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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9-11 12:43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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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丫不 於 2018-9-20 10:25 AM 編輯
【第五章】 大婚鬧洞房
雪融待春的時節,興昱帝承太后之意,第三次為康王賜婚。
皇家御旨一發,康王妃終於定下人選的消息一確定,帝京百姓也隨之騷動。
欸,老實說,已許久沒有勢頭這麼旺的賭盤了啊!
拿皇家之事來賭,自然不能太明著來,但私底下,帝京各大小賭場早默契十足地將賭局齊齊開出,賭押金收到著實手軟,賭項簡單明了——
一這位「藥罐子」康王爺這一回能否得天之幸,順利迎進一位康王妃?
再賭此此次被選中的新娘子,精氣神是否挺得住「天煞凶星」的摧折?
賭盤之所以旺,形成精彩對峙,極大的原因出在即將成為康王妃的姑娘身上。
開什麼玩笑?!那可是官拜正三品、「六扇門」裡的大頭目啊!
穆家這位大掌翼姑娘手中的劍刀不知沾了多少凶神惡煞的鮮血,「帝京玉羅剎」的名頭可不是白白得來,豈會是個吃素的?
所以這是一場「天煞」對上「羅剎」的對局,盤面開出來當然漂亮火熱。
康王大婚的日明定在正式頒旨之後的一個月後。
這婚期確實太趕了些,據聞是因太后娘娘十分堅持,皇上只好命天監個最近的吉日。
而這事落在帝京百姓們眼中,又是一樁談資。
瞧啊,連他們皇族自家人都不信自家人,將婚期壓得那麼近,根本就是擔心夜長夢多,怕再多拖幾日,準康王妃未進門又得怪病,屆時啊,怕又要有天朝老臣哭倒在皇上的丹陛之下了。
於是,康王的這場大婚就在有人提心吊膽、有人旁觀好戲、有人開賭對賭中,倍受矚目地來到天監選定的這一個黃道吉日。
雖說賭局的終盤得在新人完成拜堂、送入洞房之後才算結束,但擠上前看熱鬧的人可見了,這大好的初春日子,掌翼大人不著官制的墨錦衛服,而是一身大紅繡金的喜服,鳳冠上覆著蓋頭,由喜娘虛扶著在門口跪恩,拜別老父。
儘管沒能瞧見新娘子的臉,但看那俐落的身姿和穩健的步伐,絕絕對對是本尊無誤。
所以這賭盤下注究竟誰輸誰贏,結果根本已呼之欲出。
羅剎以鬼為食,穆家的「帝京玉羅剎」氣場果然驚人,氣勢的確霸道,硬是把康王爺這顆「天煞凶星」壓落底。
之前傳言四起,都說太后娘娘之所以把腦筋動到剽悍勇猛的穆大姑娘身上,其實就是看準兒了她有「鎮煞安寶」的能耐。
穆氏被皇家如此看重,儘管這場大婚備婚的時間不夠長,皇家賜下的禮單卻是一頁翻過還有一頁,列在上頭的玩意兒多到教人眼花繚亂。
然,對帝京百姓而言,這婚事的重頭戲在迎親。
全然沒令百姓們失望啊,竟是一向病弱的康王爺親率一小隊人馬來迎親,而穆家宅子更被一隊兵馬包圍起來,不妨礙眾人看熱鬧,卻也不讓閒雜人等靠近。
帝京裡的「藥罐子王爺」據說生得甚美,今兒個往迎親的駿馬馬背上一坐,拋頭露面地「招搖過市」,百姓們當真「賞美」賞得心花怒放。
賞過的結論便是——這位康王爺根本是男生女相。
吉日裡,午前的日陽往康王爺臉上、身上一灑,把他整個人鍍上一層金粉兒,那鳳目畏光般細瞇,慵懶眨了眨,那挺直卻秀氣的鼻樑有著比金粉還亮的薄輝,額與面白到澄透,唇色淡淡,頓時整張臉分明了輪廓,就是一張淡到幾乎無色的臉,卻彷彿無中生有一般有著一抹難再說回穆開微這裡。
當大紅蓋頭被繫著喜彩的秤子緩緩挑起,這一整天的,穆開微在這個喻指「稱心如意」的習俗中終於得見天日。
她揚睫,順著那隻持秤子的手往上看去,見到康王爺穿著一襲與自己相同大紅的喜袍,腰纏金絲帶,兩肩與襟口以金絲繡紋,頭上戴著金玉冠,將髮絲束得齊齊整整,完全露出來的一張面龐被喜紅顏色這麼一襯嘛……面對他這張俊顏,穆開微與帝京百姓有同樣的感受。
是那種紅花開到盡頭,仍頑強留住最後一抹艷色的絕然,帶著點頹喪的氣味,越瞧,越覺驚心線,甚至會矛盾地生出一種不忍直視之感。
而在傅瑾熙眼中,看到的卻是生動飽滿的神氣。
女子長眉入鬢,眉色淡麗,清亮的杏眸輕輕溜,似本能地想掌握住這個陌生地方的事物,她眉眼靈動,秀挺的鼻子也跟著動了動,像小免兒抽動鼻頭一般,而就是這個小動作,她因妝點而更顯蜜潤的腮頰不禁微微鼓圓,與她「帝京玉羅剎」的名號極是不搭。
她望向他,眸中先是一亮,之後是坦然從容。
她看起來沒有新嫁娘該有的嬌羞和不安,好似今日出嫁也不過是三法司衙裡發下的一樁任務,該幹什麼便幹什麼,大功告成就能了結此案似的。
但,讓傅瑾熙握秤的五指悄悄地鬆了又收緊、緊了又放鬆的是——
那張點了胭脂的絳唇朝他靜謐一揚。
她對他笑,清清淺淺一抹,沒有委屈、怨慰、憤恨,他心便穩了些。
「見過……娘子。」他回她一笑,神情和軟。
聽他用了平民夫妻之間的稱呼喚她,穆開微雖不習慣,這一刻卻也覺得親近些許,她下巴輕頷。「見過王爺。」沒法子的,眼下要稱他為「夫君」她還過不了自個兒這關。
一雙新人就這麼一坐一站對看著,跟進喜房的幾位女賓客已帶笑開口——
「恭喜恭喜,祝夫妻和和美美,白頭到老,平平安安,龍鳳呈祥。」
「皇嬸您說漏了呀,自頭到老之前要記得早生貴子啊。」
「呵呵,對,對,早生貴子,多子多孫,百年好合。」
能跟進裡邊來「鬧洞房」的女客們,個個來頭不小。
對帝京了如指掌的穆開微大致梭巡了眼,已認出十三、四位當中有半數以上皆是皇族王爺們的正妃,餘下幾位女子則是國公、候爺以及朝中一品大臣們的夫人及閨秀。
女客們把喜房擠得熱熱鬧鬧,不僅如此,外邊的正院小廳更來了不少男客。
穆開微能清楚聽見外邊忽高忽低的交談聲,應是府中某個管事正費著唇舌賠小心,努力擋著不讓男寶客們越雷池一步。
康王大婚,婚期雖定得匆促,但因為受到太后娘娘和皇上的青眼,自然也就被皇親國戚們看重。
只是這「看重」二字有好有壞,好的「看重」是上門真心道賀,來飲一杯喜酒,壞的「看重」就有那麼點妒嫉心態,覺得明明同樣出身帝王家,為什麼他康王就成了太后眼中的寶貝蛋兒?捧在手裡怕碎了,含在口中忙化了,老人家莫不是把私庫裡的好東西全拉進這康王府當賀禮吧?
穆開微不動聲色地留心著外邊的動靜,一邊聽傅瑾熙問喜官——
「接下來該做什麼?」
「新人入帳,以棗子、花生、桂圓、蓮子撒帳,接下來還得請新婦坐帳,不得說笑,不得隨意下地走動,喻『穩坐安宅,坐財生吉』,而王爺可到前廳大堂上待客,酉時過後再回房,夫妻共飲合巹酒,如此便可。」
「是嗎?」傅瑾熙溫和微笑。「那本王不回前廳,待在喜房裡不可嗎?」
喜官被問得一愣,「……也、也非不可,而是……是……」
喜官的「於禮不合」四字尚未說出,臉無血色的「藥罐子王爺」又慢悠悠道——
「本王今日大婚,皇上特意遣了一小隊禁衛軍和兩名太醫護本王迎親,是擔憂本王臨了有什麼狀況,而太后奶奶也一再叮嚀,要本王莫太逞強,既是這般,本王自當遵奉懿旨,不可再逞強上前廳待客,喜官以為如何?」
「呃……那,自當遵旨奉行。」喜官腦筋終於轉通,心想,康王爺一早親自迎親,來回折騰著,能撐到現下實屬萬幸,他就該趁著時機尚好,把自個兒差事趕緊辦妥,若為了死板板的禮俗硬這「藥罐子」推到前廳去,到時候真出事,今日這一場大婚沒個收尾,皇上和太后真怪罪下來,又有誰擔得起?
於是在眾女客圍觀下,新人提前時辰共飲合巹酒。
穆開微手中被塞進一以半邊瓠瓜做成的瓢當酒器,另外的半邊在傅瑾熙手裡,兩隻瓢用長長的紅緞繫在一起,瓢中有酒半滿。
「千里姻緣一線牽,合巹合飲,合巹合新。」喜官朗聲誦道。
穆開微見那一頭的傅逢熙舉起瓢子飲酒,自己也跟著做。
以往若與「六扇門」的弟兄們喝酒,必是一飲到底,這半瓢子的酒對她而言,兩、三口便也吞光了,她毫不浪費地仰頭飲盡,順勢抓住紅彤彤的嫁衣寬袖充當帕子往顎下豪氣一擦,待抬眼瞧去——
滿室靜寂。
「怎麼?這酒不許喝光嗎?」她挑起為了今日出嫁特意修整過的一道長眉,環視那些愣怔望著她的宗室女眷以及高官家的夫人小姐們。
她語調沉穩,姿態閒適,但被她眸光淡淡掃過,竟有種……正被「六扇門」掌翼大人親自問案之感,教人心頭有些發怵。
穆開微掃過眾女客們,最後瞥向新郎官。
康王爺原本也一臉怔然,但一接觸到她帶詢問的目光,他唇瓣徐徐笑開,把才啜飲過一小口的合巹酒再次捧起來喝。
喜官見狀連忙道,「回王妃話,這酒沒有不許喝光,喝光很好,總之……很好。但王爺……王爺啊,您悠著點兒,這酒沒喝光亦無妨的,您千萬別逞強啊!」欸,這都成什麼事了。
喜官急得想跳腳,恨不得去搶康王爺手裡的瓠瓢。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太遲了,半瓢子酒全進到逞強的新郎肚腹裡。
「本王也喝光了。你瞧!」傅瑾熙獻寶般把見底的瓠往前一遞,他笑說著,忽地雙肩聳動打了個小酒嗝。
急飲這半瓢酒,康王的臉頰立時浮現兩朵紅雲。
他鳳目帶光、瞬也不瞬直瞅著她,似是想討好她,想得到她的讚賞,而更多的……是想護著她吧?
他隨她將合巹酒飲盡,是不想令她覺得自身不符合常規便是有錯,怕她剛進康王府這道門,就在宗室女眷面前出糗,心裡會難受嗎?
這可新鮮了,被這麼斯文弱質的人護著,儘管穆開微並不覺得自己需要,卻也多少品出一點耐人尋味的趣意來。
在他看來,康王爺原本好好的,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但一聽到喜官要她坐帳,不許她說話、不許她下榻,要她靜靜坐上好幾個時辰,他大爺就忽然「發難」,言語上使著巧,讓喜官只順了他的意,免去新婦坐帳的無聊苦悶,直奔最後的合巹之禮。
他都如此待她了,她自然要承這個情。
不僅承情,更要加倍奉還。
此際,約莫是氣氛僵化到某種程度,宗室女客有人忍俊不住笑出來。
「呵,聽太后老祖宗常提到,都說康王學富五車,在佛學上尤其專精,跟那些得道高僧們論法論理,都能論上三天三夜不歇息,太后老祖宗常叨念啊,就怕康王爺一心向佛,哪天鑽進那佛法機見裡無法自拔,真會起了剃度家的念頭,一離紅塵心不悔,可今兒個瞧王爺這般寵愛新婦的模樣,分明是是一入紅塵心不悔,太后老祖宗這下子都能安心啦。」
這話一出,喜房裡的氣氛次活絡起來。
但說者有意,落進程開微耳中自能辨出那暗帶嘲弄的味兒,只是這程度尚在她「初來乍到、能忍則忍」的範圍內,她能忍,無妨。
另一名較年輕的女客輕揮香帕又道,「太后老祖宗就是偏心哪,皇孫那麼多個,試問有哪個比得上康王得寵?這福氣都不知是幾世修來的喲?我瞧啊,使是東宮太子都沒能享這等福氣,你們說說,該不該讓人眼紅?」
等等,這話可就讓某位號稱「帝京玉羅剎」的姑娘不痛快了。
嗯,原來是五皇子黎王殿下家的。
這一邊,穆開微淡然瞥過,已把說話的年輕女客認出,往心裡記上一筆。
康王傅瑾熙,八歲怙恃盡失,文弱體虛,得一老祖母憐惜,卻說是他幾世修來的福氣,而聽了這話他還不能駁斥,駁了就是不知好歹、有負太后聖恩。
幸得在場的貴客們並非全都壞著心眼,有兩、三位模樣穩重些的不禁蹙眉,有些則乾脆不應話,如此一來,黎王妃面子可有些掛不住,再次揚聲——
「怎麼?我說的難道有錯?康王就是個福厚的,旁人求都求不來呢,而康王妃也是個福厚的呀,哪家不嫁偏被指婚到康王府來,一進門就是正牌王妃,上無公婆需要服侍,夫君又是個好脾性的,想想不是福氣是什麼?」
「五弟妹,欸,瞧你說的,今兒個可是康王大喜之日,你這張花花利嘴就別再擠對他跟新娘子,要是把剛進門的新婦擠對跑了,我瞧你在老祖宗面前還怎麼辯?」同為妯娌,四皇子慶王的王妃開口說話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提點。
無奈黎王妃是個不受教的,脾氣便如點燃的炮竹一般,「辯就辯!靠的不就張嘴嗎?若是要讓『六扇衛』拿人到御前問話,我也會這麼說,實話實說罷了,有什麼好怕!」
「讓『六扇門』拿人問話嗎?好啊。」說話的是穆開微,她緩緩笑說、緩緩立起,手欲動時才發覺還抓著瓠瓢。
她側目看向不知何時退得有些遠的喜官,問,「大婚禮成了是嗎?」略頓,「你,抬頭,我問的就是你。」
試圖默默退出「戰圈」的喜官忽被點名,渾身一哆嗦,應聲響亮。「禮成!」
穆開微點點頭。「很好。」
一旁伺候的小喜娘趕忙上前替新人收拾酒器,穆開微那雙原需坐帳而不能隨意沾地的足,直接踩過踏腳凳,落到地面上。
她直直看著幾步外的黎王妃,徐聲道,「三個月黎王殿下飲酒醉胡言在殿前失儀,皇上大怒,罰黎王禁足在府,就我所知,皇上的禁令尚未解除,而黎王妃與黎王夫妻一心同體,不隨侍在側、有罪同受嗎?怎麼今日竟盛妝而來,還當眾大放厥詞,說是拿你到御前問話亦不怕?黎王妃如此胸有成竹,倒讓我心癢手癢,真有些想拿人了。」
「你、你胡說什麼?」黎王妃精緻的眉妝立時扭成結。
「我哪一句胡說了?還請黎王妃指教。」
「我說到御前問話不怕,那是……是在說康王有福氣的事,那事跟你現下扯的事又不一樣,你這是張冠李戴,是欲加之罪。」
「五弟妹夠了!」慶王妃聲音微嚴厲。
「別說了別說了,今兒個大喜日子呢,怎能這麼說話?」
「就是啊,欸,唯們幾個湊趣兒說要進來『洞房』,可不能真鬧起來呀不是?要給新人留些面子才好呀。」
幾位宗室女客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著,有些是好意,有些是火上添油。
穆開微內心冷笑,表情仍是淡淡的。
說是要給新人面子,這面子她現在可不想要。
她逐磨著該如何將黎王的話題扯回來,老天似聽到她的需求,直接把人送進門。
啪!
伴隨清脆的耳光聲響,外廳有男人揚聲高罵——
「什麼混帳玩意兒?敢攔本王的路,是嫌命活得太長了嗎?!」
「五爺、五爺!您喝多了呀!小的不是想攔您,是……是裡邊是咱們家王爺和王妃的喜房,不好任由男賓客進出,小的……哎喲!嘶!」被踹倒地,忍痛忍到直抽氣。
穆開微自方才便一直留心聽著外廳的動靜。
約略能辨出幾道男人雜訊,當中最響亮的,應是她想到的那一位,然後又見黎王妃出現在女客之中,她心裡便有些底了。
果不其然,此時外廳的騷亂加劇,底裡下人終究沒攔住黎王殿下。
「攔什麼攔?再攔,爺把你們這些不長眼的全砍了!瑾熙這小子被賜婚三次,三次哪,哈哈哈,這回終於大功告或……來!來來!讓本王瞧瞧洞房洞得如何了?可別新娘子失望囉!」
肥碩身型踩著微顛的腳步大刺刺闖進,滿身的酒氣立時充斥整個房中,年歲不過二十有六的黎王因好食又貪杯,眼袋明顯,顎有雙層,白裡透虛紅的臉上已有嚴重頹靡之相。
他一踏進,女客們紛紛以帕子掩鼻,往兩邊悄悄揶動,像不願與他為伍,也像站一旁等著看戲。
只見黎王妃一人緊張地湊向前——
「爺,您怎麼進來了?欸,又喝這麼多!不是說今兒個過來祝賀新人,跟眾人聊聊話、解解悶,絕對滴酒不沾的嗎?您怎麼又喝成這樣?您這……哇啊!」被狠揮一記,直接掃側在地。
「囉嗦!欠揍啊你——」黎王高抬一腿朝倒地的黎王妃踹去。
女客們頓時嚇得驚呼尖叫,但黎王的那一腳最終沒能踹下。
就見一道大紅身影疾風般竄出,黎王那條腿就被紅影所持的一件長物架住!
黎王驀然遭這般阻擋,加上他自個兒醉酒重心不穩,碩沉的身軀直接往後倒,一屁股重重地摔在地上。
女客們「很捧場」地發出另一波驚叫,等到看清楚衝出來擋架的新婦手中所持的長物,聲音全哽在喉頭,只剩瞠目結舌的份兒了。
竟是一把「六扇門」官制劍刀。
接下來的事發生得很快,完全目不睱給,只知黎王惱羞成怒開始嚴重發酒瘋,爬起來就頂著頭朝紅影衝去,大吼大叫,十指成爪動手開打。
穆開微劍刀尚未出鞘,立在原處以逸待勞。
啪拍——啪啪——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揮動帶鞘的劍刀,力道經過拿捏,每一下皆擊在黎王身上四肢、腰側、肉背、肚腩,最後一記由下往上拍中他的下巴,便見那雙層肥顎抖啊抖的,他兩眼吊白,緩緩軟倒,直接暈過去。
靜。
靜到在場所有人全數石化似的。
突然——
「殺人啦!救命啊!王爺、王爺——您不能出事、不能丟下妾身一個啊!殺人啊,康王妃持兇器殘殺皇子,在場這麼多雙眼睛可到瞧得真真的呀!嗚嗚嗚……」方才險坐挨丈夫一腳的黎王妃回過神,急撲到黎王身上,如護雛的母雞般雙臂大張,與穆開微這隻「老鷹」對峙。
除了之前衝出來架開黎王要行兇的那條腿,穆開微根本連一步都未動,此際她持劍從容靜佇,話還未出,卻有一隻手輕按她肩頭,她側眸去看,與康王爺那雙長而不狹的鳳目恰恰對上。
她心頭陡悸,因他朝她一眨眼,菱唇似笑未笑,那模樣像是要她安心。
穆開微覺得自己八成被那雙太過漂亮的鳳目蠱惑了,才會一時失神被他搶了話語,等她重新穩住,這位來到她身邊並且與她並肩而立的王爺已用他那能鎮穩人心的嗓聲悠然道——
「黎王妃這話就不對了。先不說黎王堂兄被皇伯父閉府禁足的事,畢竟是自家兄弟的場子,你們賢伉儷二人能來為我賀婚,瑾熙自然歡喜,雖說這麼確實是抗旨無誤,但只要在場的眾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都能揭過,別被有心人捅到皇伯父面前即可。」
這話聽著像是挺能諒解黎王夫婦,但卻是將「抗旨不遵」一事攤在明面上。
在場眾人臉色一變,皆知眼前之事可大可小,且這「大小」端看有心人如何操作,而黎王妃蠢歸蠢,也還沒蠢到完全聽不出如此明顯的弦外之音。
傅瑾熙往前踏出一步,淺笑再道,「再有,本王王妃手中之物絕非兇器,我朝女宮若有婚嫁,品級可保留,但須辭去官職退出朝堂,朝服與一切官制用具盡須全數繳回,本王王妃自然也不例外。日前,她正式上摺子向皇上辭去『六扇門』掌冀之職,皇上念穆家辛苦,遂將這把官制劍刀賜予本王王妃,那是皇上御賜的寶物,黎王妃口口聲聲說是兇器,這可不怎麼好。」
「我呃……也、也沒有口口聲聲,就情急之下喊了聲而已……」黎王妃驚到忘記要掉淚,她迅速看向幾位退得遠遠的宗室女客,發現她們要嘛垂下眼,要嘛撇開臉,就沒一個能跟她求援的目光對上。
穆開微倒沒想到原來康王知道皇上御剛劍刀一事,也沒想到那麼弱的他先是與她並肩,而後又踏前一步站在她前方。
此時仰望他的背,忽覺眼前男人當真比嬌小的自己高出許多,然後兩肩寬寬的……嗯哼,好像也不是原本認定的那般弱不禁風。
「黎王妃莫驚。」穆開微的神情和語氣淡然未變。「我方才那幾下全避開要害,力道也不重,黎王殿下睡一會兒便會轉醒。」
傅瑾熙扭過頭看她,打著商量似的,「要不,就把黎王堂兄安置在府裡一晚吧?讓他好好睡,明兒個再走?」
「哈哈哈,瑾熙哥哥真這麼做,明兒個御史台又要鬧了。」清朗的聲音從外廳傳來,說話的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小少年,他大步走進,一邊道,「那些連芝麻綠豆大的事都要參上一本的言官們八成會說,你康王爺明知五哥抗旨不遵,竟還『窩藏』他過夜。」
道完,錦泡後面的小小少年隨即向幾位宗室女客笑笑頷首,算是打了招手,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一張臉早已嚇得慘白的黎王妃身上,嘆了口氣。「五皇嫂,所以眼下該做的事是趕緊將五皇兄送回黎王府啊,皇兄今晚在康王府宴客堂上醉酒,之後又大鬧康王府新人房,這事定然瞞不住,待五皇兄酒醒之後,得趕緊寫一份請罪摺子子上呈父皇,嫂嫂千萬得記住了,要提點五哥啊。」
見黎王妃愣怔點頭,小小少年隨即轉身看傅瑾熙,並淘氣地擠了下眼晴。「瑾熙哥哥今日大婚,歷經三回賜婚終於有一回成真了,那就好好當你的新郎官,餘下的事交給我來辦吧。」
傅瑾熙微笑不語,小小少年自當他是默許了。
下一瞬,小小少年抬手連拍兩下響亮拍掌,外廳隨即跟進來兩名侍衛,他們安靜且迅捷地動作,把醉酒外加被揍昏的黎王架扶出去。
黎王妃見狀,七手八腳趕緊爬起身,喘著氣顫聲問,「……這、這是要送哪呢?去哪裡啊?!」
小小少年溫聲道,「五皇嫂也請隨我那兩名侍衛先行吧,馬車就備在康王府的後院外頭,嫂嫂與五皇兄先過去,我的人會安排好的,等會兒我送你們回黎王府再回宮裡。」
黎王妃應了聲,已無心神去跟誰告辭,連那一票宗室女客們也沒瞧一眼,她腳步一路踉蹌地走出內喜房,兩名不得入內一直候在外邊的婢子才快步上前,左右將她攙扶著離開。
「既然禮成,那……那咱們就往前廳的宴客堂去吧?」
「是啊是啊,康王爺難得當成新郎官,不回前廳的宴客堂,待在這兒陪著新婦,那也很好也很好。」
「所以咱們一夥人就別繼續留在這兒礙事啊,俗話說春宵一刻值千金,就留給新郎婦好好溫存,咱們退了,不攪擾了。」
一群跟進來「洞房」的女客們在這喜房徹底被鬧了之後,僵笑著,說著不著邊際的話,一個賽一個快,眨眼間紛紛退出,而那位朝廷指派的喜官老早就不見蹤影,也不知道是何時溜走的。
此刻喜房中除一對新人外,僅剩兩名擔任喜娘的府中小婢,還有從穆家陪嫁過來、一直靜佇在角落靜觀不語的蘭姑,然後,還有小小少年。
以為小小少年特意留下來是還有什麼緊要之事欲言,卻見他抿了抿唇,模樣竟是興奮歡喜又靦腆,他當著新郎官的面往旁橫跨一步,改去站在新娘跟前,沖著穆開微露出白牙閃閃的笑。
「皇堂嫂!」他精氣神十足地喚了聲。「我是瑾逸。我覺得皇堂嫂你、你真好!是真真的好!」附帶一根翹直的大拇指。
傅瑾逸。
興昱帝的第九子,亦是目前排行最小的皇子。
在五皇子之後出生的第六、七、八三位皇子,皆因病不到五歲便夭折,直到第九皇子傅瑾逸出生,彷彿受到上蒼的特別眷顧,他自小便無病無禍、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被視作福星的他極受聖上寵愛,雖因年歲小,尚未封王亦未開建衙,但帝王將他留在宮中居住,親君之側。
驟然聽到這個小皇子對她的讚頌,穆開微清凝的神情終於有些波動。
但對方像是太興奮太緊張了,不及等她開口已搶話再道——
「之前就聽說過皇堂嫂持一把『六扇門』大殺四方,鋤強扶弱、掃盡天下不平事的勇舉,今兒個見你持刀疾舞、氣勢驚人,如此一見……啊!不算一見不算一見,僅能算是小小窺探到一角吧。」他悠悠然嘆息,「即便只是這樣,都足夠讓人血脈滿漲,痛快到禁不住叫好!皇堂嫂——」再次脆聲喚出。
穆開微內心怔然,也不得不應聲。「……是。」
「改天得空,瑾逸再登門拜訪,屆時得麻煩皇堂嫂了。」
「麻煩我什麼?」穆開微發現自己很難不對這個生得如白玉雕成、性情卻又有些淘氣的小小少年微笑。
「麻煩你把剛才那套使在我五皇兄身上的擊打功夫傳授給我啊!」眨巴眼睛。
穆開微抿唇忍笑。
但,某位王爺的嘴角已暗暗抽搐個沒停,恨不得揚起一掌拍昏這個沖著自家新婦賣乖兼賣萌的小皇子。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康王爺突然咳起來,還咳得一張雪臉瞬間面紅耳赤,咳到修長身軀變得佝僂,咳得幾要將心肝脾肺腎全數嘔出似的。
穆開微陡然心驚,將手中劍刀俐落地拋給蘭姑接住,空出的兩手連忙探去扶住傅瑾熙。
「王爺?」入鼻的儘是藥味。
穋開微忽然憶起他所說的那些事,他說他怪病纏身,治癒過程還曾瀕死,之後又傷了根本,她想著,心裡不禁有些發疼。
她把咳到全身緊繃的傅瑾熙扶回榻上落坐,邊回頭對九皇子致歉。「對不住了,殿下之請,待我夫妻二人先安頓妥當,來日再議可好?」
「好、好!皇堂嫂之命不敢不從!」傅瑾逸點頭如搗蒜,腳步往外退,還不忘嚷著,「瑾熙哥哥你保重,今夜良辰美景,大好的時機,千千萬萬別虛擲,小弟誠心為二位賢伉儷慶喜啊!」
這一邊,終於把人趕走的康王爺應都沒應聲,一顆漂亮的腦袋瓜直接枕在自家媳婦兒肩頭,菱唇兒悄悄翹起。
【第六章】 有些憐惜了
新進的康王妃對於指揮調度的活兒一向幹得順手,加上還有一位陪嫁過來的管事好手相幫,不到半個時辰,佈置得喜氣洋洋的內寢喜房在經過一輪「大鬧」後重新收拾過,終於迎來一點寧靜。
蘭姑領著幾名婢子已退出,連外廳的門都仔細帶上。
此時穆開微也已換下大紅喜服,取下頭上珠冠……
寢房旁邊連著一間浴洗用的凈房,時時備著乾淨的熱水,她沒讓人服侍,在凈房裡凈洗過,她穿回簡單舒適的家居服回到房中時,傅瑾熙仍坐在榻上,身上紅彤彤的錦袍已都脫下。
「王爺剛剛還咳了,既漱洗好,也脫去外衣,怎麼不躺進被窩裡?」她方才一直幫他撫背順氣,幸好沒咳太久,要不她想請府裡管事直接到宴客堂上喊人,今日康王大婚,太醫院裡可來了不只一位太醫。
她抓著微濕的髮很隨意地紮成一把,走近榻邊。「累了就先睡會兒,等會兒送晚膳過來,我再喚王爺起來用飯。」
她語氣從容,臉上帶著悠淡的笑,彷彿與朋友說話,而不是面對一個今日成為她夫君的男人。
但某人根本完全淡定不下來,即使外表裝得頗好,胸中卻是波濤起伏。
細想自揭起紅蓋頭,對上那些欺他傅瑾熙文弱和軟的宗室貴女們,他家的王妃便沒在怕,不僅不怕,還不忍不避,五皇子黎王醉闖喜房恰好給了她一個發作的好機會,出手直接就辦了,完全是「六扇門」的手法,就算已辭去掌翼之職,依然霸氣威武。
被心上之人相挺相護原來是這般滋味,覺得胸口熱呼呼,喜得直想抓耳搔腮。
「本王……我有話要對王妃你說。」傅瑾熙往旁邊挪了挪,空出位子。
穆開微很乾脆地一屁股坐下來,「好。」
她順手抓來被子,攤開後把男人包裹住,讓他上身僅露出一顆腦袋瓜。「嗯,這樣好多了,王爺請講。」
傅瑾煕心跳加劇,暗暗吞了吞唾液才有辦法出聲。
「多謝……那個……是想說,對於你我指婚之事,本王沒料到老穆大人會特意進宮回覆並上書謝恩。」
話中的「老穆大人」指的自然是穆正揚老。「老穆大人進宮面聖,當日旨意便下來了,之後就事趕著事……可本王信誓旦旦對你提過,要出面解決此事的,結果還是令你不得不嫁……是我不好。」
他不好,捨不得下藥,捨不得讓她得那個「昏迷不醒症」。
明知康王府在興昱帝眼中是個什麼樣的存在,他裝無知、扮文弱,一個人如履薄冰般過活就罷,卻在該捨時捨不得,在關注一個姑娘家那麼多年、發現竟有擁有她的可能後,就什麼都不管不顧,渴望緊拉著她不放。
既成夫妻,憑她的敏銳和聰慧,他的底細無法瞞她多久,遲早是要全盤託出。
當她得知他的那些事之後,又會怎麼看待他?
欸,所以說,他當真很不好。
「不好的是我。」穆開微忽道,見那彷彿帶水光的鳳目瞥過來,她不禁探指撓撓臉。
「我脾氣不好,動不動就開打,王爺性情和大度,落到我手裡可能要常受委屈……啊!王爺別緊張瞠目,我不會動手打你的,我的意思是說,嗯……」她小苦惱地皺眉想了一下。
「就像今兒個『鬧洞房』一事,性子好的人自然能忍下,可我橫慣了,結果鬧成那場面,如此一來,王爺在宗室裡又要被人說嘴議論……」
傅瑾熙真想撲去抱住自個兒的小新婦。
不穿墨錦衛服的她感覺個頭更嬌小,尤其她收斂氣勢、表情豐富地說話,那模樣更加稚嫩,怎麼看都可愛。
他心癢難耐到忍無可忍……但,還是要忍!
死命壓下撲抱她的渴望,他從被窩裡悄悄伸出一隻手,裝作很理所當然又很自然而然般去輕握她擱在大腿上的一隻手。
「那就讓他們說去,本王……本王喜歡你不痛快就開打,那樣很好,本王的王妃是帝京的『玉羅剎』,本就該張揚霸氣,你揍了誰,我都不委屈。」
穆開微一聽這話,不禁揚眉笑了。
手被握住,察覺他指上溫度有些涼,那手明明在暖被裡裹著了還是沒暖,底子到實有多虛?
她暗想著,心裡悶悶抽了一記,不由得以兩手裹住他淡泛青筋的手,輕輕揉搓那修長又無血色的五根指頭。
所謂十指連心啊,被這麼抓看手指揉搓下去,傅瑾熙套在襪裡的十根腳趾頭偷偷蜷緊,左胸方寸間震得肋骨生疼,還覺得……覺得一聲近似思春到非常不要腦的嘆息就要逸岀喉頭。
他咬緊牙關,鳳眼有淚,趕緊垂首將半張臉埋進棉被裡。
暗自調息一會兒,他壓得低低的聲音透過被子傳出——
「適才黎王闖進來,事兒起得太快,你手中劍刀是怎麼變出來的?」他那時坐在榻上未動,僅見她往腰間一摸,身影衝出,兵器已然在手。
穆開微一笑,瞟了眼收放在矮櫃上的大紅嫁衣和珠冠,「那喜服樣式好繁複,一層迭過一層,我想著就把劍往腰間繫,結果真沒人瞧出來。」說到最後,表情竟還頗得意似的。
帶刀上花轎,帶刀拜堂,帶刀入洞房。
放眼這天朝女子,九成九有他家王妃幹得出來。
傅瑾熙內心不禁笑嘆,鳳目著迷般瞄著她的蜜色腮頰,忽聽她低語——
「嗯……是說,若是大師兄能趕回來為我送親的話,他得背我上花轎准能察覺出來,只是他在西邊還有好些要事得管,大婚婚期又定得近,根本分身乏術……」略頓,她雙肩挺了挺,但重新振作,「不過幸得還有『六扇門』的一票弟兄們相挺,畢頭、景大哥、鐵膽和二馬他們召來一隊人馬跟著送親,那也很熱鬧。」
傅瑾煕漂亮的目珠陡然一縮,背脊有微微顫凜之感。
他懷著「自私自利」的心思剛弄到手的媳婦兒,提到她家大師兄時神態不一般,猛一看是淡淡惆然,仔細再看,竟是惆然又帶著深邃的念想。
他半張俊顏終於離開被子,閒聊般問,「你大師兄孟雲崢是現任的『天下神捕』,天朝以及與天朝相鄰的各國、各部、各地方,皆認他手中的玄鐵令牌任其便宜行事,據聞孟大人曾單槍馬把一個五百人以上的悍匪窩給抹了,還曾追捕一名跨越國境毒殺各國官員的惡徒,追擊千里,終將對方就地正法……你大師兄是個很厲害的人物哪。」
柔嫩臉蛋倏地轉向他,穆開微點頭如搗蒜,「嗯嗯,我家大師兄真的很厲害很厲害的!連阿爹都說他是青出於藍而更勝藍,爹還說,若是自個兒在大師兄這個年歲,應是不及大師兄的武藝修為,除我爹外,大師兄他可是我遇過的人當中,武功最好……呃!」
聽著自家王妃把她家大師兄誇成一朵花,傅瑾熙正暗自咀嚼著這很不是滋味的滋味,忽見她表情微異,不禁問,「怎麼?想到何事?」
穆開微法笑搖搖頭,「沒事,只是突然記起前些時候曾與一名戴著薄皮面具的黑衣客交過手,那人的功夫也非常厲害。」
有種瞬間被灌飽氣的感覺,他費勁壓抑拚命想往上翹的唇。「咳……是嗎?」
「嗯,不過相較起來,還是我大師兄厲害。」
傅瑾熙對不曉得自己這麼愛比,在他家王妃心裡,不管是他這位康王還是那位「黑三爺」,很明顯地都比不過那位英明神武的神捕大人吧?
好悶,他連光明正大下戰帖,求與孟雲崢一決勝負的機會沒有。
這邊,穆開微看那張病態蒼白的俊臉又一次半埋到被子裡去,他斂下鳳目,瞳底的光彷彿被剪得碎碎的,待她意會過來,她的一隻手已覆在他頭上,順髮一般輕輕拍撫了兩下。原本要死不活的某位王爺就這樣被「救活」了。
穆開微對於自己這突如其來的「撫頭」、「拍頭」的舉措亦感到有些愕然,這麼做好像太失禮,但剛剛那一瞬,他忽現頹喪神態,莫名能牽動人心。
她正要把手收回,他那顆矜貴的腦袋瓜卻主動在她掌下摩挲,最後轉向她。
「在本王眼裡,王妃才是最厲害的那個。」嗓音略沙啞。
「……為何這麼說?」
男人但笑不語,卻對著她眨了眨眼睛,而被她揉搓到終於有些生熱的五指,在此不服微用力地將她的五指握住。
穆開微心頭一震,腦海裡竟非常神來一筆地浮出一句話——
情人眼裡出西施。
她瞪著他,耳想忽覺有些燙,但怔了一會兒又覺得有些失笑。
她與康王爺要算是「有情人」的話,那也是「情義之情」、「夫妻之義」男女之間的情……嗯,目前她是沒有的,往後也就順其自然。
「那就多謝王爺賞臉了。」笑語,四目相接,她反手握住他,許諾一般鄭重又說,「王爺既然不嫌棄,還如此看重,往後咱倆就一塊搭夥,一把過活,旁人欺你,等同於欺我,旁人辱你,等同於辱我,我必替你出頭,即使不明著幹,也能暗著來,不教咱們康王府輕易被誰欺侮了去。」一頓,以為已然語畢,她突又出聲——
「你知道的,我受我爹調數,好歹掌了『六扇門』幾年,明著來的手段就那些了,沒什麼好提,暗著來的手段那才叫精彩絕倫,你信不?」
「信!」傅瑾熙毫無遲疑地回答。
為揪出幕後主使,她火燒大理寺監牢、縱犯逃獄,再暗中佈局。
這徹底查抄天朝皇家所重視的寶華寺,她能令人暗中包圍埋伏,再趁機鬧大。
當日在寶華寺講經堂內,她為了讓真兇現形、讓圓德大師和太后相信一切,在言語對談上亦暗中挖了個坑誘「寶華寺七觀」自曝其惡行。
「本王當然信的。」他再道,宛若嘆息。
穆開微見他連人帶被傾靠過來,為防他往地面栽倒,她順勢攔住,「……王爺?」
「嗯,無事的,本王只是……只是……」比她高出一顆頭有餘的身軀就是不受控制地想往她身邊蹭,尤其聽過她適才說的那番話,心緒高漲,左突右沖,欲狠狠撲抱她、將她抱在懷中狠狠壓進血肉裡的念頭,作惡到令他渾身不住地發抖。
但,不能夠的。忍無可忍,依然要忍。
估計他此時要是對她「惡狼撲羊」出了手,要嘛是他露餡兒真成惡狼跟她硬拼,要嘛就是他變成羊兒直接被踹飛。
他都不知道自個兒會陷進這般境地!
「本王只是肚子餓了,該用晚膳了。」
最終,他長長嘆出一口氣。
* * *
終究紙包不住火,康王府的宴客堂上不見新郎官現身待客便也罷了,五皇子黎王醉酒大鬧寢喜房,被新進的康王妃持御賜劍刀給俐落拍趴一事,幾位擠進去鬧洞房的女賓客們,當夜她們乘坐的馬車甫離開康王府不久,事兒就如野火燎原般傳開。
事情傳開是預料中之事,只是越傳越不像話,連康王未出現待客被傳成是懾於劍刀氣勢、舊疾複發。
又傳說是「玉羅剎」鎮場,「天煞凶星」被鎮得七葷八素,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洞房花燭夜關關難過關關過,而誰是刀俎?誰是魚肉?帝京百姓們個個心裡頭門兒清。
即使辭去「六扇門」大掌翼之職,穆開微佈下的消息網暗中持續運作,傳言滿天飛的事自然很快入了她的耳,對這種事她不甚在意,而她家的這位王爺嘛……她竟有些看不準。
前兩日她無意間聽到那位叫作「老薛」的老僕跟傅瑾熙稟報此事,老薛口條極佳,傳聞說得詳詳細細,比手畫腳還外加表情變化。
她當時還想,若傅瑾熙心裡難受欲要澄清,自己該怎麼助他才好,沒想到他聽老薛道完,竟是一臉意猶未盡。
「是嗎?真那麼說本王?還有呢還有呢?」
「……說本王被、被綁上榻,用裝飾在房裡的一條條喜緞綁了四肢,所以才沒法出去待客嗎?噢,這誰想出來的,怎麼就說中了本王心思……呃,咳咳,我是說,怎麼這般可笑的劇情都能編派出來?」
是啊,未免太可笑。
大婚那晚,名義上已是夫妻的二人在喜房用完晩膳後,各自簡單漱洗過,就上榻躺平……各自睡下。
有個男人睡在身邊,對穆開微來說根本稀鬆尋常得很。
想她「六扇門」在外,每每為了辦差需要蹲點兒打埋伏時,大小捕快們就得分批輪流休息,輪到她小休一會兒養神時,不管前後左右大小漢子抱著兵器或坐或臥,彼此互為依靠,這樣的事多了去。
所以出嫁的這一晚,多出一個男人與她分享床榻,穆開微睡得十分安穩。
只是翌日神清氣爽醒來,她看向昨晚那個堅持非外側不睡的康王爺,心裡無端端又被拉扯了下。
他屈起一臂作枕,面朝著她側睡,修長身軀微蜷,就蜷臥在床的邊緣。
那睡姿像是怕碰著她、擠迫到她,因此讓出大片榻面供她睡個四平八穩,又像是拿他自個兒當屏障,把她圈圍在一個安全的小小所在。
就在她試圖釐清狀況,屏息瞪住他不放時,他驀地逸出一聲無意義的呢喃,然後……竟改變睡姿朝另一邊翻身!
多虧她眼捷手快力氣又足,撲去及時將他攬回,還抱了個滿懷。
而這一抱自然是把他給弄醒了。
穆開微發覺自個兒恰恰壓在他身上,怕把他壓壞,她心頭陡凜正要退開,卻聽他彷彿大夢未醒般垂眸傻笑道——
「那……那我也能抱抱你了,是嗎?」
她不能退開,因為康王爺忽地展臂將她也抱個滿懷。
不僅如此,他還把一張白到病態卻又滲出奇異紅澤的俊臉埋進她頸窩,接著得寸進尺地翻身將她壓回榻上。
「微……微微……你待我真好、真好……你真好……好好聞……」胡亂呢喃之後,他竟然就癱著不動。
穆開微腦中當下轉過七、八種能立時「甩人」的方法,但最後一個也沒用上。
微微。
那是阿娘她取的小名兒,只有阿娘會那樣喚她,只有阿娘。
可他卻迷迷糊糊就喚出來了,好似在心中已喚過無數遍,喚得那樣理所當然。
欸,害她頓時氣息紊亂,發燙的眼眶險些失守。
結果她就由著他半壓半擁,新婚的二人在所謂的「洞房花燭夜」的翌日清早繼續賴在榻上不動,賴到後來她都不曉得自個兒什麼時候又睡著,且如此一睡,還睡到了午時方醒。
墮落啊墮落,非常浪費的墮落。
所謂春宵一刻值千金,然,無數的千金全沒了。
康王大婚的這一夜,該要春宵繾綣的兩人就這麼睡翻過來睡翻過去,又哪來什麼「被綁上榻」?什麼「四肢纏緊大紅喜緞」?
既然康王爺沒有要澄清的意思,穆開微也就無所謂。
該要「新婚燕爾」的這幾日,她這位新上任的康王妃還挺忙碌,對內,康王府裡的中饋雖有蘭姑和府裡管事幫襯,仍有不少新事物需掌握,一方面也不忘明查暗訪這府內數十口人,欲尋得一點跟黑三有關的蛛絲馬跡。
對外,她雖已卸任掌翼之職,之前手中尚未歸案的活兒仍有那麼一、兩樁,特別是寶華寺的案子,「寶華寺七觀」的老麼觀欽仍在逃,老大觀止既亡,整件案子的關鍵者非觀欽莫屬。
既然「六扇門」的劍刀仍在手,她也就當自己仍是「六扇門」裡的人,雖無法如以往那樣時時以辦差為重,然,與「六扇」的大小捕快以及佈在京裡各處的暗樁還是保持著密切的聯繫。
至於「枕邊人」兼「飯友」的康王,穆開微也覺自己適應得甚好,兩人過日子,好像也沒什麼需要磨合之處。
總的來說,康王喜靜不喜動,甚少出門。
但幾回她開口相邀,他卻又次次應邀,然後也不知是因興奮、歡喜,還是什麼的,蒼白俊臉都能滲出一點點紅色,好像真的很喜歡與她作伴。
每日晨時她在主院前的園子裡練武,康王爺不是拎著本書坐在廊下閒讀,就是擺棋盤自個兒對自個兒對奕。
有時她亦會跟他下棋,只是她棋藝不佳,每戰皆敗,這倒是挑起了她的好勝心,每晚臨睡前總抱著棋譜鑽研,而那幾本據說已成孤本的珍貴棋譜還是從康王爺的書閣裡搜括所得。
一日三餐,他們一起用膳,穆開微若出府行事,也會盡量趕回府裡與康王爺一塊用飯,如果當真無法趕回,也必定會遣人回府傳達一聲。
嫁了人,日子並未有太大變化。
以往她回家是跟阿爹吃飯,現下回府也是有人等著她一塊開飯,做為一個一塊過活的「夥伴」,康王爺當真是挺好啊挺好。
而住在這座康王府裡的其它人,至目前為止……嗯,似乎也挺好。
「王妃還想知道什麼?問老奴就對了,這王府裡的奴婢和僕役,咱個個都識得,且都熟得很,王爺恩德,念老奴一把年紀腿腳不俐索了,僅讓老奴管著後院一小片藥圃,活兒也不多,每日把事做完咱就尋人話家常去,所以府裡大夥兒的事,老奴肯定比大總管和其它管事們還熟。」
管著後院小藥圃的是一位清婆婆,圓圓的臉,個頭瘦小,是個話匣子一開始就停不下來的脾性,穆開微這幾日從老人家這兒旁敲側擊到不少府裡眾人的私底事,對她欲在短時間內掌握好康王府裡的人事與事務十分有幫助。
此際,她來到小藥圃,藉口說要瞧瞧這塊地都種了些什麼草藥,狀似無意般逮住清婆婆便又「閒聊」起來。
聽了她所問的,清婆婆先是一怔,隨即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是啊,當年老王爺和老王妃在外頭出了事,一年後,年僅八、九歲的王爺重返京城,伴在身邊的除了一名壯年男仕,還有一名老婦,這事沒錯的……欸,王妃原來那樣關心王爺,挺好挺好,既成夫妻就該這樣。王妃先前問起當年伴在王爺身邊的男僕是誰,老奴不僅告訴你,還把人也指給你看了,你今兒個又問起那名老婦,嗯嗯,不瞞你說,老奴也是知道的。」
當年三川口遇劫一事,傅瑾熙年幼又重病昏送,問不出個所然,穆開微於是那時伴在他身邊的人查起,那個喚作「老薛」的老管事在府裡的身分不一般,雖不是王府大總管,但地位絕對凌駕其上。
她尋過老薛說話了,就問三川口遇劫的事,老薛態底恭敬有加,她問什麼,他答什麼,只是所答的內容對她欲知之事並無幫助。
「回王妃話,那些河寇人數眾多,蜂擁而上,當時事發突然,老奴受老王爺和老王妃所託,抱著還是世子爺身分的王爺起身就逃了,老奴跑得飛快,三川口河崖那兒及人腰島的蘆葦整大片都是,咱就往深處裡鑽,鑽啊鑽再鑽啊鑽,都不知鑽了多久,前面突然豁然開朗,竟然就讓老奴找到那名神醫住的地方,當真是老天垂憐啊。」
穆開微說不出哪兒不對勁,但直覺就是怪。
老薛想都不用想便回答,還答得十分流暢,好似老早就知會被詢問此事,因此先備妥說詞來答覆。
可是……她又察覺不出什麼企圖隱瞞的惡意。
不僅毫無惡意,老薛微躬著矮壯身軀站著答話時,時不時會抬眸望她,那目光、那神態,彷彿很想仔仔細細將她看個夠,但礙於主僕身分又不敢無禮。
問話問到最後,她甚至發現他低頭偷偷拭淚,當下內心愕然,害她不得不想,自個兒莫非不自覺地又把「六扇門」辦差的氣勢給端出來,無意間驚著老僕了?
結果老薛那邊只好暫且擱下,她打算換個人再試。
「王妃問的那位老婦人,嗯,就在那兒呢,就是她。」清婆婆一臂伸長,枯瘦食指直直指了去。
穆開微隨即望過去,那是一名年近古稀、身形矮胖的老婆婆,正拿著小鏟子蹲在藥圃的另一頭幫忙翻土。
清婆婆又道,「不過王妃若想找她問事,怕是有難處。康王府裡,大夥兒都叫她啞婆……啞婆天生既聾又啞,也不識字,但對園藝的話兒很有本事,之前府裡園子的花草樹木全交給她打理,只是她身子骨也是一年不如年,這才求了王爺,讓她搬到後院來住,跟老奴一塊兒整地種藥。」
……天生既聾又啞?不識字?穆開微不禁愣怔。
但即使如此,該試還是得試,比手語再加上畫畫兒……總行吧?
「多謝清婆婆,我知道了。」她深吸口氣,握握拳,起腳就往啞婆走去。
一名小婢此時快步來到後院藥圃,尋到人,連忙福身脆聲道,「稟王妃,蘭姑姑說,正院內寢的佈置都照王妃的意思安置妥當了,還請王妃移駕回去,瞧是不是仍有什麼不足之處。」
穆開微邁出的步伐陡然頓住,想了想,若找啞婆問話,以啞婆的狀況肯定要花些功夫,還是找個時候備妥畫畫兒用的筆墨紙張,想好如何發問,如此才能從事半功倍之效。
心意既定,她腳步一踅,離開藥圃回前頭正院。
「嗯……咱家的王妃走起路來,那是大步流星啊。」清婆婆真心稱讚,笑瞇了雙眼,兩邊眼尾帶出好多道紋路。
另一端的啞婆頭抬也未抬,埋首認真翻土。
* * *
「爺,咱勸您了,該對人家說的,還是早些坦白得好,你這麼拖著有意思嗎?」老薛苦口婆心。
有!都不知多有意思……咳咳,身為主子的男人抹了把臉,揮掉腦中「不良」思緒。
「本王並非拖著不說,是得找個好時機,得天時地利人合。」
但那姑娘以為他體虛文弱,所以才會對他百般遷就。
她讓他上榻同眠,因為確信她自己隨便動根指頭就能制伏他,因此即便遭他「突」抱住壓倒在榻,她也沒掙扎。
她天天陪他用膳,練武給他看,跟他下棋,邀他出遊。
他說的話,她都專心傾聽,認真回應。
他心裡明白,她是有些心憐他。
如今,她對他心裡就算未在男女之情,那也是憐惜他的,如若眼下便將底細挑開,讓她明白一切,是否連那一份憐惜也不再有。
老薛不知他內心起伏。垂言嘆氣,「欸,那日她找老奴去問事,就問三川口當夜的事,爺啊,咱實在憋得痛苦,恨不得把她家娘親以一擋百的豪勇俠氣淋漓盡致說個徹底!但爺不說,咱還得憋著,痛苦啊,這當真不是長久之計。」
「……本王知道了。」被老薛叨念,錯在他,他乖乖「聽訓」。
「再有,那位陰毒婆子說了,除了三兒口當夜之事,她似乎還在查某個人。」
本要開口讓老薛別那麼稱呼女長者,但聽到最後他心頭陡凜,問,「查誰?」
老薛答道,「毒婆子說,這幾日,她暗暗把府裡僕役們全看了個遍,連大小管事們也沒放過,且一查再查,被她深入再查的人全都個兒高高的,年輕修長的,還有大把好長好黑的髮……毒婆子說,府裡那幾個被鎖定的人,身長和外型與您還頗像,根……根本就是在找您。」
「我?!」
「爺,您出去耀武揚威時,莫不是被跟蹤尾隨了?」
「我……我沒有……吧?」他把那姑娘甩得遠遠才跑回王府的,不是嗎?
老薛揮揮手。「算了,不管有沒有,爺儘快把事對人家坦白吧,人家以前混哪兒的您又不是不知,真死咬不放一路查下去,要通盤明了那也是遲早的事。」
當爺的那位腦袋瓜垂得更低,「本王……明白了。」
「明白了什麼?」聲音從門外傳進。
穆開微大步跨進正院廳堂時,就見康王爺模樣似有些垂頭喪氣,老薛一臉苦口婆心挨在一旁勸說著,也不知勸些什麼。
「王妃。」老薛隨即行禮,腰彎得更低,連忙替自家王爺答話。「回稟王妃,那個,呃……因為王爺嫌藥苦,又不肯喝藥了,老奴勸了又勸,勸過再勸,王爺……王爺這才想通了、想明白了,知道還是得按時進藥才行,所王爺才說自個兒想明白了,但……但藥還沒喝,這樣。」老天,他整個背都是汗!
穆開微點點頭,「是這樣啊。」
她瞄向桌上那盅黑糊糊的藥汁,跟著抬眼去看康王爺太過蒼白的面龐,她兩手緩緩叉在兩邊腰側,微笑道,「把藥喝了。」
「好。」傅瑾熙動作有夠迅捷,端起白瓷藥盅,捨了湯匙不用,直接以盅就口往嘴裡咕嚕咕嚕……咕嚕咕嚕……這副藥是女長者開給他強身健體用的,對練氣具有大效能,殘留餘溫的藥汁迅速滑過他的喉嚨,落入胃袋。
康王爺在自家王妃面前,乖到不行,聽話得不得了。
而老薛在一旁瞅著,儘管冷汗滲了一背,這心裡頭還是頗為自家的爺感到欣慰、感到歡喜,也感到老臉忍不住燒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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