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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溫柔嬌娘惹不得】《全文完》 ...2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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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8 23:35:1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2
千尋 - 溫柔嬌娘惹不得

冀州城的人都稱冉莘為仵作娘子,有懸案找她必定能真相大白,
然而她並非仵作,修整遺體才是她的本業,
因為能與亡靈溝通,完成亡者的遺願成了這份工作最重要的意義,
見過太多不平事、太多冤死的鬼,她學會了堅強與勇敢,
帶著師妹與姪女,三個女人也能支起門庭,日子過得平和安寧,
直到燕曆鈞的出現打壞這一切!
六年未見,他再不是以前那個總愛欺負她的紈褲少年,
他成了大燕朝最知名的威武將軍,萬千少女最想嫁的如意郎君,
可在她面前,他依然還是像以前一樣纏人又霸道,
她本該是他的嫂子,卻因為奸人設計讓他汙了她的清白,
詐死遠走的她已經決心斬斷過去,但他固執的不肯離開她身邊,
固執的為自己去向那些傷害她的親人討回公道,
無論遇到什麼危險,他都是第一時間擋在她身前,
她害怕他再動搖她的感情,更害怕他發現,
六年前的那一夜,她留下了什麼不能讓他知道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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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8 23:35:43 |只看該作者
【序言】   意外的驚喜

  前一陣子朋友搬家,新家太小,帶不走所有的書,因此清出了一大堆的書給大家挑選帶走,十幾張照片,上百本的書,大家在群組裡熱烈討論看過的書、詢問沒看過的書,熱鬧又有意思,還不時會有爆笑對話產生。例如朋友A說不知道「主君的太陽」原來有出小說,朋友B說她熱愛主君blablabla,朋友C說她也熱愛,雖然主君是韓版姜厚任……接著就笑歪了一票人。(咳,希望蘇太太們不要介意啊,姜厚任當年也是個帥大叔嘛!)

  說起「主君的太陽」,雖然已經是幾年前追的劇了,但依然是小編心中的經典,溫柔善良的女主角太恭實(太陽)就算很怕鬼,依然幫助一個個阿飄們完成遺願,每個阿飄們的故事都很感人,她和毒舌男主角朱中元(主君)間的互動也是精彩萬分,如同千尋老師這次說的故事一般,真摯動人又深情,愛情是最大亮點,可每次阿飄們出現的橋段全都是令人意外的驚喜,大大加分。

  冉莘是古代的禮儀師,工作是整理亡者的遺體,不過她跟太陽一樣可以看見阿飄,心地柔軟善良的她常常無私的幫助阿飄們,跟死人打交道聽起來輕鬆,但這是必須要有強大的勇氣跟堅定的心靈才能堅持下去的事,她不但做到了,還做得很好。

  燕歷鈞曾是無法無天的小霸王,一天到晚欺負人,熊孩子長大成了小紈褲,直到一個針對他的陰謀發生,他一夕成長,再然後,他成了頂天立地的大將軍,成熟穩重的男人,不過在冉莘面前,他彷彿退化成幼童,因為她總能勾起他想要欺負人的慾望……

  《溫柔嬌娘惹不得》裡千尋老師安排了許多巧妙的設計,小編生怕說太多劇透了就沒樂趣了,所以只能告訴大家,在這個故事裡,小編看到了愛情的真實與責任,主角的成長與成熟,親情的光輝與溫暖,燕歷鈞跟冉莘的鬥嘴生動活潑,讓人不由自主揚起嘴角,阿飄們在完成遺願後的道謝及道別又讓人心酸酸脹脹的,心情起起伏伏,無法自控。

  最後小編要提醒大家一件事,雖然這是一個有阿飄的故事,但是膽小的人也能看,因為那些阿飄們並不可怕,反而會讓人覺得可親可愛,也因為他們並不是重點,重點當然是男女主角的感情嘛,千萬別忘了,這還是一個精彩動人的愛情故事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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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8 23:36:01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往事又重演

        蜷縮在牆角,梅雨珊心底明白,她活不了了。

        是間破宅,位於何處?她不知道,只是雙眼茫然地盯著前方。

        外頭正在下大雨,屋子裡下起小雨,滴滴答答的聲音落在胸口,心微微抽搐。

        濕霉腐敗的氣味充斥鼻間,她的雙手雙腳被綑,形容狼狽不已,自從被擄,她就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一動不動,像人偶似的。

        因為知道,不能活了。

        她是相府千金,爹是大燕朝宰相,深受皇帝信任,十歲那年,她被賜婚四皇子燕曆鈞。

        燕曆鈞是百姓口中交相稱讚的大英雄,五年征戰,南滅倭寇、北肅惡遼,凱旋返京日,她與許多名門閨秀在「聚緣樓」上,看著皇帝帶領文武百官迎他入京。

        那天,她滿目笑意、滿臉驕傲,因為那人是她的未婚夫婿!

        本以為這份驕傲與幸運將持續一輩子,她發誓當個賢妻,為他打理後宅,讓他無後顧之憂,全心仕途。

        然後他受封為肅莊王,接著成親的聖旨進了梅府。

        說不出的快樂在血液中奔騰,她像泡在蜜汁裡似的,甜得連作夢都會笑,可……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不知道啊,不就是到相國寺上香還願?怎就遇上盜匪,成為階下囚?

        怎麼辦啊?命運怎會在眼前徹底翻盤?她當不成他的王妃了,她再也無法與他舉案齊眉……

        淚水從眼眶滑下,這種事並非第一次發生,六年前也發生過。

        大皇子的未婚妻徐皎月,在進京成親的路上遭受凌辱失了清白,為皇室顏面,為確保宗族門風,她自盡了,至於是自願或被迫,沒有人會去追究。

        只是,那樣一個美好的女子呵。

        諷刺的是,奪去徐皎月清白的男人恰恰是燕曆鈞,她的未婚夫。

        皇上重罰燕曆鈞,眾人認定錯在他身上,唯獨爹爹說:「四皇子必是受人所陷,這當中的彎彎繞繞太多。」

        可不是嗎,後宮能有幾個乾淨人?

        大皇子與四皇子同為皇后娘娘所出,若能用一個徐皎月引得兄弟鬩牆,令大皇子自斷右臂……

        爹爹嘆道:「安排此事之人,心機之惡。」

        爹爹見微知著,預見奪嫡風暴即將形成,只是皇帝正值盛年、龍體康健,存此番心思,太心急也太不智。

        當時燕曆鈞名聲壞極,他在皇帝百官心底的位置一落千丈,更有那朝臣直言,此生四皇子怕是再無出頭日。

        幸好,情況並未這般發展。

        五年前,燕曆鈞、霍驥領兵平定南倭,功績累累,返京後,皇帝又命兩人為主帥征伐北遼。

        大功既成,洗刷他性格不羈、紈褲風流的形象。

        當年她被賜婚燕曆鈞,多少名門貴女暗地同情,如今卻一個個嫉妒起她來,爹是對的,她是幸運的。

        無奈快樂短暫,幸運轉眼消失。

        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百姓會如何傳說?

        說當年燕曆鈞汙辱親嫂嫂,而今未婚妻遭辱,是風水輪流轉、因果報應?

        他是肅莊王、是皇帝倚重的兒子,皇帝自然是要保他的,那麼皇家顏面,只能讓她來維護了,對吧?

        爹娘疼愛,定不會教她去死,可是不死……貞潔已毀、名聲不存,有何面目苟活於世間?

        驚叫聲驀地響起,梅雨珊茫然目光聚焦,引頸傾聽,刀劍聲、嘶喊聲,一個粗嗄的嗓音大喊畜生。

        她記得的,那是擄她至此的匪徒!

        有人來救她了?使盡全力扭動身軀,梅雨珊試圖坐起身,說不出的盼望、形容不出的希冀,枯槁的心再度雀躍,灼灼目光望向門扇處。

        每個刀劍揮動、每個肢體撞擊,每個再細微的聲音,她都不錯過,狂跳的心不斷撞著胸膛。

        終於,啪地一聲,門被踹開,男子像天神似的大步跨進屋裡。

        她試著把頭抬高,一次次地嘗試,不顧身子僵硬、四肢酸痛,終於,她看見了……

        勾起唇角、彎了眉眼,心頭狂喜……

        是她心心念念的未婚夫呵,是在夢中出現過無數回的男子,他終於來了!

        燕曆鈞蹲下身,她用盡力氣看清他的眉眼唇鼻,他和記憶中一樣英挺帥氣,他的眉心緊蹙,他深邃的雙眸寫著關心。

        他一句話都沒說,可她聽見了,聽見他說:「放心,我並未棄妳。」

        滿足嘆息,她知道,自己不會死了……

        果然,燕曆鈞將她抱起,在她耳畔低語,「別怕,我來了,我會護妳一輩子。」

        安心滿滿,收下他的承諾,梅雨珊安心地閉上雙眼。

        她很清楚,再次清醒時,世間不會變換顏色,她還是相府嫡女,他依舊是她的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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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8 23:36: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亡靈溝通者

        燕曆鈞跨開大步,在廳裡來回走動,急促的腳步暴露了他的憤怒。

        他不懂,為什麼明明已經用盡方法將此事按下,謠言卻像長腳似的在四處傳得沸沸揚揚?

        誰在同他作對?

        問題成形同時,答案也呼之欲出。

        燕曆鈞恨恨咬牙,六年前的事始終沒找到兇手,而六年後,再也不需要找了……一事又一事的發生,他有理由懷疑此事與燕曆堂脫不了關係。

        他們都太大意了,以為砍斷他的臂膀,燕曆堂再也翻不出新把戲,沒想到狼子野心不熄,這種人斷臂斷肢不夠,非要斷頭才能令他歇下心思。

        凝睇燕曆鈞躁動暴怒的背影,燕曆銘垂下眉睫。他不再是當年的大皇子,父皇已讓他入主東宮,進御書房參政多年,對於朝堂裡的暗潮洶湧,他比起長年在外打仗的老四更清楚。

        當然,他更清楚……那樁舊事,始終沒自老四心頭抹去,即使徐皎月已死、他已娶童氏為妻。

        他大掌落在燕曆鈞肩膀。「老四,多想無益。」

        猛然轉身,他氣恨道:「這次我不會讓他稱心如意,我一定會娶梅雨珊,不管她名聲如何!」

        燕曆堂不就是不想讓梅雨珊嫁給自己,不就是擔心梅相爺支持太子的態度益發堅定?哈哈,蠢!他真以為梅雨珊沒嫁成,梅相爺就會轉而支持他?

        哪有那麼簡單?多年媳婦都能熬成婆,多年老臣能不熬成狐狸?梅相爺心裡豈會沒有半點成算?!

        太子反問:「娶梅雨珊,只是為了不教老三稱心如意?」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老四,明白烙印在他心底的罪惡感—— 徐皎月。

        徐皎月是寧王的嫡孫女,小時候經常進出後宮,後來父皇賜婚,她成為他的未婚妻,卻不料在成親之前遭人設計,被老四辱了她的清白,弟弟奪兄嫂清白,這事狠狠地打擊了皇室顏面。

        所有人都以為應該藏著腋著,燕曆鈞卻曾咬牙發誓,無論如何都要娶徐皎月為妻,為此他甘受杖責,甘願吞下委屈,忍受所有惡名,他單純地以為只要自己承擔所有責任,徐皎月便能活命,沒想到……她還是死了。

        身為長兄,他親眼看見,僅僅一夜,老四迅速成長。

        想起皎月,燕曆鈞清澈分明的大眼睛蒙上一抹黯然,那口氣已經六年了,不曾消退過。他宅心仁厚,不願弒兄,只暗地裡一步步剪除燕曆堂羽翼,而這一回……燕曆堂已然觸及他的底線。

        「皎月是個單純的後院女子,憑什麼要被捲入朝堂政爭,憑什麼成為某人貪婪的犧牲品?不公平!」燕曆鈞平靜地說著,心底早已波濤洶湧。

        「已經過去了,別把所有錯攬在自己身上。」太子輕聲道,卻也明白老四重情重義,一生不願虧負別人,何況是她。

        「若非年輕氣盛,與人爭賭,我豈會被設局,又怎會毀去她的清白……」

        望著他痛苦的眉眼,太子不捨。

        那時老四才多大?十五歲吧,十五歲的男孩,咬牙忍受杖責、一語不發,鮮血飛濺,幾乎要走他半條命,自始至終他沒叫喊流淚,卻在傷口痊癒、聽到徐皎月自盡消息時,淚流滿面。

        他逼迫自己迅速成長,風流紈褲的四皇子死去,勇敢無懼的燕將軍取而代之,他見過曆鈞練兵,那種不要命的練法,讓人觸目驚心。

        「徐皎月那樣乾淨純粹的女子,不適合後宮,就算她最後順利成為太子妃,也無法在東宮安然生存,她的悲劇是從被選為皇子妃那天就注定了。」

        童氏沒有徐皎月那樣一顆玲瓏剔透心,但她圓融世故,懂得妥協,這種人才能在後宮如魚得水。

        「她因我而死。」燕曆鈞固執。

        「六年了,足夠讓許多事煙消雲散。」

        燕曆鈞苦笑,散不了的,那道傷口太深太重。「大哥幫我,我不允許梅雨珊走上同樣的路。」

        「發生這種事,就算錯不在她,父皇也不會鬆口,梅雨珊想當王妃是不可能了,但我會去梅府一趟,若梅相爺願意讓女兒為妾,有你護著,至少可以保她一世平安。」

        雖然梅雨珊仍是完璧,但名節已毀,這樣的女子怎配得上老四?

        何況他暗地查出,梅府二房與燕曆堂有所勾結,日後事發,倘若梅府二房在當中插上一腳,恐怕連梅相爺都很難全身而退。

        到時失卻名節的罪臣之女,又怎能配得上皇帝愛重的肅莊王?

        眼下他能做的是—— 搶在燕曆堂生事之前,將梅雨珊抬進王府,方能了卻老四心事。

        「可以。」燕曆鈞妥協。

        「我知道你一直在查徐皎月那事的幕後黑手。」太子道。

        「是。」

        「我找到證據了,雖然無法直接證明是老三的手筆,但他脫不了關係。」

        「怎麼找到的?」燕曆鈞詫異。

        「霍驥從冀州傳來信息,老三與江湖人士勾結,我派出一批人分頭調查,查到不少驚人內幕,不光是徐皎月事件,還有一群死得莫名其妙的大臣,他與宮衛統領李捷的暗中交易,以及……」沉吟片刻後,太子凝重道:「我猜測,父皇在早朝時昏倒,與那個江湖組織有關。」

       聞言,燕曆鈞道:「那還等什麼?我們去父皇跟前揭發他。」

        「父皇仁慈寬厚,老三狡猾多辯,他做的每件事都留了一手,到時他若是推人出來頂罪,你願意他全身而退?」只怕到時還會被反咬,日後再有可扳回一城的證據,父皇都要對他們抱持懷疑態度。

        「難不成有了證據,還要放過他?」

        「老三的罪名必須是板上釘釘,必須是……」

        腦袋轉過,燕曆鈞道:「即使父皇想饒他一命,律法也不允許的大罪!」

        律法也不允許的大罪……

        目光相對間,兩人異口同聲道:「逼宮。」

        「怎麼做?」燕曆鈞剛問完,隨即又說:「逼迫他,讓他覺得再不動手,便永遠不能坐上龍椅。」

        太子點頭。「再給他製造一個邁向成功的大好機會。」

        徐皎月之死、暗殺朝臣、私下結黨、與李捷交易,再加上培植江湖幫派……燕曆堂已經做了這麼多事,讓他就此歇手,豈能甘心?

        這些年來,在皇妹燕欣然的幫助下,他們與霍驥聯手,屢建奇功,而自己也順利受封太子,入主東宮、參與朝政,眼看著民心歸順、百官臣服,他這個太子位置越穩固,燕曆堂就越沒戲唱。

        倘若讓老三就此休養生息,待日後再尋機起事……日日防賊太辛苦,不如推他幾步……

        「大哥指的機會是?」

        「父皇龍體欠安,為考驗我的本事,打算讓我臨朝聽政,若是讓老三從太醫那裡聽到一點消息……」

        燕曆鈞接話。「父皇若是駕崩,就得由身為太子的大哥接位,他必須搶在那天之前行動。」

        就算不逼宮,也得逼得父皇下傳位詔書,否則多年的謀劃,豈不是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目前你手中控有京畿軍隊,你在京城一日,他就不敢輕舉妄動。老四,想不想出去散散心?」

        燕曆鈞勾勾眉頭,回答,「未婚妻被搶,本王心情惡劣,自然要出京散散心。」

        「去冀州吧,看看咱們的欣然妹妹。」

        「好啊,順便看看霍驥那傢伙,有沒有本事挽回欣兒的心?倘若他不行,我可以幫著使力氣。」

        「見到人之後,把京裡的消息傳給霍驥,便悄悄回京。」

        一擊掌,他最喜歡回馬槍了,他要殺得燕曆堂措手不及。「大哥留在京城,別忘記適時給他添點柴、燒幾把火。」

        「這是當然的,他不把動作給搞大,父皇怎會相信,他那不爭功名、恬然寡淡的三皇兒野心如此之大。」太子搭上燕曆鈞肩膀,笑得滿臉賊。

        「我相信大哥能逼得他跳腳。」

        「永遠別懷疑我燒火的本事。」他挺欣賞熱鍋螞蟻跳舞呢。

*             *             *

        竹籬茅舍,白花花的陽光照在金黃色的絲瓜花上,蜂蝶在花叢間汲取花蜜,風陣陣吹拂,帶來清涼。

        不大的院子裡,除攀藤絲瓜之外,還種著一棵玉蘭樹,樹幹很粗,樹卻不太高,約有一個半人高度吧,每到花季,玉蘭花的香味充斥著屋裡每個角落。

        有七間房舍,都不大,最左邊那間與其他六間沒連在一起,上頭掛著小小的木匾,寫著「終屋」。

        右邊的六間房分別是藥房、繡房、書房以及三間臥房。

        屋宅後面有廚房、柴房、一口井,剩下的地方養一窩雞,種兩畦菜蔬。

        這個家的組成分子是三個女人。

        冉莘,二十一歲,未婚,長相……可以稱得上傾國傾城,如果換下荊釵布裙,說她是皇后娘娘,會有不少人相信。

        冉木槿,十八歲,也未婚,身量比一般女子都高,樣貌清秀,頗有幾分英氣,剛搬來的時候,她經常女扮男裝,扮演家裡的男主人。

        目的?當然是用來唬人,家裡有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多麻煩,要是沒有男主人,每天得花多少時間應付媒人婆?

        幸好冉莘的「手藝」漸漸傳出名聲,由於她的手藝過於驚人,現在就算有媒婆必須經過她家門前,也會想盡辦法繞遠路。

        而家裡的第三個組成分子—— 冉雨點,五歲,同樣未婚。

        明明都是姑姑,她喊冉莘姑姑,卻不喊木槿小姑姑,這件事曾經引起木槿嚴重抗議。不過也許姪女肖姑這話是真的,因此她眉眼像、鼻唇像,連說話口氣、神態通通像極了冉莘。

        由此可以推論,若干年後,上冉家求親的媒人,定會盛況空前,前提是—— 她沒繼承姑姑那門手藝。

        照理說,三個女人獨居在村子偏遠角落並不安全,好歹該養幾條狗看門,以便在危險發生時,汪汪幾聲做為示警,但她們沒有。

        因為她們養了一隻鬼。

        會飄、會飛的鬼,他不但能夠在危險發生時,盡快通知主人,還會丟東西嚇唬人,功用可比只會汪汪叫的狗好得多。

        辰時正,木槿在繡房裡忙著,針上針下,飛快穿梭,她的繡工不敢說是大燕朝排行第一,但前三名肯定有。

        別問她師承何人,木槿那手功夫是打娘胎裡帶來的,兩句指點、一本祕笈,她就能琢磨出雙面繡這種高難度繡法,這種本事哪是靠勤學能夠得到的?

        點點正在房裡練字,書房是除終屋之外空間最大的屋子,有兩面牆都排滿書櫃,藏書好幾百冊,讓人懷疑她們是不是把賺來的銀子全花在書本上頭。

        許是家庭氛圍吧,點點最喜歡的是聽大人唸書,最愛的玩意兒叫做紙筆,最熱衷的遊戲是認字,或許也是打娘胎裡帶來的本事,她的畫呀……沒人相信,那是出自五歲孩童的手筆。

        木槿繡花、點點練字,那冉莘呢?她正在終屋裡忙碌著,目前木槿賺得不少,但維持家中生計的依舊是冉莘。

        終屋?是什麼鬼啊?

        終屋不是鬼,但屋裡接待過不少鬼。

        沒錯,這就是冉莘嚇得媒人不敢上門的手藝—— 她擅長縫補屍體,她會和死者亡靈溝通。

        多數時候死者離世,靈魂便也跟著離開,不會在屍體附近多作逗留,所以她的正常工作是將死者打扮得漂漂亮亮,送他們走入另一段旅程。

        若死因不單純、心有遺憾,亡靈往往徘徊不去,試圖找人訴說委屈,這時冉莘便成了最佳傾聽者。

        她並不是仵作,但「亡靈溝通者」這種職業,無法得到多數人認同,為著完成死者遺願、逮出兇手,她便以仵作自居,藉由亡靈自述、從屍體傷口來推論死因,幫忙縣太爺抽絲剝繭、破解命案。

        一次、兩次下來,也不知道哪個好事者給了她「仵作娘子」這個封號。

        也許是冉莘長得太養眼,也許是她的本事驚人,也許女人從事這行,本來就容易被說嘴,因此到冀州定居的第二年,雖稱不上家喻戶曉,但哪裡有命案發生,就會有人提起她的名號。

        除衙門以外,高門大戶也是她經常進出的地方,大戶後宅骯髒事忒多,命案屢見不鮮,但不管是修整屍體或破解死因,有她出手,很少有無法解決的。

        檯上放的是個荳蔻少女,唇紅齒白、一頭烏黑長髮披在身後,她赤裸的身體已經清洗乾淨,皮膚白皙,可惜她的雙手雙腿佈滿大大小小傷口,一寸、兩寸、三寸都有,把柔嫩肌膚劃得慘不忍睹。

        冉莘坐在檯邊,細細縫補傷口。

        剪斷線頭,木軸上的線已經用完,冉莘嘆,這人對自己多狠吶。

        走到櫃子邊,打開櫃門,裡頭有十幾綑深淺不同的肉色棉線,線是冉莘自己染的,外頭鋪子買不到,她取出最接近屍體膚色的棉線,重新坐回檯邊,取線、穿針,繼續她的工作。

        一道陰影飄來,冉莘沒抬頭,但嘴角微揚,來了啊……

        是該來了,每個人……呃、不,是多數的鬼對自己最後一場主角戲都會感興趣,尤其是心有不甘者。

        女孩心細,發現冉莘的笑意,飄坐到工作檯上,晃動兩隻纖長細腳。「妳看得見我?」

        「嗯哼。」冉莘沒停下工作,縫到她小腿處的傷口時,發現腳踝部位有幾顆乳突似的肉瘤,像腳鍊般圍成一圈,心微震,下意識抬眼,看向工作檯邊晃不停的雙腳。

        沒有?所以不是與生俱來的?莫非……

        冉莘指著腳踝處問。「這是怎麼弄的?」

        女孩聳聳肩,回答,「不知道,或許是病了。」

        「不對,是中毒,妳吃過什麼東西……我指的是,很特別的東西。」

        女鬼認真回想,片刻後緩聲回答。「我被壞人綁走的時候,他們曾經餵我吃一種……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味道有點像麥芽糖,甜甜的,對了,半夢半醒間,我聽到他們說,吃了那個會讓我改變容貌。」當時,她還以為是自己作夢胡思亂想。

        冉莘看看屍體、再看看女鬼,容貌並無不同。

        女鬼也順著她的視線看向屍體,陷入思考,之前沒想太多,只忙著和婚事對抗,現在……

        「我想,我的容貌應該改變過,被抓之後,我曾經與哥哥、父親擦肩而過,當時我發不出聲音,他們卻不認得我……」

        「然後呢?」

        「我被帶回家的前幾天,他們不再給我吃那個,會不會因此容貌就恢復了?」

        「妳被送回家後,家人沒有發現異狀?」

        「對啊,妳沒提,我都沒發現腳上長出這個。」

        冉莘蹙眉,忍不住多看幾眼腳踝上的環狀乳突。

        女鬼問:「妳不覺得奇怪嗎?我為什麼要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是好奇。」

        「想不想聽?」

        冉莘道:「妳願意說的話。」

        「怎會不願意?好不容易碰到一個能看見我的,我還指望妳幫忙呢。」

        「說吧。」

        女鬼嘆道:「爹娘被騙了,對那個壞傢伙忒好。」

        「哪個壞傢伙?」

        「我叫顏心心,爹娘有三個兒子,卻只有我一個女兒。」

        「捧在掌心哄大的?」

        「是啊,他們可疼我啦,不只爹娘疼,哥哥們也疼,家裡不算富裕,可我過得不比千金小姐差。後來我看上劉家的秀才郎,他長得那樣俊俏,脾氣又溫和,村子裡的姑娘誰不喜歡他?

        「我沒有非要當官夫人,就算他做一輩子的秀才郎,只能教教幾個小孩唸書寫字,我也樂意陪著他過苦日子。」

        「可他成功了?」

        「對,鄉試上榜、會試上榜,劉尚文過關斬將,在殿試時拿了個探花郎。我真心為他高興,我開心,不是為自己,而是因為在仕途上一展長才是他的願望。

        「探花郎遊街那天,爹娘買下長長的一串鞭炮,那聲響,從村頭響到村尾,人人都曉得劉家花大把大把的錢,終於把女婿栽培成大人物,劉家閨女有好日子可過啦。」顏心心說到這裡,垂下眉睫,嘆口長氣。

        「後來呢?」

        「榜下抓婿,他被高官看上,想把女兒許配給他,可我們已經訂親了呀。

        「劉尚文再重視形象不過,何況初入仕途,倘若拋棄糟糠、另聘高門,這事傳揚出去,定會名譽受損。於是他花錢,買通流氓把我綁走,壞了我的名聲。」

        輕閉眼,冉莘皺眉,她真痛恨這種事。

        「爹娘、哥哥都寵我,我一失蹤,他們立刻封鎖村子,還到縣裡報官,流氓見情況危急,餵我吃下麥芽糖……別笑我傻,在妳提問之前,我一直以為那是麥芽糖。然後他們順利帶我離開村子躲藏,我以為再也回不來了,沒想到劉尚文出現,把我給救下。

        「那齣戲,他演得可起勁啦,身上還被踹了好幾腳,要不是我假裝暈倒,要不是親耳聽見劉尚文和流氓們的對話,我怎會知道,整件事根本是他一手策劃。

        「妳說,天底下怎有這麼貪心的人?既想娶高官女兒為妻,卻又不肯放過我?」

        冉莘明白了,劉尚文想以妻為妾,卻尋不到藉口,只能壞她貞潔,逼她低頭委身。

        「我已經失去貞潔,高高在上的探花郎還肯迎我為妾,這舉止在外人眼中,叫做感恩圖報,我爹娘、哥哥為此心生感激,不但同意他以妻作妾,還打算拿出一半家產給我當嫁妝。」

        「妳沒告訴親人,所有事是他處心積慮謀劃的?」

        「我說了,但沒人相信,連大夫都說我得到癔症,還說得讓我心想事成,病症才會慢慢好轉。爹娘知道我喜歡他,以為嫁給他、心想事成後我的病自然會痊癒,所以不論我怎麼哭喊,他們都不相信劉尚文是個大壞蛋。

        「我氣急敗壞,用刀子割自己。好奇怪吶,第一刀劃下去,我竟不覺得疼,只覺得解氣,然後兩刀、三刀、四刀……直到最後一刀,劃在喉管上……鮮血激噴,嚐到腥鹹味道,我死了,可是真的不痛,半點都不痛。」

        冉莘皺眉,停下手上的縫針,掀開她的眼皮,再細細查看她身上每個細節處,抬起頭,對上顏心心的眼,問:「除不痛之外,妳會不會感覺口乾舌燥?會不會躁熱潮紅、心跳加快、頭腦昏脹,經常哭哭笑笑、肌肉抽搐?」

        「是,還老覺得有人在耳邊說話。」她懷疑過,自己也許不是得到癔症,而是冒犯哪處神明。

        「給妳看病的大夫是誰請的?」

        「還有誰,自然是劉尚文那個偽君子。」她輕哼一聲。

        「是不是不吃藥就難受,吃下大夫的藥才好些?」

        「對,妳怎麼知道的?」

        冉莘哀憐地看著顏心心。「沒猜錯的話,那大夫開的藥裡,有一味蔓陀羅花。」

        中毒的她行為反常、言語詭異,難怪疼她護她的親人,選擇相信大夫卻不信女兒,劉尚文果然不是好東西。

        聽了冉莘的話,顏心心愣住,竟然、竟然……搖晃的腿不晃了,她的肩膀垮下,低下頭默默垂淚。

        冉莘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只能繼續工作,終於縫完最後一針,剪斷線頭,她對顏心心說:「別難過,我幫妳。」

        顏心心抬眸,頗感意外,她們之間哪有深厚交情,值得她為自己冒險?

        「劉尚文是官,妳只是平頭百姓。」顏心心提醒。

        「誰說小蝦米不能槓上大肥魚?相信我。」

        她笑了,飄上前,用力抱她一下。「謝謝妳,冉莘。」

        陰寒刺入骨頭,但冉莘沒皺眉,她早已習慣承受這樣的「感激」。

*             *             *

        用艾葉清洗過身子,冉莘走進書房,正在畫圖中的點點抬頭,笑眼瞇瞇地看她。「姑姑。」

        她把點點抱到膝蓋上,親親她的臉,說:「點點畫得真好。」

        「點點畫得真好。」點點說。

        她喜歡當複誦機,不斷重複別人的話,要是換了別的大人肯定要發脾氣罵她沒教養,但冉莘和木槿都不想阻止她的「喜歡」。

        因為心知,當女人不容易,能隨心所欲的日子不多,為何不多放縱放縱她?

        「點點這麼喜歡畫圖?」

        「點點這麼喜歡畫圖。」

        熟悉點點的冉莘能夠清楚分辨,自己的疑問句得到點點的肯定反應。

        「下一趟進城,給點點買新畫筆?」

        「下一趟進城,給點點買新畫筆!」

        依舊是疑問句和肯定句的差別。

        姑姪相視一笑,她們都理解對方。

        兩人對笑間,木槿進門,風風火火地說:「屏風繡好了,明天進城一趟。」

        點點咯咯笑開,這麼快就能進城呢!

        「屏風繡好了,明天進城一趟。」她複誦木槿的話。

        冉莘把點點放下,說:「可以,不過今天晚上有件事得讓妳做。」

        這回點點沒複誦,她張著大眼睛,和木槿一起看冉莘。

*             *             *

        這天是顏心心的頭七,下午冉莘幫著顏家人把顏心心入殮了。

        離開顏家前,她口氣凝重問:「你們為什麼要對顏姑娘下毒?」

        此話太驚人,全家嚇得回答不出,只有二嫂硬撐著說:「哪有,冉姑娘怎麼能信口雌黃,潑我們髒水?」

        「沒有嗎?」視線在顏家人身上轉過一圈,她裝模作樣地替每個人把過脈後,遲疑問:「要不,顏姑娘有沒有吃什麼東西,是你們沒碰的?」

        大哥想過片刻,凝聲回答,「那時妹妹受到驚嚇,進食不多,她經常頭昏腦脹、脾氣火爆,大夫說她病得厲害……」

        想到顏心心,顏家人忍不住黯然神傷,好端端的一個姑娘啊,怎麼會落得這樣的下場?他恨不得將匪徒千刀萬剮。

        「有了!藥、大夫開的藥,我們沒吃。」三嫂想起來。

        冉莘雙眉鬆開,忙道:「大夫開的藥還有沒有剩下的?我看看。」

        「冉姑娘懂得醫術?」顏大哥問。

        冉姑娘在冀州挺有名氣,知縣大人手上有解決不了的案子,全仗冉姑娘相助,冉姑娘會對他們說這些,莫非……他想起妹妹語無倫次的話,心下一悚……

        「懂得些許。」

        冉莘才剛說完,二嫂已經急急忙忙搶進廚房,將還沒熬過的藥取來。

        冉莘打藥包,細細檢視藥材,愁眉,真被她料中。

        取出一味藥材,她說:「這叫蔓陀羅,大夫用量頗大,當時令妹是否有燥熱潮紅、心跳加快、頭昏,哭哭笑笑、肌肉抽搐、胡言亂語、神智不清的現象?」

        「就是這樣,若是不給藥,她就鬧騰得厲害,我們不得不多抓幾帖在家裡備著。」

        「這不是藥,是毒,恰恰是這味毒藥,害得令妹神智恍惚,做出自殘行為,或許你們該弄清楚,這位大夫是受何人指使,為何要如此對待令妹。」

        話點到為止,她離開顏家。

*             *             *

        這個晚上,家人夢見顏心心回來,她站在窗外,對父母哭訴劉尚文的惡形惡狀,一聲聲、一句句,說得雙親兄長聲淚俱下。

        隔天,顏家兵分兩路,一隊帶著藥去找大夫,逼他說出劉尚文主使一事,另一隊去府城裡,尋找拐過好幾個彎的做官親戚,那門親戚正需要政績,以謀個好缺,加上他再九彎十八拐的親戚是御史。

        就在這麼拐來拐去的關係中,事件越鬧越大,最終鬧到京城、鬧到皇帝跟前,對村人而言,探花郎是文曲星下凡塵,對皇帝而言,連個屁官都不是。

        為端正社會風氣,劉尚文官帽沒保住,原本要以他為婿的高官閉門不見。

        再過不久,綁票顏心心的流氓被逮,兩方供證讓劉尚文入獄,前途盡損。

        冉莘做這件事,目的是幫忙,別讓死者沉冤,除此之外,也期待從擄走顏心心的匪徒嘴裡問出易容藥的出處。

        此藥名為「易容」,落到冉莘手中時已經所剩無幾。

        匪徒說他們是從一名身受重傷的男子身上偷來的,本以為是什麼仙丹妙藥,才令重傷男子拚命也要護著,強行搶奪後,他們試著嚐嚐,意外發現此藥能令人容貌改變,便特意珍藏,那次若不是被村人困住,哪裡捨得拿出來餵食顏心心?

        取得「易容」,接連數日冉莘都把自己關在藥房裡,她卯足力氣想找出解毒之法,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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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8 23:36: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師父遇難了

        「……吳府旁的沒有,銀子多到缽滿盆溢,妳知道嗎?『聚緣樓』和『小食堂』全是吳府的鋪子,那生意……人滿為患吶,妳千萬別客氣,該拿的銀子,半毛錢也別捨下,如果有多餘賞賜,大方收下……」

        同樣的話,從上馬車之後,木槿一再重複,講得口乾舌燥也捨不得停下。

        別怪她嘮叨,實在是她們家冉莘太不把錢當錢看。

        除一手好繡功之外,木槿另一個本事是「攢銀子」,如今冉家三口能不愁吃穿,最該感激她這個好本事。

        沒錯,她和冉莘一樣都不把錢當錢看,她只是把錢當命看。

        必須澄清,她絕對沒有嫌棄冉莘的意思,冉莘這個人相當優秀,簡直是零缺點的存在,唯一的缺點是太善良。

        同情心氾濫不是壞事,但氾濫到會傷害銀子,就值得商榷了。

        舉剛送走的李大郎為例,他上山打獵,沒打到獵物卻被獵物給打了,找到人的時候,開腸破肚、腿少一條,光這個縫補、製假腿的功夫,沒有個三五天豈能成事?

        結果咧,冉莘憐他家貧,做幾日白工就算了,頂多浪費點材料費,可同情對方死無居所,捨上一口棺木,聽見魂魄滿心遺憾,說這輩子沒穿過綢布衫,又花錢買一套綢布衫……

        李大郎是走得不遺憾了,但木槿遺憾吶,遺憾兜裡的銀子少了一把。

        馬車到吳府門口,冉莘背起木箱,下車前對木槿說:「我恐怕不會太快,妳賣過繡件,帶點點到處逛逛吧。」

        「不必提醒,我們要玩啥,都計劃好了。」木槿朝點點抬抬下巴。

        點點也朝她抬抬下巴,重複。「不必提醒,我們要玩啥,都計劃好了。」

        兩人相視一笑,冉莘也跟著笑,摸摸點點的頭叮嚀,「記得幫阿凱帶點吃的。」

        阿凱是他們家的鬼,木槿和點點看不見他,但看得見他製造出來的「效果」。

        比方突然下雨,她們還沒動作,就聽見各屋的窗子啪啪啪關上,不用懷疑,肯定是阿凱幫的忙。

        比方點點看書累了,懶得下床,閉上眼睛,片刻功夫,蠟燭自動熄滅,點點不害怕,她喃聲道:「謝謝阿凱。」

        不久後,額頭感受到一個微涼微濕的親吻。

        木槿說:「鬼不好聽,他是咱們家的守護神。」

        這話贏得阿凱滿心認同,所以別老說冉家全是女的,也有個男的—— 男鬼。

        「事情做完,我到聚緣樓等妳們。」冉莘道。

        「又去聚緣樓?很貴欸,又不是生日節慶……」木槿的眼睛瞠得老大。

        「反正吳府家大業大,旁的不多銀子多。」都要海削一把了,何必省小錢?

        「反正吳府家大業大,旁的不多銀子多。」點點用力點頭,站在冉莘那邊。

        木槿戳點點額頭一記,擠擠鼻子。「妳這個小敗家鬼。」

        「妳這個小敗家鬼。」點點咯咯笑得好開心。

        冉莘見狀也笑不止,天底下沒有比孩子天真笑顏更能讓人心情愉悅的了。

        親親點點,揮揮手,冉莘沉靜了容顏,緩步走進吳府。

        此刻,她怎麼都沒想到,吳夫人竟然會是最得皇帝寵愛的玉華公主燕欣然。

*             *             *

        車簾一放下,木槿立刻把點點撲倒。

        「叫妳學話、叫妳學話、叫妳學話……」每說一句,便親一下她的臉,她的額頭,她的肚子……

       點點被親得笑不停,銀鈴笑聲傳出馬車,車伕彎起眉毛。

        「駕」一聲,馬車緩緩啟步。

        不多久,一隊兵馬迎面而來,車伕小心翼翼把馬車停在路旁,以免衝撞大人物。

        兵馬在經過馬車時,領頭的燕曆鈞聽見笑聲,緊蹙的眉心不自覺彎起。

*             *             *

        賣掉繡屏,木槿眉開眼笑,想著兜裡的千兩銀票,心情飛揚。

        她難得大方,買一堆布、一堆繡線,又給點點買書、紙筆……買下滿滿一馬車,又破天荒地給車伕二錢銀子喝茶,這才帶著點點到聚緣樓。

       梁掌櫃看見木槿和點點,連忙迎上前,她們可是常客吶。

        「點點來了。」梁掌櫃熱情不減。

        甭怪他偏心,小姑娘滿街跑,可要找到像點點這麼漂亮的,容易嗎?點點可是萬裡挑一吶,倘若不看身家、光憑長相,這孩子長大後,進宮當娘娘都綽綽有餘。

        「妳看,沒有、沒有。」梁掌櫃兩隻手在點點跟前晃幾下,然後伸到點點後頸,手再回到點點面前時,喊一聲,「變!」掌心打開,一顆包裝精美的巧克力出現。

        看見巧克力,點點笑彎眉毛。

        「謝謝大叔。」難得地,她沒重複別人的話。

        木槿皺皺鼻子,不滿地掐掐她的嫩頰。「這麼好收買?給小姑姑嚐一口。」

        點點笑著閃躲,把巧克力往懷裡塞。「給大姑姑。」

        「偏心的小傢伙。」

        看著她們玩在一塊兒,梁掌櫃的笑紋平不下來。

        冉莘在冀州稱得上奇女子,通常做仵作這一行的都是男子,他們往往性格畏縮,深怕受人指指點點,走到哪裡都佝僂著肩背。

        但冉莘不,她行事大方,舉止優雅,不說破,誰都以為她是名門大戶的姑娘。

        「木槿姑娘,要不要到樓上廂房坐坐?」

        「先不用,冉莘什麼時候忙完還不曉得,我們先在樓下等吧,免得耽誤梁掌櫃賺錢。」

        木槿清楚,聚緣樓的廂房,一間難求,進出一回,沒上百兩出不來。冉家有她這個摳門鬼把關,哪捨得在吃食上花大錢,十兩銀子就到頂了。

        是冉莘好事做太多,引得阮阮總管發話,凡是她們一家上門,不管吃用多少,都給廂房,可即便這樣,做人也得有良心,耽誤人家財神爺上門會下地獄的。

        梁掌櫃點點頭,把她們引往靠牆處的一張小桌。

        他知道,今天冉莘要到東家府裡辦事,唉……也不曉得是誰盯上東家,最近大事小事不斷,麻煩連連。

        「我讓小二把艾草浴給備下,冉莘姑娘一到就可以用。」

        「謝謝梁掌櫃。」木槿道。

        「謝謝梁掌櫃。」點點跟著說道。

        梁掌櫃親切地摸摸點點的頭,下去給她們張羅點心。

        從包袱裡拿出書冊紙筆,她們習慣在等待冉莘時安靜做事。

        木槿在紙上塗塗畫畫,準備下一個繡品,點點默著書,遇到不認得的字就扯扯木槿衣袖。

        冉家女子專注力無人能及,就算換個環境、換張桌子,也不影響她們的認真。

*             *             *

        「訓哥,京城裡有啥消息?」

        兩個男人進門,坐在木槿隔壁桌,點完菜,剛上一壺茶水,兩人聊了起來。

        「最大的消息不就是四皇子和霍將軍遠征北遼,一路打到人家腹地,把人家皇帝給擄了?從此咱們北邊,可沒了北遼這條虎視眈眈的惡狗。」

        「這個大消息誰不知道?聽說兩人都封王了。」

        「對,霍將軍封靖北王,四皇子封肅莊王,他可是皇帝眾多皇子當中唯一封王的。」

        「有沒有什麼其他新鮮的?」

        「四海昇平,國泰民安,就是最好的消息了,你還想聽什麼?」

        「這話倒沒說錯。」

        提壺倒滿兩杯茶,青衫男子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有個不大好的消息,跟肅莊王有關。」

        「快說來聽聽。」

        「幾年前,皇帝為肅莊王訂下梅相爺嫡女梅雨珊為妻,之前肅莊王南征北討,哪有時間成親?這回班師凱旋,皇帝著禮部為他們舉辦婚禮,京城上下都準備為即將到來的婚禮慶賀時,梅雨珊被匪徒擄走……」

        男子說得津津有味,木槿提著筆的手卻停頓下來,傾耳細聽,片刻,眉間染上一絲陰鬱。

*             *             *

        猛然從惡夢中驚醒,冉莘汗水淋漓,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氣,十指將棉被上的小碎花掐緊。

        木槿帶來的消息讓她心情起伏不定,她結識雨珊是在若干年前,她很可愛、很漂亮,是個精緻的女娃兒。

        想起那個嬌嫩的小女孩,想起她甜甜的聲音,軟軟地對她說:「好姊姊,妳讓我跟著吧,沒有人願意理我。」

        是啊,所有人全去理她的庶姊梅雲珊了,她好可憐,只能追著冉莘,當她的小尾巴。

        梅夫人寬厚,不但沒打壓庶女,還把庶女養得比嫡女精緻。

        梅雲珊詩書琴畫樣樣通,稚齡就被選入宮,成為玉華公主的伴讀,反倒是小嫡女被寵得天真爛漫,不知人間疾苦。

        碰到這樣的事,雨珊會被逼一死以證清白嗎?就像若干年前的徐皎月?

        她不平吶,為什麼皇室汙水,總是要無辜的女子來承受?!

        得知雨珊的消息,從城裡回來後,冉莘立刻備妥行李,打算明天一早便啟程前往京城,如果梅家覺得這個女兒有礙家聲,那麼便交給她吧,她來護著她、照顧她,她來給她全新的未來。

        可是今晚她作惡夢了,夢見她的師父被人害死……怎麼會作這樣的夢呢?她的師父再能耐、再強大不過的呀!

        深吸氣、輕咬唇,胸口隱隱作痛,手掌抓著喉嚨口,她喘不過氣,夢裡的情境重回腦海,讓她心生恐懼。

        不會的……不會的,那不是預感,不是真實,那只是一個過度清晰的惡夢……

        她害怕著,卻沒有哭泣。

        她早就忘記怎麼用淚水宣洩情緒,所以在命懸一線的時候,她沒哭,在被逼得無路可逃的時候,她沒哭,她習慣憋住氣,習慣告訴自己,「挺一挺就會過去。」

        所以現在,她真的很害怕、很無助、很茫然,可是……她沒有哭。

        下床,穿上鞋子,她穿著單衣往窗邊走去。

        倏地,窗戶被推開,一顆飄在半空中的腦袋對她嘻嘻笑開。

        冉莘滿臉無奈。「嚇我,很好玩嗎?」

        這是阿凱,她們家的守護神,通常一個鬼要修鍊到能夠移物、現形,得花上百年功夫,冉莘不知道阿凱是從哪裡來的,打出現那天起,他就啥事都能做。

        她猜,或許他已經在這裡待上數百年,而這戶門庭本是積善之家,福地福緣、氣場佳,助他修鍊。

        他翻個跟斗,頭上腳下、懶懶地趴在窗框上。「睡不著?作惡夢了?」

        冉莘不回答,背靠著窗,眺望天邊皎月,心氣依舊不順,悶得人難以喘息,可她臉上仍然一片平靜,好似無事一般。

        阿凱瞪她一眼,沒見過這麼倔強的,再喜歡偽裝也要有個底線吧,可偏偏這樣倔強的她讓人心疼,抿唇翻了個白眼,他真不喜歡這個差事,不過……能不說嗎?

        苦笑,他道:「她在林子裡等妳,去吧。」

        她?哪個她?雨珊?師父?

        阿凱的話像把錐子,猛地刺上她的心臟,痛得她咬牙切齒,猛然抬起頭,對上他悲憐的目光。

        所以……是真的?不僅僅是個惡夢?

        吸氣、吐氣、吸氣、吐氣,濕氣模糊了雙眼。

        倔強地仰下巴,不允許淚水流下,可她再會裝,這會兒也裝不出沉穩鎮定,匆匆拿件披風繫上,快步往外奔去。

        阿凱見她這副模樣,不放心,想要跟上。

        冉莘轉身。「留在家裡,幫我護好木槿和點點。」

        阿凱沒吱聲,只是撇撇嘴。一天到晚想護著別人,就沒想過護護自己,她當自己是觀音菩薩嗎?

        出了家門,她小跑步起來,鮮活場景一幕幕躍上心頭。

*             *             *

         一碗難喝到會死人的稀粥,砰地一聲重重擺在桌面上。

        「這是最後一碗,還是不想吃……打開門,順著小徑走到底,跳下去,一了百了。」

        順著細白纖柔的手掌往上看,那是雙少女的手,卻長滿大大小小的疙瘩。

        她的頭髮烏黑亮麗,但眼皮被幾個小肉瘤壓得往下垂,幾乎蓋住大半個眼睛,不只眼皮,臉頰、脖頸、四肢都長滿疙瘩,像癩蝦蟆似的。

        她很醜,醜到令人心生厭惡,可恰恰是這樣的一個人,救了她……

        定眼相望,兩人對峙,誰也不肯退讓。

        慢慢地,她的眼底浮上堅毅。

        慢慢地,笑容落在她滿是肉瘤疙瘩的臉龐。

        她端起稀飯,當著她的面仰頭喝下,顧不得它多熱、多難喝,固執地讓它們順著喉管滑入胃袋。

        她笑了,肉瘤一顫一顫地,說:「明天,我帶妳回家。」

        回家?她哪來的家?

        用力瞠開半垂的眼皮,她說:「不是妳以為的那個家,是我要給妳的家。」

        她說到做到,給了冉莘一個家,一個溫暖、溫馨,充滿人情味的家。

        她成為冉莘的師父,手把手教會她為屍體化妝、縫合、製造假肢,學成下山前,她為冉莘開啟天眼,讓她能看見鬼神。

        約定好的,待她塵緣了卻就能回家,冉莘始終相信,師父在,她就有「家」。

        可是……師父不在了,怎麼辦?

        她依舊壓抑,繃著全副神經飛快往林子的方向奔去,她跑得飛快,連鞋子落下都沒有發現。

        腳步聲驚擾夜鷹,展翅撲地朝她撲來,大大的翅膀搧出一陣風,帶起她如雲髮絲,銳利芒刺扎上腳趾,腳不覺得痛,因為心更痛。

        猛地停下腳步,看見了……不是她認識的模樣,但冉莘知道那就是師父。

        她坐在樹幹上,穿著最喜歡的白長衫,沒有刺繡紋路,是簡單極至的衣裳,長長的腰帶和兩條腿在樹上輕晃,師父像記憶中那樣自在逍遙、豁達而開朗。

        柔和光暈籠罩她全身,臉上、身上的肉瘤全都消失,下垂的眼皮回到正常位置,清亮的目光望著冉莘,嘴角還是帶著一抹調皮的笑意。

        原來她的師父那樣美麗,原來不是隨口說說,她真是下凡歷劫的仙女,如今劫數已盡,她將飛天返回。

        看著她,哀傷瞬間消彌。

        師父有種特殊本事,明明醜到淋漓盡致,卻不會讓人感到害怕,光是待在她身邊,就會自然而然地心平氣定,她的開朗能夠驅逐陰霾,她的豁達會讓人覺得,世間苦難……不過如此。

        「師父。」冉莘輕喚,她不哭的,卻還是隱不住喉間哽咽。

        「妳在哭?」

        「沒有。」她堅決否認。

        揚眉,師父笑道:「這才對,早跟妳說過,有本事的讓別人哭,沒本事的才讓自己哭,教了妳那麼多年,這點本事至少得學會。」

        「我不哭,也沒有把別人弄哭的惡嗜好。」她鼓起腮幫子,唯有在師父面前,她才會出現小女兒嬌態。

        「這是在記仇?」記著自己老是惡整她的仇。

        冉莘不知道師父的名字,不知道她從什麼地方來,她說自己是師父,冉莘便也認下。

        師父教她手藝時很認真,惡整她時更認真,她經常分不清楚,師父哪句話是真、哪句是假,而不管她再努力,師父對她的表現只有批評。

        唯獨那次,師父說:「總算沒白費心血,妳學成,可以下山了。」

        那是唯一一次的讚美,目的是要將她驅逐出門。

        師父笑咪咪地飄下樹,望著徒弟,兩年不見,歲月沒有讓冉莘老了容顏,反倒讓她多出幾分恬然美麗,放手讓她獨立,果然正確。

        「您答應過我,把點點和木槿嫁出去,我就可以回山上。」冉莘悶聲道。

        她盤算過的,再過十年,了卻責任,她就要上山,陪師父終老。

        師父望著她的眉眼道:「為師觀妳面相,算妳八字,妳是福祿富貴之命,這樣的人和『與世無爭』沒緣分。」

        「比起福祿富貴,我更想要閒雲野鶴。」

        苦過、痛過,早已學會獨立自主的她,唯有在師父面前還能當個孩子,她不想更不願喪失這份權利。

        「命定之事,豈是妳想要便要,不想要便不要?若人生能夠由自己選擇,為師哪肯把日子過得平淡似水?是人吶,都想轟轟烈烈一場。」

        用力搖頭,她和師父不同,她要無風無浪,要平安順遂,她是個膽小女孩,一直都是,她只是身不由己,只是被命運強迫著成長。

        「平靜無波的人生太無趣,波瀾雖然危險,卻也壯麗有趣。」師父鼓吹她。

        「不要!」她不只膽小還固執,她是屬蝸牛的。

        「這兩年妳做得很好,妳比為師想像的更勇敢,別小看自己,妳早就能獨當一面,瞧瞧冀州上下,有多少人曉得『冉莘』,這是妳用雙手闖出來的名堂,相信我,沒有師父,妳也可以過得很好。」

        聽到這話,冉莘怔忡不已,師父又讚美她了,那麼這次要把她推到哪兒?

        不同意師父,她把頭搖得像波浪鼓,搖得頭暈目眩。沒有師父、沒有依恃,她要怎麼才能夠過得「很好」?

        曾經,祖父祖母為她撐起一片天,後來天塌下,是師父為她撐起另一片,她已經失去祖父母,能不能別再失去師父?

        見徒弟這樣,她卻無話可安慰,半晌後說道:「妳回山上一趟,把我的遺骸埋在梨花樹下。」

        她不甘心,卻不得不點頭。「我會親手把師父打理得很美。」

        「怎麼打理?把我全身上下的肉瘤給刨掉?甭折騰我了,一把火燒乾淨就成,記得,九月初九辰時二刻埋骨,九月初八到就行,在那之前不准上山。」

        「為什麼?」

        「為師行事,還要跟妳解釋?妳是師父還我是師父?」

        「您是師父。」

        「知道就好,快發誓,妳要是提早上山,就讓為師永世不得超生。」

        有這麼嚴重嗎?「師父,您在耍脾氣嗎?」

        「發誓!」

        一雙美眸盯得冉莘心慌,她無奈,卻不得不乖乖照做。

        見她乖巧聽話,師父露出笑臉道:「我的床底有機關,機關下面有我畢生絕學,好好學著吧,女人可不能光想著倚靠男人,那些東西,就當是我給妳的嫁妝。」

        「第一,我不嫁。第二,我已盡得師父的真傳,您的畢生絕學在我腦子裡。」冉莘說得斬釘截鐵,意思是,她不要去碰師父的機關。她在師父的機關上頭吃過無數的虧,傻瓜才會去討皮肉痛。

        「還真敢講,妳要是學上兩成就了不起啦,也不看看妳家師父是何等人物,『真傳』有這麼隨便的嗎?」

        「話是師父說的。」要不,她怎麼能「學成下山」?

        「我說妳就信?」

        「師父從不說謊。」

        「這又是誰告訴妳的?」

        「木槿說的。」

        師父嘆氣,怎麼收了兩個實心眼的徒弟,幸好她死得早,要是把點點也收進門,那她還要不要活?

        「我不也說過,等妳把點點和木槿嫁掉,就可以回山上。妳想,我會不會說謊?」她得意洋洋地看著冉莘,好像說謊是件豐功偉業的大好事。

        「換句話說,師父從沒打算讓我回去?」

        「對啊!不都說了,妳是福祿富貴命咩。好啦,事情交代完畢,師父要走囉。」

        「師父,您怎麼可以騙我?」冉莘不敢置信。

        這讓當師父的怎麼回答?揉揉鼻子,她語重心長說:「好徒弟啊,師父這個不叫騙,叫做善意的謊言,為師都是為妳好。」

        不等冉莘反應過來,師父飄開三尺遠。

        「師父!」突地,她揚聲大喊。「我找到第二個『易容』的受害者,我一定可以琢磨出解毒的法子。」

        冉莘的話留住師父身影,她輕飄飄轉身,眼底淨是溫柔,這樣靈秀的孩子,要是能在手下多教導幾年,她肯定成就非凡。

        「別琢磨了。」

        「為什麼?」她不但要找到解法,還要查出是誰對師父下毒手。

        「因為解法太殘忍,別碰了吧。」

        「不管,我就是要弄清楚。」

        「真那麼想要?」

        「對。」

        「九月九日,答案藏在師父的機關裡。」

        白衫女子莞爾,身影慢慢在冉莘眼前消失,彷彿從未出現過似的。

        望著無垠的黑夜,是無雪無冰的季節,她卻像被冰層封住,冉莘沉重地往回走,又一次……她被拋棄……

*             *             *

        倏地張開雙眼,她從昏睡中醒來。

        大大的眼珠子四下轉動,她不動聲色地看著四周。

        這是間簡陋卻乾淨的屋子,一桌一櫃一床,還有一個小小的木架子,架子上放著臉盆和毛巾,架子左邊的窗子不大,一方太陽射入,在泥地上印出一束金色光芒。

        她怎麼會……在這裡?被綁架了嗎?

        她試著搜尋記憶,先是接到校長的電話,身為農藝系教授的她,搭上外交使節團的飛機前往友邦國家,她漏夜整理報告,準備利用一整個暑假時間指導友邦農業技術。

        她有點想吐,應該不是暈機,再遠的飛機都搭過,從沒出現過這種狀況,她懷疑胃潰瘍再度復發,所以沒吃飛機餐,後來空姐送來開水……

        想起來了!一陣無預警的強烈搖晃,空姐摔倒在自己腳邊,她好心彎下腰,想把空姐扶起來,沒想到她也摔倒,頭重重地撞上某個東西,然後……

        「姑娘,妳終於醒了。」

        四十幾歲的婦人進屋,手裡端著湯藥,她靠近床邊,將梅雨珊扶起,細細地將一碗藥全給餵了。

        喝過藥,她想問問自己怎麼會在這裡?沒想到一開口,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婦人走到櫃子旁,從裡頭拿出包袱,輕手輕腳放在床邊,道:「姑娘,夫人給妳備下金銀細軟,等妳身子好些,盡快離開京城吧,往後別想著家裡,好生過日子。」

        聽不懂,她不理解對方在說什麼,只是莫名地眼淚狂瀉。

        怔怔看著眼前婦人,心中浮現「顧嬤嬤」三個字,她嚇一大跳,怎會認得?

        她來不及動作,卻見顧嬤嬤一把將她抱進懷裡,在她耳邊低語。「我的好姑娘,千萬別怨夫人,只有這樣才能保住妳的性命。

        「梅府家風高潔,卻出這等事,若非肅莊王把姑娘救回來,幾房老爺根本不希望姑娘重返家門,人心自私,府裡還有那麼多位千金未嫁……」

        顧嬤嬤叨叨絮絮說著,她一點一點揣摩話意,不過聽了半天,依舊不懂。

        最終,顧嬤嬤握住她雙手,認真說:「姑娘,夫人什麼都不求,只求妳好好活著,她已發願長齋茹素,萬望姑娘平安。」

        緊接著再次擁抱後,她轉身離去。

        門板呀地打開,又呀地關上,她頹然躺回床板,三魂七魄像丟了大半似的,腦袋一片模糊。

        後知後覺的她,想起了什麼,猛地下床,赤腳跑到臉盆旁,盆裡有七分滿的清水,她對著清水一照,天!那麼稚嫩的小臉,她低頭看看衣服、袖口,看看屋梁、看看左右,她……穿越了?

        嚴重驚嚇,怎麼會這樣,是幻覺嗎?

        不由自主地,她跌坐在地板上,癱瘓似的,怎麼都站不起來。

        她沒有動腦筋,事實上,她也動不了腦筋,因為腦漿凝結,因為穿越這種事,並非正常人可以理解,因為……有東西一點一點、慢慢鑽進她的腦袋裡……

        太陽從西方落下,月亮從東方升起,金黃色光束被銀色柔光取代。

        她沒有移動,鑽進腦袋裡的東西越來越多,多到有爆炸感,紛紛亂亂的,許多片斷故事在腦海中擠壓、強行碰撞。

        她是梅雨珊,出生在梅府長房,父親是宰相,她是被捧在掌心嬌養大的嫡女,若干年前,皇帝賜婚與當朝四皇子。

        燕曆鈞很帥、很歐巴、很了不起,短短五年滅寇亡遼,敵人稱他惡龍,國人喊他英雄,不久前他班師回朝,皇帝下令讓兩人舉辦婚禮。

        天公不作美,成親前梅雨珊被匪徒擄走,幸好歐巴天神似的降臨,解救可憐可愛的小公主,她沒失身,卻壞了名譽,原本要當王妃,出事後只能當婢妾,連個側妃都搆不到,實在太傷人自尊。

        但自尊值幾個錢?她家親爹別的不會,忖度時勢擅長得很,否則四十歲的男人,連白鬍子都還沒長出來,豈能當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

        梅雨珊戀慕英雄將軍,雖然不滿作妾,但事情已經發生,能長伴心愛男人身邊,總好過連命都沒了。

        偏偏幾房叔嬸為自家女兒著想,話裡話外嘲笑諷刺,想她一顆掌中明珠,怎受得了這般刺激?忿忿不平,成日掉淚,梅雨珊弄得父母一個頭兩個大。

        然後,空白了,故事到此為止,沒有後續。

        但梅雨珊死去,她穿越,表示梅雨珊真順了其他幾房叔嬸和堂哥姊的建議,跑去上吊自殺?

        肯定沒錯,手腕沒割痕,但喉嚨很痛,痛到她無法說話。

        忍不住嘆息,傻啊,人家逼就要死嗎?這種無謂的自尊,怎能比性命重要?無知吶,蠢到極點吶,梅雨珊怎麼看不出,發生這種事之後,燕曆鈞還願意娶她為妾,理由只有一個—— 罪惡感。

        而那幾房叔嬸,哪裡是為門風家規逼她去死,根本就是明白燕曆鈞的心思,打算把她逼死後,再從其他幾房堂姊妹當中挑選一個出嫁。

        屆時因為罪惡感,因為想補償梅家,燕曆鈞肯定不會反對,而堂姊妹們就算當不成正妃,作側妃也是賺到。

        她呀,怎麼就蠢到乖乖跑去死?

        接下來的故事是顧嬤嬤幫她續上的。

        事情鬧成這樣,她卻沒死成,這下子梅相爺尷尬啦。

        嫁吧?女兒這副性子……在家裡鬧歸鬧,總還能壓得下來,要是跑到肅莊王府去鬧,可就沒辦法彌補了。

        不嫁?皇帝會怎麼想?怎麼,一個失節女子還能給咱家兒子暖床已經很不錯了,還挑?想當王妃嗎?要不要送把秤給你,回去量量你家女兒幾斤幾兩重?

        最後梅相爺為家族前途,果斷做出選擇,他放出風聲,女兒自被盜匪擄走之後,身心俱疲,無心求生,但求一死以證清白。

        本來是真打算二兩砒霜、七尺白綾送走女兒的,但妻子不忍,偷偷讓顧嬤嬤送走昏迷不醒的女兒。

        然後她在這裡,然後她清醒,然後被塞了銀子並告訴她:以後要自立自強。

        梅雨珊的故事不激情、激動、激昂,像部沒意思的無趣小說,若不是被強行塞進腦袋,她半點興趣都沒有。

        呼……長嘆氣,接下來呢?她要從哪裡開始自立自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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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8 23:36:5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故人再相見

        冉莘本打算獨自進京,想辦法帶雨珊回冀州的,但師父出事,她決定先進京,接到雨珊後,九月八日回山上為師父埋骨。

        既是見師父最後一面,就得把木槿和點點帶著。

        於是一輛馬車,搖搖晃晃進了京城。

        卻沒想到,城門接連數日沒開,她們和一堆百姓在城門外徘徊,沒人知道京城裡發生什麼事,但可以猜想,那件事肯定很大。

        她們在城外暫借農舍住下,每天都到城門下,等待城門開啟。

        這天,城門終於打開。

        挑著扁擔準備進城賣菜、賣魚的農人婦人趕緊排好隊伍,等待進城。

        冉莘她們也跟在隊伍後面,馬車緩緩移動,等得太久,點點很悶,拉開車簾往外看。

        突然間,一陣喧擾吵雜聲傳來,冉莘和木槿湊到窗邊,看見一輛馬車被兵卒團團圍住。

        不久,一個高大男人快馬而至,他擋在馬車前面,帶著低沉醇厚的嗓音說道:「梅側妃,妳逃不了了,下來吧!」

        那是燕曆鈞,堂堂的肅莊王。

        需要他出馬,事情遠比想像的更嚴重。

        他曬得有些黑,五年戰場生涯讓他脫去一身稚氣,線條分明的五官、炯亮有神的雙目,卓爾不群的他,即使在逮捕人也英挺俊朗得教小姑娘別不開眼。

        梅雲珊走下馬車,冉莘多看幾眼。

        她認識的,梅雲珊是雨珊的庶姊,卻當嫡女般養大,不但是京城頗有名氣的才女,還被選作公主伴讀,許是伴讀身分,與皇子們接觸得多,最後被賜婚三皇子為側妃。

        冉莘與她碰過幾次,那是個心高氣傲、表面柔弱卻工於心計的女子,若非如此,身為嫡女的雨珊,怎會被打壓得沒有機會露臉?

        放眼看去,梅雲珊依然豔麗如昔,即使有幾分狼狽,也無損她的美麗。

        只是這樣的身分,肅莊王怎會親自帶兵圍捕?莫非……冉莘臉色微變,「奪嫡之爭」躍上腦海。

        不會吧,兩個月前的邸報上還寫著皇帝龍體康健,將大辦壽辰……

        冉莘感到倉皇,手指輕顫。梅家會不會受到牽連?雨珊會出事嗎?她心急不已,雨珊是她疼愛的小妹妹,她有許多兄弟姊妹,卻獨獨與雨珊有了手足情誼。還以為在那樣的家族中長大,有一位能幹父親,她可以一世快活順遂,沒想到……

        梅雲珊罵罵咧咧的聲音傳來,她被綑成一顆大粽子,重新丟回馬車。

        眼看燕曆鈞領人將梅雲珊押回,馬背上的身影飛揚,一如往昔,垂下眉睫,冉莘輕嘆,終是無緣之人。

        紛亂過後,城門口再度恢復通行。

        冉莘囑咐。「先找個客棧投宿,木槿,妳帶好點點,京城不比冀州,隨便一塊招牌掉下來,都能砸到幾個三品官,凡事謹言慎行,別招禍。」

        木槿失笑。「聽妳說的,把京城形容得像龍潭虎穴似的。」

        冉莘苦笑,不正是龍潭虎穴嗎?一不小心,就要失了命,更換人生。「我是認真的,萬萬別與人爭強鬥狠。」

        「好啦好啦,等妳接到梅雨珊,咱們就走。」

        「嗯。」應下話,她沉了眉目,車輪轉動的轆轆聲壓在她的胸口。

        從來……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再走上熟悉的道路……

*             *             *

        冉莘的尋人之旅並不順利。

        剛放下包袱,她就往梅府去,但梅府大門深鎖,貼上封條。

        她沒猜錯,前些日子果真發生宮變,三皇子與數十名大臣及宮衛聯手逼宮。

        本以為是天衣無縫的計劃,誰知行動全攤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宮變失敗,數十名大臣被抄家砍頭。

        聽說還是太子與肅莊王請命,那些大臣才沒落個株連九族、滿門抄斬的大罪。

        即便如此,獲罪的人還是很多,午門外的鮮血日日清洗,也洗不去空氣中淡淡的腥味。

        京城一片紊亂,百姓行色匆匆,深怕被這一波的事給掃到,誰也不敢高談闊論。大燕民風開放,過去酒樓飯館裡,高談時局的文人多不勝數,但逼宮事件之後人人自危。

        因此冉莘花了好幾天才探聽到梅府二房參與宮變,家族兩百餘人被捕入獄,她也探聽到,在宮變之前,肅莊王並未毀婚,可梅雨珊還是上吊掛了脖子。

        知道自己還是慢了幾步,無法救下雨珊,冉莘心裡難受,想要離開京城。

        但木槿強力反對,所以她們留下來了。

        木槿反對的原因是什麼?很簡單,是錢!沒有人可以阻止她對錢的熱愛。

        可哪裡來的錢?

        很簡單呀,皇帝和太子寬仁之名傳遍天下,逼宮事件後,並沒藉肅清之名大傷人命。

        就拿梅府來說,雖然二房老爺參與宮變,皇帝並沒有讓整個家族入罪,只判二房家產抄沒,十六歲以上男子砍頭,以儆效尤,女子沒入官奴,十六歲以下男子發配邊疆。

        而梅府其他房雖貶為庶民卻沒抄家,換言之,少了官位權位,但銀錢家當沒少。在這種情況下,雖然怨恨二房帶累家族,但人死如燈滅,再怎麼說終是血緣至親,怎麼會捨不得花點銀子,幫死者收拾得妥妥當當、入土為安。

        想想,和梅府情況相似的人家並不少,再想想,假設一天斷十顆頭顱,半個月她們能賺多少錢?

        在這種情況下,叫木槿從京城抽身?乾脆把她打死比較快。

        於是,木槿抓準家屬既怨恨卻又放不下,既想幫死者操辦喪禮,卻又擔心做得過度「熱情」、遭到皇帝猜忌的心情,開始進行一條龍服務。

        從接手屍體、縫合、化妝,屬於半套服務,價錢一百兩,若再加上入棺、出葬、祭靈全套服務,就得收兩百五十兩。

        可別小看這些事,要做這筆生意,她們得賃屋、買棺、雇用孝男孝女、嗩吶鼓樂吹奏班子……事情多得不得了。

        事多就算了,還得把點點帶在身邊,那是一個怎樣的忙法呀,但想到一天能有幾百、上千兩銀票入袋,再苦也得幹!

        於是她們在京城待下來,直到死者一一入土為安,直到木槿的錢袋子賺得飽滿,已經是兩個月後的事。

        眼看九月初九即將來臨,她們著手準備離京。

*             *             *

        屋子裡,冉莘細細收拾,這次家裡無人留守,她們把細軟全給帶上,連阿凱也跟著。

        木槿拿著紙筆,一項項清點過後合上冊子,說:「只剩下師父的骨灰罈子還沒拿到,工匠說後天能出貨。」

        她們用青玉給師父做骨灰罈子,木槿小氣又摳門,卻對師父無比大方。

        知道師父逝世那天,她半滴眼淚都沒掉,只硬生生地點了頭,說:「知道了。」

        沒心沒肝沒肺似的,讓人想往她腕間劃一刀子,測測她的血是不是冰的,但接連十幾天清晨,她的眼睛都是腫的,她是個倔傲丫頭。

        看著收拾妥當的箱籠,來的時候一車,回去恐怕得雇兩輛車。

        諸事完畢,冉莘宣佈。「今天好好逛一回吧。」

        往後,她們再不會進京城。

        點點拉起冉莘和木槿的手,複述,「今天好好逛一回吧。」

        木槿彎下腰,在點點耳邊說幾句,然後對冉莘道:「兵分二路,酉時在聚緣樓碰面。」

        點點最高興的是京城居然也有聚緣樓,有她超愛的醬燒肘子,那是吃一百遍也不厭倦的美食。

        「為什麼兵分二路?我跟妳們一道吧。」

        「才不要,妳愛逛的,我們又不愛。」

        點點笑眼瞇瞇地重複木槿的話。「才不要,妳愛逛的、我們又不愛。」   

        說完,兩人相視一眼,咯咯笑開。

        這兩個有共同祕密?冉莘微微一笑,說:「好吧,既然妳們這麼堅持。」

        然後她們上街,然後兵分兩路,然後……她不自覺地走著曾經走過的街道。

        「品味香」的松子糖很有名。

        曾經有個彆扭男孩,「對不起」這三個字對他而言,好像千斤重磨,怎麼也扛不起,每回做錯事,他不低頭、不道歉,只會到這裡買一匣子松子糖,彆彆扭扭地遞給她。

        他不說話,她卻知道他滿肚子歉意,她不愛吃糖的,卻刻意在他面前吃得津津有味。

        然後,他沒說「對不起」,她沒表達「我原諒你」,但事情就此揭過。

        那個時候她超怕他的,如今想起來……他沒真正做過什麼,她也沒真正生過他氣,只是膽子太小,只能有多遠躲多遠。

        「竹松居」的白玉紙和墨錠品質很好。

        一回,她買下一大包,高高興興準備帶回家裡,可小霸王卻攔下她硬是搶走了東西,膽子小的她能怎麼辦呢,只好乖乖上繳,以為風波就此平息,沒想到他氣瘋了,指著她的鼻子怒罵。「妳就這麼蠢,別人要,妳就給?」

        不然呢?東西被搶,又被臭罵一頓,偏偏她不敢告狀,連生氣……都氣不起來。她替自己的行為找答案,找來找去,只能猜測,應該是因為他長得太漂亮吧。

        行經一家家鋪子,還以為她對京城並不熟悉,沒想到比想像中更熟。

        跟著人潮,冉莘漫無目的走著,她沒有刻意竊聽,是討論的聲音太大,她不想注意都不行。

        「聽說當年北遼為患,朝堂撥不出糧,是公主掏腰包獻糧,讓軍隊能順利打敗遼狗?」

        「聽說今晚的喜宴,有很多限定版的巧克力可以吃。」

        「成親蛋糕,有五層吶,昨天小食堂的師父就進了靖北王府做蛋糕。」

        「你可知道,聚緣樓、小食堂都是公主開的鋪子?」

        聚緣樓、小食堂皆是公主的產業,那年公主在最辛苦的時候遇見阮阮,她是個奇特的姑娘,不但發明蛋糕、巧克力,還教出一堆徒弟做雕花,厲害吧,只聽說過雕石頭、雕木頭的,她卻雕水果、雕菜,那曾是聚緣樓最大的特色。

        冉莘隨著人群前行,意外地走到張燈結彩的靖北王府前,看著川流不息的賓客湧入王府,喜事嘛,雖然與己不相干,但看著總是開心。

        恬然笑容盈滿眼底眉梢,原來不是每個不幸的開頭,都會有個不幸結尾。

        這樣子很好,她但願人世間的不幸,能夠再少、再少。

        一陣陰風從耳邊拂過,冉莘轉頭,是阿凱在她耳邊吹氣,他抬起手,冉莘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那裡……一個女子站在街角對她揮手。

        笑容凝在嘴角,那是雨珊!是她進京的目的!可是她死了,等不及自己伸出援手。

        苦澀的笑、無聲的對望,雨珊來見她了,不讓她白跑一趟。

        冉莘朝她走去,雨珊妹妹,姊姊來了……

*             *             *

        「羨慕吧?」

        太子與燕曆鈞並肩走出王府,妹妹終於有個好歸宿,當哥哥的能不開心嗎。

        「希望她別欺負阿驥。」燕曆鈞回道。

        他和霍驥在戰場征戰數年,彼此的情誼,比親兄弟更親。

        「有你這樣當哥哥的?」太子不苟同地睨了他一眼,這話最好別讓父皇聽見,欣兒可是父皇最寵愛的掌上明珠。

        燕曆鈞笑而不答。

        抬頭,今兒個晚上不見月眉,只有群星環繞,他們都有幾分薄醉,因為真心替欣兒和阿驥高興,往後,他們會順風順水把日子給過好吧。

*             *             *

        一堵紅牆後頭,冉莘指指王府前頭的燕曆鈞,低聲道:「那是肅莊王,點點能把信送給他嗎?」

        點點拍拍胸脯道:「點點能。」

        「好、去吧。」拍拍點點肩膀,冉莘目送她的背影,點點必須見他一面,必須……

        點點快步跑到兩人跟前,卻認錯了人,她仰頭對著太子問:「你是肅莊王?」

        燕曆鈞皺起濃眉,京城裡還有人不認得他?這個問話是挑釁?不過,讓一個小女娃給挑釁?有意思。

        「我是。」太子一哂,故意回答。

        小女娃上下打量他,像在忖度他的話有幾分可信度似的。

        燕曆鈞和太子也在打量她,光線不足,看不清她的膚色,但可以看見她的眉眼清澈,尤其是那雙眉毛,濃得不像女孩子,她的下巴抬得高高的,眼底有驕傲,不見畏怯,不像一般小童。

        「怎麼老看我?我很好看?」太子道。

        女娃兒勾起唇角,表情有點欠揍,雖然用這兩個字來形容小孩是過分了點,但那副驕傲表情映在嬌嫩臉龐上,實在很違和。

        「怎麼老看我?我很好看?」女孩學話。

        聞言,太子噗地一聲笑出來。「真有趣。」

        她也噗笑一聲,說:「真有趣。」

        這下子,燕曆鈞確定她是來挑釁的了,因為他也熱愛過相同的遊戲。

        你不知道,小小年紀能把大人給氣到跳腳,那股得意勁兒啊,說不出的美妙。

        燕曆鈞彎下腰問:「妳不喜歡肅莊王,對吧?」

        她瞄一眼太子,也問:「你不喜歡肅莊王,對吧?」

        「對,討厭死了。」

        這句她沒學,因為她並不討厭。

        玩夠了,她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交給燕曆鈞,轉身跑開。

        「這丫頭有意思。」太子笑道。

        「這丫頭有意思。」燕曆鈞學話。

        可惜他太老了,再玩這種幼稚遊戲,不可愛,只覺可憎,因此他沒逗樂太子,反而換來一記白眼。

        「你以為自己五歲啊?不過那娃兒的眉目表情,和你小時候有幾分相似。」

        「我小時候?多久的事兒了,大皇兄還記得?」他自己都不記得。

        「我過目不忘呀,她最像你的是惡意挑釁、刻意逼大人揍她的目光。」

        「我哪有那樣?」燕曆鈞反駁。

        太子揶揄道:「快拆信,看看是不是小女娃的仰慕情詩。」

        這不是笑話,燕曆鈞現在確實是京城最受歡迎的男子。

        拆開信,一目十行,燕曆鈞看完臉色鐵青,瞬間酒意消彌。

        舉目,他到處尋找小女娃的身影。

        他的目光凌厲,要殺人似的,視線投注間,阿凱打了個激靈,手一撩撥,掛在招牌下的旗子翻飛,擋住冉莘和點點的身影。

*             *             *

        書房裡,燕曆鈞和太子面對面坐著,同一封信,他看過數十次,手指還描著上頭的字跡,一筆、一劃、一勾、一撇,像要把上頭的字全烙在腦袋裡似的,因為……這是他熟悉的筆跡……

        「你相信?」許久,太子吐出話。

        那封信上的消息令人震驚,它說梅雨珊不是上吊自殺,而是被親人所害,一碗迷藥下肚,七尺白綾繞頸,待她沒有氣息之後才將人給掛在梁柱上。

        信上說,若是上吊自殺身亡,白綾斷人氣息的地方會在下顎處,但梅雨珊頸間的傷痕是在鎖骨上方一指處,由此可以證明她並非自殺身亡。

        信裡甚至直指梅府三房的堂叔堂嬸,他們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夠取代梅雨珊,嫁入肅莊王府。

        「我相信。」若不是燕曆堂逼宮、梅府入罪,在梅雨珊死後,父皇為了補償梅府,確實很可能從梅府再找一位女子嫁給自己,而他為了罪惡感,必定不會反對,只是情勢驟變,打亂梅府三房的盤算。

        「你打算怎麼做?」

        「開棺驗屍。」四字方落,他揚聲喊,「隨平、隨安,進來!」

        這天,太子沒有回東宮,而燕曆鈞一夜無眠,他在等隨平、隨安帶回消息。

        沒想到消息出乎意料,他們說—— 梅姑娘墳裡埋的是空棺!

*             *             *

        把最後一件行李擺上馬車,點點和木槿坐在前面的馬車裡,冉莘坐後面那輛,因為冉莘要整理案卷,而點點和木槿打算一路玩到嶺南。

        木槿把點點抱上馬車,冉莘搖搖頭也準備上車,這時,一個疾走的身影吸引她的注意,放開半掀的簾子,冉莘不由自主地朝對方跑去。

        跑三步,停下,走四步,再停下,她停在小姑娘身前。

        淺淺抬頭,視線對上冉莘,她不解問:「妳為什麼這樣看我?我們認識嗎?」

        「梅雨珊。」冉莘輕輕吐出三個字。

        想到什麼似的,淺淺下意識退開兩步,冉莘想也不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妳做什麼?」淺淺防備地望著她。

        雖然冉莘很漂亮,是那種讓人別不開眼睛的漂亮。

        她半句話都沒說,淺淺卻感受到她的憂鬱哀傷,漸漸地,緊繃的肌肉鬆開,防備目光卸下,淺淺吶吶問:「妳到底是誰?」

        冉莘沒回答,但在深吸氣之後問:「我要去嶺南,妳想搭便車嗎?」

        嗄?淺淺傻了。

*             *             *

        坐上馬車,兩個女人面對面。

        淺淺猜測,她頂多十七、八歲,美得太過、淡定得太過,該怎麼形容呢……哦,對!姑姑級的女人!

        哪個姑姑?不是宮裡的姑姑啦,是住在古墓裡面,不笑不哭、沒有表情,卻能讓人看到很多表情的小龍女姑姑啊!

        老師說過,不能隨便跟陌生人走,但她乾淨清澈的眼睛告訴淺淺,她是可以信賴的對象。用第六感來評估一個人相當危險,但連穿越這種危險事她都做了,還能再更危險嗎?因此她上車了。

        兩人就這樣看著對方,眼底帶著相同的好奇,好半晌都沒開口說上一句。

        咬唇,淺淺決定率先開口。「妳認得我,對嗎?」

        冉莘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

        「可以試著解釋,點頭加搖頭的意思是什麼嗎?」

        「我認識妳的臉、妳的身子,卻不認識妳的靈魂。」

        那夜雨珊告訴她自己死亡的真相,卻沒說她的身子接納了另一個靈魂—— 雨珊也不知道嗎?她是誰啊?從哪裡來的女子?

        冉莘一句平鋪直敘的話,硬是讓淺淺心頭掀起狂風巨浪。

        她、她、她的意思是……她是胡亂瞎扯,還是真的知道些什麼?她是修道者、是入世高手,還是穿越使者?她帶走自己的目的是什麼?焚了她、埋了她,以正世道?或逮了她,用來做人體實驗?

        淺淺開始害怕了。「可以講得更清楚一點嗎?」

        「妳不是梅雨珊,妳佔用她的身體,梅雨珊已經死了。」三個小短句,她把事情說得完整。

        淺淺的眼睛張得更大,呼吸氣息更加不穩定,好像下一秒就會立即休克。「妳、妳怎麼知道?」

        「我見過雨珊的魂魄。」

        雨珊求她幫忙訴冤,她把事情經過寫成信交給肅莊王,她相信他會處理完善,沒想到她建議對方開棺驗屍,「屍體」卻出現在自己眼前。

        倘若真的開棺,燕曆鈞肯定要當那封信是匿名玩笑了吧?

        師父的事不能耽擱,她必須再找時間回京城一趟,只不過現在事情有了變化,她該怎麼讓肅莊王相信雨珊的死不簡單?

        在沉默片刻後,淺淺頹然道:「妳沒說錯,我不是梅雨珊,我不曉得自己怎麼會進入梅雨珊的身體。」

        「嗯。」冉莘點點頭。

        「知道真相後,妳打算怎麼做?」燒她、殺她、砍她,把她送進衙門,罪名是竊據屍身?

        冉莘回答,「我沒打算做什麼。」

        「意思是妳要放過我?」

        冉莘不解。「我憑什麼不放過妳?」

        她的回話讓淺淺放鬆心情,她輕輕說聲,「謝謝。」

        車廂裡安靜下來,突如其來的沉默卻不尷尬,反而……奇異地,有種莫名的和諧氣氛在兩人之間流竄。

        冉莘拿出紙筆,開始記錄整理最近的工作,那是師父的要求,每送走一位死者,就必須詳錄案子。

        剛開始她不理解師父為什麼要求她做這種事,但幾年下來,她慢慢發現,這種記錄不但讓她的觀察力更加細微,也讓她創新不少縫製手法。

        過去兩個月裡,她的工作量驚人,只能草草記錄,如今一面謄寫一面回憶,她用上全副的專注力。

        「我……其實並不想成為梅雨珊。」淺淺說話是為了梳理心情,而不是解除沉默。

        冉莘停筆,回答,「我明白。」

        沒有人願意成為別人,接續別人的人生。

        「我來的地方很複雜,與這裡完全不一樣。剛來的時候,我連你們的衣服都不會穿,不會上茅房、不會用草紙、不會燒水、不會……我大概只會睡覺呼吸。」

        放下筆,冉莘認真望著她。「很辛苦嗎?」

        「是,我每天都在想,如果再多睡一會兒,醒來時會不會發現,這只是南柯一夢,我還是淺淺,不是什麼梅雨珊,可是我一次次失望,我用兩個多月的時間逼自己承認,對這一切,我無力改變。」

        冉莘無法回答,只能打開櫃子,從裡面拿出一包糖蓮子,在她面前打開。

        淺淺笑開,捻起一顆糖蓮子放進嘴裡。

        都說甜食會讓人放鬆心情,她不喜歡甜食,也從沒試過用這種方法來放鬆自己,但是連穿越都試了,還有什麼不能試的?

        「我不會認輸的,我會用這個身體,好好活下去。」

        冉莘喜歡她的堅毅,也捻起一顆糖蓮子放進嘴裡。「我在走入絕路時遇到師父,她教會我許多事,其中一件是—— 只要妳不肯放棄自己,就沒有人可以放棄妳。」

        「妳師父說的對,謝謝妳。」淺淺拿起一顆糖蓮子。

        「不客氣。」冉莘也拿起一顆,兩顆蓮子對碰,像乾杯似的,仰頭咬下,才認識多久功夫,她們已經有了老朋友的默契。

        笑聲傳開,一陣風拂開車簾,兩張絕麗的容顏展露。

        燕曆鈞駕著快馬進城,車身交錯間,簾起、聲揚,他下意識轉頭。

        視線接觸那刻,心被重錘砸上,他無法呼吸、無法喘息、無法思考、無法……正常,在馬車從視線中離開那刻,他恢復些許理智。

        他沒錯認,那是她的筆跡!

        她沒有死,沒被親人害死,她還活得好好的!

        此時此刻,他想要仰天長嘯,感激天地……

        抓起韁繩,直覺轉身,他想要追上前去。

        隨安與隨平急忙提醒,「王爺,皇上還在等您。」  

        他們的話像冰水澆下,嘶地,他聽見火熱的心肺冒出陣陣灰煙。

        他想要不管不顧追上前去,但是他知道不行,深吸氣、深吐氣,他強行抑下心潮翻湧,下令,「隨安、隨平跟上前去保護,留下暗記,事情辦好,我馬上趕過去。」

        隨安道:「不如屬下留下,讓隨平……」

         「去!」他怒斥一聲。「如果她有分毫差錯,提頭來見!」

        隨平扯扯隨安的衣袖,連忙應和,「是,主子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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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8 23:37:1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英雄救美正及時

  這一路很順利,沒錯過宿頭,也沒有意外出現,九月初八,她們來到柳葉村前。

  柳葉村是個很奇怪的村子,村裡沒有種植半棵柳樹,卻取名柳葉村。

  木槿曾經問師父這個問題,師父用看白痴的眼光瞄她一眼,反問:「娃娃魚有背著娃娃?月光餅裡頭有包著月亮?」

  然後她們自動自發把這件事合理化,再也不提。

  經過座村子,爬上山,就是她們的家。

  「這次是尤韻,預備,起!」淺淺帶頭打節拍。

  「你的臉好髒。」點點說。

  「我不愛吃便當。」淺淺說。

  「他站在水中央。」木槿說。

  「鈴聲響起噹噹當。」點點說。

  木槿瘋,淺淺更瘋,加上點點,三個人湊在一起,瘋個沒停,辛苦的旅程,因為笑聲加入,變得輕鬆許多。

  淺淺的主意很多,啥都可以拿來玩,因此點點決定讓淺淺當她的新歡。

  木槿不吃醋,反而因為有更多時間數銀票,日子過得樂不思蜀。

  她說:「淺淺來了以後,點點不大學人說話了。」

  是啊,有更好玩的呀!可見得以前點點的生活有多貧瘠無聊。

  「姑娘,要從村子穿過,還是從村外繞進去?」車伕停下馬,揚聲問。

  木槿看冉莘一眼,讓她拿主意。

  冉莘回答:「從村外吧,李大娘、張大媽很熱情,咱們進村肯定要被留下吃飯,還是早點上山把師父交代的事辦好,再下來見大家。」

  她們和村人相處得很好,師父常帶她們在山裡採集藥草,帶下山給村裡人,雖不是什麼珍貴藥草,可村人懂得感激,從不教她們空手回去。

  幾顆蛋、一把菜,過年的時候還會送上幾條臘肉、幾斤甜糕,這是心意,是珍惜彼此友誼的表現。

  「知道了。」得一聲,馬車又慢慢前行。

  稻田裡一片金黃燦爛,沉重的稻穗令稻禾折腰,眼看著就要豐收,村民心情不知道有多快樂。

  「好久沒回來,不知道李大娘家裡還種不種包穀?」想起李大媽種的包穀,木槿口水快流出來。

  師父不會做菜,冉莘更不會,她本來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家閨秀,至於木槿……想想就覺得心酸,才幾歲的娃兒,也得跟著分擔廚事。

  更可憐的是,跟著兩個不善廚藝的師父和姊姊,那日子得過得多苦。

  因此她最喜歡到村子裡混,雖然沒有多少好吃的,但大媽大嬸們的廚藝就是能端出滿桌好菜。

  「你們以前住在這裡?」淺淺問。

  冉莘摟住點點,回答,「六年前我跟著師父上山學藝,我到的時候,木槿已經住在那裡。兩年前師父讓我們下山,這是頭一次回來。」

  「你們不是親姊妹?」淺淺訝異,她們的感情很好啊。

  「不是,我們都隨師父的姓,我是師父在嶺東瘟疫橫行那年撿回來的。」當年她才三歲,已經不記得爹娘,一心一意把師父當成娘了。。

  「冉莘呢?」

  「不記得了。」冉莘搖頭。

  淺淺瞄她一眼,怎麼可能不記得,是不想談、不願回顧吧,她尊重冉莘的隱私,不再追問。

  冉莘不願記得,木槿卻沒忘,她記得冉莘剛上山時,像泥塑木雕似的,成天成夜不說一句話。

  「那時知道姊姊要住下來,我太高興了,心花怒放,夜裡興奮得睡不著。」

  「為什麼?」淺淺接話。

  「因為有人可以和我一起分享師父的毒舌呀。」一笑,又補上一句,「師父的舌頭,比『腐心』更毒。」

  「腐心?豆腐心?」淺淺對這時代的每件事都覺得好奇。

  木槿咯咯笑起,「什麼豆腐心,是腐蝕你的心啦,那藥可毒啦,不管是沾上、吸入,都會很快毒發身亡,最厲害的是,血不會變成紫黑色,且屍體擺十年都不會腐壞,外人還看不出中毒痕跡,只有把胸口給剖了,才會發現死者的心臟已經腐蝕。」

  「哇,那麼強!」

  「更厲害的是,留在屍體上的毒粉,被旁人沾上,也會中毒。」

  「太可怕了,這樣的話會死一堆人」

  「所以師父千交代、萬交代,非到不得已,絕對不可以用。」不光是腐心,下山之前,師父給的瓶瓶罐罐,她們一次都沒用。

  「有解藥嗎?」

  「沒,但七十天後,曝露在空氣中的藥粉從紫色轉為黃色就沒毒了。」

  「你們師父是製毒高手?」

  「沒見過師父製毒,但她有不少瓶瓶罐罐,會整得人啊啊亂叫,所以雖然我們家裡沒男人,卻沒有不長眼的敢亂來。」

  「師父都教你們什麼?」淺淺很感興趣,一路行來,聽她們談起師父時,臉上的崇拜掩也掩不住。

  「師父說我資質不行,只教我一點功夫,不過師父為我搜羅不少書冊,讓我學習刺紙,冉莘學的可就雜了,學醫藥、學機關、學縫屍體……」

  「縫屍體?真特別的手藝。」冉莘竟然是古代版的大體化妝師?太酷了!

  「可不就是特別嗎?要不……這些怎麼來的。」

  她得意地拍拍兜裡的銀票,三萬多兩銀子吶,要是逼宮這種事年年有,不知該多好,反正皇帝旁的不多,兒子多,一年輪一個……她們會不會成為大燕首富?

  「那點點呢?師父教你做什麼?」淺淺問。

  「師父教我掏鳥蛋、抓魚。」下山時,點點才三歲,但她還記得師父。

  淺淺抱過她,用力親兩下。「回頭點點教我,好不好?」

  「好。」 
 
        淺淺看看點點,對冉莘說:「你和木槿不是親姊妹還說得過去,但和點點不是親姑侄就太奇怪了,你們長得很像呢。」

  冉莘和木槿對望一眼,木槿搶著道:「親不親有什麼關係,血緣很重要嗎?我還見過親兒子砍爹娘的,共同生活,得把對方當成真正的親人,護著愛著、疼著親著是重點。」

  「這倒是。」淺淺同意。

  馬車停下來,車伕喊道:「姑娘,到山腳下了。」

  接下來的路太小,馬車上不去,她們得靠兩條腿爬上去。

  不過山腳有間小屋,可以暫時擺放帶來的箱籠行李,冉莘等人陸續下車,把箱籠歸置好後,再把準備帶上山的東西背在身上。

  冉莘有些擔心,已經兩個多月了,師父的屍身不知道變成怎樣。

  「馬大哥、馬二哥,這些天辛苦你們了。」冉莘對車伕道。

  「好說。」

  「這是車資。」木槿把二兩銀子奉上,她們打算在山上住幾天,要離開時再請村裡的劉大叔和李伯伯送送。

  「多謝姑娘。」

  送走車伕,冉莘背起工具箱走在前頭,點點和淺淺抱著包袱走在中間,木槿捧著青玉的骨灰罈子走在後頭,阿凱飄在正上方,為她們看路。

  這一路上陷阱頗多,外人不能輕易進入,虧得她們熟門熟路,不至於踩到陷阱。

  咦?冉莘停下朏步。

  「怎麼啦?」木槿問。

  「被破壞了。」

  大樹折斷,師父佈置的陷阱被毀,此處機關如此,其它的地方呢?是誰闖進來?莫非師父的死因不是生病?

  冉莘微微緊張起來,轉頭對淺淺說。「把點點帶好,我們走快點。」

  眾人應聲點頭,快步跟上。

  她沒料錯,一整排削尖的竹子深入泥地,沒發現血漬,但即使有,已經兩個多月過去,倘若期間下一場雨,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一面走、一面默數,每看到一處機關被破壞,她的心就往上提一分,拳頭越握越緊,腳步逐地加快,終於,看到她們的房子。

  轉身,她按住淺淺肩膀,道,「你照顧點點好嗎?我不知道裡面是什麼情況。」

  「可以。」

  「姑姑,我想看師父。」點點軟軟的聲音帶著恐懼,就算大人不提回山上的原因,但一路走來,莫名的氣氛,讓她心慌不已。

  「乖,姑姑先進去,等一下整理好了,就讓你見師父,好嗎?」

  點點乖覺地點了下頭,冉莘再度往前走去,推開高聳的木門,呀地一聲,幾隻鴉雀被驚擾,拍拍翅膀飛走。

  木槿跟在冉莘身後進門,院子荒草漫漫,原種著菜的菜圃已經荒廢,雜草漫過腳踝。提口氣,她們朝左邊第一間屋子走去,那是師父的屋子。

  門半開,進門……在看見屋裡的情景後,冉莘終於明白,師父為什麼非要她發誓,九月初八才上山。

  緩緩吐氣,答案揭曉。

  兩個多月,師父的屍身沒有腐壞,安祥的面容,沉思似的,眼睛半閉、嘴角噙著淡淡笑意。

  冉莘懂得這個笑,是得意、是害人得逞的驕傲。

  師父床邊橫七豎八躺著幾個黑衣人,師父肯定很高興,有這麼多男人樂意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倘若師父還在,她會怎麼說?會說——

  「瞧,誰再敢說我醜,即便是大燕第一美女,死掉後也不會有這麼多男人爭先恐後陪葬。」

  很明顯地,黑衣人都死於中毒,中的是不久前她們才討論過的「腐心」。

  她猜不出發生什麼事,師父怎麼會用這麼殘忍的方式殺人。

  屍身沒有腐爛,師父身上的血鮮紅得像剛流出來似的,若非時日已久,鮮血凝固成一道道血河,任誰都會誤以為命案是在不久之前發生。

  跟在師父身邊十幾年,木槿再大膽不過,但看見師父的死狀,她雙腿發軟,只能緊緊抓住冉莘不放。

  紫色「腐心」轉為淡黃色,再也傷不了人,冉莘走到床邊,低頭問:「師父,為什麼?」

  師父再也不會回答。

  凝視師父片刻,冉莘洩恨似的拽起已死的黑衣人,她的力氣不夠,卻咬緊牙關,非要把他們給拉出屋子。

  木槿見狀,上前幫忙,一人一條腿,把他們一個個拖到屋外。

  轉回屋裡,冉莘輕輕拉師父身上的棉被,驕傲的木槿哭了,眼淚直流,牙關猛顫。

  冉莘沒哭,只是聲音如冰似雪。「為什麼?有多大的仇?」

  棉被下,師父全身赤裸,傷口無數,像玩遊戲似的,那些刀傷刻意繞過肉瘤,接成一幅圖畫,每刀都入肉一丈,不至於把人弄死,卻會讓人痛不欲生,這麼多道傷口……師父死前,忍受多少痛苦?

  冉莘道:「做事吧。」

  這三個字不是指揮木槿,而是在指揮自己。

  師父的死亡陰影一直強壓心頭,表面上不說,但心情日益沉重,而今親眼看見,那條弦繃地斷裂。

  就像若干年前那條繩子,切斷父女感情,而繃斷的弦,切斷了她安穩安全的六年光陰。

  從此以後,天地間再無人可依可恃,教她如何不心慌?

  木槿沉默,她沒問冉莘該做什麼,自行走到外頭,彎下身,對點點說:「姑姑和我有好多事要忙,點點帶淺淺到處逛逛好嗎?」

  「可以去溪邊嗎?」

  「可以,但是別把鞋子打濕。」

  「嗯。」點點乖覺地拉起淺淺,她才五歲,很多話說不清楚,但她清楚木槿的心情很糟,糟透了的那種糟。

  等淺淺和點點離開,木槿回到屋裡。

  進柴房,把曬乾的木頭搬到後院,洩恨似的劈開,洩恨似的抓起細柴,使足力氣往黑衣人丟,恨不得那些不是柴,而是釘子,能夠狠狠地把他們釘入十八層地嶽。

  她一面劈,一面丟,也一面哭,師父的模樣不斷在腦中上映,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發洩夠了,才放一把火,把屍體燒掉。

  同樣地,冉莘也不好過。

  她拿著刀子的手微顫,就算確定答案,對她、對師父都沒有意義,可是……她還是想要確認。

  穩住發抖的右手,她往師父胸口劃下,看見左胸口那個空洞時,笑了,果然……師父親手結束自己生命,並非在敵人折辱中喪生,她以身作餌,毒死其它人。

  中「腐心」之毒,只有第一個人的心臟會徹底腐蝕消失,而沾上屍身毒粉的,心臟將潰爛成泥,卻仍然留在胸膛裡。

  「您真驕傲。」冉莘說。

  這就是她們的師父。

  那年出外,聽見幾個婦人說著玩笑話,她們道:「男人在外上陣殺敵,女人在家忙著雞毛蒜皮的事。」

  只是句俏皮話,卻惹來師父一陣諷笑。「沒出息的女人,才會一生忙著雞毛蒜皮的事。」

  婦人聞言,欺罵上前,師父再厲害,也敵不過群三姑六婆的毒舌攻擊,她們落荒而逃,跑過好幾條街後停下,相視,笑得前俯後仰。

  冉莘說:「這就是女人,自尊可以被男人踐踏,卻不允許被女人輕賤。」

  師父輕嗤。「女人看不起女人?大燕國想要千秋萬代,難!」  

        這個註解下得冉莘不依,但她不習慣爭辯,因為她是大燕朝女人,被婦德、女誡養大,深信男人是天,是用來讓女人依附的世界。

  捻起針線,細細縫合每道傷口。

  為師父換上新衫,再把房間裡外整理乾淨,冉莘出門尋回淺淺和點點。

  夜裡、她們捻香祭拜、堆柴燒屍,夜空中,群星閃爍不定,熊熊火光照亮四個女子的哀凄,沉默氣氛壓抑得人喘不過氣。

  將骨灰收入青玉壇,四人各自回房,一夜無語。

  九月初九辰時二刻。

  擺好祭品,木槿在梨花樹下挖洞,將骨灰放進去,一把把灑上泥土,風吹來,樹上未熟的果子隨風擺盪。

  冉莘抬頭,想起被師父逼著爬樹採梨的時光,她的師父真惡劣,把一個大家閨秀,弄得不像閨秀……

  這時,數道黑影咻地竄出,待她們看清楚時,幾把長劍已經將眾人團團圍住,冉莘直覺抱起點點,塞進木槿懷裡,再伸出雙臂,將淺淺、木槿護在身後。

  「你們要做什麼?」冉莘問。

  「把東西交出來。」

  聲音怪腔怪調,她得費點心才能聽懂對方的意思。

  冉莘細細打量,他們眼睛下方蒙著黑巾,只露出濃眉深目,他們的身影……大燕的軍隊中,或許勉強能挑出幾個這等身材的高碩男子,但是一整群……目光順著長劍往上看,看見他們手背上的毛髮濃密……不是大燕子民吧?

  他們和被師父毒死的黑衣人是同一批人嗎?

  冉莘考慮對方身分同時,木槿卻立即想起兜裡的三萬多兩銀票。

  劫財?天吶天吶天吶,這輩子她還沒攏過這麼多錢,難道她只有當過路財神的命?不要、不許,她寧被劫色,也不想把銀票送出門。

  直覺地,她把點點抱聚,企圖掩護胸口那團鼓鼓的好東西。

  「交出什麼?」冉莘不解。

  「三泉日央。」領頭的黑衣人回答。

  兩個多月前,他奉命來此奪取三泉日央,本以為是輕而易舉的事,主子何必下死令,不過是個獨居婦人,半天功夫就能解決,哪裡曉得醜女難纏,她真能折騰。

  她死了,也折損三名兄弟。

  幸好他夠機警,發現兄弟們在數息內死亡,猜測醜女下毒,及時阻止其它人進屋,隔幾天又三人進屋,還是一樣死得無聲無息,這會兒誰還敢進去?

  無計可施的情況下,他們回去稟報主子。

  再次帶人上山,卻發現有人來了,隱身暗處,看見她們不但順利進出,把兄弟們的屍身燒得一乾二淨,還為醜女辦理後事。

  他們在簷上埋伏整晚,終於弄明白她們與醜女之間的師徒關係,既然是師徒,三泉日央的秘密只能在她們身上。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冉莘實話實說。

  首領沒把她的話聽進去,寒聲問:「意思是寧可不要性命,也不肯交出東西?」

  早先,他們把整座院子裡裡外外翻個遍,只差沒掘地三尺,連醜女的衣服都給剝了,什麼都沒找到,他早就猜測東西已經被送走。

  淺淺膽子大,橫眉怒目,搶在前頭反駁。「你講不講道理啊,要人家交東西,也得讓人聽得懂啊,如果隨便說說都行,好啊,把LV交出來,把卡地亞十心十箭交出來,把Ipad交出來。」

  淺淺一口氣說了一堆沒人知道是什麼的東西,然後滿臉挑釁地望向對方。

  她理直氣壯的口氣,讓首領猶豫起來,難道她們真的不曉得三泉日央?

  淺淺嗤笑一聲,「滿頭霧水了厚?沒錯我們現在就是滿頭霧水,給你機會說清楚,『三泉日央』是圓是扁,是用來做什麼的,要是你解釋得夠清楚,或許我們可以幫你找找。」

  「頭頭,別聽她們廢話,東西肯定在她們身上,先綁了再說。」他們逼供的方法千百樣,不過是幾個嬌滴滴的女人,還能翻天?

  首領接受建議,高舉長劍就要對四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下手。

  倏地,一連串羽箭凌空而來,都說刀劍無眼,但那些箭卻精準得很,一箭一個,射的都不是重要部位,卻準確地讓他們失去戰鬥力。

  出手的人從林子裡走來,雄糾糾氣昂昂,宛如天神降臨。

  但是木槿咧開的嘴很快地縮回來,因為……只有三個人啊,三比……一、二、三……黑衣人足足有二十幾個,雙拳難敵四手,情況不容樂觀。

  想到這裡,正常人就該躲了,因此木槿抱著點點,淺淺護著她們,飛快往家裡跑,只是跑了幾步,回頭卻發現冉莘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被嚇壞了似的。

  「我回去救冉莘。」淺淺丟下話往回跑。

  這時,一柄長刀無聲無息朝木槿刺過來,眼看刀尖就要往她胸口招呼,旁的無暇顧及,她只記得把點點往一旁丟去,避開長刀。

  被拋在半空中的點點發出尖叫,隨平一點一竄,施展輕功迎上,左手接住點點,右手拉過木槿,順勢好的將她收入懷裡,再兩個接連旋轉,劈開刷刷刷飛來的快刀,揚腿飛踢,下一瞬,黑衣人被踹飛。

  木槿回神,抬頭看見隨平濺上血珠、滿面猙獰的臉龐,明明很恐怖,可是她看得一瞬不瞬……好偉大、好厲害哦……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男人!

  「沒事吧?」隨平問。

  見木槿傻傻張嘴,不錯眼地望著自己,他想,她嚇壞了。

  「木槿姑娘?」隨平連喚幾聲。

  木槿倒抽一口氣,直到這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平安了,用力抱住隨平腰際,用盡全身力氣,把臉貼在他胸口,連聲道:「謝謝你、謝謝你,我太喜歡你、太感激你、太……」她的一堆「太」字,讓隨平黝黑的臉浮上一抹緋紅。

  此時被踹飛的黑衣人緩過氣,彈身跳起,提刀再上。

  隨平連忙把點點放下,拉開木槿,道:「躲到樹後。」

  他迎身向前,與黑衣人對戰。

  隨安和燕曆鈞速度極快,此時已丟掉長弓,抽出腰刀,像收割稻子似的,砍得十幾個黑衣人倒地不起。

  拉著冉莘的淺淺一面往後退一面偷看,看著英姿颯颯的兩人,想很給他們一個愛的鼓勵、再唱一首歡迎曲。

  因為,雖然沒有華麗的針線紅衣,但他們的帥度直逼東方不敗。

  淺淺首度發現,穿越不是壞事,至少不需要六十寸大螢幕和鋼絲,就可以親眼見證男人在空中飛舞。

  眼看自己人紛紛落敗,首領從懷裡掏出一把東西,朝燕曆鈞和隨安丟去。

  冉莘大喊,「矇眼,閉氣!」

  聞言,兩人連忙舉手照做,黑衣首領趁隙竄上樹,施展輕功逃跑。

  待毒粉落地,他們張開眼睛,還是晩了一步,吸入些許毒粉,兩人臉色鐵青、汗水涔涔、噴嚏連連,歐巴的形象頓時弱掉。

  冉莘見狀,連忙拉起隨安的手腕號脈,凝神片刻,她從腰腹間取出藥瓶遞給隨安。

  「一人吞兩顆。」

  隨安先將藥遞給主子,自己才吞,不過片刻功夫,癥狀解除、英雄回籠。  

  揉揉鼻子,隨安不滿,粗魯地扯下黑衣人腰帶,一將人捆得實牢,是發洩,也是張揚,他一抓一丟,像疊羅漢似的把人堆成三角柱。

  然後,淺淺又覺得歐巴瞬間帥起來。

  燕曆鈞沒注意到隨安做了什麼,因為他的眼睛、他的思緒,全數被她佔據,沒有刻意去感受,就是覺得胸口滿了,滿滿的開心喜悅,滿滿的歡騰快樂。

  因為……找到了。

  他笑得嘴巴幾乎咧到後腦勺,臉龐凈是滿足,邁開大步,他朝冉莘和淺淺的方向走去,目不轉睛,呼吸深沉,武功深厚的肅莊王在此刻,腳步竟有些虛浮,不是因為中毒,而是因為愉悅太過,整個人飄飄然,像踩在雲端似的。

  請別怪他,過去幾個日夜,快馬加鞭、一路追趕,心情忐忑難安。

  明知道自己眼力好,不至於看錯,但心底仍然反覆不已,矛盾的說詞在腦中對壘。會不會只是樣貌相似?會不會是幻由心生?會不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的神情專制,還有些許暴躁,但卻向來沒有反覆不定、猶豫不決,可是匆匆一瞥,讓他瞥見滿肚子問號。

  看著燕曆鈞,她垂眉苦笑。

  以為再不會遇上的男人,卻在短短數月內見到三次。

  一次在「吳府」,一次在靖北王府,而今……

  這算什麼呢?緣分?就算是,也只是孽緣!

  他長大了,軍旅生活把他磨練成頂天立地的大男人,他不再白晳柔嫩,五官不再姣美動人,暴躁的雙眼裝入沉穩,他已經完全不一樣。

*             *             *

  「妹妹,你好可愛,姊姊帶你玩,好不好?」皎皎軟軟的小手捏著更軟的小臉頰,觸感真好,捨不得鬆開。

  明明是誇獎,妹妹卻氣炸了,一把扯開皎皎的手,又吼又跳。「你才好可愛,你們全家都好可愛。」

  皎皎不懂,妹妹幹麼那麼生氣?皺著眉頭,笑著湊近妹妹的嫰臉,香一個,她全心全意展現親切。「妹妹別生氣,姊姊有糖果,分給你好不好?」

  妹妹憤怒地擦掉瞼上口水,抬起腳就要往皎皎踹去。

  宮人見狀,連忙搶身上前,把他給抱在懷中安慰。「小主子別生氣,不知者不罪,奴才好好同姑娘說說。」

  皎皎被妺妺惡狠狠的目光瞪得不敢說話,捧在掌心的糖果被妹妹一馬掌打落地上。噘起嘴,不開心,她有熱臉貼上冷屁股的感受。

  「妹妹不愛吃糖啊?」皎皎愁眉。

  「又叫又叫,你再叫我一句妹妹,我就把你丟進池塘!」

  妹妹被宮人抱在懷裡,依舊拳打腳踢,接連幾下都踹在宮人身上,看得她心生不忍。

  宮人很疼,還是忙著解釋:「姑娘,我們家小主子是弟弟,不是妹妹。」

  弟弟?一點都不像啊?張大眼睛,皎皎用力看過半天,她搖搖頭,嘟囔道:「分明就是妹妹……」

  他聽見了,氣得掙脫宮人,衝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咬下。

  他們第一次見面就結了仇,她為這件事傷心好幾天,窩在祖母懷裡,說自己好可憐。直到長大、直到失去祖父母疪護,她方才明白,那是生命裡最幸福的一段,真正的可憐尚未開頭。

  後來她知道,他是四皇子、是男子漢,她喊「妹妹」是嚴重侵犯他的自傲自尊。再後來,他見她一次,欺負一回,好像非要把他的委屈給討回去。

  她是個溫和膽小的女孩,面對他的挑釁,打不贏還躲不起嗎?於是她養成躲他的習慣,沒想到她升級,他也升級,所以他養出把她挖出來欺負的習慣。

  然後呢……然後像貓抓老鼠似的,他們每年玩著同樣的遊戲,直到祖父祖母離世,她的童年正式結束。

  差一點點,她就要成為他的嫂子,若不是發生那件……扭轉她人生的大事。

  她在回想往事,他也在回想。

  燕曆鈞看著她,一眼都不想錯過。

  她是是怎麼辦到的?竟越活越年輕?長得和小時候一模模一樣樣,雙頰依然白裡透著紅暈,皮膚一樣嫩得像豆腐,嘴唇一樣紅嫩得像櫻桃,讓人看見就想冒犯。

  對,都是長相惹的禍,要不然他不會那麼愛欺負她,那麼想冒犯她。

  小時候他們並肩站在皇祖母跟前,皇祖母經常左抱一個、右摟一個,聲聲說,「瞧,這不是金童玉女,什麼是金童玉女?」

  金童長大了,玉女卻還是保持原樣,讓他有點小小哀傷。

  不過這點哀傷算什麼?她活著呀!這才是天大的喜悅,有天大喜悅擋在前面,誰還會看見小哀傷。

  滿足地吸一口大氣,他情不自禁握住她的肩膀,認真說:「你沒死,真好。」

  死……天底下的人都認為她失去貞潔、她該死,可偏偏她就是不想死。

  「我沒做錯事,為什麼要死?」

  「對,你沒做錯事,錯的是我。」他從沒推諉過錯,他原意承擔錯誤,他不願意她受傷,可最終所有的過失都被推到她頭上。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皇子鬥爭,卻要逼得徐皎月喪命,對於這個結果,不只她,他也萬分委屈。

  這世道對女人不公平,幸好她學會為自己爭取。

  對呀,公道人人要,但誰會那麼好心,捧著公道親自送上?推開他的手,她想走,他硬是扣住她的肩膀不放。

  「皎月,我會彌補過錯,相信我。」

  淡淡看著他,淡淡笑開,誰稀罕他彌補?「你認錯人了,我叫冉莘。」

  認錯人?才不會,他的眼力是正常人的好幾倍。

  拉起她的右手,淡淡的牙印還烙在上頭,他得意地翻出自己的罪行,說:「我沒認錯人。」

  冉莘皺眉,這確實是無法辯解的證據。

  第一回遇見,他咬她,見血的傷口,應該請太醫瞧瞧的,但宮女嚇得站不穩,又哭又跪又磕頭,看得她心軟。

  兩道清淺的小柳眉皺成團,她不想漂亮妹妹……呃,是漂亮弟弟挨罵,也不想宮女挨罰,於是強忍疼痛,隱瞞傷口。

  祖母叮囑過,在宮裡得謹言慎行,往往一樁小事就會要人性命,她不想害人,所以認真保證,絕對不讓人知道此事。

  燕曆鈞輕哼一聲,才不相信,女人最會告狀耍心眼。

  可是見她傷得厲害,曉得自己做錯事,心裡雖然有點慌,卻是硬著頭皮不道歉,那幾天他特別乖,等著被罵挨罰,沒想到她竟然說到做到。

  為實現諾言,她沒請太醫,沒讓宮女近身服侍,結果搞到傷口化膿,發了高熱,才喚來太醫。

  東窗事發,她咬緊牙關,堅持不肯透露是誰造的孽。

  瞧,她就是這種人,爛好心、怯懦、沒脾氣,才會在老寧王爺死後被人欺負到底。

  莫怪他看不起她,莫怪母后要把她定給自己時,他一口拒絕,像這種性情綿軟的女子,不夠勁兒,誰喜歡誰傻!

  淺淺看看冉莘,再看看燕曆鈞,兩人的對話太過莫測高深,讓穿越人一頭霧水。

  她試著插進兩人中間。「請問,可以解釋一下……眼前的狀況嗎?」

  看一眼淺淺,冉莘透出笑靨,指指燕曆鈞,給出她想要的「解釋」。  

        「他是肅莊王,你的未婚夫婿,事發後,他並沒有毀親,這會兒肯定是要來接你回去成親的。」

  啥?他就是梅雨珊的夢中王子?淺淺瞪得眼珠子快滾下來,看著身長玉立、挺拔如樓、卓爾不凡的瀟灑美少年,腦袋乾枯兩秒種,然後,迅速回春。

  身為二十一世紀人類,看過的歐巴多如過江之鯽,再清楚不過,以男人來說,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者居眾,表裡合一的屬稱世珍品。

  她的穿越運不佳,而且壓根不相信「一帆風順」這種事,她深信天上掉下來的不是禮物,而是鳥屎,不經過爭取就主動出現的好運……嘿嘿,不是金光黨就是仙人跳。

  所以、因此、於是……她悄悄地退開兩步,再退開兩步,敬謝不敏。

  冉莘似笑非笑地望著燕曆鈞,看他怎麼說。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冉莘身後的梅雨珊。

  一陣尷尬臉紅,沒錯,他確實沒有毀婚,確實說過要護她一生,所以……燕曆鈞輕咳兩聲,對淺淺說:「別擔心,即使沒有正妻之位,我亦會護你一生。」

  冉莘垂眉,嘴角銜起冷笑。

  所以他方才說的「彌補過錯」,也是等同辦理嗎?抬高下巴,她不需要!驕傲轉身,她牽起點點,回家。

  淺淺還停在原地看他,護一生?

  「要不要給你六分鐘?」

  「啥?」燕曆鈞沒聽懂。

  不知道「王爺」這種生物是不是有權殺人不認帳?激怒他的下場,是會被當成乾柴燒,還是會被切成塊丟去喂鱷魚?

  不過呢,她真的不是忍氣吞聲的溫婉古代好女人,她是有話說話、有屁放屁的獨立自主好女性。「請王爺把自己的承諾收回去,免得後悔。」

  「為什麼後悔?」他隨口回應,注意力全落在遠去的冉莘身上。

  「實話說了,小女子同其他女子有些不一樣,看見好看的男子……比較王爺這般模樣的,並不會像旁的女子那般怦然心動、兩腮發紅,反倒是看見漂亮的女子,像冉莘那樣的,心裡才覺得好生喜歡,王爺如果非要護我一生,帶我回府收藏,就怕王爺的後院不平靜,我可不想與王爺爭寵。」

  丟下話,淺淺一溜煙跑個沒影。

  她一面跑一面呸。沒有正妻之位?我呸、我呸,穿越千年,難道是來給人作小妾的,老娘還沒這麼蠢……

  那句和「六分鐘」有關的話,燕曆鈞沒聽懂,但是後來這一串,雖然只用兩分注意,他倒是聽懂了。

  他不介意被嫌棄,他介意的是……她居然敢覬覦皎月?很好,有種別跑!

  此時此刻,忙著落跑的淺淺絕對沒想到,自己會因為這番戲言被發配邊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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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8 23:37:3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黏皮糖將軍

  對於一個不想再有交集,卻像黏皮糖那樣巴上來,趕也趕不走的男人,你會怎麼做?

  師父教過——「冷漠,是最嚴厲的懲罰。」

  她照做了,但燕曆鈞皮粗肉厚,再嚴厲的懲罰都奈何不了他。

  所以他出現在師父的小屋裡,閒情逸緻,安步當車,再然後,他認出點點是送信的小女孩。

  他討厭小孩,非常非常討厭,在他的認知中,小孩就是種……會哭鬧、只會吵著要吃喝的低等生物,若非必要,千千萬萬別和他們打交道。

  但點點不同一般啊,小小年紀就能把大人氣到跳腳,這不是普通才智能辦到的,而且她長得很漂亮,漂亮到……和小時候的皎月有些像,這麼有意思的小孩,燕曆鈞不介意偶爾打打交道。

  「還記得我嗎?我們見過一面。」

  點點挑高巴,學話。「還記得我嗎?我們見過一面。」

  學話?真像他啊!勾勾眉頭,他就喜歡這款的,「當然記得,我腦子很靈光。」

  「當然記得,我腦子很靈光。」

  傲嬌表情浮上,點點不只學話,也學他勾眉毛,這號表情在大人眼裡,只有一巴掌拍下去的慾望,卻偏偏對了他的胃口。

  「你腦筋沒有我靈光,舌頭也肯定沒有。」燕曆鈞自信滿滿,想當年,他可是把父皇後宮鬧得雞犬不寧的傢伙。

  「你腦筋沒有我靈光,舌頭也肯定沒有。」點點也自信滿滿,不必話當年,她現在就可以把村子人家的後院鬧到雞犬不寧。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他挑眉,傲嬌。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點點挑眉,更傲。

  哇,學這麼清楚,口舌挺伶俐的嘴,越來越喜歡她了。

  「和尚端湯上塔……」他勾起嘴角,怎樣,難倒了吧!

  「和尚端湯上塔……」她勾起嘴角,怎樣,難不倒吧!

  就這樣挑戰、挑釁,一大一小對峙間,燕曆鈞想起大皇兄的話,點點好像、真的很像小時候的他,看她眉毛扯起的角度,看她眼尾的輕蔑眸光,看她右嘴角的小小上揚。

  咻地!一支箭正中胸口。

  不是疼痛,是微微的甜加上一點點的酸澀,會不會、有沒有可能……點點是在那次錯誤中……倒抽氣,他被蹦出的念頭嚇到,如果是的話……

  心跳加快,呼吸喘促,除了眼尾嘴角,他又去找兩人其它相似的地方……

  看!點點的手指和手背接處有五個小凹洞,他小時候也有。

  看!她的眉尾有分岔,他小時候也有。

  看!她沒拿大人當大人看的挑剔目光,更是他的專門擅長。

  所以……有可能是嗎?

  他從懷裡掏出一塊玉珮,認真對她說:「點點,先別學我說話,告訴我,冉莘是你的誰?你們是什麼關係,說完,這個就給你。」

  是娘、是娘、是娘……燕曆鈞不斷在心裡默念,期盼點點給出想要的答案。

  點點看著玉珮,腦子飛快轉動。想想姑姑沒有半點飾物的身上,想想姑姑生辰快到了,雖然很想學舌,不過……

  她的表情和他一樣認真。「這個貴嗎?」

  「上好的暖玉,別看小小一塊,可以賣好幾千兩。」燕曆鈞連同黃金鏈子一起解下,放在她掌心,讓她感受暖玉的溫度,「這是強身健體的好東西,尋常買不到的。」

  點頭,坐直身子,她仔細回答。「冉莘是大姑姑,冉木槿是小姑姑,冉雨點是小侄女。」

  小孩不會說謊,而她那副再鄭重不過的表情,更不像說謊,除非她天生是隻狐狸,專門用來迷惑人心。

  收到答案,上揚的嘴角垮下,心頭充塞說不出口的失望,燕曆鈞看著點點歡天喜地的把玉珮收進懷裡,心想,算了,本來就沒有的事,是自己多心了。

  伸出手,燕曆鈞說:「一起去看姑姑在做什麼?」

  疊上手,點點說:「一起去看姑姑在做什麼。」

  點點只是個五歲小女孩,握住小小的手,絕不會有梅雨珊說的「怦然心動、兩腮發紅」的感受,但是軟軟的、小小的手,收攏在他掌心裡,極熨貼、極舒服。

  「小心!」兩人還沒踏進屋裡、就聽見冉莘驚喊一聲。  

  抬眼,燕曆鈞看見冉莘抱住梅雨珊就地一滾,木槿順勢往地上躺去,緊接著,幾支箭朝門口的燕曆鈞和點點射來。

  他想也不想,提抱起點點往後退三步,兩指夾住飛來箭頭,低頭細看,輕噗一聲,果然是女人,膽子真小,不過是用竹子削出的小箭鏃,能搞出多大的傷,他順手把箭頭往旁邊一拋。

  冉莘和木槿齊齊轉頭看他,眼裡岀現驚惶。

  淺淺不曉得她們的目光代表什麼,但她看得懂表情,咬唇、挑眉、勾下巴,表情氣呵成,手指朝他點去,莫測高深道:「你、完、蛋、了。」

  燕曆鈞看著淺淺還掛在皎月肩膀上的爪子,輕哼一聲,「你才完蛋了。」

  冉莘沒有心情聽兩人鬥嘴,從地上跳起來,朝燕曆鈞奔去,那股熱情勁兒讓他心生歡喜。

  沒有人和他比拼,燕曆鈞拿梅雨珊當假想敵,確定冉莘待他比待她更熱情,忍不住開心。

  冉莘確實擔心,抓住他夾過箭的手指,果然,手指上頭有小擦傷,仔細看,傷口附近有個墨綠小點,針尖大小,就算他發現也不會當回事。

  但她當回事了,木槿更當一回事,狂奔回自己屋裡,她得找、找、找……對了,找線……她被嚇得神智不清。

  發現墨綠圓點正往燕曆鈞掌心方向游移,冉莘等不及木槿的線,胡亂抓起自己的頭髮往他的指頭繞圈,她下死命地纏繞,太緊張了,沒發現當中摻了他兩根頭髮。

  她一心阻止墨綠小點往上爬,使盡吃奶力氣,纏得他指尖紅通通、血快爆出來似的。

  他不曉得她哪來的大力氣,但她緊抿雙唇,汗水從額頭狂冒,不知道為啥,她緊張的模樣讓他很舒心。

  隨著髮絲越繃越緊,他的心卻越來越舒坦,這算不算結髮情?

  喂!想什麼啊?哪來的結髮情,他又不喜歡她,她只是、只是……哦,對,只是抱歉,只是罪惡感,只是想護著她,只是想給她過好的生活,只是想彌補過錯……

  他在「只是」當中釐清思緒,而冉莘不錯眼地盯住小點,深怕它再往前移動一分,因為髮絲太滑潤,無法固定打結,她只能緊緊抓住他的手。

  心臟跳動不規率,糟了,那種感覺又升上來。什麼感覺?想欺負她、冒犯她,想要把她的手攏在掌中,想要抱……

  木槿終於找到一捆棉線,一面奔進屋裡,一邊嚷嚷,「線來了,線來了。」

  拉開棉線,冉莘直接把紅線纏在黑色的頭髮上,直到固定好後,她拿起剪刀,連同紅線,一起剪斷頭髮。

  喀嚓一聲,斷了。

  斷髮哪裡會疼?可這一刀,他心底某根弦好像也被剪斷。

  手指不痛,心痛。

  「玉缽、雞血、牛黃……」冉莘喊出一串名字。

  木槿飛快記下,跑到藥房,把需要的東西拿齊,將藥材堆在桌面上。

  「師父的雞都沒了。」她一面說,一面點燃炭爐,將其中一味藥材放在爐火上烤。」
 
     「淺淺,你過來幫忙。」冉莘拉直他的手臂,將他的手掌往下壓。

  哇,情況好像挺嚴重的,淺淺乖乖走到燕曆鈞身邊,學著冉莘的動作,側眼,她發現燕曆鈞盯著自己,心頭一陣發毛,忍不住再度申明,「我是蕾絲邊,白話文叫做同性戀,文言文叫磨鏡,求求你,千萬千萬別愛上我。」

  燕曆鈞翻白眼,沒見過有人這麼往臉上貼金的,他怒斥,「走開,我自己來。」

  聞言,正將藥材磨成粉的冉莘道:「不要動,你不能使力。」說完又對點點說:「你去院子裡摘幾顆酸橙。」

  這季節橙子還沒熟,而她們家的橙子就算熟透也是酸的,那麼沒熟的呢?當然是又酸又苦又澀。

  點點嚐過,那個味兒非常非常糟,她同情地看一眼燕曆鈞,再安慰地拍拍他的腿,臉上寫滿悲憐。

  「可以說說是怎麼回事嗎?」燕曆鈞問。

  「師父在竹箭上黏了蠱卵,卵遇血則化,它會迅速在你的血液裡成長、成蟲,再生下新卵,時間不會超過兩刻鐘,眼下,我將蠱蟲逼擋在你的指尖上,在下卵之前,我必須誘它離開你的手指,否則那麼多卵,要是全數孵化,區區幾條線,無法擋住那麼多蠱蟲。」冉莘回答。

  木槿把烤好的藥材遞給她,冉莘把藥材磨成細粉,沒有雞血,她只能割開手腕,讓鮮血流出。

  待碗裡的血夠了,木槿手腳麻利地在冉莘傷口敷上一層藥粉,同時點點也捧著一碗洗凈的酸橙進來。

  冉莘頭也不抬說:「多吃一點,蠱蟲不愛酸味,你吃得越多,它越不會往你身子裡鑽。」

  他討厭酸味,但現在的問題不是喜不喜歡,拿起酸橙咬一口,果然很澀很苦,還酸得讓人皺眉瞇眼。

  點點沒吃,雖然她只有模仿說話,沒有模仿表情的習慣,但看著他皺成一團的臉,她的臉也皺成一團。

  「行了。」冉莘用子輕輕在他手指劃一圈,削開指甲大小的肉片,她割肉的技術很高明,肉片都削下來了,竟沒有流多少血。

  她把他的手指插進和了血的藥材中,然後一動不動,耐心等候。

  約莫一刻鐘,燕曆鈞覺得指尖微癢,像是有什麼東西鑽出來似的,緊接著一條寸許的白色蟲子在缽上移動。

  看見它,冉莘鬆口氣,抓出他的手指,說:「幸好,它還沒產卵。」

  「你怎麼知道?」

  冉莘取銀針,挑出蟲子,說:「它的身子只鼓漲了一半,等漲到八成的時候,身子就會漸漸轉紅,然後下卵,不信你看。」

  沒有不信,但他還是伸長脖子看。

  一個小小的缽,圍著五顆人頭,七隻眼睛全盯著白色蟲子。

  它不斷吸取缽裡的血,如同冉莘所說,它漲到八成大時,身子轉紅,然後,忽地下了一堆密密麻麻的卵,緊接著那些卵遇血、吸血、鼓漲,孵化成蟲,蟲再轉紅、下卵……看得自不轉睛。

  淺淺搖頭嘆氣。「好療癒哦,冉莘,如果你沒及時把它取出,會發生什麼事?」

  「短短幾天,它們會霸佔全身血脈,到時,你說會怎樣?」冉莘一面說,一面把缽放在櫃子上,等裡頭的血吸光,卵會變成硬粒,磨成粉後可是一味好藥。

  「行了,把紅線拆掉吧。」冉莘將剪子遞給他。

  沒用剪刀,單手拆開紅線和髮絲,他將頭髮握在掌心,輕輕一握、心弦挑動,下意識地,他將頭髮收入懷中。

  經過一道場折騰,冉莘累得厲害。

  不夠專注,她不敢碰觸師父的機關,今天解開三道,依師父的習慣應該還有兩道,希望明天能夠順利把東西取出。

  柳眉微蹙,裡面會有黑衣人嘴裡的「三泉日央」嗎?那是什麼東西?很重要嗎?師父為什麼寧願捨命,也不願意把東西交出去?心悶得厲害。

  她習慣藉由忙碌來改變心情,因此勤快地把屋子裡外打掃一遍。

  看著她,微妙感覺浮現,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她的背影。  

  桌子很普通、櫃子很普通、床很普通,房子更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可是因為她在裡頭走動,氣氛變得不普通,感受更不普通。

  他無法解釋這種感覺,只想著,能這樣看她一輩子就好了……等等,心下悚然,他的腦袋又出錯了。

  怎麼會出現「一輩子」三個字?他不喜歡她,她的個性太綿軟,腦袋太笨,她老是愛吃虧,老是惹他發飆,和這種女人相處一輩子,他瘋了嗎?

  何況,梅雨珊還好說,反正是許給他的妻子,不作妻,可以為妾,但徐皎月不行,她是許給大皇兄的女人,他怎麼能和嫂嫂搭上關係?

  她最好能夠永遠消失在人們的記憶中,讓百姓遺忘當年的皇家醜聞。

  他能給她的,是金錢、房子、平安的生活、可倚仗的勢力,可……他不想要這樣啊……

  不想這樣,他想怎樣?不自覺地收緊了手臂,在他懷裡熟睡的點點不舒服的嚶嚀一聲。

  聽見聲音,冉莘回頭,他還沒走?

  這幾天,她避免和他接觸,避免和他對話,她想,也許覺得無趣了、被冷待了,他自然會走。

  可他……截至目前為止,似乎沒有離開打算。

  好吧,是該談談,問他為什麼來?問他幾時走?問他出現的原因和理由,說不定,他只是路過。

  「你還好嗎?」冉莘朝他走近。

  只是朝他走近,他的腦袋就起雷陣雨,雷聲轟轟,打得他心臟狂跳不已。

  「還好。」嘴角自動勾起,眉毛自動微彎,「惡龍將軍」震出溫柔和藹表情,有點……驚人詭異。

  「如果沒事,就下山吧。」

  她的問話很不討喜,燕曆鈞小心地把點點放到床上,拂開她額前小碎髮,幫她蓋上棉被,溫柔體貼的動作讓他覺得自己好有愛。轉回冉莘身邊,他說:「你不問我為什麼來這裡?」

  冉莘點頭,確實該問問。「你為什麼來這裡?」

  見她順從自己,他的溫柔更添三分,「我在京城看見你,便命人跟上。」

  「找我有事?」現在會找她的人,不是家裡死了人,就是發生命案。

  「我想告訴你,六年前的事……」

  心一滯,她不願回想的事,他何必一提再提?「我並不想聽。」她拒絕那段回憶。

  「皎月——」

  她打斷他。「我不是徐皎月,我叫冉莘。」

  不理會她的否認,他抓住她的手,飛快說,「我被父皇禁足,等我能夠離宮時,第一件事就是想找到你,親自向你道歉,可是你自盡了,我又悔又恨,卻無法讓你復活。我派人到江南寧王府,將你的死因查清楚,知道你是被繼母夏氏和父親聯手逼死,我氣急敗壞,立誓替你報仇。你繼母盼著親生兒子襲爵,我偏不讓她順心遂意,我著人設局,誘徐沐隆染上賭癮,將家產敗了近光,三年前他因為賭債被打斷雙腿,無法出門,只能在王府裡鬧脾氣,把丫頭折騰得半死不如,惡名傳出,無人敢與他議親。

  為維持門面,夏氏想盡辦法賺錢,可是開鋪子鋪子倒,買田莊被騙,做啥事,錢都像打水漂,有出無進,最後她狠下心放印子錢,企圖貼補家用,沒想到活生生逼死窮人,那陣子朝廷查印子錢,查得風風火火,最後查到寧王府頭上,你父親爵位被奪,御賜宅子收回,現在徐家一門,過得豬狗不如。」

  「皎月,我為你報仇了。你想不想回江南?宅子還在,我可以幫你要回來,以後你不必擔心銀錢上的事,我會照顧你一輩子,定能教你衣食無缺、生活無虞。」

  考慮片刻後,冉莘回答,「我並不感激你為我做這些。」

  不感激?狗咬呂洞賓嗎?怒火瞬間大爆發,最討厭她這種性子,當好人就會有好報?

  錯,當好人只有被偷被拐被騙、被欺負的份。

  「你的意思是要以德報怨?哼!還是一樣怯懦。」

  「和以德報怨無關,只是不想與那些人再有關聯。他們做的事,自有他們的因果,打從離開徐家那日起,我不再是徐皎月。」

  她曾經恨過怨過自傷過,後來發現,那些情緒於事無補,只會痛了自己。

  師父說:「你不心疼自己,指望誰來心疼你?」

  那刻,她恍然大悟,天地間能夠心疼她的,只剩自己,不疼惜自己已然過分,怎還能夠對付自己?

  於是她成長、銳變,她試著做一個風吹不倒、雨打不垮的女人,即使膽子沒有長大,她也不允許自己怯懦。

  「你沒關係,我有關係,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是我的行事準則。」他說得咬牙切齒,分明是別人的事,他就是憤怒。

  「他們與你有何恩仇,你不過是憋著一口氣,想找人出罷了。」冉莘失笑,一針見血。

  他漲紅了臉,硬聲抗議。「他們害死你。」

  淺笑,抬眼對上偏斜的且光,冉莘問,「六年前……那件事的主使人,查出來了嗎?」那人才是真正的兇手,但她清楚,對手太強大,自己無能為力與之相抗,以卵擊石的事太傻,她肩負著責任,不能行差踏錯。

  「是燕曆堂,已經伏誅。」

  輕點頭,她輕聲道:「那就好。」

  「一點都不好。你是寧王的嫡孫女,不該過這種生活,雖然我沒辦法讓你嫁給大皇兄,但放心我會想盡辦法讓你恢復過去的日子。」

  怔怔地望著他,這傢伙還是和過去一樣,人人都說他紈褲、不務正業,偏偏她看見的不一樣,她看見他好勝、正義、不服輸,看不慣天下不平事。

  「不必,我過得很好,如果你願意離開,我會很感激。」

  她的話像顆石頭,塞住他的喉管,不上不下、不舒服得很厲害。她怎麼可以什麼都不要,只要他離開?她真的很擅長激怒他!

  咬牙切齒,他氣瘋了,聲音裡帶上幾分冷冽。

  「這麼想我走?」

  這些年,她試圖和過去的自己切割,除了無法斷線的記憶之外,她幾乎成功了,而他的出現,讓她不得不面對過去的自己,這種感覺,不是太妙。

  「你知不知道那些穿黑衣服的是什麼人?」

  冉莘搖頭,要是知道,她就能明白師父怎會惹來殺身之禍。

  「他們是北遼人,大家都曉得我領兵深入北遼腹地,滅了北遼,卻不知曉我為什麼可以取得最後勝利。」

  「為什麼?」這和師父之死有關嗎?!冉莘眉。

  「因為我用了反間計,讓北遼一分為二,讓擅長打仗的二皇子耶律信安叛離太子耶律信和,聽說,他帶領一票心腹大臣及上萬軍隊遠走,至今,朝廷仍然查不出耶律信安在何處落腳。」

  「意思是,北遼並未真正滅絕,如果耶律信安運氣好,很有機會復國?」

  「運氣好不好得看老天肯不肯忙,但他驍勇善戰是不容否認的事實,若不是耶律信和夠狠絕,在他身上下了重手,我不認為這幾個月以來他會這麼安靜。」在北遼滅國消息傳出之際,他就會跳出來與大燕一戰。 

  師父人在大燕,怎會招惹上北遼?她眉心緊鎖,望向燕曆鈞。

  「你在懷疑什麼?」

  「你的師父姓啥名啥,出身何處,為什麼與北遼勾結?」

  勾結?這是想在師父頭上潑髒水,冉莘平靜無波的雙眼迸發怒意。

  燕曆鈞挑釁勾眉,生氣了?很好,比起不慍不怒,他更喜歡她發火。

  他抓到重點了,欺負她無事,欺負到她師父頭上,她會控制不住,既然如此……不下手的是傻子。

  「如果是勾結,我師父為什麼會死?」

  「也許是利益談不攏。」他笑得很可惡。

  師父哪裡需要利益?從來她只有給別人利益的分。「你閉嘴!」

  她說閉嘴就閉嘴?未免太小看他的本事。

  「為國家朝廷安全,身為你師父的徒弟,算得上半個共犯,你乖乖在我眼皮子底下待著,別想逃跑,否則被冠上叛國罪,可不能怪我。」

  「燕曆鈞!」他太可惡,欺負她七幾年不夠,現在還想繼續?

  「嗄?有事?」他嘻皮笑臉的模樣,恨得她牙癢癢。

  憋住氣,她很清楚,他就是想惹她生氣,把人惹火這種事,她也會的呀。

  咬唇,她惡毒地喊一聲,「曆鈞妹妹。」

  哈哈哈……燕曆鈞大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將她往自己懷裡帶,微使勁,她的臉與他的幾乎貼在一起。

  他笑彎一雙桃花目,問:「還以為我是五歲的小蘿蔔頭?我早就不會為這種事生氣,因為我可是堂堂的威武將軍。」

  現在的他,英勇帥氣、瀟灑不羈,早就不是當年的娘娘腔。

  他得意,她憤怒,憤怒讓她臉頰染上一片緋色,美得教人難以自控。

  他的控制力向來很好,但是這一刻……冒犯她、欺負她的念頭像叢生野草,迅速在心底滋長,就算他的腦子拚命呼喚理智出籠,但鬼使神差的,自制失蹤,他伸長脖子,往她臉上啾一口。

  冉莘驚嚇,傻眼地看著現行犯,他這是在做什麼?

  燕曆鈞自己也嚇到了,幸好他恢復正常的速度很快,隨即閃身到床前,拍拍點點的臉,把她弄醒。

  點點揉揉惺忪睡眼,她伸懶腰,滿足地笑著,在叔叔懷裡睡覺好舒服。

  展開手臂,燕曆鈞把她抱起來,她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軟軟憨憨地說:「想睡。」

  「餓了,去獵兔子?」

  雞同鴨講,兩人的頻率不在同一條線上,但三兩下功夫就對上了。

  「愛吃魚。」

  「附近有河嗎?」

  「有。」

  「那還等什麼,走吧!」

  點點笑開,圈住他的脖子,她越來越喜歡這個平空冒出來的大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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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8 23:37:5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拒絕被彌補

  燕曆鈞抓到兩隻兔子、三隻山雞,和幾條大魚。

  知道了吧,為什麼即使不下山,她們也不會餓死,因為山林裡物產豐饒吶。

  木槿和冉莘的廚藝明顯不行,淺淺在這方面倒是挺會的,可她怕啊,怕被人家「六分鐘」護一生,打死都不亮出賢良的那一面。

  於是剛中過蠱的男人,沒享受到病人該有的待遇,不但出門打獵,回來還得準備晚餐,那副賢妻良母的模樣,拍馬都追不上。

  隨安、隨平則是在凌虐黑衣人。

  整個下午,後院傳來的尖叫聲咆吼聲,比殺豬更嚇人,淺淺、木槿聽不下去,而冉莘極力忍耐中,她也想知道,為什麼師父和北遼人會牽扯上。

  天晚了,從窗戶往外望去,冉莘看著正在升火的燕曆鈞。

  祖父有從龍之功,先皇封為寧王,爵位世襲,立下大功之後,祖父急流勇退,領著虛銜遠居江南。

  沒有野心的祖父讓先帝視為摯友,祖母與皇太后更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閨中密友,小時候,祖父、祖母每年都要進京住上兩三個月,與老友論論過往、話話家常。

  她是在五歲那年認識燕曆鈞的。

  他長得太漂亮,嬌嬌嫩嫩的,半點不像男孩,皇后娘娘一時興起,把他打扮成小姑娘,就那麼一次,偏偏教她遇上。

  從那之後,他像同她結了仇似的,每回碰上都整得她哇哇叫。

  娘生下她後就死去,爹爹娶進新人,在繼母跟前過生活,她很懂得看人臉色,對於一個以欺負她為樂的四皇子,她選擇躲避,就算吃虧,也只能笑著說不在意,她膽小,卻很識時務。

  要不,能夠如何?討公道?那是有靠山的人才能夠做的事。

  他常說:「我最看不起你這種奴性堅強的。」

  奴性堅強?她不過是懂得趨吉避凶。

  他常說:「你以為漂亮就能佔盡便宜?」

  這話不公道,她幾時佔過誰的便宜,何況……漂亮?她再漂亮也不及他。

  不過她確實太懦弱、太無用,遭受委屈,連哭都不敢發出聲音,被迫七尺白綾上吊自盡的那個夜裡,她眼睛睜得很大,她告訴自己,從今以後,再也不哭,她做到了,在接下來的六年裡。

  人是會改變的,雖然她依舊討厭爭執吵鬧、性格仍然怯懦,但她清楚自己想過什麼樣的生活,所以不需要燕曆鈞給予,她可以為自己創造好日子,她再也不允許自己可憐。

  點點走進屋裡,發現冉莘正在看著燕曆鈞,她拉拉冉莘,問:「大叔長得真好看,對不對?」

  「是。」這點由不得她說謊。

  「他不但長得好看,還很能耐呢。」

  「怎麼說?」

  「大叔不必設陷阱,石頭砸過去,野雞就歪了脖子,他連鞋都沒濕就打上好幾條大魚。」毫無疑問地,大叔是她這輩子見過最厲害的人。

  「聽起來很不錯。」冉莘捧起她的臉,為她擦拭臉上炭灰。

  「姑姑,我決定了。」

  「決定什麼?」

  「等我長大,要嫁給叔叔。」她說得滿臉篤定。

  這話噎了她,冉莘皺眉,蹲下身,握住她的雙手。「這可不行。」

  「為什麼不行?」

  「他太老了,比姑姑都還老。」

  那年,他比她大一個月,但個頭比她小,聽說是因為挑食。

  她喊妹妹,被他咬了,她喊弟弟,一樣被他踹了,那年因為他,太醫往她肚子灌了不少湯藥。

  「就算變成老公公,大叔還是一樣好看,對吧?沒關係,我原諒他太老。」

  「雞皮鶴髮、滿臉斑點,再好看的老公公都比不上春風少年。」

  「是這樣的嗎?」

  「是這樣沒錯。」

  鄭重思考後,點點妥協。「好吧,觀察幾年再說,說不定大叔能返老還童呢。」

  見她鬆口,冉莘也鬆了口氣。

  點點從懷裡拿出玉珮,掛在冉莘脖子上。「姑姑,送你生辰禮物。」

  低下頭,看見暖玉,不由一怔。

  這塊暖玉,冉莘見過。

  它是燕曆鈞的生辰禮物,皇太后賞的,那回她被他咬得傷口發炎,他懊惱卻打死不肯道歉。

  他去探望她,看見她胖胖的小臉瘦了一圈,許是罪惡感吧,他扯下這塊暖玉掛在她身上,丟下一句「給你,能強身健體」,然後轉頭就走。

  暖玉是不是能強身健體不曉得,但幾碗藥喝下去,她的燒很快退了。 

  來年進京,他又尋上她,彆彆扭扭地把玉佩珮要回去,弄半天,她才曉得原來皇太后同他說了戲言。

  「那玉珮可是要給你媳婦兒的,你給了皎月,難道是想娶皎月進門?!」

  他嚇死了,他才不要娶個沒脾氣的笨女人。

  燕曆鈞對她看不上眼,她一直都很清楚,同樣的,她也清楚他不認錯、不道歉,卻總是感到罪惡,於是用行動來彌補。

  就像六年前的事,她死了,他無法彌補,便耿耿於懷,其實大可不必。

  那次也一樣,他想用更珍貴的夜明珠換回暖玉。

  她不肯收下夜明珠,卻把玉珮還給他,輕聲安慰,「放心,我不會嫁給你。」

  誰知道,她的安慰反倒惹出他的不滿,他說:「你有比我更好的對象?」

  真是暴躁,也真是難搞。

  沒想到兜兜轉轉,玉珮又回到眼前。

  冉莘問:「怎麼來的?」

  「大叔給的。」

  「拿回去還給他。」冉莘冷下面孔。

  「不要。」

  「無功不受祿,姑姑教過你。」

  「我有功,是交換來的。」

  她能立什麼功?冉莘取下玉珮,放在點點掌心,口氣嚴肅再說一遍。「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拿回去還給大叔。」

  「不要。」明明是她賺來的。

  「我生氣了。

  「我也生氣了。」

  「回房間吧,等你不生氣,再來同我說話。」冉莘將她推出屋外。

  點點噘起嘴巴,鼻子、眼眶紅紅的,卻倔強地哼一聲,抬高下巴,用力跺腳,走到大門邊前,再用力哼一聲,蹲下,把頭埋進膝蓋裡。

  「怎麼回事?」木槿問。

  「姑姑不講道理。」

  木槿翻白眼,旁的不敢說,但冉莘在講道理這件事上頭,她很有信心。

  淺淺上前想安慰點點,木槿忙拉住她,故意揚高嗓音。

  「別慣著她,孩子養得太嬌氣不好管教。」

  她們家可沒有黑臉、白臉這種事,她和冉莘的管教態度相當一致。把淺淺拉進屋裡,任由點點去演獨角戲。

  沒有觀眾,點點更委屈了,嘴巴噘得可以吊豬肉。

  燕曆鈞看看左右,走到她背後,蹲下,結實的手臂環住點點,直接把她抱起來,她還維持著蹲姿,後腦靠在他胸口。

  「怎麼啦?」燕曆鈞的口氣儼然是個樂意寵壞孩子的父親。

  「哼!」還是不說話。

  「很委屈哦?誰欺負你,大叔給你討公道去。」

  這話……說得真窩心,沒人看見她委屈,只有大叔瞧見,她側過臉,可憐巴巴說:「大叔,你慣著我吧。」

  「好啊。」有什麼問題呢,是他喜歡做的事啦。

  「我很喜歡被慣著。」

  「我很喜歡慣著你。」兩句話,兩人達到某種默契。

  燕曆鈞再問一次,「告訴我,發生什麼事好嗎?」

  「姑姑要我把玉珮還給你。」

  抿唇,他知道冉莘為何這樣要求。

  「玉珮是給你的,幹麼給你姑姑?」

  「姑姑生辰到了。」

  生辰?是快到了……那時大皇兄都會送她禮物,而他心裡不舒服。

  大皇兄勸他,「寧王夫人與皇奶奶交情深厚,你就算不喜歡皎月,也得給皇奶奶面子。」

  大皇兄越是這樣說,他越是不肯,他把生氣表現得很明顯。

  所有人都以為他討厭皎月,其實他更討厭的是大皇兄送她禮物,而她……看起來很開心。

  「要不,玉珮你悄悄收下,我再幫你另尋禮物送給姑姑?」

  「好。」她笑了,反身抱住燕曆鈞。「等我長大,嫁給大叔好不?」

  微怔,燕曆鈞得意,就說他這張臉太吸引人,連五歲小孩都躲不掉,不過他回答,「不行。」

  「為什麼不行?」

  「我太老。」

  「我不嫌棄。」她抬高脖子親上他的臉頰。

  他傻笑,因為自己大小通吃。

*             *             *

  隨平、隨安處理掉那群黑衣人後,回到主子身邊。

  「招了?」

  兩人互看對方一眼,隨平給隨安使眼色。

  隨安齜牙咧嘴一番後,心不甘情不願回答,「沒招。」

  「折騰一整個下午,沒招?」燕曆鈞聲音淡淡的,卻讓兩人頭皮發麻。

  隨平隨即說道:「六個人,齒縫裡都塞了毒,屬下即時阻止,卻也死掉三個,輪番刑求,當中一人不會說漢語,會說的兩個撐到最後,咬舌自盡,剩下那個見狀,也把自己給搞死。」

  換句話說,十八般武藝全用上,還是撬不開那些人的嘴巴,這當中的事……肯定不小,「三泉日央」是什麼東西?通關密語嗎?他得再找時間琢磨琢磨……

  他把手裡的兔子交接給隨平,走近冉莘屋前。

  敲兩下,冉莘應門。

  「談談?」

  冉莘側身讓他進屋,他逕自倒了杯水喝,看見桌面擺著在醫書。

  她也學醫?「師父」教的?他很想知道,過去六年她過著怎樣的生活?但眼下,這不是重點。

  喝光杯水後,他說:「六個人都死了,他們寧可自盡,也不肯交代幕後之人。機關破解、找出秘籍之後,你還要留在這裡嗎?」

  「我打算回冀州。」

  「早上逃掉一個活口,我不確定他會不會帶人跟蹤你,更不確定附近有沒有其它埋伏,在這種情況下,你們需要保護。」

  是啊,早上那幕,讓人餘悸猶存,冉莘道:「我會再想想看。」

  「再多待幾天吧,好歹這裡是你的地盤,如果有突發狀況,多少能夠自保,我讓隨安、隨平回京調派人手過來。」

  望著燕曆鈞,有他在,木槿、淺淺和點點確實更安全,但,她不想……不想與他再有交集。

  嘆息,理智與情感對抗,她不發一語。

  他知道她在想什麼,濃濃的雙眉攏起,她就這麼不待見他?

  燭火在她姣美的面容上染出一片金黃光暈,心跳驟然失了序,說不清楚是什麼滋味,像貓爪子在上頭撓著似的,有些癢,有些蠢蠢欲動,下意識地,他朝她走近。

  冉莘回過神時,他已經靠得很近,她直覺後退,可他繼續往前,步步進逼,直到把她逼至牆邊。

  手往牆壁一撐,發現曾經高過自己半顆頭的小丫頭現在只到自己的胸口,小得很可憐,適度的刺激果然是好事,那回被她聲妹妹喊出滿肚子火氣,面沒眼色的奴才還糾正她,不能喊妹妹,要喊弟弟。

  他哪裡小了,明明就比她大一個月。

  那天起,他看到東西就往嘴巴塞,想盡辦法長高長壯,知道兒子突然有「長進」的意願,母后趕緊給他送來一個師父,教他練武功、強身健體。

  果然,隔年她進京,兩人並肩站著,他就比她高了半寸,之後更是一路領先,總算在她面前扳回面子。

  「燕曆鈞你想做什麼?」

  唉……他要是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就好,兩人見面不過短短一天,他已經出現無數次「無法剋制的衝動」,想碰她、欺負她、冒犯她的念頭不斷盤旋,好像身子裡蟄伏了隻魔鬼,正在對他大肆鼓吹。

  應該退開的,但是魔鬼束縛了他的手腳,將他定在她身前。  

  「點點是好意,為什麼不收下玉珮?」

  「那不是點點的。」是他的,是他怕被賴上,整整擔心一年,再見面便迫不及待向她討要的玉珮。

  「我給了她,就是她的。」

  「收下,然後呢?再等你來討?省了這道功夫吧。」淡淡的嗓音,淡淡的表情看起來雲淡風輕,卻隱含了一絲諷意。

  這女人長脾氣了啊?不過……燕歷鈞痞笑,總算像樣點了。「不要用想像力來下結論,你不收,怎麼曉得我會再跟你要。」

  「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他有多不喜她,經過無數次的證明,她還能不清楚?

  「是自知還是自卑?」

  一句話,戳破她的偽裝,冉莘猛地抬頭,目光對上他。對啊,他的身分、他的驕傲、他的自負……他身上每個特質都讓她自卑。

  他那樣漂亮,她很想親近,可他表現出來的討厭更讓她自卑。

  自知之明這句話,不是現在才想的,在祖母問她對婚事有什麼想法時,腦子裡沒有浮現想法,卻浮現他的臉龐,然而下一刻,他對她的討厭和欺負,使得她的自卑再度上揚。

  在他這樣的天之驕子面前,她很難不自棄自卑,只是……她怎麼能夠承認?

  他很兇的,多年殺戮,身上隱隱帶著凜冽威勢,尋常人無法與他對視,不少朝中大官禁不起他的注目,可她竟然沒躲開?

  個子沒長,膽子好像長了不少,興味一起,燕歷鈞心底存上幾分開心。

  「王爺怎會以為,區區一塊玉珮能引發我的自信或自卑?」

  「你不敢收。」他直指問題中心。

  「我不屑收。」她反駁。

  不屑?看來她不但膽子大了,還傲氣了呢!

  「明知道我在,點點會更安全,你卻不敢開口求我留下來,因為……你怕我。」他說得斬釘截鐵,自信滿滿。

  事實確如他說那樣,但她的自卑已經多到缽滿盆溢,不需要他再來補一腳。

  「我不怕你,我怕的是你的罪惡感。」

  「什麼意思?」這句話不在他的預想中,他加重了口氣。

  「那些破事讓王爺罪惡感深重,企圖用彌補來讓自己心安。你口聲聲要護著我和雨珊,卻從沒問過我們需不需要你的維護?更沒想過,你的彌補對我們而言,是保護還是限制。」

  他的彌補在她們眼裡竟成了限制?「哼,不識好歹!」

  「與其說我們不識好歹,不如說你太自信自大,以為離了你,我們就沒辦法生活,以為許個妾位,保障我們一輩子吃穿,我們就該感激涕零,可……這是誰給你的自信啊?過去六年沒有你,我死了嗎?若你有本事套出木槿的話,那麼你會曉得,我們的身家遠比你想像得闊綽。

  「承認吧你,所謂的彌補,為的不是我們,而是你說不出口的罪惡感,有這麼困難嗎?就說『對不起』吧,我會回答『沒關係,我原諒你了』,從此舊事兩清,你不必想方設法『彌補』,我們更不必想方設法逃離你的『彌補』。」

  他望著她,滿眼的不敢置信,她居然……她居然敢這樣對他說話,她居然把他的「彌補」和「牢籠」畫上等號。

  冉莘輕淺一笑。「如果我們真有那麼需要王爺,就不會無聲無息離開京城。不過你沒說錯,目前我們確實需要你的武力保護,若是你肯拋棄無謂的罪惡感,等這件事情結束,願意瀟灑揮手,別徒然做些令人困擾的事,我很樂意王爺留下來搭把手。」

  她以為他不會瀟灑揮手?她以為他非要她不可?她當自己是誰啊?

  對,她已經不是昔日的吳下阿蒙,可他也非善男信女,他的驕傲只會比她更多。

  當他喜歡多事、樂意付出?大錯特錯,他只是顧念舊情,他只是不樂意說對不起,他只是不想留人話柄,他只是……

  忿忿擊牆,他把話說得咬牙切齒,「可以,幫完你們這把,咱們就兩清了。」

  「一言為定。」冉莘道。

  「一言為定。」他學話。

  通常這種時候,他應該轉身,留下瀟灑背影,讓她後悔莫及,但……「無法克制」再度生起,「衝動」又冒出頭。

  他一動不動地繼續把她圈在胸前。

  為啥?他怎麼知道?他就是覺得她驕傲的表情很勾人,就是覺得她的目光很透人,就是想多圈一下下,多靠近一些些。

  但冉莘誤解了,誤以為他在和她角力,便也不許自己低下頭去,經驗教會她,害怕膽怯並不會讓自己更安全,想要立於不敗之地,唯有強大。

  兩人就這樣面對面看著對方,好像誰先轉開頭,誰就輸了似的。

  這時,門被打開。

  「吃飯囉,香噴噴的肉肉烤好囉。」淺淺闖進屋裡,她的角度看不見冉莘的表情,只能看見燕曆鈞強勢的背影。

  一個心急,她搶身上前,用力把燕曆鈞拉開,揚聲大喊,「光天化日之下,強搶良家婦女啊?」

  對不起,她古裝劇看得少,能翻出來說的也就這麼一、兩句,因此就算現在不是光天化日,她也只能這麼說。

  淺淺抱住冉莘,急問:「怎麼了、怎麼了?你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吃虧?」

  然後她摸摸冉莘的臉,摸摸冉莘的頭髮、肩膀、手臂……胸口,她、她、她……她上下其手,把冉莘全身摸透透。

  蹭地,燕曆鈞心頭竄出一把火,燒得胸口火熱火熱的。

  她喜歡女人,她說自己是蕾絲邊、是磨鏡,這樣的梅雨珊……怎麼可以留在皎月身邊?看不下去了,他怒氣沖沖走出房門,在吃晚飯之前,立刻給隨平、隨安分派任務。

  他給隨平一封信,說:「把信交給太子,再從府裡挑二十個好手帶過來。」

  他也給隨安一封信,說:「信州有我們的人,你找信州知府辦妥梅雨珊的賣身契,之後派人把信賣身契和梅雨珊一起送到阿默那裡。」

  薛世子?他不是駐軍北遼?呃,當然,現在已經改名叫遼州。

  他不解,之前主子不是想納梅姑娘為妾?現在人沒死,不是應該往府裡送,怎麼要把人給發配邊疆?她誤觸了爺的逆鱗?

  身為屬下,隨安沒有不遵命的權利,於是他同情地多看了淺淺好幾眼。

  因為眼光過度赤裸,看得淺淺的小心肝一跳一跳的,莫非是……本尊長得太招搖,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如果她高歌一曲——我還年輕,心情還不定,能不能把蒼蠅全數驅逐出境?

  她無奈嘆氣,表情百分百誠懇,對著隨安說:「你別看上我,我不會喜歡你的。」

  燕曆鈞聽見了,冷冷一笑,回話。「知道,你喜歡女的嘛。」

  然後淺淺點頭如搗蒜。

  隨安看看主子,再看看被淺淺摟住肩膀的冉莘,很好,他明白梅姑娘招惹到爺哪裡了。

  洗過澡,燕曆鈞抱著點點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她圈著燕曆鈞的脖子,把頭靠在他懷裡,他一下一下輕拍她的背,哼著歌兒催她入眠。  

  篝火點亮了星空,琴聲渲染了草原,風兒停下了腳,阿哥跳下了鞍,節拍敲散了暮靄,舞步沸騰了牧場,一起唱歌吧,唱響清泉,唱醒峰巒,唱開漫山的金棘花……

  醇厚微啞的嗓音在夜空裡散開,很能夠安撫人心。

  聽催眠曲入睡,這種待遇在點點滿周歲的時候就沒了,冉莘認為女孩子不該嬌養,因為沒曉得,頭頂那片屋簷能為她遮避風雨多久。

  她必須提早學會御風抗雨,必須學會自主獨立,因此比起一般孩子,點點明顯的懂事早熟,那是被刻意訓練出來的。

  目光追隨燕曆鈞的身影,她相信他會是個好父親,能當他的孩子很幸運,但這個幸運,點點沒份。

  上床、躲進被窩裡,這兩天折騰得夠累,身體累,心更累。

  睡吧,冉莘閉上眼睛,聽著燕曆鈞的催眠曲,她放縱自己一回。

  迷迷糊糊間,她睡著了,夢裡,燕曆鈞的歌聲依舊繚繞。

  點點也睡熟了,燕曆鈞把她放上床,攏好被子,親吻她的額頭。他不知道自己和點點為什麼如此投緣,但他願意珍惜這個緣分。

  悄悄走出點點屋裡,恰恰碰到隨安給淺淺點了睡穴,負在身上,準備下山,帶著不明意味的笑,燕曆鈞看著「磨鏡」離開視線,心情陡然變好。

  回房,上床,燕曆鈞把雙手支在後腦,事情很多,他必須慢慢琢磨。

  皎月師父的死亡與北遼牽扯上,假設那些人的背後是耶律信安……那麼他藏身在大燕境內是膽子太肥,覺得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還是他企圖進行某種行動?

  越是這種時候,越該對耶律信安上心,但是他心思很紊亂,不管把專注力落在哪個點,到最後兜兜繞繞的都會停在皎月身上。

  短短一天,他跟點點感情飛升,在烤肉吃肉時套來不少話。

  她說冉莘是個仵作,會縫屍體,會幫縣太爺破案,講這些時,點點臉上充滿崇拜。但燕曆鈞沒有崇拜,反而心酸得厲害,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王府千金,竟此行當為生,比下九流都不如?怎麼樣才能不心疼……尤其,是他害的。

  他喜歡勇敢的女人,他討厭她的綿軟性格,但獨立的她卻讓他心疼。

  燕曆鈞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嘆了口氣,乾脆下床,離開屋子,晃著晃著,晃到冉莘屋前。

  阿凱正守在冉莘門邊,無聊地對月長嘆,今天他滿山遍野跑過好幾圈,碰到好幾位鬼友,他心情好,想同人家聊天打發時間,可是那些鬼無聊得很,不愛說話,只愛做事。

  唉,當人夠辛苦了,好不容易變成鬼,至少撈點自在逍遙呀,這麼勤奮做啥?能變神嗎?

  無聊到極點,阿凱乖乖回冉莘身邊守著,一面數羊,一面看月亮。

  這時候……燕曆鈞出現!

  月明星稀,孤男望窗,這是想幹啥啥啥?頓時,他滿腦子春風,勾出一臉的奸笑。

  燕曆鈞猶豫了片刻,才決定推開冉莘的窗子,他沒有不良居心,只是想遠遠地、偷偷地,看她幾眼,但屋裡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再度猶豫,他決定翻進屋。

  啊哈,就是這個時候!

  燕曆鈞輕輕推開窗,這時候完全沒有風,一絲一縷都沒有,然而,像有隻看不見的手似的,輕輕將窗戶關上。

  怎麼可能?太詭異了。燕曆鈞不信邪祟,再度動手開窗。

  哈哈哈,阿凱最喜歡不信邪的人,這次加快兩分速度……啪地,窗戶關上!

  倒抽一口氣,燕曆鈞兩個眼珠子緊緊盯著窗戶,試著找出合理解釋。

  根據阿凱的經驗,通常這時候,偷香男就該嚇得屁滾尿流,連爬帶跑的滾出冉家大門,冉莘的美貌再動人,也不能把命給搭上。

  但是這男的……不是普通大膽啊!嘖嘖兩聲,阿凱盤算,要不要弄個刺激的。

  燕曆鈞再度伸出手指,小小力地推開一點點窗。

  嘿嘿,阿凱也喜歡勇於嘗試的人,於是他也伸出手指,小力地把窗關回去。

  那種感覺很清楚,燕曆鈞知道,有人在裡頭與自己對拉。

  會是誰?木槿、點點都睡了,難道是皎月沒睡,在逗他玩?

  玩?不對,肯定是想嚇他,嚇得他知難而退。

  她的師父擅長機關,身為徒弟也不會太弱。

  燕曆鈞自信一笑,可惜了,她面對的是身經百戰的大將軍,豈會被這等小手段嚇著?這時,他也起了逗弄皎月的心思。鬆開手,一個旋身,他背靠牆,眼睛瞄向窗子。

  阿凱發現那人不推窗了,他噘起嘴,不會吧,只堅持這麼一下?

  拉窗,往裡頭開兩寸……咦?沒動靜?離開了嗎?會不會在守株待兔?阿凱再打開兩寸哦,還是沒反應?不對不對,他明明到聞到生人氣息,應該在外面的。

  像在比耐心,窗戶一點一點往裡頭推開,但燕曆鈞始終不動如山。

  阿凱不解,不會睡著了吧?

  猛地,他拉開窗,探頭往外。

  這時燕曆鈞旋身,一把抱住開窗的人。

  然後,燕曆鈞傻了,阿凱……痛了?

  沒有抱到人,只感覺到一股不該在這個季節出現的寒意攏在胸口,他受到驚嚇,卻下意識不鬆手。

  阿凱被燕曆鈞抱住,他是鬼,很容易就化成一縷輕煙消失的,可……燕歷鈞不是普通人啊,他是千軍萬馬中闖蕩過來的大將軍,手上死過千百人,身體的煞氣比鬼更驚人。

  燕曆鈞不鬆手,阿凱被禁錮,眼看自已的陰氣被他的陽氣一點一點消融,再過不久,他就要魂飛魄散,阿凱嚇死了,他正遭遇當鬼以來最大的危機。

  「冉莘救我……」他聲嚇力竭的叫喊。

  燕曆鈞聽不到,但冉莘被嚇醒了,飛快下床,她燃起火摺子,視線對上兩個男人,不對,是一人一鬼。

  沒時間讓她多想,冉莘赤腳衝出門外,用力扯開燕曆鈞緊扣的手臂,將阿凱救下來。

  阿凱急急飄到院子角落,離煞星老遠,他虛弱地坐在牆邊竹椅上,大幾大口喘息。

  冉莘上前,蹲在阿凱腳邊,焦急問:「你還好嗎?」

  「不好,你到哪裡招惹來這個煞星?」

  「要是沒有這個煞星在,我和木槿、點點就跟你一樣變成鬼了。」冉莘沒好氣回答。

  今天阿凱在緊要關頭,不曉得跑到哪裡去鬼混了,虧他還敢自詡是守護神?根本是個不負責任的鬼。

  他來不及回話,燕曆鈞已經朝他們走來,看見他,阿凱連忙起立、立正,筆直站穩,深怕二度被他的陽氣煞到。

  燕曆鈞凝重問:「那是什麼鬼?」

  阿凱嘻皮笑臉回答,「沒錯,在下就是鬼。」

  冉莘瞪他一眼。

  燕曆鈞順著她的視線望去,什麼都沒有,不過……隱隱約約感到一股陰寒之氣聚在那裡,所以……他剛剛確實抓到東西,並且那個「東西」冉莘看得見,自己卻無法目睹。

  阿凱回答得很順,冉莘卻無法解釋,她扶著竹椅起身,往屋裡走去。

  燕曆鈞沒經過她的同意,跟著進屋,待她坐定,再問一遍。「那是什麼東西?」  

        東西?這口氣太輕蔑,她不喜歡他的口吻,帶著一絲惡意,她說:「是鬼。」

  「你看得見鬼?」

  「對。怕了嗎?怕就快跑,我可沒有留人強住的習慣。」冉莘似笑非笑。

  她在等他反應,但他沒反應,只是目光膠著在她身上,害得她心跳越來越快。

  面對無知的事,人類總是會害怕,為保護自己,便會有不理智的行動發生。

  他會怎麼做?架上柴火,把她燒掉?找來大和尚,在她身上貼滿符紙?宰幾條黑狗,將血往她身上潑?

  正當她越想畫面越血腥時,他卻想起另一件事。

  梅雨珊是梅相爺的嫡女,才德兼備、端莊高貴,溫婉恭儉、性情良順,絕對配得上名滿天下的肅莊王,可是他接觸到的梅雨珊卻與傳言大相逕庭。

  她粗魯無禮,沒有大家閨秀風範,說她是鄉間野丫頭都抬舉她了。重點是,冉莘讓點點送來的信裡,指明梅雨珊已被梅家三房害死……

  「我想問你一件事。」燕曆鈞終於開口。

  她可以不回答嗎?自然不行,她沒氣地說:「問吧。」

  「那封信裡,你說梅雨珊已死,還讓我開棺驗屍,為什麼她卻出現在你身邊?」

  還以為他忘記這事了……冉莘輕咬下唇,在猶豫間,緩緩開口……

  「看過晚上的白綾,心想若有來生,我想成為男子,再不受人欺凌,誰知,我沒等到『來生』,卻等來一個面目醜陋、全身上下長滿肉瘤的女子。」

  「她救下我,成為我的師父,師父教會我每個生命的存在都有其意義,於是我試著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

  下山前、師父為我打開天眼,從此我能看見鬼魂。看得多了,便不再害怕,反而從他們身上學會,人往往在死亡那刻,方能看清許多看不透的事,曾經重視的變得雲淡風輕,而多不在乎的人事物,那刻來臨時,方知珍貴。

  「我親手縫過無數具屍體,得到亡靈感念,我相信此生不管過得好不好,該你的善緣,會到來,燕曆鈞,我始終認定你是我的善緣,即使我們之間曾有過遺憾,也抹滅不了『善』字。」

  她的雲淡風輕,撩撥出他胸口陣陣疼痛。

  他始終放不下、看不破的事,於她而言,只是一場淡淡遺憾?她怎麼能夠輕易放下,怎麼還能以「善」字作結論?

  看著那樣年輕,卻有如入定老僧的她,心悶得厲害。

  「梅雨珊也是你的善緣?知道她的遭遇,你便迫不及待進京?」他不爽了,不爽自己和梅雨珊的地位相當,都只是「善緣」。

  冉莘輕道:「是,本以為這輩子不會再進京,但消息傳來,我無法淡然視之。我想起被迫自盡的自己,當年的我,有師父來救命,現在雨珊,誰來救她?我緊趕慢趕進了京城,卻還是救不回她,那個可愛又可憐的小姑娘竟然死於親人手下,親情淡薄如紙,教人不勝唏噓。我遇見她的魂魄,她希望冤情大白天下,這件事你能幫忙嗎?」

  「不是幫忙,那是我的責任。」

  「多謝。」總算不負雨珊所託。

  「梅雨珊已死,跟在你身邊的是誰?」

  其實他更想問:如果是我呢?如果我遇難,你會因為「善緣」而進京嗎?

  但這個問題太幼稚,話在舌尖繞一圈,自動滾回肚子裡。

  「她不是雨珊,是住進雨珊身子裡的一縷亡魂,她的名字叫淺淺。」冉莘記得在遇到黑衣人時自己曾不小心說出淺淺的名字,不過那時情況緊急,他可能沒注意到。

  這種話很難讓人相信,不過從冉莘嘴裡說出,他便信了。「那你呢?你身體裡面的是冉莘還是徐皎月?」

  她定眼望他,半晌,字句緩緩吐出。「被你咬一口的女孩,已經死了,死在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凝眉相望,看著她的眼睛,他看很久、很認真,彷彿要看進她的靈魂裡似的。

  在燭輝相映間,燕曆鈞笑了,這次他沒相信,因為知道,她依舊是被自己欺負得找不到地方躲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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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0-28 23:38:1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攜手破機關

  「淺淺不見了!」木槿的尖叫聲,喊開一日序幕。

  她嚇瘋了,把點點從床上撈起,再往冉莘屋裡衝去,她滿眼倉皇,聲音顫抖,推開門,語不成句。「那、那些壞……壞人,還在我我們附、附近。」

  昨晩,被阿凱和燕曆鈞鬧上那一齣,直到天濛濛亮起,冉莘才迷迷糊糊入睡,木槿這一嗓子把她驚醒,推開被子坐起身,初醒的惺忪模樣和點點一樣,帶著些許嬌憨。

  燕曆鈞醒得早,已經在後院練功,木槿的叫聲,讓他想起自己忘記交代什麼。

  加快腳步進屋,看見一大一小坐在床上,傻傻憨憨、甜甜嬌嬌,模樣和他的記憶相疊合。

  「四皇子,您不能往裡面闖,徐姑娘還在休息。」

  「什麼時刻了還睡,豬嗎?」長腳一踹,把礙事的宮女踹開,燕曆鈞一溜煙跑進屋裡。今年只有寧王和皎月進京,聽說她祖母過世了。

  沒有女眷陪伴,她不該進宮的,但皇祖母疼她,還是讓宮裡姑姑去接人。

  母后說她瘦得厲害,整個人脫了形,一口一聲心疼,聽得他的心也絞了起來,然後腦子一熱,啥也沒想就往皇祖母宮裡闖。

  換了地兒,皎月睡得不安穩,一點聲響就把她給吵醒,剛剛擁被坐起,她看著迎面而來的燕曆鈞,揉揉惺忪睡眼,滿面嬌憨。

  看見她,他明白為什麼讓人心疼了。

  她很瘦,皮膚白得近乎透明,不知道昨晚是不是哭過,雙眼微腫。

  她不明所以,傻傻的望著他,可憐的小模樣,讓他的心頭又開始扭絞。

  「誰刻薄你了?」突如其來的問句,她不知道怎麼回答,還是只能傻看著他。「本來就長得醜,現在臉更瘦得跟錐子似的,要拿來納鞋底嗎?」

  意思是嫌棄她又醜又礙眼?委屈地咬起下唇,真是不明白啊,她到底做錯什麼,年年進宮、年年挨轟,是八字不合嗎?為麼他老找她碴?

  本就滿肚子委屈,祖母過世、祖父哀傷,若非皇帝堅持,命人接祖父進京城,她放心不下祖父一人,才不要來呢。

  想著想著,眼睛泛紅,她抱起被子,把頭埋進去。

  看她這副妥樣,他更生氣,衝上前,一把扯下她的被子,怒目相向,「知道為什麼你讓人這麼討厭嗎?被欺負了,就欺負回去,誰踹你一腳,你就踹他十腳,誰打你一巴掌,你就打他十巴掌,這麼簡單的事不做,光會躲在棉被裡,這算什麼啊?」

  也不曉得是哪裡來的膽子,她竟敢扯回自己的被子,狠狠瞪他,怒道:「沒有人會欺負我,除了你。」

  丟下話,又把被子蒙上頭。

  這會兒她開始害怕了,縮在棉被裡喘息不定。後悔極了,她告訴過自己,一定要忍耐再忍耐,祖母千叮萬囑,在宮裡要小心翼翼,不能行差踏錯的呀。

  完蛋了、接下來,她肯定會被修理得慘兮兮。  

  沒想到燕曆鈞又把她的被子扯下,揚聲道:「既然被我欺負,就欺負回去啊,幹麼只會蒙著棉被哭,沒出息的傢伙。」

  只見她眼睛越瞠越大,胸口起伏越來越劇烈。「你說的?」

  「對,就是我說的。」

  「好。」她突然搶起小拳頭,死命地往他胸口捶打。

  十一歲的他,已經比她高上半顆頭,肌肉更是在師父的操練下硬得像石頭,粉拳落到石頭上,疼得教人咬牙,但她強忍疼痛,一下緊接著一下,一面打,一面哭。

  沒想到……他居然不生氣了?

  嘴角勾起,臉上笑得很詭異,他握住她的手,抱著她往床上撲去,身體壓制著她。

  「身子沒幾兩肉,力氣跟螞蟻似的,你這樣只有挨打的份,想不被欺負,就得讓自立變強……」他把師父教的那套全用在她身上了。

  可她哪裡聽得見?她急著掙扎反抗,手被壓制,就伸腿拾腳,手腳用不上,她連牙齒都使上了。

  很可惜,他不像她細皮嫩肉,用力咬下,他不痛,她卻差點崩壞了牙。

  她越是發洩,燕曆鈞笑得越歡,她氣得快死,他卻高興得想飛,本是溫柔純良的代表,現在的她成為潑婦,又打又踢又咬。

  宮女進門看見這一幕,嚇傻了,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最終,她沒了氣力,仰倒在床上,被子在她身下亂成一團。

  見她這樣,他樂顛顛地躺在她身旁,雙手放在後腦勺,笑得見牙不見眼。

  「徐皎月,好好記住剛剛的感覺,就是要這樣才好,明刀明槍的,別老是裝柔扮弱,躲在大人背後,讓大人替你出頭。」

  「我沒讓人為我出頭。」她反駁,胸口依舊喘個不停,但這一鬧,心裡的委屈少了幾分。

  「這樣更窩囊、更沒用。」

  「我本來就窩囊。」

  「扶不起的阿斗。」

  「就算扶起來,阿斗還是阿斗。」

  「還嘴硬了。」

  「是你要我硬的。」

  兩人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的鬥著嘴,就這樣躺著、躺著,也不知道是誰打了第一個呵欠,接著另一個也打了呵欠,然後她睡著,他也睡著。

  是誰朝誰身上滾的?不知道,總之到最後,兩人滾到一塊兒,她窩在他懷中熟睡,他的胸膛很寬、很暖和,像祖母的懷抱,安全、舒服、溫暖……

  那是她最後一次進宮,來年祖父過世,她的父親襲爵,皇上為她和大皇子賜婚,等待及笄之後,就將她迎娶回京。

  聽到消息時,她萬分錯愕、看著父親歡天喜地的模樣,心底卻浮上小霸王的臉,對於婚事,她無從置喙,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得皇帝賜婚,她只有感激的分,能有什麼其它想法?

  她著手繡嫁妝,心底卻不踏實,對於宮裡的記憶,全是被小霸王欺負的片段,繼妹的酸言酸語,繼母的苛待與手段,她選擇視而不見。

  那三年渾渾噩噩地過了,她以為不管好或壞,總算能夠離開,卻沒想到事與願違……

  聽到消息時,燕曆鈞有同樣的錯愕。

  他問母后,為什麼是大皇兄,不是他?

  母后笑著戳他一記,說:「你把人家欺負得那麼慘,真給你們賜婚,那小丫頭還能有活路嗎。」

  「也是,說不準還會寵妾滅妻,可是大皇兄對她……是不是太老了?」他點頭如搗蒜,嘴巴贊同,卻掩蓋不住心裡酸酸的醋意。

  他是真的不欣賞她的性子。

  女人嘛,誰說非要溫良賢淑,以夫為天?

  那是沒本事的女人,有本事的,就該像他們家欣然那樣,肆意張揚、果敢堅強,處處皆不輸男人。

  看見燕曆鈞,點點展開手臂,他想也不想,直覺上前把點點抱起來。「別怕,沒有壞人,大叔在這裡。」

  「可是淺淺不見了。」剛睡醒,帶著濃濃的鼻音,點點的表情把他融化了。

  「她沒有不見,是她想去一個地方,大叔就派人送她過去了。」

  「她去哪裡?」冉莘問,也一樣帶著濃濃的鼻音。

  「遼州。」燕曆鈞回答。那裡夠遠了,遠到皎月不會和她發生「不可告人的危險」。

  「她為什麼要去遼州?」木槿問出點點和冉莘的共同疑問。

  三個人、六隻眼睛全落在他身上,燕歷鈞不自在,但,兵者詭道也,他微微一哂,道:「那裡有她熟識的人。」

  冉莘一聽就知道他在說謊,淺淺從幾百年後穿越而來,這裡不會有她熟識的人。

  她毫不掩飾的懷疑,看得燕曆鈞心慌。

  「我保證,她會過得很好。」他承諾。

  一個好男風的將軍和喜歡女人的淺淺,怎麼能夠不好?肯定要好的,說不定還能把兩株歪苗子給掰正。

  他沒騙過冉莘,卻能糊弄點點。

  「遼州好玩嗎?」點點問。

  「很好玩的!」他斬釘截鐵回答。

  那裡有一望無際的黃沙,有能把人烤焦的太陽,有喜歡打劫的遼人……真的,很好玩。

  「我們有空可不可以去找淺淺?」

  「……」燕曆鈞頓時有種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             *             *

  第四道機關,冉莘用將近兩個時辰才解開。

  一身的汗,眼睛酸澀得幾平張不開,會用到如此繁複的機關,床底下的秘密肯定很驚人。

  她與燕曆鈞合力將大床移開,陽光照進屋內,這才看清楚床下有一道暗門。

  「別急,累的話先休息一下。」燕曆鈞道。

  冉莘搖頭,在山上生活四年,她自以為知道師父所有事情,沒想到就如師父所言,她所學不過二、三成而已,至於師父的秘密,她不曾一窺探究。

  跪在暗門旁,這道機關她見過。

  「木槿,你帶點點出去繞繞,釣幾條魚吧,今天晚上或許還得住在這裡。」

  有那麼困難嗎?木槿沒有反對,反正幫不了忙,她帶著點點往外走。

  「等等。」冉莘喊住她們,在櫃子裡尋來一隻藥瓶,看過瓶底的記號後才交給木槿,鄭重囑咐。「萬萬小心。」

  「嗯,狼窟嗎?」木槿道。

  冉莘點頭,木槿和點點離開。

  「狼窟是什麼意思?」燕曆鈞問。

  她走回機關前,一面測量方位,一面動手解除上面的繩圈。

  「山上有一處洞穴,是我們和師父合力挖的,如果遇到危險,無法順利回家,我們約定在那裡集合。」

  那時沒想過會有危險,只覺得師父杞人憂天,而確實她們沒用上,最後「狼窟」變成木槿和點點躲迷藏的好去處。

  「為什麼叫狼窟?附近有狼出沒?」

  「聽說有,但沒人見過,取這個名字沒其它意思,就是覺得有氣勢。」

  氣勢?燕曆鈞不知道她們在想什麼要氣勢,龍穴、鳳巢不是更妙?

  用髮簪輕輕挑起紫色繩圈,扣在紅色木棍上,挑起紅色繩圈,扣在橙色木棍上,就這樣,紅橙黃綠藍靛紫,繩圈依序扣在木棍上頭,繞成一圈後……個輕微的並鎖聲響起。

  門把從地面浮出,她取來一條長繩綁在門把上,從懷裡拿出帕子遞給他。  

  「退後,蒙住口鼻,別呼吸。」說完,自己也跟著後退,用衣袖蒙住口鼻。

  帕子有她身上的冷香,燕曆鈞蒙住口鼻的同時順勢深吸幾口氣。

  她揚手,扯動長繩,接連試過好幾次,把手一點一點挪動,喀地一聲,門打開了。

  成了!燕曆鈞笑容才剛揚起,就見一陣煙露從門下噴射出來。

  發現煙塵,冉莘一把抓住燕曆鈞往外跑,啪地用力用上門,兩人跑出院子,跑出大門,跑到離家十幾尺的地方才停下腳步。

  她扶著腰,喘息不定。

  燕曆鈞把她扶起,問:「那是什麼?」

  「飛仙。」冉莘深吸幾口氣後勉強回答,她的暈眩症發作,天空在頭頂盤旋。

  見她臉色蒼白,額頭冒出涔涔冷汗,燕曆鈞扶著她的肩膀,將她擁抱入懷。「你怎麼了?」

  「沒事,藥在行李裡面,等一下進去吞幾顆藥就行。」她靠在他胸口不敢亂動,因為一動天空會轉得更快速,不想吐,就得安靜。

  「很不舒服嗎?」

  「還好。」

  都這副模樣了,怎麼可能還好?燕曆鈞搖頭。「你在這裡歇一下,告訴我藥在哪裡,我進去拿。」

  「不要。」她拉住他的手,又喘幾口氣。「再等一下,一下就好,你撐著我不要動,你動,我就暈得厲害。」

  她這一說,他真不敢動了,抱緊她,連手指都不敢挪動半寸。

  冉莘閉上雙眼,細數自己的心跳聲,漸漸地,心跳緩下,她張眼,暈眩癥狀誠輕,直到能夠開口了,她才解釋。

  「那陣煙霧名叫飛仙,吸入飛仙,會讓飄飄欲仙,藥粉侵入體內後會讓人產生幻覺幻聽,情況會持續三到五天,端看吸進去的量有多少,雖然不致命,但產生幻覺的人會做出什麼事很難講。

  或許自相殘殺,或許自殘,一個瘋子能做出多麼瘋狂的事,沒有人能確定。

  但這不是他想知道的。「你吸入飛仙了?」

  「沒有。」

  「不然你怎麼會……」

  「暈眩症,那是在——」舔舔唇舌,她把真相吞回去。「上山後不久,我生了一場大病,當時沒有救命藥材,師父只好拿旁的頂上,頂替的藥雖然能夠救命,卻有毒性,從那之後一緊張,我就容易暈昡,情況不嚴重的話,歇歇就會過去,如果發作得太厲害,有藥丸可以抑止癥狀,沒事的。」

  「醫不好嗎?」

  不是醫,是解毒。「可以,但必須找到木莖草。」

  木莖草長在北遼鎢礪山壁,朝廷大敗北遼的消息傳來,木槿高興極了,說是再過幾年,大燕在那裡建立都府,她們就可以過去採藥。

  「哪裡能找到木莖草?」

  抬眼看他,這件事,她沒打算讓他加入。「不知道。」

  話題到這裡斷掉,她依舊靠在他懷裡,有些尷尬,冉莘想推開他,但他不對勁了,硬是圈住她,不讓她離開。這是倔強上了?

  冉莘與他打過多次交道,知道他性子暴,拗起來的時候,不能與他正面抗上,得迂迴著慢慢來,否則肯定要吃大虧。

  她在他身上吃過不少虧,經驗教會她,小地方就讓讓唄。

  發現她不掙扎了,乖乖窩在自己胸口,悄悄地,燕曆鈞漾起一抹笑,帶著兩分得意。

  「你的師父,不是平凡人。」

  「我從來沒當她是平凡人,光是長相就不平凡。」

  「知道她的出身嗎?」

  「不知道,她的年紀、岀生、名字……通通不知道,只曉得她姓冉,所以我跟木槿、點點全隨了她的姓。」

  她全身長滿肉瘤,不管走到哪裡都會受人矚目,除山腳下的柳葉村之外,師父出門都會戴帷帽、手套,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但儘管如此,師父也只在夜裡活動。

  「村民不怕她?」

  「習慣了吧,村人生病,得依靠師父治病。」

  「可惜你師父已逝,否則我很想會會她。」

  冉莘皺眉,她本打算與師父相依為命,也許行醫救人,也許賣點藥草,平平淡淡過一生,哪裡曉得師父把「善意的謊言」演繹得如此完美。

  她沒有回答,指指屋子。「可以進去了。」

  燕曆鈞把她護在身後,打開大門,走進院子,那兩扇緊閉的門窗成功地阻止飛仙往上擴散。

  「你去廚房燒盆炭吧!」

  「做什麼?」

  「飛仙怕熱,把炭盆挪進屋裡烤烤,毒性就會消去。」

  「好。」燕曆鈞進了廚房。

  吃過藥後,冉莘進藥房取出幾片薄荷葉放進炭盆裡。

  不久,淡淡香氣傳出,冉莘道:「可以了,進去吧。」

  機關破除,燕曆鈞將幾十斤重的門拉開,下面有一道長梯。

  「我先下去。」

  燕曆鈞身手敏捷,卻不敢大意、提起心思、豎起耳,細細分辨周圍動靜,又是蠱蟲又是飛仙的,他哪敢再小看並非凡人的冉師父。

  直到雙腳踩到地,他轉身護著正往下攀爬的冉莘。

  牽起她的手,冉莘直覺掙開,他勾眉一笑,問,「你確定裡面沒其它機關?到時你能不拉著我跑開?」

  好吧,他有理,有時候反射動作確實比語言更快。

  眼前是一條很長的甬道,不知道通到哪裡,但甬道建得很好,空氣流通,有微風從身上拂過,帶起一股清涼。

  雖然建在地底,但並不暗,牆的兩旁掛著……不是燈,而是拳頭大小的夜明珠。

  「以夜明珠為燈,你師父很有錢嘛,屋子怎麼蓋得那麼簡陋?」

  「沒聽過財不露白?」冉莘口氣不善,她不愛聽人家說自己師父的不是。

  「那也藏得太穩妥了,猜猜,我們會不會找到金山銀山?」耶律信安想復國,確實需要一筆錢。

  沒接他的話,冉莘繼續往前,走了約莫數十尺後,一扇石門堵住通道。

  燕曆鈞用力推門,石門不開,他使出內力連試幾次,石門依舊紋風不動。

  想了想,他在門的附近到處摸索,企圖找到暗藏機關,而冉莘沒動作,唯有一雙妙目到處梭巡。

  「你看。」她拍拍燕曆鈞肩膀,指著上方石壁。

  「那個綠色圓點?」他也看見。

  「構得上嗎?」

  「可以。」他施展輕功往上飛竄,手指朝綠色圓點按去,石門還是沒有動靜,以手代眼、細細摸索,他說:「這不是圓點,而是圓盤,圓盤外面有圖案,好像是五行八卦。」

  「你可以帶我上去嗎?」

  美女主動求抱,豈有不允之理?

  燕曆鈞將她攔腰抱起,施展輕功躍至壁上的一個凹陷處定住身形,接著托起她的纖腰將她往上舉。

  他的手很穩,大大的掌心握住她的腰際,溫柔的觸感讓他不想鬆手,這種時候不應該分心,但他分心了,感受著掌心的柔軟,想要冒犯的衝動又蠢蠢欲動。

  「再高點,我碰不到。」

  「好。」他把她再往上抬高幾分,見她用雙手細細摸索。

  「是八卦沒錯吧?」

  「對,是我師父的八卦。」

  「八卦不都長一個樣,還有分誰的嗎?」  

        「我師父的八卦圖與眾不同,正常的坤位是三陰爻,干位是三陽爻,但師父的八卦恰好相反。

  「哦,所以呢?」

  「找到干位陰交間的凹處按下,即可開啟。」她邊回答,邊細細摸索。

  喀地一聲,石門緩緩向旁邊滑動,燕曆鈞抱緊冉莘,一躍而下,下意識地,他把冉莘拉開幾步,讓她避在自己身後。

  很微小的動作,卻很讓人安心,仰頭看著他的背影,她一直都知道,他是個很負責任的男人。

  在門完全滑開的剎那,倏地,幾支箭朝他們射來。

  這次是貨真價實的箭頭,不是小竹箭,發出的力道太太,他不敢硬接,只能抱起冉莘往後狂奔,可他再厲害都不是鳥,就算是鳥,也飛不過利箭,更何況,他還帶著沒有武功的冉莘。

  在羽箭接近的同時,他順勢抱著冉莘縮進甬道側,但還是慢了,一支箭擦過他的臉頻頰,留下一道血痕?

  箭還在持續射著,至少有上百支。

  冉莘胸口緊貼著他,柔軟的身子在懷,惹得他呼吸紊亂,血液直往身下沖。

  他可不是潔身自好的傢伙,城裡的青樓妓院他沒少去過,該玩的、能玩的,他都嘗試過,是後來……後來經過那件事……他再也不碰女人。

  是不行還是不能?他不想追究。

  之後在外帶兵打仗,軍中有軍妓,是男人總要有消耗的地方,可是他沒有絲毫慾望,大皇兄說他罪惡感太深,但他反駁是因為索然無味。

  總之,他和霍驥成了同袍間的異類。

  可霍驥這麼做是為妻子守身如玉,他呢?後來傳出小道消息,說他好男風,好的還是霍驥那場風。

  真是見鬼,如果他好男風,身下逐漸聳立的東西是什麼?暗藏兇器嗎?

  那麼……他是真的不喜歡她?一點都不喜歡?如果不喜歡,怎麼會有這種反應?

  終於,箭雨停止,冉莘抬起頭對上他的眼。「對不起。」

  「關你什麼事?」

  「我忘記先轉動圓盤,讓干位落在下方。」若手法正確就不會有那麼多箭射出。

  冉莘撫上他的傷口,他直覺說:「幹什麼?非禮啊。」

  瞪他一眼,她將沾血的手指漆到鼻間嗅。

  他又說:「不會吧?你有這麼喜歡我?」

  口氣是質疑,心卻釀岀甜蜜,突然覺得……喜歡她、被她喜歡……挺好。

  無聊!冉莘連瞪他都懶,伸出舌頭舔指間鮮血。

  突如其來的動作讓燕曆鈞的心臟彷彿被大力撞擊,砰地狠狠一下,然後一大堆和喜歡有關的情緒被撞出來。

  她真的很喜歡他,如果不是喜歡,怎麼會做出這個動作?

  之前的話是違心之論吧,她分明就喜歡他喜歡到不行,要不……被他那個了,怎麼還會覺得是善緣,而不是孽緣?

  「放心,箭頭沒有毒。」冉莘說。

  一句話,她把他的「推論」推進地獄,竟然……不是喜歡。

  「毀容了,你能幫我縫嗎?」

  「我的手是用來縫屍體的。」

  她的嘴很討厭,拒絕得讓人火大,燕曆鈞不樂意了,卻找不到方法發洩,怎麼小時候欺負她欺負那麼順手,長大卻……超不滿的,突地,他用力抱緊她,抱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再皺眉,就算縫屍體那話不好聽,也不能殺人吶。「你在幹什麼?放開我。」

  「不放!」他幼稚起來。

  「還沒找到金山銀山,就想謀財害命?」

  「我是誰?那點小財,能看在眼裡。」他輕哼一聲。

  「所以,你打算把我壓死、悶死,丟在密室裡嗎?」

  她的話提醒了他,他們正在辦正事,不甘不願鬆開,燕曆鈞順勢抓起她的手,繼續朝裡頭走。

  石門後方是一間密室,天花板鑲著水晶,一群游魚悠閒地從頭頂上游過,陽光由水裡投射下來,密室光亮無比。

  兩人對視,燕曆鈞沉吟道:「依方位看來,應該是宅子前的河。」

  她沒有反對,轉頭看著密室。

  水晶上方雖然是河川,密室裡卻異常乾爽,不但沒有腐霉味,還有著淡淡的清香,冉莘認得這個味道,是師父最喜歡的桂花香,沿著宅子外頭,師父種了一圈,現在已經比人還高。

  問題是……現在並不是桂花盛開的季節,就算是,香味怎麼能夠傳到這裡?

  密室空間不小,四面牆都擺著架子,儼然是個儲藏室,東面牆邊擺的全是書冊,有數百本,醫書、毒經、易經、玄學……竟還有治國方略?師父什麼時侯對政治感興趣?

  比起書冊,燕曆鈞對那些排放整齊的木箱更感興覷,他逐一打開翻看,多數是珠寶玉器、金錠銀錠,還有幾匣子銀票,冉莘的師父果然很有財。

  他看見一隻黑得發亮、雕滿海棠的木箱,走上前打開,一股濃郁的花香襲鼻而來,他忍不住打兩個噴嚏,連忙把木箱關上。

  桂花香?冉莘走到他身旁,拉岀木箱放在地上,打開,裡頭鋪滿乾燥桂花,花不新鮮了,卻維持著濃郁香氣。

  冉莘把桂花撥開,木箱不大,她在裡頭找到一幅畫,上頭有著繁複繩結,她小心地解開。

  燕曆鈞把桂花往外倒,細細端詳,掂掂重量,再測測裡頭和外面的深度,笑了,木箱有玄機,裡面的深度至少比外面少了三寸。

  拿起木箱對著光線,他看見箱壁內也有一個八卦圖,果然干位和坤位調換,他把干位轉到下方,再壓住陰爻的中間,喀地,箱底的木片彈開,一塊厚約半寸的黑色柳葉狀鐵片出現。

  這……會不會是黑衣人口的「三泉日央」?

  冉莘把畫軸打開後,看見手持鮮荷、回眸一笑的女子時,怔愣住了。

  燕曆鈞本想叫她看看自己的發現,回頭卻發現她……什麼表情啊,如喪考妣?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畫中美人,無語凝噎。

  視線定在她手中畫軸,燕曆鈞訝然,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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