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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公車來了,她擠上了車,搖搖晃晃了大半個小時後回到住處。
只剩三十分鐘可以沖個澡,把一個被工作熬成殘花敗柳的女人重新畫皮成個正常人樣。
等鹿鳴洗完澡換上一件寬鬆的棉質削肩白T恤和七分牛仔褲後,僅及肩頭長度的黑髮隨意用個派大星髮夾夾起來,餓得飢腸轆轆的肚皮已經在狂叫,她看手錶還有五分鐘,忍不住先翻出了一包洋芋片喀啦喀啦嚼吃起來。
手機響了。
「到了?那我下樓了。」她摁下手機,嘴裡含糊地問。
「寶貝兒,等一下吃完飯我們再去打副備用鑰匙吧?」周頌渾厚陽剛性感的男低音在她耳際笑道。
「不給。」她把沒吃完的洋芋片袋子紮好,拍拍手,肩頭夾著手機,一邊背包包一邊穿鞋並鎖門。
「你還在生我氣啊?」手機那頭男人的哀嘆依然那麼撩妹。「還有,我要鄭重澄清中午的事,那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我一點都不認識,而且我叫人把她丟出去了!」
「不生氣,鑰匙的事是原則問題,你能弄丟,我也能不給。」她嘴角微微一勾。「至於中午的事,我知道你頌少風情萬種,舉凡是母的都會忍不住黏上來,早就見怪不怪……哎呀!不講了不講了,我進電梯了!」
一出大樓門口就看到高大的男人一身短袖圓領名牌T恤和名牌褪色牛仔褲,搭配腳下軍系色彩濃厚的豪邁帥氣馬丁靴,光是緊繃結實矯健的肌肉和強壯手臂及修長性感長腿的組合,再加上那張英俊陽剛男人味十足的粗獷臉龐,儼然東方版的「美國隊長」。
經過的行人,尤其是女人女孩們紛紛滿眼星星面泛桃花地偷偷瞄著他,口水都快流下來了。鹿鳴也很想流口水,不過她打算等吃完晚飯,晚上吃他當消夜的時候再流。
唯有在這種時候,她才會清楚地感覺到這麼出色偉岸迷人的男人是自己的,而且縱容自己可以大大地虛榮一下。
嗯,她果然是個膚淺又世俗的女人,就是抵抗不了男色和肌肉棒子的誘惑。
被他親自開車門送上了副駕駛座,並且被他趁著彎腰替自己扣安全帶的時候狠狠地掠奪深吻了一場……
她被吻得暈頭轉向渾身發燙,直到那個壞傢伙的手不知何時偷偷摸摸從T恤下方溜入,悄悄游移而上,捧住了一邊的豐盈揉弄起來,甚至用指間輕夾巧擰她敏感酥麻發疼的櫻豆……鹿鳴不自禁倒抽了口氣,慌得嗚嗚嬌喘猛烈掙扎抗議起來。
——禽獸啊啊啊啊!
她中午沒吃整個人已經餓得發軟,再加上被這頭大野狼不由分說地猛啃了一番,最後癱在副駕駛座上喘息,只能狠瞪意猶未盡輕啄自己鼻尖低笑連連的男人一眼。
「去旁邊。」她本來更想講「滾」的,但是早上已經請他「滾」過了,這混蛋也沒有聽進耳裡去。
「我想你,你不想我嗎?」他好聞的男人氣息深深包圍著、籠罩著她,灼熱的目光小幽怨地對著她笑,笑得她心都軟了。
「我們才分開十個小時。」她心都在顫抖,卻還是嘴硬地駁道。
「分秒度日如年。」他笑得那麼繾綣那麼好看,漂亮的男性黑眸像是會發光。
鹿鳴呆呆地凝視著他深沉熾熱戀戀的眼神,覺得心臟跳得好快,幾乎喘不過氣來,但……分秒度日如年,騙誰呀?
是誰在台北停留不到半個月,就會耐不住寂寞,再度飛往世界各個海角天涯?
他隨便說說,她就隨便聽聽罷了。
「我餓死了。」她懶洋洋地道。
「寶貝兒,你現在居然喜歡吃飯勝過喜歡吃我了。」周頌有些不是滋味地哼哼。
饒是心緒複雜,她還是被逗笑了。「我要吃正餐,你只是飯後點心。」
周頌這下更哀怨了,當下決定今天晚上要更加賣力,好好把女友錯誤的觀念扭轉回來才行。
「我真的是清白的,我的貞操和肉體都為你守著。」他忽然一本正經道:「哪個野女人都別想來玷污我。」
雖然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甜言蜜語抑或是隨口唬爛,但鹿鳴的心還是無法避免地瞬間被療癒了,小小地心花怒放了一下。
「咳,」她努力想藏住總想往上揚的笑,清了清喉嚨道:「嗯,那好,就繼續保持吧。」
當晚,周頌載她到山上吃放山雞和燒烤,還有一大鍋鮮甜的春筍雞湯,喝得鹿鳴飽到小肚子滾圓,撐得幾乎走不動路。
在清涼微帶冷冽的山林晚風中,她舒服地靠在他溫暖的懷裡,聽著蟲聲唧唧,還有原住民老闆狂放動人的歌聲和吉他聲,只覺得再也沒有比這一刻更幸福的時刻了……
她恍惚模糊地想著,難怪萬千言情小說裡都很愛通俗地描寫一句——真希望時光永連停留在這一刻。
只因人心世事多變,像這樣的暖和溫存,總是再多一秒也好。
……明日會如何?誰管他呢!
深夜回到了周頌的豪華酒店型管理大樓裡,他在佔地一百多坪的超大客廳地毯上和她深深抵死纏綿,把她剝得雪白嬌嫩光溜溜,從小巧可愛的腳趾開始舔起,―路往上……
「周頌,你……你到底多久沒吃肉了?」她快樂又難耐地嬌喘呻吟抗議。
「我都存著給你……」他結實精壯熱氣騰騰的鐵軀俯壓在她柔軟無力的身子上,曖昧地低笑著,窄臀低降,緩慢地、用力地把自己的碩長兇器擠頂進去。
「只有你……」
「唔……」
* * *
恍恍惚惚,大霧瀰漫,鹿鳴似醒未醒中,依稀彷彿聽到有沉重悠遠的編鐘聲由千里蕩然而來……
古老的宮殿裡,一樹五枝珊瑚燭台上,靜靜燒灼出燭淚堆疊。
有個嬌小纖瘦身影背對膝坐,腰肢筆直挺立著,儘管黑夜沉沉,依然是烏髮盤梳高髻,黃金花釵三樹,端的是一氣光芒閃爍,華貴驕傲,盡顯高高在上、萬眾稱臣的凌人之勢。
只是傻乎乎茫然站在大開殿門口的鹿鳴,不知為何看著看著,總覺得在朱環翠繞,華衣繡袍之下,女子背影透出的單薄伶仃凄涼意昧,怎麼也掩飾不住。
……這是電影嗎?
……不對,她應該……是在做夢吧?
她還記得自己晚上被周頌這樣那樣反覆翻過壓過去,在經歷了一場馬拉松式強烈極致癲狂的歡愛後,就累趴在他強壯的胸膛上,幾乎下一秒就昏睡得人事不知了,臨睡前最後一個模糊念頭是想狠狠啃他古銅色的胸肌出氣……她居然還有力氣做夢?
正胡思亂想間,忽然一個宮女模樣的少女匆匆而入,跪伏在地行了個大禮。
「啟稟王后,寺人〔內廷宦官〉來報,有信使回,大王追擊戎人至燕地,大軍暫原地駐紮三月,歸期……未定。」
王后靜靜地聆聽著,良久不語,片刻後幾不可聞地低低一笑。
「歸期未定?」
「然。」宮奴遲疑了一下,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小小聲地稟道:「大王言,有管夫人隨侍在側,請王后放心,切莫擔憂。」
王后又沉默了,四周安靜得厲害,燭芯燃燒的劈啪聲恍若雷鳴。偌大的宮殿越發顯得空空蕩蕩,冷極。
「……下去吧。」
宮奴忍不住大著膽子抬起頭,望著王后端凝卻蕭索的身影,終究還是甘冒大不韙地衝口而出。「王后,大王已領軍征戰兩載未歸,身旁唯有管夫人一人,若其搶在您之前身懷有孕……」
「止言!」王后沉喝一聲。
宮奴猛地一顫,急忙深深伏下身去。「奴有罪。」
「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大王征戰沙場驅逐敵患,為國為民,是為大義,豈容我等短視淺薄婦人胡亂編派得?」王后沉默了很久很久,最終吐音倦然地道:「你犯了口舌,下去自領十板引以為戒。」
「唯(遵命〉。」宮奴乖乖領罰,依然難掩一絲心疼地盯著王后,吞下嘆息後,悄然躡足退下。
王后自始至終沒有回頭,鹿鳴愣愣地看著這一切,總覺胸口隱隱悶窒難言,憋屈酸澀得想大口大口深呼吸,或是大喊大叫發洩一番。
靠!這王后也做得太委屈了吧?
丈夫歡快地帶著小妾出去打仗,做正妻的苦苦守在家中,兩年都見不了夫君一面,還要聽丈夫命人帶回來一句屁話——有管夫人隨侍在側,請王后放心,切莫擔憂。
放什麼心?要是換做現代,一刀砍死這個混蛋老公的心都有了!
還切莫擔憂個屁!老公打仗都不忘睡小妾,甚至有可能搶先睡出庶子女來威脅到自己未來嫡兒女的地位,這根本是逼大老婆先吞一大把抗憂鬱藥物的節奏好嗎?
鹿鳴光是身處夢境裡都壓抑不住自己的義憤填膺,激動得掄起抽子,衝上前去就想猛力搖晃王后——「這位王后請你不要再傻了,再等下去只會等來小妾抱著小孩耀武揚威,踩你的頭打你的臉,我看你就該趁他們逍遙在外的時候,乾脆登基自立為女王,再不然把國庫搜刮一空遠走天邊,吃喝玩樂順便包養一屋子的男寵也好啊,像這種男人還有什麼值得好等的?」
可惜王后置若罔聞,鹿鳴只是穿過她的身子,然後就撲街了……
耳邊只隱約聽見王后彷彿似哭似笑,低低吟唱: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於嗟鳩兮!無食桑葚……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靜言思之,躬自悼矣。及爾偕老,老使我怨……
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
* * *
當鹿鳴醒過來的時候,睡眼惺忪滿臉茫然,傻傻坐在床上,耳畔卻還依稀聽見夢裡那段幽幽寂寥傷懷的吟歌。
雖然不知是什麼意思,卻讓人心裡份外難受。
「怎麼了,寶貝兒?」周頌緊緊挨蹭著她,鐵臂充滿強烈佔有慾地圈住了她的小腰,慵懶地笑了。「今天這麼早醒,可見得我昨天晚上不夠賣力啊,要不你早上再餵飽我一次——」
「你喂得飽嗎?」她回過神來,忍不住翻了翻白眼,拍掉他毛手毛腳的大狼爪。「我老腰都快斷了你還來?」
「誰讓你這麼可口?」他隻手斜撐著腦袋,結實的赤裸胸肌在晨光下越發性感撩人。
鹿鳴偷偷吞了口口水,身子不爭氣地一陣酥麻發軟,情不自禁開始「色慾薫心」地計算起趕在上班前還有沒有來一發快狠準的可能性——咳咳咳,她開玩笑的!
只能說,美色誤國,不分男女啊。
當天下班後,原本在屋裡正黏她得緊的周頌又被一票兄弟叫走。
「頌哥,定哥從歐洲回來了,約今晚喝酒,快來快來!」
「知道了!」他摟著懷裡的女友戀戀不捨地吻了一下,對她歉然地眨了眨眼睛,摸摸她的頭後,拎起酷帥有型的飛行外套就大步往大門方向走去,「嘿,那傢伙自從在白朗峰創下最強紀錄後,每回到法國都快被那群女人生吞活剝了,難怪這次他才去不到一個禮拜就跑回來——」
鹿鳴早已習慣,他這麼一離開,再見面恐怕也是十天半個月後的事了,因為他一年到頭天南地北地滿世界到處飛,至今回臺一個多月又會前往下一個遙遠的國度,進行下一個極限刺激的挑戰,所以這「珍貴」的三十幾天時光,他的父母家人和他在臺灣的至交死黨更加不會錯過。
鹿鳴站在大門邊,看著電梯那頭陽剛性感的男朋友深情繾綣地對著自己做了個飛吻,一手還持著Iphone8邊對手機那端笑說著什麼。
縱使目送他走,已經是她生活中再熟悉不過的步驟,此時此刻,鹿鳴還是心口隱隱發悶得生痛。
但是她知道,自己沒有資格也沒有那個身分叫他不准跟兄弟們出去鬼混,如果苦苦哀求他留下來,或是指責他兄弟如手足、女友如衣服,那樣扭曲哀怨的嘴臉連她自己都厭惡。
所以她目光瞬也不瞬地看著電梯門關上,燈號一路往下,然後停留在一樓久久不動。
嗯,他真的走了。
鹿鳴這才關上大門,回到自己安靜冷清的房子。
把小吧台電磁爐上的平底不沾鍋重新擦拭收起來,那一盒剛剛從小冰箱拿出來的頂級5A和牛排再度放置回去,一把嬌嫩的昂貴白蘆筍也獲得同樣下場。
「頌少」本來想大顯身手做一頓正統的西餐牛排給女朋友品嚐,可既然人已經出門了,5A和牛和白蘆筍最後最可能的下場,應該是淪落到被鹿鳴拿來煮進泡麵或米粉湯裡吧。
可是今晚鹿鳴連煮泡麵的興致都沒有了,她從置物架上拎起半條白吐司,還有一罐僅剩三分之一的川味豆腐乳,一身寬鬆上衣和卡其色短褲,光著兩條雪白纖細的美腿盤坐在矮桌前,打開電視,旋開川味香辣的豆腐乳瓶蓋,挖了點抹在柔軟吐司上,大大咬了一口……指尖在手機螢幕上滑滑點點,從本日新聞到美食報導到You Tube上各國最新廣告,看了半小時後,心念一動,又開了另一個網頁搜尋起來。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她指尖點開了一個網頁,微微恍然。「啊,找到了!」
難怪她覺得耳熟,原來是出自《詩經。衛風。氓》。
通篇述說的是一位女子的感慨自傷,她於綺年玉貌時愛上了一個信誓旦旦會心悅愛護她一生的男人,為此不顧一切嫁入其家門,她為丈夫夜以繼日辛勤操持,漸漸年華老去青春不再,丈夫卻變心負情,甚至無端暴力相向,已渾然忘了當年許下的白首偕老恩愛誓言。
女子回想前塵,自知情愛恩義已盡付東流,只得悲傷黯然下堂歸家,還得面對家中兄弟的冷眼取笑,領悟到原本就是人心易變,世事無常……
——桑葉未落時,枝葉繁盛澤潤,小斑鳩呀,不要貪食吃桑葚,好姑娘呀,不要痴情貪想男人……
——男人耽溺於愛情時,想離開就能隨時抽身,女人沉迷愛情時,想要抽身不可能……
——我沒有差錯,是你變了心腸,你這個沒準則的男人啊,天天都在變花樣……
鹿鳴看完後,神情悵然久久。
「姬搖阿姨,這就是你當年的故事嗎?」
人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這陣子又沒看《封神榜》,無緣無故冒出個西周場景,還有個深夜獨坐宮殿的王后……如果這時候還猜不出這位王后的身分,那她就真的太遲鈍了。
「只是姬搖阿姨為什麼會突然間託夢?」她疑惑地自言自語,突然間後腦勺沒來由一疼,好像被誰巴了一下,她猛然回頭,立時露出心虛的乾笑來。「姬搖阿姨,你什麼時候來的?」
高貴端莊傲然的姬搖王后還是一臉沒表情,正襟危坐在她對面……擋住了電視。「近日,無事莫出門。」
她一愣。「為什麼?」
姬搖王后沉默了一下,淡淡道:「你飛廉、伏兵入宮,近日諸事不吉。」
鹿鳴吞了口口水,有些發慌。「姬搖阿姨,你說真的假的?」
……紫微斗數十二神煞星中的飛廉、伏兵,一主禍:詆毀、孤寡、勞苦,一主禍:權術陰謀、惡意中傷……
她能見鬼不是已經夠慘了嗎?為什麼還莫名其妙招惹了這個?
「總之,無事莫出門。」姬搖王后冷冷地道:「七日後災星自退,愛聽不聽。」
「我沒有說我不聽啊……欸?人呢?」她忍不住咕噥,一眨眼面前又沒了人……呃,鬼影。
鹿鳴手裡拿著吃了一半的吐司,忍不住對著空氣大喊:「姬搖阿姨,你就是我昨晚夢裡的那位王后吧?對吧?對吧?」
空氣空空蕩蕩,只有電視機裡傳來的某台新聞,口吻專業內容荒謬地播報著明星的大小八卦馬路消息。
——算了,反正她除了出門上班、下班回家,也沒打算要去哪兒,這七天就乖乖當縮頭烏龜,頂一下就過去了。
鹿鳴三兩下吃完了手中的吐司,灌了一杯鮮奶,心不在焉地持續轉檯,電影臺裡那個高大健碩俊美的美國隊長以不惜犧牲自己也要守護家國的信念,駕駛著載了炸彈的飛機,直衝入冰山大海,留下等待了整整七十年,等著他回來履行跳舞約會的佩姬探員。
她覺得眼眶有些發熱又刺眼,默默又換了另外一臺。
「時空旅人之妻」中,罹患「時空錯置失調症」的亨利認識了小時候的克萊兒,他註定遇見她,她也註定愛上他,可是彼此的邂逅、相戀、結婚、生子過程中,總是得猝不及防地面對亨利因特殊體質而突如其來的消失,破碎地穿越在每一個時空,只能隨波逐流、無從選擇……
他想留下,但身不由己,她選擇等待,因為一生已捨不得放手。
直到有一天亨利被獵人誤殺,可當他再度來到自己死後四年的世界,看到已經九歲的女兒,還有始終等著他出現,不斷為他準備衣服的克萊兒,當心愛的妻子苦苦追趕而來盼著和他相聚的剎那,看見的卻是自己的丈夫又不由自主漸漸消失在她面前……
小說裡最後一頁的最後一句話是——他要來了,而我在這裡等待。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靜靜關掉了電視,有一絲疲憊和憤慨地以手揉了揉臉龐。
——為什麼?
——為什麼自古以來,大多數都是女人在等?
——值得嗎?
但話說回來,時代不一樣了,雖然也不知該慶幸還是該惆悵,然而現在已經罕有為誰痴痴等待一生的女人〔更遑論男人〕,大家逐漸明白了一個感傷,真實的道理——青春易過保鮮期,生命長度不由己。
我等你一天,十天,一年,十年……但沒有什麼是一輩子的事了。
也許正因為這樣,這些電影主軸或片段,才份外叫人酸澀眷戀傷懷心疼吧?
鹿鳴忍不住反思回自己身上,她今年二十九歲,和周頌相戀五年,其中有四年半也是在等待周頌回來,他們之間聚少離多,真正相愛相處的日子加總起來也不過短短六個月左右。
如果她將來和周頌開花結果結婚了,就算有幸能結縭四十年吧,按照這樣的計演算法,他也只有四年的時間停留在她身邊。
想想就覺得可怕。
她打了個冷顫後,不自禁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這五年來,她最擅長的就是自言自語這項技能了:「算了,要是找不到其他老實保守又看得順眼、床上功夫不錯,養得活他自己並且還願意跟我結婚的男人,那還是繼續按照計劃,多攢點錢以後去住優質養老院吧。」
這年頭,就算結婚生子也得自己準備好退休金和養老金,如何能指望子女工作之餘還能養活並服侍父母?
父慈子孝是天經地義,但現實和理想通常有著大大小小這樣那樣的差距。
這世上大部分的事都不是理所當然,夫妻恩愛白首偕老不是,子孝孫賢當然也不是。
……鹿鳴覺得自己越來越有做偏激型獨居老人的特質了。
幸虧這個一房一廳一衛的小套房,是她幾年前牙一咬,拼死拼活省吃儉用買下來的,雖然還有二十五年的房貸要繳,但手裡有房心中不慌,將來賣掉房子她還能選擇高級養老村住住也說不定。
「嘖,」她托著下巴,一手拿起第二片吐司沾了沾川味豆腐乳上頭的辣油吃,自言自語。「最近太常傷春悲秋,真的好不適合我啊,是時候該考慮來追追劇了。」
就在此時,窗口突然冒出了一個陰慘慘的人臉……
「嚇?!」她一瞥眼,差點被吐司嗆死,下一瞬二話不說迅速結了個手印打出去。「滾蛋!」
一記凄厲受痛的吱叫聲彷彿要劃破玻璃,那人(鬼)臉霎時驚逃消失無蹤!
——這見鬼操蛋的人生!
她捂著額頭,覺得太陽穴有點隱隱抽疼……
* * *
第二天看到林妲時,鹿鳴臉色一點都好看不起來。
儘管昨夜只是匆匆一眼,她還是看清楚了那張陰慘慘鬼臉就是前幾天跟在林妲背後的那隻中年男鬼。
那隻鬼昨晚中了她的手印,起碼也得痛好幾天才能勉強恢復元氣……嗯,鬼氣。
倒是林妲,一看到她,就用充滿勝利囂張並且看好戲的目光瞅了她一眼,嘴角高高上揚。鹿鳴心陸地一沉,眉頭皺了起來。
這是吹完枕頭風了嗎?
老闆的褲腰帶鬆了,耳朵也變鬆了不成?
她深吸一口氣,繃緊神經,面上卻淡然冷靜地在位子坐下,剛伸手要拿過本日待理的客戶列表和事項,桌上內線電話就響起了。
「經理,找我有事?」她下一瞬秒忙把話筒拿離自己耳朵,因為那端的經理在大吼。
「——滾進來!」
連旁邊的同事淑惠都瑟縮了一下,有些擔憂地看著她,壓低聲音小聲問:「怎麼了?經理吃了炸藥了?」
她面色陰鬱地掛上電話,對上淑惠關懷的眼神,心中一暖。「放心,沒事的,最多是削我一頓,總不能叫我回家吃自己吧?」
公司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客戶都是她拉進來的,也是她費盡心力當孫子般做死做活攏絡得安安穩穩。她沒不知天高地厚的妄想可以拿這點挾制公司,但也不信公司會輕易開除一個能替公司賺錢的員工。
「女朋友」雖好,總沒有新臺幣來得親切可愛吧?
有錢,還能缺少更妖艷更窈窕更活潑更嫵媚更貼心的女朋友嗎?況且公司這位大老闆,從來就不是痴心長情的。
儘管理智如此確認,畢竟誰都不喜歡莫名其妙被上司叫過去亂飆一頓的滋味,鹿鳴腳步還是沉重了不少。
一進經理辦公室,她門還沒關好,就聽到經理劈頭蓋臉就罵——「你沒帶腦子來上班是不是?」
鹿鳴眼神一冷。
「不要以為你是公司的老員工就能愛怎樣就怎樣,公司是老闆的,不是你家的,你的位置隨時都有人可以取代,你到底哪來的自信對副理大小聲不客氣?」經理咆哮跳腳。
昨天晚上他和老婆及小孩去參加親友的喜宴,喜酒才吃到一半就被老闆的奪命連環call痛罵了一頓,問他是怎麼帶人的?連職場上的尊卑都不懂等等等……
總歸一句,老闆的小蜜不高興了,老闆為了安撫小蜜就對他大發雷霆,言下之意十分明顯,就是要他好好整治警告「不懂事」的員工,不要仗著對公司有幾分貢獻就敢挑釁老闆的女朋友,給老闆難看!
經理在訓鹿鳴的同時,心下也忍不住破口大罵自家老闆管不住自己的鳥,放任小蜜在公司亂搞——他既要承擔公司營運和業務的雙重壓力,還得幫老闆搞定這種烏煙瘴氣是非不分的爛事,要不是看在現在景氣不好,工作難找,自己又好不容易爬到了管理階層的職位上,老婆小孩都指望他這份薪水過活,他都想對老闆比中指了。
而鹿鳴這個下屬雖然能力強,骨子裡卻有種倔強不羈野性難訓,好的時候比誰都好說話,要是拗起來了,他也沒把握能壓得下這頭固驢。
鹿鳴從頭到尾不發一語,只聽經理對著自己從大吼大叫到痛心疾首搖頭嘆息。
「……經理,對不起。」她胸口澀澀的,看著這個地中海老頭經理,知道他向來也是刀子口豆腐心,終究是她一時管不住自己的嘴,連累了這個老上司。
「你啊……」經理看著她,還是氣呼呼,卻也有些不忍,「明明知道現在情勢逼人,你就不能低調一點,躲遠一點嗎?」
「經理,我已經躲到只差沒鑽進公司的馬桶裡了,副理還是堅持要把我揪出來批鬥,我有什麼辦法?」她一攤手,眼底儘是無奈。「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哪裡得罪她了,要是知道,我也想改啊!」
經理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暗暗吞了回去。
不就是老闆想潛規則她,但鹿鳴偏偏不走這種路線,老闆後來轉移目標獲得了一個嬌滴滴的新女友,又無意中讓新女友發現他曾經對這個年輕貌美的女下屬有過綺思……
媽的,這都是堆什麼亂七八糟的?
這年頭員工做得要死要活的,老闆就不能好好把心思擺在他自家的公司上嗎?真當員工是古代簽了死契的長工,任意壓榨不夠,隨時想羞辱想杖斃都是小菜一碟嗎?
——這些老闆無腦電視劇看多了吧?
經理大逆不道地腹誹了老闆一場,隨即繼續板著臉道:「你等一下就去跟副理道個歉,服個軟……就不要跟錢過不去了。」
「謝謝經理,我知道了。」她默默點了點頭,離開經理辦公室後就看到林妲煞有介事地抱著一疊公文,趾高氣昂地經過她面前,香奈兒套裝合身地裹著凹凸有致的火辣身材,雪白玉腿下足蹬酒紅色高跟鞋,一派「穿著Prada的惡魔」裡年輕版梅莉史翠普的精明冷艷模樣。
鹿鳴還是很想對她說一句——副理您活生生把好萊塢時尚大片演成了臺劇俗爛八點檔的畫風了您自己知道嗎?
哎喔,她果然嘴很賤。
鹿鳴反省了三秒鐘後,清了清喉嚨,非常「誠懇」地道:「副理,對不起,上次是我不好,對您太不恭敬了,以後我會注意的。」
林妲停下腳步,以高高在上睥睨賤民的目光盯著她。「你不是很厲害嗎?怎麼今天突然像個龜孫子一樣跟我道歉了?我這個上司不是都不被你看在眼裡嗎?」
這種類古代官宦後院妻妾相鬥的尖酸刻薄口吻是怎麼回事?鹿鳴突然覺得自己應該是老了,怎麼都跟不上這突然轉變的職場風格。
「抱歉。」看在薪水的份上……看在薪水的份上……
「你憑什麼以為我會接受你的道歉?」林妲故意在眾人面前大聲冷笑。
同事們低頭假裝忙碌,鹿鳴臉皮再厚也覺得背後一陣熱辣辣——同事無論是擔心還是幸災樂禍的目光都令人極為難受。
鹿鳴不說話,開始把自己當作一株無知覺的盆栽,極力壓抑下不斷湧上喉嚨的酸澀憤怒委屈和受挫感。
不管時代怎麼演進變化,就算再過一萬年,人類還是要為五斗米折腰。
最後林妲副理大大發威過後,手一揮,當場把她從業務部組長的位置刷下來,並且提調她原先底下的一個沒能力卻很會拍馬屁的男下屬小汪上來做這個組長。
鹿鳴木然地回到了座位上,看著小汪立刻把一堆繁雜吃力不討好的數據扔到自己桌上,還警告她下班前這些客戶的資料要全部整理完向他呈報,否則就要按照公司的懲罰規定扣她的薪水。
在飽經牛鬼蛇神一陣狂亂賤踏過後,大大的辦公室裡靜得針落可聞。
每個人都覺得仇讎不平,可也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仗義執言,因為大家在心寒的同時,也很害怕自己會不會淪落成為下一個鹿鳴?
經理打開門出來,看著這一切,有心想說什麼,可是面對林妲似笑非笑的眼神時,沉默了一下,終究還是轉身躲回他的辦公室內。
「嗤!」鹿鳴緩緩地、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諷刺至極地笑了。
看,這就是現如今看似民主自由、恣意隨興,實則禮樂崩壞、後臺至上的世界。
我們在以為自己經過幾千年後,終於爭取到了思想獨立堅強,行為自主自信的能力,在逐漸深信天道酬動、揮汗耕種必能歡笑收割的同時,其實永遠不乏各種霜風雪雨、明槍暗箭從四面八方在你想像得到或想像不到的地方撲殺出來,等著重拳擊倒,一口咬斷你的生機。
能叫你我疲憊至死的從來不是事,而是人。
在這一刻,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動不動就脆弱玻璃心的人的鹿鳴,突然萬分渴望聽到自己男朋友的聲音——不需要他的安慰,不需要他幫自己撐腰,她不過想在這腹背受敵風雨飄搖的時候,感受到自己在這世上還是有家人、有溫暖的。
感受並證明,她鹿鳴不是真的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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