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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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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priest]無污染、無公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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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42:2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七十九章

  「田展鵬先生,您有一份快遞,麻煩簽收。」

  寒冬臘月裡,丐幫九袋田長老家四門大開,他在收拾行李。

  租住的這一片老樓突然要準備拆遷,房主們即將實現「階級躍遷」,成為「拆遷戶貴族」,正在集體狂歡,可是幾家歡喜幾家愁,租住在這裡的房客們卻如遭晴空霹靂,一起愁雲慘淡起來。

  「放門口。」田長老正在打電話,隨口應了一句,又轉頭對電話裡的房東說,「……還有我上禮拜才剛灌的煤氣,還沒怎麼使呢,這可怎麼算?」

  房東已成人生贏家,豪氣衝天:「扛走!煤氣罐送你了,當送別贈禮!祝咱們以後都前程似錦!」

  田長老:「……」

  煤氣罐的鐵皮肚子上果然印了「前程似錦」幾個紅字,已經被油漬糊得看不出來了,憨態可掬地戳在牆角,跟主人一樣前途未卜。

  田長老在這住了六年,破家萬貫,他足足花了一下午,才把要帶走的東西都打好包,大包小包滿地都是,透著兵荒馬亂的狼狽。他四下踅摸片刻,發現實在沒地方落腳,這位臨近古稀的老人就揚起胳膊,把額上的熱汗蹭在上臂袖子上,然後緩緩地走到門口,嘆了口氣,在門檻上坐下,給自己捲了根旱菸。

  怎麼辦呢?

  只能先上哪個徒弟家裡湊合一陣子,再慢慢找其他的房子。

  想一想,自己這日子就過得跟狗一樣,居然還有臉回去搶打狗棒,搶回來表演「竹棍削自己」嗎?田長老癟著嘴,噴了一口煙圈,一邊這樣自嘲地想,一邊隨手撕開了放在門口的快遞。

  誰會給他寄東西?這玩意不是賬單就是廣……

  田長老漫不經心的動作忽然一頓,快遞信封裡滑出了一張老照片,他先是愣了愣,隨即似乎猛地意識到了什麼,那一瞬間,田長老的熱汗一下涼了,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落在他腳下的舊照片,拍的是泥塘後巷一個很隱蔽的小院後窗,比現在年輕一點的他正跟一群人從後窗爬出來,有的人已經落地,有的還在慌慌張張地往外爬。

  照片拍到了他的正臉,他正神色猙獰地盯著一個方向,田展鵬記得,他當時心神大亂,正在往楊平的方向看,可是這張照片裡,楊平沒入鏡!

  十年過去了,那件事仍歷歷在目。

  那些年田長老在外地管分舵事務,剛回燕寧,才找到地方落腳,就有一位不速之客上了門,正是楊平。

  當時楊平早已經被逐出丐幫,並且失蹤近十年了,他突然出現,田展鵬一眼差點沒認出來。

  老楊幫主和楊平斷絕父子關係的時候,給楊平列過一打罪狀,諸如什麼「曾經利用幫內網絡,散佈謠言惡意中傷某某」、「恃強凌弱,糾集打手圍攻過某某」、「對妻兒動手、不慈不孝」之類,看完讓人覺得這貨五行缺德,什麼壞事都幹,但就是找不著重點。

  所以幫內眾人都心知肚明,楊平被逐出丐幫,真正的原因是企圖謀殺行腳幫前任北舵主張美珍。

  田展鵬聽到有人傳,一百一那邊分房的時候,楊平還不知道張美珍也有一套,直到她退休回燕寧,搬家時撞見了正在開電梯的楊平。一個是光榮退休的女幹部,一個是雙手盡廢、只能靠開電梯為生的可憐蟲,楊平當場就瘋了。

  張美珍也不是什麼厚道人,嘴比較欠,跟楊平有宿怨,趁機冷嘲熱諷一通,回去以後,楊平可能是怎麼想怎麼嘔得慌,有人說他在張美珍家放火,也有人說他糾集了一幫人去張美珍落腳的小旅館堵人。

  幫主為了老情人罰兒子,大家也都不好多嘴,但背後議論起來,其實大多是站在楊平這邊的——畢竟楊平才是丐幫自己人,而張美珍是新仇舊怨說不清的行腳幫舊人,雖然當年那慘案的涉事人員都已經伏法,事情算了了,但兩大幫派從此交惡,「行腳幫」仨字,在丐幫的詞典裡,就是狗屎的近義詞。

  失蹤了近十年的楊平蹉跎了不少,一雙眼陰森森的,像壓著兩口要噴發的火山,進來以後開門見山地告訴他,找到了衛驍藏身的地方。

  衛驍是他們這一代人頭上的陰影,出類拔萃,當年一戰成名,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籠罩著許多傳聞,讓這個人聽起來不怎麼正派。

  楊平這一輩子,被自己毀了一半,又被衛驍毀了一半,因為身體限制,他練功比誰都狠、比誰都想出人頭地,憋足了勁頭想要一鳴驚人,誰知道剛一開嗓,就被衛驍懟成了啞炮,挑斷了手筋。

  當年給衛驍下戰書的人裡其實也有田展鵬,只是那會他師父還在世,他赴約之前被師父發現了,老人家打了他一頓手板,把他關了起來。事後,田展鵬聽說那一戰的結局,又憤怒又遺憾……還夾雜了一點小小的僥倖,他一直自欺欺人地認為,當年如果自己也去了,指定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找上門的楊平對他說:「田老哥,衛驍這個人,惡貫滿盈。現在武林正道上說話管用的那幾位都不管事,抹不開故交的面子,放任這種敗類。上次是我們學藝不精,又大意,才敗在他手段卑劣上,這回一定不能讓他跑了!這麼多年,我做夢都想一雪前恥,一直找不著這個人,這次終於抓住他了!田老哥,我知道你上次沒能來,自己心裡也一直耿耿於懷——要是你也在,我們兄弟幾個哪會落到現在這種境地?」

  田展鵬被他一番煽動,又是躍躍欲試,又是心虛氣短,就這麼稀里糊塗地跟著去了。

  到了那天過去一看,以楊平為首,被衛驍傷過的幾個人都到齊了,這些人受傷以後都是半退隱狀態,也不知道傷好沒好、功夫擱下了多少。田展鵬看了這個陣容,心裡悲觀地想,看來他自己就是對付衛驍的主力了。

  他們找到衛驍家裡的時候,門是開著的,一個清瘦的老頭乾淨整潔地等著他們,沏好了茶,手邊放著一封信。

  田展鵬這才知道,楊平早給衛驍下過了戰書。

  田展鵬覺得有點意外——在他的刻板印象裡,衛驍一直是個藏頭露尾的小人,他沒想到楊平竟然會提前下戰書。

  不是說怕那人跑了嗎?還敢這麼打草驚蛇?

  而奇怪的是,衛驍竟然也沒跑。

  不但沒跑,那男人端坐前廳、靜候來客的模樣,居然還有點「淵岳之軀、迎風不懼」的名宿氣度。

  「也可能是太自負了,根本沒把我們這些人放在眼裡。」田展鵬心裡這麼想。

  楊平下的戰書,那當然就是楊平本人先上,田展鵬看著周圍這幾位,非常唏噓——據說他們上次挑戰衛驍的時候,打到最後是一起動手的,沒想到落下的陰影這麼多年都沒消,這回乾脆連一起上也不敢上了,敢情完全是來當拉拉隊的!

  田展鵬嘆了口氣,做好了最後自己和衛驍一對一的準備。

  誰知道,他居然沒有出手的機會。

  楊平這個斷過手、斷過腳,四肢往地上一鋪都不在一個平面的半殘,不知道事先嗑了什麼黑科技的大力丸,他一出手,把所有人都驚呆了。

  他用的絕不是老楊幫主傳下來的那一套功夫,雞爪似的手一掌拍下去,大理石的茶几出了裂紋!

  別說是後來斷過手筋,就是楊平年輕力壯、最如日中天的時候,也絕對沒有這種功夫。

  反而是傳說中的「武林噩夢」衛驍,活像瘸了,一條腿拖拖拉拉不靈便不說,他還氣虛氣短,不過三兩回合,他就冷汗涔涔,臉都白了。

  不等田展鵬他們反應過來,楊平一掌拍在了衛驍胸口上,直接把人打飛了出去。衛驍整個人從牆上滑了下來,半晌沒爬起來,一口血灑得前襟斑斑點點、觸目驚心。

  田展鵬這才回過神來,連忙上前攔住楊平,大喝一聲:「行了!要出人命了!」

  雖說楊平是下了「生死戰書」,在古代打死不論,可解放後畢竟不一樣了,哪還能真殺人?

  田展鵬心驚膽顫地上前兩步,覷著衛驍的臉色:「喂,你……你還行嗎?叫120送你去醫院吧?」

  衛驍若有若無地朝他點了點頭,只說不用。他強撐幾次,沒能把自己撐起來,便摀住胸口,蜷在牆角,跟楊平說了幾句田展鵬至今沒明白的話。

  「你贏了,」他幾不可聞地說,「大傢伙都看見了,都是見證,可以了嗎?」

  楊平的嘴角掛著快意陰毒的笑容。

  衛驍又顫抖著喘了口氣,輕輕地說:「那咱倆的恩怨,就到此為止了吧?不要牽連別的。」

  楊平冷笑著回答:「我沒有這個興趣,也沒這個閒工夫。」

  衛驍聽完,笑了,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似乎是傷了肺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楊兄是有傲骨的人,我信你……那就恕我不方便遠送了……這個點鐘……前頭該有夜市了,人多眼雜,你們從後院走吧。」

  田展鵬就一頭霧水地跟著楊平等人,從後窗跳出去了,跳完他也沒明白,「人多眼雜」怎麼了——他們與人約定了比武,堂堂正正,還怕誰知道嗎?

  難道是衛驍輸了,嫌丟人?

  可讓萬木春丟人不是楊平的夙願麼?他又為什麼突然這麼「善良」,還照顧起手下敗將的自尊心,說讓走後院就走後院?

  從後窗出去的時候,田展鵬滿腔疑惑地看了楊平一眼,正看見楊平在擦手上的血跡,他驚恐地發現,楊平手掌上泛著可怕的青紫色!

  他到底……練了什麼邪功?

  楊平十分平靜地跟眾人分道揚鑣,臨別,還囑咐他們「恩怨已了,不要再私下來找衛驍的麻煩」,聽得田展鵬以為他被人奪舍了,於是到底沒忍住,半夜三更又偷偷轉回了衛驍家,有點好奇,也有點怕衛驍真出事。

  結果,他看見打得狼藉一片的現場被人收拾得乾乾淨淨,血跡擦乾淨了,連被楊平一掌拍裂的桌面都重新上了膠,衛驍自己換下了血衣,平靜地躺在床上……沒了氣息。

  壽終正寢的模樣。

  田展鵬嚇壞了,腦子裡亂成了一鍋粥,轉身就跑。

  衛驍讓楊平走後院,楊平就走了後院——難道他倆當時就知道一定會出人命,所以才刻意避人耳目?

  那……不就是說楊平那傢伙一掌打死了人?他心裡有數,這是故意殺人!

  更離奇的是,衛驍為什麼還要袒護他?讓他走,還自己收拾現場?莫非他口味異於常人,暗戀這條吉娃娃嗎?!

  獨居老人平靜地躺在床上死亡,又沒有家屬追究,一般都會當成心臟猝死處理,沒人報案,當然也沒人驗屍。

  一代武林噩夢就這麼煙消雲散,這迷霧重重的謀殺一直是田展鵬心裡的一塊石頭——他不明白,也不敢提。

  直到今天,他終於知道了答案——

  因為信封裡除了那張照片,還掉下了一封打印的信。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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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42:3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八十章

  「寄給您的照片,是楊平先生八年前寄存在我這的,拍攝人是我。」

  「您不用知道我的身份,畢竟我只是個無名小卒,祖上沒出過五絕那樣顯赫的英雄,留下一點偷雞摸狗的手藝,現在幹一干偷拍捉姦,混口飯吃。」

  「楊平先生當年告訴我,你們會從那扇窗戶跳出來,所以我早早選好了位置,調整好鏡頭,這樣才能及時抓拍下諸位的照片。這之後,我的工作就是隨時追蹤您幾位的蹤跡——這也不難,幾位都沒打算隱姓埋名,我只需要在你們搬家的時候關注一下,更新地址就行了。不瞞您說,多數朋友八年都沒挪過窩,您是搬家次數最多的,八年裡一共搬了三回,我知道您馬上要搬第四回,希望快遞能在您收拾完行李之前送到。」

  田展鵬看到這一段,冷汗都下來了,好像有一雙無處不在的眼睛,射出兩簇陰冷的目光,就釘在他的後背上。

  他神經質地站起來,將門窗樓道都檢查了一遍。

  然而喧鬧的小區樓下,似乎只有七嘴八舌的房主們在情緒高漲地聊天,關心簽字時機和補償款,沒有任何異狀。

  田展鵬嚥了口唾沫,繼續往下看。

  寫信的人好像知道他的反應一樣:「您不用緊張,我們這種人就像陰溝裡的耗子,不敢出現在您面前。我的僱主也只是讓我追蹤記錄,沒有委託我做別的。」

  「但就在今天,應該是您收到這封信的前一天,楊平先生囑咐我把保存的照片分別郵到諸位的最新地址,並附上以上信件。」

  就在這時,田展鵬的手機突兀地響了,田長老繃緊的神經差點扯斷了。

  「喂,師父,您聽說了嗎?」

  田展鵬澀聲問:「……什麼?」

  「今天小翟他們那一夥人被警察帶走了!『馬猴兒』跑了,警察正在抓他。說是他們跟之前那個失蹤的小女孩……叫什麼王什麼可的那個,有關係!」

  小翟和馬猴兒,就是丐幫內亂當晚,楊平在小租屋裡秘會的兩個人,明面上替趙長老辦事,攛掇著趙長老出頭,私下裡,他倆暗度陳倉地夥同行腳幫搞事。

  但這件事田長老不知道,所以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哎喲,師父,您怎麼還不明白!網上燕寧盛宴爆的料都是從那女孩手機上弄來的,他們綁架她,利用她失蹤,把事炒得沸沸揚揚,又把老幫主的孫女拖下水,都是算計好的,咱還不知道呢!咱們一聽說,就回去找老幫主要公道,把老幫主氣進了醫院,萬一他老人家有個三長兩短……這事怎麼算?老幫主不就是咱們氣死的嗎!幕後黑手就可以出來當好人,順理成章地接管打狗棒,這個姓趙的老東西,沒想到他這麼奸……」

  「不是趙老七。」田長老的目光直直地洞穿窗戶,聽到這,很多事電光石火間,在他腦子裡連成了一根線——

  趙長老那天和他一樣,也想強行取走打狗棒,結果被一個後輩喻蘭川給攔了下來,臉已經丟到了西伯利亞。如果是他精心策劃,實在沒必要親自粉墨登場,上台客串小丑。

  「啊?什麼?」電話裡的徒弟沒聽清他這句壓在嗓子眼的話,「對了,師父,您知道那個失蹤女孩是誰給送到警察局的嗎?」

  田展鵬的目光輕輕動了一下。

  「我聽說是萬木春——當面劫人,囂張不囂張?」電話裡的人刻意壓低了聲音,「萬木春真的有傳人嗎?我一直以為是他們瞎說的,師父,一刀三寸二分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徒弟後面說了什麼,田展鵬沒聽清,他覺得自己全想明白了。

  衛驍隱居燕寧多年,楊平自己單槍匹馬,怎麼可能輕易地就把他翻出來?當時身後一定另有靠山。

  這也能解釋楊平一個廢人,那手神鬼莫測的邪功是哪來的。動手時,衛驍腿腳很不靈便,一看就是身上帶傷,很可能也是這背後的人幹的。

  萬木春衛驍有個傳人,不知道從哪撿來的小崽,也可能是自己生的,八年前應該還小,不在身邊,衛驍受了傷,接到戰書後卻仍然沒有逃,既不是因為這個藏頭露尾的殺手坦然無畏,也不是因為他自視甚高——而是他知道自己逃不了了。

  他敗在楊平手下,說的那句祈求楊平「到此為止」的話,就是求他不要去找下一代人的麻煩。楊平回答「沒有興趣,沒有閒工夫」,暗示的是「她不來找我,我也不去找她,你自己收拾好」。

  衛驍聽懂了他的暗示,所以臨死時,他強撐著收拾了現場,偽裝出壽終正寢的樣子,就是為了讓暗中看著他的人明白他的態度——有恩有怨,他一力擔了,到此為止,後人什麼都不知道,不會替他報仇,他死後,也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麻煩。

  衛驍奸計得逞,萬木春的鬼刀韜光養晦八年,現在終於浮出水面,還暗中藉著行腳幫的老妖婆直接搭上楊幫主,眼看是要翻舊賬了!

  楊平那個狗東西當年竟然也還留了一手,田展鵬一直就奇怪,他打殺那個半殘的衛驍,明明不費吹灰之力,為什麼要叫上他們這一幫人?壯膽?還是雪恥的時候不昭告天下不過癮?

  現在終於真相大白——楊平不但連蒙再騙地把他們捲進去了,自己留了證據,他們這些人,或者被衛驍傷過身、或者被衛驍傷過名,都有動機,衛驍之死,誰也說不清。萬木春重出武林的時候,他們這些八年前就已經進坑的傻帽都是靶子、誘餌、擋箭牌!

  楊平現在可以用這些東西威脅他們,站出來幫他奪取丐幫大權,過幾天也可以隨時把他們的行蹤透露給萬木春,拿他們擋了萬木春的刀鋒,自己適時出來「黃雀在後」。

  這是把人當傻猴耍啊。

  同一時間,燕寧內外,當年參與過兩次圍堵衛驍的人,全都接到了差不多的郵件,這夥人不大能算是英雄,但所見略同——

  楊平威脅他們,萬木春磨刀霍霍,不管這兩邊是誰棋高一著,他們都是無辜的犧牲品。

  像田展鵬一樣四海為家的人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人到了這把年紀,都有一家妻兒老小、平靜生活了,這分明是無妄之災。

  憑什麼呀?

  田展鵬短暫的驚慌過去,眼神沉了下來,他翻開通訊錄,一個一個地開始聯繫。

  誰不是辛苦掙扎?誰又不想好好活著呢?

  既然這樣……也就只好祝福這二位早日暴斃了。

  甘卿收到遙祝,哆哆嗦嗦地打了個噴嚏,蒙汗藥似的退燒藥開始起作用,這噴嚏沒讓她清醒。只是意識朦朧間,她覺得身邊有動靜,有人輕輕地拿起了她的右手。

  掌心都是冷汗,濕淋淋的,喻蘭川抽了張紙巾擦了她的手,仔細端詳片刻,忽然發現她的手指很細。

  他十分驚奇,還是第一次這麼仔細看過女孩的手。喻蘭川一直以為自己的手已經算十分修長,和她比起來,卻要粗一圈。他覺得那指骨就像是沒發育好一樣,輕輕一捏就會折斷,指尖竟然真的會收攏成銳角。

  「原來『十指如削』不是誇張的修辭。平時她的刀片都藏在哪呢?」

  喻蘭川一邊漫無邊際地想,一邊用手機拍了張照片。

  甘卿被相機的快門音效驚動,手指倏地一動,細而軟的手瞬間繃緊,露出指縫間堅硬的薄繭,那些繭竟然比骨骼還硬,透露出說不出的鋒銳。

  甘卿略微睜了眼。

  喻蘭川以為她醒了,立刻若無其事地把她的手放在一邊,十分「正直」地說:「咳……拍下來發給我那個當醫生的朋友,看看你這雞爪子還有沒有捋平的希望。」

  甘卿沒吭聲,半張臉陷在枕頭裡,散亂的目光注視著他。

  喻蘭川就像知道班主任在後門盯梢的中學生一樣,背著她的目光,他正襟危坐地把電腦往膝頭一架,開始給甘卿表演「心無旁騖」工作的社會人——他點開郵箱刷了幾遍,狗屁郵件也沒開,只是來回翻了幾頁,然後裝模作樣地抱怨道:「這麼慢,你家網該扔了。」

  然後他又隨便點開了幾個文件,把句尾的句號刪除又打上,全選來回改字體,鍵盤敲得「鑼鼓喧天」,熱鬧得不行。

  這麼熱火朝天地「忙碌」了好一會,喻蘭川終於忍不住斜了斜眼,暗中觀察一聲不響的甘卿。

  這才發現她不知什麼時候,又重新垂下眼睡著了。

  甘卿做了個夢,夢見她回到小時候,進了高考考場——這個夢不太真實,因為她並沒有進過真正的考場。

  監考老師給別人的考卷都是一張紙,到了她這,卻是足有新華字典那麼厚的一沓紙。

  甘卿忍不住問:「老師,為什麼我跟別人不一樣?」

  「AB卷。」監考老師冷冷地回答,「人家是A卷,你B卷,時間都一樣,別廢話了,快寫。」

  那怎麼寫得完,連翻頁都翻不完!

  卷子上都是芝麻一樣大的小字,她拚命地填,右手卻不聽使喚,怎麼也寫不快。監考老師像個舊社會的奴隸主一樣,拎著鞭子來回巡視,大聲咆哮:「快點寫!」

  周圍的人不斷站起來交卷,人都走光了,她卻連一半也沒寫完。

  甘卿在夢裡急得滿頭大汗,心裡焦慮地想:「考不上了,來不及了。」

  「為什麼還不交卷!」監考老師張開血盆大口,一鞭子朝她甩過來,甘卿扶著桌子一躍而起,一邊藉著周圍的桌椅板凳走轉騰挪,一邊還要見縫插針地往卷子上寫字。

  「你還考什麼考!」監考老師變成了個模樣,有一點像衛歡,有一點像衛驍……手腕上戴著精緻的商務錶,又似乎是喻蘭川的,他的長鞭化作帶血的大鍘刀,一下落在她面前,甘卿險險地避開,那刀卻當著她的面,切進了她好不容易寫完的卷子裡。

  刀刃上的血全留在了試卷上,所有字跡都被蓋住了。

  甘卿倒抽了一口涼氣,倏地醒了過來,日頭已經西垂了。

  「醒了?」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張美珍說。

  甘卿的瞳孔裡還沾著血色,一臉空白地扭頭看她。

  「你們家那個小喻爺看見我回來就走了,喏,你的藥,要吃幾片自己看,說明書上那小字我看不見。」張美珍把一杯溫水放在她床頭,一臉倦色地往外走了幾步,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對了,有你一份快遞,我放那了。」

  甘卿含糊地應了一聲,頭重腳輕地爬起來,對著快遞發了兩分鐘的呆,這才慢騰騰地撕起包裝。

  「什麼東西?」她想,「不會是孟老闆偷我身份證,給我報了高自考吧?」

  甘卿頓了頓,有那麼一瞬間,她心裡起了個流星一樣的念頭。

  如果……

  換個活法也不是不行。

  試一試麼?

  「嘶拉」一下,她撕開了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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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八十一章

  「丫頭,我熬點玉米南瓜粥,你喝不喝?」張美珍在廚房轉了一圈,探頭問甘卿,發現她面無表情地坐在床邊,膝蓋上搭著拆開的信封,似乎是想去端水杯,手伸到一半,她好像又突然不想喝了,縮回了袖子裡,張美珍奇怪地問,「誰給你寄的什麼東西?」

  「孟老闆,」甘卿眼波一轉,像是剛剛活過來的石像,她隨手收起了信,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躺了一天的骨頭「咯吱咯吱」地響了幾聲,「美珍姐,您剛才說什麼?」

  「問你喝不喝玉米南瓜粥……」

  「喝,」甘卿一口答應,「放點牛奶,我能喝一鍋。」

  張美珍還是有點疑惑:「天意?就這麼兩步路,吼一嗓子都聽得見,他沒事給你寄什麼東西?」

  「不是從他那寄的,」甘卿在喻蘭川給她買的一堆藥裡翻了翻,找出個醫用口罩,扣在臉上,悶聲悶氣地說,「老孟偷偷拿了我的身份證,給我報了個高自考,考試中心那邊寄來的東西。唉,美珍姐,您看看您這寶貝外甥,又調皮搗蛋,有功夫也管管行嗎?」

  張美珍總覺得這個小丫頭片子暗搓搓地佔孟天意便宜:「這回又給你報了個什麼?」

  「還是財會。」甘卿背對著她,披上一件外衣,「我不知道他是對財會有誤解,還是對我有誤解——我教您怎麼做好吃,南瓜別放水——我高中的時候,文科數學卷,最高紀錄做到了倒數第二題,還就一次。」

  「唔,比天意強多了。」張美珍按照她的指點處理南瓜,「天意小學一年級數學三十二分,從那以後,一直崇拜能跟數字打交道的人,馬戲團表演算數的狗都是他的偶像候選。」

  甘卿正在清嗓子,一口氣嗆進去,咳了個死去活來:「天……咳……天賦異稟。」

  樓下的牛孩子韓周,據說也是從三年級才開始不及格的。

  「是有點早,」張美珍嘆了口氣,一臉感慨,「天意這孩子,從小就早熟。」

  倆人沉默了兩秒,同時笑出了聲。

  張美珍忽然問:「你……本來想學什麼?」

  如果你拿到的不是「B卷」,如果你是普通人家的女孩,普通地長大,參加高考,畢業工作——

  甘卿靠在廚房門口,大半張臉藏在口罩下,看不出端倪。

  「沒仔細想過,」好一會,甘卿才開口說,「我應該就屬於那種考完試兩眼一黑,然後報志願的時候抓鬮盲選的人吧。我記得我英語還行,數學拖後腿,其他科目平均,可能會報個語言類的專業。」

  學語言類專業的人,畢業以後都在幹什麼呢?

  她沒來得及瞭解過。

  當翻譯,文案編輯,或者到哪個跨國公司、涉外部門接洽國際友人……也可能做一些不相干的工作。每天像那些一臉睏倦的小白領們一樣朝九晚六,不大敢想買房買車的事,業餘愛好就是回家做飯,一發現電視裡放外語節目,就趕緊換台,省得衛驍又來問她「你聽得懂嗎?來,不看字幕給我翻譯一下」。

  如果畢業工作以後,還有除了同事以外的人來追她,她一定很開心,既能滿足虛榮心,又是平時循規蹈矩生活的絕好調劑,男朋友工作忙不能約會也沒關係,反正她宅。就是衛驍那老頭大概會不太高興,老頭年紀大了以後,雖然不再爭強好勝,骨子裡卻是有點死板執拗的,可能不願意她找個比自己收入高很多的男青年,因為知道她又懶散又能混吃等死,這輩子恐怕沒什麼出息,怕將來日子久了,人家嫌棄她。

  甘卿想著想著,突然笑了。

  張美珍看了她一眼。

  「沒,」甘卿擺擺手,「就是突然覺得,我就算考上大學,估計也比現在多掙不了幾塊錢……對了,美珍姐,楊老幫主怎麼樣了?」

  張美珍頓了頓:「不知道,還在ICU,家屬探視時間都有限,具體什麼情況都得等醫院通知。」

  「搶救時間長的,最後好像一般都沒事,」甘卿很玄學地安慰了她一句,「如果……」

  「這麼多年的老街坊了,我當然還是盼著他好的。」張美珍打斷她,「如果什麼?如果我倆當年不顧一切地要在一起,現在沒準已經相看兩厭,還不如當鄰居關係好呢。冷靜下來想想,我跟楊清就不是一路人。」

  楊幫主古板內斂,臉面和原則大過一切,幹什麼都得「不能讓人挑理」。

  張美珍完全相反,離經叛道、任情任性,凡事都看自己心情。

  就算當年老楊為了張美珍放棄丐幫,或者張美珍放棄尊嚴徹底背叛行腳幫,真的在一起了,這幾十年下來,也少不了磕絆爭吵,未必就幸福了。

  也是,男歡女愛並不能解決一切問題,再真摯也不行。

  「人呢,排隊的時候,總覺得別的隊伍比較快,回憶過去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如果在某個時點選了別的路,命運就能天翻地覆了,其實這都是自我安慰。怎麼選,你也還是你,能比現在多多大出息?」張美珍很瀟灑地說,「你看,你也承認,就算你當年按部就班地上大學,也不一定比現在過得好。」

  甘卿的眼神落在鍋裡,玉米南瓜粥在小火上緩緩地冒著泡,眼神被感冒感出來的幾層眼皮壓得有點黯淡。

  溫暖的甜味蒸騰出來,瀰散在小小的廚房裡,北窗外的公共走廊中傳來人聲,上班上學的都回了家。

  好久,甘卿才回過神來,聲音有些沙啞地說:「玉米粒再煮要老了,美珍姐,可以關……」

  「可我還是後悔。」

  甘卿詫異地抬起頭,看見張美珍蒼老沉靜的側臉,這個瀟灑的老太太面朝牆壁,喃喃地說:「不管理智怎麼說、閱歷怎麼說,我還是後悔。」

  所有因為沒有珍惜、沒有拚命挽留而錯失的東西,都會成為這一生中遙不可及的執念。它們就像黑洞一樣,吞噬一切,而且永遠不會被填滿。

  即使時過境遷,得到了當年的「求不得」。

  「不過你就不一樣了。」張美珍招呼甘卿自己盛粥,自己走到陽台上抽菸,錯身而過的時候,她屈指在甘卿的下巴上彈了一下,「當年我眾叛親離,可沒人盼我點好。你人緣比我強多了,活人和死人都盼著你過好日子,一個個都急得伸長脖子,恨不能替你過,好自為之吧。」

  楊逸凡從醫院直接去了警局,常年冷著臉的苗隊已經在那等她了。

  警方喜獲王嘉可之後,根據她的描述,連夜突襲了軟禁過她的小旅館。

  行腳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臨時扒房逃跑是來不及了,那小黑店根本經不起查,一查發現原先的證照早被吊銷了,現在不但是無照經營,裡頭還收容了不少黃賭毒分子。涉事店主、店員還有襲擊王嘉可的那個司機都給一鍋端了。王九勝故意不讓他們跑——事情越撲朔迷離,警察越是要深究,牽扯也就越大,還不如讓這幾個混混把罪頂下來,反正也關不了幾年,家人都有行腳幫「照顧」。

  這幾位進去以後,把丐幫的大馬猴、小翟他們那一夥人也供了出來——不供沒辦法,因為王嘉可肯定會跟警察說,當時有一夥流浪漢模樣的人想劫走她的事。

  正邪兩派警局聚頭,都有默契不把各自的幫派牽扯進來,於是一通胡編亂造。

  「坐。」苗隊審視著楊逸凡——她這幾天都在醫院,化妝打扮早顧不上了,一張臉上清湯寡水的,不那麼精緻,卻也不那麼咄咄逼人了,看著順眼了不少,因此苗隊難得說了句客套話,「老人家住院的事我聽說了,怎麼樣了?」

  「不知道,」楊逸凡面帶疲憊地說,「您有什麼事趕緊問吧,醫院那邊沒準隨時叫我回去簽病危通知。」

  「王嘉可承認那天宴會之後,涉嫌違法犯罪的人裡沒有你。」苗隊正色下來,「至於網上傳的其他言論,是斷章取義也好、是真的也好,不歸我們刑警管,你的嫌疑現在應該是洗清了。」

  楊逸凡一挑眉,似乎在問「那你叫我來幹嘛」。

  苗隊說:「有幾件事需要你配合調查。關於王嘉可綁架案。首先,吳國盛,男,四十六歲,聲稱自己身後有個老闆能替王嘉可還高利貸,借此誘拐並綁架了她,其實是個開黑車的司機,他是這件案子的主謀。你認識這個人嗎?」

  楊逸凡:「聽都沒聽說過。」

  苗隊點點頭,吳國盛——也就是綁架王嘉可的黑車司機也是這麼說的。

  他說自己認識幾個幫人放貸催債的地痞流氓,盯上了王嘉可這個傻白甜,一開始只想騙點色,沒想到在她手機裡還有意外發現。他挑了點勁爆的給朋友看,本想做個談資,誰知道被人掛到網上,意外引起了軒然大波,於是這壞胚長了歪心思,他連蒙再騙地把王嘉可藏起來了,打算用這部手機去要挾那些有錢人。

  楊逸凡就是他挑中的倒霉冤大頭之一。

  「那麼這個叫翟大安的人,你認識嗎?」

  楊逸凡一攤手:「哪根蔥?」

  苗隊:「那楊平呢?這個名字你熟嗎?」

  楊逸凡的嘴角倏地繃緊了:「你說什麼?」

  苗隊盯著她:「我查過你的資料,你高中之後,緊急聯繫人、家庭成員一直都是楊清先生,也就是你爺爺,你母親已經去世,父母沒有離異,這些年,你父親楊平實際一直都是失蹤狀態,可你家人從來沒有報過案,能說說原因嗎?你和他關係怎麼樣?」

  警方找到了翟大安——也就是丐幫的小翟,男,三十九歲,是一家酒店的大堂經理,自稱喜歡交朋友,平時和社會上三教九流的人來往比較多。王嘉可被綁架後試圖逃走,翟大安指使了幾個人,中途想把人搶走,未遂,還跟原來的綁架犯發生了衝突。

  行腳幫的人想把丐幫拖下水,一口咬定小翟他們是同夥,分贓不均才跟他們拆夥。

  丐幫當然不能承認,他們的理由也很充分——小翟自稱是楊平的朋友,楊平和家裡鬧翻以後離家出走,雖然很多年沒回去過,但心裡一直很惦記家人,楊逸凡是他唯一的女兒,聽說女兒被捲進這麼個破事裡,老父親急得到處找人,他們出於朋友義氣,托各種關係找這個王嘉可,想讓她出來把話說清楚,消除輿論影響。結果意外發現女孩被那幫拉黑車、開黑店的人渣綁架了,於是設法營救,那些壞胚惱羞成怒,什麼鍋都往外甩,「交代」的任何事情都是蓄意報復,不可信。

  雙方各執一詞,簡直成了羅生門。

  而事件中的關鍵人物「楊平」現在不知所蹤,只能把楊逸凡招來問。

  「他們說什麼?楊平關心我?」楊逸凡嘴角掛起一個古怪的笑容,「我以為自己算見過世面了,沒想到在不要臉這方面想像力還挺有限,哈。」

  她陰陽怪氣的聲音十分刺耳,苗隊略微皺皺眉。

  「知道我花了多少錢,做了多少醫美,才把這個疤淡化成這樣了嗎?喏,現在還有點印,喵隊,你知道這是怎麼弄的嗎?」楊逸凡一伸手,她把左鬢的長髮挽了上去,露出顴弓上面一個很淺的疤痕,「楊平出去跟人打架,打輸了,被人教訓了一通,我小時候,在日記本裡寫了這件事,被他看見了……這是拿捅煤窩的鐵簽子削的。」

  苗隊一時說不出話來。

  「小女孩,十歲,」楊逸凡把鬢髮在手指上打了個圈,倏地放下,「送醫院一看,臉上三道傷口要縫針,總共縫了十八針,半張臉都是疤,可熱鬧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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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八十二章

  「要擱現在,大概能算是家暴。」楊逸凡聳聳肩,「不過反正不會有人幫我報警,報了警,你們也不會管。」

  苗隊正色說:「如果嫌疑人確有虐待兒童的行為,我們一定會管。」

  「得了吧,」楊逸凡半含譏誚地冷笑一聲,「你可真能吹,一個孩子生出來,就是父母養的一頭小牲口,所有權由這二位共有,自己的東西,當然是想怎麼著都行,除非另一位所有人有意見。我的另一位所有權人——我媽,她除了哭,就是覺得家醜不可外揚,主動藏藏掖掖,你們外人怎麼管,拿什麼管啊,喵隊?」

  「我免貴姓苗,」苗隊終於聽清了她叫自己什麼,眼角直跳,「楊女士,你不是大舌頭吧?」

  楊逸凡眯起細長的眼,沖他假笑。

  苗隊板著臉,嚴肅地把話題扭回來:「所以你的意思是,翟大安他們在說謊,他們也參與了王嘉可綁架案,甚至還有你父親楊平——為什麼?你爸連你也要敲詐嗎?」

  「這可不是我說的……誰知道呢?我爺爺當年和楊平斷絕父子關係這事,不知道公證沒公證過,如果沒有,搞不好他是回來搶遺產的。」楊逸凡說到這,又自言自語似的低頭一笑,「不過話說回來,這夥人居然主動承認敲詐勒索嗎?真是配合你們警察同志啊。」

  苗隊覺得她話裡有話:「什麼意思?」

  「沒有,就是覺得很冤,」楊逸凡說,「我窮得就剩錢了,最不怕有人來敲詐勒索,要錢?沒問題啊!問題是真的沒有人來問我要過,他們通知都不通知我一聲,直接在網上放視頻搞事,唉,我頭都禿了。喵隊,要不您不如去問問其他幾位跟我一樣的倒黴蛋,有沒有接到過勒索電話?」

  苗隊緩緩地皺起眉。

  無論是行腳幫還是丐幫,不管私下裡怎麼狗咬狗,都心照不宣地不在公家面前牽扯各自幫派——因為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曾經嚴打過一波「黑社會」,那之後,不管是正派還是邪派,都學會了夾著尾巴做人,稍微過一點,性質就說不清了,弄不好要沾官司的。所以雙方一起努力大事化小,想把兩派爭鬥變成「個人行為」,在「敲詐勒索」這件事上,他們是統一口徑的。

  「我覺得你是在暗示我什麼。」苗隊不由自主地坐直了,「等等,我聽說你爺爺入院搶救那天,你們小區發生過一起聚眾鬥毆事件,因為沒有造成什麼嚴重後果,雙方又都偃旗息鼓,所以我們派出所的同事只是批評教育了一下——這起事件裡還有別的隱情,對不對?」

  「我剛才說過,我爺爺將來會有遺產,」楊逸凡回答,「喵隊,我指的可不是老頭那套奔三張的老破房。」

  苗隊顧不上糾正她的稱呼,立刻追問:「那是什麼?」

  「那天我送爺爺去醫院,不在家,這些人想直接衝進我家找東西,被多管閒事的鄰居們攔住了。」楊逸凡掀開因疲憊而下垂的眼皮,眼睛裡閃著灼人的光,她一字一頓地說,「他們在找一根綠竹棒。」

  她終於把這句話說出來了。

  楊逸凡生於八零年代初的燕寧,基本是在「公民社會」裡長大的。

  等她開始能記住事的時候,各大幫派已經在短暫的重新集結和輝煌之後,又重新轉入地下。楊逸凡從未對丐幫有過什麼歸屬感,只是記得很小的時候,家裡經常來一些奇怪的叔叔伯伯,來找她爸喝酒。

  他們一喝酒就很吵鬧,沒有三五個小時不算完,弄得到處都臭烘烘的,喝醉了就到處躺,地上攤一堆橫七豎八的胳膊腿,把她們家弄得跟亂葬崗似的。

  楊逸凡很討厭他們,不單是因為他們很煩人,還因為每到這時候,她媽都會偷偷地抱著她哭,絮絮叨叨地說,家裡都快揭不開鍋了,連凡凡上幼兒園那兩塊錢都要公公出,男人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立起來啊?他們娘兒倆命太苦了。

  小孩子還沒來得及理解錢是什麼東西,對貧窮的恐懼就已經烙在了她的骨子裡。

  那時,「丐幫」對於學齡前的楊逸凡來說,就是一群把他們家吃空的蝗蟲。

  後來,楊平雙手被衛驍打廢了,那些人就不來了,原來總是不著家的楊平開始從早到晚地待在家裡,從一個冷漠不負責任的父親,變成了陰沉古怪的父親,有時候自己一個人喝悶酒,喝醉了說胡話,大罵丐幫裡都是趨炎附勢的人。

  那時,「丐幫」之於楊逸凡,就像個敗家熊爹沉迷的賭博遊戲。

  再後來,她被爺爺接走,住進「一百一」,終於對丐幫有了一個全面清晰的認識。

  看清了更討厭,因為這裡面有不少人分明四肢健全,智力正常,就是混,美其名曰保留丐幫「汙衣幫」的傳統,乞討要飯一點也不嫌寒磣,缺什麼東西,就理直氣壯地要人接濟,一天到晚把「都是自家兄弟」掛在嘴邊。遊手好閒,沒點正事,隔三差五起點不著四六的衝突,弄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來找老幫主調停。

  而這些不務正業的流氓混混還不覺得寒磣,老以「名門正派」自居,優越感爆棚。

  邪派總比正派靈活,行腳幫出了個王九勝,很快大刀闊斧地把自己洗得白白淨淨,搖身一變,成了「正經八百」的生意人,幫內弟子們則各顯神通,幫著公司以不正當手段盈利,大家一起吃香喝辣。

  反倒是他們「名門正派」,和「人生贏家」之間,似乎總隔著一道清高的牆,且不說楊清當了一輩子工人,不擅經營,就算他擅長,也不能像王九勝一樣組織大家去賺錢。因為身為名門正派,「淡泊名利」是起碼要求,大家走到一起,靠的必須是胸中道義——靠營業額,那像話嗎?

  大俠們從來只能追求「事業與愛情」,對「金錢和美女」必須敬而遠之。大俠只有天理,沒有人欲。

  這兩路人,在楊逸凡看來,一個是祖傳的真不要臉,一個是扯著遮羞布、在混亂的價值觀裡不知所謂的偽君子。

  可是爺爺楊清從小被丐幫撫養長大,又因丐幫而少年成名,那裡是他一生的精神歸屬,楊逸凡再看不慣,也只能捏著鼻子為他忍。

  既然現在她保不住這根綠竹棒,那也該是……

  有人來掀這張舊棋盤的時候了。

  「我給你看個好東西。」楊逸凡把自己正在震動的手機拿出來,在苗隊眼前晃了晃,有人正打她的電話,來電顯示是「趙長老」。

  她一笑,按了免提和錄音,接起電話:「喂。」

  「小楊,是我,趙爺爺。」趙長老毫無所覺地說,先簡單問了幾句楊幫主的情況,很快忍耐不住了,話音一轉,他說,「你雖然是楊幫主的親孫女,可算起來,你也沒正式加入過丐幫,對吧?幫內事務你沒管過,打狗棒法沒練過,我看你做人做事的想法,也跟我們丐幫傳統不合……打狗棒放在你那,就不太合適了吧?」

  楊逸凡看了飛快記錄著什麼的苗隊一眼,對趙長老說:「這話什麼意思,我爺爺還沒死呢。」

  「咱們好好聊,不要鬧脾氣,老幫主年紀也大了,這次住院,肯定要傷元氣,」趙長老說,「其實這麼多年,老幫主他……」

  楊逸凡打斷他:「沒少擋您財路。」

  「唉,你……」

  楊逸凡:「趙爺爺、趙長老,我想請問,你們丐幫的傳統是什麼?你縱容手下弟子時常幹些跟蹤捉姦的勾當,還幫狗仔偷拍照片賣錢,這就是丐幫傳統嗎?弟子賺的錢孝敬你多少?」

  「這是誰造的謠?無稽之談!」

  「那年初的時候,城郊有家酒店開業,您一夥弟子受雇於他們競爭對手,專程跑過去搗亂,攪黃了人家的儀式,還驚動了警察,這事有吧?」楊逸凡說,「就算您忘了,當地派出所還有記錄呢。」

  苗隊覺得自己兩隻耳朵快不夠使了,恨不能在頭頂再立起一對。

  楊逸凡:「可是我聽說,事後這些弟子們放出來,居然沒一個人受罰,全是您老特意囑咐的。」

  「那可不是我的弟子!」趙長老先是一口否認,隨後,他語氣又溫和下來,「我只是覺得,人都有不容易的地方,幫著說句好話而已。小楊,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有機會上大學、當老闆的,咱們幫裡的兄弟,到底還是苦人多,能幫襯就幫襯,不能幫襯……你至少也得體諒一下吧!」

  楊逸凡嗤笑一聲:「可不是麼,錢難賺,屎難吃。」

  「這是什麼話?」趙長老又說,「咱們丐幫是人心不如行腳幫齊,還是人氣不如他們旺?憑什麼行腳幫這些年坑蒙拐騙全不在意,能混得風生水起,我們就一直蹉跎光陰、毫無作為?咱們祖上,可也是有產業的,只是解放初期上交國家了而已!逸凡,老幫主年紀大了,還是老腦筋,為了他的健康著想,咱們也不應當老拿這些雞毛蒜皮去煩他,你幫趙爺爺把意思轉達一遍,打狗棒交到我手裡完全可以放心,我不像老田那麼衝動,也不會像另外兩位那樣不管事。我保證……」

  楊逸凡打斷他:「我可轉達不了,您自己跟他心電感應吧。」

  「你這……」

  不等趙長老說完,楊逸凡就掛斷了電話,手機在她指尖轉了個圈,她抬頭看向苗隊,「聽見了嗎?喵隊,水深得很,他們寧可認領綁架勒索,也不願意跟警察說實話。你們是不是該好好查查了?」

  「我再說一遍,我、姓、苗。」苗隊站起來,轉頭吩咐同事,「召集開會,準備分頭訊問嫌疑人!這可是燕寧!」

  漲起的潮水終於沖上灘塗,沙礫裡藏匿的一切都將無所遁形,暴露於天光下。

  喻蘭川充電的手機「嗡」一下,自己把自己從桌面上震了下去,他眼睛沒離開電腦屏幕,就跟耳朵上長了眼一樣,利索地伸手抄住,把書桌對面的劉仲齊羨慕得兩眼放光:「哥,你能……」

  「不能,」喻蘭川打斷他,「有人敲門,開去——喂,老鹹,又幹什麼?」

  「風頭不對啊蘭爺!」于嚴在電話裡壓低了聲音,「上面突然要查燕寧的非法民間組織!」

  喻蘭川:「又有搞雞蛋批發的氣功大師作祟?」

  「不是氣功大師!我聽到的消息說是丐幫和行腳幫!點名說的,我級別不夠,現在具體什麼情況還不清楚。上次抓氣功大師,那幫行腳幫的混混襲警,審了三輪,寧可認罪也不承認背後有組織,我心裡知道啊,可我怕給楊大爺和美珍姐他們找麻煩,沒敢說——你聽我說,你別摻和,也千萬別管……」

  喻蘭川倏地一皺眉。

  就在這時,他聽見去開門的弟弟說:「你找我哥嗎?」

  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是啊,勞駕。」

  喻蘭川手機差點沒捏住,本來屬於于嚴的注意力立刻被這聲音牽走了,心不在焉地胡亂應付一通,堪堪維持住了端坐皺眉的姿勢,表情嚴峻得好像正在處理聯合國事務。

  戴著口罩的甘卿走進來的時候,他大尾巴狼似的沖她一點頭,驢唇不對馬嘴地說:「行,我知道了,有什麼需要我伸手的,告訴我一聲……」

  于嚴慘叫道:「伸什麼手啊大哥!我剛才囑咐那麼半天是浪費唾沫嗎?勞駕你快把小爪爪縮回去猥瑣發育啊,盟主!那天晚上你跟丐幫動手,苗隊他們肯定要找你問話的,你記得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哎,不過反正你本來就什麼都不知道。」

  喻蘭川:「……」

  甘卿聽得一字不漏,連忙借著咳嗽掩飾住笑意。

  喻蘭川面無表情地掛斷了于嚴的電話。

  「笑什麼笑,你……這是什麼?」

  甘卿在他桌上放了一個紙袋:「自考英文試卷,找你請教幾道題。」

  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劉仲齊一聽見「英語」倆字,腦漿都發酵了,轉身鑽進了自己房間,不敢細聽了。

  他自以為躡手躡腳,其實屋裡兩位早聽見了,等熊孩子走了,喻蘭川才打開紙袋:「自考英語不是送分的嗎?」

  「不是,」甘卿幾不可聞地說,「是送命的。」

  紙袋裡掉出了一打照片和一張打印的表格,上面羅列了一串人名和地址。

  「這是……」

  「八年前,」甘卿說,「泥塘後巷……」

  喻蘭川先是一臉茫然,隨後他猛地反應過來什麼,難以置信地抬起頭。

  「……衛長生的家。」

  甘卿坐在檯燈下,燈光照著她浮在口罩上的眉眼,在那上面鍍了層柔和的光暈。

  「小喻爺,」她問,「那天在墓園裡,你說衛驍的死因,你可以幫我,還算數嗎?」

  楊逸凡一直在警局待到很晚,才由苗隊親自送出來,她忽然想起了什麼:「Coco……那個王嘉可,不算是犯人吧,她還在這嗎?能不能安排我見她一面?我有兩句話想跟她說。」

  王嘉可剛好在,她本來已經被父母帶回家了,又被另一個專案組的請回來,協助調查套路貸的事。

  楊逸凡在一間小休息室裡見到了她,上一次,兩個人在紙醉金迷裡相遇,一個春風得意、口無遮攔,另一個被浮華裹挾、無所適從。

  這回倒是統一的灰頭土臉。

  王嘉可看見她,目光不自然地躲閃了一下,躲完又忍不住偷偷看她,做好了下一刻就挨個嘴巴的準備。

  「Coco是吧,」楊逸凡在距離她兩步遠的地方站定,「我不是來找你算帳的。」

  王嘉可拘謹地說:「您坐……」

  「不了,說兩句話,說完就走。」

  王嘉可緊張地搓了搓衣角。

  楊逸凡看著這個女孩,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年輕,一無所有,長著一雙好奇又貪婪的眼睛,那什麼都想要的樣子,真是單純極了。

  「慢慢的你就會發現,你就算再努力,也沒法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萬事還是都不如你意,身邊還是一堆解決不了的麻煩,你一輩子都不會成功,一輩子都不會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王嘉可呆住了,楊逸凡在當面挖苦她!

  可是仔細一想,自己還用別人挖苦嗎?事實就是這樣啊,根本無法辯駁。

  她頓時悲從中來,眼淚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懦弱的人就會假裝自己一點也不喪,轉而尋求更廉價的快樂,沉溺於食欲、購物欲……所有那些能得到短暫滿足的東西。」楊逸凡輕輕地說,「因為心虛,還要喊出很大的聲音標榜自己,號召別人都跟著學,拼命表現出理直氣壯的樣子。」

  王嘉可透過淚眼,有些反應不過來地看向她。

  「我就是那個懦弱的人,」楊逸凡說,「對不起,騙了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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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八十三章

  有那麼一瞬間,喻蘭川幾乎屏住了呼吸。

  甘卿彎起來的眼角往下沉了沉,目光落在紋理優美的實木桌面上,她心裡明白,給她寄這個東西的人不懷好意。她在行腳幫和丐幫面前露面,亮出了萬木春的刀,就已經做好了別人不懷好意的準備,她甚至猜得出這東西是誰寄的。

  然而……到底是意難平。

  她小時候,不明白為什麼自家門派有「單傳」的規矩,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那麼刻苦,師父卻從不欣慰,還教得有一搭沒一搭的。那時衛驍告訴她,說殺術是會污染人心的,沉迷於此道,人會變成刀的傀儡。中二的甘卿嗤之以鼻,感覺這是老頭從哪本三流漫畫書上背的台詞。

  直到後來,她經歷了很多,才明白老頭是對的。

  因為「三寸二分」是一條捷徑,能以最快的速度消彌所有的仇怨,不用和誰周旋,也不用無能為力地盼著那人遭報應……多麼誘人啊。

  她這一晚上,把布條纏了解、解了纏,就像個拼盡所有理智抵抗毒癮的人。

  「十五年前,」甘卿說,「我把你扔在垃圾場,裝神弄鬼,玩得很高興。我溜著行腳幫的一夥人跑了十公里,發現這裡頭一個能打的也沒有,就自以為很了不起,當時得意忘形,打暈了一個『黑蝙蝠』,在他身上寫了字,映射王九勝是個縮頭王八,連這麼一群廢物點心都敢造他的反。」

  喻蘭川聽韓東昇說過,當年救他的人功夫尚淺,做事有點「活潑過頭」,這會才知道,她是怎麼「活潑」的。

  甘卿似乎笑了一聲:「王九勝不是廢物。」

  王九勝當然不是廢物。他沒有練過童子功,小時候可能連飯都吃不飽。長大以後,他又忙著四處鑽營,功夫大概是十分稀鬆二五眼了,更不用說這時他已年過六旬,不少也不壯,要殺他,甘卿大概不用兩刀。

  他從社會最底層一步一步爬上來,像條如履薄冰的獵犬,敏銳地嗅著空氣中的各種味道,殺伐決斷,總是能揪住時代的浪,翻覆而上。

  喻蘭川:「如果他是廢物,現在我們也沒必要再討論這個人了。」

  甘卿雙肘撐著扶手,自由散漫地靠在木椅背上,輕輕地聳了一下肩:「照片上的人,除了楊平和那個丐幫九袋長老我見過一面外,其他都不太認識,小喻爺,請教一下?」

  喻蘭川翻了翻,搖搖頭:「武林大會都沒來過。」

  「那就是退隱了。一幫隱退的人,一個丐幫棄徒,」甘卿的左手食指輕輕地敲打著另一隻手的手背,往照片上田長老那張驚懼猙獰的臉上掃了一眼,「一個一臉找不著北的醬油長老,這幾位居然能摸到泥塘後巷,我相信美珍姐的判斷,背後肯定有王九勝的影子。」

  「所以照片也很可能是他寄給你的——除了幕後黑手,誰會保存這些?」喻蘭川推了推眼鏡,此人只有公事公辦的時候最客氣,心情一飛揚,就飄得又不說人話,「好在你還沒笨到家,衝動得直接去按地址找人。」

  「哪那麼多衝動?我又不是沒吃過教訓。」甘卿不是第一天認識他了,懶得跟他一般見識,輕笑了一聲,她說到這裡,忽然頓了頓,「但是……」

  但是如果當年她沒吃過教訓呢?

  如果她不是因為和衛驍拿脾氣,一氣之下挑斷右手手筋,非要去自首,警察抓住她的可能性幾乎沒有——萬木春是行家,除了留下特殊的刀口作為收錢證明外,什麼多餘的痕跡都不會有——那麼她嘗到了甜頭,大概會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吧。

  能超越人性的是聖人,她不是聖人,她只是個高中肄業的盲流。

  喻蘭川:「嗯?」

  「沒什麼,」甘卿搖搖頭,話音一轉,她說,「可是這不難猜,王九勝沒有想過,如果我沒有那麼火爆的脾氣,沒如他的意,收到這個,反而直接去找他這個罪魁禍首呢?畢竟我身邊有個熟悉行腳幫的前任北舵主,他家的狗還在我面前說走過嘴。」

  喻蘭川沉吟片刻:「如果是我,我除了寄給你一份照片外,還會同時把你的行蹤洩露給照片上的這些人,這才是重點——因為捕獵者有自主選擇權,而獵物只能拚命求生。你可能冷靜,但這些得知萬木春還有傳人,還隨時準備找他們報仇的人不可能冷靜,他們這會一定會惶惶不可終日。即使你不去找他們,他們也不會放過你。」

  田長老他們知道她在一百一十號院,甘卿也收到了他們的地址,王九勝一道探照燈打過來,把雙方都晾在了明處。

  這就好像雙方都已經亮出槍口,抵住了對方的要害,大家約好了「一二三放下」,但數完一二三,誰都不會真放下武器一樣。

  「王九勝家大業大,有多少財產誰也說不清,據說他房子多得可以讓他在燕寧滾著睡,你要想直接找到王九勝,恐怕得需要一段時間,」喻蘭川冷靜地說,「你只有一個人,而丐幫、行腳幫有無數眼線,他們鎖定你,一定比你鎖定王九勝容易,不把照片上這些人清理乾淨,你就會像跳過小關卡、直接打boss一樣,不但打不過去,還有可能腹背受敵。」

  「所以如果我是個衝動的人,我一開始就會跳他的坑,」甘卿苦笑了一下,「如果我不是,想明白了,發現自己也只能跳他的坑。」

  怪不得別人風生水起、有錢有勢,她只能在小黑店裡忽悠中學生。

  老頭總是叫她好好讀書是對的,可她沒聽,所以長大以後,成了個除了耍小刀片以外一事無成的人。

  喻蘭川的目光在所有照片上走了一遍,又仔細核對了夾在在照片中的地址,最後鎖定了楊平。

  他把楊平的照片單獨抽出來:「所有人裡,只有楊平的地址不明。而所有照片裡,也只有他這一張上拍到了血跡。我記得你說過,衛驍前輩當時是按照心臟猝死處理的,那他的屍體一定很乾淨,如果是一對多的打鬥,一定會造成很多意外的痕跡,偽裝難度會很大——在這個前提下,觀察其他的照片,你會發現其他人的表情都很奇怪,要麼是茫然,要麼是震驚,有的還有點恐懼,所以楊平肯定是主犯。」

  「這些是退隱的,現在大概不是在跳廣場舞,就是在家帶孫子。」甘卿伸手把其他照片劃開,隨後,她又點了點田展鵬,「這個是被人當槍使的出頭鳥,傻了吧唧的——也只剩下一個楊平不好對付。丐幫內亂那天,我跟蹤他們幫內弟子,聽見了點事,楊平勾結了行腳幫,是這次丐幫內亂的始作俑者。王九勝知道,不久將來,他一定會高調跳出來。」

  「所以楊平一定是你第一個靶子。」喻蘭川說,「即使你接到消息以後,第一時間離開一百一,把自己隱藏起來,王九勝也能預知你的行蹤。如果是這樣,那麼我猜,這些照片楊平肯定沒有,其他人會人手一張。」

  甘卿一時沒反應過來:「唔,為什麼?」

  「這樣可以讓他繼續無知無覺地當棋子、當出頭鳥,而其他人收到照片的人,則會順理成章地認為,照片是來自楊平的要挾——要挾他們站在他這邊,幫他重回丐幫,否則就借萬木春的刀攪得他們不得安生。」喻蘭川說,「一個軟弱的人,會因為被人威脅而投降,但是一群人……即使都不是什麼硬氣的,也會自發抱團。」

  「有道理。」甘卿一側頭,「抱團之後呢?」

  「田長老是丐幫九袋長老,手下有弟子、有資源,這個人會成為領導核心。」喻蘭川說,「如果是他,會先利用無孔不入的丐幫,把同伴和家屬都藏起來,自己假裝和其他長老拆夥,支持楊平,最好能讓他上躥下跳吸引注意力。然後以牙還牙,找機會把『真相』透露給你,讓你去找楊平算賬,最好能兩敗俱傷,他們好黃雀在後——我跟田展鵬接觸了一會,瞭解不深,但根據他這麼多年的經歷判斷,我覺得這個人智商不高,視角也很有限,這是對他思維方式的合理推測。」

  他們這些人唯一沒預料到的,恐怕就是這次針對丐幫和行腳幫的突然嚴打。

  甘卿:「……」

  以後絕對不能和喻蘭川打麻將玩牌,不然牌局沒過半,他就能根據他對別人智商的瞭解,把牌猜個七七八八。

  喻蘭川假裝沒注意到她歎為觀止的目光——其實心裡得意得尾巴都戳天花板上了——還故作矜持不解地一挑眉:「怎麼,有什麼問題?」

  甘卿看著他,忽然嘆了口氣:「沒有,突然覺得活著真是艱難。」

  喻蘭川頓時自我感覺能頂天立地,保護欲和力量感爆棚,一句大言不慚的「這有什麼,你有什麼想不通的事,隨時來找我」呼之欲出。

  就聽甘卿接著說:「像小喻爺這樣的人才,每天也得為了房貸走路上班,起五更爬半夜的,更不用說別人了……唉,真是太艱難了。」

  喻蘭川:「……」

  這女的實在太討厭了,不行換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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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八十四章

  甘卿一看他臉黑,又連忙往回哄了一句:「當然了,能去銀行貸款也很了不起了——要是我去要,人家肯定就不給。買房對我們來說都是想都不敢想的,難度跟上天也差不多,你雖然現在比較艱難,但那就好比是得道飛升之前的歷劫嘛,人間就只有你們大能和避雷針才有引雷功能,好棒棒的。」

  突然和避雷針肩並肩的喻蘭川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你要是不想說人話,就滾回去入土為安。」

  「別,我這還有求於你呢。」甘卿因為感冒,說話時聽起來像她當「夢夢老師」時裝神弄鬼的聲音,她每天都拿這個聲音叫人「寶寶」,尾音拖得長長的,鑽進喻蘭川的耳朵,像是無數小沙粒磨著他的耳膜,聽得人後腦勺發癢。

  喻蘭川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了一下。

  甘卿又漫不經心地問:「那照你這麼推斷,現在我是不是應該去申請警察保護了?」

  喻蘭川心裡像是有道門沒關好似的,順著她的話音,冒出了一個小小的聲音——「你可以申請我保護」,差點脫口而出。

  好在他反應快,及時把這話咬斷了:「你一個月納多少稅,這麼耗費公共資源?」

  甘卿越過口罩,用一種意味不明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

  喻蘭川:「幹什麼?」

  「看小喻爺……」甘卿微妙地頓了一下,「眉清目秀,盤靚條順。」

  居然還能保持單身,全憑自己功力深厚。

  喻蘭川:「……」

  他覺得甘卿的表情和語氣怪怪的,有點像調戲他,還有點像罵他,總之,聽著內涵豐富、不像好話。

  甘卿連忙給他倒了杯水:「您接著說。」

  「好消息是,丐幫和行腳幫的人現在不一定顧得上你。」喻蘭川說,「你找回了王嘉可,把行腳幫和丐幫都捲進了局子裡,我現在不知道是哪一邊的人說漏了嘴,警察好像正在追查丐幫和行腳幫,這兩撥人都是人多事多,這回屁股不擦乾淨,很可能被打成非法團體取締,我想他們現在應該都收到消息了。」

  丐幫四大長老的電話已經被打爆了,田展鵬把發燙的手機靜了音,匆匆走進了約好的包間,被暖氣撲出了一腦門熱汗。

  立刻有人問:「老田,你怎麼才來?」

  「這兩天搬家,事有點多……老趙呢?」田展鵬心不在焉地說,目光在屋裡轉了一圈,沒找到趙長老,「怎麼,他也沒來?」

  「老趙被帶走了,我們舵下面好多汙衣幫的兄弟也被帶走了,一開始還以為是城管嚴打乞討賣藝,後來才知道不是城管,是警察!」

  「老趙又怎麼了,什麼情況?」

  「我就說那天你們去一百一鬧事不該驚動警察!」

  「就去派出所坐了一會,當時不都沒事了嗎?」

  「小翟他們也是,好幾天沒消息了。」

  田展鵬被這一屋子七嘴八舌吵得頭暈腦脹,他自己身後還一堆焦頭爛額的麻煩,一時間血壓都飆上去了。

  就在這時,有人忽然小聲說了一句:「我師父今天給那個誰打過電話……」

  田展鵬:「哪個誰?」

  「就……老幫主的孫女。」

  「楊逸凡就楊逸凡,還『那個誰』——你是結伴上廁所時候偷說人壞話的小學生嗎?」田展鵬暴躁道,「還有老趙什麼意思?攛掇大家一起行動,然後他自己私下聯繫楊逸凡,想捷足先登嗎?」

  「稍安勿躁,田長老,」另一個人說,「我手下盯著醫院那邊的人回報,說今天楊逸凡去了公安局——趙長老幾點打的電話?」

  兩邊人把時間一對,屋裡空氣都安靜了。

  過了不知多久,才有人小聲說:「她?她再怎麼說也是老幫主的親孫女……她就不怕把老幫主陷進去嗎?不至於吧?」

  田展鵬陰惻惻地抬起眼:「這是看老幫主能活著出院的幾率不大,她釜底抽薪了。這個……」

  他低低地罵了句很不好聽的,花白的鬢角旁跳起了青筋。

  「把人叫來問問,」另一個長老開了口,「她是要毀了祖宗基業嗎!」

  「家屬注意一下時間。」ICU病房的護士小聲提示,楊逸凡應了一聲,表示自己聽見了。

  老幫主身在一堆儀器中間,顯得又瘦又小,大概誰也想像不到,當年五絕的「穿林風」會變成這麼一副乾癟的皮囊吧。

  楊逸凡記得,他總是羨慕樓上的喻懷德爺爺,喻懷德老人去世以後,楊老幫主說過好幾次「要是將來能像大哥一樣就好了,說要死,找地方一坐,閉眼就死,來去無牽掛」。

  可他的牽掛太多了,連生老病死都顯得比別人拖泥帶水。

  「等你一覺醒來,就會發現我把你一輩子的心血都毀成渣了。從此以後,丐幫沒准真的只能在武俠小說裡出現了。」她想,「你會怪我嗎?」

  家屬不能在重症病房久待,楊逸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被護士領出去了。

  ICU不用陪護,楊逸凡在醫院耗著也沒什麼事,換下隔離衣,她就打算回公司住幾天——一百一那邊老有丐幫的人探頭探腦。

  「晚上沒事,再斟酌一下,就用公司的公號把聲明發了吧。」楊逸凡一邊走一邊想,醫院附近交通擁堵,還不好停車,她把車停得有點遠,為了趕時間,就抄了近路走。

  突然,她後脊一緊,來不及細想,已經側身一步躲開了,這一步邁得有點大,細細的鞋跟一下卡在了下水道口,把她別得趔趄了一下。

  楊逸凡驀地回頭,只見她身後站著一個身上有補丁的陌生男子。

  「楊小姐,」對方不怎麼客氣地開口說,「我是田長老門下四袋弟子,今天長老們聚會,希望您務必賞光,我是特意來接您的。」

  楊逸凡把鞋往外薅了一下,那鞋跟好像是專門照著下水道口配套生產的,卡得嚴絲合縫,她沒薅出來:「不好意思,我沒空,我也不是丐幫的人。」

  穿補丁衣服的男人露出為難的表情:「上面吩咐的,請不到您,長老們要怪我辦事不利了。」

  「你們這是請,還是綁?」

  「當然是請,」穿補丁衣服的男人說,「只是『務必請到』。」

  楊逸凡冷笑了一聲,悄悄把手摸進兜裡掏手機:「我要是就不想去呢?」

  那男人說:「不好意思。」

  說著,他伸手就去抓楊逸凡的胳膊,楊逸凡一矮身躲開他的手,同時一把扯下高跟靴的拉鍊,光腳從鞋裡跳了出來,抬膝往人下三路一撞,趁著對方退後一步時,轉身就跑,眼角餘光掃過手機屏幕,狂按緊急撥號。

  當代智能機就這點不好,一整塊屏幕,不能靠摸,遇到緊急情況的時候報警特別不方便。

  很小的時候,被楊平逼著練過功夫,沒少因為這個挨打,以至於她一想起這些事,就全是痛苦的回憶,後來無論如何也不肯再沾,長到三十多歲,童子功早成花架子了,打架鬥毆萬萬不能奉陪。

  男人立刻追了上來,楊逸凡本來就不如人家腿長,還一隻腳光著,一隻腳踩著八公分的細高跟靴,跑起來像個雜技演員,她冷汗都下來了。這時,前方路口傳來腳步聲,楊逸凡眼睛一亮,剛要開口叫,就看見那路口被幾個流浪漢的堵住了!

  電話剛通,楊逸凡還沒來得及聽清裡面的聲音,就被人從身後一把擰過了胳膊,手機立刻掉了出去,她一腳掄過去,穿補丁衣服的男人趁機在她膝蓋上狠狠踩了一腳,楊逸凡有小二十年沒吃過皮肉的苦,當場直接跪下了。

  那男人冷笑:「現在你能跟我們走了吧?」

  這天閆皓下班早,回來幫江老闆看店。他正貓著腰在洗衣店門前掃地時,忽然耳朵一動,像個大耳朵蝙蝠似的,靈敏的捕捉到了身後的聲音,閆皓轉過頭去,看見十字路口對面站著悄悄。

  悄悄已經好幾天沒來上班了,據說是請假,隔壁窮酸寵物店雇不起第二個店員,只好由老闆親自出面接客——老闆是個三十來歲的光頭男子,身高近一米九,一膀子橫肉,胳膊上還紋了條搖頭擺尾的大青龍,把寵物店裡的小動物和寵物店的鄰居小閆皓嚇壞了。

  閆皓一看見他,兩米以外腿肚子就開始轉筋,至今沒敢把罐頭給隔壁送過去。

  好不容易盼回了悄悄,閆皓又驚又喜,朝她拼命揮手,比劃著還不太熟練的啞語對她說——你有東西在我這!

  這時,一輛公交車開過路口,攔在他倆中間,閆皓只好縮回手,尷尬地抓了抓頭髮。

  半分鐘以後,公交車「嗡嗡」地開過,可是閆皓再一看,馬路對面的悄悄已經不見了蹤影。他吃了一驚,連忙跑過去找,空氣中彷彿還留著女孩身上的水果香味。閆皓左顧右盼,在拐角處看見一道影子閃過。

  閆皓師承堂前燕,輕功能讓甘卿甘拜下風,悄悄的腳步輕盈得不像普通人,他當然早就看出來了,只是從來沒打聽過。他倆就像恰好住隔壁的網友,每天用文字和「人肉表情包」交流,「三次元」的事,別人不主動說,就不方便隨便打聽。

  她到底遇上什麼事了?

  閆皓猶豫了一下,追了上去。

  悄悄似乎在追蹤什麼人,這女孩真是貓妖轉世,天生的身輕如燕,閆皓把看家本事都拿出來了,幾次三番差點跟丟,終於,悄悄停了下來。

  閆皓已經有點弄不清自己在哪了,留著一隻眼盯著悄悄,他掏出手機來給自己定了個位,就在這時,瞥見了幾個鬼鬼祟祟的丐幫弟子。

  手機定位成功,閆皓定睛一看——這不是楊老幫主住的醫院附近麼?

  他心裡疑竇叢生,看見不遠處的悄悄遊魚似的鑽進了一條小巷,閆皓不假思索地跟了進去,同時,他留了個心眼,把定位發給了喻蘭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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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43:33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八十五章

  喻蘭川莫名其妙,把眉吊出了髮際線,回了閆皓一個問號。

  甘卿:「怎麼,有事要忙?」

  喻蘭川忽然抬頭問她:「你們覺得我長得像人肉導航嗎?」

  甘卿眨眨眼,沒明白——這小喻爺平時自我感覺良好得爆棚,對自己最大的優勢反而不自信了?

  喻蘭川狠狠地磨了磨牙:「那你們一個一個的,沒事就給我發地圖定位,到底是幾個意思?」

  閆皓那邊發完地圖定位就沒回音了,甚至沒來得及看喻蘭川的回復。

  悄悄的人影在牆角一溜,轉瞬就不見了,把閆皓嚇出一身冷汗,差點以為自己又跟丟了,好在這條路年久失修,兩邊的石磚翹了起來,露出了柔軟的淤泥,留了女孩半個小巧的腳印,閆皓順著腳印找過去,才發現牆角有個小門——倆院之間不知道什麼原因,磚牆中間隔了個小空檔,非常窄,恐怕還不夠一人通過,大概是怕不好清掃,所以在這加了道小門。

  她準是從這穿到了別的路上。

  閆皓這麼想著,縱身一躍,從小門上翻了過去,輕飄飄地落地……沒落成。

  這小空檔缺了大德了,有一邊院子的牆是斜的,於是把空檔夾得上寬下窄!

  閆皓的骨架本來就比人家細伶伶的小女孩大好幾圈,再加上常年堆在電腦前縮脖端肩,端出了一副格外厚實的肩背,縱身一躍,直接卡在了裡面!

  閆皓雙腳懸空,腳丫子撲騰了幾下,還是夠不著地面,就著這麼個上不著村、下不著地的姿勢,他拼命地扭過頭去,發現悄悄在小巷另一端驚訝地看著他。

  閆皓把腳丫子撲騰出了自由泳的形狀,臉憋得通紅。

  悄悄回過神來,在局促地空間裡艱難地沖他打手勢:「你跟著我?」

  閆皓想回手勢,可實在沒地方放他的手,不得已,他只好忍辱負重地張嘴,準備說人話。

  還不等他出聲,悄悄立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木門不怎麼隔音,閆皓跟著她的手勢一側頭,聽見另一端傳來了嘈雜的人聲。

  「守住胡同口,別讓人進來。」

  「楊逸凡,如果不是你做事太絕,我們也不想動武!」

  「趙長老不出來,這事完不了!」

  楊逸凡?

  閆皓睜大了眼睛。

  悄悄矮身趴在小空檔另一側的木門邊,透過縫隙往外看去。

  楊逸凡為了圖省事抄了醫院後面的小路,本來就背陰,兩端的路口都被流浪漢和乞丐堵住了,西北風裡,幾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湊在一起,一副打算尋釁滋事的模樣,即使有人經過,看見這麼一夥也都繞路了。

  悄悄看見有個兩個穿補丁衣服的人扣住了楊逸凡,連拉再扯,不知道要把她帶到哪去。

  楊逸凡平時嘴不饒人,這會人在矮簷,倒是很識時務,她知道放開喉嚨也喊不來人,所以乾脆不費力氣,只是刻意壓低了重心,給對方拖拽製造難度拖延時間,同時打開了漆皮包,任憑裡面各種鑰匙、證件之類的小東西滾得到處都是——這樣,只要這些丐幫的渣滓稍有不小心,很容易在現場遺漏東西,如果有人來找她,能提供線索。

  悄悄像隻警惕的貓一樣弓起了後背,這時,她聽見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分神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閆皓差點把鎖骨折了,才堪堪側過身,他深吸一口大氣縮回肚子,總算是落了地,正艱難地邁著螃蟹步往她這邊挪,絕望地朝她伸出了一隻手——救命,拉我一把!

  悄悄:「……」

  她往小木門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快憋死的閆皓,猶豫再三,還是選了生命比較「垂危」的一方——擠過來抓住了閆皓的手,把他往外拔。

  可是閆皓這枚蘿蔔體型太大,周圍土質又實在是不鬆軟,悄悄使出了移山的力氣,只把閆皓拖出了五公分,她汗都下來了,不得已停了下來,朝閆皓搖搖頭,又憂心忡忡地回了下頭。

  閆皓看懂了她的肢體語言:那邊比較緊急,要麼你先在這夾一會?

  閆皓二話沒說,目光一沉,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剛才感覺到了,悄悄雖然輕盈靈活,但手上真的沒多大力氣,就她拖自己的動作看,閆皓覺得她哪怕有點功夫,可能練得也不太扎實,絕對不能讓她一個人出去。

  悄悄跺了跺腳,掙扎著掰他的手,閆皓五指收攏,把她捏得更緊,連連沖她搖頭。閆皓來去無蹤,不光輕功好,燕子有翅膀,「堂前燕」可沒這個種族優勢,只能靠四肢的力量,他是能僅憑單手五指就把自己懸掛在高樓外的,手勁非同小可。

  悄悄覺得他的手指像鐵鉗一樣,怎麼掰也掰不開,氣得作勢要咬他。

  閆皓扭頭不看她,豁出去了隨便咬,反正皮糙肉厚,他另一隻手艱難地摸出手機,給喻蘭川發信息:綁架,快來!

  字沒打完,悄悄就對他發了大招——咯吱了他。

  閆皓手一哆嗦,「來」字打成了「啦」,就猝不及防地發送了出去,他被兩面牆固定著,躲都沒地方躲,又不敢出聲,給悄悄蹂躪得眼淚都快下來了。

  喻蘭川又回了一串問號:誰綁架誰?多少人?什麼情況?你好好說話,發什麼嗲!

  閆皓:「……」

  要老命了!

  被丐幫堵在小胡同裡的楊逸凡餘光瞥見路口來了輛灰撲撲的車,壓低聲音說:「你們帶走我有什麼用?是讓我交出打狗棒,還是讓我給你們登報寫聲明道歉?我說句話,警察就不查了嗎?」

  「那不歸我們管。」

  楊逸凡冷笑:「丐幫『疑似』非法民間組織,你們現在既然非得把疑似坐實,我也可以捨命陪君子——放、手!我自己走!」

  她猛地掄開抓她的人,面沉似水地揪出自己被下水道卡住的鞋穿上,氣場陡然長到了兩米八,楊逸凡把亂髮一抹擦:「走啊。」

  這時,一身癢癢肉的閆皓終於難以為繼,手一鬆,悄悄就遊魚似的滑了出去,縱身往小門另一邊衝去。

  閆皓一把沒拉住,劇烈的掙動間,他連外衣再毛衣全給兩邊牆壁的摩擦力捲了上去,閆皓情急之下亂拱一通,從自己的衣服底下鑽了出去,身上只剩下一條「二杆梁」小背心,終於能勉強移動了,可是已經來不及去抓悄悄了。

  悄悄一躍而起。

  閆皓表情都裂開了——慢著,別去!

  就在這時,警笛聲倏地劃破了所有人緊繃的神經,雙腳已經騰空的悄悄反應極快,把兩隻腳往兩側一撐,固定住了自己,守在路口的乞丐流浪漢們全體緊張了起來,打算用來綁人的車立刻從路邊滑走了。

  警笛聲越來越逼近,緊接著傳來人聲:「幹什麼的!」

  丐幫弟子們再也顧不上楊逸凡,一哄而散,小空間裡的悄悄和閆皓屏息凝神,悄悄小心地從木門縫裡往外看。

  只見一個濃眉大眼的黑臉男人帶著一幫穿制服的警察進來,楊逸凡好整以暇地沖他露出一個笑容:「我還以為剛才那通報警電話沒打通呢,怎麼,喵隊,現在社會治安問題也需要刑警出警了嗎?」

  「我姓苗——不是,」苗隊撿起她的手機遞過去,「你說的這些組織無孔不入,我想你可能就會有危險,所以找了幾個兄弟在你周圍盯著,沒想到他們還真敢!這就是黑社會!」

  楊逸凡卻沒接。

  苗隊抬頭:「怎麼?」

  「『黑社會』前任老大的孫女有個燙手的山芋,」楊逸凡低頭看著他,「喵隊,你想接管嗎?」

  一百一十號院裡,喻蘭川叫的出租車剛有司機接單,就收到了閆皓的消息。

  這三腳踹不出一個屁的「蜘蛛俠」在發了幾條莫名其妙的求救微信後,又來了一句:「沒事了,警察來了。」

  外衣扣都沒來得及繫好的喻蘭川:「……」

  閆皓發完信息,就覺得鼻子有點發癢,懷疑是盟主在罵自己:「悄……」

  背對著他的悄悄伸出一隻手,打斷了他,閆皓方才放鬆的神經一緊,片刻後,他倆聽見了很輕的腳步聲。

  楊逸凡跟苗隊走了,剩下的警察去周圍搜捕方才那夥丐幫弟子,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緩緩走進來——舉著手機的袖子上有一個裝飾性的小補丁。

  「跟警察走了……唔,打狗棒恐怕也要落到他們手上……我知道,楊長老,信物不是問題,這回丐幫遇到了大坎,反而是我們的機會……兄弟們都藏好了,您放心,我這就過去。」

  好不容易擠過來的閆皓聽得雲裡霧裡,低頭去看悄悄,卻發現那女孩臉上鍍了一層濃重的陰影。

  閆皓拍了拍她的肩——你怎麼了?

  悄悄沒理會,那人一邊打電話一邊走遠了,悄悄輕輕地扒住木門,一撐一跳,就從小空檔裡擠了出去。

  閆皓只好跟上。

  那個穿西裝的人很小心,沒經過有反光的路口,都要停下來左顧右盼,以防有人追蹤,可惜耳力和功夫大概不怎麼樣,被兩大輕功高手綴著,一路也沒察覺。

  不到五分鐘,悄悄和閆皓就看見了他要見的人。

  那人花白頭髮,走路有點瘸腿,又矮又瘦,眯著眼蹲在路邊抽煙——正是楊平。

  閆皓不認識楊平,但他能感覺到,悄悄的身體一瞬間繃緊了,大大的杏核眼裡掙出了血絲。

  閆皓想了想,把鏡頭調近,偷偷拍了楊平的照片,再一次把定位發給了喻蘭川。

  喻蘭川剛跟司機協商完取消訂單,客人無故取消訂單,司機也很不高興,冷冷地噴了他一句:「您倒是想好了再叫啊,我這都走一半了,溜傻小子呢!」

  喻蘭川理虧,挨噴也只能忍,誰知電話撂下還沒晾涼,又收到一個定位,他簡直要瘋。

  「淡定,冷靜,」甘卿趕緊哄,「這回車我來叫。」

  喻蘭川冷著臉,專心地在旁邊不高興。

  甘卿抹掉了眼睛裡的淚膜,扒著眼在手機上翻了半天,喻蘭川不耐煩地說:「還沒人接?你什麼人緣?」

  「不是,」甘卿吸了吸鼻子,甕聲甕氣地問,「那打車軟件全稱叫什麼來著?」

  喻蘭川:「……」

  這些人怕是要氣死他,再篡奪盟主之位!

  閆皓這邊剛發完微信,就見悄悄越來越壓抑不住呼吸,那雙平時溫柔呵護小貓小狗的手攥緊了拳,青筋從手背一路延伸到了胳膊上。

  抬頭和手下說著什麼的楊平臉色忽然一變:「你帶了什麼髒東西回來?」

  手下莫名其妙:「什……」

  他話沒說完,楊平手裡點煙的打火機倏地飛了出去,裹著厲風,直沖著藏在遠處樹後的悄悄打來。

  閆皓一把拎起悄悄的後頸,猛地把她往後一拽,打火機擦著她撞在樹幹上,當場炸了,一聲巨響。

  被發現了!

  楊平嚼著煙尾,緩緩站起來:「哪來的兩隻小耗子?」

  閆皓不能讓悄悄出頭,一咬牙一跺腳,他愣頭青似的從樹後面躥了出來,擋在悄悄面前,跟楊平大眼瞪小眼。

  楊平把煙頭從嘴裡薅出來,睨了他一眼:「哦,閆家的小崽子。」

  閆皓愣住了:「你……你認識我?你是誰?」

  楊平呲出一口黃牙:「什麼都不知道你管哪門子閒事?我見過你那三腳貓的功夫,趁我心情好,懶得跟你一般見識,快滾吧。」

  這時,閆皓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機械的聲音:「你是楊平。」

  他回頭看去,悄悄拿著個手機,不知用了個什麼軟件,能讀出她輸入的字。

  楊平眉梢一動,目光落在那不起眼的小女孩身上。

  她看上去也就二十歲,臉上還帶著少女的稚拙,嘴唇抿成一條線。

  「我是朱俏,三十年前,我祖父是丐幫九袋長老之一,你還記得麼?」

  楊平緩緩站直了。

  「祖母和小姑姑就是被你出賣給行腳幫、又燒死在倉庫裡的,我祖父去找行腳幫的人報仇,因此入獄,死在了裡頭,我父親才十三歲,因為貪玩睡在了同學家,躲過去了。他永遠也忘不了一夜之間家破人亡的那天,到死都在追查當年那件事。」

  悄悄打完最後一句話,把手機塞給閆皓,從褲腿裡抽出了一把半尺來長的匕首。

  手機盡忠職守地替她說完最後一句話:「他看不見了,我來替他問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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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八十六章

  「你?」楊平嗤笑,隨後他又叼出一根菸,「哎」地嘆出一口大氣,漫不經心地說,「好像是有這麼個人,哦,你也是丐幫故人,緣分。」

  閆皓手足無措地捧著悄悄的手機,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三十年前,行腳幫和丐幫結仇的那場慘案,閆皓聽老人提起過,但那些事離他太遠,聽過也就算了。

  可是剛才悄悄——朱俏,說了什麼?

  什麼叫做「那些被大火燒死的人,是因為楊平『出賣』」?

  而這麼大的罪名,楊平居然也沒有否認!

  一百一的老人們還留著些江湖義氣的老傳統,碰到後輩人會很照顧,悄悄既然也算「丐幫故人」,還是曾經為了丐幫家破人亡的故人,如果楊老知道了,一定會把她當親孫女疼,她一直在一百一門口的寵物店裡,為什麼從來沒有和楊老透露過自己的身份?

  她到底是湊巧在那工作,還是在暗中盯著……老楊?

  閆皓只是為人處世方面反應慢,並不是遲鈍,相反,因為社恐,他比普通人還要敏感一些。

  驚駭交加地盯著悄悄的背影,他忽然意識到,悄悄是懷疑老楊包庇自己的親生兒子,所以一直在一百一盯著他!

  「悄……」閆皓剛想說什麼,聲音陡然變了調子,「慢著!」

  作為一個啞巴,悄悄才是真正做到了「能動手就不逼逼」,不等閆皓開口,她已經一刀朝楊平捅了過去,把閆皓嚇得魂飛魄散。

  仗著自己腿長,他幾步躥到悄悄面前,擋在兩人中間,一把格開她手上的匕首:「你冷靜!」

  悄悄一把搭住閆皓的肩頭,把他當成了一個大木頭樁,以他為重心,穿花繞樹的蝴蝶一般輕盈地「飛」了過去,閆皓反手一抓,女孩卻像紙片一樣,輕飄飄地擦著他的手指滑過。悄悄越過他的肩頭,舉著匕首,直朝楊平頭頂扎去。

  閆皓大叫一聲,以為就要看見血濺三尺的場面。誰知楊平卻只是輕描淡寫地一抬手,一把攥住了悄悄提刀的手腕。

  悄悄匕首落地,楊平叼著煙,一手背在身後,攥著她的手腕,把人往地面掄去。閆皓耳邊傳來「哢」的一聲脆響,他後脊汗毛倒豎,來不及細想,衝上去雙手接住悄悄。方才還輕盈如紙的女孩被楊平掄成了一把大錘,閆皓雙手一沉,肩關節險些脫開,狼狽地被她撞出了兩三米遠,一屁股坐在地上,給悄悄當了肉墊。

  悄悄的手腕折了,軟塌塌地垂著,她疼得渾身發抖,蜷成一團。

  閆皓驚駭地望向楊平——他從小練功夫,一直自以為混跡高手中間,挑戰過喻蘭川,被甘卿追捕過,他覺得這些鄰居都比他厲害,可那都只是普通的厲害,還從來沒有人讓他產生過這種恐懼感。

  眼前這個又瘦又小的男人軀殼裡,彷彿藏了個非人的怪物,使用的是某種未知的力量。

  楊平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倆,因為贏得太輕鬆,他還顯得有點和顏悅色。

  他彎下腰問悄悄:「小丫頭,我問你,是誰告訴你說,當年你家裡人的死跟我有關係?」

  悄悄的長髮從鬢角散了下來,這麼一會功夫,已經被冷汗浸透了,她從髮絲縫隙裡抬起頭,露出一雙讓人心驚膽顫的眼睛,閆皓感覺到她的身體驟然繃緊,張嘴噴出了一簇寒光,兜向楊平面門。

  閆皓一開始沒反應過來那是什麼,傻愣愣地順著悄悄的目光看去,見楊平狼狽地往側後方向一仰,臉上和脖子上各留下一道抓痕似的傷口。

  閆皓都傻了——傳說中含在嘴裡,往外噴暗器的「含沙射影」居然真的存在!

  他小時候在故事裡看見,無數次產生過疑問,嘴裡含著這玩意,說話的時候不小心噴出來怎麼辦?

  現在他終於得到了答案——因為人家從來不開口說話!

  就在他滿腦子跑火車的時候,悄悄已經從他懷裡一躍而起,嘴裡接二連三地噴射了幾次細針,趁楊平狼狽躲閃,她就地一滾撿起自己掉落的匕首,劃向楊平膝蓋,重心不穩的楊平沒躲開……

  不,是他故意沒有躲!

  楊平只是略一抬腿,鋒利的匕首撞在他的小腿上,「當啷」一聲,楊平的腿彎都沒彎一下——他褲腿裡有東西!匕首撕破了褲腿,露出裡面金屬撐的一角,就是這東西,把褲子撐出了形狀,讓他看起來除了有點瘸以外,與常人沒什麼不同。

  閆皓看得目瞪口呆——那他的腿是得細成什麼樣?彎成什麼樣?

  「找、死!」楊平一巴掌朝悄悄拍了下去。

  悄悄單手舉匕首格擋,沒來得及把手抬起來,刀刃就被對方用手指夾住,她聽見厲風響起,再要鬆手躲閃已經晚了,楊平一腳踹上了她的小腹。

  悄悄半個身體疼得沒了知覺,這一腳把她從半跪的姿勢踢趴下了,不等她緩過神來,喉嚨就被一隻手扼住了。

  楊平壓低聲音,陰惻惻地笑了起來:「我看你再噴一次啊。」

  閆皓顧不上再研究楊平是個什麼程度的怪胎,一躍而起,從後面撞向楊平。

  楊平頭也不回,極精準地略一側身,避開正面,這一下宛如是毫米級的操作,閆皓立刻覺得往哪個方向使勁都不得勁,他不是個愛惹是生非的人,跟別人動手的經驗不足,很微妙地卡了一下殼,楊平把手裡的悄悄當成了武器,拎著她往閆皓身上甩。

  閆皓投鼠忌器,怕撞壞悄悄,連忙放鬆肌肉,被撞得連退三步。而悄悄臉上充血,手腳好像已經開始抽筋。

  閆皓深吸一口氣,扯開喉嚨預備叫:「救——」

  可是救命沒喊完,他後背就挨了一悶棍,方才那個被他倆跟蹤的西裝男趁他注意力全在可怕的楊平身上,不知從哪找了根棍子,偷襲得穩準狠。

  閆皓眼前一黑,「噗通」一聲跪下了,差點直接斷篇。

  「堂前燕?」楊平皮笑肉不笑地一提嘴角,「呵,傻大個,一代不如一代。」

  他說著,看向手裡意識已經模糊的悄悄,不知想起了什麼,手背上突然暴起青筋——人手上的青筋一般發綠,有個別皮膚特別白的人會發藍,然而楊平手上暴起的青筋卻是一種渾濁的紫色。

  閆皓拚命撐著暗下去的視線,想爬起來,可是四肢彷彿和中樞斷了聯繫,就是不聽使喚。

  悄悄……

  就在這時,突然一聲警笛響起,偷襲閆皓的西裝男嚇了一跳,棍子脫手,此人做賊心虛,整個人一縮,下意識想跑,連楊平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鬆了一下,空氣從縫隙裡湧進悄悄的喉嚨,她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

  然而楊平卻竟然沒慌——警笛一般是安在警車上的,可他並沒有聽見車聲:「什麼人裝神弄鬼?!」

  回答他的是一塊石頭,從很刁鑽的角度飛了出來,撞向他抓著悄悄的手,楊平側身躲開,與此同時,有什麼東西朝他躲閃的方向呼嘯而來,恰好兜了他一頭——那是一件男式大衣,罩在楊平身上,就好像當空蓋了一張大被一樣,把他整個人矇住了,有人趁他視線受阻,一棍砸向楊平的胳膊,逼他放手,搶下了悄悄。

  楊平氣急敗壞地把大衣從身上扯下來,看見了三步以外的喻蘭川。

  他覬覦一百一很久了,當然認出了這個「小喻爺」。

  楊平:「你?」

  「不是裝神弄鬼。」喻蘭川小心地把悄悄放在地上,收起了模擬警笛聲的報警器,「是提前預演一下,警察說馬上就到。」

  楊平捂著被他砸了一棍的胳膊,忽然嗤笑出聲:「我早聽說老喻家出了朵奇葩……哈!楊清啊楊清,當年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他老人家眼界高,看不上我也是正常,我一直等著看他能找個什麼樣的接班人……」

  喻蘭川拎著隨手帶出來的球杆,眉目不動,並不覺得報警丟人:「客氣了,不敢當,至少看著比您略微有點人樣。」

  楊平臉上的笑容漸隱。

  「小喻爺,」他略微咬著牙說,「您多金貴啊,渾身上下買了八十個保險吧?我勸你啊,躲遠點,別回頭泥點子血點子濺你身上,不好洗。」

  喻蘭川把眼鏡摘了下來,放在悄悄身邊,目光掃過那小女孩腫起老高的手腕:「好的,謝謝,我也不願意動手,所以咱們找個地方坐下聊好嗎,等警察來調停你們二位的恩怨。正好他們最近也在找……」

  他話沒說完,楊平就突然動手,虛晃一招扇向喻蘭川的耳側,同時一陣風似的捲過,打算脫身。

  喻蘭川把高爾夫球杆揮出了瀟湘劍的瀟灑,往身前一橫就攔住了楊平的去路,楊平輕哼一聲,黑紫色的爪子從球杆底下伸過來,像一塊有毒的烙鐵打向喻蘭川的胸口,喻蘭川手上的球杆靈活地旋轉起來,一勾一挑,捲起了楊平的手腕。

  楊平根本懶得躲閃,細伶伶的腕骨好像鐵鑄的,把金屬球杆撞得一陣亂響,兩個人在非常狹小的空間裡拆起招來,楊平的手越來越快,幾乎是一片虛影,喻蘭川與人動手一向自認是走「技術流」,還是頭一次被逼得這麼左支右絀,更可怕的是,球杆和人手相撞,對方彷彿不知道什麼叫疼,他的虎口和手腕卻已經開始隱隱作痛,只能下意識地後退。

  喻蘭川的腳跟碰到了硬物,他已經退到了牆角——

  「你和警察?」楊平一掌打過來,喻蘭川側臉躲避,分明沒碰到,那一側的臉和耳朵卻火辣辣的疼,像被掌風扇了一巴掌,水泥黏著的磚牆竟鬆動了,簌簌的塵土飛揚起來,喻蘭川把球杆往前一突,一「劍」刺向楊平小腹,楊平倏地一縮,一把攥住了球杆的另一端,他冷笑著說,「留得住我嗎?」

  楊平說著,倏地把球杆往下一壓,喻蘭川的手腕被球杆別了過去,他也不跟楊平較勁,立刻鬆了手,在球杆彈起的瞬間一腳橫掃,球杆被他踢得飛上了天,被人一把抄手接住。

  那人接話說:「那誰知道,說不定呢。」

  甘卿拎著喻蘭川的高爾夫球杆,緩緩地從小巷另一側走過來,她帶著口罩和兜帽,像一團飄過來的烏雲。

  楊平臉上終於露出了異色:「衛……」

  「認錯人了,」甘卿慢吞吞地走過去,踢了剛爬起來的閆皓一腳,把球杆和打車小票一起遞給喻蘭川,「盟主,你跑這麼快幹什麼,回去別忘了給我報銷——別人認錯也就算了,您怎麼也能認錯呢,楊長老?衛驍……不是您親手殺的嗎。」

  楊平那個西裝革履的手下見事態不妙,已經跑了,說話間,喻蘭川接過球杆,閆皓撿起了方才差點把他打暈的棍子,甘卿雙手藏在外衣的長袖裡——三個人正好把楊平團團圍住。

  楊平:「你是那個……」

  「哎,是啊。」

  甘卿把有點悶氣的口罩取了下去,她鼻尖有一點紅,一直被口罩糊在下面的臉上結著極細膩的水汽,嘴唇上似乎都有了點血色,看著卻並不楚楚可憐,她長得分明不像衛驍,神氣舉止卻無端讓楊平陡然想起了那次噩夢一樣的比武——

  年輕的衛驍長著一張沉默寡言的臉,以一對五,整個人卻無懈可擊,他的眼神冷冷的,總是垂著,貌似謙遜,其實是不怎麼正眼看人。

  他們苦心孤詣多年的功夫在他面前彷彿無理取鬧,楊平虛張聲勢的自信也在那眼神下一點一點潰敗崩塌、蕩然無存。

  他半輩子都沒能走出這個眼神,甚至他親手打死衛驍,一雪前恥,午夜的噩夢,仍然被這雙眼睛如影隨形的照著。

  「我在萬木春門下學過一點皮毛,沒學好,就被逐出師門了。」甘卿輕輕地一提左手長袖,露出指尖雪白的刀片,「巧了,我有點殘疾,您也有點殘疾,咱倆誰也不算欺負誰。」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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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43:5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八十七章

  楊平這一生,最恨的就是別人說他「殘廢」,被甘卿扎得肺泡膨脹,氣成河豚,當場克服了對「萬木春」的心理障礙。

  他身如鬼魅似的欺到甘卿面前,要打扁了她。

  而與此同時,甘卿也向後飛掠,她的腳步不像悄悄那麼輕靈,似乎沒怎麼從地面上抬起來,拖著走,但每一步都剛好讓過楊平撞過來的拳頭和掌風,像是多一分力氣也不肯使。

  輕淺的灰塵與落葉被她的腳步趟起,隨風而動。

  楊平袖子裡突然冒出了一條伸縮棍,橫掃甘卿胸口,甘卿倏地往後一折,起了球的破外套邊角飛起,像一朵突然綻開的花,與此同時,喻蘭川高爾夫球杆橫空插入,正砸在那條伸縮棍上。

  甘卿大喇喇地笑了一聲:「我踩您哪條尾巴了,楊前輩?一上來就要把平原砸成盆地……嘶!」

  楊平雙手把長棍往上一撬,把喻蘭川逼退了幾步,喻蘭川被甘卿灌了一耳朵口無遮攔,一時走神,手忙腳亂地踩了她一腳。

  甘卿鞋尖都被他踩扁了,單腿蹦了起來,高手風範蕩然無存:「小喻爺你哪邊的!」

  喻蘭川無暇理她,緊跟著變招。

  寒江七訣原本是重劍的劍法,有點「大巧不工」的味道,與花花綠綠的小喻爺氣質不合——這位帥哥原來在陽台練的時候都得對著鏡子,劍法可以不到位,但是pose不能。

  所以他的「寒江七訣」,一直是瀟灑靈動有餘,欠了那麼幾分劍法本真的意思。

  然而此時,重量壓手的高爾夫球杆限制了他的發揮,逼他刪繁就簡,而楊平是他生平罕見的高手,見招拆招的時候,他隱約觸碰到了一些從未接觸過的東西,窺見了先賢在寒江伴雪垂釣,空曠而幽寂,自生機斷絕處遠眺流淌的光陰,心忽然靜了。

  其實每一家武學體系,都不是比划拳腳,流傳幾千年至今,各有各的一套想法,大抵都可以歸於「天地山川、人事起伏」八個字,是師父傳功時教的第一課。只不過第一課就像課本前言,看似是提綱挈領,其實一點也不重要,總是學著學著就被人遺忘。

  追求比誰更厲害、比誰更能打,這都已經能算是「不忘初心」;更多的人追逐「排面」不算,連排面背後的勢力利益也要一併攬進懷裡。

  抱著它們走火入魔,不死不休。

  甘卿手指一彈,一把小刀片就沖楊平的脖子飛了過去,咽喉是要害,楊平憑本能躲了開去,小刀擦著他的前襟彈到了喻蘭川的球杆上,喻蘭川將那刀片輕輕一擋,刀片調轉方向,重新被甘卿捏在手裡。

  楊平雙手架住球杆,不等重心站穩,要命的小刀就封住了他的走位,楊平大喝一聲,才揮開她,閆皓又一棍掃他下盤。

  這三個人都是且戰且擾的打法,都知道自己和楊平的武力值有差距,誰也不跟他纏鬥,過來沾一下就跑,換其他人上,既不讓他走,也不與他正面交鋒。

  楊平磨了磨牙,看出來了,這幾個小崽還真妄圖拖住他,等警察趕到。

  他手中短棍化成了一道虛影,打著旋地撞偏了喻蘭川的球棍,與他錯肩而過,隨後短棍驟然伸長了幾寸,精準地在閆皓手腕上一敲,閆皓手腕一陣發麻,武器脫了手。

  甘卿卻比他倆都機靈多了,根本不跟他對招,一觸即走,翻飛的小刀片始終如影隨形的攔著楊平的路,給那兩位隨時追上來的時間。

  楊平將短棍往地上一戳,與她隔著一米站定,忽然冷笑了一聲:「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萬木春,現在連光明正大的和人正面動手都不敢了!」

  甘卿不以為意地回答:「沒辦法,殘了嘛。」

  楊平的眼角跳了幾下,餘光掃見戒備地包圍過來的閆皓和喻蘭川,緩緩地說:「當年衛驍簽生死狀比武,是以一對多,他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好歹是知道要臉面的,如果他知道自己後輩兒孫從鷹狼變成豺狗,不知道有什麼感想。」

  甘卿混成這樣,早就沒有一顆晶瑩剔透的玻璃心了,她連「神婆」都當得風生水起,是油鹽不進、軟硬不吃,既不怕激將,也不要臉,根本不在乎:「那還能有什麼感想,一代不如一代唄,您父親的口頭禪。」

  楊平:「……」

  喻蘭川每天被甘卿噎得上躥下跳,好不容易有機會旁觀她刀鋒向外,心裡說不出的爽。

  甘卿發出誠懇的邀請:「您還有什麼想人身攻擊的,儘管張嘴。」

  楊平雙頰緊繃片刻,不知想起了什麼,他忽然又笑了:「你們想拖到警察來,又能怎麼樣?」

  喻蘭川:「不怎麼樣,但你要是想像打我們一樣襲警,下一波來得可能就是槍子了。」

  「實話告訴你,就算他們抓了我,我想越獄也不是越不了,」楊平冷笑著說,「就算我老老實實地跟他們走,他們又能把我怎麼樣?我有什麼罪名?打傷那個小丫頭?是她持刀行兇在先,我只是捏斷了她拿刀的手腕,都沒要她的命,過分麼?」

  甘卿意識到了什麼,眼神冷了下來。

  「組織參加黑社會?我已經被逐出丐幫十八年啦,諸位,丐幫的事,找得著我嗎?」楊平把伸縮短棍一豎,撂在臂彎裡,「你們說我三十年前燒死了誰誰誰,十年八年前又打死了誰誰誰,真是血口噴人啊,有證據嗎?」

  悄悄強撐著站了起來,小啞女張開嘴,奮力地「啊」了一聲。

  楊平根本懶得給她正眼,他渾濁的視線鎖定了甘卿:「死人骨頭都爛成渣了,衛驍那三間半小破房也早就變成草坪了,我不承認,你能拿我怎麼辦,啊?你又能拿王九勝怎麼辦?」

  甘卿的聲音壓在沙啞的喉嚨裡:「果然是王九勝?」

  「不然還能有誰?」楊平說,「當年我眾叛親離,丐幫這幫孫子一個個忙著舔老幫主的腳,捧他『大公無私』,誰也不聽我調配。除了行腳幫,還有誰能掘地三尺,挖出衛驍這條藏頭露尾的蚯蚓?」

  甘卿的手指尖來回摩挲著手中的刀刃。

  楊平:「怎麼樣,是不是想殺王九勝?殺去吧,殺完你可就得隱姓埋名躲通緝令了。」

  喻蘭川:「這你就不用管了,你……」

  楊平朝甘卿舉起短棍,指著她說:「不如你和我打個賭。」

  甘卿撩起眼皮。

  「讓閒雜人等都走開,你也不要躲躲藏藏了,過來跟我分個高下,讓我見識見識,『庖丁解牛』的神技還在不在。輸了,滾回去當你的縮頭烏龜,這輩子再敢來找我麻煩,你師父下十八層地獄,剝皮抽筋,永世不得超生。」

  甘卿:「我贏了你呢?」

  楊平像是聽見了什麼天真爛漫的孩子話,忍俊不禁:「那我就自己向警察自首,並且保證絕不獨自倒霉,一定幫你把王九勝拖進去當、墊、背。」

  喻蘭川一皺眉:「甘卿……」

  甘卿衝他一抬手。

  喻蘭川:「他只是想趁機脫身,智障才會上這種當!」

  甘卿的目光釘在楊平身上,從兜裡掏出纏手的布條,一圈一圈地綁在右手上。

  喻蘭川:「你要幹什麼?」

  甘卿把外衣脫下來,遞給瑟瑟發抖的悄悄:「我是智障。」

  方才還在暗爽的喻蘭川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顆現世報,他抬腿就要上前,忽然眼前有什麼東西破風而來,喻蘭川倏地頓住腳步,緩緩地低下頭——一枚小刀片噹噹正正地釘在了他皮鞋前端的沿條上!

  「別搗亂,乖。」甘卿輕輕地說,「不然我還得分神對付你。」

  楊平呲牙笑了起來,三對一的局面徹底回不來了,因為甘卿這樣說了,她就真會跟同伴動手,而圍剿楊平這樣的高手,別說分神內鬥,就算配合不當,都會被他輕易鑽空子溜走,喻蘭川他們只要還有理智,現在最優選擇就只能是觀戰。

  「膽子不小,你還真敢,」楊平說,「衛驍當年可是敗在我手上的。」

  「衛驍沒有敗在你手上,」甘卿一字一頓地說,「他是敗在王九勝手上的,你只不過是受王九勝驅使,過去收了個屍——還有,上一個用你這種語氣,說我『膽子不小』的人是衛歡,屍骨早就被蛆舔完了。」

  楊平雙手握緊了拳,隨著他雙臂充血,嶙峋的皮下暴起的血管越發猙獰,遠看,那雙手有點發紫。他猝不及防間率先出手,這一次,甘卿沒有左躲右閃,「嗡」的一下,刀刃和伸縮棍摩擦出了讓人牙酸的動靜。

  閆皓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覺得那刀光就在他眼前閃過。

  生在和平年代的觀戰者們第一次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什麼叫逼人的殺機——喻蘭川和閆皓都跟甘卿動過手,知道她挺厲害,但大體來說,類似於同班上每次考試都拿「優秀」的同學的厲害。

  喻蘭川甚至一度覺得她就是個小花招比較多的「失足少女」。

  直到這時,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當年的少女「失足」,是因為她在十七歲的時候手刃了衛歡。

  不是什麼手無縛雞之力的貓狗,是血債纍纍、窮凶極惡……她的同門師兄。

  甘卿沒有跟他們認真過。

  就這麼一晃神的功夫,楊平和甘卿已經錯身而過,楊平的短棍敲在了甘卿的肋骨上,與此同時,他不自然地一偏頭——眼皮上被小刀劃了一道細長的傷口,要不是他閉眼快,這一刀是要落在眼球上的。

  甘卿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棍,上身略微晃了晃,因為感冒而透出幾分血色的眼圈好像又紅了幾分,她沒吭聲。

  她反應慢了。

  她這些年渾渾噩噩、隨波逐流,滿腦子都是下班後的烤串,刀鈍了,手也軟了。喻蘭川自以為把她從違法犯罪邊緣往回拉,幾次三番地跟著提心吊膽,其實沒有必要……真到那個關頭,她也不一定下得去刀。

  纏了布條的右手不抖了,卻仍然沒有抬起來的力氣,像條假肢似的懸在她身上,挨了一棍的右肋火燒火燎的,內臟都跟著震了幾下。

  楊平緩緩地用拇指抹去眼皮上的血跡,舔了一下:「你是功夫都還給師父了吧?」

  話音沒落,刀鋒已經落到了他頸側,楊平猛地將伸縮棍往上一抬,格住她的刀片,那隻慘白的左手卻靈活得出乎意料,刀片迅速地從食指「游」到了小指,致命的刀鋒凝成一線,兜過短棍,轉向楊平的喉管,然而就在劃破油皮的剎那,她突然覺出不對。

  楊平的手掌從底下穿出來,手腕折成了一個人骨折不到的角度,一掌打向她胸口,手掌紫得發黑。

  衛驍就是被這一掌打死的。

  情急下,甘卿只來得及把右臂擋在身前,骨頭斷裂的聲音響起——她整個人被推出了將近十米,後背重重地撞在一根廢棄的電線杆上,垂下來的右臂讓喻蘭川懷疑她斷開的骨頭戳破了皮肉!

  身材比較單薄的人是最經不起撞擊的,甘卿幾乎眼前一黑,有那麼一兩秒,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暈過去了,耳畔轟鳴作響,隨即又被劇痛強行拉回神智。

  喻蘭川撲了過去,閆皓雙手握緊了他的棍子,緊張地瞪著楊平。

  楊平看也不看他,居高臨下地睨了甘卿一眼,他好整以暇地笑了。

  「萬木春,顯赫一時,」他說,「有什麼用呢?時過境遷,再回頭看看,衛驍也好,後輩也好,都是浪得虛名啊……虧我記掛了那麼多年。既然這樣,我就先走了,萬木春一門已經淪落到了這種地步,總不會說話不算話吧?」

  喻蘭川一把攬過甘卿:「慢著,她輸了,我可沒說讓你走!」

  「小喻爺啊小喻爺,」楊平慢悠悠地把短棍往袖子裡一收,搖頭嘆了口氣,「你見過血嗎?」

  喻蘭川無言以對。

  「家貓,」楊平笑了一聲,「就別在野外張牙舞爪了——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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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8-17 00:44:0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重 失焦 第八十八章

  喻蘭川長到這麼大,在練武這方面一向很佛,很少有什麼求勝欲。畢竟他活得又「主流」又成功,從小到大都是「別人家的孩子」,熟知社會上的各種明暗規則。

  無論是閆皓迫於長輩期望的挑戰,還是那些人為了「面子」起的紛爭,在他看來都幼稚可笑得很——自己把日子過得跟狗屎一樣,還急赤白臉地爭這些沒用的東西,跟沉迷網遊的小孩有什麼區別?

  甚至是那一次,楊老和韓東昇他們為了從保健品傳銷窩點裡撈人,親自打上門去,他也覺得他們這種意氣用事治標不治本,不夠高明。

  喻蘭川平生最不缺的就是自信,寒江七訣作為一項興趣愛好,只是無足輕重的錦上添花而已,練得好不好,有什麼關係?

  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二次,心裡被濃濃的無力感擁塞,恨不能捨棄這具肉體凡胎,突然長出三頭六臂,變成他很小的時候幻想過、長大後又嗤之以鼻的大俠形象。

  上一次他被無力感哽得喘不過氣來,是在十五年前的那個垃圾填埋場。

  兩次竟然都是因為同一個人。

  可沒人能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哪怕喻蘭川能調動無數社會關係,橫掃燕寧的非法保健品傳銷市場,他也還是在楊平這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人面前束手無策。

  就像當年衛驍繼承了萬木春的絕技,隱姓埋名,也沒能帶著他的小姑娘得一個好下場。

  警察還在路上,舊案的線索已經湮滅無痕。

  他打不過楊平,就是打不過。

  「萬木春不應該是這樣的,」楊平好整以暇地抬腳就走,一邊走,他一邊說,「我聽說過你師祖春先生……應該是這個輩分吧——他動手殺人的時候,哪怕對方的刀劍抵住了他的喉嚨,也會送出自己的刀,就賭誰的喉嚨裂得快。你方才要是不收,也許是你先割了我的喉,也許是我先把你打死,這都沒準,可你收了。」

  甘卿單手試圖把自己撐起來,無意識扣緊的左手被剃鬚刀片割得鮮血淋漓,被喻蘭川強行捏開,扣住她的手腕。

  「功夫姑且不論,你根本就不敢賭。」楊平說到這裡,正好走到甘卿面前,他低下頭,輕蔑地看了她一眼,「真是你殺了衛歡嗎?看不出來啊,不會是衛驍那老小子幹完不敢認,推你出去頂罪吧?那你可真孝順。」

  甘卿緩緩地抬起眼。

  「你沒有血性,」楊平略微前傾,壓低了聲音對她說,「這正常,女人都沒有血性,天生就是這玩意,平時嘴上可能比誰都狠,一到生死關頭,就全顯出來了。我走了,記著你說過的話……不過你就算食言而肥也沒事,手下敗將,哈!敢來找我,我隨時恭候。」

  就在這時,一根高爾夫球棍橫在了他面前,喻蘭川冷冷地說:「慢著。」

  「小喻爺。」楊平假笑一聲,「還有什麼指教?」

  喻蘭川小心地把甘卿放好:「跟你打賭的是她,我沒同意你走。」

  閆皓沒什麼主意,但夠義氣,方才還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一聽喻蘭川表態,立刻也跟著扛起了棍子:「小喻爺,你……你小心!」

  閆皓話音突然變了調,因為楊平猝不及防地動了手,一掌劈向喻蘭川——這一下的聲勢比方才他打飛甘卿那一下還可怕,他掌風沒到,喻蘭川已經有了窒息感,一個文明人,哪見過這種搏命的打法?

  喻蘭川當時就連退了七八步,球杆在手,差點把從小練熟的招式都忘了。

  閆皓心驚肉跳,看得一陣絕望——這還打什麼打,能把大魔頭安全送走就不錯了。

  楊平一挑眉:「還來嗎?」

  喻蘭川緊繃的嘴角忽然往上一翹:「來。」

  可就算打不過,又怎樣呢?

  總有那麼一些時候,是要放下理智、放下一切,忘記那些高高在上的「策略」,忘記得失,朝著本能和勇氣指引之處,頭破血流地走。

  「你找死!」

  「我聽人說,你從小就因為身體發育不良,練功事倍功半,」喻蘭川飛快地說,「練了小半輩子也沒見練出什麼名堂,跟人比武還圍毆,圍毆還被人打得屁滾尿流,後來蹉跎歲月,又被打斷了腿趕出丐幫。好的時候功夫不成,斷手斷腳了反而能逆襲?我不信。像您老這樣的人品,居然說比武就比武,打斷她一條本來就不聽使喚的胳膊就放嘴炮走人,這麼得饒人處且饒人嗎?我也不信。」

  楊平眼角倏地一抽。

  「你說證據不足,所以你不怕警察,我同意——那麼既然你不怕警察,為什麼還要急著脫身?」喻蘭川輕輕地眯了一下眼,「我找不到別的解釋,只能想到你用了某種作弊的方法,讓自己突然變得很厲害。邪功的原理我不太懂,但藥物的可能性更大,它的功效有時間限制,是不是?所以你想把我們嚇唬住,再也不敢擋路。這個時間限制是多少?五分鐘?十分鐘?還是限制你用邪功的次……」

  喻蘭川沒說完,楊平好像為了證明他說得不對一樣,突然朝他撲過來,球杆和詭異的手掌短兵相接,傳導過來的力量竟然比方才還要駭人,喻蘭川雙手險些脫力,寒江七訣在他手裡也走了調,被楊平狠狠地一扭,他右手手腕一陣劇痛,關節瞬間脫開,球杆掉了!

  喻蘭川平平安安地長到這麼大,連車禍和運動事故都沒出過一次,還是頭回體會到「傷筋動骨」,真的疼,恨不能讓人滿地打滾的那種疼。那一瞬間,他忍不住想:挑斷自己的手筋是什麼滋味?

  也是這種疼法嗎?

  不……應該比這更痛苦吧?她到底是什麼做的,怎麼能下這種狠手?

  閆皓大叫一聲,舉著大棒掄向楊平後背,楊平一橫胳膊肘就撞飛了他掄過來的木棍,泛著血絲的眼睛惡狠狠地看過來,透出近乎獸類的凶光——發紫的血管已經爬到了他的臉上,蛛網一樣黏在太陽穴兩側,這讓他看著有點不像人。

  閆皓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往後退。

  楊平朝他逼近過來。

  喻蘭川呼出的白霧不住地顫抖,強忍著沒叫出來,硬是擠出了一個冷笑:「這……算什麼?新型毒品嗎?你跟人分享過嗎,你那些擁躉不會也有吧?楊前輩,你說警察抓不著你舊案的把柄,那……吸毒販毒瞭解一下?」

  楊平怒吼一聲抓向他肩膀,突然寒光閃過,正戳向他手肘關節,楊平躲閃不及,袖子上被劃了一條破口,沿手筋方向,三寸兩分!

  「別跟他們玩了,」甘卿吊著一條胳膊,單手撿起了悄悄方才掉的匕首,她指尖微鬆,幾把帶血的剃鬚刀片掉了下來,指尖掃過刀刃和血槽,緩慢而堅定,就好像她的左手不是成年之後才湊合著用,而是從小錘煉過一樣,從來沒有哆嗦過,「熱個身而已,我什麼時候……咳……認輸了?」

  楊平快被他們幾個搞瘋了,如果說之前動手還講究個「比武」的姿態好看,這回就是「爆種」後徹底什麼都不顧及了,徹底成了一條瘋狗。

  楊平的伸縮棍一棍敲碎了牆磚,暴風驟雨似的朝甘卿砸去,甘卿是萬萬沒有石頭結實的,而且她右臂折斷,基本是半身不遂狀態,左躲右閃的時候顯得拖拖拉拉,幾次三番都是快要砸到她的時候險險躲過。

  楊平當然發現了,專門針對甘卿右側,看她哪邊不靈便就瞄準哪邊……就像當年他們幾個人圍攻衛驍,看似是衛驍狂妄,以一對多,其實他們幾個早就暗中分工明確。那一次也是有同伴使出「纏」字訣,糾纏住衛驍拿刀的右手,讓他趁機動手。

  他們並不覺得這樣不公平,因為同輩都是這個水平,你衛驍憑什麼出類拔萃?憑什麼這麼狂呢?所以一定是你作弊了,又或者萬木春一系本身就是邪術,不配和他們名門正派並列五絕,不配和正經武功相提並論。

  既然是邪術,不能用常理看,那麼多人打一個,當然也是有道理的。

  只要能贏。

  此時兩人動手的速度,旁觀的閆皓已經看不清了,這時,遠方終於響起了警笛聲,與此同時,楊平一拳砸向甘卿的太陽穴。她右臂骨折,根本不可能格擋,如果低頭躲,楊平的伸縮棍就會順勢砸在她頭頂。

  但這一次,甘卿沒有躲。

  鋒利的匕首劃破了楊平的胳膊,毫釐不差地沿著那手臂上猙獰的疤痕挑了上去,與多年前衛驍挑斷他手勁的那一幕離奇重合,楊平發出了一聲驚恐到極致的慘叫,而與此同時,一條胳膊憑空插了進來,正擋在楊平的拳頭和甘卿之間,手背碰到了她的臉。

  甘卿左腳為軸旋轉出去,匕首劃到了底,一掰一卡,把他整個人掀了下去。

  楊平像是遭到了極大的痛苦,蜷成一團倒在地上,渾身不斷地抽搐,趕來的警察們一擁而上,甘卿舉起左手,把匕首扔在地上,幾不可聞地衝楊平笑了一聲:「你也配說血性?」

  不明情況的警察們衝上來,迅速把在場所有人都隔離開:「有人受傷!叫救護車!」

  楊平嘶聲慘叫:「我的手筋!我的手筋!」

  「天!手筋?是刀傷,匕……」兩個警察艱難地按住楊平,把他翻過來,看清了他緊抱的那條胳膊——上面有一條血線,剛好沿著他胳膊上的一道傷疤劃的,與傷疤重疊在一起,顯得格外猙獰可怕……

  然而再仔細看,那刀傷卻只是劃破表皮、才剛剛觸及真皮層的深度,既沒傷筋,也沒動骨,這人凝血功能還真不錯,這麼一會,傷口已經有止血的趨勢了。

  警察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在地上滾的楊平,又看了看狼狽的甘卿,這麼一對比,地上躺的這位宛如一場失智的碰瓷。

  「哎,」一個警察頭疼地掀開大蓋帽,抓了一把稀疏的頭髮,無奈地說,「大爺,您這手筋是畫的吧?醒醒,別裝啦。」

  楊平充耳不聞。

  他曾經以為自己在陰暗狹窄的泥塘後巷裡,親手了結了自己一生的噩夢,為了雪恥,他不辭辛苦地把那些廢物們都找來旁觀,讓他們做人證,證明他把衛驍打得跪地求饒。

  可原來沒有。

  噩夢是不吃自欺欺人那一套的,他粉飾多年的假象薄如蟬翼,被小刀輕輕一刮,就露出狼狽的真相來——

  衛驍先被王九勝派人陰謀撞傷,內臟出血、行動不便。

  如果不是這樣,楊平根本沒有再次與他動手的勇氣。

  「這人怎麼回事?」警察看出了他神志不清,疑惑地問,「精神不正常嗎……我去,他這臉上和手上是什麼東西?紋身嗎?」

  「不知道,」沒穿外衣的甘卿好像才感覺到冷,吸了吸通紅的鼻子,被冷風一刺激,眼淚又下來了,她甕聲甕氣地說,「突然就這樣了,跟犯病了一樣,凶得要命,嚇死人了。」

  警察的表情嚴肅下來,顯然是聯想起了癮君子的症狀:「叫救護車,再聯繫一下法醫的同志……都帶回去……哎,這怎麼還有個小女孩傷成這樣?跟你們一塊的嗎?成年了嗎?」

  一個女警連忙跑過來查看悄悄的情況,警察們腳步匆忙,楊平幾十年份的慘叫聲聽起來撕心裂肺。

  甘卿有些出神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她的右手是著名的萬木春殺人刀,天賦異稟、鋒銳無雙。

  但……當年被她親手廢了。

  只剩下一隻天生不是慣用手的左手,最開始是在她最茫然無措的幾年裡,為了方便日常生活隨便鍛鍊的。

  這隻手以前還沒有沾過血。

  她抬起左手,輕輕地抹了一把才纔被喻蘭川的手背磕過的臉頰,隔著人群,向他的方向看了過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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