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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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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樓雨晴 -【原罪(叛逆套書2/3)】《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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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3 00:09:4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微光】

  經過醫生緊急處理,孩子終究還是保住了。

  一度幾乎滑胎,胎象極不穩定,她被醫生明令得卧床安胎,動都不能動。

  這是命中註定的嗎?他費了那麼大的勁,這孩子硬是要跟他,生命力如此頑強……趙之寒在病房外,盯著微微發顫的雙手。

  一次已經用盡他所有的力氣,他沒有辦法再來一次,他的心再硬也不是銅牆鐵壁,不會痛、不會傷……

  呂豐年探視完,由病房出來。

  「孩子是你的吧?」早看出這兩個孩子不對勁,只是他們不說,他也就裝無知。

  趙之寒沒否認。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阻止她做人工受孕。」懷趙之恆的孩子,總好過懷他的。

  「說的什麼話,你真當我畜生?」之恆都不在了,還要誤人家女孩子的一生嗎?他沒那麼無恥,之恆更沒有。

  「當初那樣說,只是想給小晚一個念想,她那個性,你是知道的。」

  不必多說,趙之寒立刻懂了。

  那只是一個藉口,所以早前她來,舅舅總是找盡理由推託。

  生命中已經太多次親自送走親人,趙之恆怕她鑽牛角尖,給了她一個目標,那她至少,就會為這個目標,生活上有所寄託,日子久了,殤逝之情淡了,或許會再遇到某個人,陪著她走未來的路。

  就連遺產之事,要她守牢、等著趙之航回來,他料想,八成也是如此。

  「相關的文件,之恆早就簽好了,就是怕會有人鑽這個空子,尋她晦氣,為了省麻煩,對外就說孩子是之恆的吧。」做個幾份人工受孕的病歷資料與書面記載,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難事。

  趙之恆如此用心,人都走了,還為她千般打點萬般設想……應是愛她至深。
  他酸澀地笑嘲:「原來在趙家,還是有真心。」

  「你也有,只是你自己沒看到。」這孩子給的真心,沒比誰少,只是一直都沒有被適時的接納與珍惜,希望這一回,小晚能做到。

  他不自在地別開臉。「你這是偽造文書,『舅舅』。』違反醫療法規,不怕被吊銷執照?

  死小孩,能不能好好說話?

  呂豐年白眼他,「誰闖的禍?」要他來擦屁股還敢講。

  「……真的可以嗎?」他們看起來,都毫無糾結地接受了,為什麼只有他,內心充滿了不確定,是否他太悲觀懦弱。

  「可以。」他什麼都沒說,呂豐年卻好像什麼都懂,眼神里滿滿的理解與包容。「雖然我很意外那個人是你,但之恆希望的是有人陪著小晚、保護她,而不是那個人是誰,你只要努力做到這一點就好。你跟趙恭那個老混蛋不一樣,你會做得比他好。」

  「是嗎?」至少現在,有她、還有呂豐年,願意接納他的孩子,在這個世界上,「他」並不是全然不受歡迎,他是不是,該對來更有信心一點……

  「我可以進去看她嗎?」

  「她叫你滾。」呂豐年話尾頓了一下,欣賞完他的表情,才慢條斯理地補充:「不過我想,她的意思大概是,你如果還想惹她生氣的話,就滾遠一點。你知道的,孕婦脾氣總是比較大。」

 「……」

  神色從緊繃到舒緩,臭小鬼分明也很怕人家不理他。呂豐年笑嘆,有些無奈、還有更多的心疼,他何苦總跟自己過不去?

  目送那道往病房去的背影,忍不住又多嘴了幾句:「別把什麼事都往壞處想,人生也有可能沒那麼糟。」

  他前半生已經夠糟了,若按公平比例原則,這後半生上天也該善待他一些。
  步伐頓了頓,趙之寒回眸,以為會一如既往,回他一句「羅嗦」——

  「謝謝舅舅。」

  嘴角那抹微微揚起的,是笑嗎?呂豐年很遜地發現,自己眼眶瞬間有些發熱。
  這是這麼多年來,他首度不帶嘲謔,平靜溫和、發自真心地喊他一聲「舅舅」。

  人生,真的沒有那麼糟,對吧?

  他進來后,就一直站在門口,沒靠近。

  他不確定,她還肯不肯讓他靠近。

  醫生說,她現在情緒起伏不能過大,要安心養胎,看到他應該只會讓她動氣,這裡離門口很近,要是她一開口叫他滾,他就能立刻從她眼前消失的最好距離。

  江晚照拗著,也不想搭理他,閉眼裝沒看到。

  這一僵持,就是一個小時。

  跟他比耐性,只有慘輸的分。

  「趙之寒,你沒有什麼要說的嗎?」她憋不住了。

  確定她沒要他離開的意思,他這才緩步上前。「有。」

  她警告他:「舅舅應該有告訴你,我現在不能生氣。」如果他要說的,是會讓人動氣的話,她不保證會不會直接拿點滴砸他。

  他表情有些為難,不確定這話題會不會讓她動怒。

  想了又想,還是決定說了。這件事,一定得談清楚,愈早愈好。

  「你真的確定嗎?」他頓了頓,把話點得更明。「我母親患有精神病,我身上有家族遺傳的病史,這很有可能不是一個健康的孩子,就算這樣,你還是堅持要留下『他』嗎?」

  「如果你打從心底認定自己不可能生下健全的孩子,為什麼不幹脆去結紮?」她還是不小心被他氣到。

  「我有。」回視她一臉的錯愕,他平穩而堅定地道:「我一成年就做了結紮手術。」

  鐵了心不要孩子,不去禍害任何一個女人。

  這訊息太驚人,砸得她措手不及,張口、閉口了半天,只擠得出雜亂而無章的斷句:「但……可是……我、我……怎麼會……我沒有……這真的是你……」

  「我知道是我的,我沒有懷疑這一點。」他知道自己做過什麼事,若心裡曾有一絲質疑,就不會跟她說這麼多。「就算結紮也不能百分之百避孕,也許千分之一、或千分之二的機率吧,總之它就是發生了。」

  昨晚看到她留下來的驗孕棒,他查了一晚的資料、也反覆想了一晚,就算是千分之一的可能性,還是讓他遇到了。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就那麼想來當他的小孩嗎?

  那樣的想法,讓他心房扭絞,既酸又痛。

  「既然你都知道,還是忍心不要『他』?這可能是你這輩子唯一的孩子了!你也被否定、被拒絕過,你知道那種不被接納的痛苦,你也要這對待你的孩子嗎?」

  趙之寒心房一悸,不覺探手撫向她肚腹。

  對不起,我不是要推開你,我只是怕……

  怕孩子不懂,覺得被拋棄,他不由自主地傾身頰畔輕貼她腹間,一遍、一遍地無聲低喃。對不起,對不起……

  不被愛的孩子有多痛,他真的知道。

  她輕輕撫過他的發,指掌流泄無盡溫柔。「你都願意相信我、相信千分之一的機率,為什麼不能相信『他』?『他』那麼努力來到你身邊,不會捨得讓你為『他』擔心難過。」多數人一輩子都遇不到的事,卻讓他們遇上了,或許是孩子知道他有多孤單,說什麼都要來陪伴他,當他的小太陽,為他荒涼生命照亮一束暖暖微光。

  「是嗎……」他從未往這角度想過,她的世界太溫暖美好,可是——

  他坐起身,看著她的眼睛,沉肅地告訴她:「我問過我的精神科醫師,他說青少年到三十五歲這段期間,發病率最高。我身上有這樣的遺傳基因,發病機率比一般人高出四十倍之多。」所以,他曾經對呂豐年說的那句——「我就是個神經病,現在不是,早晚也會是。」

  那不是隨口說說,是真的這麼覺得。

  「也可能永遠不會啊,以後的事誰知道?等你活到八十歲,再回頭看今天的杞人憂天,一定會覺得很好笑。」

  「或許。」思緒被她勾勒的畫面牽著走,不覺莞爾。

  他也希望如此,如同舅舅說的,人生也許不會那麼糟,但上天從來不曾這般眷顧他。

  現在的他還能照顧她,可是以後呢?

  「如果哪一天,我病發了,孩子又不正常,你怎麼辦?」她一個人,怎麼辦?他不想誤了她一生。

  「不怎麼辦,走一步是一步啊。我也有家族遺傳的病史,但我不必每天活在恐懼中,擔心病發,反而讓自己活著的每一分一秒都不快樂。」

  啊,對了,她的父親,她的弟弟……

  她曾經走過對一般人而言,無比折磨又煎熬的一段歲月,但她熬過來了。

  這不是漂亮話,他知道她真的可以,她有尋常女子沒有的堅韌與毅力,這壓不垮她。

  他舒開眉頭,釋然沉沉壓在心口的巨石。

  就算有一天他不在了、孩子有問題,她一個人也有能耐應對、並且讓自己過得好,這是她自己的決定,她擔得起自己人生的成敗。

  他點頭。「好,既然你都想清楚了,我們就把『他』留下來。我無法保證永遠,但我能向你保證,只要我還有能力的一天,我就保『他』一天安穩。」

  江晚照微微一笑。「好。」

  她比誰都清楚,這句承諾的重量。他曾說要保她,是什麼樣的保法,沒人比她更懂,一旦說出口,就不會再動搖。

  他會用他的全部,來守護他們的孩子。

  江晚照懷孕一事公開后,對外自有一套說法。

  趙家那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讀,但也不曾有誰,像趙之驊那樣明目張膽嗆出口,畢竟都有呂豐年出面背書了,連呂家都挺她,就算這對叔嫂真不乾不淨,又如何?這就是一個笑貧不笑娼的年代。

  如今是趙之寒得勢,他說的話才是話,上一個惹他的人,還趴在屍堆里找出路,殷殷前監,不該惹的人就別自找晦氣。

  是而,該作的戲,檯面上眾人還是作得十足。

  些人怎麼想,江晚照一點也不在乎,胎象穩定之後,她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趙之恆墳前,徵求他的同意。

  「你曾經說過,未來還會有一個人,陪著我熬這漫漫人生,如果這個人是之寒,可以嗎?」

  她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一路走到這裡,她已經無法從這個人身邊走開,無論如何,她想陪著他。

  「舅舅說,人工受孕只是幌子,你從來都不希望我這麼做,可是好奇怪,住院這陣子,我每晚都夢到你那時說的話,你說要我給你一個孩子……」

  她想了很久,好像有一點懂了。
  

  冥冥之中,是不是你把這個寶寶帶到我們身邊?你想幫我把之寒留住,你知道只有這樣,他才會走不開。

  這男人身上有太多的傷太多的包袱,如果沒有這樣的牽絆,他或許只能陪她走一段。一個冬季的依偎取暖,彼此沒有負擔。一生一世的相守,對他來說卻太沉重。

  他承擔不起。

  她不忍、也不要他擔,所以才會跟舅舅商量,作下這樣的決定。

  「我把這個孩子給你,讓『他』來祭你,好嗎?」

  擲茭得到允許,她的心定了。

  終其一生,她都會告訴孩子,「他」的父親是趙之恆。

  懷孕期間,趙之寒偶爾會來,次數不多,但每回產檢,他一定會到。

  他幫她找了有經驗的護理師居家照護,趙之荷也常來走動探訪,照應她的需求……所有能為她做的他都做了,打點得完備妥善。

  她沒再問他,什麼時候要搬回來,也不曾再試圖向他解釋什麼,那對現在的他們來說,已經不重要。

  在這之前,她原是想告訴他,她並不是什麼都沒打算給他,她只是想著,把趙家的東西還給之航,然後,把自己給他。

  她想牽他的手、跟他一起走下去,除了沒向他坦承的那些以外,對他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都是出於真心,並非虛情假意與他周旋。

  或許一開始是,但愈是接近他、了解他,就越發想對他好,竭盡所能給他、她能給的一切,只是這樣而已。

  這些話,當時沒來得及說,現在也已經沒必要說。

  他還是住在趙家,她也還是一個人,但她覺得,目前這樣,很好。

  偶爾一通簡訊,告訴他——我看見家裡有蟑螂。

  然後隔天,他就會出現在她面前。

  懷孕第一個月,她產檢完上院長室找人。他現在,跟舅舅關係漸好,到醫院都會過來打聲招呼。

  她正欲敲門,聽見裡頭傳出的模糊對話。

  「……請你……多疼疼『他』。」這是他第一次,開口求人,如果孩子真有個什麼……他希望能為「他」要來多一點點的疼惜、多一點點的關愛,即便人生殘缺,也能感受到微小的幸福。

  「怕什麼?自己家就是開醫院的,最不缺的就是醫療資源,還擔心顧不好一個孩子?」

  趙之寒微微扯唇。

  原來家人就是這種感覺,天大的事,都有人擔待、有人依靠。

  敲門聲響起,他側首望去,映入眼帘那道身影,是他最渴望擁有的家人。

  他上前攙扶,向呂豐年道別後……與她一同回家。

  「醫生剛建議我,適量的運動有助生產。」頓了頓,「像是繞公園慢走幾圈之類的,肚子里的寶寶也會比較有活力。」

  趙之寒瞥她一眼,「你沒有嗎?」

  之前游泳、瑜珈什麼的,她都有做。

  「一個人散步好無聊。」

  他沒應聲,在快到家門時,默默把方向盤一轉,停在公園旁,扶她下車執行醫囑。

  從那天起,他只要抽得出空,都會在傍晚時前來,陪著她在夕陽下散步,她走得緩慢,而他配合著她的步調,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間或閑聊幾句不頂重要的生活瑣事。

  「我有趙之航的消息了。」這天,他突然說。

  她步伐一頓,聽他又道:「還記得被三哥砸鍋的那個建泰嗎?」爆竹連環爆的事件起源點。「岀事後由我接手,為了把三哥留下的膿瘡擠乾淨,我刪掉幾個合作的廠商重新選過,其中有一間公司的負責人挺有意思的,我查了一下,是一個姓關的女人。」

  她偏首,好奇地問:「你怎麼知道,這個人跟之航有關?」

  「因為那是公司的年度重點建案,從收購土地、到建築設計圖,正式推出之前,內部已醞釀兩年有餘,這位關小姐她計劃書里的定位、核心理念,完全知道我們要什麼、不要什麼,道道切中要點。要嘛就是我們高層用人需要再檢討,不然——」就是自己人。

  再者,那份計畫書的結構與手法,他在某人身邊當了這麼多年副手,不會認不出來。

  「我們的太子真了不起,挖磚挖到自己家來了。」

  趙之航不是傻的,更不會當他是瞎的,既然出了手,就該知道他會順藤摸瓜找上門。

  江晚照扯扯他衣角。「那,你是不是抬個手,給他方便?」

  會出手相幫,就表示這個姓關的女人對之航應該很重要。

  「抬手?」他冷笑。「有那麼容易嗎?」

  難得太子爺落到他手裡,不敲他個竹槓,怎對得起自己?

  「你握好分寸。」意思就是,玩沒關係,別玩死他。

  趙之寒揚唇,「孩子出生以前,我會把他拎到你面前,當生產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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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3 00:10:1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知禮】

  一紙合約,換太子爺回朝。

  如同他所說,姓趙的都有一定程度的卑鄙無恥,但怎麼冷血自私的人,都有弱點,只要掐著了,再強悍的人也得服軟。

  趙之航有,被他掐著回來。

  對方也知道他有,似有若無地掐著。

  「其實趙家並不是非我不可,沒有我,這兩三年它依然屹立不搖,你一個人就能做得很好。」就算是半年多前,那樣重創企業形象的風暴,他還是能鎮定沉穩地做好危機處理,逐步補血填肉。

  在他看來,趙之寒比他更適合那個位置。

  「需不需要不是你說了算,你兩手一攤,自己過逍遙快活的日子,有沒有想過拖慘了別人?無恥又自私。」

  趙之航玩味地瞥他。「你這是在替誰抱不平嗎?」

  「你要把自己放逐到天邊去,如何靡爛度日我不管,在死以前,給我把事情交代清楚。」」還江晚照自由,別拖著人家耗在趙家這爛坑裡。

  「嘖。」講話還是這麼不中聽,本以為他稍微變可愛了。

  趙之航回來的隔日,就接到消息,江晚照出現產兆,人已送往醫院待產。

  怎麼會?明明預產期還有一個多禮拜。

  「小侄兒真給面子,我才回來,他就迫不及待出來跟叔叔見面。」趙之航笑稱。

  少不要臉!

  趙之寒沒心思跟他抬杠,匆匆趕往醫院。

  江晚照坐在產房外,滿臉的汗水,看見他來,伸長手討抱,眼淚開始狂掉。

  「好痛……」剛剛一個人時,只是想著,熬過這一波痛楚就好,一看見他,莫名就想哭了,抱他抱緊緊,滿腹委屈想訴苦。

  他輕輕拍撫。「現在怎麼樣了?」

  淚頰蹭了蹭他。「羊水破了,大約十分鐘痛一次,醫生叫我起來走一走會比較不痛,可是我走不動。」

  「好,沒關係我扶你,我們慢慢走,像平常一樣就好,不要緊張。」他不斷安撫,陪著她在走道上來回走動,喂她喝水、拭汗,撫平她的不安,全程表現得無比沉穩、體貼。

  直到她陣痛密集,進了產房,呂豐年和趙之航隨後也來了。

  生產過程很順利,護士抱著小嬰兒出來時,他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護士見他呆怔著,似乎見怪不怪,主動走向他,將新生兒放到他臂彎。「恭喜,是個活潑健康的小男生。」

  
        他低下頭,小嬰兒靈動的大眼與他對望,然後——「哇」一聲,哭了出來。

  濕熱的霧氣漫上眼眶,說不上是什麼樣的感覺,長久以來壓抑在心上的,有不安、有恐懼、有旁徨、還有更多無以名述的情緒,飽滿地塞脹在胸臆間。

  他始終無法確定,自己留下孩子的決定是對是錯,他甚至無法分辨,自己對這個孩子是什麼感覺,直到抱著這具小小軟軟的身體,看見他揮舞小手小腳,哭聲肺活量十足……

  那一刻,他才發現,自己幾乎腿軟。

  「有這麼誇張嗎?」趙之航接抱過來,噙著笑逗娃兼打量。「五官生得挺俊秀,有趙家人的影子,尤其是眼睛。」

  一頓,似有若無地瞥了趙之寒一眼。「就是愛哭了點不太像。」

  「唉呀,你們這些沒當過爹的就是不懂,連抱小孩都不會。」呂豐年搶抱過來,手勢不對,娃兒不舒服當然哭給他們看啊。「你們不要自己遜就牽拖小孩,人家明明乖得很。」

  真的不哭了。

  「還是舅公面子大。」

  「那是。」呂豐年可得意了。瞧,沖著他笑呢,連他都快看得手軟腳軟心也融,怎麼看就怎麼可愛呀。

  趙之航見舅舅那副巴不得擱到心尖兒上的模樣,笑道:「一出生就這麼會做人,以後可得人疼了。」

  「你們出生時,我也是這樣疼過來的。」可沒偏心。

  「舅舅,你別顧著自己開心,也讓之寒抱一下。」

  「不要,你們不會抱。」霸佔意圖很明顯。

  「讓舅舅抱。」趙之寒輕聲道。他做不好的事,就讓別人來,只要孩子能像趙之恆與趙之航那樣,得人疼、得人寵,那樣就很好。

  看著孩子在呂豐年臂彎中無比安穩,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一臉愛睏萌樣,他心房暖熱。這樣,真的很好。

  中午才過,趙之寒處理完手邊的事務,來月子中心看她,幫她帶換洗衣物。

  「你每天往這裡跑,工作不會耽擱到嗎?」

  「不會。」太子爺都回朝了,他一介臣子怎好鳩佔鵲巢。

  「我這裡有專業人員照護,你不用掛心。」

  「我知道。」但有些太私人的事,以她的個性不會去麻煩別人。

  剛生完的第一天,她虛弱得連床都下不了,需要有人隨侍在側,喝水、上廁所、身體清潔等等……打點一切需求,那是家屬該做的,而且太貼身的私密事務,如果是旁人,她會不好意思。

  「公司也有『專業人員』,你不用掛心。」而且是科班出身,培養來接班的領導型專業戶。他冷笑。

  江晩照瞥他。那神情分明又在欺負人,而且這次的倒霉鬼明顯是趙之航,要他也嘗嘗前陣子過勞兼爆肝的味道。

  稍晚,醫護人員把小孩抱過來餵奶,她逗著兒子玩,抬眸問他:「你要不要抱抱他?」

  她發現了,每次孩子在,他總是站在一旁,從不伸手抱,只有很偶爾、很偶爾的時候,會在寶寶睡著時,輕輕碰一下。

  趙之寒搖頭。「我不會抱小孩。」或許應該說——「我不懂怎麼當一名父親。」

  唯一知曉的範本是趙恭,但那太糟糕,連他都討厭。

  沒有人可以讓他學習,教他怎麼當個好爸爸、如何去疼愛他的小孩。

  她想了想。「或許你可以念床邊故事,哄他入睡?」

  「例如?」什麼樣的床邊故事?他沒有聽過。

  「白雪公主?」夠普及了吧,沒童年都應該知道。

  「白雪公主跟戀童癖的國王父親有一腿,生母因妒嫉而用蘋果毒死女兒,輾轉被有戀屍癖的王子帶回去,最後上演公主復仇記,讓母親穿上燒紅的鐵鞋狂舞至死。」而且王子是個戀屍癖,不愛活人,最後王子跟公主從此過著貌合神離的婚姻生活。這種故事適合說給孩子聽?

  「你亂講!」太震驚。

  「這才是原版。」

  深呼吸。「好,那睡美人?」

  「奸屍,讓沉睡的女人懷孕生子,這有比較好嗎?」後來是因為孩子吃奶時,不慎吸出睡美人手指的亞麻才會甦醒,這比親一下就能醒來合理且科學多了。

  「……」你到底都看了些什麼!

  「真實人生本來就沒有那麼多夢幻面。」它原始的模樣充斥著人性赤裸裸的慾望、貪婪、妒嫉等陰暗面,經過不斷包裝、修飾、美化,才成為人們眼中美好到近乎虛幻的童話。

  「……好吧,讓我們跳過床邊故事這個話題。」

  「……」他知道自己早就壞掉了。「抱歉,讓你失望了。」

  他教育不了孩子太正向光明的人生觀,因為他自己都病態又扭曲。

  「你想太多了。」他只是實際了一點,比任何人都更早接觸到人生的黑暗面,「這無損你是好爸爸的事實。」

  你怎能如此肯定?

  連他都沒有把握。

  「你知道,我也不是什麼善類。」比起趙恭,他並沒有乾淨到哪裡去,他不想將來孩子眼中看到、感受到的,是跟他一樣糟糕的範本。

  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是趙之恆,這個範本會好很多。

  「我希望他永遠都不要知道。」垂詢的眸,望向她。「好嗎?」

  紿孩子第N版修飾過後的童話,添加些許的夢幻色彩,會比原始的醜陋真相,更適合作為床邊故事。

  「好,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話。」她就永遠不告訴孩子真相。

  但是,這並不代表她否定了他,她一直都知道,他跟趙恭不一樣,他比趙恭,更懂得什麼是愛。

  就像,孩子繫在手腕上的名條。

  趙小寶。

  那是醫護人員問名條要怎麼寫時,他脫口而出的。

  小寶,擱在心尖上小小的寶貝。他人生中最純真的歲月,都寄托在這個小名上,那時候的小寶有人疼,還沒有壞掉。

  在他還不懂怎麼愛孩子之前,就已經潛意識裡,把自己最美好珍貴的部分給他。

  他比誰都懂愛,只是他自己不知道,那就是愛——

  無論是對她,還是對小寶。

  江晚照坐完月子,刑期一滿,立刻約了趙之航見面。

  「二嫂,好久不見。」

  她知道生產那天他有來,她剛生完身體太虛弱沒能說上話,他僅僅禮貌上打個招呼就離開了,讓她好好休息。

  「嗯,好久不見。」兩年多有了吧?她對這位四叔的印象,只記得是一個氣度雍容、談吐不俗的男人。

  剛與趙之恆結婚不久,就發生他喪妻出走的事,他們並沒有太多相處的機會,對他的認知,大部分都是由丈夫口中聽來。之恆總說他才幹超群,有智慧、有謀略,氣度泱泱,天生就是領導型的人物……語氣里全是對這個弟弟滿滿的驕傲與讚許。

  所以她才會答應之恆,替他守著趙家基業,等他回來。

  那時他看起來,狀況很不好。

  她也形容不上來,有點像突如其來被推入水中的落水者,茫然、痛苦、掙扎,在水面中載浮載沉,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水裡、也找不到上岸的方法。
  

       那時他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放棄掙扎,直接溺斃;二是抱住任何能離開的浮木,隨波逐流,或許有一天,能有人拉他一把,回到岸上。

  「你看上去還不錯。」或許是遇到那個拉他上岸的人了吧。

  趙之航微笑。「謝謝二嫂掛心,你看起來也不錯。」他張望了下,趨近嬰兒床伸指逗弄。「小孩名字取了嗎?」

  「知禮。他叫趙知禮。」

  趙之航微微挑眉。

  他前些天才聽父親不經意提起,想為這孫兒起個興家望族、能謀善斷之意的名字,那與「知禮」二字可半點兒邊都沾不上。

  「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他從笑吟:「這名字取得好,雅而不俗,寓意深遠,是之寒取的吧?」

  他這二嫂看似溫溫軟軟,沒想到該硬時,倒半分也不退,替某人將權益守得牢牢的。

  她微訝,「你怎麼知道?」產檢得知小孩性別時,她問過趙之寒對命名的想法,那時他就是這麼說的。

  「兄弟當這麼多年,怎麼會不懂。」禮,是四維之首、立身處事的根本、翻開古人智慧,對禮之一字下了數以萬計的註解,連孔子都要問禮,足見起名之人對孩子的用心。

  無禮,無以立也。

  不求知命、知言,但求知禮,能有立身處事、待人接物的智慧——雖然他自己就是一個無視禮教的人。

  「他一定說,不希望孩子跟他一樣。」

  江晚照已經無法再表達更多的訝異,這個人是真懂趙之寒,不是嘴上說說而已。

  「小知禮,你長大以後要跟你的名字一樣當個知禮守紀的謙謙君子,別盡學你爹那些陰險招數,只會害手足做牛做馬。」有人害他一個月來快爆肝,他只好來掐掐冤親債主的兒子出口氣,父債子還。

  「之航……」

  他抬眸,見她一臉尷尬,「你真以為我這麼軟?」不是任人掐,是想想自己也理虧,只好多擔待些,讓人家開個小差去照顧產婦。

  三言兩語,她就聽懂了。扮演好被欺負者的角色,也是兄長對小弟的縱容與愛寵。

  「你明明……就很疼他。」

  「毋寧說,是虧欠。」欠太多,欠成了心上的負擔,久而久之,想不善待他都做不到。

  「我懂。」因為最初的她,也是如此?但是不管最初的本質是什麼,如今的憐惜之心,是真真切切的。

  「我去找過周律師了。」突如其來地話鋒一轉。「也看了二哥留給我的信,還有未公開的第二份遺囑。」

  「喔。」她一時跟不上他換話題的速度,「那我們約時間去——」

  「我已經簽了放棄繼承同意書。」

  「咦?」

  「換句話說,它現在是你的,你可以全權處置。」她是遺產的第二順位繼承人。

  「……」現在是在演哪一齣?江晚照沒跟上劇本,有點懵了。

  趙之航失笑,好心解答,「二哥把名下所有動產、不動產、有價證券等資產都給你,獨獨將公司股份給我,是因為他認為我是掌理公司最適當的人選,這些年,我也一直都在這樣做。」他做得很好,讓父母打下的趙氏基業,在他手中成長、茁壯,照護親族中的每一個人。

  然而從他出走的那一天起,就已經辜負這份期許。

  他的心早已不在這裡,也回不來了。二哥沒有在第一份公開遺囑中直接把股份給他,或許也是猜到,他不一定還願意回來,所以給了他選擇權。

  「二嫂,你可以用任何你希望的方式,去處理這些股份。」

  「可、可以嗎?」那如果,她心裡想的是……

  「之寒嗎?」他替她說了出來,「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樣,覺得他比我、比任何一個人,都還要適合那個位置?」

  只不過因為出身,始終被他壓在底下,但其實,之寒各方面的能力,沒有一丁點遜色於他,甚至比他還要適應那個環境。

  他已嚮往平淡安穩,之寒的個性卻是遇強則強,無懼於挑戰。

  他有頭腦、有智慧、有才幹,更有成大事者的膽識與氣度,只要把他放在適當的位置,他可以活得精采絕倫。

  「……」如果早知道是這樣,她這段時間到底在瞎忙什麼啊?

  趙之航被她悲摧的表情惹笑。「二嫂,你可能不知道,我當初要離開前,就有意把公司交給之寒,但他回了我句——『我也想試試老頭的心臟強韌度。』」

  他無法確定,交到之寒手中,他會不會毀了一切。

  以之寒對父親的憎惡程度,他是有可能為了打擊父親,而做出些什麼事來,事業是父親的命根子,他一向很懂得人性的弱點。

  「所以二嫂,你枉作小人了。現在不是我們要不要給,是之寒壓根兒就不屑要。」

  「我可以讓他要。」而且非要不可。

  趙之航點點頭,「二嫂聰慧。」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起個頭,她就知底。

  「你前面鋪陳了這麼多,不就是在等我說這句話嗎?」

  從小知禮的名字開始,就在鋪哏了,每一字、每一句,都試圖讓她明白,他們的立場一樣,他對之寒的了解與疼惜,並沒有比較少。

  「你二哥也說過,之寒只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如今想來,若之寒肯要,當初之恆也未必不會給。

  他們只要給他一個「要」的理由與目標,這樣就可以了。

  這是對大家的安排,他與她都知道。

  原本,他並沒有那麼確定,這兩年,他一直在思索,直到半年前。

  三哥之事,之寒本來可以狠手,直接往死里捅,讓三哥後半生有吃不完的牢鈑,但他沒有這樣做,他留了餘地,放三哥生路,收了大半年的爛攤子。

  於是他確定了。

  縱使對這個家的情誼再淡薄,他也沒想過要將刀尖朝內。

  讓之寒上位,對所有人都好。

  「也別說我們欺負他,就用現在的市值來算,很合理。」一副「我們這麼公道,你再嘰嘰歪歪就太不給臉了」。

  「……」為什麼她聽起來,語氣里還是有滿滿的欺負意味?「你其實只是想拐我跟你一起暗算他吧?」

  這對趙姓兄弟玩弄人心的話術,真的時時刻刻都要喝醒腦茶保持警覺,一不留神就會掉坑,心累。

  趙之航談天氣似地,冒出一句:「你知道,我那時離開趙家,他對我說什麼嗎?」

  「什麼?」

  「爛草莓。」

  「噗——」好壞。人家已經夠難過了,還要在傷口上踩兩腳,諷刺對方抗壓性低,「他只是嘴壞。」

  見識過他怎麼跟其他人過招,對趙之航根本只是調戲等級,毫無殺傷力。

  她還發現,在趙家那些哥來弟去的稱呼,全都棉里擱針、笑裡藏刀的,像在作戲般虛偽,他會喊大哥、三哥,可是她從沒聽過他喊二哥、四哥。

  「我知道,當哥哥的怎麼會跟他計較。」

  「……」有沒有!趙家人的壞習慣,說你沒記恨我都不信!

  半年後。

  桌上的公文夾愈堆愈高,肩上扛的責任愈來愈重……唯一少掉的,是辦公室外的門牌字數。明天,「總經理特助」的牌子,就會被換掉。
  

        趙之寒無言復無言,看看在他辦公室翻雜誌的男人——那個據說權力被架空的空殼子總經理。

  「一顆奶球,不加糖,謝謝。」

  還向他助理點餐。

  「我的秘書不是來幫你泡咖啡的!」

  「別這樣,寒。好歹我還是你上司,注意一下職場倫理。」雖然任期只剩一天。

  「喝咖啡翻雜誌的上司?」他酸諷。

  「我抗壓性不好,請多擔待。」需要適度的放鬆與紆壓,當一顆草莓也不容易。
  「……」一記回馬槍可以忍三年,趙之寒也認了,誰叫他嘴賤。

  一天,一點,趙之航是有計劃地在放空自己的權力,等他意識到的時候,某人已經把自己手頭的實權與股份,稀釋到只想領股利混吃等死。

  溫水煮青蛙,而他直到今天被端上桌,才真正相信自己被煮熟。

  認真追遡,應該是從趙之航放棄繼承,然後江晩照來找他,將燙手山芋丟給他,他沒有遲疑地接下來,那時就開始了。

  不是蠢到一點警覺都沒有,是打從心底,抗拒去懷疑……

  她不會、也不可能跟別人合謀來算計他。

  這世上唯一不想懷疑的人,在她面前寧願全瞎。如果連她都要揣度猜疑,他不知道這世上他還能相信什麼。

  「你就打算這樣混吃等死?」

  「不用替我擔心,我已經找到新工作了。」

  「什麼工作?」

  「被包養。」某人快樂地說。

  「真上進。」這不是趙家楷模,請問什麼才是?「滾出去!在外面不要說我們認識。」丟臉死了。

  新任總經理官威好大,不過趙之航不介意,愉快地放下雜誌,準備赴他的下一任工作。

  趙之寒在公司愈想愈不對,下了班來找她,進門時,她在客廳悠閑地翻育嬰雜誌,桌上擱著一壺花草茶,那姿態乍看之下怎麼有點眼熟。

  「你跟他串謀?」

  她抬起頭,一臉茫然,完全就是「我一婦道人家懂什麼」的無辜樣。

  「……沒事,是我多心了。」繼續把眼睛蒙住。

  承攬下她手中的股份,本來就是他自己說的,她只是這樣做而已。就這樣,結案,回去賺奶粉錢。

  他得養家活口,跟那個只想被女人包養的墮落廢物不一樣。

  又過了許久,某天他突然發現窗檯的小盆栽,長出一朵小小的、白色的花朵。

  他原以為它只是常綠植物,每天澆點水,定期翻翻土,它枝葉愈長愈茂盛,卻從來沒有開過花。

  原來,它還是能開的,夜裡迎送來淡淡的茉莉香,沁人心脾。

  他想,若是好好照養,或許能開出豐盈花朵,盈滿一室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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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3 00:10:4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守夜】

  到家時,夕陽剛剛落入地平面。

  推開廳門,小男孩坐在地板上,安靜地翻書,聽到開門聲,仰首朝他望來。

  「小叔叔。」輕喊一聲,又把頭埋回故事書里。

  那不是一個活潑的孩子,對他也沒有過度的熱情。

  「媽媽呢?」他問。

  「在廚房。」

  看來他有趕上晚餐。

  趙之寒脫下外套,順手拿起桌几上的報紙閱讀。

  他讀他的報,小男孩看他的故事書,彼此沒再有多餘的交談。

  他曾經研究過別人的小孩,思考這樣是正常的嗎?

  別人家的小孩聒聒噪噪像只小麻雀,他們家的從來沒有話題與他分享。

  別人家的小孩活潑好動,沒一刻安分,他家的似乎過於安靜內向,丟個小玩具就能自己玩,從不會來黏他。

  別人家的小孩會撒嬌、會哭鬧、會耍賴,他們家的太乖巧溫順,從不在他面前展現任性撒潑的那一面。

  醫生說,趙知禮跟一般的三歲小孩一樣正常,只是個性比較文靜一點而已。

  後來,他看到小寶會偷偷湊過去跟媽媽講悄悄話,也看過小寶親熱地偎上前喊舅公,愛嬌地啾一口,還看見小寶收到姑姑的禮物時揚起的笑容有多甜。

  小寶只是,與他不親而已。

  在孩子眼裡,他只是外人,一個叫作「叔叔」,見面次數比較多,但熟不起來的、有血緣關係的外人。

  也許一個禮拜、兩個禮拜,更多或更少,視他的工作量而定,比較不忙就會常來,忙的時候個把月不見,孩子可能都記不起他的模樣了。

  如果只是這樣,那就沒關係,他也不希望孩子與他過於親近。

  他太冷調,有一度也想過,是不是與他接觸過深,沉悶的性格影響到小寶的人格發展,醫生說過,孩子會去仿效大人的言行與姿態。

  他在想,是否該減少來這裡的次數,這孩子已經夠內向自閉了。

  正凝思看,衣角讓人扯了扯,他順著那隻細嫩小手看過去,小屁股挪坐到他腳邊,指著故事書的某處,仰眸望他,那是詢問的意思。

  「驢,所以,國王有驢耳朵。」

  小寶還不識字,故事書主要是圖畫配合少許的文字,還有鮮活生動的CD原聲帶敘述,趙之荷送的。

  他記得上次來,小寶也在看這本,故事聽過好幾遍了。

  得到答案,小小孩又再度埋首故事書,看得入神。

  他話不多,不擅與孩子相處,這大致就是他們熟不起來、孩子對他也不熱絡的主因,但他很清楚,這樣不對,醫生上次才建議他,多與孩子產生互動,有助於性向發展,會開朗外放些……「你很喜歡這個故事嗎?」他試圖開啟話題。

  趙知禮歪頭想了一下,說不出來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國王是壞人嗎?理髮師是壞人嗎?」原來,只是想不明。

  故事裡,總是要有一個壞人角色,寄託讀者的情緒出口,並教化人心。

  「都是壞人——」一頓,他改口。「沒有壞人。」

  「可是國王殺掉理髮師。」

  「他只是想隱藏他的秘密。」

  「理髮師是壞人。」他害國王的秘密被大家知道了。

  「他並沒有真的對人說出來,他也想遵守承諾替國王隱瞞,是樹洞散播出去的。」

  趙知禮更困惑了。活過三個年頭,人生首度遇到瓶頸——那誰才是壞人?

  「好人與壞人,要看你怎麼想,如果你一腔忿懣,那就都是壞人;如果你退一步,用包容的眼光去看,那每個人都有可以被原諒的理由。重點不是好人或壞人,而是你從這裡面學到了什麼教訓?理髮師很笨,他以為只要不對人說,秘密就不會泄露出去,但是從他嘴巴里說出去就是說出去了,答應了別人就要信守承諾,不要只做半套;國王更笨;因為不管砍掉多少理髮師,都砍不掉他的驢耳朵。這個故事的重點在於,你想藏起你的驢耳朵,還是承認它?」

  懦弱的人藏起它,堅強的人坦承它。只有自己面對了,多少理髮師都不會是問題。

  「趙之寒,你真的覺得你這樣說,小寶聽得懂嗎?」站在廚房門口的江晚照有些啼笑皆非,不知聽多久了。

  他實在很不會說故事,不過比起原版白雪公主,實在不再苛求他更多了。當娘的含淚心酸想道。

  「你聽得懂嗎?」他低頭問。

  趙知禮想了想,不太確定地點了一下頭。
  

      「好吧,先不研究驢耳,二位大爺請移駕用膳。」

  趙之寒起身,牽著小寶的手去飯廳,抱高他洗手。廚房的流理台太高,他構不著。

  她端來最後一道湯時,他已經將小寶抱上兒童座椅,擺好兒童餐具。

  「你這次有趕時間回去嗎?」她添好飯,遞一碗給他。

  「有事?」他不急用餐,先夾一筷子魚肉,一根根把刺挑乾淨了,撥到小寶餐盤。

  「我接了社區開的手作藝品教學課程,每周末下午。」上課不方便,小寶得有人顧。

  每周末下午。他點頭,在腦子裡記下。「我以後盡量抽空過來。」

  一旁的趙知禮又扯了扯他,他偏頭瞥了一眼,挖出魚眼睛,兩顆都給他,於是小寶心滿意足開吃了。

  這兩個人,要不要這麼像啊!江晚照有些好笑。

  她記得以前,他也有吃魚眼睛的習慣,後來小寶出生,他就不吃了,只挖給小寶吃,小寶愛得很,沒吃到還會悶悶不樂。

  她一直好難理解,為什麼會有人喜歡吃魚眼睛,到底好吃在哪?

  後來有一次,在藥局買保健食品時,與藥劑師聊了幾句,本來是要問魚眼睛有無營養成分,反而意外得到「滿足感」這個答案。

  營養成分是其次,無損即可,最主要是心理層面。一隻魚只有小小兩顆眼睛,對孩子而言,好像獨一無二的珍貴,那是一種被愛的滿足感。

  他總是不自覺地,把自己最珍視的事物給最珍惜的人,他的小寶心裡一定也感受到滿滿被愛的感覺。

  夜更深的時候,兒子在身邊睡熟了。江晚照輕巧地下床,走出房間,另一側的房門還透著燈光。

  她上前,旋動未上鎖的門。

  床鋪有躺過的痕迹,但沒看到人。他在陽台,手裡捏著菸,應該是想抽,但終究沒有點燃。

  「還好嗎?」他看起來很累,像是幾天幾夜沒睡一樣,眼窩暗影好深。

  他今天一來,她就發現了,正想找機會與他聊聊。

  這三年間,他有多拼,她是看在眼裡的,公司在他的帶/領下,不僅僅回到原有的水準,更開創了趙恭所做不到的新局面。

  當他發現,小寶名下有公司一成的股份,是那個以被包養為人生追求的不良四叔送娃兒的滿月紅包時,他似有若無地瞥了她一眼。

  那一眼,看得她很心虛。

  不過他終究沒戳穿,就只是默默地做牛做馬,讓兒子名下的資產,市值一年年攀升。

  當初,她只是想為他的人生找到重心,有個努力的目標——不是追逐財富,而是保障他們母子安穩的生活。

  她銀行存摺的數字,年年累積出新境界。她曾說:「夠了。」

  但他說:「不夠。」

  天有不測風雲,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

  她知道他在想什麼。無論日後他、或她、甚至是小寶,出了什麼狀況,他要確保這些準備,足夠她與孩子一生的衣食與醫療皆不虞匱乏。

  他甚至替自己安排好療養院,預先打點好一切,如果有那一天,對她的影響也就只是他不來了,僅此而已,然後繼續按原來的步調過日子。

  「最近工作很忙?」她只是要他正能量過活,不是要他過勞死。

  「不忙。」其實很閑,所才會挑這段時間。「我在戒助眠葯。」

  十多年的藥物依賴,不是說斷就能斷。

  不止戒葯,連菸也戒。

  他已經四天睡不著覺,戒斷癥狀消磨他的意志,有好幾次,手已經打開抽屜想拿葯,先睡一覺明天再說……

  他沒有。

  到最後,撐不住,就來了。

  至少這裡,可以給他更堅定的決心。

  江晚照上前,輕觸他發冷微顫的手。

  他很浮躁,卻連菸都克制著不抽,所有會影響健康的事物,再也不碰。

  是因為,她前陣子說的那些話吧?

  你只剩一顆腎了,你的機會已經比別人少一半,過去的已經沒有辦法改變,但是未來,你是不是應該更珍惜、愛護自己的身體?你不想陪小寶久一點嗎?

  他想。

  他比誰都想陪著小寶、看他長大,能陪多久,就陪多久。

  還有她。

  周延地考量好所有可能發生的意外,同時卻也想盡最大的努力,避免它發生,讓自己活得更久,護衛他們母子一生。

  她心房泛酸,抽掉他指間未點燃的菸,將掌塞進他掌心,他立刻彎指,牢牢握住,唇際迎來一抹溫潤。

  是她的唇。

  她柔柔地親吻他,一下、再一下——

  他沒忍住,傾前銜吮,貪渴地吸啜、糾纏。

  吻了,就會想要做更多,從那抹溫暖被填入心房開始,便再也放不開,得到了擁抱、想再要身體的慰藉,再然後,不饜足地貪求真心、渴望永遠……

  泛涼指掌探入,她打了個激靈,泛起小小的雞皮疙瘩,但她沒有退避,迎上前,用自己來暖他。

  一直來,都是如此。

  無論他再冷、再不堪,她從未棄他。

  那很自私,可他還是拖著她陪他熬,他不想一個人,孤單寂寞冷。


  身體很快地熱起來,他們糾纏著回到房內,衣服沿路丟了一地,陷入床鋪時已經完全裸著,她伸展肢體,柔軟地接納他進入身體,成為她生命里的一部分。

  他收了臂膀,失了自製,重重撞入深處,恍惚中,想起了初次交集的那一夜。

  原始的慾望,野蠻地侵掠,撞擊著她的稚嫰與青澀,破碎了她的人生。

  他們從來沒有正面談過這一段,那天是他二十歲的生日。

  人生很諷刺,二十歲的他,可以包下整層樓的飯店,徹夜尋歡,放逐自己,墮落沉淪,卻還是覺得孤單。

  十七歲的她,卻為了生活,身兼數職,夜不能寐,掙不來生存的權利。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如果那天,從包廂里出來,沒有在走道遇上她,會是如何?

  他想,或許在走道的盡頭,那個露台,也將是他人生的盡頭。

  他想往地獄里跳,她卻伸手將他拉回人間。

  她以為他喝醉了,其實不是,那一點酒不足以使他醉,他總是太清醒,父親喜歡他那顆清醒的腦袋,但他並不希望自己太清醒。

  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藥物讓他擺脫無時無刻的清明,陷入短暫的迷幻世界,卻讓她為此付出代價,她沒有錯,她只是想救他而已。

  這代價太慘痛,小小一顆葯,讓他毀了一個女孩子,從此,他再也不讓自己失去理智,無時無刻清楚知道自己做的每一件事,不願再品嘗一次那種後悔的椎心。

  因為她他沒有往更深處沉淪,真正踩進地獄入口。

  是她拉起他,還是他拖下她,這些年他始終沒有答案,他們的命運從那時起,就已經糾纏在一塊。

  他放縱自己,在她身上索歡,追逐迷眩的快感,但是這一次,他很清醒,這一次,她沒有掉淚。

  她攀著他,肌膚貼著肌膚,激烈的肉體交纏,撞擊出極致歡愉。

  她在他耳畔,細細地呻吟,他偏首吻住,模糊地將話喂入她口中。

  「對不起。」他來都不想破碎她的人生。
  
   她最後還是哭了,在高潮瞬間,顫抖地抱著他落淚。

  他細細地,吮去頰容濕痕。

  第二次,他誘哄著她坐上來,主動將他吞容而入,掌握歡愛的節奏。剛開始,她有些羞赧,放不開,總覺那樣的自己太淫蕩,放浪地看著他在自己身體里進出,視覺上的刺激太教人臉紅心跳。

  而且,那會讓他進入得很深,他偶爾的強勢頂弄,都讓她腰椎酸麻,撐不住地四肢發軟……「你的體能還需要再訓陳練。」摟抱住癱軟在他身上的嬌軀,掌心柔柔挲撫。「以後有時間,回來陪你慢跑。」

  「好。」他的溫柔,總是藏在幾句淡淡的話語,和那些陪她散步待產、靜靜守護的日子裡。

  心貼著心,肢體交纏,偶爾交換幾個細碎的親吻,或深或淺地迎著對方,律動廝磨,在堆疊的情韻中,攀上極致。

  過後,她纏軟在他懷裡,體力值完全耗盡。

  「你想睡了嗎?」

  「還沒有。」身體很累、精神很疲憊,但依然一點睡意也無。

  「我陪你聊天。」調整好姿勢,仰眸與他對望,大有捨命陪君子之態。

  「不用,你睡吧。」她陪了他前半夜,已經很足夠,他的夜,他得自己熬。

  她原本可以撐住的,但那來回挲撫細嫩肩臂的溫存撫觸,似帶有魔力,安心又放鬆,誘她陷入雲絮般、綿軟而輕柔的夢鄉。

  她睡著了。

  趙之寒放柔眸光,輕輕在她額心印下一吻。「晚安。」

  謝謝你陪著我,為我所做的一切。

  上一次,他們有了小寶,而這一次,什麼都不會有。

  生下小寶后,她同時也做了結紮手術。她與他一樣,這一生只會有小寶一個孩子,他們共有的孩子。

  她懷著希望看待人生,但也並不是完全無可救藥的樂觀,她當然希望孩子健康,可若是天不從人願,她至少能把全部的愛都留給小寶,全心全意守護她唯一的孩子。

  這不只是為了小寶,也是為了他。

  斬斷所有退路,堅定地留在他身邊,暖著他。

  所以他必須讓自己更好,他也沒有退路,她的人生經不起命運又一次的辜負。

  閉上雙眼,他試著放鬆,調整呼吸,放空思緒,什麼都不要想,讓身體得到適度的休息……四天來,累積的疲勞已經到達生理負荷極限,他陷入淺淺的昏眠中。

  但他知道自己沒有真正睡著,他五感還是清醒的,能感知屋外的貓叫聲、枕邊人依偎而來的體溫、以及輕悄的步聲……腳步?!

  他睜開眼,小小男孩站在床尾,安靜地看著他——不,是他們。

  窗外,天已經亮了。

  早起的小寶,沒看見睡在身旁的媽媽,心慌地滿屋子找尋。

  他不確定這一幕,看在三歲稚兒眼裡作何感想,張了張口,最後無聲指了指房門。

  趙知禮沒有說話,無聲無息地轉身出去,沒發出半點聲響吵到媽媽。

  他抽出被枕在下方的手臂,放輕動作下床,穿好衣物出來,小寶乖巧坐在客廳。
  他還在思考如何啟口,小寶細聲道:「肚子餓。」

  原來是餓醒的。

  「過來。」他伸手,娃兒溫馴地上前牽住,回房刷牙、洗臉、換衣服,打理好儀容,岀門前留字條給孩子的娘告知去向。

  他們去吃麥當勞早餐,這個項目被列在江晩照的禁忌名單中,舉凡過油、高熱量、低營養價值、回鍋油炸物、含糖量過高……等等,都是健康殺手,而麥當勞就踩中了好幾條。

  他自己是可以做到,沒滋沒味的養生餐都能吞,但小寶很喜歡麥當勞,尤其是兒童餐附送的小玩具。

  他私以為,童年與快樂,比那點小小的原則還珍貴,皇太后懿旨可以偶爾抗旨不遵沒關係。他選了二樓靠窗的位置用餐,才剛開吃,小寶偏頭看見熟人,放下手中的薯條跑過去。「姑姑——」

  「真巧!」他僅僅抬了一下眼,權當交際。

  睡眠不足,沒有過多的熱情招呼旁人。

  趙之荷端著餐盤帶女兒過來併桌,小寶有一陣子沒看到姑姑,挨得緊,加上平時都自己一個人玩,遇上年齡相近的同伴,顯然很開心,他便沒開口趕人。

  趙知禮啃完麥克雞塊,薯條吃了幾條,開始偷瞄他手上的麥香魚堡,被他發現,大方地分對方啃幾口。

  小寶啃了三口,打個小小的飽嗝,趙之寒順手幫孩子擦嘴,接收剩下的麥香魚堡。

  「姑姑,我可以帶妹妹去玩嗎?」

  「可以,要注意安全喔。」趙之荷放兩個孩子去玩后,正眼打量他。

  「不是休假嗎?怎麼一副沒睡飽的樣子?」當然也有一種休假是,是不太有時間睡覺的。

  趙之寒淡瞥她,「只是睡不著。」不用過度引申。

  「我就是說睡不著啊。」

  最好是。

  他沒興緻耍嘴皮,逕自拿起手機當低頭族,偶爾抬眸關注一下遊戲區的孩子。

  「你這幾年,變好多。」有感而發。

  「怎樣?」是三頭六臂還是頭上長角?

  「變慈眉善目了。」連在家裡,對大哥、三哥都口下留情許多,沒那麼句句見血。

  以前的他,渾身散發著危險氣息,教人懼於靠近,而現在的他,銳角磨平了,看待人、事、物,沒那麼尖銳極端,她沒想到,二嫂可以改變他這麼多。

  三年以前,她絕對無法想像,他可以耐得住性子當奶爸,吃孩子剩下的食物,他是那種別人碰過的食物,就不會想再碰的人。

  並非潔癖,而是孤僻,他排拒的是那獨「共享感」,太過親密。

  「你記得你三歲時的事嗎?」埋頭滑手機的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她想了一下。「大部分不記得,不過我記得有一次跟三哥起衝突,害他磕到下巴,流好多血的畫面,我死了,到現在還有陰影。」

  才剛說他溫和些,就突然走起溫情路線與她話家常,這畫風變太大,很詭異……「你回這個幹麼?」

  這樣說來,比較衝擊的事件,較有可能留下印象。親眼看見母親與叔叔光溜溜抱在一起睡,算不算衝擊?他自己是覺得芝麻大而已,三綱五常、世俗禮教之於他,不過浮雲一朵。

  三歲小孩到底長記性了沒,看這麼多資料,眾說紛紜,甚至有寶寶在母親肚子里就已經有記憶的說法,因此才需要胎教。

  江晚照懷孕時常聽舒曼的夢幻曲,一直到寶寶一歲多,每每聽到夢幻曲,都會一動也不動,攀在嬰兒床的欄杆邊專註聆聽,那時她還笑說……「我們家小寶好像很聰明耶。」

  也許是巧合,也或許是真有熟悉感,人的大腦本來就是很微妙的東西,而且每個人不盡然相同,小寶日後是否記得,會否產生心理陰影、三觀扭曲,只有孩子自己知道,他在這裡爬一堆文章,看別人的經驗談,根本毫無建設性。

  「沒事。」收起手機,解決剩下的薯條。

  離開麥當勞,步行回家的路上,大手牽著小手,小腳丫牢牢跟緊大腳丫。

  想起一事,他低頭交代:「回去別跟媽媽說。」

  「知道。」老規矩,玩具要藏好,被發現下次就不來了。
  
   回程不忘將口袋裡的發票,丟入商店門口的捐贈箱。

  他是睜眼說瞎話的高手,幹壞事會完美善後、不留痕跡,有自信不被抓包,只要別遇上——他瞇眼,「趙小寶,你不是豬隊友吧?」

  小共犯用力搖頭。

  「很好。」他連趙之荷都串供好了,今天誰也沒有遇見他們。

  傍晩,江晚照上完社區手作藝品教學課程,回到家時,一屋子靜悄悄。

  推開廳門——

  大的那個帶了一天孩子,已然陣亡在沙發上;小的那個則依偎在懷中,無比安心信賴。暈黃色的夕陽,透過紗窗灑落周身,一大一小睡得好熟,連她進門沒被驚醒。

  她抱來小毯子,輕輕蓋在他們身上,凝視半晌,帶著微笑進廚房準備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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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3 00:11:0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杯弓蛇影】

  趙知禮過完四歲生日後,他們商量了一下,決定送孩子去上幼兒園。

  小寶個性內向害羞,多接觸人群,學習群體生活,對他來說是好事,性格也會開朗些。兩人蒐集了不少資料,這陣子趙之寒一有空就會過來,帶小寶去試讀。

  幼兒園的事塵埃落定后,換他陷入沒日沒夜的忙碌與出差,公司好幾個大案同時在推,每每忙中抽空來看望一會,待不了多久又得走了。

  一日,他剛從外地出差回來,還沒來得及回家放行李,路上就接到幼兒園打來的電話,說趙知禮突然情緒失控與同學打架,還打爆了人家的頭,因為第一時間聯絡不到媽媽,便撥了第二聯絡人的電話。

  他直接開車前往幼兒園了解狀況。

  幼兒園的老師說,趙知禮跟同學發生衝突,但事發的過程、以及緣由,沒有人知道,問他們也都閉口不說,只好聯絡家長過來,協助誘導孩子的情緒。

  趙之寒從來了之後到現在,小寶始終靜靜站在一旁,睜著大大的眼睛不發一語,神情一片空茫,不知是嚇壞了,還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

  受傷的孩子已經被家長接回去,說打破頭是誇飾了,只是被硬殼書的邊角刮傷,驚嚇大於實質傷害,不過無論如何,拿書砸人是事實。

  「趙知禮。」他喊了聲。

  對方沒應,於是他又喊了一次:「趙、知、禮!」

  趙知禮一顫,忽然拔腿往外跑。

  這是哪一齣?趙之寒反應過來,趕緊追出去,同時目睹那個慌亂逃跑的小崽子一頭往樓梯栽——

  很好!他這輩子不曉得什麼叫害怕,這小崽子今天倒是教會了他一課,體驗什麼叫嚇破膽!

  那一刻,腦袋完全是空白的,全然憑本能動作,撲上前去撈。

  撈到了沒有,他不知道,已知道肩膀因過猛的衝力而撞到階梯扶手,再因反作用力彈回來,一頭撞上牆面。

  有濕熱感流下來,第一時間,他感受不到痛覺,凌駕在痛覺之上的,是恐懼。

  「有沒有受傷?」他連忙低頭察看,確認孩子完好無損地在他懷裡。

  還好,是他的血,不是小寶的。

  鬆了口氣,靠著牆渾身癱軟,跌坐地面。

  這小鬼好樣的!今天解鎖了令人頭破血流的新技能。

  「哇——」趙知禮瞬間放聲大哭。

  「哭什麼?」撞破頭的是我,我都還沒哭。

  「流血了……」趙知禮雙手緊緊攀住他脖子,哭得滿臉通紅。「叔叔對不起……」

  「你也知道錯了?膽子這麼小還敢打架。」他不流血,就換小崽子跌斷小脖子了。

  這有什麼好跑的?逃避是弱者的行為,就算錯也要錯得坦蕩蕩而不是嚇到把自己的小脖子摔斷。

  趙之寒沒有出言安慰,他從不做這種事,也做不來。

  脖子被哭濕一大片,他開始思考ca11孩子他娘來救場這件事。

  「再一下下——」

  什麼一下下?他尚未理解過來,小男孩抱著他的脖子哭完,自已抹掉眼淚,一抽一抽地吸著鼻子離開他懷裡。

  他記得媽媽說的,小叔叔不喜歡抱。

  只是不喜歡抱,不是不喜歡他。

  就像最喜歡的玩具,有人會一直一直拿在手裡玩,也有人會放在每天都看得到的地方,怕玩壞,所以不摸,用看的。

  媽媽說的他有聽懂,也有記住,不要太黏,小叔叔會不自在。

  可是、可是……有的時候,還是想要抱一下,一下下不會壞。

  蓄滿淚的眼眸仰望著,依依不捨地挪開身,小小的手退而求其次,改揪西裝袖口。

  「哭完了?」眼裡明明還有滿滿的淚水。太軟性的語言他不會,怎麼哄孩子他也不會,但至少看得出來,需要被安慰的眼神。

  「還有一點點……」可是不能抱太久。

  「那要不要再抱一下?」趙之寒張手。

  「要——」黏乎乎的哭音,伴隨小小軟軟的身軀一道偎來,抱緊緊。

  「哭吧。」大掌輕輕拍撫。有他扛著,天大的事,等哭完再來煩惱。

  江晚照趕來的時候,兒子已經哭累睡著了。

  回家的路上,趙之寒用電話聯絡好,預約明天帶小寶回醫院看診。

  「這只是小事,你反應過度了。」

  「你覺得這是小事?」個性溫馴的孩子,突然脾氣焦躁,做出暴力攻擊的行為,她覺得很正常?

  「至少小孩吵架很正常。」他們該想的,是如何導正孩子的行為,而不是一有狀況,就杯弓蛇影地立刻拎著孩子去看精神科。

  這些年,他定期讓小寶看身心科,這她並不反對,孩子生性內向,有時確實封閉了點,有專業的輔導師陪他聊聊,引領他疏導情緒也是好的,可是他們當父母的並不是沒有責任,家庭教育比什麼都還重要。

  到家后,趙之寒先將小孩抱進房裡,才關起門來與她繼續討論。

  「我覺得這不單純是人際衝突的問題,你沒有看到他當時的表情。」一個四歲的孩子,怎麼會有那種蒼白空洞的神情?眼神失焦,聽不見他的呼喚,那模樣深刻鑿在他的心版上,痛得心顫手冷,一輩子都忘不了。

  或許小寶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只是嚇壞了。」愈是乖巧的孩子,闖了禍就會愈害怕,不敢面對自己的錯誤,「他怕你責備、怕自己惹了大麻煩,大人會對他反感,這是一種逃避的情緒,不是精神異常。」

  「如果不是呢?」她不會知道他有多害怕,怕自己給了孩子最糟糕的一切,害了小寶一生,多少個夜裡冷汗頻頻,由噩夢中驚醒。「你可以用你的樂觀去看待人生,但請不要阻止我用我的方式來面對問題。」

  「那麼你又是否站在小寶的角度看待過?你以為父母那麼好當,遇到事情要把他丟給醫生就好?你從來都不知道他要什麼!」

  這場談話,彼此無法取得共識,最後不歡而散。

  隔天,趙之寒還是堅決帶小寶去了醫院。

  趙知禮跟他的輔導師已經很熟,沒有心防,有些不對父母說的小秘密,反而會跟她說。為了讓他更放鬆自在,無論是誰陪診,都會另外避到隔壁的小房間,讓他們單獨談。
  
        輔導師陪他畫了一會兒圖,玩了幾個小遊戲(其實是心理測驗),待孩子身心逐漸放鬆后,不經意地將話題引導到昨天發生的事件上。

  「聽說你超帥的,把同學頭都打破了?」

  畫圖著色的小手停頓住,怯怯地問:「阿姨怎麼知道?」

  「幼兒園的老師跟你叔叔說,你叔叔跟舅公說,舅公又跟我說——」聳聳肩。「你知道的,大人就是大嘴巴?」

  因為裡面沒有責備的意味,趙知禮緊繃的情緒稍稍舒緩了些。「我不是故意的。」

  「看得出來,你好懊惱的樣子。」

  「什麼是懊惱?」

  「就是覺得自己做錯事,不應該這樣子。」

  趙知禮點頭。「對。」他很懊惱。「小胖搶我的圖畫紙,我叫他還我,他不要還,一直笑很醜。我小叔叔才不醜,他超帥,全世界最帥的。我說下次要給他看,他說我吹牛,他都沒看過我小叔叔……」

  搶來搶去,圖畫紙就撕破了,然後他就很生氣,抓起桌上的書打下去……

  孩子世界里的衝突,導火點通常只有芝麻蒜皮大,沒什麼漫天的恩怨情仇,不過聽起來小叔叔才是元兇。

  因為不知該如何表達他的想念,所以畫了圖,卻被撕碎,累積壓抑在心裡的委屈情緒整個大爆發。

  「你最近很少看到你小叔叔嗎?」

  「一下下。」趙知禮扭著手指,聲音漸輕。「……就走了。」

  「從你上幼兒園以後,小叔叔都沒有去接過你?」

  「沒有。」所以小胖都不相信他有很帥的小叔叔。

  「我有發現喔。」輔導師挪坐過去,神神秘秘地問:「你很喜歡你小叔叔對不對?」

  「世界第一超級霹靂喜歡。」

  這是哪裡學來的自創詞啊。

  好吧,尊重孩子的創意。「那媽媽呢?」

  「也是世界第一超級霹靂喜歡。」

  「你到底有幾個世界第一啊?」

  「兩個。」

  「舅公呢?」

  「他是世界第二無敵喜歡。」

  好吧。呂院長一天到晚不惜老臉皮含飴弄孫,也算值了。

  趙之寒聽著牆面那一端,斷斷續續飄來的對談,不知坐了多久,才恍惚聽見開門聲,輔導師……由那道相連的門庭走來,在他面前站定。

  「如果你問我的話,我會告訴你,趙知禮的精神狀態大致上沒有問題。」他有是非觀,完全知道自己的行為不對,並且懊悔自責,無須他們再諄諄教誨來加深孩子的罪惡感。

  每個人都有理智線斷裂的時候,大人有時自控能力都尚且不足,更遑論孩子,他們要做的,只是教導他如何正確地抒發情緒。

  「看你的樣子,似乎很意外。」歸根結柢,小寶打架,是因為心情不好,心情不好,是因為想念某人;想念某人,當然是因為很愛很愛那個人。

  因邊很愛很愛,深怕被討厭,才不敢面對自己犯的錯。

  「我不知道,他心裡是這樣想的。」

  在幼兒園哭完以後,小寶就沒再說過一句話,連他媽媽問,都不肯開口。

  原來,真的像江晚照說的那樣,他只是覺得自己闖了大禍而退縮封閉,不敢面對他們而已,只有對不知道他闖禍的人,才敢放開心胸談話。

  「知禮他很沒有安全感,給孩子足夠的被愛感,是家長的責任。被包圍在愛里的孩子,才會有足夠的自信勇於面對,承擔錯誤。」

  誰都看得出來,這孩子不快樂,一個幸福的孩子,不會犯一點錯就恐懼失去愛。

  孩子需要的,不是醫生,而是他的陪伴,最愛的那個人一記擁抱,勝過鋪導師的千言萬語。

  她遞出趙知禮今天畫的圖。「你發現沒有?他畫的圖,線條凌亂,用色愈來愈暗沉。知禮是個很纖細敏感的孩子,這種個性容易鑽牛角尖,是憂鬱症的高危險族群,而他已經有一點輕微的憂鬱傾向了。」

  「謝謝你,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江晚照說的對,他真的不知道孩子要什麼,他甚至不知道,小寶如此愛他,太久沒見面會想念。

  他以為小寶與他不親,每每他來,也不見有特別外放的情緒顯示,但會一點、一點地將小屁股挪過來,挨坐在他腿側。

  有時,扯扯他的衣服,問幾個小問題;有時,遞來手邊的小玩具,向他求助……這未見得不是孩子想與他親近、製造互動的小心思。

  就像偶爾的麥當勞約會,那是他們的秘密、以及獨處的小時光,那時的小寶總是顯得格外開心,他以為他喜歡的是麥當勞兒童餐。

  回程的路上,擱在車上的手機響起,他掃了一眼,扔給一旁的小寶。「媽媽打來的。」

  既然知道問題出在哪裡,要逼孩子開口,方法多得是。

  趙知禮微慌,像接了什麼燙手山芋,扔也不是,接也不是。

  「綠色那個,滑過去。」

  小叔叔在開車,趙知禮沒有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幫他接電話。「喂,媽媽……我們要回去了……好,拜拜。」

  電話掛掉后,他主動接問:「你說什麼?」

  「她叫我們回去的時候順便去大賣場找她,她在買東西。」

  「又要當搬運工了。」他斜瞥一眼,「一樣,衛生紙算你的。」

  那種有點體積但沒什麼重量的物品,一向是分配給小寶。他還記得三歲的小小娃,抱著一條衛生紙,腦袋左右搖晃喬角度的萌樣,眨個眼,已經進化到能再多分配一卷廚房紙巾,孩子的童年真的沒有多長,一晃眼就過去,再過幾年,想陪可能還會被嫌煩。

  「好……」趙知禮偷覷他,看他好像沒有要提「那件事」的樣子,緊繃的情緒小小放鬆。

  「忘了問,你有我的電話嗎?」

  「沒有。」

  「我回去把它寫下來,放在客廳電話旁邊,如果我在忙沒空過來,你可以打電話,有事沒事都可以打,想跟我說什麼,或者心情不好想打一下也可以。」打電話總好過去打破別人的頭。

  「可以嗎?」這樣不會打擾到叔叔工作嗎?

  「可以。」

  趙之寒伸手摸摸孩子的頭……沒再多說什麼。

  到了大賣場,江晚照已經買得差不多,剩下生鮮蔬果類。

  「媽媽,麥片。」趙知禮提醒她。

  「啊,我忘了,你自己去拿。」常買的東西,小寶知道放在哪裡。

  趙知禮跑開一會,又轉回來,拉著趙之寒一起去。

  麥片太高,拿不到。

  趙之寒抱起他,讓他自己挑選他要的品牌與口味。

  回來的時候,大的抱著小的,小的抱著麥片跟一堆零食。

  江晚照只是瞟了他一眼,不置一詞。

  她一向反對孩子吃太多零食,這次居然一句都沒念。

  趙之寒不確定,這是不是傳說中的冷戰?

  昨天談得不太愉快,以致今天氣氛有點僵,對他態度淡淡的。

  他認同她昨天生氣的理由,所也試圖放低身段,釋放求和訊息——「我不吃紅蘿蔔。」某人充耳不聞,挑好紅蘿蔔,放進購物車。

  求和失敗。

  「媽媽,叔叔不吃紅蘿蔔。」以為她沒聽到,趙知禮又說了一遍。

  「嗯。」江晚照笑了笑,摸摸兒子臉頰,「但是我們吃啊。」

  「……」小寶不必懂,他聽得懂就好。
  
        你哪位?我們母子的生活原本就這樣過,為何要配合你?

  他識相地閉上嘴巴,不為晚餐的菜色發表意見。

  回到家,他上網開視訊,與公司主管開會,背景配音是「三隻小豬」。

  另一頭的主管有些走神,一度無法融入這迷詭的氛圍。

  不是在討論石英磚要發包給哪家建材商嗎?莫非其中暗藏什麼神喻?

  「連豬都知道蓋房子要穩紮穩打、實磚實瓦,這需要我教嗎?」

  「……」看來他們的總經理今天奇蒙子不佳。

  硃筆一揮。「我明天要看到這兩家廠商的報價單跟營運書面報告。」

  他已經交代這兩天不進公司,有急件直接E-mail或電話聯絡。

  關掉視訊,接著回覆完幾封急件,合上筆電螢幕時,三隻小豬已經講到尾聲。趴在他床上聽故事的小寶全程安靜,沒上前來打擾,或許是知道他在工作,也或許是這個故事比國王的驢耳朵淺顯易懂。

  空氣中飄來淡淡的烘焙香,孩子的媽在廚房做點心。不知——他若再加點一杯水果茶,會不會被白眼。

  他起身,到陽台上舒展筋骨,呼吸新鮮空氣。

  趙小寶也下床跟過來,學他深呼吸。

  伸展操做到一半,看見樓下庭院有訪客,她把剛烤好的杯子蛋糕分了一袋給對方——那是他工作一整個下午的心靈寄託,他跟小寶的下午茶!

  心情瞬間,無以言喻地惡劣到極致。

  趙知禮跟著他的視線看。「隔壁剛搬般來的王叔叔。」

  隔壁小王。

  真是個好劇本。

  「王叔叔很常來找媽媽?」

  小寶點頭。「王叔叔做菜很好吃,有時候會分一些給我們,媽媽也會分餅乾給他。」

  至此,劇本大致可以命名為「近水樓台先得月」了。

  鬼才會相信,如此密切的互動與往來,會單純得無一絲圖謀。

  男人不會沒事對女人大獻殷勤,江晚照也不是無知少女了,應當知道在接受他人的善意時,該拿捏好的分際,別給他人錯誤的遐想空間——倘若她當真無意的話。

  他希望是他想多了,但這從任何角度解讀,都是典型的曖昧中。

  細細回想,他這一次來,她態度很明顯淡了許多。

  他原以為是小寶的事,讓大家心情不好,但顯然,並不是那場爭執引起的小彆扭。

  她以前,幾乎不跟他吵,因為大多時候,她總是能理解、會包容。

  女人待你上不上心,其實很明顯,當她在乎你時,連你睡不好她都看得出來,若她心裡沒有你,撞破頭她也會視而不見。

  抬手無意識撫上額頭的紗布,這道傷,她至今沒問一句。

  她說,他不懂小寶要什麼。當時他沒有意會過來,現在才明白,那是怨懟。

  他不懂小寶要什麼,也不懂她要什麼,她已經對他、對目前的狀態產生埋怨。

  她確實沒有義務配合他的腳步,事事以他為重,以前如此,不代表一直如此,她的心不會一直都在。

  他不確定,她刻意冷他,是否就是在暗示他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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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3 00:11:4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冷戰】

  一整個晚上,他都在觀察她。

  她不跟他說話、不與他互動、甚至不看他一眼,他沒有與誰冷戰過,分不出這是疏遠?還是賭氣?

  以往,他從來不必刻意去想,應該說什麼。在外頭,已經耗盡腦力,分場合分對象、要掐幾分力道、說人話還是鬼話……回到這裡,他可以卸下所有的偽裝與假面具,她會自己找話題,什麼都不說也沒關係,她就安靜地待在旁邊,陪他。

  這裡,是他窩憩的避風港。

  可是現在,他不確定了,不確定,她還願不願意讓他窩。當她不再主動走過來時,他竟然不知該如何拉近他們的距離。

  該說些什麼話,才能結束冷戰?

  該如何確認,這是冷戰還是冷感?

  他想了一整晚,自從戒掉助眠藥物后,久違的失眠再度找上他。

  他睡不著,煩躁地想來根菸,於是翻身下床,拎了外套車鑰匙出門。啟動汽車引擎時,眼角瞥見上方晃動的黑影。

  趙知禮穿著睡衣、披著貼身的小毯子,靜靜站在階梯上看他。

  趙之寒降下車窗。「小寶,你不睡覺跑出來做什麼?」

  「小叔叔要走了嗎?」他聽見開門聲。

  最近常常這樣,睡著以後,醒來小叔叔就不見了。

  「沒有,我只是出去買個東西。」領悟了什麼,趙之寒打開車門,朝他伸出雙臂。「要一起去嗎?」

  「好。」小身子沒有猶豫地偎來。

  他抱牢了,攏妥小毯子,掌心輕挲孩子細柔的髮絲,用著連自己都陌生的溫軟聲嗓承諾道:「我要走會跟你講,不會讓你轉個身,就突然看不到。」

  「嗯。」小手臂圈抱上來,有他的保證,安心了。

  他們也沒去多遠,就到附近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超商而已。

  買完菸,結賬時店員不斷掃來的眼神,充分傳達了質疑與不友善,大概是在想,哪來的不良家長,半夜讓小孩穿睡衣披毛毯,拎著瞎晃。

  也沒有到非常不良,他除了買菸,還有給小孩買棒棒糖。

  走出便利商店,看看手中的香菸,才突然回神,問自己究竟在做什麼?他不是早戒菸了,現在不但破戒,還要在孩子面前抽嗎?

  他停下手,改拆棒棒糖包裝,遞給小寶,然後孩子抱坐在腿上,靜靜在便利商店處待一會兒,沉澱思緒。

  入了夜,微起寒意,他謹慎兜攏毯子滑落的一角,將孩子嚴實地圈在懷裡——動作頓了頓,忽覺這畫面煽情得好笑。

  凌晨十二點,孤燈下依偎取暖,簡直像天涯飄零流浪一父子。

  他真的笑出聲來了,趙知禮困惑地仰眸望他。

  「沒事。」他親親孩子的發心,輕道:「小寶,你是我在心上,小小的寶貝,知道嗎?」他以為,這句話永遠不會說出口,但是他說了,原來說出口,沒有那麼難,他現在懂得母親對他說這些話時,是什麼樣的心情了。

  「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這個懷抱,永遠為他擋風遮雨,「所以沒事,別怕,你只要勇敢地往前走就好,我會在後面跟著,跌倒也不用擔心,我不會走開。」

  趙知禮好像聽懂了,「做錯事也沒關係嗎?」不會不理他嗎?

  「沒關係。所以趙知禮,還記得那個驢耳朵的故事嗎?你說你聽懂了,你有沒有覺得,你現在就像身上長了驢耳朵一樣?那你是想藏起你的驢耳朵,還是承認它?」無論他想選哪一個,都沒有關係,他可以陪他的孩子脫掉帽子走出去,也可以幫他的孩子殺掉理髮師,無條件溺愛護寵到底。

  趙知禮低頭想了很久。叔叔平常都喊他「趙小寶」,當他喊「趙知禮」時,就表示這是很嚴肅的事情,要認真想。

  「那……叔叔可不可以陪我去跟小胖說對不起?」他怯怯地,低聲囁嚅。

  「可以。」他輕輕摟著,搖晃拍撫。「小寶好棒,沒有選擇當懦弱的笨國王。」

  放下始終懸宕的心事,小寶揉揉眼,有些愛睏了,伸出含在嘴裡的棒棒糖,遞去。

  
        臭小鬼,其實你也失眠了吧。

  趙之寒叼走那半根棒棒糖,替他擔待無法解決的一切,無論是這剩下的半顆糖、纏在心裡的結、抑或是人生中邁不岀去的每一道關卡。

  合力吃完一根糖,離開前把未拆封的菸盒丟入垃圾筒,為今晚的父子流浪記畫上句點。到家時,他還記得吃了糖要刷牙,撈著要睡不睡的小寶進浴室。

  「嘴巴張開。」

  幾乎呈半陣亡狀態的小寶,一邊「杜姑」,一邊服從命令。

  「好,漱口。」刷凈口腔每個角落,把口杯湊到嘴邊,小寶含了一口,咕咕兩聲,吞進去了。

  「……」算了。

  趙之寒無言了三秒,決定當沒這件事,拿毛巾拭凈小臉,抱出浴室。

  本想不動聲色回房,假裝他們很乖地窩在一起睡覺,掩蓋不良事跡,未料一出浴室,就撞見抱胸倚站在走道邊的江晚照。

  「大半夜的,你把小寶帶去哪裡?」

  果然壞事幹不得。他先將孩子抱回床上,關好房門,才轉身面對那個看起來極度不爽的孩子他娘。

  那一秒,腦海閃過千百種避重就輕的說詞,操弄話術他太拿手,但——

  「我去買菸。」他選擇實話實說。

  「你大半夜拖著孩子去買菸?!」全世界沒有一個當媽的,聽到這句話會不火大。

  「我沒有——」抽。

  適沒講完,她氣得打斷。「你自制力就這麼一丁點嗎?」才堅持多久,就故態復萌,她與小寶對他而言,到底算什麼?

  「我不是你的誰,你要怎麼糜爛度日我沒法管,但請不要來帶壞小孩!」

  他張了張口,硬生生將話吞回肚裡。

  「你對我的信心,就這麼一丁點嗎?」他根本還沒開口,她就先否決了他,那他還需要再說什麼?

  「如果我誤會了你,你可以解釋啊!」

  趙之寒定定望住她,想確認她眼底,還有沒有一絲餘溫。

  他一個跨步上前,低頭吻住她。

  她怔了怔,伸手推拒,推不開,一怒,張口咬了他。

  她沒有拒絕過他,從來沒有。這是第一次,她推開他,拒絕他的碰觸,只是一個簡單直接的動作,就能測試出他想要的答案。

  他鬆手,退開了,回到原來的位置。

  嘴裡有淡淡的血腥味,被咬破的唇,將痛覺傳導到心臟,一抽一顫地疼。

  只那麼一步,他們也沒往前,是否真的就差那一步,他們便要如此錯過?

  他心有不甘,總還妄圖抓住一點什麼,仍握在掌心的手,不願放。

  「我沒有抽菸。」他嘴裡沒有菸味,只有那根橘子口味的棒棒糖,如果她的心還在,不會連他的味道,都嘗不岀來。

  可是他還是說了,不管她是裝瞎還是真瞎,他讓自己放下尊嚴,向她解釋。

  「然後呢?」

  「昨天的事,是我反應過度,我沒有真正意識到小寶內心的需求,這一點,我道歉。」他從來沒有如此低姿態地向誰服軟,只求結束冷戰。

  「你要說的,就這些?」

  「不然呢?」如果那些不是她生氣的理由,什麼才是?

  「你做過的荒唐事,何止這些?等你想清楚了,再來跟我說。」

  他做過的荒唐事?

  好,他清楚了。其實所有的理由,根本都不是理由吧?只不過當一個人在疏遠你時,所有的理由,都會變成是理由。

  他的荒唐,不是今天才有,那些個爛底從未隱瞞於她,今日卻成為他的原罪。

  「我本來就是一個這麼腐爛的人,你不是今天才知道,從一開始,你就該把我當成病菌遠遠隔離在生活之外,現在才來擔心我帶壞你兒子,不嫌太晚?」

  他鬆開手,不等她從身邊走開,他自己退。

  從小到大,太多的經驗告訴他,人心是最難掌控的,會變的就是會變,求不來的就是求不來,只是這些年太過安逸的生活,幾乎讓他快要忘了那種痛。

  他轉身回房,緊關上門,心裡清楚地知道,已然遠揚的心,再如何卑微地放低姿態,也挽不回。

  如果說,之前那個叫冷戰,現在關係應該已經降到冰點。

  一早起來,她連正眼都沒看過他,見他在客廳直接就往後陽台去,擺明了不想與他同處一室。

  他清楚接收到訊息,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有多麼多餘,於是他走過來,向她解釋:「我答應過小寶,不會突然不見。」

  意思是,若非對小寶有承諾,他昨晚會二話不說,轉身就走嗎?

  真乾脆、真俐落、真瀟洒、真男人、真——他媽的混蛋!

  她停下操作洗衣機的手,重重關上機蓋。「你想了一晚,就只想到跟我說這個?」

  不然呢?該說的他都說了,還能說什麼?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裡做錯了,這一次來,她很明顯看他不順眼,挑剔他、尋他晦氣,那些以前根本吵不起來的事都能產生齟齬,他不會沒有被找茬的自覺。

  「如果我的存在已經打擾到你,只要一句話,我聽得懂。」不必拐彎抹角,棉里挑針。

  打擾?打擾!打擾?!打……

  這兩個字,在腦海里無限循環播放,從昨天到現在——不,更早之前,就有一座活火山在胸口活躍涌動,而這一刻、這一分、這一秒,完全被這兩個字點燃,兇猛地爆炸噴發!

  「對,你確實打擾了我,而且已經打擾四年,現在才有自覺嗎?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拿我這裡當飯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我幾時抱怨過一句?」

  「……抱歉。」她從沒表現出來過,他從不知道,那是在忍耐他。

  她真的氣炸了,理智完全斷線。「你哪一次來,棉被沒有洗得香香的?床沒有鋪得暖暖的?飯桌上沒有熱騰騰的飯菜香?我知道你愛吃什麼、不吃什麼,少說兩句我就知道你心情不佳,多咳兩聲我就知道你氣色不對,你到哪裡找這麼任勞任怨的女傭!」

  她伸手推開堵在陽台口的他,大步走進浴室抱了一團待洗衣物殺回他面前。「你不知道家庭主婦很辛苦嗎?洗衣、他飯、拖地、帶小孩……永遠有忙不完的家務。你倒好,出去就像丟了一樣,有把我當一回事嗎?我在這裡累得半死,你在外面荒唐糜爛跟女人開房間,還把髒衣服丟給我洗——領帶的口紅印、襯衫的香水味!你不知道這些還不能丟洗衣機,全部都要用手洗嗎?我又不是你的誰,為什麼要替你做牛做馬……」

  「……」趙之寒被轟得頭昏眼花,從未見過溫柔體貼的她發這麼大脾氣,一時接應不暇,撈住被她迎面扔來的領帶與襯衫,錯愕了好半晌,喉間擠出聲音——

  「……那是應酬,我沒有亂來。」上頭的長篇大論,他本能地挑了這點作說明,其餘的他也反駁不了。「誰告訴你我跟女人開房間?」

  「八卦雜誌那麼大一篇,有眼睛的人都看到了,我又沒瞎。」他泛濫的性觀念,她不是不知道,他不縱慾,但有感覺了也不會為難自己,他甚至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她以為他不一樣了,至少慬得克制,她一直在等他解釋,他非但隻字不提,出差出到一身粉味還毫不遮掩,她在整理他的行李箱時,愈整理愈火大,最後還擺出「我就這德性,你不是不知道」的死樣子,把她氣到整晚睡不著。

  「不知道,我沒空看那些。你在說誰?」

  意思是她太閑了嗎?還有空看八卦雜誌。「……古小姐。」

  那個差點成為他小媽的女人。

  標題下得可聳動了,豪門內幕,父子情海生波,伊人情歸何處?

  這種父子同戀一女,有如八點檔狗血劇的辛辣素材,太具話題性,一向是八卦周刊的最愛。

  你才拍到他們進飯店而已,我還親眼看過他們亂搞呢。她酸溜溜地想。

  就因為知道他們真的曾經有一腿,看到周刊時,忽然有些難辨,什麼也不確定了。

  「她離開公司以後,我們就沒有聯絡了。後來聽說她自己開公司創業,這次到南部,就順道約岀來聊聊,彼此在工作上討個方便,她有手腕有能力,不需要靠男人。」不管是他,還是他父親。

  趙恭自以為能給她一片天,以為所有的女人會眷戀那片天空,古曼婷根本不吃那套,她從趙恭身上要的,是歷練手腕、人脈與資源,至於她要的天下,她自己能闖出來。

  她與他,是同一種人,性愛對他們來講,就只是肉體上的享受,不存在其他意義。

  如果是以前,他會接受邀約,無所謂地來場男歡女愛,消磨漫漫長夜,但是現在的他,選擇轉身回到各自的房間,雙人床上一人獨眠。

  他早已不再是任何人香閨里的入幕之賓,除了她。

  所以——這才是她生氣的原因?以為他在外面亂來?

  「我沒有不把你當一回事,你是我孩子的母親,我時時刻刻記得。」他試著朝她走近一步。「下次我會注意,不弄髒衣服。」也不弄髒自己。她有潔癖,他知道,太髒他不敢抱她。

  他一直以為她知道,生命里有過她之後,就再也沒有別人了。

  「——幫我洗。」

  「……喔。」乖乖接過領帶、襯衫,繼續做牛做馬。

  她知道自己表現得極度沒出息,脾氣爆發得驚天動地,結果後繼無力,收尾收得那麼鳥,三言兩語就被擺平。

  但其實,她要的也沒有很多,不過就是一句話而已。

  他是那種做錯事,也會錯得坦蕩蕩的人,從來不會,也不屑向任何人說明自己的行為,而他已經開口對她解釋了,他說沒有,那就是沒有,無須懷疑。

  趙之寒在浴室外,看她站在洗手台前,心甘情願替他搓洗領帶。這畫面他一直都很珍惜,只是直到這一刻,才確定自己並沒有失去。

  這個願意替他洗衣、煮飯、生小孩的女人,仍留在他生命中,沒有走開。

  這一次換他主動走上前,雙手搭在洗手台兩側,將她圍困其中,傾身低問:「今天餐桌上還有紅蘿蔔嗎?」

  她回眸,睨他一眼。「沒有。」

  戰事結束了。

  他鬆了口氣,下巴輕輕擱在她肩上,又說了一遍:「我很抱歉。」他太予取予求。

  「你知道我不是真的在抱怨自己有多辛苦。」她只是說不出口,去問他——對你而言,我算什麼?

  她不在乎等,她在乎的是,他究竟知不知道她在等?

  那種連自己有沒有約束他的資格,都無法確定的感覺,糟透了。

  「我知道。」可如果不是他,她原本不用那麼辛苦,一個人帶小孩,一個人生活、一個人撐持大小事……

  她值得任何一個男人,將她捧在手掌心呵護疼惜,卻選擇了一條最難走的路。

  將搓洗好的衣物浸泡在水盆里,她洗凈雙手,身後環來的大掌將它包攏住,細碎的吻落在她頸膚,吮岀一枚又一枚的痕印。「但我還是想繼續打擾……可以嗎?」

  「可以。」她回過身,撫撫他的頰,一如從前,溫存而包容。

  他傾前吮住柔軟唇瓣,從淺啄到深吻,加重力道吸吮深纏,指掌探往她裙下,積極撩撥。

  「等、等一下……小寶快醒了……」

  「沒那麼早,他昨天晚睡,會再多睡一會。」

  「你還敢講!」咬了他一口,力道不重,卻剛好咬到昨晚留下的傷口,他倒吸了口氣,她很快放輕力道,啾啾地吮了幾下。「對不起,我那時氣壞了。

  「你可以補償。」他脫掉那層礙事的底褲,將她抱坐到洗手台上,而她則配合地替他解開褲扣,一記俐落的穿透,進入到深處。

  換她倒吸口氣。「慢、慢一點……」

  「沒辦法,小寶快醒了。」

  「……」這混蛋!

  她細細喘氣,禁不住他頂弄的力道,怕自己叫得太淫蕩,恨恨地吻住他,讓聲音吞沒在他嘴裡。

  淫靡的肉體撞擊聲,回蕩在耳際,她羞得耳根都熱了,但她沒臉指責他,身體的反應比她更誠實且熱情,涌著潮潤水澤,應承著他一次次的鑿探,濕濡了一片。

  他太清楚這具身軀的敏感處,不遺餘力地挑惹、取悅她,有時撞在那個酸麻的脆弱點上,她會失控地抓疼他,輕微的刺疼如助興般,焚燃起更為熾烈的情火,為緊繃敏銳的感官,增添幾分癲狂而戰慄的快感。

  他們像是兩隻原始的獸,糾纏碰撞,追逐快樂。

  狂風驟雨的激情,很快將彼此推上高潮。

  過後,他停留在暖潤深處,細細吻她,含糊低噥:「別把餅乾分出去……」

  心裡,始終惦著這件事,自私地想斬斷所有後路,不留一絲機會。

  「什麼……」沉浸在酸麻快感中,好一會才意會過來,「你看到了?」

  他低哼,不予作答。

  他是說不出「我在外頭打拚賺錢有多辛苦,你卻把我跟小寶獨享的權利送給別人」之類的話,沒立場、沒資格對她爆發,只好擺出「哥就是任性」的姿態。

  「他不可能對我有興趣,性向不對。」她好笑道:「人家有男朋友了,在想什麼!」

  看來,有人也看了報導不實的「八卦周刊」。

  難怪!難怪他昨晚會說那種氣死人的鬼話,那裡頭也夾著潛台詞——有了人品高尚的鄰居先生,你就開始嫌棄我過去荒唐。

  原來不只她話中有話,某人也陰陽怪氣,她氣他不知反省,他卻當她變了初衷,不管是昨晚的吻,還是此刻這個激烈的擁抱,都是想確認——確認她還是他的。

  她腳跟一勾,拉近他,雙臂搭在他肩上。「你不是嫌我的養生餐淡而無味?王先生對煲湯很有研究,跟他學幾道營養又美味的港式煲湯,讓你跟小寶嘗嘗。」

  「我沒有嫌。」經過剛才的曉以大義(火山噴發),他已深深明白主婦難為這件事,他這輩子絕對不會(也不敢)對她煮的任何一道菜有意見。

  「最好是!每次叫你們喝補湯,你們都是什麼表情?」嫌是沒有嫌,一大一小像逼他們服毒似的,一臉了無生趣。

  「我會改進。」默默思考,S-star Donut甜甜圈,能不能讓小寶下次喝湯時的表情愉悅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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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3 00:12:07 |只看該作者
    【終章 陪你一起走】

  除夕夜,江晚照一如往年,帶孩子回趙家圍爐吃團圓飯。

  雖然情感上沒有多親,但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小寶得知道,他是趙家的子孫,這是他的爺爺、他另一方的親人,感情親不親無法強求,至少要曉得他的根。

  趙之寒聽完,沒多說什麼,讓她帶著小寶,每逢三節回來拜祖先。

  到第五年的時候,他與她的關係,幾乎已是心照不宣的事,他動不動就往她那裡跑,大家又不是瞎了,不過這種連驢耳朵都坦然不遮掩的大無畏態度,反而沒人會跑到他面前,自討沒趣地指著他回:「你是不是有驢耳朵?」

  一開始是沒膽酸他,後來則是眾所皆知,沒有酸點了。

  這果然是一個惡勢力說話的時代。

  吃完年夜飯,趙之寒被父親叫進房,談了一會話,隔天早上,便聽他問:「趙小寶,想不想去舅公家拜年?」

  趙知禮一聽要去找舅公,雀躍地附議:「好——」

  「兩票對一票,走吧。」儼然一家三口,把一臉懵的她挖了出來。

  上車后,她才問:「說吧,爸昨天跟你說了什麼?」

  故意當著她的面把人叫進去,分明就是要她問,那她就問吧。

  「他暗示我,男人及時行樂,無傷大雅。」目光掃了她一眼——

  好吧,她懂這個「樂子」是她。「然後?」

  「大丈夫何患無妻,娶誰都有商量的餘地,就是『不準』娶你。」父子多年,這點默契還是有的,直白點翻譯就是:這些年你跟她鬼混,我可以睜隻眼閉隻眼,反正別人家的女兒死不完,別玩昏頭就好,趙家丟不起這個臉。

  叔嫂亂倫,罔顧綱常,活脫脫醜聞一樁,夠媒體大書特書一番了。

  江晚照失笑。「你本來就沒有要娶吧!」

  父子當成這樣,也真夠悲哀的了,趙恭要是有一點點理解自己的兒子,就該知道他誰都不會娶。

  自己要不要是一回事,被人命令又是另一回事,難怪他一早就把她跟小寶帶出來,分明是在告訴父親,他想怎麼做、做什麼,由他自己作主,沒有旁人指手畫腳的餘地。

  他以為,現在趙家是誰在當家作主?得意風光了半輩子,臨老卻看不清現實。
她毫不懷疑,要拔掉這個董事長,趙之寒不是做不到,是不想做太絕,留個身教給小寶,他不想小寶用童年見證,叔叔怎麼鬥死他的爺爺。

  基於這個理由,足夠他忍耐,給趙恭留個有尊嚴的晚年。

  或許她長年的洗腦,也起了一點作用,無論如何,小寶喊那個人爺爺。

  他真的改變很多,比起從前那個趙之寒,她更喜歡眼前這個。

  見她面上帶笑,完全不以為意,他忍不住問:「你不在乎嗎?」

  不止趙恭,其實趙之荷私底下也問過。現在趙家沒人能管得了他,他也從不畏人言,他們之間就差那一紙證書了,年復一年蹉跎,究竟是為了什麼?

  「不在乎啊。」言笑晏晏。

  她的好心情,突然挑起他體內的惡質因子。「還有一件事。」

  「什麼?」

  「他私底下去驗小寶的DNA,」頓了頓,惡劣地再補一槍:「是用『他』的檢體,不是我或趙之恆的。」

  換話說,趙恭並不是想弄清楚,小寶究竟是他還是趙之恆的孩子,而是要確認,這是不是自己的孫子。

  這個人,數十年如一日的自私,永遠只以自己為中心。

  「……」她有股人格嚴重被羞辱的感覺。「你成功讓我倒戈了。」以後他若想對付趙恭,她可能會投贊成票……

  這個老人真的滿混蛋的,很欠教訓。

  他幸災樂禍地看她一眼,心情瞬間美麗了起來。

  「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偷驗到被事主抓包也太遜了。

  「在那個屋簷底下,沒有我不知道,只有我想不想知道的事。」

  「這就是傳說中,朕即天下的霸氣嗎?」瞬間少女心爆發,帥到她不要不要的。

  「再霸氣,也翻不出垂簾聽政的太后手掌心。」某人不受調戲,淡定回應。

  冷不防被酸了一記,她嗆了,一臉的窘。

  都多久了,幹麼突然翻舊帳。

  這搭腔也不是,不搭也不是,只好裝死,轉頭眺看窗外白雲悠悠,「今天天氣真好。」

  「是啊,天氣真好,適合踏青、訪友、拜年,小寶,待會紅包記得跟舅公要大包一點,媽媽為了養活你,真的是含辛茹苦,喪盡天良……」

  「閉嘴,趙之寒!」

  然後又過了一年,她還是帶著六歲的小寶回去圍爐,依然喊那個人爺爺。

  雖然親子鑑定一事,讓她心裡明白,這個老人打心底瞧不起她,把她對趙恭最後一絲的敬意給滅得一乾二淨。

  如果說他對這個媳婦有一點信任與尊重,那他會做小寶與趙之寒的親子鑑定,同住一全屋擔下,要拿到趙之寒的檢體比對一點都不難,那是「非A即B」的選擇題,沒有第三種答案。可是他沒有,他連小寶是不是趙家的種都存疑。

  她替小寶這些年喊的每一聲「爺爺」,感到不值。

  她現在有些懂了,為何趙之寒對人性有這麼深的不信任,根本就是有這個最糟糕的範本在,趙恭一生猜忌多疑,除了自己沒相信過任何人。

  可是趙之寒不會,即便自己半生都活在陰暗面,他還是用不一樣的方式教育小寶,要看事情的兩面性,有陰暗,也有光,他沒有讓自己,教出第二個趙之寒。

  她覺得很驕傲,也替趙恭悲哀。他可以繼續活在一個人的象牙塔里孤單到死,表面風光,臨老身邊卻沒有一個可親之人,她覺得這才是他最大的報應。

  所以DNA什麼的,要驗就驗吧,隨他怎麼驗,她裝無知就是了。

  小寶姓趙,是趙家的子孫——這句話,她一生無愧。

  再然後,又過一年,小寶將迎接七歲的那個農曆年前,一日夜裡,即將陷入深眠之際,被床畔的動靜擾醒,身後一道熱源貼近,將她輕輕環住。

  她回頭,撐開惺忪的眼皮。「怎麼這時候來?」

  年末公司事多,原本電話里說好,後天她再自己帶小寶回去,他不用過來。

  男人傾前,淺淺吮了她一記。「我想見你們。」

  「嗯。」她往床的內側挪了挪身,讓他躺得舒適些。

  「十二點了。」他盯著腕錶,忽然說。

  「對呀……」完全無意識的哼應。

  「今天是我三十五歲生日。」

  「喔……咦?」她睜開眼。

  他從不刻意提這個日子,對他而言這不是一個值得歡慶的日子,裡頭藏著太多難以言喻的痛與傷,所以她也避之不提。

  「生日快樂。」她撫撫他的頰,半戲謔地問:「你是想要生日禮物嗎?」

  「明天,帶你去個地方。」

  「好。」她在他懷裡挪好方位,安然入眠。

  清晨,他在淡淡的麵包香氣中醒來,趙知禮推開房門,上前拉他的手。「媽媽說,要起來吃早餐。」

  他心情愉悅。「早安,趙小寶。」

        一早醒來,睜開眼就能看見他的小叔叔,顯然讓小寶心情也很好,一邊吃早餐還嘟嘟噥噥哼著不成調的歌。

  小寶個性,好像活潑外放了不少,有時還會自己找話題,跟他聊幼兒園發生的事。

  吃完早餐,三人開車上路,小寶維持著外出郊遊的亢奮狀態。「叔叔我們要去哪裡?」

  「看房子。」

  「看房子?!」這疑問是她發出來的,「誰要搬家?」

  「你,和小寶。」

  「等一下、等一下!我什麼時候說要搬家?」訊息量太大,有點超載了。

  「先看看,不喜歡我們再談。」

  約莫五十分鐘的車程過後,他將車開入一棟新落成的高級社區。

  這是公司最新的建案,他預留了頂樓的保留戶。

  整棟大樓,從規劃時,就是以家為考量,裡面有完善的保全、親子設施、休閑設備,公設建全,挑選最頂級的防火建材、防震鋼骨結構……那是他親手打造,想要給她與孩子的安全堡壘。

  「不是有句話說,房子能不能買,看建商自己敢不敢住進去就知道了。」她調笑道,來回在屋內走動觀看。

  「是沒錯。」再怎麼坑外人,也不會坑死自己與家人。

  屋子很空,約莫五十坪左右,樓中樓格局,連片壁紙、燈飾都沒有。

  她最喜歡的,是上方的那片空中花園,而小寶最喜歡的,應這是樓下的親子閱覽室,裡面有他看不完的書。

  「你可以照你喜歡的來裝潢,你喜歡種的花花草草,還有那個藤編吊椅,可以移過來,假日的時候,我們就在上面喝下午茶。」他儘可能,保留那些她喜愛的元素。

  她第一時間,只是沉吟,沒有表態。

  他揚聲問:「趙小寶,你喜歡這裡嗎?」

  「喜歡!」

  「那你想不想搬過來?姑姑也會住樓下。」

  趙知禮跑過來,拉拉母親的手,仰首詢問。「媽媽?」

  江晚照摸摸孩子的頭,笑了笑。「怎麼突然想要我們搬家?」

  「不是突然,一直有在想,小寶明年就七歲了,要準備上小學,從你那裡到市區,平均車程四十五分鐘,來回得花一個半小時。」當初選擇那個地方,是因為寧靜偏郊,適合身子不佳的趙之恆靜養,她本身也不愛繁華,生活上沒有太多的需求。

  可是小寶年紀漸長,會有更多需求,這裡近學區,能讓小寶得到更周全的成長資源,那個趙之恆給她的小小天地,已經不再適合她。

  「就我跟小寶?」

  「若不介意——」他接續:「再加上我。」

  她挑眉,沒有會錯意的話,這意思是——

  「我有跟你說過,今天是我三十五歲生日。」十二點一過,便迫不及待想見她。

  「所以?」是在討禮物,還是把自己當禮物送給她?

  「所以,我想從今天開始,好好過我人生中的每一天,而我希望這個未來藍圖裡有你、有小寶。」醫生說,三十五歲前,是發病的高風險期,既然他都熬過了最艱難的那一段,那麼是不是代表他可以開始試著相信她所說的那個未來,相信上天不會對他如此殘酷?

  以前,沒敢恣意破壞她原有的生活,是不確定自己能給她什麼,這些年,她有太多機會可以走,但她始終沒有,熬著寂寞,用最不造成壓力的方式與距離陪伴他。

  她有女人的堅強、女人的聰慧、也有女人的溫柔如水,細膩柔情。從今天起,他想走出那一步,牽著她的手,承接兩人共同的生命重量。

  「好嗎?」他又問了一次。走出過去,到他這裡來。

  江晩照看著被他牽起的掌,沒應聲,安靜地彎指回握。

  無須思索,她的答案一直都很明確,不曾有一刻動搖。

  那是默許。他吁了口氣。「搬家以後,讓小寶自己睡。」眼神中,透露著沒說出口的訊息,該把你還給我了。

  「為什麼!」趙知禮聽到,抗議。他以前都跟媽媽睡。

  「因為你七歲了。」男孩子不可養得太嬌氣,以前是因為家裡沒有男主人,一屋子就母子倆相互照應,不然其實七歲才訓練他自己獨立睡,已經非常晚了。

  「可是我會怕。」

  「怕什麼?有我在。」

  「叔叔也要搬過來一起住嗎?」

  「對。你自己睡,我們就一起住。」

  這個誘因非常吸引人,趙小寶陷入沉思。

  「有人要問一下我的意見嗎?」江晚照涼涼地插入話題。「我只有一項議題,去麥當勞的次數可以再少一點,最近小玩具增加速度有點快。」

  「……」立刻鬆手。「趙小寶,來看看你的房間。」

  父子倆默契十足,同時環顧四周,悠然踱開身,只不過小的那隻不夠沉穩,姿態稍嫌做作了點。

  「……豬隊友!」就知道心軟是大忌,留什麼玩具,自找死路。

  「……我有收好!」

  角落不痕跡地交頭接耳,她假裝沒看到,帶笑打量他們的新家,開始思考該如何裝潢。

  他們依舊沒有結婚,但他們始終陪在對方身邊,相互扶持、彼此為伴,共同面對人生的風風雨雨,一直到生命終了,都沒有放開對方的手。

  他們在一起很多年,晚年的時候,不想造成孩子的負擔,於是兩人商議好,一同去安養院,兒子不同意,可他們說住哪裡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們在一起,孩子若有空,來看看他們,陪他們說說話,這樣就很好。

  一直以來,她最掛心就是他的身體,費心費神地調養,誰知到頭來,竟是他推輪椅陪她曬太陽。

  她走的那一天,是清晨,天剛亮的時候。眾人瞞著,沒敢馬上告訴他,但他好像知道,整日格外安靜,甚至沒問她去哪了,傍晚閉上眼,就再也沒醒來。

  她不放心他,他離不開她,所以最後仍攜手同行,分不開。

  那些個媒體名嘴,口誅筆伐、道德批判了多年,然而對這身價百億的商界傳奇人物,一段終生未聚、與寡嫂情纏一生的風流韻事,最終仍是給岀「從一而終,不計毀譽;情痴無悔,生死相隨」的結語。

  他們的孩子,在告別上說——

  他們從來沒有跟對方說過一句:「我愛你(你)。」但是誰都看得出來他們有多相愛。

  他們沒有那紙憑證、沒有世俗的名分、也沒有教堂前的神聖誓約,但是他們用一生的青春歲月,去證明了白首偕老,不離不棄。

  有人說,他們不應該在一起,但是我只看見,他們在一起有多契合。

  他總是擔心,如果沒有他,誰來庇護她安穩人生?

  她總是擔心,如果沒有她,他會沒有理由,珍惜自己的身體。

  他們都想比對方多活一天,最後,他們牽著手一起走。

  如果這是錯誤,那麼原罪也只是愛情。

  這個男人,終其一生都沒有要求我的認同,但他用了生命里的每一天,陪伴我們母子。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道神聖的信仰,它給我們生命、教育我們是非觀、人生態度,為我們擋風遮雨,無條件護我們一生,它還有另一個名稱——叫作父親。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想告訴他:謝謝你,給了我最美好的一切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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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3 00:12:24 |只看該作者
  【番外篇:父親】

  趙知禮心裡,始終埋藏著一道疑問,這個疑問,不能問,因為媽媽、叔叔、姑姑、舅公……身邊最親近的每一個人給他的答案都一樣。

  從有記憶以來,他就在拿香拜一個人,母親總是一再叮嚀,那是身為人子的責任,永遠別讓他荒煙蔓草,無人祭掃。

  他記住了,漸漸對「遺腹子」的意義,有了實質的體認,但是並沒有太深刻的遺憾,因為有另一道形影,填補了那分空缺,寄託那分情感。

  那個人,總是在他身邊,牽著他的手,陪他跨出人生的每一步。

  跌倒時,他會說:「哭什麼?還有我在。」

  他真的一直都在,在每一個需要他的時刻,不曾缺席。

  後來漸漸懂事,耳邊接收到的聲音愈來愈雜,心中也開始產生疑惑。

  那個說「你是我心上小小寶貝」的人,究竟是他的誰?

  六歲時,發現他的智力高於同齡的孩子許多,無意間聽到舅公說了一句:「好強大的遺傳基因。」

  「我們家的孩子,不需要聰明絕頂,只要平安快樂就夠。」那人當時是這樣說的。

  可是他卻開始思考,親族裡,誰有那樣的高智商基因?

  他長得愈大,相貌與某人越發相似,像到說他們只是叔侄,都覺太睜眼說瞎話。

  尤其是眼睛。

  那人清湛深瞳里,蘊著一抹淺淺的藍,與趙家所有人都不一樣,據說是遺傳自母系,有四分之一的俄羅斯血統,五官立體,眼晴尤其深邃漂亮。

  他也有。很淺、很淺,不對著鏡子細看,幾乎看不出來。

  十五歲時發現這件事,有段時間縈心掛壞,想要問,話每每到了嘴邊又咽回去,問不出口。如果不是,那不是很糗?

  又如果,答案真的是,那又怎樣?

  日子依然這樣過,不會有任何的改變,那個人,他依然要喊小叔叔。

  就像,那人與母親的關係。

  記不得是從什麼時候,對這件事有確切的認知,好像從他長記性以來,小叔叔就已經在他們身邊了,理所當然地認定,這是家人。

  他們不會在他面前有過於親密的舉止,最多就是出去時,人多的地方會牽手。當小叔叔決定搬過來一起住時,他唯一的想法,除了開心還是開心。

  即便後來,理解了更多的事,但那種感覺,就像一直以來,習慣看到太陽從東邊升起西邊落下,後來知道其實太陽根本不會動,所謂的白天黑夜是地球自轉所造成。

  啊然後咧?有人會因此覺得大受打擊晴天霹靂嗎?不會啊,他晩餐照常吃兩碗飯,眼睛依然看到太陽東升西落,那些人所碎語的三綱五常、道德批判,對他而言就像地球自轉一樣,是很遙遠的學術理論,對他的實際生活並不構成影響,「喔」一聲,就過去了。

  而後,他慢慢有一點懂了。

  他們從來都不拘泥於名分上的認定,不管是小叔叔與母親,抑或是小叔叔與他,都一樣,無須刻意去界定、宣告什麼,他只要記得,小叔叔決定來到他們身邊時,那抹純粹的喜悅就可以。

  心的認同與接納,就是最明確的關係界定。

  他想起幼兒園中班的時候,只要跟那個人穿父子裝,就會開心滿足得像得到全世界。
  他想起,在討論要不要讓他跳級升學時,那人說:「高處不勝寒。我們小寶不走孤獨人走的孤獨路。」所以他一路跟同齡的玩伴讀書、玩耍,每學期快快樂樂拿第一名獎狀回來。

  還想起,剛開始有自己的房間時,有一次姑丈很壞,故意跟他說鬼故事,害他晚上不敢一個人睡,偷偷到他們房間,那時小叔叔的手正擱在媽媽腰上,他很苦惱要怎麼溜上床,而且約定好的事情沒遵守,不知道會不會生氣……

  然後,還沒睡著的小叔叔睜開眼,瞄向床尾抱著枕頭前來投靠的他,什麼也沒說,鬆手挪了挪身,輕拍中間的位置,讓他鑽進來,那輕緩落在身上的拍撫力道,讓他很快睡著,安心地不再害怕黑暗中冒出來的鬼怪。

  雖然難以想像,但其實他們家真的是慈父嚴母,媽媽總是念他寵小孩寵到沒原則,可是他反而比較怕小叔叔生氣,只要沉下臉不發一語,他就會自己到旁邊罰跪了。

  進入彆扭的青少年時期,他對那個極其幼稚的乳名感到羞恥,抗議過幾次,但那人只淡淡地回了他一句:「不管你幾歲,我永遠喊趙小寶。」

  他聽懂了,每喊一次,都像在告訴他:不管你幾歲,永遠是我小小的寶貝。

  雖然彆扭又臉紅,總是被同儕取笑,但他再也沒有抗議過,由著那個人,喊了半輩子的趙小寶。

  他想了很多,想通之後,便不再糾結。不僅嘴上不問,心上也不再掛懷,因為答案為何已經不重要,無論身分上如何定論,情感上早已認定那個人,不會隨事實如何而改變。

  直到許多年後,那人陪著母親一同走完人生最後一程。他一直覺得,不應該哭,他們走得那麼安然,並且如願地生死不離,他應該替他們開心。

  所以他忍著,始終沒讓眼眶凝聚的水氣落下,直到禮儀社問他,碑文內容。
  那一瞬,他淚如泉湧。

  這個人,將一生都給了他們母子,可是終了,卻是無妻無子,無名無分,無人立碑。

  於是,他酸楚而堅定地,說出刻在心底,最深刻的情感認定——「子知禮叩立」。

  年復一年,記掛於心,囑咐後人,別教他荒煙蔓草,無人祭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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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3 00:12:59 |只看該作者
【幕後花絮一:生活公約】

  生命的意義,在於傳承。

  趙小寶一歲半時,趙之寒首度對這句話,有一番體悟。

  那天,他坐在客廳處理昨晚帶回來的公事,聽見廚房傳來尖叫聲,已經完全習以為常,不必問發生什麼事,處變不驚地拿起拖鞋往聲音發源處行進。

  坐在地板上玩小車車的小崽子,歪頭研究了一下爬過來的小生物——活的,會動,有鬚。

  可以玩。

  一秒判定。

  趙之寒的拖鞋到達以前,小瓜子已經一把抓起那隻小小活物。

  爹娘驚呆。

  「啊啊啊啊啊——」當娘的瞬間抱頭慘叫,陷入歇斯底里、喪失理性的崩潰邊緣。「丟掉、丟掉!快點丟掉——」

  她快瘋了!

  不想魔音繼續穿腦蹂躪聽覺,趙之寒抄起兒子進浴室,指著馬捅。「丟進去。」

  趙小寶聽話照辦。

  「做得不錯。」按下沖水鍵,他拍拍兒子,讚許道,頗有後繼有人的欣慰感。

  「生活公約第二條,要負責打蟑螂。」他開始傳承。

  「不過下次你可以用這個。」把拖鞋塞到小手上,並且事後來來回回幫兒子洗了三遍手。

  再然後,趙小寶兩歲時,某個風和日麗的周末,正在戒尿布的小崽子,從房裡跑岀來,全身光溜溜被他半路攔截。「生活公約第六條,在家中嚴禁露點裸奔。」諄諄告誡。

  這不僅露點,還滿屋子遛鳥,已經嚴重違反女主人所訂定的生活公約,他覺得自己有義務要告知小室友。

  「少廢話,快點幫他洗澡,小寶尿床了,我要換床單。」身後的女主人,不但沒生遛鳥俠的氣,還指派他勞動服務。

  再然後,趙小寶學刷牙時,小爪子抓起牙膏噗噗就擠一坨出來,並未謹遵從下方擠的規定,整條牙膏擠得歪七扭八,她卻沒有表達不滿。

  還有,小寶不吃苦瓜,餐桌上從來不碰。

  有一次,他試著表達苦瓜可以少煮一點,他其實也不怎麼喜歡那個味道,卻被她以生活公約第五條駁回來,並且小寶可以不吃的食物,他全部要吃完。

  他深覺不平,向她抗爭,表達律法不能因人而異的理念。

  結果她白眼他:「小寶幾歲?你幾歲?」

  真理跟幾歲無關,而且這明顯就是偏袒,小寶長大以後,上廁所有時忘記掀馬桶蓋,也沒聽她碎念過半句。

  最過分的是,後來還追加第七條——「不回家吃飯要打電話,不然罰洗碗」這種很針對性的條款,連趙小寶都有權力訂生活公約了。他也不過就忘記一次而已,是要鞭多久?

  以上,諸多血淚斑斑史佐證,他終於深深認知了某項事實,在這個家,他是次等公民,只有他必須遵守生活公約,其他人都有豁免權。

  次等公民含悲忍辱,憋屈地過了十數年,直到某一天,趙小寶打完籃球回來沖涼,穿著一件四角褲在廚房喝水,被他娘罵:「生活公約第六條!」

  那時他午睡醒來,剛要踏出房門,也沒穿上衣,尷尬地與小寶對望,後者一臉「來吧兄弟!有難同當」的幸災樂禍。

  他默默地想收回前腳,潛逃回房湮滅事證,被她一眼瞄到,「咦,你醒啦!很熱齁?我煮了綠豆湯,要不要喝?」

  非常之雙重標準。

  「要。」他朗聲回應,步伐輕快地踏出房門。

  修水電、跑腿打雜等勞動服務一日日換手,生活公約的奉行準則,決定了一個人在家中的地位。默默當了十多年次等公民的趙之寒,一吐多年怨氣,經過時不忘拍拍兒子的肩膀鞭屍——你也有這一天吶!

  那日的綠豆湯,喝起來格外清涼消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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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3 00:13:04 |只看該作者
    【幕後花絮二:小兔子】

  某個尋常的午後,江晚照又扛不住人情壓力,應接了一單急件,於是,已經被調教到什麼針法都會一點的某人,又被抓來當槍手。

  比起上了小學之後,交到新朋友常常跑到不見人影的趙小寶,他好商量多了,從來不會嘰嘰歪歪擺出「本人一秒鐘幾十萬上下」的嘴臉,叫他縫什麼就縫什麼,乖乖聽話,配合度高,相當好使喚。

  她對這位私人專用家庭代工感到滿意。

  縫到一半,他突然想到什麼,停下手邊的工作,抬頭問出懸在心上許久的疑惑:「為什麼要給我小兔子?」

  第一次收到那個綉了小兔子的面紙盒布套時,有幾分心虛,想起他與趙之航私底下對她的謔稱。該不會某人嘴巴不牢,在她面前說溜了嘴吧?

  直到現在,他還是無法確定,她給他一隻小兔子,究意是一種反諷?還是在隱喻什麼……

  「咦?你生肖不是屬兔嗎?」

  「……不是。」人生有時候,居然簡單到令人傻眼。

  「啊,對了,你是小年夜生的。」過完年才拿到出生證明,正好卡在某個很微妙的分界點,本質上還是虎。不過他究竟是虎是兔,也不是頂重要的事,沒人在意就是了。

  「……」一切都是一場美麗的誤會,她本無意撩他,是他自作多情想太多。

  話又說回來,她根本也不是什麼小兔子,她兇猛起來,可不遜於任何生物,見證過一次河東獅吼的他,非常有感。

  溫馴如兔什麼的,都是浮雲。

  他低下頭,默默地繼續做家庭代工。

  然而澄清誤會之後,她還是會在一些給他的小東西里,綉上小兔子,身邊親近的都看過,不過這次他沒再問為什麼。

  有一回在趙之荷家裡,話講到一半,接到她的電話,掛掉后立即起身。

  「我要回家吃飯了。」

  趙之荷似笑非笑地瞅他。

  真的!對方一句話都沒說,但他完全看懂了。

  「……」好吧,小兔子就小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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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3 00:13:19 |只看該作者
   【幕後花絮三:趙小寶成長隨記】

  《1、父子裝》

  幼兒園的老師說,要他們拍一些日常的生活照,上課的時候跟大家分享。

  陳聰明拍了一張跟爸爸去爬山的照片,同款的上衣、登山褲、背包,大家看到羨幕,覺得陳把拔很帥。

  老師說,那叫父子裝。

  哼,他小叔叔也很帥,是大家不知道而已。

  那個假日一起去逛街,看到假人模特兒身上的衣服,立刻拉著小叔叔過去。「買這個。」

  趙之寒一向尊重孩子的喜好與選擇,看了眼那件奧特曼休閑衫,便向專櫃小姐報上小寶的穿衣尺寸。

  趙知禮比出兩根小短指。「兩件。叔叔也要。」

  他仰頭望了望天。

  小寶歪著頭,陪他看天花板。「叔叔在看什麼?」

  「我在接天線。」開啟跟老天爺的對話,聊聊人生這回事。

  繼數年前的小小兵睡衣事件錄之後,他很清楚爭論是沒有用的,完全不作掙扎地再加一根手指頭。「兩件。」

  美好的周一清晨,某人反常地不用媽媽叫,自己起了個大早,蹦蹦跳跳進他房間。

  「叔叔穿這件!」快樂地宣布。

  「……」直覺又想仰頭。

  算了,老天爺很忙,一天到晚要客串狗血劇,不要動不動就呼叫「踢公杯啊」。

  他默默將領帶襯衫擱回衣櫥。

  再然後,到幼兒園後的趙小寶,被老師含笑問到——「今天穿父子裝啊?老師有看到!嗯!」

  趙小寶用力點頭,一臉滿足,那一整天心情超級好。

  再然後的然後,下午到總公司來開會的趙之荷,忍不住由上到下多掃她哥幾眼。

  「新造型不錯,起碼年輕十歲。」趙之荷虧他。

  「謝了。」沒好氣地白她一眼。「我可以給你我的造型師電話。」

  「誰呀?」

  撈出手機,按了幾個鍵,塞到她手中,「報我的名字打八折。」轉身進會議室。

  「……小寶啊,沒事沒事,姑姑只是要跟你說,那件衣服超好看的……什麼?美少女戰士?!等等、等等!先不要跟菡菡講,我考慮一下……」混蛋趙之寒!

  《2、寵子不孝》

  有監於趙之寒實在太溺愛小孩,完美詮釋何謂兒子奴,過往事跡族繁不及備載,多到無法舉例,孩子他娘深深覺得,事情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找了一天,私下與他溝通——

  「孩子不能這樣寵。」她嚴肅聲明。

  「我沒有寵。」他嚴肅反駁——好吧,至少自己沒有寵的自覺。

  「你沒聽過一句台灣俗諺叫『寵豬舉灶,寵囝不孝』嗎?」老祖先的智慧要聽!

  趙之寒摸摸下巴沉吟。

  如果寵小孩的後果是不孝……嗯,那就沒關係,反正他也沒有要小寶孝順他。

  結論:繼續寵。

  然而,天不從人願,趙知禮沒有被寵成逆子一名,反而謙沖正直、知禮儀辨是非,並且對雙親恭順至孝,親族同輩中,他認第二,沒人敢站到他前頭認第一。

  《3、來電鈴聲》

  趙小寶學說話的時候,有陣子老沖著他咿咿啞啞、手舞足蹈,然後自己樂得開出一朵花。

  趙之寒一開始沒太在意,了不起拍拍手,獎勵他邁出人生第一步、對人類語言做出偉大的貢獻。然後一天又一天,終於隱約聽慬那句外星語的正確發音——

  把拔。

  他用手機錄了音。

  而後,設成來電鈴聲,反覆聽了很多、很多遍。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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