奈聳聳肩,說:「我可以陪妳去偷拔菜、偷拔蔥,如果妳想去的話。」

        「啊?」她差點要哀嚎出聲,如今全家唯一不會逼她的可愛娘親在廚房切水果,面對這麼多虎視眈眈的眼神,她快招架不住……

        「你願意去跳菜圃?偷老石頭?」方梓璇不敢相信。

        方梓炎再度聳了聳肩,不是十分在乎地說:「如果這是把妳『銷』出去的辦法,我願意陪妳去做做傻事。」他低低在方梓璇耳朵邊說:「妳已經二十五歲了,我很擔心,再拖下去不是辦法。」

        方梓璇瞪著大哥,「偷蔥、偷菜難道就是好辦法?」

        「至少有成功例子,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方梓炎笑著說。

        「去吧、去吧,既然妳大哥肯陪妳去,你們一塊兒去正好有伴。」爺爺說。

        「爺爺奶奶沒其他心願,我們年紀這麼大了,就只想看你們一個個幸福……」

        「好、好,我去,可以了吧。」方梓璇受不了老人家的哀兵政策,站起來。

        方媽媽這會兒從廚房端出另一大盤水果,聽見方梓璇的話,問:「妳要去哪裡?」

        「去偷拔菜、偷拔蔥,大哥要去跳菜圃、偷老石頭。說走就走,你們等我嘿,一個都別走,等我拔菜拔蔥回來明天加菜!」

        方梓璇往外走了,方梓炎火速拿了車鑰匙,跟在妹妹後面出門,笑聲、口哨聲,甚至有掌聲,此起彼落地響了好一陣子。

        花園別墅圍牆不高,也沒防禦措施,方梓璇隨便一使勁撐起自己身體,輕巧一躍,翻過圍牆。

        載她過來的方梓炎先去後山荒廢的三合院老屋了,說好偷完老石頭過來找她。

        她站在一整片大菜圃前,雙手環抱在胸前,自言自語起來,「有錢人就是奢侈啊,有機菜園……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跑來偷拔菜跟蔥?!這麼荒唐的事,我竟然做了!」

        天上高高掛著一輪皎潔明月,檸檬黃的淡淡月光,將她的身影照得更為修長。

        「有機是吧!既然要偷,就偷多一點好了,明天加菜!」

        她跑到種蔥的菜圃邊,毫不客氣拔了一大把青蔥,又跑到種菠菜的菜圃邊蹲下,耳邊莫名響起關棠騏那把好聽卻滿是嘲笑味的聲音—

        「我確定妳吃了很多菠菜!」

        方梓璇右手抓著蔥,看著一整片茂盛的菠菜,「我就偷摘菠菜了!我要吃很多很多菠菜,當個力大無窮的大力水手,臭關棠騏!」

        她完全不手軟,拔了超大一把菠菜,正當她心滿意足,右手一把蔥,左手一把菜,準備站起來時,隱隱約約地,她彷彿聽見一道悲傷的男低音,模糊地說—

        「我好想妳……好想妳……好想妳……」

        那聲音逐漸低緩,消逝,她回頭,想找聲音來處,突然一陣清風拂面,強烈暈眩襲來,下一瞬,她失去意識,整個人倒在菜圃旁,手裡的蔥與菠菜,散落一地……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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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9 01:16:4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明永樂五年

  十二月中金陵才迎來入冬第一場初雪,氣候冰寒冷冽,女子撥弄了兩下屋子裡的炭火,在通風的窗邊坐下,手捧書卷,借著冬陽一行行細讀。

  門外一陣細碎腳步,厚重的簾子外,清脆的女音傳來。

  「夫人,俞二爺來了,在外廳候著。」

  是春綠的聲音。她闓上書卷,道了一聲,「進來。」

  厚重簾子即刻被掀起,冰寒的冷風卷進些許,她瑟縮一下,簾子旋即又闔上。

  「讓夏荷暖壺桂圓茶招呼二爺……」

  話還沒完,機伶的丫頭立即含笑回道:「二爺正喝著。奴婢替夫人拿白貂裘衣可好?」

  「好。」她起身,放下書卷,到火爐前暖了暖手,怕冷的她,實在耐不了寒,沒下雪前,尋常人家不起炭火的,可上個月天才微寒,她已受不住寒在屋內燒炭火取暖。

  暖過手後,春綠拿來裘衣為她繫上,她攏緊裘衣,往屋外走。

  「二爺方才念叨,夫人大病後,身子骨已不若從前,要仔細照顧別受寒了。」

  「嗯。」她敷衍似地點頭,往外廳緩步慢行,眼前剛下了第一場雪啊,唉,漫長的冬天才正要開始,她心裡有苦說不出……

  一個出生在亞熱帶的人,偏偏穿越到只要冬天就下雪的古代,沒暖氣、門窗擋不了寒風滲透,燒炭火取暖,還得擔心一個不小心中毒身亡,真是難為她了。

  轉眼,她來到明朝,已經三年有餘。

  三年啊……惡夢般的三年,剛開始,她醒來以為自己是作了夢,被一群穿著古代服、說著方言的人包圍,她不敢開口、不敢說話。

  半年過去、一年過去,太陽升起又落下,她每天吃喝拉撒睡,全有人仔細幫她打點好,她每日每日面對同一群說奇怪方言的人,花了很長時間,才漸漸接受基於某個無法理解的原因,可能她拔菜、偷蔥當下,外星人突襲地球,造成時空混亂,她被帶到過去了,來到與她出生年代相差六百多年的大明朝。

  慢慢的,她聽懂這裡的地方話,也學了地方話,她逐漸摸清她在這時代的身世背景,春綠是她的貼身丫鬟,是第一個「發現她失去記憶」的人,認定她是因大病才失去記憶後,春綠一點一點告訴她所有跟她有關的事。

  當她終於決定面對現實,第一次照銅鏡,她驚駭的發現,銅鏡裡是個長得跟她一模一樣的姑娘。

  春綠每天與她閒聊,想到什麼便說什麼,原來她是落沒世家大族的嫡長女,余家則是南方經商有成的大戶人家,長房嫡子成了武將,為求發展穩固,求了她這門親事,儘管她家已經落沒,但在講世族背景的金陵城裡,落沒世家大族的名號,比起南方富商頂用得太多。

  她十五歲過門,成親隔日夫君便領命出征,隔兩年征討海盜失利的消息傳回金陵,聖上念其忠勇且長年征伐辛勞,親封她為誥命夫人。

  她這才知道,這是大明朝,在位皇帝明成祖,而她丈夫是因為領軍打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海盜陳祖義失利,被陳祖義殺了。

  陳祖義的三光手段,燒光殺光搶光,讓皇帝惱怒,拿五十萬白銀懸賞陳祖義項上人頭,可惜她的夫君,五十萬白銀沒拿到,反而賠上性命。

  據春綠的說法,得到消息後,她成天以淚洗面,悲痛欲絕,聖旨傳來那天,她接下聖旨,旋即暈厥倒地。大夫來看過後,說她是悲極攻心腦,引起卒中,命懸一線,恐怕難以回天。

  在現代大概就是腦中風,才十七歲就中風,不知能不能算得上是奇萌?

  春綠說,余家四代只出她一個皇帝親封的誥命夫人,余家上上下下一致決定怎麼樣也要把她救回來,不知花了多少金銀、昂貴藥材吊著命懸一線的她,跟閻王爺搶人。  

  兩個月過去後,某天她奇跡似醒來,樂壞了余家上下。醒來的她,不說話不肯動,余家請了大夫來,大夫卻說是正常的,需要時間視病況診治,大夫甚至不敢斷言能否恢復如前。

  那陣子春綠跟前跟後服侍,她是因驚嚇過度不敢妄言妄動,卻被當成重症病人養著,當了許久茶來伸手、飯來張口、萬事由人侍奉的矜貴誥命夫人。

  春綠交代了前因後果,她只能無言以對。

  她多希望一切只是夢,一場夢醒來,她回到現代,一手抱蔥、一手菠菜,笑著對家人說:明天加菜。可是在這裡待得越久,她越覺得六百年後的現代,才是她回不去的夢。

  穿越一點不像小說寫的那樣浪漫有趣,主角輕易適應古代生活的諸多不便,個個金手指大開在古代混得風生水起,她完全沒辦法,徹底弱爆了……

  但算老天看她可憐吧!知道她沒開金手指的本事,直接給她不愁吃穿的身分,她只需負責調整心情,適應相差六百年的文化生活……可這好難啊!

  啊啊啊!她想念馬桶、想念蓮蓬頭、想念按下開關就有光、想念無遠弗屆的網路世界、想念她爸媽、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她好想回去、好想回去……

  她真想賴在地上打滾,學肯德基廣告對老天爺大吼大叫,只不過就算喊破喉嚨,老天爺八成不會可憐她,把她送回現代。

  來到明朝後,她也常常想念嘴巴惡毒的關棠騏,他老是罵她笨、腦容量小,來到古代,她才覺得或許關棠騏是對的,她一定是腦容量過小,才會難以適應古代,難以接受再也看不到她深愛的家人、看不到討人厭的關棠騏……

  唉,這些情緒,只能藏在心裡。

  從不相信到接受穿越的事實,她經過漫長的心理煎熬,最近終於看得比較開了,至少整個家族把她捧在掌心裡供著養著,敬著她誥命夫人的身分。

  古代人也挺有趣的,對她來說誥命夫人不過是虛名罷了,這虛名是她名義上的夫君、余家嫡子拿一條命換來的,坦白說她一點功勞也沒,結果整個余家上下,對她畢恭畢敬、將她供起來養,只差沒當神膜拜了。

  該說什麼呢?以現代人的標準,只能說怪了。

  內心糾結,外表沉靜的她,終於緩步走到了外廳,春綠一旁輕扶她,為她掀起遮擋風寒的厚重門簾,廳堂中央,爐火已經升起,廳內比外頭暖,坐著的俞立軒,見她進來,立即起身相迎。

  「弟媳。」

  「見過二爺。」她淺笑,打了聲招呼。

  俞立軒是她夫君余孟武的結拜義兄,俞家男子皆習武,在金陵城頗有威望,許多軍功在身的小將都曾拜在俞家門下習武。

  余孟武戰死後,俞家這位與余孟武情同親手足的二爺俞立軒便時不時來拜訪,每回總送來不少實用的好東西。

  「弟媳,快坐下。」俞立軒趕緊指了指一旁的位子。

  「您也坐。」她坐下來。

  「我聽夏荷說,弟媳過兩日要回南方。」

  「快過年了,應當回老家探望,陳祖義已被處斬,我想回去祭奠夫君。南方天候也較暖,金陵的冬天著實太冷。」

  俞立軒點點頭,附和道:「也是,弟媳應當回去祭奠武弟,逆賊伏法,可慰武弟在天之靈。」

  兩人一陣沉默,這時夏荷端一杯暖熱薑茶進來,打破短暫尷尬。

  「夫人,喝點熱薑茶。」

  她接過薑茶,慢喝了幾小口,瓷杯才擱下,俞立軒開口的同時,將一隻銅製手爐推過來,「這是金陵城裡最好工匠打造的銅手爐,愚兄等了一年才拿到,弟媳回去路上帶著暖手,手暖了身子便暖。」

  她拿來銅手爐,花紋精巧,她知道這手爐千金難買,得等,金陵城裡排著要的富貴人家多得是。她怕冷怕極了,毫不推託地接下手爐,拿給春綠讓她裝炭火。

  「多謝二爺。」她交代過春綠,便向俞立軒致謝。

  俞立軒面上喜色鮮明,她迎上他溫暖視線一愣。

  仔細算她的心理年齡有二十八歲,儘管過去在現代的她感情試卷交了張白紙,而來到大明朝她也不過是個才二十歲,與丈夫成親一日便永別的寡婦,可是男人目光的含意,她並沒有腦容量小到完全讀不懂。

  再說,俞立軒十天、半個月過來拜訪一趟,拿著好吃、好喝、好用的,她再遲鈍懵懂,也懂了。

  她實在沒心思想情情愛愛的,身為一個被莫名力量送到六百年前穿越的現代人,她根本憂鬱得要死,只想回現代,沒辦法看上一個古人。儘管這個古人,就現代標準來看,長得不輸金城武、一身武功可能強過十個葉問、彬彬有禮勝過所有英國紳士,但沒辦法就是沒辦法,他們的思想頻率,根本對不上同一個頻道。

  好在古人行事婉轉,總是拐著彎來,更好在,明朝皇帝封她一個誥命,余家上下哪可能輕易由她改嫁,她的護身符強大得很。

  俞立軒對她好,她照單全收,至於他的情意,只要他不主動說破,她就裝傻,免得尷尬。春綠將放了炭火的手爐遞給她,她立刻抱在懷裡,真是暖。不得不承認,古人也有了不起的地方,好比這銅手爐,放了炭火,卻半點都不燙手,十分精巧。

  「好用!」她讚歎道。

  「弟媳喜歡就好。對了,我這趟另外讓人帶一籃子上好的老川薑,給你煮茶驅寒。」俞立軒又道。

  「謝過二爺。」

  「不用謝。」俞立軒溫聲道,儀仁大病痊癒後,性情也跟著轉變,像是忘卻前塵般不再事事拘謹,性子灑脫許多。

  俞立軒望著她清麗面容,臉還是同樣一張臉,但眼前的高儀仁不是從前他認識的高儀仁,一場大病,讓她徹底忘記從前的事……忘記在她與孟武成親前,他們曾在禪寺外論佛、他們曾在元宵夜同賞花燈。

  當他得知義弟余孟武求得她為妻,他幾天不能好吃好睡,輾轉託了人轉信給她,最後只得她短短回信,說是父母之命難以違抗,順從之外,別無他途。

  他買醉幾日後,決定死了心,畢竟他與余孟武多年兄弟情誼無半分虛假。

  然而余孟武出征那日特地來尋他,說他並未與儀仁圓房,只是做了樣子,因為他沒把握能安然返回,才一日夫妻,萬一他回不來,他不想耽誤她一輩子,若他回不來,就請他這個大哥為儀仁尋個好人家。

  他沒想到余孟武真一去不回,沒想到……他死了的心,重新有了盼頭。

  「這趟打算回去多久?」俞立軒探問,方才聽夏荷道,過兩日她要啟程回余孟武杭州老家。

  「開春回來吧。」她嘴角含笑回道,「公公、婆婆有意在族裡找個孩兒過繼給我,孟武是余家嫡子,香火若斷了,總歸是不好。」

  「可你……」嘴邊的話停了下來,俞立軒低低一嘆,對一旁侍立的丫鬟說:「夏荷、春綠,我帶了半斤上等桂花,你們去做些桂花糕,夫人愛吃。」

  「夫人……」夏荷、春綠互視一眼,望向主子時有幾分遲疑,俞二爺的好大家看在眼裡,他的心意也有幾分明了,但夫人讓聖上親封了誥命,二嫁可就沒尋常人容易,況且以余家看重夫人的程度,更不可能輕易任夫人二嫁。

  余家盤算為夫人尋個繼子,正是希望將夫人跟余家關係綁牢了。一旦認了繼子,夫人大概只能坐實了那句話——「生是余家人、死是余家鬼」,一輩子跟余家脫不了關係。

  哪怕她們也為夫人惋惜,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可不管怎麼說,維護夫人的名譽是首要之務。

  「你們去吧,這兒沒事。」她對兩個忠心的丫頭說。

  「是。」兩人恭敬地福身,退出了外廳。

  「二爺,有事直說無妨。」她對俞立軒說。

  「儀仁,你……真的都忘了嗎?」絕望吞沒他,顧不得禮儀,他衝口問出。

  她茫然眨眨眼睛,難不成原本的高儀仁跟他……有一腿?

  「二爺說什麼?我不懂。」她索性回。

  「我們曾在禪寺外論佛,一起遊夫子廟賞花燈,在秦淮河畔聽過曲……這些,你全不記得了?」俞立軒壓抑著痛苦。

  她不敢相信,高儀仁給余孟武戴了綠帽?萬一被發現,她豈不是要被浸豬籠了,天吶!

  「……我背叛了孟武?」  

        「不,不不,你想錯了……」俞立軒急忙解釋,頹喪萬分,她忘了,全忘了!「那些都是你與孟武成親前的事,你知書達禮,行事絕無逾矩。春綠說你什麼事都忘了……是真的?」

  「我的確什麼也記不起來。」

  「孟武離開金陵前來找過我,他說他無法肯定能不能回來,你還年輕,萬一他回不來,他不願耽誤你,他還說……說你跟他沒有真正圓房,只是做了樣子……」

  「做了樣子?」她一臉茫然。

  「落紅的帕子是假的。」俞立軒尷尬道。

  「喔……」她應了聲,不知所措。

  「過繼的事,你可不可以再想想?一旦過繼了,將來你……」

  「二爺,我什麼記憶都沒有了。大病一場後,我沒有其他想望,皇上能封我誥命,是老天厚愛我,讓我在余家有個安穩地位,若能過個繼子,我的地位更加穩固。一個女子求的不正是這些嗎?安穩地位與後半生可依憑的兒子,我何必再貪心?

  「沒道理我不要安穩生活,不要皇上封的誥命,為了小情小愛,改嫁另一個男人,辛苦跟整個世俗禮義抗爭,說不定還得多背個水性楊花的罵名,怎麼想都不是划算的事。

  「二爺是聰明人,肯定懂我的意思,從前的事過了就過了。無論我跟孟武有無圓房,在外人看,我是個寡婦。二爺人品好、家世好,尋個性情相合、家世相當的好姑娘,還不容易嗎?」

  「儀仁!」

  「二爺且聽我一回,忘了過去,於二爺、於我都是好事。」她坦然迎視他。

  俞立軒欲言又止,最終什麼也沒再說。

  兩人靜靜喝了一會兒茶,春綠、夏荷端進蒸好的桂花糕,冒著絲絲熱氣。

  「二爺這回送的桂花香氣足,味道真好。」她聞著桂花的香,趁熱拿起一塊嘗鮮。

  俞立軒也拿了一塊糕,咬下一口,甜而不膩的花香散開,他的心卻萬分苦澀。

  現在的儀仁與從前端莊溫雅的模樣不同,開心不開心全表現在臉上,十分率直,東西拿了便吃,好或不好也不顧忌掩飾,這樣的高儀仁反而比從前更讓他心動……

  倘若她有一丁點意願,哪怕得上刀山下油鍋,他拼盡全力也會將她娶進門。

  可是,她不願意。

  她聰慧明理,分析得頭頭是道,沒半點錯處能讓他反駁。

  是啊,女人一生盼望渴求的安穩,她全有了,余家人待她若珍寶,她何必犯傻放棄安穩生活?她通達聰穎,斷然不會輕易讓情愛沖昏理智。

  唉,罷了。

  「下回我讓人多帶些桂花過來。」俞立軒說。

  她笑開來,明白俞立軒將她的話聽進去了,「謝謝二爺,從此便不怕吃不到好吃的桂花糕了。」

*             *             *

  越往南走天候越暖,馬車緩行在官道上,說是官道,其實不過是鋪平的黃土路,風吹塵飛,她完全體悟到古人說的風塵僕僕。幸好,就快到杭州了,她再忍耐忍耐……

  「吁!」前頭車夫忽然將馬車停下,她掀簾朝外望,幾個著錦衣繡袍的年輕男子騎馬而來,擋住了馬車。

  高壯漂亮的馬匹在車前停下,領首的年輕男子翻身下馬,做揖問道:「馬車內可是余大夫人?」

  她望著年輕男子,不待夏荷、春綠出聲,先答了,「我是。」

  年輕男子神色微訝,旋即恢復如常,行了個大禮,恭敬道:「伯母一路辛苦,我是余鼎浩,余家三房長子,這是五房二公子余鴻飛、二姨三子陳博良、二叔公長孫余宏文、四表姨長子……」

  一串人名介紹下來,她聽得頭昏腦脹,算算馬車前,有八名年紀約十三至十六、七歲的男子,她端著長輩架子,微笑頷首地聽完。

  她大概猜到這幾個年輕男子出城相迎的目的,唉,也難怪余鼎浩乍見她時掩不住微訝,他們相差大概四歲吧,她若過繼了他,這年齡差實在太玄妙了點,沒辦法,誰教余孟武忙於軍務晚成親呢,想到被一個小四歲的少年喊一聲娘,她沒忍住,噗哧輕笑出來。

  馬車前八位錦服少年,見狀困惑茫然,相視了片刻,相對年長的余鼎浩只得開口,「伯母,可是我方才說了不該說的話?」

  她搖搖頭,「沒有,我想到別的事了。」

  「祖父母們放心不下,說您多年沒回杭州,怕是路不熟,因而特要我們幾個到城外迎接伯母,再三十里路就到城門了。」

  「你們領路吧。」她笑笑地交代車夫,馬車緩緩馳行。

  杭州城內的余家園林富麗堂皇,亭台樓閣、小橋水榭蜿蜒交錯,簷廊曲折,雕樑畫棟,每扇窗雕皆隱含多子多孫多福的寓意,走進余家園林,她方知余家之富不可謂一般。

  這等奢華的園林建築,哪怕與皇親貴胄相比,都不遜色了。

  原來她名義上的夫君身家雄厚,她不懂,這樣的富貴人家將嫡子送上戰場,只為謀求功名,最後卻賠上性命,不覺得超不划算嗎?這是她難以理解古人的地方,將功名看得比性命、錢財還重。

  她被一群少年領進園子,一路上由余鼎浩細細介紹園林別緻的景色,荷花池畔的奇岩怪石是遠從廣東運來,池裡的夏荷則是差人由西子湖移植而來,池畔邊的楊柳是楊州老柳。

  她聽出了興味,一個景一則故事,許是看出她聽得津津有味,余鼎浩也說得眉飛色舞,停停走走近半個時辰,他們才總算來到正廳。

  她名義上的公公婆婆已端坐在主位,與堂下好幾位親友閒話家常,廳裡笑語晏晏,對他們從大門到正廳足足走了半時辰的緩慢拖沓毫不介懷。

  見她一入正廳,廳裡的人全起身,並恭敬朝她行禮。

  她是二品誥命夫人,雖無實權,卻受朝廷俸祿,她猜想廳裡的「親友團」是因她的身分行禮,她感覺有些尷尬,但也明白這時候最好是端著架子接受,往後她得靠著余家過日子,被余家人高高捧著,才會有好日子過。

  其實這廳裡的人,她只知主位上是她公公婆婆,其餘人等她一概不認得。

  眾人行過禮後,公公余任義,婆婆許氏一道迎了過來。

  她福身道:「公公、婆婆。」

  婆婆許氏臉上堆著笑,伸手扶她一把,道:「好孩子,這一路顛簸,辛苦了。我讓廚子準備好些你愛吃的,還有燉湯補藥,一會兒讓丫頭先把補藥送到你房裡,你先歇一歇,一個時辰後,晚膳備好了,你再到膳廳同大家一塊兒用膳,可好?」

  「儀仁聽憑婆婆安排。」

  「好,好,趕緊去歇會兒。」

  許氏喚來幾名僕婢,交代幾句,她便讓人領去了廂房歇息。

  進廂房不消片刻,一名身穿青綠錦衣的小婢端一碗補藥進來,恭敬低首呈上,「夫人,這是補藥,請夫人趁熱喝了。」

  她接過補藥,靜靜喝完,藥碗旁有另一隻小碗,小婢又說:「這小碗是蜜水,解藥苦的。」

  其實她並不覺得藥苦,不過既然是別人準備的好意,她就喝了。

  「謝謝。」喝完,她順口道謝。

  小婢怔在一旁,好半晌,才抖著手,低低道了句,「……不必謝,都是奴婢應當做的。」

  「你先下去吧。」她知道這些奴僕習慣了不平等的對待,但她內在是個習慣把「請」、「謝謝」、「對不起」掛嘴邊的現代人,要改變實在有點難度,可能要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不然就是有一道雷劈下,才能改掉吧!

  「夫人,您嚇著她了。」一旁服侍的春綠掩嘴笑道。

  「我知道,可我習慣了。」她無奈道。

  「夫人實在要改改這個習慣,人都是捧高踩低的,夫人大病後,事記不全,性子也變得太過慈軟,如此很容易被欺侮。」春綠憂心忡忡勸告。

  「我懂你的意思,我盡量改就是了。」被勸過無數次的她只得乖乖補上一句。

  「夫人,不是盡量便夠了,余家雖非世家大族,卻是富可敵國,這樣的人家勾心鬥角絕不輸侯門世家,您可得謹慎些,別被人欺到頭上了。」夏荷也憂心勸告。

  「好,你們兩個忠心耿耿的,我全聽進去了。讓我歇息一下,這一路真夠累的了。」

  「夫人說得是,趕緊歇息,累出病可不好。」夏荷道。

  「是啊,這一家子人,還等著我挑根好秧苗,過繼到名下呢。」她笑道。

  「這事夫人可要好好思量,奴婢近日會多多幫夫人打探。」春綠說。

        「多謝你們倆了。」

  「夫人!」春綠不滿她那句謝。

  「夫人!」夏荷亦是。

  「好,我知道錯了,我改。」她端起架子,正經八百說道,「你們兩個得問仔細了,萬一打探不仔細,讓我錯選了繼子,有你們受的。」她停一會兒又問:「這樣改得可好?」

  春綠夏荷相覷片刻,掩嘴笑出聲來,兩人搖搖頭,一副莫可奈何的臉,手腳俐落服侍她歇息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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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9 01:17:0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在余家住了五日,除早晚向親切慈愛的公婆問安,餘下時間,她空閒而自由。

  余家人口眾多,園林裡大大小小院落十數個,各房分住,院落與院落之間亭台樓閣、假山奇石分佈其中,這幾日閒逛下來,她方知初到余家所見景緻,僅是余家園林一小部分。

  春綠是個俐落機伶的丫頭,才五日便打探出余家大概情況,目前當家掌權的是余家庶出二房長子余孟仁,余孟武同父異母弟弟。余孟仁有一妻兩妾三名通房丫頭,正妻楊氏目前是余家當家主母。

  據春綠打聽到的,楊氏性格強悍,持家待人算得上公正,獨獨對已故偏房張氏所生庶子余棠騏極為刁難苛待,但余家上下卻沒人敢為這個被苛待的庶子說話,原因是楊氏曾懷過胎,還是個男胎,當年極受余孟仁愛寵的偏房張氏,擔心楊氏若產下嫡子會分去余孟仁的寵愛,於是下毒致使楊氏滑胎,小產的損傷更令楊氏終身無法再有子嗣。

  張氏被杖打而死,從此余棠騏這個偏房所生的庶子,便成楊氏的出氣筒,動輒杖打責罵,吃穿用度不如余家最卑微的僕婢。

  她之所以對春綠打聽來的這則豪門恩怨印象深刻,原因無他,僅僅是那個庶子的名聽起來如故人。她特地讓春綠去探問,確定余棠騏的名字,正是關棠騏的棠騏,聽說余棠騏年方十二,模樣卻如十歲不到的孩子般稚弱瘦小。

        在余家這幾日,余鼎浩同其他幾個少年日日過來問好請安,閒聊時,她曾探問過余棠騏的事,氣氛頓時轉為凝重,幾名少年沉默不語,連向來話多的余鼎浩也不說話。

  來到相差六百年的古代,她性子沉靜許多,更不愛勉強他人,見他們不語,索性轉了話題,問問杭州有什麼好吃好玩的,來余家數日,她不曾出門逛過,打算尋一曰到外頭走走逛逛,余鼎浩立刻自告奮勇,表示願意帶她出府走走,幾名少年也跟著起鬨。

  高儀仁沒想到,真會有一道雷直直朝她劈下來,改變來得如此快速。

  雷劈下來這日,她打發了幾個來問安的少年後,領著春綠夏荷往後院走,聽說余孟仁的院落前,有一大片紅梅林,她想去梅林走走。
  
  再者,來余家這段時日僅見過楊氏兩回,一回是初到余府頭一日晚膳,再一回是她在荷香亭餵魚,見楊氏不知因何事急步往後院去。她心想,來人家地盤這麼多日,也該對余家的當家主母表示一點善意。

  她往紅梅林走,在曲折的迴廊上遇到不少正在做事的僕婢,每個見到她皆有禮地福身道:「夫人。」

  這時廊上突然響起一陣急促奔跑聲,幾個身形較粗壯的僕婦手持粗棍追趕一名衣衫滿是補丁、亂髮髒臉的痩弱男孩。

  緊追在後的僕婦們朝前頭狂跑的孩子怒喊,「站住!別跑!」

  孩子恍若未聞一個勁兒地往前衝,眼看拐個彎就朝她這頭奔來了,男孩終究腳程不夠快,在轉彎處被僕婦們捉住,粗棍便一下一下落在男孩身上,男孩只用一手護住頭,一手拽緊了書,悶不吭聲地挨打,彷彿落在他身上的粗棍沒帶來絲毫疼痛似的。

  她急步往前,朝那幾個打得瘋狂了的僕婦喝斥,「住手!」

  幾名動手的僕婦抬頭一看是她,住了手,領頭的僕婦慌慌地道:「見過夫人。」

  餘下幾名僕婦也跟著道了聲,「夫人。」

  「怎麼回事?幾個人動手打一個孩子!」她臉色不善,望著跌坐在地上,垂頭沒動的男孩,伸出手想拉他一把,才觸到他的手,他猛然朝後瑟縮,她見狀心頭一緊,猜想這興許就是她不曾見過的余棠騏。

  十二歲了,看起來卻只有八九歲的模樣。

  「這死孩子賊性不改,到書房偷了二老爺的書,被我們發現,二奶奶命我們捉住他,好好管教責罰。」僕婦低頭恭敬答。

  「不過是一本書罷了。」她聲音冷然。

  「夫人有所不知,這死孩子品性頑劣,欺瞞偷盜壞事做盡。」

  「開口閉口死孩子的,他是你們二老爺的庶子,怎麼說也算是你們的主子,你們這樣說話,不怕污了二奶奶的名聲,讓旁人說她連幾名粗使奴僕都調教不好?春綠,收了她們的粗棍!」

  「是。」春綠應道,即刻上前收了粗棍。

  「你們回去稟了二奶奶,就說孩子我帶走。」

  「這……夫人,您可能不明白……」僕婦遲疑。

  「不明白什麼?我知道這孩子叫余棠騏,是張姨娘的兒子,張姨娘害了二奶奶滑胎無法再有子嗣,是不?」

  「是。」僕婦滿臉驚駭,這些年過去,那樁事再沒人敢明目張膽提起。

  「我明白得夠多了,不明白的是你們,大人間的恩怨,干孩子何事?你們走吧。」

  「可是……」

  「反了嗎?我雖不住這兒,到底是個主子,我說話,有你們反駁的餘地?」

  她的臉罩上薄怒,端出架子,幾名僕婦見苗頭不對,趕緊低頭認錯,「奴婢知錯了,請夫人息怒。」

  「知錯就好,還不走?」她低斥。

  幾人慌忙欠身,轉身走人了。

  她蹲下來,對始終低頭沉默的余棠騏,放軟聲音道:「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回應。

  「我扶你起來,可好?」

  動也不動。

  剛才他朝後一縮的模樣,讓她不敢貿然碰觸他,正愁著該怎麼說服他起身,就聽見他肚子咕嚕咕嚕地響,她趕緊又開口道:「我那兒有好吃的桂花糕,你要不要吃?」

  提到吃的,男孩終於抬起頭來,兩人視線相接那剎那,她徹底呆住。

  老天!關棠騏也穿越了嗎?

  這孩子分明是小一號的關棠騏,神似的五官,只是人縮小了一號!

  她狠狠被老天爺的無聲雷給劈昏頭了,愣了好一陣子,直到她聽見男孩聲音微弱地問:「你要送我桂花糕?」他眼神充滿防備,但顯然是餓極了,耐不住食物誘惑。

  「嗯。你想吃嗎?我還有金棗糕、白飴糖、芝麻酥餅……」

  余棠騏咽了咽口水,肚腹咕嚕咕嚕聲響更急了。

  她裝作沒聽見,心卻十分的疼,她知道這個極度相似關棠騏的孩子並不是關棠騏,他看她的眼神清澈卻陌生。他雖與關棠騏神似,卻無關棠騏意氣風發、自信從容的模樣,他神情滿是防備,甚至有些畏縮。

  「我還可以讓人熱雞湯給你喝,好不好?你放心,我不是壞人,我是……」

  「這世上,沒有一個壞人會承認自己是壞人。」男孩打斷她的話,著實令她一楞,「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大伯父的嫡妻,皇上親封的誥命夫人,府裡上上下下稱你夫人。」

  她訝異於他的早熟敏銳。

  「好吧,其實我也不能保證我是好人,不過要給你東西吃是真的,我那裡有很多好吃的東西,你要不要跟我走?」

  「只是吃東西,我不會幫你做別的事。」他說,一臉倔強。

  「我不會讓你做別的事。」她笑了,終究是個孩子。

  她起身,伸手想拉他一把,他卻傲氣十足地說:「我自己起來,用不著你幫。」沒一會兒他站起來,手仍緊緊揣著書。

  「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書?」

  「不要你管!」他將書拿到身後,像在保護什麼珍寶。

  「我沒有要管,只是好奇你在讀什麼書,我有不少藏書,或許有你喜歡的書。」

  他跟在她旁邊走,沉默了許久,才說,「我在讀《太平寰宇記》卷五。」

  「北宋樂史寫的《太平寰宇記》?」

  「你知道?」他眼裡有喜色掠過。

  「知道,你要是喜歡看地理誌,我在金陵城有《長安方輿勝覽》前四十三卷,這趟回來我帶了五卷在路上消磨時間,你想看嗎?」

  「你願意借我?」他似乎不敢相信。

  「願意。」  

  他們來到她住的院落,余孟武是余家嫡子,院落自然大又敞亮,正房外有個烹茶亭,據說余孟武少年時偏好茶道,讓人在院落造了烹茶亭,閒暇時最愛在亭子裡品茗。

  她讓春綠夏荷將糕點端到烹茶亭,並讓夏荷拿來兩卷書。

  「你慢慢吃,一會兒吃完,再慢慢看。」

  他望著石桌上的糕點,又望望她,默不作聲拿了塊芝麻酥餅,瞧了會兒手裡的餅,嚇了咽口水,然後慢條斯理輕輕咬下一口。

  那畫面讓她的心酸酸澀澀的,她曉得他應該是許久沒能好好吃上一頓,以致於當許多好吃糕點擺在他眼前,一時間不敢相信是真的。

  吃完一塊芝麻酥餅,他接著拿綠豆糕,她為他倒了水,交代春綠熱來一盅雞湯,他默默一塊接一塊吃,儘管餓,卻吃得十分斯文。

  吃下十多塊糕點,他將春綠送來的雞湯喝完,然後端坐著,望著桌面剩不到一半的糕點,默默不語,似乎在想些什麼。

  「在想什麼事?」她問。

  他微愕,迎上她探究的視線,余家上下,誰關心過他在想什麼?他心防漸低,過半晌才低聲說道:「我聽到他們說你是來找繼子的。」

  「是。」

  「五叔二兒子余鴻飛大我一歲,人品不錯,你可以考慮,其他人不過貪你名下可得的祖產,不用考慮。」他簡潔明了的說。

  他又一次成功地讓她驚訝了,這孩子多令人心疼啊!

  「何以見得余鴻飛人品不錯?」她溫柔低問。

  余棠騏一張倔強的臉微微漲紅,猶豫許久才答,「整個余家上下,只有他會偷塞吃的東西給我。」

  她沒說話。

  「唯有心存良善之人,方能同情弱者,伸出援手。」他又說。

  「你自認為是弱者?」她反問。

  「在余家,連洗刷恭桶的卑賤下人都可任意對我打罵,我不是弱者,誰才是弱者?」他昂首,倨傲目光直直探進她心底。

  她呼吸一窒,除了心疼,還是心疼,她想,她也許可以幫他。

  余棠騏的出現,雖是一道驚雷,卻也是忽然而至的安慰。

  如此熟悉的臉,不知為何填補了這些年她空蕩失落的心,讓她像無根浮萍的心,與這個時代生出了一絲連繫,若她的穿越,是為了救贖一個像關棠騏的孩子,那麼穿越這件事,似乎不再那麼荒唐且毫無意義。

  「你不想當我的繼子嗎?」她笑問。

  「我是做盡壞事的死孩子。」他語氣嘲諷。

  「除了拿你爹的書,你還做了什麼壞事?」

  「偷吃祭祀用的三牲。」他乾乾脆脆地承認。

  「還有呢?」

  「打翻大娘的補藥、偷拿堂兄的早膳、從偏門溜出去逛大街、偷了兩串糖葫蘆……還有很多很多,你要繼續聽嗎?」他挑釁地注視她。

  「你常常挨餓嗎?」她問。

  「我娘死後,沒人給我飯吃,我想吃東西,只能用偷的。」他聳聳肩,一臉不在乎,「反正我偷東西吃,他們只能打罵我,不敢把我打死。記在族譜的男丁若是死了,要報官讓仵怍驗屍,但打死姨娘、侍妾隨便向官府虛報病死,沒人會管的。你懂其中差別嗎?」

  要經歷多少苦頭,才能把事想得這般通透?她的心發酸發軟。

  「我都沒哭,你只是聽就像是要哭了,得了,不過挨幾下棍子,頂多再忍四年,等我滿十六可以出府就會沒事的。你不要哭,一副很可憐我的樣子。」他訕訕說。

  她趕緊眨幾下眼睛,知道他是個倔骨頭,她快速收拾情緒,說:「我在金陵府裡有藏書閣,裡面有許多書,當我的繼子,除了不愁吃穿外,還有許許多多書可以讀,你要不要當我的繼子?」

  他張口,欲言又止,眼底是滿滿的不敢相信,久久過後,他擠出一句,「我確實是壞事做盡的……」

  「可是我想,你若吃飽穿暖有書看,絕不會做任何壞事,我還可以請師傅教你功夫,將來說不定你也能像你大伯父爭到功名。」

  「你要請師傅教我武功?」

  「如果你想學,願意吃苦,我可以幫你請師傅,不過學武很辛苦的。」她說。

  「我想學、我不怕吃苦……」他想都沒想就亮起雙眼說,但下一瞬,他又沮喪低語,「大娘不會放過我的。」

  「只要你肯當我繼子,其他的我來想辦法。」

  他望著她,像是在考量她有幾分本事,「我不會喊你娘,你看起來根本沒大我多少!」

  「不喊我娘沒關係,我還怕被你喊老了。」她淡淡說。

  他聽完,忍俊不住笑出來。

  「書你帶回去看,明天早膳過來找我。」

  「為什麼?」

  「沒人給你飯吃,但我這裡有飯給你吃啊,當我繼子不必再偷東西吃。」

  「我剛才說,我不會喊你娘,是認真的,要我當你的繼子,你可得仔細想清楚了。」他高傲地說。

  「我剛才說怕被你喊老了,也是認真的。」她模仿他的語氣。

  她輕輕淺笑,那笑鑽進余棠騏心裡,瞬間刻下一生一世無法抹滅的痕跡。

*             *             *

  正廳裡,氣氛僵凝,她昨日向公婆問安時,趁機表明想過繼余棠騏的意思。公公婆婆先是尷尬互看後,婆婆許氏面顯為難地問她,有沒有其他人選?她搖頭,態度堅決。

  今日一早,余家有份量說話的全來到正廳,商討長房過繼一事,對余家來說,這畢竟是大事。

  公婆當眾人面又一回問她想過繼誰當繼子?她斬釘截鐵,明確說她要讓余棠騏過繼到名下,話一說完,氣氛即刻轉僵。

  正廳十幾個人正襟危坐,鴉雀無聲,各人神情不同,有人驚訝、有人尷尬、有人則是看好戲的樣子……

  「棠騏生性頑劣,恐怕將來無法扛起長房的重責大任。」三房余孟顥開口。

  「一個沒飯吃的孩子,不偷東西吃,難道要讓自己活活餓死?求生是人的本能。」她非常直接的道破真實。

  眾人被她的率直言語噎住,好不容易打破的冰冷氛圍又凍了起來。沒人想到她會如此毫不遮攔地說出來,畢竟余家沒人會直接戳破余棠騏遭受的不平等。

  「鼎浩已十六歲,性格沉穩,過繼到長房名下,不出兩年可為夫人分憂解勞……」

  「我不過二十,又享朝廷俸祿,尚無須旁人分憂解勞。」她淡淡掃了眼余孟顥,據春綠打探到的,庶出三房余孟顥是余孟武同輩五個兄弟裡最不思上進的,人又自私機巧。

  余孟顥的算盤隨便想也清楚,無非是巴望長子過繼到長房名下後,將來繼承了長房所有財產,最後好處仍是落到三房頭上,血親自然大過掛名娘親。

  等公婆百年後,余家龐大家產終是要分,古人重視嫡長,余孟武這門肯定得余家最多產業,余孟顥想的誰不清楚!又或者該說,那些巴不得將自己孩子送給她的親友團成員所謀所思,淺顯易懂。

  倘若她笨到過繼余鼎浩,將來待余鼎浩掌家,最後財權絕對是回到三房手上。

  過繼到她名下的男丁,將來不但能繼承長房該得的家產,隨她到金陵後,若能打穩人脈關係,無論經商或走仕途,都能比旁人順遂容易。

  這趟回來,她原對過繼一事不甚上心,誰過繼到她名下,她無所謂,直到余棠騏出現,又聽他說余鴻飛人品不錯,其餘人選不過貪她名下可得的祖產,她思之再三,發現過繼之事全然馬虎不得。

  她再傻也明白人為利驅、為財死的道理,過繼了別有用心的繼子,一旦掌權得財,她有好日子過嗎?

  決定過繼余棠騏,撇開憐惜他處境可憐、有張神似關棠騏的臉外,其實也是認真為自個兒打算,以余棠騏在余家的孤立無援,他斷然不會在掌權後對她棄之不顧。

  再者,相對余家其他願意過繼到她名下的少年,余棠騏年齡最小,若用心教養,較容易培養出情份,余家其他少年,心性已定,也培養不出太過深厚的感情。

  基於種種理由,她已決定倘若余家人不肯讓余棠麒過繼,她也絕不過繼其他人。

  「夫人……」余孟顥又要開口勸說,被她生生打斷。

  「三叔,我心意已決,除了余棠騏之外,我無意選其他人。反正,他在余家是被忽視的人,既然沒人願意疼惜他,我帶他回金陵,他不在這裡礙別人眼,我有個出自余家血脈的繼子,將來他若不學好,遠在金陵也丟不了杭州余家人的臉面,這不是皆大歡喜?」 

        「夫人說的是什麼話呢?我們是……」余孟顥臉色忽青忽白的,他一心想讓余鼎浩過繼到長房名下,也認為余鼎浩在余家後輩裡的表現最為突出,應是不二人選。沒想到這個看似綿軟的長嫂態度如此堅定,不要余鼎浩,只要余棠騏!

  她直接無視余孟顥,打斷了余孟顥,轉向余孟仁、余家二老,說之以理、動之以情,「二叔,您是棠騏的親爹,他娘親犯的過錯,怎麼也不該算到孩子頭上,我相信您這些年心裡也不好過,看著親兒子吃不飽、穿不暖,連拿本書看都得挨打,您肯定是難受的吧。讓我帶棠騏去金陵,我會仔細教導他,不讓他學壞。

  「還請公公、婆婆允許棠騏過到我名下,棠騏合我眼緣,我會好好疼惜他,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到底是余家、是二叔的親生骨肉,犯錯的是他生母,並不是他,他這些年受的苦夠多了。」

  余孟仁神情複雜,欲言又止,余家二老亦是神情複雜。

  方才她朝春綠使了眼色,這會兒機伶的春綠已將余棠騏帶進正廳,來到她身旁。

  「公公婆婆已經許久沒見棠騏了吧?他十二歲了,卻只有八九歲大的個子,看看他身上穿的衣服,補了又補,余家最低賤的僕婦穿得都比他好。」她將余棠祺拉到身邊,翻開他衣袖,露出一條條怵目驚心的青紫棍痕,她揚起聲量又道:「棠騏身上佈滿這類大大小小的棍傷,在余家隨便哪個僕婦都可任意責打他,這孩子犯了什麼滔天大錯嗎?並沒有,錯的是大人,從來不是孩子。」

  正廳裡陷入一陣窒人的沉默,許氏紅著眼,走到余棠騏跟前撫了撫他臂上的青紫,余棠騏毫不給情面,甩開許氏,往後退兩步。

  許氏嘆息,低聲問余棠騏,「你願意跟你大伯母去金陵嗎?」

  「你們肯放我走?」他揚首反問。

  這句話狠狠扎痛余孟仁,他平時在外頭忙,家裡的事由正室打理,楊氏行事俐落,府裡上上下下的分例月俸,安排十分公正,從未招致怒怨,他想即便對庶子不善,也不至過分到哪兒。餘暇在府上時,棠騏吃穿用度稱不上好,可看上去衣著乾淨,生活暖飽,可現下看他身上累累傷痕,顯然那都是假象,余孟仁怎能不痛?

  「夫人想帶你去金陵,你若肯隨夫人,自然可以去。」余孟仁說,這個家他做得了這個主。

  「我願意跟她走。」余棠騏拉了高儀仁的衣袖。

  「我不允許!」楊氏氣焰囂張,領著兩名粗壯的丫鬟,進了正廳。

  過繼這件事余家女眷沒有參與權,是以正廳裡除了年長的許氏與高儀仁,並無其他女眷,楊氏興許是聽到風聲,才急急忙忙領人闖入正廳。

  楊氏朝身後兩名丫鬟說:「把他帶走,關進柴房,沒有我允許,誰都不准放這畜生出來!」說著,她恨毒地瞪著余棠騏。

  高儀仁想也沒想,直接將余棠騏拉到自己身後緊緊護著,接著喚道:「春綠、夏荷攔住她們!」

  春綠夏荷飛快擋前頭,攔住兩個朝她們過來的丫頭。

  「放肆!」楊氏怒極高喊,「你們兩個傷了誰都不要緊,給我抓了那個畜生!」

  春綠夏荷看起來纖弱,卻是習過武的,拳腳功夫是打不過武林高手,對付兩個空有氣力的丫頭綽綽有餘,轉眼兩名丫頭已經被踹跌到地上,但她們掙扎爬起,又要撲過來。

  余孟仁大吼,「住手!通通住手!」

  春綠夏荷收勢,往後退一步,仍護在高儀仁跟余棠騏前頭,兩名丫頭被喝住,一時不敢有動作,到底這余府的掌家主子大過當家主母,他的命令下人哪敢不聽從!

  「帶二奶奶回廂房,回頭我再治你們以下犯上的罪,夫人是你們傷得起的嗎?」余孟仁斥喝。

  「余孟仁!你今天不把這個畜生交給我,我跟你沒完!」

  「反了!」他怒瞪楊氏,對兩個丫鬟說道:「帶二奶奶回房,不准她出房門一步,誰敢讓二奶奶出門,我打斷誰的手腳!帶回去!」

  兩個丫鬟哪裡敢怠慢,快手快腳一人一邊拉了楊氏離開正廳。

  楊氏邊走邊喊,「余孟仁,我跟你沒完!」

  一場鬧劇落了幕,余孟仁轉身看高儀仁,方才她緊緊護住余棠騏的模樣,讓他又羞又愧,那是他的孩兒,卻要一個沒血緣的體弱女子保護。

  今天若非高儀仁,他得到何年何月才會知道他的兒子被如此對待?

  「讓夫人看笑話了。」余孟仁頹喪地說。

  「二叔若同意,今日就在眾位親族的面前,將棠騏過繼給我。明日一早,我便帶棠騏回金陵,二弟媳這態度也是情有可原,我們早些走,二弟媳能早些平復心情。余家畢竟需要一個能操持家事的主母,論操持家事,二弟媳並無半點錯處。」

  「夫人不待過完年再回金陵?」余孟仁驚愕問。

  「我原是打算過完年再回金陵沒錯,不過眼下情況看來,我過繼了棠騏就先回金陵為好,免得橫生枝節。過幾年,棠騏長大成人有所作為後,我再與棠騏返杭州省親,這樣對大家都好。」

  余孟仁神色複雜,往爹娘那邊看去,見他們頷首表示同意,過繼余棠騏這事兒就算定下了。

  余孟仁來到余棠騏面前,聲音低啞吐了句,「是爹對不住你,去金陵後,你要好好聽夫人話。」

  余棠騏眼眶微紅,不發一言。

  「今天晚上,我讓棠騏住到我院落,我們明天一早出發。」她可不想有人趁夜半使壞,能領了余棠騏早走早好,「明早不再向大家辭行了。」

  說完,她朝公公婆婆行過禮,趁眾人沉默,興許還在盤算之際,她急忙拉著余棠騏往外走。

  出正廳不久,隱約聽見爭執聲起,她不管不顧,反正都已經不關她的事,方才沒人反駁,公婆、掌家的余孟仁也同意,其他人的算計反駁,她才不放眼裡。

  在往院落的迴廊上,余棠騏輕輕拉她手,小聲問:「我當真可以跟你去金陵?」

  「當然。你爹同意了、祖父、祖母也同意。你可以跟我去金陵。」

  余棠騏望著前方,一步步跟著她,好片刻又說:「他們說你叫高儀仁……」

  「是。」

  「高儀仁,我絕對不可能喊你娘的。」他十分倔強。

  他的倔強神情,讓她心酸酸的,但想起現代那個高傲自信的關棠騏,她又笑出來,回他道:「私下你可以喊我一聲姊姊,不過有外人在時,你不想喊我娘,最少也得喊我一聲夫人。」

  「喊你姊姊也不可能,你這麼痩弱,看起來根本和我沒差!」

  她好笑地望著他,他明明就八九歲的樣子,居然說他們沒差?差得可多了好嗎!「我比你高很多。」

  「過兩年,我骨頭長開之後一定比你高。總之,叫你娘,或叫你姊姊,都不可能,這輩子你別想了。」他撇過頭,沉默半晌,聲音低低的道:「高儀仁,你對我的好,我記著,以後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她輕笑,真是個倔強的孩子,多可愛啊!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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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9 01:17:1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儀仁、高儀仁!」

  一陣急促腳步,加上低沉好聽的男音在廂房外響起,不消片刻,房門被人推開,高大英挺的年輕男子飛步進來。

  春綠在後頭喘著喊,「大少爺等等,參茶都快涼了。」她捧了壺茶跑進來。

  高儀仁捧著書卷,在日照充足的窗邊下讀,聽見熟悉聲音,僅僅唇角微揚,眉目半分不動,繼續看著手裡的書。

  「高儀仁,我在叫你,沒聽到嗎?」余棠騏一隻大掌阻去她正在讀的書,不滿的問。

  她無奈地笑,這個孩子是被她養歪了,沒大沒小。她從袖袋掏出錦帕,站起來,仰著頭,為他擦拭滿頭大汗。這時辰,他肯定才剛練完武。

  儘管他神色不滿,卻乖順低下頭,讓她為他拭汗。

  「聽到了。」她面露淺笑,「俞師父說你內功練得好,我聽你聲音從丹田出來,沉穩有力,大老遠地傳進房裡,哪聽不到?」

  「既然聽到,怎不應我一聲?」他更加不滿,頭卻動也不動,讓她仔仔細細擦個乾淨,直到她放下錦帕。那條白錦帕,毫無意外又被他收過去。

  「還拿啊?這幾年你從我這兒拿了多少帕子?可以堆成大山了。」她坐回椅子裡,淡淡瞄一眼他將帕子塞入衣袋的動作。  
  余棠騏沒理會她的話,轉向後頭的春綠,拿來裝參茶的壺與杯,倒滿一杯,遞給高儀仁,「喏,你先喝一半。」

  高儀仁看眼白甜瓷杯,忽然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從前他小,是個孩子,為了哄他喝據他說聞起來有藥味的參茶,她只好自己先喝,激他說她是弱女子敢喝,身為男子漢的他怎能不敢喝……哄著哄著,就成了每次她得先喝半杯參茶,他才肯將剩下的喝完。

  「你已經長大了。」她說。

  余棠騏見她不肯接去喝,一個回身將杯壺放回春綠拿著的木盤。

  「那好,我以後不再喝這種難喝死人的東西了。」他轉過來,笑著說。

  望見他臉上得意的笑,她失神半晌,五年前十二歲的孩子,是小一號的關棠騏,現下已長得同關棠騏一樣高大,臉是關棠騏的臉,如今連笑都有幾分關棠騏從容的模樣。

  算一算她穿越來明朝有八年了,八年啊,久到她幾乎要忘記她在六百年後的世界叫方梓璇,也久到她已經完全接受如今她叫高儀仁的事實。

  高儀仁低低一嘆,朝春綠招手,春綠搖頭抿笑,將杯子遞過去。

  「夫人每回都拿大少爺沒轍。」

  「他是吃定我心軟。」她笑著喝了半杯參茶,將剩下的遞給他,「俞師父說你小時候沒養好,氣血不夠要多喝參茶養氣,我是為你好。」

  「我知道高儀仁你對我好。」余棠騏燦笑著,接來她喝過的杯子,一口飲光,再將壺裡剩下的一併喝完,「你看,我全喝完,一滴不剩。」

  「你剛才急急忙忙喊我,有什麼事?」

  余棠騏頓時眉飛色舞,臉有光華,語氣驕傲地說:「今日俞師父說,我已經學全他的功夫,他沒別的可以教我了。師父還說,整個金陵城也找不出能贏過我的對手。」

  「得意!天下多大?金陵城多小?這樣就滿足?」她好笑地看他。

  「當然不是!等我當上文能安邦武能定國的大將軍,才會滿足。這只是剛開始,高儀仁,我一定幫你掙個一品誥命夫人。」他意氣風發,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勢。

  她笑容燦燦,說道:「我已經是誥命夫人了。」

  「不是我幫你掙來的,不作數。」他不以為然哼聲。

  「好,好,不作數,我等你當上文武大將軍,幫我掙一品誥命夫人,不過當大將軍之前,你是不是該先成家?你已經十七了,男子漢不成家何以立業?」

  原本神采飛揚的余棠騏,一聽見成家二字,撇過頭,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樣子。

  「這些年你從童試、鄉試,到會試一路考過來,下月就要殿試,金陵城最俊俏且文武雙全的余大公子可有看上哪家姑娘?為娘請人去替你說親,保證幫你娶進門。」她無視他的沉默,繼續說。

  「你不是我娘!別亂。」他徹底不高興了。

  「名義上,我的確是你娘啊。」她逗他,「不是你名義上的娘,將來你如何幫我掙誥命?」看他氣呼呼的樣子,她有扳回一城的歡暢,想她穿越來之前,總是被關棠騏氣得胸悶啊……如果人有前世今生,說不定未來的關棠騏,正是眼前余棠騏投胎轉世的。

  「高儀仁,你那麼愛當娘,自己生一個!」

  「我跟誰生啊?」

  「跟……」他一句話哽住,久久吐不出來,「不跟你說,我要出門了。」他怒意騰騰起身,走出廂房。

  她唇邊掛著捉弄完便宜兒子的笑,卻在聽見春綠一句無心之語後,神情頓時僵凝。

  「大少爺心裡恐怕只有夫人,容不下別的人。」

  「啊?」她驚訝出聲。

  「這些年大少爺一心想報答夫人的恩情,讀書練功都是拼了命的,他忙過頭肯定情竇未開啊。」見夫人茫然又驚訝的模樣,春綠趕緊解釋。

  聽完春綠的解釋,她點點頭,可不知怎麼的,心裡隱隱覺得不對勁,那個余棠騏……不會錯把恩情當感情了吧?

  感覺有點不妙啊!

  「他若是情竇未開,是不是該替他想想法子?他滿十七歲了。」在這時代,男子不少十六歲成親,十七歲有正妻小妾的,興許已生一兩個孩子了。

  她微微蹙眉思慮,片刻,夏荷卻進來了。

  「夫人,二爺來了,在正廳候著。」

  「棠騏出門了嗎?」她問,每回俞立軒來,余棠騏總是不高興。

  「方才出去時遇上二爺,招呼也不肯打一個,好似在生氣呢。」夏荷回答。

  「知道了,回來我再說說他。」其實說也沒用,不過總是要說說。

  「大少爺在氣什麼?」夏荷不明就裡,問道。

  「氣我叫他娶媳婦呢!」她笑得有些無奈。

  「娶媳婦是好事,怎生氣了呢?況且,大少爺已經十七有餘。對了,二爺這趟來,正是想問大少爺的親事。」

  「是嗎?那實在太好了。」她趕緊起身,領著春綠、夏荷往正廳而去。

*             *             *

  會試結束後,一干通過會試的士子們,須留在金陵城裡等待殿試,這使得金陵城裡最大的酒樓,無論白日夜晚皆熱鬧非凡。

  如今金陵城裡盛傳已是解元、會元的余家長公子余棠騏,待殿試後,將成為大明朝繼黃觀之後第二位三元及第的狀元郎,余家長公子不僅一表人才,文采斐然,武功了得更是金陵城裡出了名的,不少人期待這位文武雙全的青年,連中三元拿下狀元郎。

  余棠騏一身雲紋刺繡錦天青色長袍,瀟灑地走在城街上,引來不少注目,他昂首闊步,進了酒樓,店小二熱絡笑著湊上來招呼。

  「余大公子,今天一個人?」

  「嗯。」他淡淡點頭。

  店小二黃老六是個跟余棠騏一般大的年輕人,對余棠騏特別崇拜,他熱情地說:「余大公子喜歡賞秦淮河景的廂房,方才喝茶的客官剛走,我幫您收拾收拾,馬上好。」

  余棠騏跟在黃老六後面走,上了二樓廂房,等桌面收拾乾淨後,道:「半斤老白乾。」

  「好勒,還要些什麼?」黃老六語氣輕快。

  「不要別的。」

  「這……余大公子,您用過午膳了嗎?這時辰快到正午,小的猜您還沒用過膳吧?空腹飲酒傷身,整個金陵城誰不知余夫人最寶貝您的身子,要是余夫人知道您空腹喝酒,她心裡肯定要難過的。」

  余棠騏一肚子悶氣,聽黃老六勸著,更悶了。可思來想去,一想到高儀仁那個笨蛋可能難過,他掙扎一瞬便妥協,「隨便送兩碟菜上來。」

  「今日廚子做的鹽水鴨、手撕鳳魚味道特別好,給您各來一份,可好?」

  「好。」

  黃老六蹬蹬地下樓往後頭廚房吆喝,余棠騏憑窗而望,秦淮河水色妖嬈,畫舫扁舟去去來來,河岸兩旁,家有露台,朱欄綺疏,別有風情。

  余棠騏心思飄得遠了,想起五年前初來金陵城,抓著高儀仁纖弱的手,她溫聲細訴金陵城哪裡好玩好吃,帶他乘舟賞遊風光綺麗的秦淮河,遠看文人雅士遊河品酒論詩,遙聽美妓撫琴吟歌……

  高儀仁令他能不憂不懼的生活,她替他請夫子傳道解惑、為他去求早已不收弟子的俞老爺收他為徒,俞老爺是俞立軒祖父,但俞立軒說情沒用,高儀仁便為了他每日天沒亮就到俞家大門等要出門晨練的俞老爺,那時正逢金陵隆冬,天特別冷,高儀仁足足往俞家跑了五十日,才終於讓俞老爺點了頭。

  拜師那天,他才知道這些事,而拜師禮行過後,高儀仁病倒了,那一病就是大半月,他憂心忡忡。

  俞老爺規定每日四更天晨練,他四更不到就到俞家門前等著。因為春綠在高儀仁病倒後說,俞老爺原是五更天晨練,見夫人每日去守門,就一日日提早出門,最早甚至三更天便出門,黑燈瞎火的,人們多半還在睡呢!

  高儀仁卻掐準了俞老爺的脾性,每日比俞老爺早,堅持整整五十日。

  看她病懨懨的樣子,他難受極了,活了十二個年頭,除了親娘以外,沒有人這樣在意過他,縱使是他親娘,也不可能如高儀仁這般對他上心,他對生母的印象很淺淡,只記得她生得美艷,在意爹的寵愛比在意他多。

  親娘受杖打而死時,他剛滿七歲,從此過起吃不飽穿不暖、人人可罵可打的日子,直到高儀仁出現。

  他原以為高儀仁會過繼余鼎浩,沒料到她竟選擇他。  

  隨高儀仁來到金陵,他本想能不挨餓、穿的暖些就滿足了,未料高儀仁掏心掏肺地對他好,他習文,高儀仁便為他尋來最好的夫子,他想學武,高儀仁就冒著雪,日日去俞家求俞老爺。

  當春綠哭著說高儀仁為他學武拜師的事,足足五十日沒好好睡,他的心被某種他也不懂的感覺填滿了。

  大半月過後,高儀仁終於能下床,他端著藥碗,紅著眼睛問她,「我想學武,跟誰學都成,何必非得拜俞老爺為師不可?」

  高儀仁笑笑的說:「我要把你養成菁英份子,夫子要找最好的夫子,師父當然也要是金陵城裡功夫最好的俞老爺教才成。」

  他不懂高儀仁說的菁英份子是什麼意思,但他懂高儀仁想把最好的給他。

  後來,高儀仁又調皮道:「我的兒子,自然要最好的老師,以後我就靠你養老啦!」

  「誰是你兒子!」他當時回。

  他討厭高儀仁說他是她兒子,十二歲的他懵懂不明白,如今十七歲,他明白了,可那份明白,讓他既恐慌又害怕,心酸酸澀澀地,只能裝作不明白……

  學武後,俞老爺說他體弱氣不足,可用蔘茶養氣,高儀仁便為他買上好的人蔘,天天讓夏荷、春綠泡一壺養著他,他討厭蔘茶的味道,剛開始偷偷倒了兩回,第二回被夏荷看見,夏荷告訴他,大夫說夫人體虛,要她多補補,可夫人嫌蔘茶太貴,從沒為自己買回來過。

  他來金陵,夫人把好吃好用的全給他,俞老爺說一句蔘茶能養氣,她便讓自己去買上好的蔘,可他竟將夫人捨不得喝的蔘茶倒了。

  夏荷目光含淚地訓了他,又說他未到金陵前,夫人大病初癒,身子已是不好,他來金陵後,又為他勞心勞力的,他不該如此辜負夫人的心意。

  他大受震撼,悔恨交加,後來他每日讓春綠端著蔘茶追他,找到高儀仁後,纏著她說討厭蔘茶的藥味,高儀仁被他纏得沒辦法,只得先喝半杯……

  他要高儀仁好好的,要她補氣養身,卻只能這麼做,他還養不起這個家,儘管靠著高儀仁的俸祿、余家分配給長房的月例,能過得上不錯的日子,但這些都是別人給的。余棠騏在心裡暗暗起誓,將來一定要憑自己的能力,讓高儀仁過上好日子。

  黃老六端來了兩道菜、半斤老白乾,笑道:「咱掌櫃的聽見余大公子來,便說這頓飯小店招待,來日待余大公子高中狀元,小店擺桌上好酒席請余大公子以及余夫人,到時候余大公子可務必要賞光。我們大夥兒,都等著金陵出個三元及第狀元郎。余大公子要不要再點些什麼?掌櫃說了讓您別客氣,儘管點。」

  「不用了,替我謝謝掌櫃,這些就夠了。」

  黃老六打小在這金陵城裡最大的酒樓跑堂,見多識廣,什麼樣的人沒見過,真正能讓他打心裡敬佩服氣的,整座金陵城數不過五根手指頭,俞老爺是一號,如今俞家當家主事的俞二爺也算上一號,再來是將余大公子視如己出的余夫人,最後就是眼前的準狀元郎余棠騏了。

  說起余夫人,余棠騏沒來金陵前,實在沒太多人認識這位夫人,直至余棠騏過繼到余夫人名下,成了余家大公子,余夫人為了余棠騏日日在俞府外頭守著,哪怕風雪再大,也仍在外頭守著,感動了老早不收徒弟的俞老爺。

  俞老爺收余大公子為徒的事,傳遍金陵城,余夫人的堅毅韌性也傳開來,余夫人不光為余大公子求得好師父,更為余大公子找來前朝大儒當夫子。

  聽說當年余夫人為求金陵城內早已隱退的前朝大儒鍾老爺,在雞鳴禪寺禮佛,早晚誦經九十九日,感動了禪寺方丈,方丈替余棠騏說了話,帶髮修行於方丈門下的鐘老爺這才答應為余棠騏授課,條件是不得對外宣稱他為自己門生,且也僅答應為余大公子講書一年。

  未料一年過後,鍾老爺子主動對外說余棠騏將是他這輩子最後一個得意門生,更直言大明朝若能出第二位三元及第狀元郎,余棠騏為當世最有可能之人。

  這話一傳開來,余夫人、余大公子立即成了金陵城裡數一數二的人物,特別是余夫人為子辛苦求得良師的過程,被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來,金陵城裡流傳出佳話一句——「為母當如余夫人」。

  鍾老爺為余棠騏講了四年書,便說已授完畢生所學,他曾感嘆有門生如此,今生無憾了。

  而余大公子果然爭氣沒讓人失望,短短五年,一路從童試、鄉試、會試過關斬將,拿下解元、會元,如今就等殿試後拿下狀元。

  今年開春,鍾老爺病倒的消息傳開,為鍾老爺診病的大夫說,鍾老爺如今是吊著一口氣,在等殿試結果,鍾老爺在病榻上念叨著,要看到大明朝第二位三元及第狀元郎才能瞑目。

  莫說鍾老爺,就是金陵城裡其他人,也關注著余棠騏,余棠騏年紀輕輕才滿十七,至今仍未訂親,城裡喚得出名號的好人家,有未出閣閨女的,幾乎都等著放榜後找人說親。

  黃老六放妥了杯盤,替余棠騏倒滿酒,說:「那好,余大公子您慢用,不打擾您了。」

  余棠騏點點頭,一口飲盡滿杯酒,辛辣酒味在嘴裡散開,一路燒到喉嚨底,也燒了他的心……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才明白五年前那個牽著他來到金陵的高儀仁,在他心裡有旁人無可取代的份量?

  三年前,他染了一場風寒,彼時他剛考完鄉試,許是好陣子起早貪黑讀書練武過於勞累,以至鄉試一結束,他便染上風寒,高燒了兩個日夜。

  高儀仁衣不解帶、不眠不休在床榻邊照顧他,喂藥、凈身全她親手來,他醒來,見她伏在床邊,烏黑髮絲傾落在錦被上,她眉頭緊蹙閉著眼,像是累極了。

  那年他十四歲,高儀仁巴掌大的臉,白晰的膚,褪了些血色的唇,在他眼前忽然鮮亮起來,像一幅畫似地烙進他心上……他想起鄉試前幾日,碰見拜在俞二爺門下的幾名弟子,他們與他年紀相當,論輩份得喊他一聲師叔,他們邀他一同喝酒聽曲去,他原是不肯卻拗不過幾個人的盛情,還是被拉了去。

  在金陵城裡能學文學武,多半是有些家底的,其中有幾個已有妻室或小妾,那群人拉著他進妓館喝酒聽曲,他們笑說,過幾日他要鄉試,帶他來見見世面、抒解壓力,他若想還可以開開葷。

  妓館裡各樣香氣熏人,酒席間,琴歌交錯,笑語聲昂,他聞著各樣撲鼻香氣,卻想起高儀仁。女人們都愛香,他記得杭州余府裡,爹的正妻小妾身上也是熏著各樣的香,茉莉、麝香、桃花……他喝著酒,聽著身旁妖媚的妓女低笑勸酒,吸進她身上膩人的香氣,卻益發想念高儀仁。

  高儀仁不用香粉、衣服從不熏香,更不抹頭油,她喜潔,只要不是冬日,她天天洗沐,穿過一日的衣裳必定換洗,她那把黑緞般的長髮,更是隔兩三日便要洗晾一回。

  她身上不用香,卻有股自然乾淨的芬芳,她長髮滑順柔軟,毫無擦過頭油的膩人濃香。

  那日他喝了三杯酒,便毫不猶豫走人,他發現他受不了那些脂粉味,受不了女人身上造作的香,同時也發現他只愛高儀仁身上的香……發現當下,他既震驚又羞愧,一個人到酒樓裡叫了半斤白乾喝光,酒意襲來,意識卻更清明……

  在杭州余家大宅裡,他堂哥不滿十三歲就跟丫頭行過房事,他撞見過幾回,高儀仁帶他來金陵時,他約莫也是堂哥當年與丫頭行房事般的年紀,他隱約想通了,為何他堅決不當高儀仁是「娘」,在他心裡,高儀仁是另一種更加特別的存在。

  高儀仁這些年為他付出的,他放在心上,一心想要變得更強,變成能為她撐起一片天的男人,高儀仁常笑說,十二歲的他像八九歲的孩子,可她不知道,在他眼裡,初遇那年二十歲的她,更像個只有十四五歲大的姑娘,在他心裡,兩三歲之差,是可跨越的距離。

  她將他過繼到名下,他展開新生活,短短兩年,他的個頭已經比高儀仁高大,長得越大,他越是痛恨自己是高儀仁名下的兒子,卻又十分明白,若不是掛著這不可跨越的名份,他不會是現在的余棠騏…… 

     余棠騏一杯接一杯喝,越喝心越痛,越痛就越清醒,他可以讓全天下的人失望,卻沒法兒讓高儀仁失望,他喜歡看她笑,喜歡她因為他一點成就,便得意萬分地說「我兒子最有出息了」,雖然他對兒子兩個字恨得要死,仍是愛看她得意的神情。

  染風寒高燒那回,他醒來,摸了摸高儀仁散在錦被上的髮,那刻起,他徹底明白他這輩子栽定了,除了高儀仁,不會再有別的女人走進他心底,除了高儀仁,他誰也不要,偏偏高儀仁是這世上……他唯一要不起的女 人。

  五年來的點點滴滴,在他心裡一幕幕走過,最後在他唇邊化成無聲一嘆,罷了,只要能守在她身邊,讓她安逸地、歡快地、好好地活著,要不起也罷了。

  余棠騏轉眼喝光了半斤白乾,秦淮河畔一艘妝點華麗的畫舫搖曳而過,畫舫上幾名丫鬟,不怕羞地朝他這裡喊,「余大公子、余大公子!」她們揮著衣袖,香氣隨風散開來。

  余棠騏不耐掃過一眼,見丫鬟後頭一位身姿窈窕的姑娘正拿著絹扇輕搖,羞怯微笑,他面無表情轉頭起身,下樓結帳了。

  金陵城裡的姑娘,沒一個比得上高儀仁。

  掌櫃再三堅持不收錢,余棠騏最後將酒菜錢打賞給黃老六,樂得黃老六笑開了嘴。

  他走出酒樓,冷涼的風迎面撲來,吹散幾分酒意,他轉進街上一家布莊,為高儀仁挑了塊上好的白錦緞,打算讓她裁成錦帕用。

  拿著錦緞,他走出布莊,方才在秦淮河上喊他的幾個丫鬟竟迎上來。

  領頭的丫鬟笑道:「余大公子,我家小姐請余大公子一塊遊河品茶,請公子賞光。」

  余棠騏連開口都不想,繞過丫鬟們,直接走人。

  一名身穿紅衫的丫頭快步趕上來,擋住余棠騏去路,盛氣凌人說道:「余大公子,我家小姐乃吏部尚書嫡長女,請公子遊河品茶,是……」

  余棠騏面無表情,再次繞過擋路的丫鬟,不過這回他施展輕功疾步而去,轉眼將盛氣凌人的丫頭們甩得老遠。

  這日,熱鬧的金陵城街上多了條茶餘飯後的談資——吏部尚書嫡長女向余大公子示好,卻被硬生生地徹底無視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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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9 01:17:3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放榜那日,宣榜討賞的鑼鼓滿街響,余家大門被看熱鬧的人擠得水洩不通,皇榜一公告,金陵城便如一鍋被煮開的水沸騰起來,余家大公子余棠騏不負眾望地高中狀元。

  「恭喜余家大公子高中狀元郎!」宣榜的小廝打響了鑼,在門外走告。

  春綠走出來,賞了銀子,滿面是笑道:「謝謝報榜小哥。我家大公子現下不在,一早去恩師府上拜謝恩師了。」

  看熱鬧的人們聽余大公子不在,便紛紛散了。

  春綠回頭關上大門,府裡一早來了不少人,杭州余府的二老爺親自來了金陵,而俞二爺帶著想說媒的人上門,按理呢,說媒的事向來由男方到女方家說,但余棠騏如今是大明朝第二位三元及第狀元郎,想與余棠騏結親的大門高戶自然不會少。

  早在殿試前,就有不少媒人來探問余棠騏可有鍾情的姑娘,想幫余棠騏說媒,一旦牽成狀元郎的親事,這能沾上多大的光啊!

  總之,余家今日是熱鬧極了。

  正廳裡,余孟仁端茶品了兩口,他在余家坐半個時辰了,本想一早來,能見上余棠騏一面,不料他天未亮便出府去鍾老爺家,沒能見上面。

  余棠騏高中會元的消息傳回杭州時,他恍如作夢般狂喜了一番,沒想到五年未見的庶子能有這番成就,聽聞余棠騏極可能成為大明朝第二位三元及第的狀元郎,爹娘催他無論如何要親自來金陵一趟。

  處理完要緊的事,他便日夜兼程趕來金陵,昨日傍晚入城,便在城裡客棧住了一宿,晚上在客棧大堂裡用膳,幾桌談論的全是余棠騏,說他相貌堂堂、能文能武,肯定能奪魁。

  又聽得隔桌談論起余夫人如何為余棠騏求來前朝大儒當夫子、以及金陵城裡功夫最了得的俞老爺子傳授余棠騏武功、吏部尚書嫡長女對余棠騏青眼有加。

  一樁樁、一件件,他聽得又喜又慚,喜的是他的兒子能有今日的成就,慚的是求夫子傅道授業原是他當人爹親該做的事,他卻一件也沒做到。

  他無法想像,當年離開杭州時看起來痩弱,模樣不過八九歲的庶子,僅僅五年就蛻變成允文允武的青年才俊,金陵城裡的人們繪聲繪色地說著余棠騏的樣貌,他卻想像不出來,如今的余棠騏究竟是什麼模樣。

  而方才聽嫂子說,堂上的俞二爺,是教導棠騏功夫的俞老爺嫡長子,他來沒多久,俞二爺便帶了一位媒人婆來,想幫余棠騏說親……

  余孟仁感慨萬千,倘使余棠騏五年前沒能跟夫人來金陵,繼續待在杭州的余家大宅裡,遭人漠視,他現在恐怕仍只是個勉力求溫飽的庶子。

  「余夫人,不知您家大公子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媒婆在眾人幾句寒暄後問道。

  「春綠,你知不知道棠騏喜歡哪樣的姑娘?是喜歡溫柔嫻淑的?還是性子活潑的?」高儀仁偏頭問春綠,說實在的,她真不知余棠騏喜歡哪類型的姑娘,平時也沒聽他說對哪家姑娘有好感。

  「我猜大公子喜歡夫人這樣的。」春綠沒心眼地說。

  這一說,俞立軒臉色難看了幾分,余孟仁則怔愣好半晌。

  「胡說!」她瞪著春綠,這丫頭是來害她的吧!口沒遮攔。

  「哪裡胡說!夫人你想想,如今整個金陵城都在傳,為母當如余夫人、娶妻當似余夫人,方能養出狀元郎。哪個想娶妻的年輕男子不想娶個像您這樣溫柔端莊,又肯為孩子勞心勞力的?大公子肯定也想娶個像夫人這樣的。」春綠說得理直氣壯。

  「姑娘說得在理!」媒人趕緊附和笑道。

  「就是!」春綠滿臉得意。

  「夫人,您看吏部尚書嫡長女柳蘭芳,大公子可喜歡?論家世,柳姑娘肯定配得上,論才情,柳姑娘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通,女紅也是金陵城裡出了名的……」

  「論家世,是我們高攀了。柳姑娘若願意下嫁,是余府的榮幸,但我答應過棠騏,妻室由他自個兒決定,這件事我得問過他。」

  「兒女婚配但憑爹娘作主,余夫人……」媒婆說了一半,被高儀仁打斷了。

  「我們余家並不如此,讓我好好問過棠騏後再知會您吧,棠騏若鍾情柳姑娘,到時恐怕必須勞煩您多走幾趟,何況柳尚書興許不願柳姑娘嫁入余家吃苦。」

  「余夫人言重了,誰不知狀元郎是人中龍鳳,前途無量,能嫁予余大公子,可是三生修來的福氣。」媒人奉承道。「既然夫人疼惜大公子,那我先告辭,回去等候夫人消息,若有好消息,請夫人遣人通知我。」

  「春綠,送送王媒婆。」

  高儀仁笑了笑,待春綠送媒人出正廳,她轉向余孟仁道:「二叔,一路來金陵辛苦了,聽夏荷說您昨日就入城了,怎不讓人知會?我好讓棠騏先拜見二叔,府裡也不是沒有多的廂房可住……」

  「不好叨擾夫人,我住客棧一切方便。」余孟仁對高儀仁現在是滿心感激與敬意,她對余棠騏的付出,誰也勝不過。

  「二叔實在不必過於客氣。」

  「多謝夫人好意,但我住客棧確實方便些。我這趟來,除了想見棠騏當面跟他道個喜,另外也是要把房契等物交給他,我與爹娘議定將金陵城的二十家鋪面給棠騏,當是他高中狀元的賀禮,為他添些銀錢方便與人往來,二十家鋪面全在大街上租了生意人,每月初一差人收租即可。」

  「我先替棠騏謝謝公公、婆婆、二叔,待這陣子忙過,我讓棠騏捎封家書問候公婆。」

  「謝過夫人。」余孟仁拱手笑了一笑。「爹娘想問問,夫人與棠騏入冬前可否回杭州省親?」

  「二弟媳她……」她想起五年前楊氏惡毒怨恨的眼神,免不了擔憂探問。

  「夫人有所不知,楊氏在夫人與棠騏離開杭州不久後瘋魔,無法理家管事,兩年前讓楊家人接回去了。」余孟仁語氣難掩欷噓。

  接回去?高儀仁輕嘆,意思是楊氏被余家休了。

  瘋魔便是惡疾,在七出之條,余家確實可正大光明休妻。儘管覺得楊氏不該苛待余棠騏,但聽楊氏因瘋魔被休棄,也不免有些感嘆。  

  「二弟媳其實是可憐人。」她低聲道。

  「只怪妒恨朦蔽她的心眼。」余孟仁說。

  這時代的男人啊!自己三妻四妾,卻怪女人妒恨……

  她沉默半晌,幸好她穿過來是個寡婦,不必同其他女人爭丈夫寵愛。

  氣氛沉悶了一剎那,余孟仁又開口,對俞立軒說:「俞二爺,晚上我在酒樓擺席,懇請您及俞老爺賞個臉,一道來為棠騏慶賀。」

  「先謝過俞二爺盛情相邀,家父最疼愛棠騏,今日棠騏高中,他肯定高興極了,晚上我們一定到。」

  正廳裡幾個人又敘一會兒話,俞立軒、余孟仁便先後告辭。

  但告辭不滿半時辰的俞立軒,去而復返,身後兩名小廝還抬了一隻木箱來余府。

  高儀仁在正廳裡看書,料想今日應該還有人會上門拜訪,她便沒回廂房。見夏荷領了俞立軒進來,她面色微訝,卻立刻收了訝色笑著起身相迎。

  「二爺是不是落下什麼沒拿?」她問,一會兒見兩名小廝抬了只木箱擱下。

  「原打算一早送來,但有件腰帶沒做妥,剛剛我又去一趟繡坊,總算是好了,便趕緊送過來給你。」

  「這是……」她瞧著木箱。

  「十二套新衣裳,六套是你的、六套是騏兒的,兩個月前,爹囑咐我讓繡坊做的,他說了等騏兒高中狀元,你們肯定需要新衣裳。」俞立軒道。

  「替我們謝謝俞老爺,讓他破費了。」

  「他疼愛騏兒,不過幾件衣裳罷了。」俞立軒笑了,「打開看看,布料是我挑的,不知合不合你意。」他有些緊張,這是他頭一回為女人挑衣料。

  夏荷上前打開木箱子,每件衣裳都用最好的布料裁製,繡工精美更不在話下。夏荷捧出一件酒紅對襟長衫,對襟扣子由白玉打磨而成,精緻貴氣,搭上水藍錦鍛滾邊繡花紅梅,喜氣又高雅。

  「夫人,晚上就穿這件吧,賀喜大少爺高中狀元郎再適合不過了。」夏荷將衣裳捧到她面前。

  「確實很適合。」她摸摸玉扣,有些為難道:「二爺,這玉扣著實太過貴重。」

  「是家父的意思,騏兒已是狀元郎,身分不同以往,無論是你的衣裳、祺兒的衣裳,扣子全以白玉打磨,你千萬不要拒絕家父對騏兒的疼愛。」

  她猶豫片刻,若真是俞老爺對棠騏的心意,她確實不好拒絕,只能收下。

  「晚上我跟棠騏再親自謝過俞老爺。」

  「你要不要試試合不合身?這些衣裳是照著繡坊前年為你裁衣留存的尺寸做,騏兒今年春做了兩件新裳,他的衣裳應是合身。」俞立軒又道。

  「也好,我去試試。」

  「今年院子外的桃花開得不錯,我到院子轉轉,等你換好衣裳。」

  「好。」她笑,「我讓春綠送壺熱茶到亭子,一早我讓人做了紅棗糕,二爺要不要也嚐嚐看?」

  「正好我有些餓,一會兒得趕去城外收租,先吃點東西也好。」

  高儀仁點點頭,隨夏荷去換衣裳,順道交代春綠為俞立軒送茶跟糕點。不多時,她換好新裳,在銅鏡前照了一照,笑嘆了聲。

  「果然是人要衣裝,換穿新衣裳整個人明亮起來。」

  「那是二爺會挑料子,這紅色正好襯夫人的白晰膚色。」

  高儀仁笑笑沒再說什麼,讓夏荷往木匣子拿一支素雅的雲紋白玉簪,換下現正用著的金步搖,「我適合素雅些。」她往銅鏡照。

  「夫人怎樣打扮都好看,不過大少爺眼光也忒好,這支雲紋白玉簪搭夫人這身長衫,像是一塊兒訂做的。」

  「棠騏高中會元時興衝衝買給我,我一次也沒戴過,就是等今天。」她笑說。

  「夫人真疼大少爺。」

  「我就他這麼一個兒子,不疼他疼誰。」她哈哈笑。

  「大少爺這會兒不在,夫人是想逗誰呢?讓大少爺聽到您喊他兒子,他保準要氣壞。」夏荷掩嘴笑,夫人與大少爺壓根不像母子,倒像愛吵架鬥嘴的姊弟。

  高儀仁抿了抿唇,眼裡還有些許笑,「走了,別讓二爺等太久。」

  「我想,再久二爺都是願意等的。」夏荷沒有心機地說。

  她收起笑,瞪了眼夏荷,嚴肅道:「這種話不許在外人面前胡說!讓人誤會可不好。」

  夏荷掩掩嘴,深知說錯話,趕緊低頭說:「夏荷記住了。」

  主僕兩人快步入了前院,俞立軒已在亭子裡喝茶賞花,見她走進亭子,俞立軒驚艷了好半晌,高儀仁向來脂粉輕抹,衣裳素雅,換上酒紅新裳,更顯她面如凝脂,眼若點漆,青眉如黛,整個人溫婉清麗。

  「二爺好眼光,挑得好料子。」她坐下,拿了塊紅棗糕,見俞立軒靜默不語,才又道:「怎麼了嗎?」

  「這身衣服極適合你。」俞立軒警覺失態,連忙笑道。

  「一會兒二爺還要去收租吧,我方才讓春綠多備些糕點,已經打包好,讓二爺帶在路上吃。」

  「多謝。我不多叨擾了。」俞立軒起身一揖,準備告辭。

  她放下才咬一半的紅棗糕,起身回禮,俞立軒低頭,這剎那瞧見她耳鬢邊沾了片桃花瓣,便伸手掐下那片桃花,這幕卻撞進剛回來的余棠騏眼裡。

  俞立軒將桃花瓣擱在掌心,讓高儀仁看了一眼,便將桃花瓣握在掌心,高儀仁愣了一剎,欲言又止,這時春綠從後院出來,將油紙包妥的糕點拿給俞立軒的小廝。

  「我先走了。」俞立軒說著轉身,見余棠騏站在不遠處,「騏兒,你回來了。」

  余棠騏臉色非常難看,遠遠望了眼兩人,什麼也沒說,甩頭往後院走。

  俞立軒對他的不善早已見怪不怪,笑了笑,高儀仁一臉歉意,他揮揮手表示不在意,在她開口前先說:「無妨,小事別掛在心上。」

  俞立軒走後,高儀仁往後院廂房走,以為余棠騏回房了,沒想到他站在通往後院的迴廊邊,面色沉沉低頭望著廊下魚池,死死握緊手中布匹,似是壓抑著怒氣。

  「余棠騏,你太無禮了!」

  「你打算怎麼樣?改嫁俞立軒嗎?」余棠騏衝口問,仍低著頭。

  高儀仁怔住,「你擔心我改嫁,才對俞二爺無禮?」

  「高儀仁,別告訴我你笨到看不出來俞立軒喜歡你!」

  「他喜歡我跟我要不要改嫁是兩回事,我絕對不會改嫁,你不可以對俞二爺無禮。俞老爺是教你武功的師父,俞二爺算是長輩,你……」她話沒說完,只因為又被他打斷。

  「你喜歡俞立軒嗎?」

  他真像個固執的孩子。她嘆氣,無語。

  「你是不是喜歡他?」他揚高聲音。

  「我當然喜歡他,他為我們做了許多事,你的夫子、師父,若沒有他……」

  「夫子是你天天上雞鳴禪寺誦經禮佛、師父是你日日冒著寒風冷雪求來的,跟俞立軒有什麼關係?」余棠騏大吼。

  「我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婦人,哪裡知道誰是大儒?大儒在哪兒?又哪裡知道俞老爺幾更天晨練?余棠騏,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聖賢書不是這麼教的嗎?你的狀元郎是怎樣考到的?道理需要我說給你聽?」

  「高儀仁,你真是笨!」余棠騏很氣很氣,他氣自己沒有俞立軒的身分,他氣自己沒資格光明正大跟她調情,亭子裡那幕刺痛了他,全天下的男人都有資格說喜歡高儀仁、能深情萬分為她拿下桃花瓣,當著她面收緊那瓣桃花,就他沒資格!

  高儀仁一把火也燒上來了,媽的!在現代被關棠騏嘲笑腦容量小,穿到大明朝遇見一個跟關棠騏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可憐,費盡心力把他養得俊帥挺拔,成了人中龍鳳,能文能武,金陵城裡未出閣的姑娘,十個有九個想嫁他!

  她把他養得這樣好,結果呢!居然又被他說笨!

  「對,你聰明,你厲害,你是大明朝第二個三元及第狀元郎,現在人人說你厲害、巴結你、奉承你,你可以隨意對我大吼,說我真是笨!我確實太笨,辛苦養兒子,讓他功成名就,掛記要替他找個好媳婦,拜託俞二爺幫我留心好人家的姑娘,結果呢?我得到什麼,得到一句我真是笨!」她放開了聲量。

  幫他找好媳婦?他怒火中燒,理智斷線地狂吼,「我不是你兒子!也不要娶什麼媳婦!你這個笨蛋!」

  他憤怒地將手中的布匹朝魚池扔去,濺起一灘水花,弄濕高儀仁的臉跟衣裳,也弄濕了自己的。  

  她任濺上來的水花由額頭、臉頰滑落,因為太過憤怒,她握緊拳頭,一雙眼怒氣騰騰,而憤怒也使得她眼裡染上了淚光,最後,她沉默甩袖往廂房走,留下余棠騏。

  看著被濺濕一身的高儀仁調頭走人,余棠騏心裡難受到極點,他真不是故意的……

  聽聞兩人爭執聲而來的管家、僕婦,也只敢遠遠覷著,噤聲不語,等高儀仁走了,在余府管事多年的管家林平走過來,難得地說了話。

  「大少爺,您這回讓夫人傷心了。」

  林平最早是在杭州余家跟著大管家收租,後來跟余孟武來金陵,他看著余孟武成家、出征,看著才十七歲的夫人病倒又康復,把余棠騏帶回來教養,重振了余孟武這一門。

  平時他默默做事,可對余夫人他是敬佩的,對余家這位過繼來的大少爺,看他奮發爭氣,他也是敬佩的,也把兩人的親情看在眼中,今天到底是為什麼事,讓這兩人起了那麼大衝突?他實在想不透。

  無論如何,身為晚輩的余棠騏,不該讓夫人傷心。

  「林伯,我知道錯了。」他低下頭,怒氣已過,方才高儀仁眼裡的淚光,讓他痛悔。

  「趕緊去跟夫人道歉吧,我好幾年沒見夫人哭過,她肯定很難過。」

  「我知道。林伯,你找人把池裡的錦布撈上來洗乾淨曬了。」說完,他往廂房走。

  「是。」

  幾步來到高儀仁屋外,站在門外頭,他遲遲沒敲門,只聽裡頭春綠溫聲勸著高儀仁。

  「夫人,您別傷心,大少爺不是故意衝撞您的。」

  「他就是故意的!」高儀仁又氣又怒,聲音哽咽,也不知為何,今日她特別控制不住怒氣,肯定是那句「你真是笨」惹怒了她!

  「唉,夫人,您從沒對大少爺發過那麼大的火……」

  「他說我真是笨,我還不火嗎?對,我多笨,自己捨不得吃、捨不得用,把好的留給他,我在禪寺早跪晚跪地整整九十九天,差一滿百,傷了膝蓋,現在只要天一變就痛,對,是我笨,我自己心甘情願,我沒要他感激,但他怎麼可以說我笨!」

  「夫人,大少爺不知道您膝蓋傷了,他要是知道……」

  春綠說了一半,廂房門被推開。

  剛換妥衣服的高儀仁愣了一下,就見余棠騏衝到她面前,二話不說抱起她。

  「啊!」她沒有防備,驚呼出聲。

  他將她抱到椅上,讓她坐妥了,便動手掀她裙子,她太過驚嚇,沒來得及阻止,竟讓他瞧見了膝蓋的舊傷疤。

  「你做什麼!」她慌忙扯下裙子,遮住膝蓋。

  「你沒跟我提過……」

  他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緊,緊得讓她感覺痛了,她掙扎著抽出來,有點心慌意亂,他痛惜的神情,讓她有些明白了……

  「有什麼好說的!你出去,我在生你的氣。」她壓緊裙子,深怕他再有過分的動作。

  余棠騏原本蹲在她面前,這會兒,他低低一嘆,跪了下來,說:「我知道錯了。你打我罵我,我不還手也不還口,你不要生氣了。」

  他突然一跪,令高儀仁大受驚嚇,原壓不下的衝天怒氣,頓時煙消雲散。

  「你快點起來!」

  她拉他,卻被他反手握住。

  「儀仁,你答應我,這輩子留在余家,絕對不改嫁,讓我養你一輩子。」他語氣洩漏了些許痛苦。

  「我不會改嫁,抓你來當我兒子,將來就是要靠你養啊。」她恢復往常的口吻,裝作不知他的痛苦。

  「你答應我了,一輩子不嫁別的男人,讓我養,不可反悔。」他仍抓著她的手,這是他唯一能擁有她的方法了。

  「傻兒子,我不會反悔,賴定你了。」

  余棠騏望進她眼裡,苦澀一笑,沒對平時令他氣怒的兒子一詞有任何反應。高儀仁不知自己有雙會說話的眼睛,她欲言又止地望他,最後斂眉低目,掩去眼裡那抹淡淡的瞭然,這樣就好,哪怕她只有一點點明了他說不出也不能說的情意……這樣就好。

  她輕輕抽出被握住的手,「你快起來,我不生氣了。」

  他起來,拉了把椅子坐在她面前,「沒看大夫嗎?」他望向她膝蓋。

  「又沒什麼,一點舊傷。」

  「為什麼傷成那樣?」那傷疤看起來並不小。

  她有點惱自己方才氣得口不擇言了,早知他會在門外聽,她什麼也不會說。

  見她不語,余棠騏轉向春綠問:「夫人不說,你來說,沒請大夫看過嗎?」

  「夫人說只是小傷,我跟夏荷勸過夫人,可夫人不聽,那時夫人日日上雞鳴寺誦經禮佛,早晚跪一時辰,去禪寺誦經禮佛的夫人們都會綁厚厚的護膝,可夫人堅持不肯,說真心誠意才能感動人。

  「可石子地板跪上一刻鐘便能讓人膝蓋發疼,夫人天天跪到膝蓋淤青、發疼,回來就自個兒用藥酒推,推著便破皮流血,傷沒好隔天又跪,反反覆覆地,有陣子走路都疼,可每次在大公子面前,夫人總強忍著,像沒事一樣,我們勸不動。

  「第九十九日那天早課誦經完,夫人才起來,膝蓋處的裙子沾一大片血,方丈驚問夫人,夫人原也不說,是夏荷忍不住說夫人日日跪拜,跪得膝蓋傷了,衣上的血是膝蓋破了皮化膿出血,一直沒好,方丈才嘆道可憐天下父母心,答應在鍾老爺面前說說話……」

  「春綠,你可以再誇張一點,哪有化膿出血這麼嚴重。」她打斷春綠喋喋不休,本想讓余棠騏稍稍覺得內疚,可聽春綠越說越誇張,余棠祺臉色越來越陰沉,她後悔了。

  「哪沒有那麼嚴重!要不夫人膝上也不會留那麼難看的疤了,幸好夫人不需爭寵,否則那麼難看的疤……」

  「春綠!」高儀仁這會兒真動怒了。

  春綠立刻噤聲,不再說話。

  「春綠,你去找大夫來替夫人看看。」余棠騏聲音很冷。

  「是。」春綠福了福身,立刻飛奔而出,找大夫去了。

  「你別聽春綠瞎說……」她想解釋。

  「儀仁,現下沒別的人,話我只說一次,往後,你不必再為我做什麼,哪怕再小的事全不需你為我做。從今以後,換我為你做事,換我來照顧你,我幫你找好吃好玩的,幫你做最漂亮的新裳、買最好看的步搖、首飾。我長大了,換我給你最好的。答應我,你不會再為我做傻事,去雞鳴禪寺跪九十九日太傻了,你應該對我有點信心,就算不是鍾老爺當我夫子,我也有本事考上狀元,你根本不需要受那種苦。」

  「棠騏,現下沒別的人,話我也只說一次,我知道你感激我,因為我對你好,可其實我做那些事,也是為我自己,你不必覺得欠了我什麼……」

  「我沒覺得我欠你什麼,你帶我來金陵前,我說過我絕對不會讓你失望,往後你想要什麼,跟我說,我就給你;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去做……」

  「不管我要你做什麼,你都去做?」她滴溜溜地轉了轉眼睛,露出賊兮兮的模樣。

  余棠騏無奈地笑,她是大了他八歲,可在他眼裡,她就是比他孩子氣啊……

  「對,你想要我做什麼,我就去做。」

  「有兩句俗語說,男子到菜田『跳菜股就會娶好某』、『偷老古就會得好某』。」

  余棠騏皺眉,「那兩句聽起來像福州地方話,什麼意思?」

  「意思是,沒結婚的年輕男子去菜園跳田畦就能娶好娘子,偷人牆頭上的老石頭就會得到好娘子,明年元宵夜,你去跳菜園的田畦、偷一戶人家牆頭上的老石頭,娶個好媳婦回來,我好快快抱到孫子……」她哈哈笑起來,余棠騏去跳菜股、偷老古的模樣,越想越覺得好笑。

  「你就這麼希望我娶媳婦?」余棠騏低問,神情難掩落寞。

  「當然啊,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余家長房的香火靠你了!」她拍拍他的肩膀。

  他望入她清澈的眼,片刻,淡淡道:「我不必跳田畦、偷老石頭,你覺得哪家姑娘好,告訴我,我去娶回來。」

  「真的假的?」她有些不相信,這小子變得這麼乖順,是不是有詐?

  「當然。你想要哪家姑娘當媳婦?」

  「俞二爺說吏部尚書嫡長女柳蘭芳是金陵城最好的姑娘,若是能娶了她,對你仕途也有幫助,可我不知你喜不喜歡……」

  「好,我娶柳蘭芳。」  

        怎麼聽起來有那麼點……自暴自棄的味道?「棠騏,你若不喜歡……」

  「高儀仁,你要我娶誰,我便娶,因為這世上除了你,我誰也不喜歡。」

  說完,他旋即起身走出廂房,留下一臉錯愕的高儀仁。

  她是不是聽錯了什麼?余棠騏真把話說白了嗎?不,一定是聽錯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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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9 01:17:4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這世上除了你,我誰也不喜歡。」

  說完那句話後,余棠騏像個沒事人,早晚晨昏定省,平靜地對高儀仁噓寒問暖,壓根像沒說過那話似的,弄得高儀仁想開口規勸也不是,當成沒聽見也奇怪。

  隨日子一天天過去、季節更替,那句話帶來的震撼漸漸褪色,卻埋進高儀仁心裡。

  暮夏,余棠騏迎娶柳蘭芳進門。

  成婚這夜,他喝得醉醺醺,來到她房裡,笑問:「儀仁,今日你開心嗎?我成親了,娶了你想我娶的柳蘭芳。你開心嗎?」

  他拉椅子,坐在圓桌邊手撐下顎,幫自己倒了杯水,臉上的笑容是那麼苦澀,讓高儀仁無法當作沒看見。

  她坐到他面前,苦口婆心說:「你不開心嗎?蘭芳確實是金陵城裡最好的姑娘了,年輕貌美、知書達禮,配你再好不過。」

  「你少說一樣,柳蘭芳對我死心塌地,非我不嫁。你知不知道,兩個月前她在路上堵了我,她府上護衛扮成劫匪,讓我不得不『出手相救』,打鬥過程護衛撕裂她上衫,她撲到我身上,半裸著胸,大喊我佔了她便宜,意欲引人觀看評理,護衛聽見聚集來的人聲便四散,我將她帶到僻靜巷弄,輕薄了她一把,說,『這才是佔便宜』。」他邪肆地笑了笑,渾然不覺輕薄人家姑娘有什麼。

  「她楚楚可憐望著我,梨花帶雨地說,我必須娶她。我說沒問題,兩個月後本公子必定八人大轎抬她入余府,她破涕為笑。我走出巷弄,她的丫頭馬上拿披風奔去尋她。一切全是她設計好的,以為能把我當傻子耍。用那麼粗糙拙劣的手段,就為了嫁我。」

  他聳肩,語帶譏諷,繼續道:「你說她是金陵城裡最好的姑娘,這個最好的姑娘,不惜自毀清白逼我娶她,可見她多愛我。是不?這麼愛我又這麼好的姑娘,我不娶不是可惜了?儀仁,你確定柳蘭芳是金陵城裡最好的嗎?確定她知書達禮?而非忝不知恥?無所謂了,大家說她好,我當她極好便是,反正娶誰對我來說都一樣。」他喝下那杯茶水,刷地起身,伸手施力一把拉起高儀仁。

  她被拉起來,又被他用力一扯,跌進他懷裡,撲鼻的酒氣襲來,他的寬闊胸膛厚實得令她心驚膽跳,她掙扎著卻掙脫不開。

  「一會兒就好,讓我抱一刻鐘,像我病了一場那回,你抱著高燒的我,哄我喝藥吃粥那樣,讓我抱一抱就好……」

  他似乎極為煎熬痛苦的聲音傳來,她心軟了,安靜下來。

  「春綠、夏荷被我支開了……」他鬆開手,低頭望她。

  她仰頭那剎,看見他如夜幕般漆黑的眸子裡,滿盈糾結複雜的情緒,她心房微震,什麼時候……那個孱弱的十二歲男孩長成眼前的男人?

  在她怔住一瞬,他俯首,兇猛狂熱地吻了她!

  突如其來的吻,讓她整個人懵了。

  他趁勢掠奪,唇舌霸道鑽進她檀口後,攻城掠地,摩挲她唇舌,貪婪汲取她口中的香甜津液,他吻得狂猛而絕望……

  她腦子昏亂,雙膝發軟,屬於男性的陽剛氣息霸道又猛烈,瞬間籠罩了她,她無法抵抗,思緒攪成一灘爛泥,抓緊了他胸前大紅錦袍,整個腦子都在瘋狂叫囂,翻騰著連她也理不清的感覺……該推開他的,該推開他啊!可她使不上半點力氣……

  像是過了一生那麼漫長,他終於鬆開她,啞著聲音說:「明天起,在外人面前,我會喊你娘親。」

  不等她有任何回應,他轉身開門,大步離開了。

  她呆怔許久,才伸手撫了撫唇,從震撼與迷茫裡回過神,她暗暗罵一句「shit」,為什麼事情會變這樣?

  為什麼她的心臟怦怦怦地狂跳?為什麼……她有想哭的衝動?那明明是她養大的孩子,他帶了絕望瘋狂的氣息霸道吻她後……為何她不是想甩他兩巴掌,而是心疼得想哭……到底哪裡錯了?

  那吻,是余棠騏最後的逾矩,像那句話一樣,全似船過水無痕。

*             *             *

  隔一日,他面不改色,清早天未亮,便帶著剛過門的媳婦,意態端肅、恭恭敬敬向她請安,且如他所言,喊了她「娘親」。

  她沒能忍住,笑了出來,一旁的春綠、夏荷瞪大眼睛,像見著什麼怪物,臉色驚恐。

  剛進門的柳蘭芳弄不清狀況,沉浸在成親的喜悅裡,笑得含羞帶怯,十分有禮柔順地喊她一聲「婆婆」。

  唉,她真被叫老了,這身子才二十五歲就成了婆婆……而且昨晚強吻她的人還喊她「娘親」,她好錯亂,也莫名的心虛。

  若不是她的道德標準沒古人高,她恐怕要投河自盡了。

  錯亂歸錯亂,她很快平撫了情緒,擺出慈祥和藹的長輩模樣,溫和回應柳蘭芳,「好孩子,希望你跟騏兒早生貴子,為娘方能早日含飴弄孫……」這像是當娘的該說的話吧?可惜,她沒說完,余棠騏殺來一記兇狠目光,她只得生生住了嘴。

  「娘親,若無其他事交代蘭芳,我讓她去忙了。這些年,您太過勞累,昨晚我同蘭芳說了,往後家中大小事由她操持,不再讓您辛勞。」

  余棠騏面色冰冷,語氣卻溫和,高儀仁不停猜想,他不會錯亂嗎?

  是誰說過這輩子是不可能喊她「娘」的?瞧,此時他喊得多順口。

  唉,怪她養歪了他,否則事情不會如此。

  不過他方才說的話……十六歲的小丫頭,能持家了?高儀仁有些猶豫,卻也不想反對,當個閒閒等飯吃、心無煩惱的夫人,一直是她的願望。

  「騏兒長大成人,也成家了,余家的事,往後由你作主。」她笑說,一句話交出掌家大權,正式成為閒閒無事等飯吃的閒人一枚。

  那日過後,余棠騏不再領媳婦向她問安,每日天未亮,他讓春綠、夏荷備妥早膳,送進她房裡,在早膳送來後,他會進來同她一塊兒進膳,用完膳便出門上朝。

  而柳蘭芳每日午前才過來請安,高儀仁有些困惑卻不曾深究,日子在淡淡困惑裡,緩緩流逝……

*             *             *

  這日天未亮,春綠敲門進來,手裡的早膳有盅湯藥,濃郁藥味在房裡漫開。

  高儀仁躺在床上,咳了兩聲,時節又要入冬,那麼冷的天,她容易犯懶,不想起來。可從余棠騏成親後,他們每日一起用早膳已成習慣,她不得不起來。

  「唉……」她嘆一聲,掀開溫暖厚被,接著又咳兩聲,此時床帳被拉開,她以為是春綠,沒想到是余棠騏,他拿著白狐大氅坐下來。

  他伸手摸摸她額頭,眉頭微微一緊,將白狐大氅披在她身上。

  春綠端來湯藥,余棠騏接手,用湯匙舀起一口吹涼,送到她唇邊,「藥涼了,不燙。」

  她想拿過碗自己喝藥,卻被他瞪了一眼。

  他冷冷道:「我喂你,喝完藥,身子暖一些,再下床用早膳。」

  高儀仁低低嘆氣,她越來越覺得自己被他豢養了……無奈地喝完他喂來的藥,讓他為她穿上繡鞋,春綠拿來黑檀木梳,她坐在床榻邊,由著他一把一把梳開長髮。

  「儀仁真乖。」他握著手裡最後一把梳開的長髮,笑了一笑。

  她才是娘啊!真乖是娘對孩兒講的話才對……不過她沒反駁,如今余棠騏身上挾著沉沉官威,跟初中狀元時的模樣相差甚大,讓人不太敢違抗他。

  高儀仁在心裡哀嚎,好想回到余棠騏十二歲的時候,若能重來一次,她一定不要把他養成現在這麼英勇威武的男人樣……太扼腕,人生無法重來。

  余棠騏在朝為官已兩年有餘,初為官時,他僅是翰林院編修,但有吏部尚書岳父的鼎力支持,加之本身能力卓越,才短短兩年餘,他被皇帝親自拔擢為太子少保。

  官威多盛啊!她這個不是娘的娘,被余家大公子壓得死死的、扁扁的,只要一爭執抗議,就會被狠狠鎮壓,因為力氣沒他大、目光沒他兇狠、身上更沒有半點能用的威儀,只好乖乖讓他管著、養著…… 

  有回夏荷無心地說,大少爺真是寵她,讓她聽得有苦難言,只能慶幸余棠騏沒再做任何出格的事,可是心中實在不踏實。

  而且有件事也讓她挺在意的,怎麼成親兩年多了,柳蘭芳的肚子無消無息?她等著抱孫呢,曰子過得那麼無聊,每天吃好、喝好、穿好的,沒其他事做,如果有個像余棠騏的孩子可以玩,應該不錯……

  「又神遊?想什麼?」余棠騏將手伸在她面前。

  高儀仁低頭望著那厚實大掌,把手迭到他掌心,由他扶起來。

  兩人走到圓桌,余棠騏為她拉開椅子,待她坐定後,他舀了兩碗紅棗枸杞粥,一碗給她,拿了湯杓放進碗裡,接著坐下開始佈菜,夾了兩片魚柳到她碗裡。

  高儀仁望著他的側臉覺得他已是貨真價實的男人了!褪去所有青溫,自信從容中帶著強勢,她忽然想起關棠騏,眼前的余棠騏實在太像他……

  他端起瓷碗,側臉一轉,鎖住她視線,道:「有時你看著我,像是在看另一個人,高儀仁,你心裡有別的男人嗎?是誰?」

  她無語問蒼天,「我心裡沒別的男人。」她淡淡說完,拿起碗開始吃粥。

  余棠騏凝視她半晌,有些滿意她的答案,也開始進膳。

  用完粥,他問:「你方才在想什麼?」

  「我在想什麼時候可以抱孫子?」她笑笑說。

  余棠騏原本拿著筷子,打算再幫她夾兩片魚柳,被她一問,動作僵住,片刻,他放下筷子,「儀仁,你別逼我。」

  她逼他什麼了?成了親,接下來便是生孩子,不是嗎?都兩年多了。

  「吃完再休息一會兒,午時要喝藥,傍晚若還是咳,讓大夫再過來看看。」余棠騏交代著,夾了兩片魚柳給她。

  「你怕冷,今日寒氣又重一些,下午我讓夏荷在房裡起一爐炭火,晚上早點歇息,明天我過來陪你用膳,喂你喝藥。」他道。

  「冬天了,我不想起早。」她沒注意到自己語氣有些耍賴的味道。

  余棠騏笑她,「嚴格算起來,十日後才算是入冬。你哪有那麼嬌氣?那個隆冬時節日日摸黑出門為我找師父的高儀仁,哪裡去了?」

  「那個吃苦當吃補的高儀仁,這兩年多被余棠騏養壞了,現在一點苦也吃不得。」她沒多想便脫口而出,引來余棠騏大笑。

  他掐了掐她的臉,笑還掛在臉上,有些心滿意足地說:「被我養壞最好,我一點苦都不讓你吃。」

  「那我明天可以不用早起了?」她亮著眼睛問。

  「不成。還是得早起。」他搖頭。

  「啊!不是說不讓我吃苦的嗎?」她努力討價還價。

  「我一天只有這時辰得空,陪你用膳。」

  「你該不是忙到沒時間生孩子吧?」她問。

  余棠騏沉默一瞬,臉色暗下來,「我方才說了,你別逼我。」

  「我沒逼你啊。」她說。

  「春綠,先出去,一刻鐘後再進來服侍夫人。」余棠騏沉聲道。

  「是。」春綠感覺氣氛不對,福了福身,趕緊退出廂房。

  廂房剩他們兩人,他拳頭握緊又鬆開,好片刻,他從齒縫間逼出話來,「高儀仁,你讓我抱別的女人,心裡不會有一點點難受?」

  這什麼跟什麼?她被問傻了。

  「我的心意,你可以當不知道,但別逼我抱你以外的女人,你想要孩子,成,晚上跟我睡,我給你孩子,倘若你做不到,沒法兒跟我睡,就別逼我。」

  她瞪他,驚恐地說:「余棠騏,你瘋了嗎?」

  「是,你當我是瘋了。你接受也罷,不接受也無妨,但我就是瘋了!」他指著心窩,「瘋到沒法多看別的女人一眼,我這裡今生只容得下高儀仁一個。我的話,夠清楚了嗎?」

  她張嘴卻發不出聲。他眼神火熱又固執,恨不得將她吞沒的模樣,讓她心慌意亂。

  「高儀仁,別逼我也別惹我,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萬一被逼急了,我瘋起來會成什麼樣子。你乖乖的讓我養著、寵著,老天若可憐我們,或許我們能像現在這樣相安無事過下去,你若要逼我,恐怕我壓抑不了,會發瘋直接要了你。你聽清楚了嗎?」

  余棠騏聲音很低,彷彿惡魔呢喃,挾帶邪惡的力量。

  「余棠騏……」他可以不要這麼過份嗎!居然威脅她?「我們把話說開吧,棠騏,你對我的感覺不是你以為的那樣,你只是感激我罷了。更何況,不說我們名義上是母子,我大你八歲,是個婦人了,怎麼也比不上年輕嬌俏的姑娘,你千萬不要錯把恩情當感情。」她軟聲勸道。

  「在我眼裡,沒有其他姑娘比得上你。」他苦澀笑道。

  她頭好疼,自己到底做了什麼讓這傢伙著魔了?遲疑半晌,她想到一件事,又開口,「你娶蘭芳進門兩年多了……」

  「兩年多又如何?」

  「你們該不會……」她轉著眼,實在不知該怎麼問下去。

  「你想問我跟她有無圓房,是嗎?」他望著她,見她尷尬不語,他直接道:「沒,我沒碰過她。」

  「你把人娶進門,然後晾著人家?」她真想發火了!

  「晾著她又怎麼了?」他一臉無所謂。

  畢竟是她養大的孩子,既然把他養歪養岔了,她有義務導正他,「要怎樣才能讓你對我死心?」

  「沒可能。」他果斷乾脆地答。

  高儀仁嘆氣,懊惱不已之際一個念頭閃過……得不到的最好,那如果得到了呢?得到後,他是不是就能看清楚?

  「對男人來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得不到的總覺得是最好的……」她說著,停頓一瞬。

  「你認為我是因為得不到你,才無法死心?」他挑眉反問。

  「難道不是?」

  余棠騏沉默一陣,似笑非笑又問:「你希望我對你死心?」

  「自然是,你對我的感情畢竟不正常啊。」她直覺說。

  「我卻認為再正常不過。」他悻悻說:「不過既然你認為不正常,又希望我對你死心,基於你方才說的話,要讓我死心,只有一個辦法能試試看了。」

  「嗯……」高儀仁點了點頭,「我剛也在想,你若得到了,就會明白……」

  余棠騏又驚又喜,他們想的一樣嗎?可能嗎?

  「你願意讓我得到你?」他小心翼翼探問。

  高儀仁望了他一眼,然後幫自己倒了杯水,她躊躇片刻,這樣會不會太驚世駭俗了?

  可更驚世駭俗的是,現在的她是一個六百年後穿過來的現代人,比起這件事,把自己給一個小八歲的男人,在六百多年後的現代,不過就是樁姊弟戀而已,也沒嚇人到哪去。她內心自我安慰地想。

  「這事得從長計議,我目的是讓你對我死心,而非跟你攪和一輩子,如果放著不管,吊著你的胃口……」她自言自語,「唉,我肯定哪裡錯了,才讓你誤會你心裡只容得下我,對,一定哪裡錯了……」

  她喝下大半杯水,順了順氣,抬眼問他,「你當官兩年多,朝廷裡哪個當官的沒兩三個妻妾的?」

  「正妻、側室、小妾多半有之。」余棠騏笑道,帶了算計。

  「就是嘛!可見男人不可能獨愛一個女人。」高儀仁揚聲道,更認定她的想法是對的。

  余棠騏沉默不答,她那嬌俏無邪的模樣讓他心頭甜軟,她怎會認為比不過年輕姑娘?忒傻氣。

  高儀仁是疼愛他的,能疼愛到什麼樣的地步?為求夫子早晚禮佛誦經九十九日、黑燈瞎火地到師父家門守了五十日,她甚至能為了讓他死心而把自己給他嗎?

  他的心,既酸楚又幸福著……倘若儀仁願意把自個兒給他,這輩子他別無所求了。世俗禮教綁不住他愛她的心,倘若她願意給他……他什麼都不在乎了。

  「余棠騏,你答應我兩個條件,我讓你得到我。」她這句話衝口而出,雖說這樣做不妥,但讓他因為得不到,以至他全部心思都在她身上,實在不是好事。

  就當跟他談一段相差八歲的姊弟戀,眼睛閉上,身體躺直,由他胡作非為幾回,應當可以吧。等他得到後,膩了,眼裡便能裝下別的姑娘,他們也能各自過回原來的生活。

  要不這樣不上不下的吊著,他痛苦,她其實也不好受……畢竟是她養大的孩子,唉,雖說被沒有經驗的她養得歪斜了,但怎麼說都是她疼愛的人……  

     兩年多來,這個大男人,日日陪她用膳,偶染風寒,他便親自喂藥,對她噓寒問暖,交代春綠夏荷找城裡最好的大夫來看,有時湯藥太苦她不想喝,他會耐著性子哄她一小口一小口喝完……

  這兩年多,她吃的用的,全是他親自交代打點,余棠騏將她照顧得太好,無法挑剔。

  她都想賞自己幾個白眼了,只要日復一日溫柔相待,心就被哄軟了……高儀仁無奈地想。

  「你說。」一百個條件也答應她!

  「這是我跟你的秘密,絕對不能讓第三人知道。」

  「成。」他應。

  「結束後,我們過回正常生活,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什麼結束?」他微瞇眼,聲音低低沉沉地迫人。

  「你得到我之後,膩了,我們的關係便結束。」

  「如果我不覺得膩呢?」

  她靜默,爾後搖頭,「怎麼可能?不過膩不膩,時間有長有短,我們是不是該商訂一段時間?時候到了便結束關係。」

  「不用商訂時間。」他拒絕。

  「為何不用?」高儀仁問。

  「你說你是個大我八歲的婦人,你不年輕也不特別貌美,我在你身上肯定不會花太久心思,不是嗎?」他嘲笑著。

  居然有幾分嘴毒關棠騏的影子了!可惡……可他得意嘲笑人的模樣,卻又莫名讓她心軟下來。

  「既然我們說好了,今晚我過來找你。」他又道。

  「不成。」她立刻拒絕,怎能明目張膽在家呢?「你能不能告假返鄉探親?」

  他沉吟半晌,大概明白了她的心思,乾脆道:「能,告假兩個月,我帶你遊山玩水,慢慢走回杭州。後天出發。」

  「這麼急?」她傻眼。

  余棠騏朝她笑開,摸摸她臉頰,說:「高儀仁你不知道,我對你就是這麼急。時候不早,我該出門了。這兩日,讓春綠夏荷幫你收拾行李。」

  那燦爛的笑,讓她一時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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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9 01:18:0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馬車緩緩駛出金陵城,余府上下二十幾口人,余棠騏似乎十分放心全交給柳蘭芳。

  至於柳蘭芳,在余棠騏說要與婆婆回杭州探親,不帶她一道同行,儘管心有不悅,卻不敢說出口。

  這兩年多來,他們雖然沒有圓房,但余棠騏也沒看上哪家姑娘,更沒抬小妾入門,連通房都無,所以她願意相信余棠騏說的是真心話,待她能擔好當家主母的重責大任,他便會好好待她、同她行夫妻之實。

  如今余棠騏就是柳蘭芳的天,她只想討他歡心。

  高儀仁望著住了多年的金陵城越來越遠,心有所感,將近八年前,她牽了一個瘦弱的男孩兒過城門,哪裡想得到,數年過後,痩弱的男孩長成了男人,還想要得到她?

  對或錯,已經沒有回頭的路了。

  她放下車窗簾子,一回頭,與她對坐的余棠騏黝黑深邃的眼牢牢鎖住她,他的喜悅明晰可見,唇瓣勾揚著漂亮弧度。

  「捨不得金陵城嗎?」他眉眼帶笑。

  「是有些不捨。這麼多年沒離開過金陵,剛出城,覺得像作了場夢。」高儀仁說。

  「過來。」

  他朝她伸手,她十分乾脆,沒有絲毫扭捏造作,直接將手交給他。

  他一把將她拉進懷裡,肆無忌憚地抱緊了她,他頭埋在她頸項間,嗅聞著她身上慣有的淡香。

  「高儀仁,現在我才覺得像是在作夢。我能好好地抱著你了。」他沙啞道。

  余棠騏的話,輕易地熱了她的眼眶,這兩日她想了許多,想初到金陵城的余棠騏,想她規定家中所有僕婢必須喊余棠騏大少爺,她告訴他,在金陵余府,將來他就是唯一能當家作主的大少爺,他眼裡有簇小小火花亮起來……

  她回想他如何一步步長成今日氣宇軒昂的模樣,想他像個傻氣的、初初遇到愛的大男孩,努力想將全世界捧到她面前的模樣……

  她一直都知道的,他們獨處時,他的戀慕昭然若揭,她只是不敢面對、不能面對,只好裝傻,他對她的照顧,甚至是呵護,她全放進了心裡……

  她可以欺騙別人,卻再也騙不了自己,當他指著心窩,掙扎痛苦地說:「但我就是瘋了!瘋到沒法多看別的女人一眼,我這裡今生只容得下高儀仁一個」那時,她騙不了自己了……

  她想哭、想抱他……想回應他執著的情感、回應他深情的眼神……

  罷了,她可是個崇尚自由戀愛的現代人,愛就愛,不愛就不愛,自欺欺人有意思嗎?

  礙於道德禮教她無法明著回應他,加上她也不覺得他能有多長情,能愛個大八歲的婦人多長時間,偷偷來一段不負責任的感情,對他們兩人或許才是最好的解脫。

  她不會對他承認她這兩日的領悟,只當自己是為了讓他死心,讓兩個人重回正軌,才把自己給他一段時間,也讓他這樣以為吧,那麼,等時候到了,他覺得膩了、不愛了,也不會有太多包袱與壓力……

  「暫時,我們都忘掉彼此的身分……」她低聲道。

  「好,現在起,你就是我心尖上的人。」余棠騏笑開。

  「可在春綠、夏荷、秋陽、冬武面前,你不可以有過分的舉措。你答應的事,可要記牢了。」

  余棠騏雇了兩輛馬車,讓春綠夏荷、余棠騏這幾年慣用的貼身小廝秋陽冬武坐一輛,他們兩人單獨坐一輛。

  「記牢了。」他保證,並舉手慎重做出起誓的模樣。

  高儀仁噗嗤一笑,輕槌他肩膀一記,他捉住她手,帶到唇邊輕輕吻了下,道:「別打,我皮太厚,一會兒你手疼。」

  「哪有那麼嬌氣?」她笑。

  「是誰冬日未到便想賴床躲懶,不肯起早用膳?還說不嬌氣?」他攬著她笑。

  「也是。我嬌氣,全是被你養嬌了。」

  「嗯。我的錯。」他大方認錯,「所以要錯到底,把你養得更嬌氣,讓你只能賴我養你,一輩子離不開我。」

  「說什麼傻話。」她瞪他一眼,到底是長了他八歲,不負責任的綿綿情話,聽進耳裡不免有幾許惆悵感慨,唉,她是不是挖了坑給自己跳啊?真短暫成了情人,他們回得去正軌嗎?

  「不是傻話。是我的真心話。儀仁有沒有特別想去哪兒玩?」他邊問邊把玩她耳邊幾綹髮絲。

  「沒有。除了金陵城,我對哪兒都不熟。」

  「那全聽我安排,可好?」

  「好啊。」

  「儀仁真乖。」他笑瞇眼。

  「我又不是孩子,老說我乖。」

  「我就希望你乖乖地讓我疼、讓我寵,讓我彌補這些年你為我受的苦。」

  「棠騏,我從來沒覺得為你受了苦。」

  「我明白,儀仁對我最好……」他笑著,撫了撫她柔軟唇瓣,輕輕地吻了她。這一吻,有甜蜜、有疼惜,還有他壓抑多年的深情……

  高儀仁被吻得渾身虛軟,陷在他給的柔情密意裡無法自拔,理智飛遠了,她只能緊緊抓住他,在他的輾轉吮吻裡沉倫淪。

  ……

  馬車緩緩往前,她模糊地想,他們是不是回不去正軌了?

  男女之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她把事情想簡單了……才只是被他愛撫過,她竟深深覺得,她的心還是陷落了,再也不屬於她。

  「抱緊我。」她低聲說,壓下想哭的衝動。

  「成,抱緊你。」

*             *             *

  他們往東行,余棠騏想帶她見識蘇州的富庶繁華,不輸帝都金陵,時序入冬,天氣日漸寒涼,他們行至蘇州,入城這日,余棠騏讓秋陽打聽城裡適合短住的宅院,沒花多少時間便租下一座離城內大街不遠的宅院。

  這宅子前中後三進,並不算太大,他讓丫頭、小廝住偏廂,他與高儀仁住正房。

  連著幾日行車,一行人都顯疲累,春綠、夏荷是手腳俐落的機伶丫鬟,很快將房間打掃得乾淨,秋陽、冬武被余棠騏差去市街上買日用品,不到一日,原稍顯荒蕪的宅院,不但乾淨,也有了人氣。

  「咱們在蘇州府住一個月,再回杭州省親。」余棠騏牽她步入院子。

  高儀仁暗暗咬牙,強撐著不想讓他看出她的不適。聽到他的話,她仰頭朝他一笑,旋即低頭,怕被瞧出破綻。

  她站得直挺些,心裡忍不住埋怨,這是什麼破爛身子?這麼不堪用。只不過是跪了九十九天早晚,腳就跪壞啦!天一冷就疼,不痛得她死去活來不罷休……

  唉,她真想念原本那副能夠奔來跑去的健壯身體,多好呢!  

  這個高儀仁只有臉是她的臉,身體半點比不上她自己。想想,十七歲就中風讓她穿越過來,孱孱弱弱的身子,像被風一吹就會飄遠,跪一下就膝蓋不頂用,真是理所當然。

  看樣子要下雪變天了。她低低一嘆,思忖著怎樣才能不讓余棠騏發現,可卻尋不出辦法來,只能強撐了。

  果不其然,這日繁華的蘇州府碰上多年不遇的大雪,傍晚大雪降臨,才短短半個時辰,街道屋瓦全覆上一層白雪。

  春綠、夏荷在小灶房裡張羅晚膳,見天降大雪,兩人心頭微緊。

  夏荷道了句,「我先燒水,晚膳你趕緊張羅。」

  「這下可糟了,大少爺那邊,應該是瞞不住了。」春綠說。

  「要不要讓冬武去打聽一下大夫?萬一大少爺要找大夫……」夏荷咬了咬唇,提著一桶水倒進鍋裡煮。

  「大少爺一定會想找大夫的。」春綠將炒好的菜盛進盤子,「先讓冬武去打聽好了。」

  她放下盤子,「你趕緊燒水。」說完,她跑出灶房,往後院柴房去。

  冬武、秋陽正在後院劈柴,兩人見春綠奔來,放下了斧頭。

  春綠對冬武說:「你趕緊去打聽一下哪家大夫好?」

  「怎麼了?」

  「下大雪了,夫人舊疾肯定要復發。」春綠說。

  「舊疾?」冬武不解。

  「總之你趕緊去打聽便是。」春綠揮手趕人。

  「秋陽,再燒一爐炭火。」

  「半個時辰前,大少爺已經讓我燒一爐送去給夫人了。」

  「不夠,再燒一爐吧,我趕緊去把晚膳做好。」春綠匆匆交代完,快步奔回灶房。

  春綠快手快腳做好了晚膳,送到高儀仁房裡,她敲了敲門,就聽大少爺的聲音傳來。

  「進來。」

  她推門而入,見夫人坐在靠窗的椅上,拿著書卷低頭讀著,大少爺正撥著炭火,將爐子往靠近夫人的地方挪。

  她將膳食佈置妥當,眼角掃見夫人一手不甚明顯地按在膝上。

  「夫人,大少爺,可以用膳了。」

  「嗯。」余棠騏淡應一聲,走到高儀仁身旁,拿了她手裡的書卷,「吃完再讀。」他才笑了一瞬,臉色轉而僵凝,「你怎麼了?」

  她臉色蒼白,額頭微微冒出汗珠,像是極為難受。

  「沒什麼。」她勉強笑了笑,打算起身用膳,可發現她實在撐不起身子,那鑽骨的疼痛太強烈,她沒忍住,揉了揉膝蓋。

  余棠騏握住她手,問:「膝蓋疼,是嗎?」

  「沒事,一點點疼。」

  「一點點疼?這麼冷的天,你額頭還冒著汗珠子,這是一點點疼嗎?」他惱怒質問。

  「真的沒事啊……」

  「夫人,你別再強忍,夏荷已經燒了熱水,應該差不多了,等會兒送進來好嗎?」

  「為什麼要熱水?」余棠騏轉頭問春綠。

  「夫人這幾年只要遇上大雪,夜裡就疼得難受,沒法兒走路,大夫看過,說這是舊疾,無法根除,只能在犯疼時服藥壓住痛,可夫人不愛喝藥,就讓我跟夏荷燒熱水,浸熱了帕子敷著,能緩解疼痛。」春綠說。

  「為什麼不肯喝藥?」他瞪她。

  那麼苦的中藥根本比不上一顆普拿疼來得快又有效,那幹麼喝了折磨自己!

  「喝藥沒有效,不如拿浸熱的帕子敷一敷。」看他臉一沉,一副要罵人的樣子,她忙說,「我好餓了喔……」

  余棠騏想再說什麼,又不忍她餓著,彎身扶她到桌邊坐下。

  「趕緊吃。」他拿筷子給她,「春綠,讓冬武去找大夫。」

  「不要。」高儀仁說。

  「你趕緊吃。」他不理會她,對春綠說:「去找大夫。」

  「是。」春綠退出廂房。

  「真的沒有用,我不要喝藥。」

  余棠騏壓根不理會她,為她夾菜添湯,轉移話題,「本想明日一早帶你上街走走,買些好吃好玩的,雪這樣大,恐怕明日出不了門,你有沒有特別想吃什麼?我讓春綠、冬武去買回來。」

  「我不要喝藥。」她不高興的放下碗筷。

  余棠騏也不惱,他將湯杓擱在碗裡,用筷子取了些她愛吃的莧菜銀魚,再用湯杓喂她,像對待無理取鬧的孩子。

  高儀仁吃著他喂的飯菜,恨恨瞪他,又氣自己膽子小不敢反抗……這傢伙整治她的手段很特別,尤其是在把她吃乾抹淨後,更像流氓似地肆無忌憚,只要不聽從他,他便狠狠地對她這樣那樣,然後在她死去活來求饒時,邪惡又壞心地問她——

  「儀仁,要不要聽話?」

  「聽……」每次她只能這樣虛弱地回。

  才幾日啊,她真是怕了他,在體力值上,她完全沒勝算,總是被他弄得精疲力盡。

  「儀仁要聽話。」余棠騏餵了她兩口飯,語氣淡淡道。

  「你力氣比我大,勝之不武。」她氣怒回。

  余棠騏給她一個滿不在乎的笑,放下碗,掐了一下她臉頰,沒多少肉……他要把她喂胖些才好!

  他語氣寵溺地說:「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拜託……另一個必殺招,溫柔又疼寵的聲音,讓她抵抗力盡失。

  「你乖乖看大夫、喝藥,想要什麼,我買來給你。」

  「我不要什麼,我不缺東西。」她極度不滿。

  余棠騏笑了,將她拉過來,輕鬆一舉讓她坐上他的膝,他抱著她,正想軟聲勸哄,門在這剎那突然被推開,冬武急急忙忙奔進來,後頭跟了名大夫,春綠隨後也氣喘吁吁地進來。

  余棠騏瞬間變了臉色,幾個人在不大的廂房裡全怔住了……

  高儀仁挪開身子,坐回椅子,但已經來不及了,春綠明顯驚呆,冬武更是說不出話,期期艾艾半晌,說不完一個句子。

  「大少爺,我……」

  春綠在心裡怪自個兒方才沒想到攔住冬武,她原本就讓冬武去問問哪有好大夫,沒想到冬武直接將大夫帶回來,見到她便道——

  「這是城裡最好的大夫,可他說若再晚些時候,雪下大了,路不好行,就不出診了。我便直接把大夫請回來。」

  大少爺才讓她請大夫回來,她一時高興,於是說:「正好,大少爺正讓我找你出去請大夫幫夫人看診。」

  於是楞頭楞腦的冬武急急忙忙領大夫往正房闖,結果……她也驚呆了……

  余棠騏恢復平常的神色,起了身,來到大夫面前說道:「我家夫人膝上有舊傷,冬日必定犯疼,請大夫仔細看看。」

  老大夫點點頭,提著藥箱,準備看診。

  春綠腦子轉了轉,總覺得哪裡不對,我家夫人?確實是夫人沒錯,可大少爺這麼對大夫說,似乎不妥……

  余棠騏朝冬武、春綠使了眼色,讓他們先出去,呆楞的冬武不察,春綠倒是機靈,拉了冬武往外退。

  大夫花了點時間看完,搖頭道:「這傷已無根治可能,拖得太久,起碼七八年有,只能用藥敷,輔以湯藥緩解疼痛。」

  「勞煩大夫開藥。」

  余棠騏說完走出房間,冬武、春綠兩人站在廂房門外,低頭不語。

  「莽莽撞撞闖夫人房裡,扣半月例銀。」

  「大少爺,我以為夫人急需大夫……我不是故意……」冬武惶恐道。

  余棠騏擺手,示意他別說了,「一會兒,大夫開好藥方,你送大夫回去,把藥抓回來。」

  「是。」冬武趕緊應道。

  「方才看見的,不許對任何人說,明白嗎?」他嚴肅道。

  「明白。」兩人同時應聲。

  余棠騏眼神犀利,靜看兩人須臾,返身回廂房。

  這夜,高儀仁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一是膝關節疼得厲害,二是春綠、冬武撞見了不該見的讓她心煩。

  剛過二更,房門被輕輕推開又關闓,沒多久,一道人影立在床榻邊,聲音溫柔低啞地道:「想什麼呢?翻來覆去的。」

  他耳力好,隔著一道薄牆也能清晰聽見她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的輕微聲響。尋常時候她睡得早,更常二更不到就入睡,這會兒都二更天了,卻沒半點想睡的樣子。

  高儀仁自動地往床榻裡挪,讓他上榻有空間可躺。

  他站在床邊,銀色月光從窗紙透進來,微微亮了他半邊臉頰,她看見他臉上戲謔的笑意,就聽他帶笑的聲音道——

  「夫人在邀我同寢嗎?」

  「我不邀,你肯定也要擠上來。」她沒好氣。

  他脫下披著的外袍,上了榻,一躺下便將她摟進懷裡。「心煩什麼?」  

        「你知道我煩什麼。」她輕嘆,手環上他的腰,枕在他臂上。

  「別煩,天塌下來有我幫你頂著。」他淡淡道。

  她靜默片刻,聽見他問:「膝疼好些了嗎?」

  「跟你說過,喝藥沒多大作用的。」

  他蹙眉,「還在疼嗎?」

  「嗯。」她低低應了聲。

  「真是個傻瓜,你不該跪的,跪什麼呢!太不值得了,我沒辦法還你一雙不疼的腳,以後我當你的腳吧。」他摟緊她,知道她是刻意輕描淡寫,現下她肯定疼得厲害。

  半晌,他嘆口氣,坐起來又說:「你說拿熱帕子敷比喝藥有效,我去幫你燒水。等我一會兒。」他要下床榻,卻被她拉住衣袖。

  「我沒那麼痛,別麻煩。」

  「要不,你躺著,我幫你推揉。」他其實不想離開她片刻,但也見不得她疼。

  「嗯。」她躺直了身。

  他盤坐在床榻,先將她右腿擱他腿上,運氣使掌心發熱,開始推揉她膝蓋。

  「你的手好暖。」

  「用了內力。」他笑道。

  「真的?」

  「嗯。」他低應,專注溫柔推揉了一刻鐘,到額頭微微冒出汗水,才換推她左膝蓋。

  「好厲害,比熱敷有效。」她驚奇道,感覺他推揉時有熱氣源源不斷傳過來,疼痛減緩了許多,被他推揉一刻鐘,右膝幾乎不疼了。

  「熱敷?你說的是用熱帕子吧?你總是說些奇怪的話。」他笑道,想起她說要把他養成「菁英份子」,想起她說過福州地方話,「你是金陵人,為什麼會說福州地方話?」

  「未出嫁前,我身邊有個福州來的丫鬟。她告訴我的。」她只能胡謅。

  「既然推揉有效,以後我天天幫你推。」他邊推揉邊與她閒聊,像一對真正的夫妻。

  她正想回答,可抬頭一看,到嘴邊的話就換了句。「你流汗了!」她驚訝道。

  「用內力的關係,不礙事。」

  「可以了,你別再推,我好很多。」她不想他太累。

  「左膝推揉不到一刻鐘。」他沒給她掙扎機會,「儀仁……」他喊了她,卻好半晌沒說什麼。

  「怎麼了?」她問。

  「沒有名份,你不難過嗎?」他問。

  她花了一點時間消化他的問題,淡淡開口,「棠騏,我跟你的關係,不可能談名份。我不會難過……」

  「可你給我的是清白的身子!」他低喊,耳根微紅。

  她忘了古人很看重貞潔,「難道你希望我給你不清白的身子?」

  「你明知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希望你難過……」

  「我不會難過。」她萬分堅定。

  「儀仁,再過一個多月,我們就會回金陵。」他停下手,借著淡淡月光,凝視床榻上的她,那張精緻的臉,像個漂亮的瓷娃娃。

  「我知道。」

  「回金陵後,我……」他幾乎說不出口,頓了許久,才終於開口,「我會跟她圓房。」

  高儀仁靜了一瞬,她當然知道余棠騏說的那個「她」是誰,只是沒想到,他們才到蘇州,他們才剛擁抱彼此身體幾回,他就對她說,他會跟柳蘭芳圓房……

  她的心,毫無防備被狠狠扎了一下。

  當初是誰說「別逼他」?是誰指著心窩說:「我這裡今生只容得下高儀仁一人」?

  可是,這不正是她希望的嗎?

  安靜一瞬後,她幾乎是立刻笑開,演戲的本事她還是有些,她語調輕鬆地說道:「你才是傻瓜,回金陵後,你當然要跟蘭芳圓房,你不要忘了,我答應把身子給你,是希望你別錯把恩情當感情,也希望你得到我之後,能接納別的姑娘。回金陵後你要努力些,多生幾個孫子讓我抱……」

  「別說!不要說了!不許你再說……」他突然壓上來,緊緊抱住她,「儀仁,你是愛我的,是不是?你不要哭,別傷心……你這樣,我會很難受……」

  「我沒哭啊?」她達成目標,很想笑呢,可聽了他的話,她下意識伸手摸摸眼角,意外發現竟有些濕,「一定是你額頭的汗滴到我臉上了……」

  「別說了,儀仁,不管我做什麼,全是為了你,我要你一世安穩、要你享得榮華富貴、要你長命百歲、任何人都不能想傷害你……高儀仁,你聽進去了嗎?」他越想越怕,怕失去她。他原就是個一無所有的人,因為高儀仁才走到今天,可就算是今天的他,依舊沒把握能保高儀仁安穩無憂。

  在金陵城他不過是個名頭上風光的三元及第狀元郎,在朝堂上,他並無多少權勢,隨意一個風浪打過來,便能輕易吞沒他與高儀仁,他自保能力已是不足,遑論保她安穩,他必須變得更強大。

  「嗯,我聽見了,每個字,聽得清清楚楚的。」她回抱他,抱得很緊很緊。

  她突然難受得有些喘不過氣,然後領悟——她陷得太深,想抽身已經來不及。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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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9 01:18:1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高儀仁這趟回杭州特別有感觸,余棠騏雖年輕,然而當了兩年官,威儀已顯,與其他同輩兄弟、表兄弟相較,顯得十分老成,像個老頭子似的,甚至比他掌家的爹親余孟仁還沉穩。

  他們回到杭州城,余家上下熱情歡迎他們,尤其是余孟仁。至於其他遠遠近近的親戚們,特別是幾個跟余棠騏同輩的、曾經欺侮過余棠騏的,面上熱情笑著,骨子裡卻不免妒恨。

  總之在杭州待的那幾日,已在官場打滾的余棠騏,輕易看出同輩堂表兄弟的嫉妒,他懶得與他們應酬,加上他與多數余家人感情不親睦,他們只在杭州待了短短三天,余棠騏便隨意尋了緣由,匆匆辭別。離了杭州,他們一路緩行回金陵,馬車裡氣氛漸趨沉重,余棠騏時常是若有所思的,至於高儀仁則越接近金陵越是裝瘋賣傻。

  「看見金陵城了!」她歡欣鼓舞地說,掀著車簾,「還是自己的家好。」

  余棠騏伸手握住她,放下車簾,語重心長地道:「那日後我們一直沒好好談過。」

  她轉瞬明白他說的那日是哪一日。在蘇州府遇上的那場大雪消停幾個時辰後,老天像發狂似地,大雪紛飛兩天兩夜不停,她膝蓋疼到極處,湯藥壓不住、推揉只能緩解幾分,她整整兩日夜下不了床,吃穿都靠春綠夏荷、余棠騏幫忙。

  夜裡,余棠騏守著她時總紅著眼,滿臉歉疚,自他說回金陵後要同柳蘭芳圓房,他們沒再多做交談,或者該說,每每他想談,她便輕巧轉移話題,不是說餓了就是膝痛。

  她不想談,只因既然結局已定,多談無益,她是這麼想的。

  「我們離開金陵前已經談妥,我想,等我們回到金陵後,一切恢復如從前,這樣再好不過。」她低頭沒看他,少頃,又若無其事朝他笑,「你要加把勁兒,趕緊生娃兒……」她想抽出被握住的手,怎樣也抽不出來。

  「高儀仁!你住嘴。可不可以別這樣讓我難受……」

  她吐了口氣,問:「好,你說,怎樣才能讓你好受?」

  余棠騏沉默半晌,才開口道:「這兩年東南沿海海盜日益猖獗,離開金陵前,我上奏自請出海降寇,皇上同意了……」

  「不成!太危險了!」打仗可不是鬧著玩的,她一顆心吊起來,這時代的醫療水準可不比六百年後的現代,隨隨便便一刀,可能導致傷口發炎化膿一命嗚呼!

  「儀仁,這是我思慮許久做出的決定,我要你一生一世安康無憂,倘若不能位極人臣,我拿什麼做到我的諾言?我想好了,如今朝堂上吏部尚書勢力最大,有他鼎力相助,待我剿寇有成,一品大臣之位必然手到擒來。最多五年,儀仁,我必定飛黃騰達、功成名就,一旦我站穩了腳跟,屆時,凡是讓你傷神傷心的人,余府一個也不容。」

  「你在說什麼?」她惶然地看他冰冷無情的面容,心驚無比。

  「我同柳蘭芳的事,暫時是不得已,你不要往心裡去……」他說得淡漠冷靜。

  「余棠騏!你的意思是你利用完柳蘭芳,就要把她踢出去?」

  余棠騏愣了一瞬,搖搖頭,「瞧你說的!我沒那麼狠,她若能安份不生事,現在的余府就讓她住著,幾年後我們換到更大的宅子,不會再有她。」

  「棠騏,做人怎可如此無情?」  

  「我原就不想娶妻,是她非要撞上來,我對她本就無情。」他嘆了一聲,「儀仁,我同她圓房,實在是有原因的……」他停頓下來,摟住她,半晌才說:「出海剿寇,再短也總要個一兩年,我放心不下你……是,我是自私,我希望你被照顧得好好的,才出此下策,打算安撫她,到底過門了兩年多,沒圓房確實說不過去……高儀仁,你真是來折磨我的,當初別逼我娶妻,該有多好。」他吻了吻她額頭。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才是他最憂慮的。若不能站在朝堂上的最高位,他害怕保不住她……這是他沒說出口的。他們的關係在檯面上是母子,萬一他們的事走漏出去,在別人眼裡,他們就是亂了人倫綱常……他一定要站上最高的位置,讓別人動不得他,自然也動不了她分毫,哪怕要不擇手段,他也義無反顧。

  她默默挨在他懷裡,她覺得柳蘭芳的事這樣不對,可是這個結又該怎麼解?她思緒如脫韁野馬狂奔亂竄,一團紊亂,他們之間似乎越來越複雜了……

  「回去後,過兩日我就出城,到鄰近金陵城郊駐軍處,練兵兩月,每隔四五日才能回府一趟,你要仔細照顧自己,有事讓秋陽送信,我會交代他。冬武我會帶著,我不放心留他在府裡。至於春綠,她是你的丫鬟,你看著辦,信得過就留,信不過就交給我……」

  「我信得過春綠,她對我忠心耿耿的,絕不會背叛我。」

  「嗯……你不知道如果可以的話,我多希望給你名份,可惜……這輩子恐怕是沒辦法了,不管怎麼樣,至少我們在一起。今生讓你委屈,來世我必不負你。」

  她不知該如何回應他,一步走錯步步錯,委屈的又何止她一人?

  「儀仁,我的心這輩子真的只容得下你一人,你信我。」

  有些一直壓著的酸楚,在他忽然脫口而出的溫柔話語裡,消散了。

  只是不知為何,她的心隱隱不安,彷彿有看不見的風暴,一步步朝他們而來。

  「你別出海剿寇,好不好?」

  「我一定要去,你不用擔心,我保證安然歸來。」他明白她的憂慮,但他非去不可。

  「我不要榮華富貴……」她搖頭說。

  「儀仁……」他欲言又止,最終什麼也沒說。

  馬車緩緩前行,終於來到金陵城前,他們安靜分開,相對而坐,交會的視線有說不出的纏綿,她眼眶微微發熱,兩個月像場幽微甜蜜的夢,一晃而過。

  「到了。」他掀簾,朝她伸手。

  他們的終點,是不是也到了?高儀仁腦中閃過這念頭,卻笑著牽起他的手下了馬車。

*             *             *

  柳蘭芳在東院梧桐樹下,袖裡一雙手緊握成拳,面色煞白。

  現下是她該向高儀仁請安的時辰,可她的腳就是沒法兒踏進房裡一步。

  隨她陪嫁至余家的貼身丫鬟白羽,低頭站在她身邊,呼吸壓得極輕。

  「冬武確實說看見姑爺抱了……那個女人?」柳蘭芳至今仍無法接受聽到的,只覺那是一場荒唐可怕的惡夢。

  「確實看見了,奴婢問冬武他們一路去杭州可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冬武說他們先去蘇州租了一座小宅院住一個月,才往南回杭州城,一路停停走走,姑爺帶著那個女人遊山玩水,他們只在杭州城待三天,往金陵回來路上也是停停走走地玩。奴婢覺得不對勁,又追問冬武。可有看到其他特別的事?冬武脫口說住蘇州府第一 日,不小心撞見姑爺在房裡抱著那個女人……姑爺罰了他半月銀子,特別交代他不准說出去,春綠也看見了。

  「冬武原不肯再說,是奴婢見他神情有異,強逼他許久,要脅若他不說,主子絕不會准奴婢同他的婚事,他猶豫好半天才說。奴婢乍聽完也不敢相信,可冬武說,這兩月他們在外頭,姑爺對那個女人像是對待自己的娘子那樣唬寒問暖。每回用膳,姑爺總是先替那女人盛飯佈菜,不讓貼身丫鬟動手,有時那女人胃口不好,姑爺便親手一口一口哄勸餵食,壓根不顧他人眼光……」白羽低頭,這些話她其實已說過許多次,可大小姐不停的問她仍只能回。

  幾日前冬武同姑爺回府,來找她敘話,說姑爺要帶他出海剿寇,也許這一去就回不來,他們講了許久的話,後來被她問出驚天的秘密。

  她難以置信,於是仔細跟幾個在東院灑掃的老僕婦打聽,塞了不少銀子,才探聽到往常姑爺每日天未亮就讓春綠夏荷備早膳送到東院,日日陪夫人用過早膳後才出門上朝。

  接著她又四處向余府裡的奴僕打探,更加確定冬武的話無誤,她昨晚才稟了大小姐。

  她曉得大小姐不肯相信,她剛聽到時也不想相信,這麼可怕又齷齪的事,誰能想得到?

  夫人跟姑爺竟然……太可怕了……那是亂倫啊!

  大小姐嫁入余府後,姑爺卻說等大小姐能完全掌家、理帳,才願意同大小姐圓房,大小姐不懂,這人口簡單的余府,有什麼需要管的?往來的也非高門大戶,需要注意什麼往來呢?

  至於理帳,帳本自有帳房管著,又哪裡需要她?便不願意親手打理這些,誰知大小姐每每同姑爺這麼說,姑爺總是冷冷望著大小姐,不言不語,冷待了大小姐兩年多。

  半月前姑爺與夫人省親回府後,姑爺終於同大小姐圓房,可好光景也才一日,那日後姑爺不再進大小姐的房。

  她一直想不通,姑爺怎狠得下心冷待大小姐!論才情樣貌,她敢說整座金陵城找不到比大小姐更好的姑娘,何況論家世,大小姐可是當今吏部尚書嫡長女,以老爺在朝堂上的勢力,多少人巴不得攀上親事,當初來柳家求親的媒人婆多到可以踏破柳家大門門檻!

  若非大小姐死心塌地喜歡上了姑爺,大小姐也不會低嫁進余家。

  而現在她終於懂了,掌家理帳只是藉口,真正的原因實在太噁心人了……

  「大小姐,要不要奴婢回去一趟跟老爺說說這事兒?」白羽聲音極輕地說。

  「不成!這事若傳出去,我還要不要做人?還有他的前途也毀了!所以絕對不能讓爹知道。爹十分看重他,爹說過他將來成就的必定超越自己,讓我好好抓住他的心,你忘了嗎?」

  「奴婢沒忘,可是姑爺他……」

  「這事我會解決!他不在府上的日子可長了,懲治賤人的方法多得是!」柳蘭芳恨道。

  「大小姐打算如何?」

  「先讓賤人吃幾天冷食,這都快開春了,炭火也別往東院送,她既然怕冷,就讓她好好怕著。」她唇邊露出殘虐微笑。若不是為棠騏的前途著想,那低賤的女人是不用活了!

  「可等姑爺回府知道了……」白羽遲疑。

  「姑爺練兵回來時自然讓她用好吃好,她若要告狀,我自有說法,這幾日把東院的余府舊奴換一批我信得過的,明白我意思嗎?你直接回尚書府一趟,讓我娘撥二十個僕婢過來,要伶俐好使口風緊的,這兩日把府裡的僕婢全換了。」

  「林總管那邊怎麼說?」白羽問。

  「林平那邊由我去跟他說。」

  「奴婢現在就回尚書府。」白羽福身道。
 
 「快去快回。」柳蘭芳滿懷憤恨,等不及想讓高儀仁受罪。

*             *             *

  很快的,五日過去。

  春綠神色惶然地跪在高儀仁面前,聲音顫抖,眼眶通紅。

  「夫人,管炭的王嬤嬤說近日炭貴,加上快開春了,府裡不買炭……」

  高儀仁坐在窗邊看書,眉眼不抬分毫,平平淡淡反問:「已經五天拿不到炭火,你怎麼不死心?日日去問,何苦呢?」

  「夫人身子弱受不得冷,雖說快開春了,可天氣仍是極寒,奴婢擔心夫人受不住。」

  高儀仁終於放下書卷,一旁夏荷捧來一杯用手捂了許久的涼水,高儀仁接過來,稍稍啜了一小口,就低咳兩聲。

  「哪裡受不住,我沒事,倒是你,不必為我三番兩次找罵挨受委屈,看人臉色。」

  「夫人,奴婢不委屈。」春綠紅著眼睛搖頭。

  「我說別跪了,你跪再久,炭火也不會來啊。」高儀仁才作勢要笑,又低咳兩聲,這爛身體……她不文雅地將雙腳窩在椅子上,攏攏覆在身上的毛毯。

  「夫人哪裡吃過這種苦,為什麼不讓奴婢找秋陽送信給大少爺?已經五天了,不只拿不到炭火,連熱食熱水也沒有,夫人又堅持要日日擦身,夫人求求您,送信給大少爺吧……奴婢不信炭火貴到余府買不起,連柴薪都沒更是荒唐!」春綠氣怒。  

  高儀仁看眼夏荷,低嘆一聲,對夏荷說:「夏荷,你能否想辦法去看看灶房裡的廚娘如何煮食?」其實用她破爛的膝蓋想也知道,她是被余府的掌家主母對付了。

  「那容易,上灶房屋頂等著就能知道。」夏荷說。

  夏荷、春綠小時被送進俞家的武館習武多年,高家曾是風光的世家大族,儘管後來沒落,但尚能維持某些傳統,嫡長女的貼身丫鬟,都是學了武的練家子。

  「去吧。」高儀仁遣退了夏荷,「春綠,站起來說話。」

  春綠緩緩起來,夏荷則退出屋子帶上房門。

  「把你知道的說給我聽。」高儀仁命令。

  「這……」春綠猶豫。

  「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來。」高儀仁笑道:「不是你,就是冬武不小心說漏嘴,把在蘇州看到的事……」

  「夫人!」春綠撲通跪了下來喊冤,「不是奴婢說的,奴婢知道那是絕對不能說出去的,連對從小一起長大的夏荷奴婢也沒說,奴婢願意發誓!如果奴婢……」她舉手做起誓狀,豆大的眼淚滾下來。

  高儀仁打斷她,「得了,我相信你。若是不信,不會留你在身邊。我記不得大病以前的事,可大病醒過來後,這幾年你忠心耿耿照顧我,我看在眼裡,我相信你不會說。我只是希望你把知道的事告訴我,別隱瞞了,你就算不說,我大概也猜得出來發生什麼事。起來說話,別動不動就跪,我不喜歡這樣。」高儀仁心中苦澀。

  春綠哽咽地站了起來,低聲道:「府裡的人全被大少奶奶換了一撥,奴婢現在連林管事的面都見不到。府裡的僕婢還沒換之前,我隱約聽到風聲,僕婦們說大少奶奶身邊的白羽送錢送得很大方,想打探東院這邊的動靜,有人把大少爺每日陪夫人用早膳的事告訴大少奶奶了……另外,白羽跟冬武走得很近,大少奶奶另一個陪嫁丫鬟墨竹,也曾經在俞家武館習武,我們交情頗好,墨竹說……」春綠支支吾吾的停下來。

  「說了什麼?你直說無妨。」

  「她說冬武把蘇州的事告訴白羽了,我們回杭州探親的情況也全對白羽說了,包括我們在蘇州府住了一個月,上哪裡玩、住哪家酒樓、回杭州城只待三天等等……

  「大少奶奶很生氣,怕是要對付夫人,大少奶奶如今把府上的奴僕全換了,現在府裡的奴僕,全是大少奶奶從尚書府要過來的,他們只聽大少奶奶的。」

  高儀仁靜了靜,聲音很輕地對春綠說:「春綠,我做錯了,對不對?」

  「夫人別這樣說……」春綠著急。

  「但我確實錯了啊。」她自嘲說:「我跟自己養大的孩子行苟且之事,確實是人神共憤呢!」

  「夫人別這樣說!我其實也想了很久,夫人不過比大少爺大八歲,外頭娶年紀大的正妻多得是,像我老家,買來的童養媳個個要比將來的相公大,差個八九歲的也大有人在,夫人又不顯老,現在說您與大少爺同年,不認識的人也是會信。

  「這些年夫人為大少爺盡心儘力,我們都看在眼裡,至於大少爺,他會喜歡上夫人是極自然的,人心都是肉做的,夫人殫精竭慮為大少爺付出,自然贏得大少爺的心……」

  「春綠,人心是偏的,你是我的貼身丫鬟當然幫我說話,可這事在外人看來,就是大逆不道,是亂倫醜事。」高儀仁重重嘆氣。更別提在柳蘭芳心裡了,她大概恨不得殺了她吧。

  「夫人!不是這樣的……」春綠虛弱反駁。

  高儀仁淡掃她一眼,瞭然地笑,卻沒再說話,心思飄得老遠。

  回金陵這段日子十分難熬,特別是余棠騏同柳蘭芳圓房那日,柳蘭芳過來請安,雙頰嫣紅,整個人像浸在幸福的糖水裡,散發著甜味。

  她嘗到了嫉妒的滋味,腦子失控想像余棠騏抱柳蘭芳的模樣,想像他與柳蘭芳赤身裸體在床榻上糾纏……她的心瘋狂嫉妒,嫉妒柳蘭芳才是那個能光明正大跟余棠騏行房的人……

  明明知道不應該,卻無能為力,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

  至於余棠騏,似乎也難以面對她,與柳蘭芳圓房後,她好幾天沒見到他的人……

  她說不出那種像是被幾千隻蟲在心頭啃噬的痛苦滋味,她很後悔,也很氣自己的天真愚蠢,她以為自己擁有現代人的靈魂,可以看得開、可以灑脫,可以讓一切恢復正常,但哪裡能灑脫、哪裡能看開……一旦心淪陷 了,她便有了執著,她嫉妒卻又慚愧,她真的錯了,錯得很離譜,錯得讓所有人都陷在痛苦中。

  「春綠,我其實不在乎大少奶奶怎麼對付我,沒關係的。」這是真心話,她的心太痛了,痛到麻痹、不在乎別人怎麼對付她。甚至她覺得被對付也好,她已經痛到覺得這樣活著沒什麼意思了。

  這幾日,她想著余棠騏、想著他們出門遊山玩水那兩個月、想他如何多情溫柔抱過她、愛過她的身子,再想到他也抱了柳蘭芳,她就心痛。她不知道會那麼痛,每分每秒,只要想到他們身體交纏過,她就難受到想吐……這是愛上了的悲哀,太痛苦了。

  「怎會沒關係!夫人你都快病了……」春綠難受地說,這兩日,夫人總是低低地咳。

  「我沒病。」她滿不在乎道:「對了,我今天要洗浴,趁中午天氣暖一些,你幫我把澡盆的水打滿。」五天不能洗澡是她的極限,不管有沒有熱水,她今天一定要洗澡。

  「可是沒有熱水啊!」春綠著急說。

  「沒熱水,冷水也可以,我受不了身上總是一個味道。」

  「夫人會生病的!」

  「不管了,生病也要洗。」她堅持。「如果你不幫我打水,一會兒我自己出去打水。」

  春綠嘆氣,「奴婢這就去打水。」

  這時門被人敲了幾下,「進來。」她喊道。

  夏荷推門而入,忿忿不平道:「灶房有炭有柴,全是熱騰騰的吃食。」

  高儀仁笑道:「食物自然是用火來煮了才會熟啊。」

  「可送過來的全是冷掉的……夫人,你讓秋陽送個信給大少爺吧。」

  「不用。過兩日大少爺會回來,昨晚秋陽告訴我大少爺這趟回來後就要隨軍出征了。別急,過兩日我們就有熱食可吃了。」

  「夫人,大少爺出征後,沒有一年半載不會回來,你怎麼辦?」春綠很憂慮。

  「繼續過我的日子,不怎麼辦。」

  「夫人!你該對大少爺說,夫人若不說,我們來說……」春綠心急地道。

  「誰都不准跟大少爺說,你們若是敢說,就別待在余府了。」高儀仁難得說了重話。

  「夫人,你這是何苦?」夏荷驚愕道,夫人為什麼要任人欺侮?

  「大少爺要隨軍出征,打仗不是兒戲,我不能讓他掛心我,他在戰場上必須心無旁騖,你們懂嗎?」高儀仁語氣慎重。她打斷欲開口的春綠,「總之,你們若想說,現在就離開余府,想留下來,一個字也不准對大少爺提。」

  兩個丫鬟沉默半晌,才勉為其難道:「奴婢們什麼都不說。」

  「謝謝你們。」高儀仁鬆口氣,雖然即使她們說了,她也不會趕她們走,畢竟若是失去她們,她在余府可就完全孤立無援了,可她們主僕間也無法再如從前親近了。

  春綠紅著一雙眼,悶悶地說:「奴婢去打水。」

  「為何要打水?」夏荷問。

  「夫人想要洗浴。」

  「可水是冷的……」夏荷驚道,春綠朝她搖頭,夏荷明白過來,重重嘆一聲,主子是個固執的主子,她們沒轍的,「奴婢也幫忙打水。」

  兩人告退後,房裡的高儀仁一人靜坐了片刻,拿起書卷,一行行看過,卻不知讀了什麼。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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