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大頭寶珠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61
發表於 2019-2-18 01:21:41 |只看該作者
260再會

  雖說把孩子帶來,也不無言傳身教的意思,給他們成長的機會,但董大郎被拖下去以後,蕙娘見喬哥還是那樣驚魂未定的,不免在心底歎了口氣,同他道,「等過了小祥,你身上換了衣服。姐姐在沖粹園給你佈置一個院子,以後一年內,沖粹園也住個半年吧。」

  喬哥亦自知自己今日表現,恐怕連歪哥都有所不如,不禁面有慚色,低頭不語。蕙娘看在眼中,並未多說什麼,倒是歪哥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大人一樣地把喬哥牽到一邊去,同他輕聲細語,也不知說了什麼,終於把喬哥給說得笑開了。過來給蕙娘表忠心道,「我一定好好和姐姐學著為人處事的道理。」

  蕙娘方才換出柔色來,摸了摸喬哥的腦袋,和顏悅色地道,「按理,你還小呢,別人家的孩子,到了十八都有什麼事不懂的。可你卻和別人不同些,就是揠苗助長,也只能把你給快速催熟了,不然,根本就禁受不住外頭的腥風血雨。從今兒開始,得帶眼做人了,今兒姐姐為什麼這麼做事,你回頭多琢磨琢磨,實在不懂,就問三姨娘……」

  把喬哥說得又是慚愧,又是感動,握著小拳頭,惡狠狠地答應了下來,她方道,「好啦,我去書房瞧瞧你的功課……」

  這幾個月,每兩三天,她也時常打發人過來,問三姨娘、四姨娘的好,也要查問喬哥的功課,尤其是算學,看得特別著緊,有時還要把喬哥的功課拿回去自己翻看。是以喬哥也習慣了姐姐的控制,聽到蕙娘這樣說,忙站起身來,拉著歪哥把蕙娘帶到書房,又拿了些功課上的疑難來請教蕙娘——他在算學上天分不大好,學了這些年,進度也就比歪哥前一點兒。兩人你教我、我教你的,倒是很有話說,蕙娘又慰問三姨娘一番,三姨娘道,「我和你四姨娘一切都好的。」

  她看了兩個小的一眼,把蕙娘拉到一邊,低聲道,「按理,這話不該我說,不過家裡就這麼幾個人了……我看四姨娘的意思,是嫌家裡住著寂寞,想要走道了。」

  一般來說,姨娘是沒有守節一說的,就是守到天荒地老,也守不出什麼結果。很多富貴人家,男主人一去,便把姨娘、通房都打發出去配人,免得日後寂寞了勾三搭四,反而敗壞門風。四姨娘想要出門嫁人,不是什麼稀奇事,她這些年在焦家所得的財物,倒也是夠她花銷的了。

  三姨娘見蕙娘沉吟不語,便道,「她和我又不同,一則,文娘畢竟不是親生,二則,她自己是有父母兄弟的,並沒遭災,現在還在四太太娘家當差呢……她出去了,也不至於沒人依靠。」

  蕙娘忙道,「我也不是就不許,牛不喝水強按頭做什麼?她想要嫁人,我肯定做主給她封個大紅包。能照拂的,也不會不照拂,怎麼說,這也是個本分人,沒想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當時太太在的時候,她也忍住了,沒提這個出去的事。」

  她瞥了三姨娘一眼,小心地道,「我是想,孤枕難眠呢,姨娘你今年也就是三十多歲,人生路還有老長一段——」

  三姨娘面上頓時飛起一片紅霞,她打了蕙娘幾下,怒道,「你胡說什麼!姨娘這輩子有你就夠了,再說,老爺太太待我不薄,我還想著出門再嫁的事,將來到了地下,如何見他們?」

  她瞟了蕙娘一眼,又垂下頭低聲道,「再說,你因為這個庶出身份,在人後被人議論成什麼樣子了?提起你來,是沒一句好話,左一個庶出、右一個庶出,我已經夠連累你了,這要是再鬧這麼一出,以後,你還能抬頭做人?」

  看來,最後這一句,才是三姨娘的真心話……

  若要蕙娘自評她的婚姻,她自然是不大滿意的,但即使這樣,她也享受過其中的樂趣。結成夫妻以後,雖說兩人還不能貼心,但一些日常瑣事,能夠有商有量,一道養兒育女,也能互相分擔。生活中的一切,都有人一起分擔,就是死,他們都只能死在一塊。而三姨娘呢?就不說床笫之樂,四老爺身體一直都不好,又要在父親身邊參贊,有一點空閒,都和四太太在一處了。蕙娘記事以來,三姨娘也就是逢年過節,能和四老爺說幾句話,其餘的漫漫長日中,也不過是偶然在四太太身邊,見一見四老爺罷了。

  可現在自己已經出了門子,一年能回來幾次?生母就是一門心思撲在自己身上,自己的生活和她的生活,又能有多少交叉?三姨娘這一輩子,雖然是衣食無憂,但又得到過多少快樂呢?

  蕙娘忽然就想到了權仲白從前不肯納妾時,所說的那番話。當時她聽了,是有一點不以為然的——可現在,到底是做過妻子、做過母親的人了,再來看三姨娘,便覺得做妾的心酸,的確是不足為外人道……

  她搖了搖頭,低聲道,「我怕人家議論我麼?就是您不走道,他們還少說我幾句不成?別人口裡說什麼,您管他們呢?實惠是自己得的就好。我……我現在有漢子了,曉得有人疼的好處,您要是想,別不好意思,我給您安排。在京郊找一戶人家,老實厚道、知書達理、知疼知熱,您趕著三十歲的尾巴,也許還能給我添個弟弟、妹妹呢——」

  三姨娘嗔道,「這八字沒一撇的事,你都說得有眉有眼的。什麼弟弟、妹妹,我哪會給你添這個麻煩!」

  她握住蕙娘的手,倒有幾分欣慰,「雖說年歲差得大了一點,但差得大,也有差得大的好處。神醫會疼人、會調。教人呢……從前我老擔心你什麼,你也明白,蕙兒,姨娘覺得你現在漸漸變了,心裡很高興!」

  蕙娘沒想到三姨娘反而說出這一番話來,但自己想想,也覺似乎不知不覺間,自己也變了不少,倒有點權仲白那樣,毫不在乎旁人眼光的意思了。換做從前沒出嫁時候,雖說三姨娘一樣可以改嫁,但她可從沒動過這個念頭:這樣的事,成何體統?一旦傳出去,自己還用再做人嗎?

  不過,三姨娘說是這樣說,本人卻並沒有立刻鬆口,只道,「現在先說四姨娘的事吧。要是你這裡沒二話,這裡就讓她慢慢地看起來,等出了太太的孝,再來辦這事兒,也算是太太沒白待她一場了。」

  蕙娘自無二話,還說,「你問問她要找個什麼樣的,我這裡也能幫著留意。」

  兩母女幾句話,便把這事定了下來,那邊喬哥和歪哥也把功課都做完了,拿來給蕙娘看。蕙娘一一看過,又消磨了一點時間,便帶上歪哥回了權家,歪哥自然去找弟弟吹噓,蕙娘則直接令人請雲管事過來說話。

  「老爺子、太太這才合眼多久,底下人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地惦記上了那點浮財。」她和雲管事抱怨,「我要是不顯點手段,以後喬哥還有太平日子嗎?這回倒是要向小叔借幾個人使了。」

  雲管事平時對內猜忌蕙娘,但在這種事上,卻很有同仇敵愾的精神,他也有點生氣,「這還了得,我們會裡的人,不去欺負別人也罷了,還能被別人欺負?這事,侄媳婦你就只管交給我,這人如何是不必多說了,就是他們一門師兄弟,也別想討著好去!」

  蕙娘眉頭一蹙,「小叔,你卻想淺了一層。宜春號做銀子生意,自然是黑白通吃,沒有特別的原因,騙門中人哪會和我們家做對?」

  雲管事動容道,「你是說,這事背後有人?」

  「一開口只要十五兩銀子,肯定是為後頭事做鋪墊。」蕙娘道,「給了錢那就落下話柄了,他生得——或說修繕得很像老爺子,來歷處處都對得上,一開口就認親,還只要十五兩銀子就肯回鄉……這十五兩要是給出去了,再回來的時候,他就不是董大郎了,只怕是連我們焦家人都看出來了,都給了錢的——正兒八經的焦家子孫。到那時候,我和喬哥可就落人話柄啦……」

  雲管事本也是聰明人,蕙娘這一說他就明白過來了,「也是,若真是你們家子孫,就給十五兩銀子,傳出去你們是要被人戳脊樑骨的,這個貪財的名聲,怕跑不掉。」

  「真是焦家人,老爺子的遺產肯定要分一份的。這不是想訛幾兩銀子,怕是想從焦家身上扯走老大一塊肉呢。」蕙娘眼神幽深,「要是背後沒人,他們也不敢鬧這麼大的動靜吧。錢雖好,也要有命花才是。」

  「要不是王家、權家都在朝中,何止是一塊肉?」雲管事笑了,「一步跟著一步,能給子喬公子留幾千兩銀子都算是慈悲的了。還是侄媳婦細心,這事背後,肯定有人。」

  蕙娘不但肯定有人,而且還肯定這人曾是老太爺的近人,焦家人的胎記,從未刻意宣揚、談論,一直以來知道的人並不太多,更很少有人知道,老太爺曾用它來鑒別上門來投的依親者,畢竟焦家族人眾多,老太爺多年宦海離家已久不說,就連四老爺四太太都不能保證可以認得族內所有人。倒是這個胎記,外人無由得知,族中人所有者甚多,可以算是鑒別的重要依據了。不過,這話她也未和雲管事細說,只道,「騙門規矩,董大郎現在算是認栽了,咱們怎麼處置他都不會反抗,可若是一般手段,恐怕就是把他折騰死,他也未必會吐露出幕後的主使者。所以我也是向小叔借幾個人使,術業有專攻嘛,有些事,江湖人辦得更好。」

  雲管事笑道,「這也容易,你把人送來——」

  見蕙娘神色,他有些詫異,「怎麼,該不會是已經把人給送牢裡了吧?那要撈出來可有點麻煩,最怕是人還沒撈出來,就已經被滅口了。」

  「這倒不是——」蕙娘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只是,這畢竟是焦家事……」

  雲管事這才明白過來:自家事,自家做主。蕙娘也是忌諱著鸞台會把手插入焦家家事裡攪合呢。喬哥年小力薄,守著萬貫家財,自然是小心沒過逾的。

  也許是承德會近在咫尺,也許是蕙娘一直以來都很夠義氣,也許是鸞台會本來就對這份浮財沒什麼想法,雲管事並未不快,反而笑道,「也好,那我就借你幾個人使——乾脆這樣吧,董大郎就是說了實話,你要懲一儆百,給後頭那位主使一點顏色看,也少不得要動用會裡的人行事更方便些。這兩件事都算在清輝部裡,不如讓清輝部京畿這一帶的鳳主,來助你一臂之力吧。橫豎這一陣子,家裡生意太平,西北又沒事,也沒個白養閒人的道理。」

  蕙娘笑道,「固所願也,不敢請爾。小叔情誼,我牢記在心了。」

  「真能記住,小叔就沒白給你忙活。」雲管事頗富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見蕙娘點頭微笑,倒也滿意,因又提醒道,「既然是蓄謀對付你們家,自然是文的武的都預備了後招。既然董大郎已經被你捆起來了,順天府那頭也該去打個招呼,免得別人興風作浪,要往你們頭上潑髒水、栽派些虛罪過。這種事最惱人了,一旦起了謠言,遺患無窮,還是小心些為上。」

  蕙娘自然做出感激神色,謝過雲管事的指點,「昨兒已經派人去打過招呼了,順天府倒很好說話,看來,也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會趟進這攤渾水裡。」

  雲管事點頭一笑,便起身告辭去了,沒過多久,便打發了一個外頭櫃上的管事來見蕙娘,「讓他也給您請個安。」

  這應該就是清輝部的人物了,只不知道是鳳主還是什麼身份,蕙娘讓他進來,見了人卻是一呆——對權世贇的做法,她目瞪口呆之餘,也是都有點被他給逗笑了:這位爺,還真是個妙人,一面和她打關係一面毫無顧忌地防範猜忌,臉皮也真不薄。鸞台會這麼多人,難得他煞費苦心地找了這個人來幫她——

  這位來客,和蕙娘也十分熟悉,正是曾被她和權仲白嚴刑逼供的喬十七……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62
發表於 2019-2-18 10:44:58 |只看該作者
261靠攏

  雖說蕙娘沒有直接刑求過他,但喬十七受的那番折磨,本來就是出於她的授意和指使。雖說沒有怎麼用過肉刑,但長年累月地不讓人好好休息,說來也是很可怕的待遇。後來喬十七被她提走去交給良國公,因權季青逃走、良國公和她攤牌等等諸事,蕙娘也顧不上喬十七了。按說,他也不算是沒做錯事,不過以鸞台會一貫的作風來看,很可能他也沒受什麼責罰,就又被保下來回會裡當差了。只是她再沒想到,喬十七怎麼又到了清輝部做事——他本是同仁堂的三掌櫃,當時都有份一起到沖粹園來接觸蕙娘,身份應當不低,可能也是瑞氣部的鳳主或者中層幹部了。怎麼忽然又從瑞氣部轉到了清輝部去?

  要知道,權世贇雖說是北邊鸞台會的大管家,但他主要的權力,也就是集中在瑞氣部和香霧部了,祥雲部、清輝部,一個是自成體系,一個是因為殺傷力很強大,雖說也不是不服調動,但蕙娘聽良國公說過一嘴巴,清輝部更聽的,還是權生庵的調派。喬十七能從瑞氣部轉到清輝部,還擔任鳳主職位,可見這個人不但有本事,只怕關係也很硬。

  喬十七當年曾被蕙娘囚禁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蕙娘更時不時提審他,兩人說來其實也有幾分熟悉,見到蕙娘,他並未流露出多少怨恨,唇邊反而含著笑意,還扎扎實實地給她行了禮,蕙娘道。「喬先生——坐吧。」

  喬十七便在蕙娘下首尋了個位置坐下了,他笑著說,「少夫人這聲先生,我不敢當。」

  頓了頓,又主動解釋道,「本來是在瑞氣部做事,但當時少夫人把我給帶走了問話,一去就是幾個月,眾人都以為我再回不來,這缺便被頂了。後來家裡發生那樣的變故,少夫人身份上升,我和少夫人有這樣的前情,倒不大好在同仁堂繼續呆著了。祖父便把我調回清輝部,不想,今日又能和少夫人當面說話。」

  這話聽來有點微妙,蕙娘奇道,「不知喬管事祖父是?」

  喬十七笑道,「老人家對您評價也很高——我祖父上諱生下諱庵,少夫人也是認得他老人家的。」

  沒想到這個喬十七,居然也是朝中有人,還算得上是清輝部的半個太子爺了。蕙娘哭笑不得,忙道,「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還真不認得一家人,喬管事別怪我做事孟浪,當時實在是一點都不知情,多有得罪了。」

  喬十七看來對往事是毫不介懷,他擺了擺手,「走漏形跡為人識破,本身就是我做事不周到的表現了,走咱們這條路的,誰不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呢?會裡做事就這個規矩,少夫人當時就是把我給做了,祖父都不會多說一句話的。」

  他還開了個玩笑,「不過,這也是因為少夫人沒上肉刑,不然,我要是缺胳膊少腿了,心裡少不得也要恨你幾分。現在卻自然是兩回事了。」

  蕙娘見喬十七態度十分真摯,尋思了片刻,也就笑道,「何必還這樣客氣?都是自家親戚,還沒問過大哥真名、排行呢。你看著比仲白要大幾歲——」

  兩人便序了年齒,喬十七在族中排行也是十七,他要比權仲白大了幾歲,蕙娘遂以兄呼之,又慎重起身給他親手倒茶,道,「現在仲白還被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讓他賠不是,是有些難。說不得我這裡假意給十七哥賠罪了,您大人大量,別和我們計較。」

  說著,便作勢要福身行禮,喬十七慌忙虛扶,卻沒扶住,他便站起身道,「這使不得!弟妹你身份貴重,自己也要樹立起威嚴來,怎好對我一個幹事行禮呢?」

  蕙娘到底正經行了一禮,方起身笑道,「什麼身份貴重,說起來大家都是鳳主,也沒有誰輕誰重的。十七哥你這麼說,是在打我的臉呢?」

  她賠禮賠得誠心,喬十七糾結了一下,也就道,「好!那我就受了這一禮,從此後,往事誰也別提了,都再別放在心裡!」

  以兩人的舊怨來說,喬十七今日的態度,算是十分大方了,蕙娘心裡也是影影綽綽有了數,自然也是分外慇勤,同喬十七再客氣了一番,雙方坐下來談正事時,彼此間已十分友善親熱,那點往事,彷彿真都被雙方給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因董大郎現在焦家囚禁,喬十七便和蕙娘商量,「對這樣的江湖騙子,威逼利誘那都是空的,這種人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如這樣,部裡有個馬老四,也是京裡的地頭蛇,京裡走騙字的江湖人物,來歷沒有能瞞得過他的。再加上香霧部、祥雲部的人脈,要挖出董大郎的底,那是輕而易舉,直接把他家小綁來牢裡一扔,還不是什麼都招了?」

  此策粗聽十分利落,蕙娘卻擰起眉頭並不說話,喬十七見了便道,「說實話,我在瑞氣部做事多年,這清輝部的差事,也是才浸淫下去沒有多久——當日那件事後,我畢竟是將養了一段日子。若是弟妹你有什麼別的見解,但說無妨,哪個計策更好,便用哪個辦法。」

  蕙娘見他說得真心實意,便也不矯情,痛快道,「十七哥你也是有所不知,這樣的騙子,雖然家財萬貫,但多的是孤家寡人、斷子絕孫的。就有家人,往往也是藏匿極深、遊走不定,要尋到他們的蹤跡,那是談何容易?再說,董大郎背後顯然是有個靠山的,我們行事若不小心,挖不出主使事小,若被抓住小辮子,暴露了兩部,那罪過可就大了。」

  這番話入情入理,喬十七聽得連連點頭,望著蕙娘的眼神也有所不同:二十幾歲的年紀,會做生意、會搞鬥爭、會玩政治,已是十分厲害,現在連江湖門道都這樣清楚,就她的年紀來說,蕙娘的確是能耐得有些過分了。

  「再說,對他我也沒那個耐心來玩軟的。」蕙娘眼中閃過一絲厲色,語氣卻依然是雲淡風輕,「之所以特地請清輝部出手,便是想用點刑。最好,是面上看不出來,可卻又痛徹心扉的那種。」

  喬十七神色一動,「鼠彈箏、老虎凳、洗澡、暖身、灌鼻、釘指、水落石出?」

  鼠彈箏,是以皮帶抽彈十指關節,初時尚可,數次以後,十指連心、痛徹心扉。老虎凳自不必說了,也是對付關節的,那樣的痛,能令最硬的漢子慘叫連連。洗澡是水刑的別名,暖身要複雜一些,以錫吹成管,盤繞犯人週身,再以滾水澆進管內,至於酒醋灌鼻、針釘刺指,強迫灌水,再踩踏胃部令其嘔吐等等,都是一些痕跡不重,卻極為難受的酷刑。當然,落在行家眼裡,這點痕跡也是逃不過去的,不然,當日喬十七也難逃這些刑罰伺候。

  蕙娘想了想,道,「水落石出算了,把他肚子踩破了也活不成。前頭的幾樣,看著使吧,再混上不讓他睡覺的那種辦法,摻著使,不但要讓他把幕後主使者給吐出來,還要他心甘情願地為我焦家做事。這種無賴,許之以利,他隨時能把你賣了,倒是讓他痛徹心扉,才再不敢和你抖機靈。」

  這些別名術語,要落在等閒富貴女眷耳中,恐怕還以為是什麼遊戲,蕙娘卻是瞭如指掌,連水落石出的風險都瞭然於胸。喬十七的詫異之色已難遮掩,他瞧了蕙娘一眼,又笑道,「弟妹說得對,若要他日後聽命行事,倒戈對付僱主,還可配合藥物,把他給徹底唬住了,也不愁他不乖乖聽話。」

  對付卑鄙人,用正當手段,好像總覺得出不了氣似的。這麼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用酷烈來對卑鄙,雖說手段太過殘忍,但也著實令人有幾分生殺予奪的快意。喬十七話裡已不由帶了一些得意,蕙娘皺了皺鼻子,笑道,「十七哥果然聰慧靈巧,這我就沒想到——難道世上還真有定時發作的毒藥嗎?我見識卻有幾分淺薄了,你不提,我還真不知道呢。」

  她什麼都知道,豈不是顯不出喬十七來了?男人總是有點爭勝之心的,喬十七便坦然相告道,「那倒沒有,哪有這麼神的事情,倒是清輝部有獨門手法,可以做出雙層蠟丸,第一層裡是肉桂、生薑等物,第二層卻用巴豆汁泡了糯米。第一層蠟丸薄些,服下後沒多久就能融化,肉桂生薑,止瀉固腸的嘛。第二層裹的是巴豆,又是腹痛大洩的,先給他喂一顆巴豆丸,等他腹痛起來,再投以此物。告訴他這是我們的獨門毒藥,每日定期發作,非獨門解藥不能解。那麼他只要按時吃下去,先止瀉,肚子也不大痛了,再過上十個時辰左右,第二層蠟殼一破,漸漸的一兩個時辰內又要發作。這樣循環往復,若那人老實一點,就是騙上一年半載都不會出問題的。至於董大郎這樣的人,被我們連哄帶嚇地一唬,起碼也要一個月左右才會動疑吧。他若一直都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又還有許多辦法擺佈他的話,說不定還真就這麼被蒙住了,對我們深信不疑呢。」

  蕙娘倒真是沒聽過這麼妙想天開的騙術,一時不禁聽住了,又道,「我還當咱們會裡,算得上獨門的藥,也就是神仙難救,還有四弟用來藥我的那種新式毒藥呢……」

  「神仙難救已經所剩無幾了。」喬十七面上掠過一絲陰影,搖頭道,「桂家那個庶出子,實在是十分狡猾,故作糊塗裝瘋賣傻,也不知他從哪裡尋到了原礦山,借對付牛家的幾乎,一舉將其點明……那本來是祖宗們用來製作鴆酒的,就是在前朝,也只有皇室宗親能享用此種毒酒。礦石數量本來就不多,這些年來快被開採完了,現在又鬧出這樣的事,餘下的份量,已經少之又少。再說,製造這物事,本來也很容易死人……唉,也是後世子孫不爭氣,祖宗留下的好東西這樣多,我們就只繼承了這一點,為了發展勢力,還要拿它換錢。」

  蕙娘忽然發現,喬十七和權世贇比,有個好處——不管局勢怎麼發展,喬十七反正都沒希望坐上鸞台會魁首的位置,不像是權世贇,萬一爭位失敗,他還需要鸞台會作為他的退步。所以,雖然權世贇和她更為熟悉,知道的也更多,但他對她的防心一直很重,東問西問,是會惹來他的警覺的。而喬十七呢,不管他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起碼在現階段,他還是有心和她把關係搞好的,兩個人喫茶閒話時,有些事他也不太避諱——也許他也不覺得有什麼避諱的必要——身在局中,看不明白也是有的,喬十七又哪裡想得到,他隨口吐出的一句話,對她來說,都是極寶貴的秘辛了。

  「那四弟用來藥我的——」她道,「唉,說來,四弟也真是一走就沒音信了。」

  喬十七隨口道,「那個藥做起來太費時了,而且容易往回追查,再說,見效極快,對宮中人沒用……」

  他和權季青的關係,自然是相當不錯的,提到他,喬十七也有點傷感,「和您說句心底話,我們也算是他的死黨了,竟都不明白當日他是如何逃竄出去的,又去了哪裡。只是這一走再沒音信,看來,只怕是一輩子都不會再用這個身份露臉了。」

  蕙娘不能不表態,「他要不再出來,那也好的,大家都太平些,不然,骨肉相殘,始終是人間慘事……」

  兩人又唏噓了一番,喬十七也和蕙娘吐吐苦水,「雖說清輝部也是為了家裡的大業,但自從西北那條線斷了,部裡頓覺錢袋太淺,這一陣子,手底下兄弟也有點不服管,乘著幫弟妹做事的機會,我也出來鬆散鬆散,不然,成天和那起江湖漢子打官司,我也是頭疼得慌!」

  蕙娘也道,「按理,我不該多發議論,但老家那邊,錢也花得太大了。同仁堂這幾年的收益,府裡一個大子兒都沒看著,要不是人口少,好歹又還有點田莊,恐怕連個架子都要支不起來了。」

  喬十七瞥了蕙娘一眼,點點頭拉長了聲音,「是啊——就是練出了好兵,沒個好將又有什麼用?咱們族裡缺的不是槍炮,不是兵士,是能打仗、能領軍的將帥……不過,這都是後話了,我先忙活去,改天得了空,再和弟妹好好嘮嘮……」

  蕙娘忙起身道,「我不能送十七哥出去,這件事,麻煩您費心了,我欠您個情——」

  把喬十七給打發走了,她回過身來出了一會神,唇邊不禁躍上一縷微笑,正好歪哥、乖哥下學回來,見母親心情不錯,歪哥便道,「是不是那個董大郎,審出結果來啦?」

  蕙娘道,「哦,你又知道了?上回讓你想想董大郎的籌謀,你可想好了沒有?看來你還是滿愛上學的,居然一點都不上心。」

  歪哥扮了個鬼臉,「說錯了有沒有罰呀?要有罰,我就不說了……」

  蕙娘被他鬧得哭笑不得,只好保證對了有賞錯了也不罰,歪哥便靠在母親身邊,扳著手指頭道,「我問了養娘,十五兩銀子,只夠我吃十天的飯,買不了多少東西。他費那麼大心思,為的肯定不是錢嘍。為的是什麼呢?嗯……嗯,我知道啦,他是想當小舅舅的哥哥!」

  他瞥了乖哥一眼,神氣地道,「當哥哥多好呀,弟弟有的都是他的,他的可不是弟弟的。要是給了銀子,他就能出去說,他是咱們焦家人,是小舅舅的哥哥,這樣,小舅舅的錢就是他的了!」

  後頭的話,乖哥還不理解,但前頭的話他是聽懂了,並且還很有意見,急得從鼻子裡哼出來,道,「誰是你的東西,我的才不是你的,娘——你瞧哥哥——」

  蕙娘被小兒子逗得直笑,這裡大兒子又嚷著要母親來評點他的作業,三人正鬧得歡時,權仲白回來了,一進屋見眾人這樣熱鬧,也是一驚,因道,「說什麼呢,這麼開心。」

  歪哥便忙忙地把來龍去脈告訴給權仲白知道,猶極言蕙娘厲害,「掃一眼那個什麼董大郎,便曉得他在想什麼了!神機妙算,活像是說三國裡的諸葛孔明!」

  蕙娘被他誇得好笑,卻也有幾分得意,她望了權仲白一眼,有些示威意味地抬了抬下巴,笑道,「好啦,死小子,你再誇下去,我要成精了。」

  歪哥圍著母親跳來跳去,「您還沒說,我猜得對不對呢——」

  「這我哪知道啊。」蕙娘一攤手,「人不是還在審嗎,審出來告訴你。」

  歪哥頓時有幾分怏怏不樂,垂下頭道,「那還得審多久呢?您還不如等審出來了,再來問我呢。」

  「這世上哪有什麼事,是當時就能出結果的。」蕙娘道,「這也是在教你,為人做事要有點耐心、不動聲色……」

  權仲白見歪哥聽得極是用心,一雙眼望定了母親,只是微微點頭,便道,「好啦,你遇事能多動腦筋,也是好事,不但你娘賞你,連爹也賞你,明日你橫豎休息,爹帶你上街玩去吧。」

  這樣出門,是不算在他份額內的,歪哥一聽,登時歡呼雀躍,撲到權仲白懷裡又是撒嬌,蕙娘瞧了權仲白一眼,側頭想了一想,拿手指點了點他,哼地一聲,大有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意思——只是哼完了,又忍不住撲哧一笑,倒讓權仲白有幾分吃驚,眼神在她面上巡梭了好一會,方才轉開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63
發表於 2019-2-18 10:45:20 |只看該作者
262心軟

  說是要帶歪哥出去,但第二日早上,權仲白還是要先到宮中問診——這也就是按例當差,花費不了多少時間。皇上現在病情還算平穩,更多的時候,權仲白進去給他扶脈是假,陪他說說話,才是真的。

  今日也不例外,權仲白給他扶了脈,道,「還是不錯的,比前些時候,脈象又穩固一些了。看來,我開給你的藥方有吃,平時房事,也頗有節制麼。」

  皇帝便沉下臉來,賞了他一個白眼,罕見地將生氣現在了表面,權仲白看了直笑:這選秀一事,是宗人府並司禮監連公公兩邊聯手主辦的,連公公和封錦關係密切,也許封錦有更深的考慮,也許只是為了惡作劇,今次採選出來的秀女,都只能說是相貌平平,倒是的確身強體健、看著十分多子多福。提起來,底下人也是振振有詞,『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為子嗣綿延著想,也只能略委屈陛下了。』

  現在四妃都有年幼皇子在側,別說侍寢,就連見面,皇上都令她們不要近前,免得把肺癆過到她們身上,又輾轉傳給小皇子們,倒鬧出了一屋子的病患。宮中女子本來又不多,四妃不能見面,兩位小公主的生母不能見面,剩下的美人也沒幾個了,這陣子又有兩人懷上身孕正在養胎。也就是說,權仲白給他開出適合行房的日子,皇上只能召幸這些樣貌平平的秀女——雖說主意也是他出的,決定也是他下的,但皇上也是男人,也有男人的通病,這會兒,他很明顯是有點鬧脾氣了,正和權仲白遷怒呢。

  權仲白可不會慣著他的脾氣,他一邊寫醫案,一邊和皇上頂嘴,「以天下供你一人,這麼多如花似玉的青年女子,被關在深宮給你生育子嗣,陛下還有什麼不滿,要做這個樣子給我看?」

  皇帝瞪了他一眼,又歎了口氣,難得和他發閨怨,「你不要和我說這種話,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若是有得選,你道我願意這樣?換做是你權子殷,天下就壓在你一人的肩頭,佩蘭公子若又真是個公子,你難道還就一輩子不生孩子?」

  權仲白滿不在乎地一笑,還沒說話,皇帝便道,「得啦得啦,是我自己賤,還來招你。」

  他忽地沉默了下來,望著遠方出了一回神,才慢慢歎道,「若是孫氏和大郎還在,朕又何須如此出怪露醜?」

  話裡倒是難得地露出了真心的惋惜和痛悔,畢竟在他心裡,若非他和孫皇后未盡到父母之職,令廢太子腎水大洩不能生育,那麼今日的朝廷後宮,也還是那樣穩固。孫後地位不可動搖,太子年紀超出眾弟,還有二皇子、三皇子做後備。皇帝亦可以任性自在,同他真正傾心的封子繡享盡人間清福。

  權仲白生平最不喜歡騙人,當此便不願說話,只好沉默——他卻是還有話沒說出口,廢太子是因為不能生育被廢的,單單只是為了顧全皇上的面子,也為了證明權仲白診斷的正確,他這一輩子,是真的不能再生育了。單只現在這樣,皇帝已覺對不起廢太子,其實廢太子的苦處,他能知道幾層?

  「怎麼忽然又說起不開心的事了。」權仲白問,見皇上神色有異,心頭忽然一動。「難道——」

  「雲南那裡傳來消息,」皇上靜靜地說,「孫氏沒了。」

  這個原配和他之間,不論結果如何,畢竟還是存在了幾分真感情的。皇上痛快答應廢後,在權仲白來看,其實也不無賭氣的意思,他既然不明白孫皇后的遺傳疾病,便不會理解她自請下堂的決定。也許在准了這廢後的要求以後,他心裡也在等著皇后後悔,等著她回心轉意……

  「在雲南住了沒有半年,染上瘧疾,七八天就去了。」皇上歎了口氣,輕輕地道,「開心,開心,離開了宮裡,她就是開心,又能開心多久,開心幾年呢……」

  好像是在數落孫氏,可話裡,畢竟還是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傷感。

  權仲白不以為然,他道,「你還是要這樣看,不論如何,她命數盡前,總算是開心了幾年。」

  以皇上心胸,亦要被他氣得直翻白眼,他道,「權仲白,你能不能說點好話?就你這樣的人,我真納悶怎麼有人能受得了你。」

  權仲白起身就要告退時,皇上又道,「坐下!」

  他半帶著惱火地歎了口氣,「算了,若你不是這樣的人,我又幹嘛這麼讓著你。我發現人就是賤的,多少溫言軟語我不聽,偏喜歡被你噎。」

  他瞪了權仲白一眼,又道,「不論如何,孫氏也算是這世上曾以真心待我的寥寥數人之一了。你說我將這一宮的青春少女關起來,是有逆人倫的事麼?嘿,我還真就告訴你,天下間最沒人倫的就是宮裡了。她們也未必不清楚,可又為什麼都削尖了腦袋往宮門裡鑽呢?我待她們沒什麼真心,你以為她們待我,能有半點真心嗎?」

  這一陣子,除了二皇子、三皇子兩個老病號,以及那兩個懷孕的妃嬪需要他的診治以外,牛賢妃和楊寧妃的身子似乎都很康泰,再加上另外一個老病號許太妃去山西了,權仲白對內宮的風雲變換,知道得也沒那麼清楚了,他道,「怎麼搞的,聽你語氣,兩宮間又鬧出蛾子了?」

  「現在搞得難看極了。」皇上扯了扯唇角,笑意也有幾分冰冷,「你再想不到,那幫臣子能有多麼靈活,瞻之在前、忽焉其後,牛家才倒了多久,新的架子就立起來了。現在竟隱隱有了兩黨抗衡之態,朕的身子還好著呢,他們就開始為將來記了。這哪還有士大夫的一點氣節?分明就是一群官蟲、官老鼠、官油子!」

  權仲白忙道,「不是說了,少發脾氣——」

  口中一頭說,心中一頭想道:這不也是你攛掇的?不然,你留下牛琦玉來做什麼?還這麼抬舉她,難道真是因為對她特別鍾情?沒準,當時牛賢嬪懷皇次子的時候,你就已經給今天的局面打了伏筆。

  但他也是極為熟悉皇帝的,見他表情,便知道李晟的情緒,實在是發自真心。權仲白略一思索,也明白過來:皇帝畢竟只是一個佈局人,他雖然算得精到,但很多時候,局勢的發展也不能完全由著他的意思。恐怕,二皇子、三皇子身邊的勢力,聚集得過分迅速,已經令皇帝感到警惕……朝中,只怕是要再起一點波瀾了。

  「能不發脾氣,朕也不會動不動就吹鬍子瞪眼睛。」皇帝哼了一聲,越說越氣,「賢妃、寧妃倒還罷了,她們身邊的人,也太不堪了。燕雲衛給我傳了密報,你知道不知道,她們身邊的太監現在出了宮都去哪裡廝混?藥鋪!青樓!南風館!錯非子繡心細,朕豈不是又要被蒙在鼓裡?廢了一個大郎還不夠,現在又想著彼此對付,最好是把二郎、三郎都毀掉,他們才開心了不是?沒天良造大孽的賤奴,前世不積德,今生托生成閹人,還要再造孽!」

  就是權仲白,也不禁微微皺眉,「這也太荒唐了,是他們自己有這樣的想頭,還是兩位妃嬪……」

  「若是那兩人要生事,和娘家通個氣也就罷了,倒還不至於辦得這麼粗陋。」皇帝餘怒未消,冷冷地道,「說到底,還是宮中太監來歷駁雜,心思不純正的人太多了——我倒是要看看,這兩邊,是誰先沉不住氣。」

  他受此事影響,心緒並不太好,拉著權仲白髮了半天的牢騷,才放他出宮。權仲白忙回家洗澡換衣,渾身上下衣服全都換過了,又喝了一碗補藥,這才進去抱歪哥出門,歪哥被他牽在手裡,小臉笑容滿面,和權仲白道,「弟弟不能出來玩,今早起來,急得哭!」

  若是從前,權仲白也就進去把乖哥抱出來了,今日他卻無此打算,只笑道,「他看著乖,私底下也野得很,就是個蔫壞。」

  歪哥道,「就是就是!性子和女孩兒一樣,又愛哭,又愛告狀,真個討厭得很。」

  一面說,一面就伸手要權仲白抱——五六歲的人了,其實在他跟前,也愛撒嬌得很,也十分蔫壞。

  權仲白將他抱起來,因問,「你們平時出來,都去哪兒玩耍呢?」

  「去廟會玩,」歪哥雀躍起來,「去逛大街,正陽門大街可好玩了,什麼店都有——有一回,他們還帶我從胭脂胡同口兒經過……」

  他小心地看了權仲白一眼,輕聲問,「爹,什麼叫煙花之地呀?」

  權仲白也被這兒子鬧得大為頭痛,他轉移話題,「北海、積水潭,你都去過了吧?」

  見歪哥點頭不迭,權仲白便把他在懷裡顛了顛,笑道,「嗯,今兒呢,爹就帶你去你沒去過的地兒——你說,你平時在正陽門大街逛,有沒有見到他們的夥計呀?」

  歪哥道,「當然有了,我還見過幾個掌櫃呢!他們不知道我是誰的時候,也很客氣!」

  權仲白笑了,「這自然,你穿得富貴,身邊還跟了從人,誰敢對你不客氣?」

  他想了想,便道,「嗯,今天我們不但去沒去過的地兒,還穿些你沒穿過的衣服吧。」

  剛才說話間,父子兩人已經出了國公府,這會要回去也不方便了,權仲白見地近桂家,便帶著歪哥走了一段,叩門進去,不多時桂家少奶奶便親自出來招呼,權仲白道,「這麼巧,你們沒出城?」

  桂少奶奶道,「沒呢,這不是在家收拾東西嗎——現在二哥進京任職,兩房要住在一處,這個院子住不下了,我們正要搬家呢。」

  權仲白不大關心官場上的事,還真不知道桂含春業已奉詔要進京任職,聽桂少奶奶一說,才笑道,「那要恭喜你們了,這麼著也有個照應——你嫂子說,前些時候得你照顧,還沒好好謝謝你,等過幾個月她不那麼忌諱了,要給你送大禮呢。」

  桂少奶奶忙笑道,「什麼大事,我們家隨常得了您多少照料,都還沒給您送禮呢。您這樣說,我臉都沒地兒擱了。」

  聽權仲白把來龍去脈一說,忙道,「平常衣裳,我們這裡有!這是好事兒,就該這麼教導孩子們。被你這麼一說,我倒覺得我不用心了,若是方便,把我們家大妞妞也帶上吧,餘下兩個孩子還小,帶出去也不懂事,倒是大妞妞也很該看看人間疾苦了。」

  權仲白自然道好——因此處畢竟是別人家裡,他不欲太麻煩主人,便自己蹲下來幫歪哥換了外衣,打發他出去玩耍,自己也換了一身平常棉布衣裳,掀簾子走到廳裡時,便見歪哥和桂少奶奶的大女兒聚在一處,兩人都戴了大頂棉風帽,桂大妞的臉越發圓得和蘋果似的,歪哥圍著她問七問八、說個不停,她卻有幾分愛搭不理的,似乎挺看不上這個小弟弟。桂少奶奶在一邊看著,笑容裡有些無奈,又有幾分縱寵。

  見權仲白出來了,歪哥哼了一聲,跑到父親身邊,道,「爹,我們不帶她去!」

  權仲白奇道,「為什麼?」一邊說,一邊沖桂少奶奶抱歉地一點頭。桂少奶奶道,「唉,也是大妞妞不好,聽說是小嫂子的大公子,上來就問他算學……」

  歪哥的功課並不算多麼出眾,也就能比焦子喬好上那麼一點。想必是被桂大妞問住了,心裡不忿氣吧,權仲白笑道,「你心胸可真狹小,這就生氣了?」

  歪哥便垂下頭去,不肯說話,桂大妞一甩辮子,大大方方地道,「我今兒也有功課沒做完呢,等爹回來了,讓他帶我吧——謝過權世伯好意,下回有機會,我再跟您出去見識。」

  說著,又給權仲白行了禮,問過母親許可,方才退了出去。權仲白也不大在意,牽著兒子的手,連馬都留在桂家。兩人走出胡同口了,歪哥方才氣哼哼地道,「以後再不和女娃一塊玩了!鼻孔朝天,瞧不起人!」

  「那是你姐姐呢,」權仲白隨口道,「比你大了幾歲,可不能這麼不尊重。」

  想到剛才桂大妞的表現,免不得也感慨了一句,「到底是她爹娘養出來的,人雖小,可做事有分寸,主意也正。你娘從前還想說她給你做媳婦兒,現在看,你倒沒這福分。」

  歪哥紅了臉叫道,「誰要她這樣的做媳婦兒!冷冰冰的,好瞧不起人,看著就討厭,不行!我不要!我不娶!」

  他一點也不害羞,立刻就和父親討價還價,「以後我的媳婦,我自己來選!我喜歡誰就是誰!」

  權仲白被他逗得直笑,卻不肯答應下來,只說,「這可還要問過你娘了。」

  他握著兒子的手,想了想,又拿出一根帶子,把兩人的手腕給綁上了,因道,「一會去的地方,魚龍混雜,你可要小心點,別跑太遠了。」

  歪哥頓時忘卻了桂大妞,已興奮起來,躍躍欲試地道,「哦?咱們這是要去哪啊!」

  權仲白說,「我們去北城走走。」

  北城是窮人居住的地方,距離國公府很遠,像歪哥這樣的身份,一般也就是去沖粹園時能貼著車窗,看看街道兩邊的建築。權仲白一說北城,這孩子就興奮起來了,東張西望的,好像一步就能走進那些貧民百姓居住的胡同裡一般。權仲白道,「其實呢,北城住的人,也不能算多窮,拿你在正陽門進去的那些店舖來說,住在北城的,一般都是店裡的掌櫃。」

  歪哥捂著嘴,又是嚮往又是害怕地道,「呀,難道那些夥計,都住在南外城?」

  權仲白失笑道,「不是,那是賤業人住的地方。那些夥計一般都睡在店裡,等店門一關,鋪蓋搬出來打在兩條板凳上,就這麼躺下睡了。夏天被蚊子咬,冬天被冷風吹,就這樣慢慢地熬成了掌櫃,他也就能住到北外城了——還有好些住不起北城的人呢,就住在大雜院裡,也不會和賤業人住在一起的,這叫涇渭分明。」

  他帶著歪哥繞了個彎,從一處大宅院的背面巷子裡穿了過去,不多久,兩人已走進了一處對歪哥來說十分陌生的街巷之中,小孩子興奮得上竄下跳,還沒開口說話呢,就已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呆了。

  北城沒有什麼太大的屋子,多數是獨門獨戶的簡陋小院與大雜院混雜排列,這裡的人流明顯比內城稠密,進進出出,隨處可見身著棉布衣裳,頭插銅、鐵簪子的路人來來往往。多數也都是行色匆匆,面上也許還帶了愁苦之色,只在兩人跟前,有一家人正在院門口吃飯,一張小方桌上,放了一碗炒雞蛋、一碗炒酸菜、一碗豆腐湯,一家大小五口圍著桌子,就著兩碗菜吃得飛快,碗裡的雜米飯不一會就下去了大半。歪哥看得瞠目結舌,正要說話時,忽聽啪地一聲,女主人拍了她女兒的手一下,怒道,「你夾幾筷子蛋了?飯倒不吃!」

  那小女兒一吸鼻子,也不說話,又撿了一口酸菜,吞了一大口飯,就著湯吃得極香。權仲白見歪哥連話都不會說了,想到今早在宮中聽皇帝發的牢騷,不免在心底歎了口氣,他彎腰抱起兒子,走了幾步才道,「嗯,是有些餓了,不過外面的飯也不敢吃,你忍著點,回頭上大館子吃去吧。」

  兩人走了一段路了,歪哥在父親肩上,不斷回望來處,他忽地怒道,「我有銀子,爹,你幫我給他們。買肉、買菜,讓那個小姐姐吃飽!」

  權仲白撫了兒子肩頭一下,終露出欣慰微笑,卻道,「這小姑娘還能吃上雞子兒,她娘親待她其實已算不錯了。我勸你還是別幫的好。」

  歪哥一世人,哪裡見過此等場面,從前見牛家倒台,那樣的衝擊還真不如這一幕來得大,他很是不服氣,「憑什麼!」

  「你把錢給誰呢?」權仲白說,「給她娘嗎?讓她給女兒買些好東西吃?這不是在當面打她的臉,覺得她刻薄女兒麼?就是心裡本來待她好,恐怕這件事後,街坊議論起來,久而久之,也待她不好了。」

  歪哥聽父親這樣一說,漸漸地便怔住了,權仲白又道,「給她?她一個小姑娘,哪敢收外人的銀子,一轉頭還要交給家裡人。你讓她別給,她還不樂意呢。」

  「那,那我給她娘,我也不說是為什麼……」歪哥的聲音漸漸小了,他歎了口氣,「唉,有了錢,收著還來不及呢,就是要花,也花不到小姐姐頭上。」

  他又有點恨恨地道,「我也不要給她錢,她心眼偏,待人很壞!」

  「心眼偏嗎?」權仲白說,「就那麼兩碗菜,女兒多吃了一點,她爹就少吃一點,還有她那兩個半大小子的哥哥,要做活的人肚子裡沒油水怎麼行?……孩子,你看見她打女兒,沒瞧見那碗雞蛋她是一口沒動。」

  歪哥被權仲白堵得說不出話來,憋得眼淚汪汪,過了一會,低聲道,「唉,好可憐,爹,你說……你說十五兩銀子,她們家能吃多久?」

  權仲白算了算,「雞蛋三枚一文錢,米多少錢一鬥我可記不得,青菜更別說了,一文錢一大把。你會算,你倒能吃多久?」

  按一頓三文來算,十五兩銀子幾乎可以吃五十年了。歪哥頓時作聲不得,半晌才道,「那我十天不吃飯,您……您把我的份例銀子給他們一點吧。」

  「你覺得他們可憐?」權仲白說,「更可憐的人還有得是呢,這算是北城頗貧的家庭了,在北城你也瞧不見什麼,我帶你上南城走走去。」

  歪哥這下是真的怕了,他藏在父親懷裡,搖頭道,「我、我不去,我看了心裡難受得很!」

  到底年紀小,權仲白也未強他,他想了想,道,「好,那我帶你去東城走走。」

  歪哥露出半邊臉來,半信半疑地道,「東城?東城有什麼新鮮的?我好幾次經過呢。」

  「那你是沒去過東城外頭。」權仲白慢悠悠地道,「那處也有你娘的產業呢,我帶你去看看?」

  歪哥頓時又來了精神,歡呼道,「要看,要看!」

  他伏在權仲白肩上,由父親抱著他走,還扒著父親的肩膀,不斷往回看。又過了一會,忽道,「爹,您別笑話我,我知道他們家不是最可憐的,可被我看著了,我不管我心裡難受,咱們給他們一點錢吧?」

  這一回,權仲白的笑容裡,終於帶上了真誠的欣慰,他摸了摸兒子的腦袋,卻並沒有答。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64
發表於 2019-2-18 10:45:37 |只看該作者
263求同

  東城到北城雖然不遠,但京城闊大,歪哥害怕父親抱他累了,權仲白沒走幾步,他就要下地來自己走。——打從北城出來以後,他活潑了許多,繞著權仲白的膝蓋,前前後後地轉來轉去,又不時走遠幾步,指著街邊的店舖,同權仲白議論裡頭的景象,只是他現在興趣已經發生偏移,對裡頭的貨物看得少了,問得更多的,還是裡頭人的生活。「爹,掌櫃的一個月能賺多少銀子呀?」

  「嗯……那夥計呢?那,學徒呢?」

  權仲白便一一地說給他聽,「掌櫃的一個月能拿回家的錢可不一定,生意好的大掌櫃,一個月也能拿回家十兩銀子,那樣的小掌櫃,一個月一、二兩銀子吧。」

  歪哥又妙想天開,「那養娘呢?」

  「你養娘月錢三兩,」權仲白笑道,「不多不少,不過,逢年過節,你娘時常給他們家送東西,還有賞首飾、賞錢……她拿的好處都在這上頭,那點月錢,你養娘不在乎的。你身邊的姐姐們,一個月都拿一兩月錢,一年得的賞賜,說不定都有三五十兩。」

  歪哥若有所思地噢了一聲,又道,「那我一個月花多少呀?三十兩?」

  「這可就沒數了,你養娘算你十天吃十五兩,那是虛指,你吃的那些東西,有時候有錢都買不到,可關係到了,又不用錢。」權仲白隨口道,「還有你穿的戴的、用的玩的,要是勻下來,一年花多少,爹也不知道。」

  歪哥便不說話了,過了許久,他低聲道,「到雲南做官奴,做什麼事,都拿不到錢吧?爹你說得對,北城那戶人家,過得日子其實也還行了。有的人,連做官奴都不成呢。」

  便把自己看見牛家女眷的事,告訴父親,又道,「娘說,要想不落到這個地步,只能盡量地學本事,只能永遠都不要輸……」

  權仲白一時也有些感觸,他點了點頭,「你娘說得沒錯,唉,要是咱們家敗了,以你的身份,只怕連做官奴都不成。」

  歪哥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做不成官奴,那會怎麼樣——會——會——」

  「死沒什麼可怕的。」權仲白道,「你也不要怕這個字,這世上每天都有好多人死,也有好多人生。誰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就死了,你瞧著閣老府的那些人,夠威風的了是嗎?像是一輩子都能順順遂遂的,一帆風順?其實就是閣老,又怎麼樣,單單是這十年間,兩個閣老都是猝死,一個是吃得太好,膽裡有石,發作的時候一口氣沒上來,痛死的。還有一個,拉肚子拉死的,多大的年紀了還得痢疾,拉了半年肚子,怎麼吃藥就是不見效,也沒當大事,便不在意,到後來一天晚上,拉了一桶血,就那樣去了。」

  歪哥也算膽大,平時聽人說鬼故事,都不當回事,可權仲白這樣平平淡淡地說起這樣的話,他卻怕得臉色煞白,半天都說不上話。權仲白拍了拍他的腦袋,道,「說這些不是為了嚇唬你,你要曉得,世上有些事,怎麼發生並不要緊,要緊是怎麼去面對。怕是怕不完的,也怕不來,懂嗎?」

  歪哥不大明白,眨巴著眼並不說話,權仲白歎了口氣,把他抱起來道,「你瞧,死,總是要死的,怎麼死,何時死,不是你來決定,對嗎?那你怕什麼?怕也沒有用,只能不去怕。」

  這句話,歪哥倒是懂了,他點頭道,「那、那我不怕了……」

  「不怕死,那你還怕什麼呢?你怕不怕咱們家的錢勢沒了,你也落到牛家人那樣的下場,死就不說了,那怕不得,我看你也許還不怕死,你更怕是落到牛家女眷那樣的地步吧。」權仲白說,「什麼都沒了,連親人、娘家都沒了,餘下的只有孤孤單單淒淒苦苦的下半輩子,一睜眼就是受罪,也不知道這樣的苦盡頭在哪裡……」

  歪哥不禁揪緊了權仲白的衣袖,他面上掠過一絲恐懼、一絲倔強,咬著唇並不說話。權仲白道,「你娘教你要學好本事,避免這一天的來臨,這想法也不能說錯,但對你的壓力就大了點,你難免會想,你自己有這本事嗎,你能辦得到嗎?這世上不可預測的事多了,就算你已經夠好了,若時運不濟,是不是有一天也可能落得這樣的下場呢?」

  「今天爹告訴你,你在去爭勝的同時,也要做好失意的準備。錢財、權勢,甚至是親人、肢體,可能都會離你而去,但是這些東西,讓我們歪哥變成歪哥嗎?不是,讓你成為你的地方,是這裡。」

  他摸了摸歪哥的胸膛,笑道,「就是沒了錢,沒了勢,甚至沒了爹娘,沒了手沒了腳,只要你的心還在,你就還是你。爹娘愛你是因為這些嗎?不是的,就因為歪哥是歪哥。這些東西,不過是錦上添花,有固然好,沒了也不至於就活不下去了,你在保護這些東西的時候,也要看淡這些東西……」

  歪哥已經聽住了,他尋思了半晌,都沒有說話,權仲白也看不出他懂還是不懂,便不再往下說,而是笑道,「你瞧,咱們已經到東城了,這一帶靠城門,本來也沒有多少大戶人家,原來也是髒亂差,可你看現在如何呢?」

  歪哥定睛一瞧,見此地多數都是獨門獨戶的小院子,很少看到窩棚、大雜院,路面整潔不說,來往路人穿著也比較鮮亮一些,面上常帶了笑容。他不禁便道,「很好哇,他們不是挺開心的嗎?——您說娘的產業,是在哪兒呢?」

  權仲白抱著歪哥走了幾步,抓起兒子的手畫了一個圈,笑道,「你瞧見這條街?除了賣吃的以外,全都是你娘的產業。」

  「啊?」歪哥大吃了一驚,不禁怔怔道,「這、這麼不起眼的門臉……」

  他自然也是去過蕙娘名下產業的,從宜春票號到那些胭脂水粉行,哪個不是氣派典雅,這些鋪子,門臉低矮黯淡,裡頭亂糟糟地堆著些凳子、籃子,看著便不覺賺錢,和他母親的風格半點不搭。歪哥會吃驚,也是自然的事。

  「嗯,你娘開辦這間店時,才只十一歲,」權仲白看了兒子一眼——歪哥自己,已低下頭去:再過五年,他也就十一歲了,到時能否開店做生意,實在難說。「總是當時東城這一帶,不但髒,而且很亂,這附近的居住的頗多人家,都有失竊的。連順天府知府都頭疼……可也就是半年多的時間,這裡就眼見著好起來了,非但坑蒙拐騙的事少了不少,而且居民也是眼見著殷實了起來。當時的太子——如今的皇帝,頗為好奇,便著人打聽,這才知道,是有人在這裡連開了十多間鋪子。」

  歪哥不覺已聽得入了神,他道,「哦?是什麼鋪子呀?這地方亂,還有誰敢來光顧呢?」

  「就是這一排嘍。」權仲白努了努嘴,「做竹器的、編籐席的,還有拾掇淨雞各處發賣的,賣針頭線腦的……都是窮人間的生意。她一開就是幾間,在當地招工、買竹器,這裡住戶窮,便由鋪子出面放債,出九歸十,收一分的利息。一間鋪子,賣竹條收竹器,欠的錢直接從竹器錢裡扣。編籐席的也差不多,還有拾掇淨雞的,城裡各處酒樓生意都好,這裡有淨雞賣,價格也不貴,算來比自己雇工還省,夏天垛在冰裡送去,又乾淨又省事……這都是需要大量人工,但對手藝要求不高,只要細心謹慎就能成的活計。還用很低廉的價錢往外販雞毛,因量大,又要人運到十里八鄉去叫賣,還是和竹器一樣,借本錢給他們做,收一點利錢而已。不一年,這四五條胡同,都有人在店內做活,多了這些錢,亂象自解,順天府又殺了幾個人,那些下九流的人物,便存身不住,漸漸地都搬到了外城去住。」

  「那是十多年的事了,當年的雇工,頗有些積攢了銀錢,自己出去做買賣的,現在這一帶已經和南城一樣,住的都是體面人家。」權仲白道,「以前東城這裡的宅院都賣不上價,現在幾乎可以和南城一樣。你瞧,你娘給這一帶幾千人帶來的影響,有多大。」

  歪哥一時還沒想到這一茬,他更感興趣的是蕙娘的動機,「娘為什麼忽然要開這樣的鋪子呀?是為了掙錢嗎?」

  「還真就是為了掙錢,」權仲白笑道,「這事,還是從前昭明帝問出來的,當時呀,太子知道了這事兒,也有些好奇,不知是誰在背後做這樣的好事。有天和昭明帝閒聊時,就說起了這事,昭明帝那時候身子不好,我還在給他把脈呢。一說起這事,他便道,『哦——朕也聽說了,這事有些蹊蹺,做生意的那都是無利不起早,這人這樣搞,鋪子能賺錢嗎?』。」

  他說起故事來,繪聲繪色,歪哥聽得欲罷不能,權仲白換口氣,他都要緊著追問,「就是啊,為什麼呢!」

  權仲白道,「嗯,當時太子也說,『是,不知這人打的是什麼主意呢,倒讓人有些好奇,可不論如何,他算是做了件大好事,要比順天府能為多啦』,昭明帝說,『那就讓人去查查,這鋪子背後,是什麼人在管』。」

  「當時誰也不知道,這鋪子是閣老府的產業,一查,這鋪子都登在『齊佩蘭』名下呀,就又去查齊佩蘭,查了一陣子,忽然有人說,齊佩蘭是焦閣老家女公子的化名,女公子當時才十二歲,別是她吧?昭明帝聽了,也好奇得很,沒多久,焦閣老覲見時,他就把這事說了。那時我正好也在一邊了,」權仲白說,「焦閣老說:『那是她學著做生意呢,都是小孩子瞎搞,當不得真』。」

  「焦家有錢,天下人都知道,昭明帝聽了就說,『這樣經營,可不像是蕙娘的手筆吧,這孩子那麼伶俐,怎麼會做不賺錢的生意。』」權仲白道,「你曾外祖父一聽就笑了,說,『這孩子猴精猴精的,哪裡虧錢,賺得不得了……這事兒是這麼回事,那天我們在她爹跟前說話,她爹說起來,說她太傲了,有點心大,人家讓著她,不是因為她多厲害,就因為她是閣老府的孫女。她不服氣,和她爹置氣呢,正好,也想讓她跌個跟頭,我就做主,給她五千兩的本錢,讓她不許揭露身份,就這麼隱姓埋名地在京裡尋覓一門生意,一年時間,起碼生發兩成的利,才算她有真本事』。」

  歪哥啊了一聲,見父親停下來歇氣,不免急道,「您快說呀,然後呢,然後呢?娘不是輸了嗎,那幾間店哪能賺出一千兩的利!」

  「昭明帝也這麼說,」權仲白摸了摸兒子的頭,抱著他往街邊讓了讓,避開人群,續道,「嗯,你曾外祖父說,『她扮了男裝,帶了幾個心腹出去,還真沒用上一點焦家的關係,先用二百兩,把那排店面都給盤了有一年。您也知道,那裡亂,稍微賺錢些的生意都有人惦記,不是偷搶就是勒索,鋪面都盤不上價的。再用了八百兩的本錢雇了人,把生意的攤子給支起來了……不過,一年功夫,那個鋪子也就是勉強保本,沒有虧錢罷了,根本就談不上賺。』」

  他住了口,問歪哥,「你猜,你娘用四千兩做了什麼賺錢呢?」

  歪哥急得不得了,哪有心思和爹猜來猜去的,可看權仲白神色,知道父親也是有意培養自己的耐性,便勉強按捺著動起了腦筋,他遊目四顧,半天都沒想個結果出來,正在發急時,又聽權仲白悠然道,「其實,剛才我是把什麼都告訴你了,就看你聽進心裡去沒有。」

  歪哥腦際靈光一閃,叫道,「啊,我明白啦,是房子嗎!」

  權仲白笑道,「是,有一處四進四出的宅院靠近東城,買不上價錢,她作價一千兩就買回來了,用一千兩翻修,一年後足足就賣了四千兩。這本錢不是才用了三千兩嗎,還有二百兩,她給順天府知府送了禮,請他用心辦事,著實是殺了幾個蟊賊,把東城人給嚇住了。餘下一千多兩,你娘全買了獨門獨戶的小院子放租。你曾外祖父學她說話:『做生意也講究一個細水長流,現在小院子還賣不上價,雖說賣了,我賺得更多,在爹跟前更好看些。可若留著呢,十幾年後,這裡只有越來越好的,到那時候出手,才叫賺錢呢。』」

  他看了歪哥一眼,道,「果然,現在東城地價貴了,這些小院子,租價已經把本錢賺回來了不說,若要賣,現在漲了何止有五倍。嘿,你娘在做生意上是真沒得說,只是昭明帝是看不到了——可就是這樣,當時他也說不出話了,沉默了很久,才道,『唉,本來想把她許給魯王的,閣老沒點頭。現在看來,是你珍惜孫女,這樣的才具,那不是傻大郎能匹配的,委屈了蕙娘!不如,把她許給老/二吧?要不是孫氏已經入門,我看,太子妃都是當得了的!』」

  歪哥緊張得攀住權仲白,連聲問,「那曾外祖父答應了麼?」

  權仲白不免失笑道,「傻孩子,這要是答應了,能有你嗎?」

  他還要再往下說時,忽見身周數人都住了腳步,癡癡看著自己,心知不妙,便抱起兒子轉身要走。果然身後有人叫道,「呀!真是十鋪東家的公子嗎!」

  緊跟著便有人七嘴八舌道,「什麼東家,陽老四你別開玩笑,東家這些年哪有來過……」

  權仲白忙加緊了腳步,繞到小巷子中,可一胡同裡,許多人都被陽老四那句話給驚動了,不斷有人開門出來問道,「東家?東家真來了?在哪兒呢!」

  他速度畢竟被兒子拖慢了,不多久,便被人發覺,那邊陽老四估計從父子倆轉到街角,便有在偷聽,此時賭咒發誓也已經解釋清楚,眾人都轟然道,「姑爺、公子留步!」

  有人當著街就跪下去,叫道,「東家萬家生佛!我們全家都仰仗您大恩大德!我給您磕頭了!」

  又有無數人被驚出來,都道,「東家留一留,受我們一拜!」

  也有人喊,「好東家哎——您的店可千萬別關!我們每天都給您上香!」

  權仲白見不是事,只好囑咐歪哥,「抱緊我!」

  他腳下運起勁道,發力在巷子中一陣疾跑,很快便跑到了朝陽門大街上,終於把過於熱情的群眾給甩脫了,歪哥抱著父親,猶自不斷回顧。權仲白累得微微氣喘,道,「好了,咱們現在吃頓飯,一會晚上再帶你去別處逛逛。」

  朝陽門這裡,上檔次的館子那就多了,權仲白隨意把歪哥牽進春華樓,一摘帽子就被認出來了。聽說歪哥身份,夥計更加熱情,給讓了樓上雅間,又鋪陳了妥妥帖帖的一桌菜,飯後還給泡了香茶消食。權仲白便指著街上景色給歪哥看,歪哥卻沒怎麼用心——他一頓飯都吃得很安靜,此時才問,「爹,那後來曾外祖父沒答應吧?」

  權仲白被逗笑了,見歪哥神色執拗,才道,「嗯,沒答應,那時候你小舅舅還沒出生,你娘要在家守灶。再說,她就是嫁人也不會嫁進宮裡的。各方面都不合適,這裡頭的文章,你自己琢磨吧。」

  歪哥想了一會,又道,「那時候您就認識娘了嗎?」

  「我想想……」權仲白還真算了一下,「從前就聽說她的名聲,倒是沒往心裡去。的確是從那事以後,對她有了印象。後來去給你小舅舅看病,見了她一面,還特地多看了幾眼。」

  「您覺得她怎麼樣呢?」小孩子總是特別喜歡刨根問底的。

  「還挺好,」權仲白說,「生得漂亮,又很聰明,確實是人中龍鳳。」

  「那你們什麼時候定親的呀?」歪哥問來勁了,「定親的時候,您心裡高興嗎?」

  權仲白白了兒子一眼,道,「你問這麼多幹嘛,這些事,以後再告訴你。」

  歪哥噢了一聲,若有所思,過了一會,他低聲道,「我覺得……我覺得娘好厲害。」

  他瞅了父親一眼,鼓起勇氣嚴肅道,「您和她比,就有些遜色了,您可要好好待她,不然,娘跑了怎麼辦。」

  權仲白失笑道,「喲,你還看不起你爹了。」

  他想了想,道,「嗯,剛才在東城,你是被鎮住了。那爹一會就帶你去外城走走。」

  他抱起兒子,讓春華樓給雇了一輛車,又托他們回府帶了話,便帶著歪哥上車去了外城——外城要比內城更為貧窮,歪哥在車裡看著,都有些害怕,權仲白卻把他手腕上的帶子給解了下來,道,「放心吧,在外城,沒人要拐你的。」

  果然,到了地兒,他一下車,因沒戴帽子,便被人認出來了,「權神醫來了!」

  緊跟著,歪哥就更加目瞪口呆了——也不知從哪裡彙集出了一長串人。流,一個個擁擠卻又有序地排成了長隊,有人就近就從大雜院裡搬出了桌椅,拿爐子上現燒的開水給燙了,又反覆擦拭,才請權仲白落座,還有人在給維持秩序,「一個個來,都別衝撞了神醫!都是街坊鄰居的,心裡都有數,病重的先來!」

  一時桂皮等人也到了,文房四寶一伺候,更加方便,過來問診的貧民,自然有些是衣衫襤褸、神態淒涼的,可待權仲白都極虔誠,上來前自覺打水洗了脈門,領了藥方,都跪下給權仲白磕頭,權仲白一開始還面露不悅之色,道,「說了讓你們別這麼矯情了。」

  這些人也不肯聽,還有裡正在旁勸道,「受了您的活命大恩,連個頭都不給磕,他們拿什麼來還您的情呢?又不讓給立生祠——您別拿眼睛看小人,上回有人打從這路過,我們都聽說了,房山那一帶不說了,江南附近都有您的生祠呢!我們這天子腳下,不能這麼張揚,就讓他們多給您磕幾個頭吧!」

  歪哥從未跟隨權仲白出診,自然未曾看見這樣景象——聽說他是權仲白兒子,還有些人走之前順便給他磕頭的,他往一邊走幾步,都有人自發跟在身側護衛,孩子這下才明白:難怪他爹不擔心自己被拐,在這一帶,可能還真沒人這麼大膽……

  等權仲白把病人都看過了,已經過了晚飯時分,餘下有些輕病號,桂皮也可應付,權仲白便帶著歪哥先回家去——出來一天,他也是有點累了。一上車,歪哥便道,「爹,你真有生祠嗎——」

  立生祠,那幾乎是聖人才有的待遇了,他看著父親的眼神,已經截然不同,權仲白摸了摸兒子的臉頰,笑道,「讓他們別立了,都不聽話的。我也就不管,也許是有幾個吧。」

  他見兒子面露深思,便道,「爹和娘都挺有本事的,你娘隨隨便便,就能讓一千多人活得脫胎換骨,你爹救過的人,數字也比這個要多了……錢、勢、才,都能改變別人的生活。能把牛家那樣的大家族,打落十八層地獄,也能讓許多人過上從前不敢想的好日子。也許日後,你為了維護你的錢勢,會做前一種事情,爹亦不會怪你,這世上總是難免這樣的事,但我總覺得,若一個人到了死前,只能回想起自己這一輩子享了多少福,終究是沒有意思的,世上除了你自己,還有誰關心這些事?在北城,爹教你,窮應能獨善其身,在東城,爹教你,達應兼濟天下,若能讓更多人的生活,因你發生改變,你才覺得自己在世間留下了許多痕跡,並沒有白來一趟。」

  他頓了頓,道,「當然,壞的改變,也是改變,但同類相護,還是好的改變更好些,是不是?爹說的話,你聽懂了嗎?」

  歪哥難掩迷惘之色,半晌才道,「沒全懂,可是我記住了……」

  權仲白笑著摸了摸歪哥的頭,道,「只是讓你明白,世上還有這麼一個活法。人要怎麼活是自己選的,你最後要怎麼活,爹娘都不會有二話。只要不為非作歹、胡作非為,做些損人不利己的事,那就成了。」

  歪哥點了點頭,顯然還在消化他的那一番話,權仲白又道,「你想幫幫那戶人家,也是人之常情。這世上慘事很多,要因為這樣就不去幫,不出手,你爹還做大夫幹嘛?不過,給他們銀子是不管用的,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過幾天,讓你桂皮叔到附近走走,若那戶人家風評不錯,便給他在附近安排一個工來做,只要肯出力,不幾年,日子也就好起來了。你看好不好?」

  歪哥點頭道,「好,比我想得好……」

  他的心思,顯然已不在這上頭了,只是不斷偷看父親,過了一會,方輕聲道,「爹……」

  「嗯?」權仲白把兒子攬進懷裡,忍不住就在他頭上親了一下——歪哥現在大了,親他還要看時機,不然,他和你鬧彆扭呢。

  「您和娘……活得好不一樣啊。」歪哥到底還是把話給說出來了。

  權仲白不免微微一怔,「怎麼不一樣呢?」

  「您……您喜歡幫人。」歪哥漲紅了臉,道,「娘就不喜歡這個,娘更看重的,是……是自己……這不是……」

  「人都是自私的。」權仲白說,「你娘也不是不喜歡幫人吧,她從來沒有這個餘力,又哪有這份心思呢?」

  歪哥道,「可……北城就不能和東城一樣嗎?開幾間店,就那麼一點銀子,一千兩不到,我幾個月就花銷完了。反正能自給自足的,又能讓北城人都過得好些,娘為什麼就不去做呢?」

  孩子太聰明,真是沒辦法,權仲白又有點焦頭爛額的感覺了,他只好道,「這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的,總要耗費心力,你娘也許是沒這個心力去做了,也許是因為別的——教你這些,不是讓你臧否你娘,是讓你懂得,人有好多種活法,你娘教你的也不是唯一一種。但這也不是說,她做的就是錯的……」

  「是不錯。」歪哥低聲道,「但你們兩個人,太不一樣了……您從前去外頭,是、是不是因為和娘過不下去?」

  權仲白一時竟作聲不得,正在腦中組織答案時,歪哥又抬頭看了他一眼,道,「您別騙我——我、我不是孩子了……」

  剛要出口的話,又被吞回了肚子裡,權仲白長歎一聲,摸了摸兒子的後腦勺,道,「爹從前也做得不對,總覺得你娘這樣過活,有點淺薄,其實每個人怎麼活都是自己選的,只要不去害人,又有什麼高下之分?日後,你也要遇到很多和你性格不合、理想不合的人,有些人,合則來不合則去,有些人,卻不能這麼簡單就和你分開,遇到分歧就想逃避,終究是不成的。只能求同存異,我也改點,你也改點,久而久之,日子也就過下去了。」

  歪哥抬眸看著父親,眼神彷彿天上繁星,純淨閃亮,「那您以後,再不會走了嗎?」

  「就是走,我也一定會回來的。」權仲白慎重地道。

  歪哥燦然一笑,依偎進父親懷裡,「那您以後會改嗎?」

  權仲白摸了摸嘴唇,看著車頂棚,低聲道,「我也許會改,你娘會不會,可就不知道了。」

  「她不改,我幫您說她!」歪哥忙表忠心。「您也別也許了,您……您就改吧!」

  權仲白在兒子跟前,從來都沒什麼脾氣的,忙道,「好好好,我改、我改。」

  終於把歪哥哄出了笑容——他今日一天,也是累得可以了,現在得到父親許諾,未幾便沉沉睡去,在父親懷裡打起了小鼾。

  權仲白輕輕地拍著他的背,想了想,又自露出苦笑,輕聲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求同存異,其實也是知易行難……」

  他拂著兒子小小的脊背,不禁也陷入了沉思。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65
發表於 2019-2-18 10:45:50 |只看該作者
264投誠

  因從前權仲白也曾帶著兒子四處走動,這一次蕙娘也不大放在心上,歪哥出門去,乖哥便尤其黏人,一起來便找母親玩,直道,「哥哥不在,娘是我的了。」

  說句實在話,在兩個兒子中間,歪哥得到的關注比較最多,畢竟是長子,且又不消停,會哭的孩子有糖吃,乖哥和他相比,就要默默無聞一些了,都三歲了,國公也沒提起大名的事。蕙娘被乖哥一句話勾得大感對不起小兒子,又偏巧今日無事,便專心帶著他,在自己院子裡走了幾圈,到後花園玩了一會,乖哥倒是因禍得福,高興得撲在蕙娘懷裡不肯撒手,到了晚上,還想撐著等歪哥回來了和他炫耀,不想歪哥回來得晚,他實在等不得,趴在母親懷裡就睡著了。

  歪哥回來時候,也是睡著回來的,第二日早上,權仲白一早就出去了,兩個兒子吃完早飯給母親請安時,蕙娘便覺得歪哥一直在偷看她的表情,她不免奇道,「你看我做什麼?難道我臉上有字?」

  歪哥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想了一想,還是搖頭道,「我不告訴您!——保密!想知道,您得拿東西和我換!」

  說著,便拉了弟弟,一溜煙地跑出去,一路叫到,「上學嘍!上學嘍!」

  蕙娘嗤了一聲,「作怪!」便不理他,隨意發落了家事,又叫雄黃過來,兩個人一起看看宜春號這一季的賬本。這都是昨兒剛送來的,為了陪歪哥,倒是耽擱了一天。

  兩人先看了總賬,雄黃還要看分賬,蕙娘道,「算了,底下人就是要做手腳,你看賬本能看出來?一個個都是人精子,有什麼事早就寫信來叫苦了。且看看總賬,覺得哪處不對了,再拿出來細說吧。」

  雄黃不肯罷手,因道,「話雖如此,可賬本裡動的手腳,咱們也不是瞧不出什麼端倪。總要隔三差五揪點小辮子出來,拿捏敲打一番,好讓底下人知道頭頂還有這麼一重天——這幾年來,李總櫃的身子越發不好,已經很少管事了,喬家那三位爺,除了大爺以外,二爺、三爺都不在國內,海內外地跑,這些事,咱們不抓起來,誰抓起來?」

  蕙娘倒被她逗笑了,「到底是當娘的人了,和我說話,也擺出你的教子樣來。」

  雄黃大膽地白了她一眼,蕙娘反而服軟了,「好、好,小雄黃說得對,是該揪點小辮子出來,不然,底下人不聽使喚呢。」

  「姑娘盡欺負人。」雄黃嗔了一句,便又說起正事,「從總賬來看,票號這一季和去年比,吞吐量又大了些,現在萬國來朝,都到口岸上做生意,廣州、泉州、天津的票號,人手一直都不敷使用,賬面上看,銀子是越來越多的,都快愁花不出去了。」

  「儲備總是不嫌多。」蕙娘也把總賬翻閱了一遍,蜻蜓點水般看了幾個數字,心裡就有數了,「二爺、三爺一個去了俄羅斯,一個去了南洋,到時候那裡的攤子要建起來,再多的銀子都怕不夠花呢。」

  雄黃嗯了一聲,又說,「前一陣子,我爹過來看我,還說起這事。據說盛源號現在也開始往外走了,在朝鮮境內,已經開設了頭一個分號。」

  蕙娘捻著書頁的指頭,不禁又用了幾分力氣,險些將上好紙張撕裂,她驚疑道,「嗯?朝鮮、日本不是閉關鎖國嗎,連生意都只和大秦朝廷做,盛源號就這樣大剌剌地進朝鮮開票號啊,不怕朝廷知道了有話說?」

  「有錢能使鬼推磨,」雄黃道,「盛源號估計是看中了朝鮮和我們大秦的高麗參生意,那一帶水匪也厲害,也有日本人,也有沙俄那一帶的羅剎人,朝鮮的官商隊年年都有被劫的。盛源號有能力做這個匯兌,朝鮮朝廷,自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至於我們這裡,誰還和他們計較這樣的事。」

  皇帝一直都十分看重票號收集消息的能力,雖說朝鮮這個藩國,素來忠心耿耿,但這種事當然是伏筆越多越好。蕙娘對此並不意外,她蹙起眉頭想了一會,方斷然道,「盛源號能進朝鮮,我們也能進。我們不能進朝鮮,盛源號也別想進,這件事不是說只看眼下有沒有妨害的,取筆墨來,我要給喬大爺寫一封信……」

  這封信,蕙娘是文不加點一蹴而就,讓雄黃吩咐專人快馬送到山西以後,蕙娘又想了許久,雄黃看了,不禁便道,「雖說近大秦的這幾個國家,匯兌是十分有利可圖的,但朝鮮畢竟是蕞爾小國,論市場,怕是比不上南洋、俄羅斯……這幾年宜春擴張得太快,您還說腳步要穩一些為好,怎麼這就為盛源的一個舉動,亂了方寸呢?」

  就因為朝鮮是蕞爾小國,什麼動靜都很難完全瞞死,所以她才會這樣擔心。要知道從前朝鮮閉關鎖國,連和大秦的往來都不多,燕雲衛更是懶得在他們身上花費心機,權家那個山谷,倒還算得上是絕對隱秘。可上千人在一處地方過活,必定是處處露出痕跡,不可能完全隔斷和周圍居民的來往,更別說鳳樓谷和朝鮮王庭還有直接聯繫,盛源號這一進去不打緊,萬一發覺不對向朝廷上報,這一切可就全完了。

  但再怎麼說,盛源號也都算是個龐然大物,沒有什麼合適的理由,很難去限制他們的活動。其實,從某個角度來說,蕙娘也不樂見宜春號在朝鮮開設分櫃,有些事,還是能撇清就撇清些好……

  因喬大爺遠在山西,有些事,又非得得他同意才好,蕙娘雖然在票號中威嚴日深,但說實在話,現在老爺子去了,權仲白又沒有世子位在身,她辦事也不好太過霸道。雖說蕙娘頗為介意,但這事,也只能等山西那邊給個回話,再商量個對策了。雄黃對喬大爺的反應,還不大看好。「這幾年,咱們的銀子賺得越來越多,桂家現在又是大興的勢頭。二爺、三爺還好,大爺年歲不小,倒是想著守成得多。若要在朝鮮生事,那就必須他出馬去辦了,年輕一代,還拿不出手,恐怕大爺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現在盛源就是做得再好,有桂家在前頭,也動搖不了宜春的根基——就是他們做得再差,有王家在,咱們也兼併不了盛源……」

  蕙娘一人要管那麼多事,這幾年來,心思又在宮廷、政治鬥爭中放得多些,家事、鋪子裡的事,和票號中事,少不得都要栽培些親信來處理,雄黃也是從小跟著她一起長起來的,家學淵源,這幾年間,宜春號的事都由她經手打理,在有些細節上,她要比蕙娘還懂。

  「這說得也是。」蕙娘的眉頭,又蹙得緊了一點,她慢慢地說,「這事,先擱一擱吧,等等大爺的回音也好,正好,我也能好好想想……」

  雄黃見她微微閉上眼睛,也是鬆了一口氣,她起身要退出屋子時,蕙娘半閉著眼睛,忽然又夢囈一樣地開了口,「你小侄子和喬家的婚事,還是算了吧。看帳人,不大合適同東家結親戚的。瓜田李下,說不清楚……」

  雄黃頓時就出了一脊背的冷汗:看著是完全放手不管了,其實心底有數著呢。陳家就她一人在姑娘身邊做活,她父親和兄長都是焦家雇工。那邊的家事,多半都是兩個姨娘出面打理,姨娘是慈和人,不大管事兒,有些處置不到的地方,這裡也是毫無動靜。還以為,姑娘平時太忙,就沒顧到娘家,不想,這裡才和喬家接觸,那裡就被姑娘知道了。

  閒來沒事,不敲打敲打、揪住一兩根小辮子,不然,底下人不聽使喚呢……

  她忽然就想起了這句話,忽然間,就覺得自己十分愚蠢、笨拙,姑娘的這句話,可不就是說給她聽的?她倒是好,居之不疑不說,還反過來數落姑娘,為她瞎操心……

  也不提雄黃這裡,如何疑神疑鬼、戰戰兢兢,蕙娘自己靠在炕上出了半日神,咬著唇思緒不定,許久,方下定決心,正欲將權仲白找來說話時,那邊喬十七又來求見,還帶了一份董大郎的口供來給蕙娘看。

  「十八般武藝還沒使到一半呢,他受不住,全招了。」他頗有幾分自得,「這件事,背後的確是有金主支持,弟妹你也知道,騙門中人,都比較老練。雖說金主也不會傻到自揭身份,但他們收人錢財,為人辦事之餘,也不免反過來探探底,為的就是預防今日這樣的場面。——董大郎好歹是把命給撿回來了,他情願隨我們反過來對付背後那人。」

  說了半天,也不說背後主使者究竟是誰,多少有點賣關子的嫌疑,蕙娘笑吟吟喝了一口茶,望著喬十七也不說話,喬十七倒覺得有點沒意思,他訕然道,「說來也是奇怪,雖說那家人和您們家也是有宿怨的,但這些年來,還算是相安無事。現在正是他們家入閣的關鍵時候,怎麼還要橫生枝節呢?」

  他這麼一說,蕙娘哪還不明白是誰?她不由就冷笑一聲,「原來還真是吳家在背後搗鬼。」

  「據董大郎說,不論是給了錢,還是將他趕出來,背後都有後招等著,就是他現在失蹤不見,待到一段時日以後,也會有人出面報官,說焦家私自囚禁良民。騙不騙得到錢是一回事,吳家就是要給焦家添添堵。」蕙娘一邊看口供,喬十七一邊說,「若騙到錢,多少都是他們的。是以董大郎也熱心行騙,不過錢再好,和命比又是身外之物了,等了幾天都沒見我們有放人的意思,他怕也知道那人的話有點不靠譜,再加上受刑不過,也就招了。」

  「順天府裡,雖然有吳家的門生,但知府也是個明白人,」蕙娘淡淡地道,「我們先去打了招呼,也算是佔著理,他不至於行事太偏的……不過,就是這樣,也該把董大郎交到他們那裡去了——他身上沒留下什麼痕跡吧?」

  喬十七至此方明白蕙娘交代他,一定要用痕跡輕些的刑罰,是什麼用意。不免歎道,「也好,這樣一來,焦家越發是佔著理了,吳家就是要發難,都捉不住多少話柄。」

  他望著蕙娘的眼神,更有所不同,又補了一句,「我們已把蠟丸餵下,董大郎嚇得屁滾尿流,看來是深信不疑。若能打通順天府的關節,每天給他傳一枚解藥,只怕還能用他一用。」

  他這麼說,也不無顯示自己,不顯得自己過分無能的意思,蕙娘笑了笑,沒有吝惜自己的誇讚,「善戰者無赫赫之功,這一次,多得你的照應,這樣的髒活、累活,也不是誰都能辦得這麼利索的。」

  喬十七發自肺腑地道,「我雖有些能為,可也比不上少夫人!」

  他左右一望,又壓低了聲音道,「從前的事,我說我不放在心裡,那是真話。少夫人揮斥方遒、殺伐果決,手段過人處,天下有幾人能比?當日我摸懂了少夫人的心思,知道您沒有用肉刑的意思以後,一直挺著不說,直到二爺來了才開口,不是瞧不起少夫人——我是不想讓少夫人,覺得我是個不可用的人。」

  蕙娘本來和他一番客氣,已經互相稱呼弟妹、十七兄,現在喬十七口中,卻又悄悄地換了稱呼,又用上了尊崇的少夫人。

  「這一次跟著您辦事,更覺得心裡有譜,遇事也不會慌張——有什麼事,您都給出上主意,我們就跟著照辦就行了。」喬十七推心置腹地低聲道,「我們族裡規矩,立嗣立賢,從來都不看出身的……」

  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又道,「現在那幾位爺,不是全無壯志,就是志大才疏,還有的刻薄多疑。心思是大,可惜才具有限,事情辦得不漂亮。光會內耗那可不行,以我拙見……」

  蕙娘唇邊,不免露出一點微笑,她輕聲道,「十七哥你客氣了,我不過一介婦人,有你說得那樣好嗎?」

  喬十七說,「您雖可能還比不上國公爺,但差得也不會太遠了——」

  只這一句話,蕙娘便可以肯定:權世芒在東北,肯定沒少和權生庵眉來眼去,不然,喬十七能是這麼個說辭?這一次,又是長輩給鋪了半條路,她用自己的表現,掙出了另外半條路。

  「越發和您說破了。」喬十七見蕙娘不言不語,似有意動,便道,「後來的事且不說,只為了國公府的安危,您也應該藉著這一次承德大會的機會,在會裡爭取爭取,起碼,得把鳳主印給握在手心,否則,大計若不能成,只怕……」

  話說到這份上,蕙娘不能不有所表示了,她想了想,便笑道,「十七兄,不瞞您說,我也有這個考慮——只是孤木難支啊,現在有了您的支持,也許,在承德我們還有一博的可能,不過,這還得謹慎計劃——您請聽我說——」

  果然,已經是有了主意了。也是,這個焦氏,腦子裡什麼時候沒有個計劃?

  喬十七眼底閃過一絲晦暗的光芒,他很快又調整了表情,專心地聽起了蕙娘的計劃。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66
發表於 2019-2-18 10:46:06 |只看該作者
265說合

  當天等歪哥下學回來,蕙娘便告訴他,「明兒起三天,你能休息了。」

  歪哥一聽就蹦起來,他倒不是就盼著那三天假了,而是因為自己的功課有了個結果,比較興奮,當下便纏著蕙娘問個不停,想知道是怎麼回事。蕙娘被他纏不過,便道,「就和你說得一樣,預了後招在等著咱們呢。給了錢說法就更多了,就是不給錢,也不是沒有說法。」

  歪哥道,「不給錢還有什麼說法,您也細細地說給我聽唄。」

  蕙娘拿他沒法,只好粗粗說了一遍,「不給錢放出去了,那就是我們心虛,分明是騙子還不送官。送了官,那就是我們污蔑他嘍,那個人生得這麼像,又如此淳樸,到時候他把手上挖掉一塊,硬說我們把他的紅痣給挖了,你就等著瞧吧,後頭還不知道怎麼打官司呢。到那時候,你娘和小舅舅的名聲就真的臭了,若再來一個尋親的,手裡也有紅痣,又該如何處置?」

  人心險惡,歪哥聽得都說不出話來,半天才道,「那、那我們不送官——把他遠遠地送走——送到海船上去!」

  「傻瓜,人家姓董,難道沒家人?又是明目張膽上門來的,」蕙娘撫著他的頭笑道,「都知道進了閣老府,忽然就沒音信了,這不是明擺著做賊心虛嗎?那就越發又有說法了。」

  她這麼一說,真是怎麼都有後續,歪哥不免有點洩氣,怒道,「難道就沒招了!哼!這些人就是誠心找麻煩,欺負我們沒靠山嗎!我們家好歹也是國公府,不是挺厲害的麼,怎麼就這麼受氣!」

  「我們家是國公府,你小舅舅家,現在卻只算是六品人家了,」蕙娘也不免歎了口氣,「現在是還在孝裡,不好大興土木,等過了今年冬天,閣老府那些規制全得拆掉,不然,對景兒就是話柄。國公府自然沒人敢來欺負,可六品在京城,也算不得什麼了。」

  歪哥有點執拗地道,「這個六品,和別人家的六品可不一樣,您和小姨不是都還在嗎……我看,這事背後肯定有人!」

  這孩子,現在開了靈竅,真是一天比一天懂事,蕙娘有些驚喜,亦難免有些傷感:孩子大了,不像從前那樣,事事都依賴母親,很快,他就會有自己的主意了……

  「是有人。」她很快做了決定,「你也不小了,有些事,娘不瞞著你——這事,是吳家在背後做主。咱們家胎記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也就是他們這樣的宿敵,有閒心收集這種消息了。」

  歪哥頓時眉立,看得出來,他現在對吳家殊乏好感,本來因為吳興嘉的事,估計就已經不喜歡吳家了,現在更是氣道,「哪有這樣的人!我們好好的過日子,可沒為難到他們家!」

  蕙娘被他這一提醒,倒是想起來道,「嗯,要說沒為難,也不大准,還是為難過的……」

  歪哥開始還不明白,過了一會也恍然大悟,「噢,是說上回您接濟他們家姑奶奶的事嗎?」

  他這才明白吳家的動機,「您給他們添了噁心,他們也要給您添噁心,是麼……」

  「這也是很正常的事。」蕙娘道,「沒必要特別看不起吳家,世上值得你看不起的人、事,多了去了。權貴圈子裡,什麼噁心的事沒有,你要老想著噁心呀、不高興的,處事就很容易被情緒左右。」

  因兒子最近漸漸開竅,她便把一些為人做事的道理,說給歪哥聽,「好比現在,你心裡肯定恨不得把吳家給扳倒了。他們家的確也很少辦人事兒,老來惹我們,又有舊怨在,若能把他們家給踩到地底永不翻身,豈非大快人心?」

  歪哥想了一會,便囁嚅道,「讓他們都走得遠遠的,再別來煩我們也就是了。若太可憐,也、也怪不忍的……」

  「嗯,走得遠遠的,便是罷官回鄉了。」蕙娘笑道,「你是被牛家嚇著了,其實,那是謀叛的大罪,牛家又是武將,才會這樣。文臣一般最慘也就是流放,很少有殺頭的,畢竟要優待文官嘛……就是娘,又何嘗不想把吳家給踩下去呢?」

  她喝了一口茶,「但吳家這會還算興旺,從前你曾外祖父在的時候,為了制衡他,皇上一直抬舉吳閣老,吳閣老死了,就抬舉小吳尚書。小吳尚書借此積累了一些根基,又還算能幹,只要他辦事能讓皇上放心,能把朝廷裡的一塊事情給管起來。要把他弄下去,就得花費很大的力氣,動用很多人脈。這樣做,太招搖了,瞞不過人,若是讓皇帝知道了,他又會怎麼想我們?」

  「天下想做的事很多,你也可以盡情地去想,可一旦牽扯到實際行動,卻容不得一絲任性。」蕙娘道,「政治上的事,就像是買賣,你有錢,平時一擲千金都是你的事,但做買賣有做買賣的規矩,虧本買賣是不能做的。吳家雖然討厭,但只要扳倒他們的好處比不上付出,這點討厭,你也必須去忍受……」

  見歪哥並不說話,似乎有點茫然,她不禁自失地一笑:自己在這個年紀,恐怕也聽不懂這番話呢。是有點太心急了,恐怕揠苗助長……

  「這件事,要是五品、六品官員,在背後支持,不論此人多有本事,我少說也要把他的官職打落一等。重則讓他丟官去職,也不是什麼難事,」蕙娘便把自己的處置,直接了當的告訴兒子,「不過,既然是吳家,那就不能這麼辦了,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還他們一招也就是了。他們不是喜歡認親戚麼,我也找一個親戚給他們認……」

  歪哥啊了一聲,歡喜道,「好主意,娘您真厲害!」

  他又好奇道,「若是低品官員做的,您要怎麼讓他們丟官去職呢?難道,您還能左右官員陞遷貶謫呀?那得上哪疏通關係去?」

  蕙娘略作猶豫,便撫著兒子的肩膀,輕聲道,「傻孩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們能無中生有、栽贓陷害,難道我們就不能了?」

  歪哥這才明白過來,望著母親,一時竟說不出話,半晌才道,「娘,您可真厲害……」

  話裡模模糊糊的,有些迷惘,有些嚮往,卻又隱隱約約,還存了些別的情緒。

  蕙娘也察覺出來了——她可不比歪哥,還是個孩子,立時便想到了昨兒孩子和他爹相處的一整天時間。不禁柳眉暗皺,面上卻並不露出,只笑道,「這自然,娘不厲害,還能做你娘嗎,不早給你折騰死了。」

  將歪哥打發下去和乖哥一道玩耍了,她才問綠松,「權仲白怎麼還沒回來,一早就出去,也不說去哪了。」

  「卻是又進宮去了。」綠松道,「一大早就把他給請進去,說是內宮有事,別的倒沒說太清楚。」

  權仲白昨天也和她提過皇帝的抱怨,因此蕙娘不至於不瞭解事態,聽說是內宮出事,便不吭聲,只安生等著權仲白回來,再和他『算賬』。

  可不巧得很,這一次權仲白卻不能及時回來了——到了晚上,消息經由鸞台會被送回了內宮,「皇次子竟染上了天花!」

  天花和水痘不同,那是很容易就會死人的。從前城裡一旦蔓延天花,那真是十室九空,知道消息的全都逃了。尤其孩童,不論生在深宮內院,還是田間陌上,都有可能染上此疾,這種病一旦染上,活下來可能性並不大,即使康復,臉上也會留下麻子。只是這一百多年來,人人都種人痘,起碼京城是很少再出這樣的病了。蕙娘等大富人家子女,更是從小就種了人痘。皇次子按年歲來說,今年八歲,正好也是適合種痘的年紀,看來,是十分倒霉,對痘苗反應太大,倒是真的得上病了。

  一旦得了病,天花一樣是能過人的,歪哥和乖哥都沒種痘,因此權仲白就是能出宮也絕不會回家,第二日還給蕙娘帶話,讓她把家裡三歲以上的孩子都種上痘,免得不保險。蕙娘忙延請名醫,妥妥當當給兩個孩子種了痘,又令府中有三歲以下嬰孩的,連母親全都去城外居住,和城裡人不要有什麼來往。順帶還要照應焦家幾句,又給桂家悄悄報信:這種事,皇家肯定是諱莫如深,雖說桂含沁還在『養病』,但桂含春是要進宮當差的,萬一帶出病來,過給桂家孩子們,那就不好了。

  除了桂家以外,別的老交情,要麼如方埔很少進宮,要麼如王尚書家裡沒有稚兒,蕙娘也就不四處亂送人情,只是在家看護兩個兒子。得了閒,也免不得掂量掂量宮裡的事:才說兩虎相爭,其勢已成,皇次子忽然間就鬧出了這事。天花種痘,的確是講究手法,若藥用少了,起不到預防作用,若用多了就可能弄巧成拙,但給皇次子用的大夫,一般不會犯這樣的錯,也有一定可能,是皇次子體質弱,就這麼倒霉。

  而若非如此……那就只能佩服寧妃背後的力量了,這件事若是人為,辦得就非常乾淨,根本連查都無從查起。種人痘,一般都是蘸些漿液、吹些藥粉送進鼻孔,給兩個兒子種痘時,蕙娘是眼看著的,這手重手輕也就是存乎一心的事,外人根本都看不出區別,比如水苗法,蘸一下有時候還沒浸透呢,不得再蘸一下?除了大夫本人,誰也不知道真相——當然,為他自己的身家性命著想,這位御醫,現在肯定也不會承認自己是被人收買的了。

  不論怎麼說,現在皇次子能不能好,也只能說是聽天由命了。天花這病,藥石罔效,權仲白醫術再好也不能藥到病除,頂多是幫皇次子緩解一下痛苦。熬不熬得過來,還得看他自己——偏偏,這孩子體質又弱……

  雖然宮中秘而不宣,但這事到底也瞞不住,多少人都從各自的渠道得到了這個消息,若非蕙娘守孝不能出門,也不好待客,權仲白人在宮裡,良國公、權夫人也都『病』著,只怕國公府也非得被捲入暗湧中不可。起碼,就蕙娘所知道的,最近孫家、桂家走動得就很頻繁,入了夜,孫家的後門反而比白天還要熱鬧。

  權世贇等人,對此當然也都有自己的看法:「還好,是皇次子出事,要是皇三子出事,那可得使勁保著他了。」

  皇次子就是去世了,也還有個皇五子,牛賢妃還有翻盤的機會。要是皇三子去了,寧妃可就真是一敗塗地,什麼都別想了。少了競爭,太子早定,日後皇六子要上位,過程就要曲折艱險一些,蕙娘也陪著權世贇笑了,因道,「現在鬧這麼一出,我們倒有點走不開,總想是先知道消息為好……再過幾日就要去承德了,希望在此之前,能有個結果出來吧。」

  天花的病程也的確不長,歪哥、乖哥是皇次子發病的第二天種痘的,兩個孩子都有低燒,除此之外,病情頗為平穩,到第七天上,已和常人無異。而皇次子的病情,也終於在第十天宣告平穩,起碼,是不會再有性命之憂了,餘下無非靜養功夫而已。

  這消息一傳出來,京城上空的氣氛,似乎都要松得一鬆,除了權仲白還得關在宮裡,以及那位倒霉的主治御醫罷官回鄉以外,餘下人似乎又回到了原來的日子,繼續著他們以前的生活。

  而有一些被皇次子的病情耽擱的事兒,便也重新被擺在了日程上。這天早上,蕙娘沒讓歪哥出去上學,而是道,「你有三天假呢,今日休一天吧,我帶你出去走走。」

  歪哥因種痘的事,被悶了好久,早就靜極思動,聽母親這一說,自然高興,換了衣裳,跟母親上車走了不久,便迫不及待道,「娘,咱們今日去哪?我想去琉璃廠——那裡天天都熱鬧!還有好喝的酸梅湯——」

  蕙娘微笑道,「琉璃廠熱鬧嗎?娘今兒帶你去個更熱鬧的地方。」

  歪哥自然期待得很,坐在母親腿上,左顧右盼,若非在車裡,幾乎上竄下跳。等車堪堪停穩,還沒開車門呢,他便掀開窗簾往外看,「這是哪兒呀?」

  蕙娘教他看這條街上的大門臉,「這是吳家,尚書府。你看,那兒跪的人是誰?」

  歪哥這才看清楚,原來街上還跪了個鼻青臉腫的人,身邊陪了個中年女子,再遠處,有一群人正躲著看熱鬧,七嘴八舌彼此議論。他又拿小拳頭圈了眼睛,定睛一看,便驚呼道,「呀,是——是——」

  他啪地摀住嘴,悄聲說,「是董大郎?」

  蕙娘微笑點頭,命人道,「把車拉前些,停到他們對門去。」

  車伕自然依令行事,不多久,便把車拉到了人群附近:這一帶人流頗為稠密,雖說眾人畏懼吳家權勢,不敢走近,但依然聚在遠處議論。兩母子這一過去,倒是把他們的說話給聽個正著。沒有多久,歪哥便明白了來龍去脈。

  「說來也是可憐,幾十年前黃河大水,把他給衝到山東去了。這些年也不知身世,輾轉回來尋親,還以為自己是焦家人,焦家人對了家譜,沒他這個年紀的,當他是騙子,把他送進大牢了。結果你猜怎麼著?在牢裡倒是找到了親媽……倆人就這樣擦著肩過去,他親媽認出他肩膀上一塊胎記,連年歲,還有他穿著的那塊肚兜,都說得絲毫不差……倆母子一相認,抱頭痛哭!他親媽這才告訴他,他也是望族人,卻不是焦家,而是吳家的種!」

  這麼離奇的故事,當然很具備被傳誦的基礎,聽眾都聽得津津有味、欲罷不能,「這卻又怎麼說!吳家老家可不在河南不是?」

  「可不是就這麼巧,吳家老家是不在,可吳家人在當地做官呀,說是去世的河道總督吳梅——現在吳尚書的堂弟,當時在洛陽,特別寵愛一位花魁,還沒開臉收房呢,就趕上水患大亂。這花魁當時已是有了他的一對雙胞兒女了,倉促間只抱走了女兒,兒子卻是遺落在水中,她那千金家產,也是什麼都沒帶出來。等含辛茹苦走到京城來尋吳老爺時,吳老爺偏又去世。她也無奈,便又重操舊業,做起了皮肉營生,現在也是個有名有姓的老鴇……她女兒就是東城有名的小金枝!」

  有人便倒抽了一口冷氣,道,「這!這別是騙子吧,哪有這麼離奇的巧事,都死無對證了——」

  「吳家也這麼說呀。」那人低聲道,「你們來晚了,不知道,剛才那鴇兒說了足有半個時辰,從吳老爺的小名到他身上的記號、他們家的人口、他——他在床/上的癖好,都給說得一清二楚的,還有吳老爺當年嫖她的經過,從第一次開始,一筆一筆連花費都說出來了。還道她女兒小金枝,戶頭上就寫的是姓吳,不信盡可以去查,再加上那一口山東腔,噯,都別裝樣了,你們又不是沒去過她那兒,誰沒聽過呀。這都能假,那真是假得巧了!」

  這說得很是清楚,眾人已經盡信了,有人暗笑道,「這麼說,俺不是也睡過吳家女兒了?夠本!夠本!划算!划算!」

  又有人低聲道,「乘消息還沒傳開,我可得趕緊著過去……」

  餘下的話,有些不堪入耳,蕙娘便不讓歪哥多聽,而是示意車伕駛開。歪哥果然也不懂得他們在說什麼,便問,「娘,什麼叫老鴇?什麼是皮肉營生?」蕙娘道,「嗯,皮肉營生,就是煙花之地、風月場所,是極不好的東西。以後,你絕不許去,那裡的人都髒死了,在他們的地兒就是只坐一會兒都能染病。」

  歪哥被她說得有幾分害怕,乖乖地應了是,又道,「這都是您安排的?」

  蕙娘笑了笑,並不答話,歪哥也明白自己明知故問,他便轉而疑惑道,「我不懂,您給安排這個,嗯,這個皮肉生意的老鴇……做董大郎的娘,是為了下吳家的臉面吧?可——您又為什麼要給董大郎安排一個妹妹呢?」

  「這裡面的事,你以後會知道的,」蕙娘摸著歪哥的肩膀,笑道,「你就記著這點,兒子,有些人,你得把他給打痛,他才知道你不是好惹的。這一次以後,吳家又能老實上一陣子,不給咱們作耗了。」

  歪哥想了想,忍不住說,「可,我看這也不難安排啊,我們今天讓董大郎過去跪,他們明兒再找人到焦家去跪,那可怎麼好呢?」

  「他們不敢的。」蕙娘眼神幽深,「你剛才沒聽仔細,那鴇兒把吳梅嫖她的銀子,連來歷都說得清楚,都是吳梅貪污河道銀兩的鐵證。」

  見兒子不大明白,她又慢慢地道,「死人的事,死無對證,那也就算了。可我能拿到吳梅貪污的證據,費點力氣,能不能拿到吳鶴的把柄?現在正是他入閣最關鍵的時期,這個險,吳家不會冒的。他們和娘一樣,做一件事之前,都要計算一下成本。他們不可能聽不懂娘話裡的警告。」

  歪哥似懂非懂,但大概也明白了其中委曲。他也不能不承認,母親的手段的確十分老道,這一計,幾乎沒有什麼破綻。蕙娘摸了摸他的臉,又說,「做任何事之前,都要看清楚得失,把什麼都給算到了,才能去施展拳腳。要打人,就要打得漂漂亮亮的……你要讓全京城的人都明白,這件事是你安排出來下吳家的臉面的,也要讓一些人好奇——讓他們想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做。董大郎在我們家的事,是經過順天府,過了官的,有心人要查並不太難。圈子裡的人,會知道你娘賞吳家一記這麼重的耳光,全因為他們撩惹在先。唯有如此,他們才知道我們焦家人,從來都不是好惹的,不然,怎麼叫做懲一儆百?」

  歪哥至此,才明白母親所有佈置,都並非心血來潮、隨意行事,而不管吳家的手段有多噁心難纏,在母親跟前,也不過是配茶的點心,他不免又再發自肺腑地感慨,「娘,您真厲害!」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我覺得您的心眼,可比爹多多了。」

  「不能這麼說。」蕙娘皺了皺眉,「你爹治病救人,這是積陰德的大好事,要比娘做的這些事來得更善。再說,要不是他醫術這麼好,娘的腰桿也不能這麼硬——」

  說到一半,見歪哥偷笑,她不禁有些不快,「你笑什麼?」

  歪哥湊在蕙娘耳邊,輕聲道,「我笑您和爹,在背地裡都說對方好話呢……」

  「背後不說人短,是君子所為。」蕙娘反射性來了一句,忽然想到這是權仲白說過她的話,不免出了一回神,才道,「你爹說我什麼好話啦?」

  歪哥便把自己和父親在車上說的最後幾句話,告密給母親聽,「我想告訴你來著,可又覺得不是時候……您看,爹多喜歡你呀,背著人,對你都沒一句不好的話,還說,還說他自己也有不對呢——」

  這個鬼靈精,看了母親的表情一眼,就識趣地住了嘴,只是乖乖地伏在母親肩上,注視著她唇邊那一抹淡淡的笑意,又過了好一會,才悄聲道,「——娘,您看,爹都願意為您改了……要不,您也改一點兒吧,你們好來好去的,多好啊,以後,就更和氣了……」

  蕙娘又好氣又好笑,拍了拍歪哥的屁股,佯怒道,「你道我看不出來你的手段麼!你倒是真長大了,竟在你娘身上使心機……」

  見歪哥縮著肩膀,楚楚可憐的樣子,一下又心軟了起來:攤上權家,這孩子命也不強。今年才只六歲,家裡人什麼都和他說,所謂童真稚趣,還能剩下多少?她和權仲白不論怎麼教,其實都是一個心思,怕計劃不成,歪哥還要受權族所累。她盼著歪哥能以手段自保,用權謀生存下去,權仲白卻希望他能看淡名利,就算將來失去一切,也能獨自生活。他還有閒心可憐別人,殊不知他自己的富貴,也是懸在一根細絲上,什麼時候能斷,也是說不准的事……

  就是這樣,他也從沒抱怨,聰明伶俐,功課差了一點,可世情上極有天分,這麼小,就懂得小心翼翼地兩邊說合,圖的是什麼,還不就是父母熙和,家庭不至於分崩離析……自己和權仲白浮於表面的和樂,其實壓根就沒瞞得了他,只是他年紀小小,已懂得將心事內藏……

  忽然間,她明白了權仲白的心情:這世上有很多堅持,在這麼小小孩子的祈望中,算得了什麼?

  「好,」她對著歪哥鄭重說,「你放心,娘一定改,娘不會讓你們沒爹的,傻寶印,你別再擔心了,別把這事放在心裡,娘和爹會好好的,一直好好的……娘說話算話,有一句算一句,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裡吧!娘和爹很快就會和好的……」

  歪哥長歎了一口氣,竟沒露出笑容,配合母親感動一把,反而有點意興闌珊,「是嗎?——那我可等著瞧了。」

  蕙娘又是愛他又是氣他,又是疼他,一時間倒真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你呀!你呀!」

  歪哥嘻嘻一笑,又從母親懷裡鑽出來,掀簾子去看外頭的街景,小屁股一擺一擺地,彷彿有一條隱形的狐狸尾巴,正愉快地甩來甩去。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67
發表於 2019-2-18 10:46:21 |只看該作者
266合算

  吳家這事,在京城中的確掀起了不小的波瀾——畢竟是入閣的要緊關頭,吳尚書總也有幾個政敵的,就是一般人並不爭相傳頌,他的政敵都不會坐視這麼大好的機會被錯過,再說,這事兒,怎麼說吧,的確也挺聳動的。不到兩天,全京城人都曉得,原來吳家還有一雙兒女流落在外,兒子且不說他了,女兒就是西城頗有名,『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都已經過了二十歲了,還穩穩地佔著花魁之位的小金枝……

  狎妓並不是什麼特別昂貴的事,必須一擲千金才能一親芳澤的名妓那只存在於話本裡,凡是掛牌接客的婊子,價錢都不會貴得離譜,二兩銀子、三兩銀子一夜就能睡了,小金枝出道年限又長,北京城裡不知有多少人嘗過她的滋味,有些無聊浪蕩子便自以『睡過吳家女』為自豪,四處誇口,雖說小金枝自傳言出來那一天已不接客了,但她所在的窯子,生意也比往常好了數倍。

  雖說蕙娘在家守孝,理論上來說,眾人沒有什麼大事,也不會隨意和她接觸,但這件事到底是瞞不過有心人的耳目,桂少奶奶給她送了一筐子辣椒,多少有些笑話的意思——這是她促狹處,現在桂含沁沒有職司,她多少有些坐山觀虎鬥,看戲不怕台高的心態。王尚書卻遣人來問了原委:他也是入閣的有力人選,只是看皇上心意,恐怕要排到吳尚書之後,這入閣時間即使只差了一天,日後登位首輔的順序就算是排定了。忽然得了機會,能夠延緩吳尚書入閣的腳步,王尚書自然是樂見其成,派人來問這個,多少也是委婉曲折地表示自己的一點善意。

  至於別人,雖則各有猜度,但倒也都猜度不到蕙娘跟前來,只有封子繡約了權仲白出去說話:這件事,權神醫知道以後也沒臧否什麼,就說了一句,「吳家現在待字閨中的女兒,也還有七八個吧,倒是耽擱了她們。」

  沒有人願娶婊。子的姐妹為妻的,即使只是傳聞,一般人家也丟不起這個臉,尤其是在京裡,沒話柄都要給你製造出話柄來,更何況這還是有話柄呢?之前牛家少奶奶吳興嘉,拋頭露面地走過幾千里路到嶺南去,據說吳家的幾個親家,都已經頗有微辭,現在再鬧了這麼一出,幾年內誰願意和吳家提親事啊?就是珍重女兒的,都不樂於把女兒給嫁進吳家,更別說來聘吳家女了。而男丁還可等到風頭過去以後再說親,這女眷麼,一旦過了二十歲,就是要結親,也說不進地位相當的人家了。

  「不能把吳鶴踩下來,說不得只好給他們添點堵了。」蕙娘若無其事地道,「他們圖謀老爺子的棺材本,這可是傷筋動骨的事,我也讓他們傷筋動骨一番,不算心狠吧?」

  在官場,靠的就是親朋好友,姻親之間互相呼應,是一股很大的助力,吳家在親事上吃了虧,難免就有些勢弱,和這幾年來四處結親,大有再起之勢的王家比,也許現在還覺不出來,但五年後、十年後,當王家和親家的情分漸漸積累深厚以後,吳家和王家之間的差距,就表現得出來了。

  兩家之間,舊怨未消又添新仇,想要化干戈為玉帛,幾乎已無可能,既然如此,只有竭盡全力地互相踩低了。權仲白看來也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對蕙娘的做法,並未持批評態度,感慨了一句也就放下了。封子繡來尋他時,他還對封錦說,「李晟有話想說,大可以自己和我開口。吳家這一次多少也是咎由自取,倒是怨不得焦氏心狠。」

  「正是因為這話不好開口,所以才讓我來說唄。」封錦苦笑了一下,低聲沖權仲白抱怨,「才回來就被抓著出苦役,李晟真是越來越不懂得體恤臣下了——」

  他又歎了口氣,方才正經道,「吳家那樣做事,被人打臉也只能說是技不如人,但現在鬧得滿城風雨,吳鶴焦頭爛額、威嚴掃地,皇上就是要扶他入閣,都有些勉強。他不能入閣,耽擱的就是王尚書,這樣再鬧下去,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皇上已令人私下訓斥過吳家,也讓我和你們打個招呼,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事態不能再擴大下去了。」

  蕙娘本也沒打算再繼續出招,這一點,權仲白心裡是有數的,但他撇了撇嘴,卻沒有說話,見封子繡露出疑問之色,方道,「你也知道,我就是個傳話的,本來過來之前,她已經料得你們的意思了,也讓我問你一句:盛源號偷進朝鮮,這是什麼意思,人走茶涼,皇上一句話不說,難免寒了宜春號的心。」

  這件事,宜春號已經透過一些親近的官員向朝廷發聲了,只是朝廷一直裝聾作啞沒給個回音,這回封子繡也是有備而來,因從容道,「皇上意思,兩家在國內爭鬥,在國外卻不妨相互合作,朝鮮、日本、俄羅斯,甚至是再往西邊,黃沙瀚海背後的那些國家,都可以進去辦分號麼。現在這個局面,和從前不同了,那些歐洲人,成天過來做生意,來賺我們的錢,甚至是打我們封土的主意,我們也該開開眼,看看海外局勢,究竟是什麼樣子了。」

  見權仲白欲要說話,他又道,「也別提出使了,實話說了吧,朝廷現在沒錢花在這上頭……只好走走曲線,從票號上想點辦法,這是彼此兩利的事,你也讓女公子好好想想……」

  權仲白動了動唇,沒有作聲,封子繡又道,「本來,皇上是想親自和女公子談談的,但聽說女公子前日去承德了——」

  「不去承德,這事平息得下來嗎?」權仲白冷冷地說,「我廢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她擺弄到承德去的,為了這事,今年同仁堂的會,都挪了個地方。」

  只這一句話,便可看出權仲白雖然言語帶刺、態度冷淡,但始終還是顧全大局,體諒皇上難處的。封錦頓時露出感動之色,低聲道,「也是為難子殷你了,為這事,沒少受女公子的氣吧?你放心,這事,算李晟欠你一個情。」

  也不知何時,權仲白懼內的名聲在小圈子內已經廣為流傳,似乎人人都默認他和清蕙之間,是清蕙做主。權仲白也不否認,沉吟片刻,只道,「好吧,我也不瞞你,宜春號對盛源號進朝鮮特別敏感,其實也是因為同仁堂的關係。這處生意是我們家長久以來的財源,為什麼做得這樣好?和東北那批藥材質優價廉是有一定關係的。這件事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盛源號進朝鮮,我們家心裡是不高興的。他們要去日本,我們倒可以合作,但朝鮮這裡,要進人也只能是宜春號進去。」

  大家大族,私底下都有些齷齪事,這話,權仲白不適合直接和皇帝說,但和封錦說卻並無不可。反正朝鮮藥材也是藥材,東三省藥材也是藥材,權家在哪裡採藥關朝廷什麼事?這損傷的是朝鮮王庭的利益——朝鮮王室就指著和皇家的藥材貿易獲利呢。當然,要是鬧到檯面上,皇上也得做出點表示,不能寒了藩國的心麼。

  封錦先還笑道,「你和王家大少爺,也算是連襟了——」

  「王家是王家,盛源號是盛源號。」權仲白面沉如水,搖頭道,「子繡,這件事你都要推三阻四,太沒義氣了吧?」

  盛源號不去朝鮮,還可以去日本嘛,大不了還有南洋那麼多國家。既然權仲白、蕙娘夫妻在吳家事上先表現出了誠意,這件事封錦也不大放在心上,沉吟片刻,便道,「好,日本的市場,畢竟是比朝鮮大得多,盛源號進朝鮮,我心裡也是存了把日本讓給你們的心。既然子殷你自有打算,那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吧。」

  權仲白這才如釋重負般歎了口氣,對封錦道,「好——不瞞你說,我來時也是懸著心呢,這下不怕不能和她交代了。」

  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封錦笑道,「家有猛虎呀……」

  「別提這個了。」權仲白露出不堪回首之色,擺了擺手,又道,「對了,這件事,你們暫且先別動作,等她回來了,讓我給她獻獻美得了,不然,我怕她又怪我隨意干涉宜春號的運作。」

  封錦滿口答應,「成,那我先只告訴李晟,等女公子回來,讓李晟和她說——」

  他沖權仲白擠了擠眼睛,又笑道,「到時候,一定把你據理力爭的風采,告訴給女公子知道……」

  權仲白舉起酒杯微微一笑,對封錦話裡的調侃,只當沒有聽到。

  此事已了,兩人便放下心事,隨口閒談,權仲白問了封綾好,封錦道,「她現在恢復得很不錯,要比從前都快活些。現在兩夫妻正為開枝散葉努力,也不知什麼時候才有好消息,她年紀畢竟也不小了。」

  權仲白笑道,「三十五歲之前,都還是正當齡,不急,不急。」

  封錦抿唇一笑,也道,「我現在是看開了,世事無常,一切都隨緣吧。有沒有,什麼要緊?說不定有了子嗣,人心變化,原本的安樂也都沒了。」

  這話似乎意有所指,權仲白便著意看了封錦一眼,封錦點了點頭,低聲道,「皇次子這一次生病,皇上心裡是有懷疑的,雖然面上不說,但背地裡令我徹查那太醫的家底,你也知道,現在官宦人家有什麼疾病,都是請太醫上門的。楊閣老和這一位,難免也有所來往。」

  看來,君臣相得沒有幾年,隨著政治局勢的變化,已經變成了君臣相疑。皇上猜疑楊閣老,楊閣老心裡何嘗不猜疑皇上……

  權仲白攤了攤手,不假思索地道,「你也別來問我,早就說過了,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不可能有個準確的回答。楊家雖然和我們家也有親戚,但親戚關係,在這種事上也不大頂用。政治看法不同,那就是兩派。你要較真的話,孫家、桂家和楊家,不也有親戚麼?」

  他把話說得這麼清楚,封錦倒是無話可說,而良國公府這些年來,也的確嚴守政治中立,並不太往奪嫡的事情中摻和,因此權仲白這話,也是說得為理直氣壯,封錦沉默了一會,便道,「你說得對,孫家、桂家、楊家之所以分為兩側,我看倒不像是李晟說的那樣,兩面下注,這幾戶人家的政見,確實存在分歧。」

  他面上掠過一絲憂色,低聲道,「若只是兩面下注,那倒也罷了,為的不過都是富貴罷了。要是政見有所分歧,這奪嫡之爭,可就沒那麼容易落幕啦。」

  他身為皇帝寵臣心腹,只要皇帝還在,失寵的可能性便微乎其微,說起來,孫家、楊家也都欠他大大小小幾個人情,往後的日子,爭鬥再激烈,波及他的可能性也並不大。但封錦神色中的憂慮,卻是貨真價實,權仲白不免奇道,「你是害怕重演神宗故事,恐怕從此以往,朝廷黨爭激烈,最終危及國事?」

  「不止如此。」封錦搖著頭歎了口氣,「我不知怎麼說才好,可現在江南一帶,富貴繁華到了極處,已經沒有多少人種地了,幾乎大半個江南都在做工,這些大商家太有錢了。盛源號、宜春號乃至奪天工,在朝廷裡已經有了自己的喉舌。眼下似乎還看不出什麼,可十年以後、二十年以後呢?這些商宦人家,對朝政的影響只怕會越來越大,商人逐利,長此以往,並不是好事。」

  他頓了頓,又道,「可地丁合一,動作太大,為了不剝奪民力,只能用商稅貼補。李晟也許還不覺得,但我有時也認為,反對地丁合一,是有道理的,現在江南浮動的民力,正好可以填補西北的耕民空缺不假,可南北土地肥力不同,南邊土地都拿去辦工廠,還有誰來種地?萬一那什麼紡織機、蒸汽機又有新作,被淘汰出來的民夫又往哪裡去討生活……這幾年來,國朝的腳步,邁得太大了。繁華之下,掩藏了太多東西……萬幸那一位還隔了千山萬水,若是他已經把近海航線走通,三十年、四十年以後……」

  他不敢再往下說了,略有幾分自失地一笑,「唉,和子殷你說這些,也是白費唇舌,你不耐俗務,對政治沒有什麼興趣,這些事,也不夠精通。我想見女公子,也是因為這份憂慮,女公子對國家經濟認識有獨到之處,對眼下的局面,也許有她的看法。」

  權仲白道,「你現在想見她,可不是時候,就是你到了承德,她也未必會見你。因為朝廷偏心盛源號,又對吳家的事有所偏袒,現在她口中,可吐不出什麼象牙來。」

  封錦撲哧一樂,指著權仲白道,「子殷,你——你這不是拐著彎兒,誹謗你們家的山大王……」

  權仲白笑吟吟地舉起茶杯,「煩心事,理會那樣多做什麼?子繡,我也勸你一句,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這個身份,不好太牽扯政治的!我們家山大王就是要談經濟,也不會和你談,和你談,那是害了你——」

  便把話題拉開,和封錦說起了風花雪月之事。

  #

  權仲白並沒有說謊,權家的山大王此時的確正在承德,國公府在承德是有一座別院的,少夫人到了當地,自然而然,要在別院中落腳。但他倒是有句話不盡不實:蕙娘現在的心情並不算太差,甚至還可以說是相當的明媚。她穿上了久違的男裝,在權世贇身邊落座,正用眼神和魚貫而入的同仁堂管事們打著招呼,口中還道,「都是老熟人呀,看來,我倒是白怕生了。」

  的確,不論是鸞台會的十五鳳主,還是權生庵、權世贇、權世貢,對她來說,都並不算陌生人了。至於他們之間是否相熟,蕙娘倒看不出來。眾人都用眼神打過了招呼,權世貢一聲威嚴的咳嗽,便宣告了鸞台會庚子年例會的開始。

  「這幾年來,局勢並不太好。」權世貢頭一句便把例會的基調給定了下來。「可以說是失大於得,有些人,是要做個檢討的。」

  蕙娘不免拿眼角餘光去看權世贇——

  對著自家兄弟赤裸裸的出招,權世贇就是城府再深,眼角也不免猛跳了幾下……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68
發表於 2019-2-18 10:46:37 |只看該作者
267夾心

  但凡有了會議這個詞,天下的會議不論冠以什麼名義,瞄準的又是什麼目標,其實流程都是大同小異,各部門按順序發言總結工作,提出問題。當然,若這會議的最後有分配利益的環節,則此會不論多麼簡陋,與會者一定開得很有精神。若反之,則不論有多麼莊嚴,任何人開得也都是心不在焉、虛應故事。

  承德例會,雖然對外口徑,只是要梳理這段時間來國朝情勢的變化,但與會者心裡都是有數的:這一次會議,不但牽扯到權,還牽扯到了財,也算是權世貢一系對權世贇一系的一次反撲,在權傢俬兵漸漸被邊緣化的現在,長房長子是想要來摘紫禁城裡的那枚桃子了……

  除了老族長以外,權族的重要人物這次也算是到得齊了,鸞台會十八鳳主,除了蕙娘、權世贇和權世仁以外,餘下十五名也是全數到齊——倒是有泰半都是當年在沖粹園內和蕙娘相處過一段時間的。至於權世仁,倒是初次得見,但他和權世贇生得有幾分像,連氣質都十分近似,都是文質彬彬、長相儒雅的中年男子,蕙娘見了,也無甚生疏之意——只是他要比兩個哥哥都更內斂一些,雖然權世貢開場就顯得來者不善,但他卻不像是權世贇,把不快給擺到了臉上。眼下正不動聲色地東張西望,似乎是想把眾人的表情,盡收眼底。

  倒是權世貢,仗著他長子的身份,以及手裡那五千私兵,頗有幾分勝券在握的意思,眼看大家都不做聲,便更是顧盼自得,他先說起從前幾年鸞台會的局勢,「從漠北到江南,何處沒有會裡的人馬,自然,四部各有統御,能縱觀全局的人並不多,但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我也就直說了:那時候,論文,香霧部在宮中的眼線,要比現在更多,論武,清輝部手裡握了火器、毒藥兩條線,天下間什麼事做不到,做不得?論廣,祥雲部以蓮花生老祖的名義,收了多少香民信眾,論深,同和堂裡裡外外多少人手全國勾連,將這張網織得密不透風……」

  他頓了頓,又道,「當時我就和父親進言,奪取天下,此正其時也。可是父親年紀大了,老邁持重,總想著要雙管齊下,一計不成還有一計。結果怎麼樣?現在礦山丟了,西北線丟了,火器也丟了大半,宮中眼線丟了,祥雲部的信眾丟了……除了宮中德妃娘娘還算得意以外,這幾年以來,鸞台會是處處失意,我這個局外人看了,心裡都不舒服!」

  蕙娘畢竟是新人進會,對往事也不瞭解,良國公和她說得再多,到了場面上她也有點不知所措,她左右張望了一下,見這十五鳳主,泰半低眉斂目做充耳不聞狀,連權世仁都不以為意,便知道權世貢這說法,應該還是直衝著權世贇來的。

  果然,權世貢望了弟弟一眼,又沉重道,「這幾年來,會裡要說有什麼成就,也就是把香霧部在廣州的攤子給鋪開了,在座的都是自家人,我也就有話直說。廣州分部,本來就是篳路藍縷地,雖說失了礦山,但也怨不得世仁,倒是世贇……」

  權世贇沉聲道,「大哥說得是,我本來能力有限,會裡在北邊千頭萬緒的事,我的確也有幾分力有未逮。再加上這幾年,新皇登基,國力上升,百姓遷徙比較頻繁,維持教派,也是有點力不從心……」他這一說,等於是把祥雲部給摘出來了。祥雲部四位年紀長相不一的鳳主,都投來感激眼神,權世贇續道,「還有宮裡,香霧部的確沒取得什麼進展,連公公手握後宮大權油鹽不進,將內宮治理得風雨不透,僅剩的一些老關係,又在逐年退休……只有勉強維持了四品以上勳戚武官家中盡量都有一到兩個眼線的配置,亦是我這個大管事無能。」

  香霧部的鳳主數量原也是四個,後來算上蕙娘那枚鳳主印,五位鳳主裡,權世贇、權世仁、蕙娘就去了三個,剩下兩個一南一北,立場應該是不言自明。北面那位鳳主,四十多歲的人了,一張死人臉,不因任何話語動容,聽權世贇這樣說,也不過是略微一抬眉毛而已。

  至於清輝部,本來就是陽奉陰違自有人做主,瑞氣部本身沒有什麼變化,權世贇這幾句話,看似是往自己身上攬責任,但倒是把事情給澄清清楚了:北邊的局勢,要比南邊複雜得多,變化也快得多。前幾年新皇登基不久,主少國疑,動盪初平,鸞台會當然能乘亂坐大,但現在國家昇平,鸞台會自然也要隨著把姿態放低——就是現在的燕雲衛,從前的錦衣衛,其勢力、權限不也是隨著朝代變遷也漲縮不定?鸞台會一個地下組織,要一直保持擴張步伐,那真是談何容易。

  權世貢環視眾人一圈,抽了抽唇角,緩緩道,「三弟你也不要多心,都是在為族裡辦事,只有一枚公心,會裡事情辦不好,你比我們更著急……」

  他也是句句緊扣『事情辦不好』,權世贇微微冷笑,並不吭聲。權世貢又道,「不過,今年一年,沒有神仙難救和火器的收益,會裡財政,也是捉襟見肘。從前族裡還可自給自足,現在麼,卻不免要向會裡開口了,同和堂這幾年的生意,大家心裡都是有數的,不能說不好,但很好倒也是沒有的事。既然現在北邊會裡勢力萎縮,那用得錢也比以前少了嘛,這幾年間,族裡吃飯的嘴巴又多了不少,我也是和大家商量商量,同和堂的盈利,是否該由族裡多取幾分。」

  權族和鸞台會互為表裡,所以這就出現了眼下這罕見的現象:要削預算了,各部門領導還沒多少牴觸態度,只是各自咕嘟著嘴出神。蕙娘遊目四顧,望著這些半生不熟的面孔,在心裡把良國公給的資料逐個和真人對上號:此人化名梁爾,其實是權族三十三房的老大,他有個弟弟,現在私兵中也是個不大不小的頭領……

  權世贇望了權世仁一眼,見他還是那樣胸有成竹,不免在心底暗罵了一聲,方道,「話要兩頭說,雖然我自己事情做得不好,挺沒臉面開口的。但大哥說得對,族是咱們的族,家是咱們的家,就是討嫌我也不能不開口:現在的天下,不是靠兵馬來打的了。從古到今,皇朝正在盛世的時候,有哪路人馬能把一整個國家給顛覆了的?人心思定!只要人心思定,仗就打不起來。就現在大秦的態勢,就是要亂,那也起碼是三十年後的事了。有一碼說一碼,現在族裡還保持四千多的兵,夠了,再要擴兵,只怕是大而無當,反而尾大難掉了。咱們現在少的不是兵,是帥,大哥,我們家的兵,當然是經過場面,海戰來得,可那都是在外海欺負些日本、朝鮮的海船,偶然也打打俄羅斯人、西班牙人的主意,人家那都是來做生意的,看打不過你也就交錢走人了。真正兩軍對壘拿命去拼的仗,打過沒有?桂含沁、許鳳佳、孫立泉,這現就放了三個海戰能手,更別說現在廣州的諸家兵、蕭家兵,還有只擅長陸戰的桂家兵、衛家兵、李家兵……」

  他越說,權世貢的臉色越是難看,倒是鸞台會幾個鳳主都露出認可神色——蕙娘留心過了,都是瑞氣部的人。連權世仁都道,「二哥說得對,兵當然不能沒有,但多了也是無用,我們家的人死一個就少一個,多心疼?怎能以我們一族之力,去對抗全天下的兵馬?」

  權世貢冷冷道,「只要有些機變能力,可以各個擊破,也未必要一時面對千軍萬馬。」

  「只要宮裡計劃能走通,那就是兵不血刃、名正言順的當家作主。」權世贇說,「宮裡計劃要走不通,幾千上萬精兵能做什麼?就是能逞一時之快、踞一省之地,難道還真能作威作福,就這麼快活逍遙下去麼?」

  他對眾人道,「都是自家人,也無需客氣,諸位兄弟叔伯,都說說自己的看法,看看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祥雲部四個鳳主,還是無動於衷,但瑞氣部、香霧部以及清輝部幾個鳳主,都道,「此話倒也不假,真要動真格,東北一帶,畢竟是坐吃山空,而朝廷這裡,四方府庫源源不絕都有糧草支持。單單是耗,已經能把我們耗死了。」

  這算是擊中了權世貢的軟肋,他一時面色難看,卻無法反駁,沉思了片刻,又道,「眾位兄弟叔伯說得也有道理,眼下畢竟是走到這一步,武力奪權,已不可行……」

  他頓了頓,又道,「既然如此,族裡這裡擠擠那裡擠擠,也還能勉強維繫眼前的局面。同和堂的錢,再佔用少許也就足夠了,畢竟失去羅春這條線,族裡也的確是窘迫了許多。」

  他看了蕙娘一眼,似乎在等著她表態,眾人的眼神,倒也是不約而同,一道聚攏到了蕙娘身上。

  蕙娘心裡也是苦笑連連——她是知道來龍去脈的。為了養著羅春,也為了拖慢大秦的火藥研發進度,鸞台會曾一手策劃過針對工部造辦司的大爆炸,這一案以後,畢竟是留下了種種蛛絲馬跡,權仲白又恰好揪住了其中一些,讓朝廷掌握到追查鸞台會的幾條線索。這件事,要說不是權仲白的錯,他畢竟是摻和在了裡面,可要說全是他錯,也有點沒道理。權世貢、權世贇兄弟,都想爭取良國公府的支持,所以剛才都跳過了打擊清輝部的兩件事不講。畢竟這兩件事一件牽扯到權仲白,一件又是蕙娘主辦的大事牽連引起。但口中不說,權世貢的態度是挺明顯的:估計也是嘗過族裡沒錢的苦了,現在重提此事,就是在逼著蕙娘出面給他說幾句話。

  當然,這話一說出口,那她以後可就別想見權世贇了。人家未必在乎這筆錢,在乎的就是良國公府的一個態度,畢竟,現在兩兄弟之間劍拔弩張的關係已經沒有誰看不明白了,表態若不謹慎,權世贇心裡有疙瘩,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不過支持權世貢也不是沒有好處,起碼投桃報李,他肯定會全力支持自己在鸞台會裡分一杯羹,瓦解、打壓權世贇勢力的……

  蕙娘心中閃過數個想法,不過片刻,便已經做出決定,她眼珠子一轉,肅容道,「同和堂生意,我們國公府一般是不過問的,怎麼分配,全憑大家做主。」

  權世貢不滿之意才一露出,她又續道,「不過,對於我們家的族兵,我也是有話要說——」

  蕙娘刻意在面上露出了一縷憂色,方才續道,「也是出發之前,才從我娘家陪嫁那裡收到的消息:從今年三月開始,盛源號已經暗地裡在朝鮮開設了幾間分號,其中漢城分號,儼然已經是落地生根,大有就此常駐的意思。據我的分析,盛源號已經盯上朝鮮市場了。」

  權世貢不禁面露茫然之色,眾人也都有摸不著頭腦的,權世贇眼神一閃,還沒說話,權世仁已經驚得站起身來,「侄媳婦,你所言不假?」

  見蕙娘微微點頭,他不由得來回走了幾步,方壓低了聲音,緊迫而沉重地對權世貢道,「大哥,現在不是爭權奪利的時候了,盛源號進朝鮮,這個消息,太壞了!」

  權世貢奇道,「不就是一間票號嗎,就有這麼大的能耐?老四,你別著急,先坐下,咱們慢慢地說——」

  畢竟是東北鄉下蝸居多年,就有些見識,在時代的變革跟前,也顯得粗陋淺薄了……

  蕙娘和權世仁不禁就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間的距離好似拉近了一點,權世仁歎了口氣,誠懇道,「我在廣州這些年,要說有什麼感觸,最大的感觸其實也就是一句,票號的力量,實在是太大了。大哥,我們在朝鮮,衣食住行處處都要貿易,從前朝鮮閉關鎖國,和大秦沒什麼來往倒也罷了。你可想想,這票號一開,商路就等於是開了,先不說同和堂因此損失的走私利益,谷裡住著那麼多人呢!朝鮮人能不知道嗎?這件事他們根本不覺得是什麼秘密,要隨口一說,盛源號留了心回頭和燕雲衛那麼一報信——」

  五千私兵,如何能同天下軍馬對抗?就是加上崔家,在現在的局勢下也只有被剿滅一種可能。三兄弟、十五鳳主之間,就是爭權奪利得再厲害,他們畢竟也都是一地、一族出身,被權世仁這麼一點撥,眾人的面色都是一變,剛才那風雲詭譎的氣氛,此時已是蕩然無存。

  蕙娘目注此景,不免在心底暗自一笑,方才沉重道,「我已經以宜春號的名義,囑咐仲白盡量斡旋,但這種事沒有合適的理由,如何阻止盛源號行事?此番會議,恐怕還要針對此事,部署出對策才好。」

  權世貢早已是心亂如麻,他隨口道,「侄媳婦說得不錯,這一次,我們是必須集思廣益,好生拿出一個辦法來了。」

  說著,又不免希冀地望向蕙娘,道,「侄媳婦你有什麼看法,但說無妨!」

  眾人都道,「是,都知道少夫人經濟上最在行了,這件事,說不得要由你來想個主意是真的。」

  倒是把蕙娘的地位,一下給拔高了似的。蕙娘只是搖頭,苦笑道,「我想了已有一陣子了,卻仍是束手無策,還請諸位叔伯也都動動腦筋,大家坐在一起,商量出一個辦法來,回頭立刻就能部署行動了……」

  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竟全都作聲不得,室內的氣氛,彷彿被膠膠住,顯得又沉悶,又凝重。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69
發表於 2019-2-18 10:46:51 |只看該作者
268密議

  若只是蕙娘一力陳述,說不定諸位鳳主乃至高層,還不大會把盛源號進入朝鮮的事放在心上。但權世仁畢竟是宗房四子,和族中諸人都更為熟悉,也更有威信,被他這麼一剖析,眾人便感覺到此事的嚴重性,都有幾分憂心忡忡——卻也是老鼠拉龜、無處下手。畢竟盛源號只是擴張生意,又不是做什麼傷天害理的大事,若貿然攔阻,很可能會令盛源號反而提起警覺。而真正不能曝光的鸞台會,也會因此處於被動了。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技窮,過了一會,清輝部的喬十七道,「我看,為今之計,只有在盛源號內部挑起一點麻煩了。」

  說到對票號內部結構的瞭解,在座的自然誰也比不上蕙娘,眾人又都看向了她,權世敏更道,「說起來,現在都是自己人了,你的也就是家裡的,是否可以利用宜春號的力量,來對付盛源號呢?」

  這話後頭埋伏著的無限文章,也是可以想像的。鸞台會對宜春號,也是垂涎三尺不止一日了。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這一步接了一步,宜春號說不准以後就變成鸞台會的私產了……

  不過蕙娘倒是很早就想到了這一天,實際上鸞台會遲遲不提起這一茬,她還有點奇怪。現在才是恍然大悟:宜春號就是歸進鸞台會,權世贇手裡也不會多一分銀子,他肯定不會熱心為權世敏做嫁衣裳的。

  要不然說,兄弟內鬥、內耗,是敗家的根本?若是權世敏、權世贇彼此和氣,良國公府也真的只有俯首聽命的份兒了。蕙娘搖頭道,「山西票號,不論外人股份多少,框架都是不變的。票號夥計只從本族老親中選舉,若是人手不敷使用,要對外招人,也是揀選本地百年以上大族中誠懇老實之輩,由他本家人,輾轉聯繫到創辦人這一族的親戚,如此層層作保,驗看過身份文書,一旦出錯也要往回追溯責任。所以這些年來,雖然生意越做越大,各地票號也很少出現什麼卷款而去的醜事。而票號中層,基本都是本族親戚,忠心方面毫無問題,報酬又豐厚,監控又嚴格,要滲透進盛源號內部這是不可能的。當然,宜春號也是如此,就算是天家入股,在票號中,這監察官也只能監察,沒有絲毫人事權利。他們在別的商家哪管作威作福,在盛源號、宜春號中,也是絲毫都不能放肆的。」

  權世敏聽住了,此時不禁奇道,「哦?怎麼說絲毫不能放肆?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我聽說監察官現在是最大的肥缺,許多翰林都想謀個監察官……」

  見蕙娘微笑不語,他便猛地明白了過來。「哦,宜春號有你們家,盛源號有王家,那都是直接能和皇帝說得上話的。」

  這靠山穩固、結構穩定,也不需做些違法犯罪的事,只管把生意做去,銀錢便滾滾而來,要從內部瓦解盛源號,難,至於要用宜春號的力量來打壓盛源號麼,蕙娘道,「從盛源號開辦的那天到現在,宜春就一直想把盛源逼垮,但到現在他們反而越做越大……說句實在話,宜春號手裡的資源並不弱於會裡多少,連他們都做不垮盛源號的話,即使現在有了會裡的幫手多了勝算,這也會是個極其漫長的過程。而且,把盛源號打垮以後,國內可就是宜春一家獨大了……」

  她環視眾人一圈,到底還是把潛台詞說出口了,「皇帝會否坐視這種情況出現,可還挺難說!」

  這話說得清楚明白,把鸞台會不能進駐宜春號的原因也給說明了,權世敏聽得心急,不免道,「唉,當年也是你讓了幾分股給桂家,不然,現在事情是要簡單得多了!」

  「要不讓股,宜春現在恐怕已被盛源做死了……」蕙娘蹙眉道,「再說,喬家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燈,人家一族上上下下是把票號生意給牢牢地握在了手心,我們只能分錢,要介入運營也是千難萬難。從商戰去為難盛源號,若可行,我也早想到了。」

  喬十八眉頭一蹙,又道,「此言有理,既然如此,不如劍走偏鋒——」

  他眉宇間閃過一絲厲色,並指成刀,惡狠狠地道,「盛源號的當家人不會超過十個吧?只要安排得當,讓他們染個時疫,也不算什麼太難的事……」

  因話說到這裡,眾人已不自覺很是信重蕙娘的意見,聽喬十八這麼一說,都去看蕙娘的意思,蕙娘道,「你這也還是有所不知……我這麼說吧,若說盛源號是渠家等大族的產業,那麼鸞台會便是我們族裡的產業。今日我們這十八名鳳主,就是都死於非命了……」

  眾人已明白她的意思:這固然對鸞台會是很大的打擊,但只要權族還在,鸞台會就亂不了,在有人悲痛之餘,族內免不得也有許多人稱願。十八個位置,就代表了十八個機會……

  「這算是沒辦法中唯一的辦法吧。」權世仁皺眉道,「實在不行,那就再做得大一點,只是這麼一來,動靜太大,山西一帶,組織力量勢必損失慘重了。」

  山西是權世贇的勢力範圍,他的神色立刻又難看了幾分,冷冷道,「若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就這麼辦也行,只是這什麼事都出在北邊,我倒越發覺得我有限精神難以支持了。因著一個軍火線沒法上下抹平,到底露出破綻的事,西北的線幾乎全廢。對付牛家,也是族裡決議,桂含沁因此在南邊打探得我們家的底細,硬是把礦山給炸了,最後也要算到我們北邊的不是。我倒想知道,到底是誰能力不濟,我怎麼覺得我平時什麼事都不做,光背黑鍋就夠忙活的了?」

  這話直指權世敏、權世仁兄弟,也是說得在情在理,祥雲部鳳主亦有人道,「山西一帶信教之風頗盛,要為了這事再損一地,真不知何年才能把局面恢復。倒是萬一有事,會裡在北面織就的一張網,已經是千瘡百孔,倒是真的沒法形成策應了。」

  山西也是北邊比較富饒的省份了,因為盛源號一個威脅,就要犧牲全部,權世敏也是難下這個決定。這會議第一天,竟不能達成協議,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到晚上都沒個結果,只好先行回去各自用餐休息——眾人都疲憊到了十分,竟是誰也沒提起聚餐擺宴的事兒。

  蕙娘是頭回在承德別莊落腳,因別莊名義上是在良國公府名下,她的身份,在表面上也最為尊崇,因此倒是佔據了正院後堂休息,別人都只好零散住在客院。用過晚飯以後,有些鳳主出門閒逛,有些在園中就做起了晚課。蕙娘因是女子身份,便不曾外出,只是在房內和陪她過來的綠松說話。

  主母出京,沒個服侍人跟著也不像話,蕙娘索性便把綠松帶在身邊,這樣也免得鸞台會猜疑防備,此時兩人坐在一處,一長一短地說些育兒上的事,倒也是寧馨靜謐。眼看快過初更,綠松要去命人關院門落鎖,蕙娘卻道,「今日倒不必這麼小心。」

  見綠松有幾分疑惑,她便笑道,「你忘了麼,咱們這一次,是來開大會的。」

  凡是開大會的日子裡,必定有小會在私下跟著開,這也算是一種慣例了。綠松恍然大悟,見蕙娘神色欣然,便笑道,「看來,姑娘是胸有成竹了。您到今晚,會有誰來找您開這個小會?」

  綠松本人還以為這真是同和堂的會議,不過是商業上的又一次合縱連橫而已,以蕙娘身份,要料理同和堂不真是小菜一碟?因此她的口吻也很輕鬆,蕙娘瞅了她一眼,略微矜持地一笑,卻道,「別以為你姑娘就無所不能了,盡人事聽天命,今兒能來幾個,我心裡其實也是沒數……」

  卻也是巧,她話音才落,門口就傳來了輕輕的畢剝之聲,綠松不禁和蕙娘相視一笑,站起身走到外間,不多時,便又進來稟報,「是梁管事來求見姑娘。」

  蕙娘笑道,「讓他在外頭坐下吧,我一會兒就出去。」

  入夜相見,人多還好,人少不能不有所避諱,蕙娘這裡男裝還沒換完呢,綠松又進來了。「喬管事也來了!」

  看來,盛源號的這個消息,的確令權生庵祖孫也有點亂了方寸了。不過,他們之前對自己這麼配合,釋放了許多善意,但卻始終不肯對權族老家的事多一句嘴,恐怕也是想看看風勢,一個,是看自己的本領,一個,也要看權世敏的應對。雖說會議才剛開始,但今日權世敏的表現,只能說是差強人意,反倒是自己穩穩將掌控權握在手心,表現足夠搶眼,他們也更加動搖了……

  蕙娘心裡,飛快地浮現出了許多推斷,並不妄自菲薄,卻也絲毫沒有自輕自賤。她一邊盡快將男裝換上了,掀簾子出去,才和兩人廝見過了,未曾步入正題呢,叩門聲響處,這一次,權世仁居然大駕光臨了。

  都在一個莊子裡住著,有心人略微留意,很容易發覺其餘人等的去向。權世仁見到喬十七、梁而,並不驚奇,只是用眼神打了個招呼,便肅容道,「侄媳婦,盛源號的事,看著雖小,但卻是極壞的預兆,絕不可等閒視之。今日會議,你到後來話很少!我打量你必定是有話卻不便說,當時席間,我不知你的顧慮,也沒有多嘴。現在正好十七、梁而也在,你只管說說看你的想法,是好是壞,大家不用存著絲毫顧忌,都能暢所欲言。這件事,關乎族內大計、存亡,所有的私心都是公心,只要可行,就算我廣州分部毀於一旦,我沒有二話!」

  畢竟是南邊大管事,權世仁這番話,說得是有水平的:蕙娘有所顧慮,也許是拿不準自己的主意行不行的通,也許是因為這個主意冒犯了別人的利益,恐怕樹敵。不管怎麼說,她入會沒幾年,資歷尚淺,顧忌自然是多的。權世仁這麼一說,等於是表態:若主意好,不搶功,若主意有爭議,他願意出頭。單單只是這份胸襟,就要比兩個兄長都大了幾分。

  蕙娘略露猶豫之色,許久都沒說話,喬十七等得心焦,便也開言道,「少夫人不必畏首畏尾,您在會裡雖然根基不深,但能力卻是有目共睹。說句實在話吧,鸞台會魁首,也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總要能領著會裡,在複雜形勢中取得更大利益才好。越發把話說破了,若大計能成,將來朝廷,難道就是我們家的天下了嗎?勢必不能夠,總有人要被清洗的——」

  他瞅了權世仁一眼,道,「四叔,明人不說暗話,我也直說了,古來天家沒人倫。不論將來登上大寶的是誰的嫡親血脈,得位不正,咱們這些深知底細的近支血親,豈不都是猜忌的對象?您老子嗣上為難,到現在不過是兩個女兒,將來這事注定沒您的份,比起我們,您還更得圖個自保呢。不論大叔還是三叔上位,咱們鸞台會都得有個主子領著不是?您有能力,大家服您,可若少夫人更有能力——」

  權世仁微笑道,「我曉得,大夥兒都求個進退兩宜,不論將來如何,現在起碼都要謀個自保。若是如此,由誰做主不是做主?你四叔要是功名心重些,也不會甘於到廣州去。」

  蕙娘頓時明白:在座幾位,恐怕是早有默契,大家心裡都和明鏡似的,只是下不了權族這艘大船。說穿了,就是一切順利,將來由權家子登基,權族『挾天子以令諸侯』,把江山坐穩了。可日後呢?黃橋兵變後跟著的那可是杯酒釋兵權,開國功臣得善終的能有幾個?尤其是鸞台會裡這些人,知道得多,本事又大,將來能剩下幾個可真是不好說……

  也難怪,權世敏分明不是良主,權生庵卻並不支持權世贇:輸贏都是宗房的遊戲,別人摻和得那麼起勁有意思嗎?大家不過都是看戲罷了,真到了盛源號這種關乎權族存亡的大問題被揭露出來,這才一個個都著急上火,甚至夜訪自己,前來問策。

  這也不是說,會裡就沒有爭鬥了,畢竟人和人的想法並不一樣。不過,這樣來看,自己在會裡爭取支持者,起碼暫時還不會冒犯到權世仁,如果此人所說,乃是自己的真實想法的話,也許,她還能爭取到權世仁的支持……

  「這——」她眉頭一皺,也有些意動,「這事該怎麼說呢——您們剛來尋我說過話,第二日大家都有了主意,世敏大叔哪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呀?」

  「我祖父拉了幾個鳳主,正陪他吃酒呢。」喬十七立刻說,「以酒澆愁,我出來時候,世敏叔已有了幾分醉意,他帶來的人不多,都在桌上吃酒,應該是留意不到外頭的動靜。」

  蕙娘會這麼說,已是等於告訴大家自己有主意了,見喬十七給她丟了一粒定心丸,便順勢道,「也好,那我就把我這不成熟的想法,給大家說說吧。這事,確實是冒犯了世敏叔的利益,卻也是我苦思冥想,想到那沒辦法中的辦法了。」

  她潤了潤唇,問,「不知在一般朝鮮子民心中,我們鳳樓谷的住民,都是怎樣的來歷?」

  梁而毫不考慮地道,「都知道是大明遺民,避禍來此,繁衍生息得了這麼一大片家業。」

  蕙娘微微點頭,又問,「谷裡歷來防備森嚴,想來這些年來,沒有什麼外人進來吧?」

  喬十七傲然道,「這些朝鮮人哪敢偷入鳳樓谷?若敢,那也是有去無回的買賣。谷內基業,自然是從未外洩。」

  「既然如此,鳳樓谷又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蕙娘便問,「就算朝廷使人過來查看,又看得出什麼端倪?」

  「谷中大片基業,哪裡是能瞞人的!」喬十七一下急了,「先不說那些樓閣都是按從前老祖宗建制建的,只說族中練兵場、火器、武器、私兵,這怎麼可能瞞得過人?」

  「練兵場可以改作曬穀場,」蕙娘道,「火器可以深埋,武器可以私下收藏。這些痕跡,都是可以毀掉的!」

  喬十七和梁而都有些驚疑不定,彼此看了幾眼,還未說話時,權世仁已皺眉道,「這也不失為一條思路吧,但族中建築,卻不能輕毀,這是人心所聚,因為一點風險就隨意毀去,父親第一個就不會答應!」

  「樓閣是違制了。」蕙娘冷冷道,「但違的是朝鮮的制,退一萬步說,違的也是前朝的制式。大秦制式和前朝不同,這些東西,能顯示出什麼?沒有火器,沒有刀槍,就這麼一棟樓,難道都容不下麼?再說,族裡給他們看到的人,滿打滿算不過幾千,有誰會相信,憑著朝鮮境內的這幾千人,權族就敢打起朝廷的主意了?恐怕朝廷會以為權族意在朝鮮王庭!話又說回來,朝鮮王庭建築,沿用的一直都是前朝規制,因財政困難就沒有重建過。我們家對外一直宣揚,是東北大族,有鮮族血統……」

  梁而本來性子沉穩,話也不多,此時不禁大力擊案,喝道,「妙啊!妙不可言!少夫人真乃神機妙算、七竅玲瓏!」

  此時,他也用上了少夫人的尊稱……就是喬十七,望著蕙娘的眼神,也不禁帶上了幾分激動。

  權世仁倒是一直維持了驚人的穩定,他望向蕙娘的眼神,清晰地顯示了他的思緒:此計雖妙,但顯然還沒冒犯到權世敏的利益吧?

  「只是……」蕙娘話鋒一轉,「這一切理解,都建立在我們族裡,真只有幾千人的基礎上。我看總人口不宜超過五千,尤其是成年男丁,最好是不要超過一千之數。」

  這道理也很容易理解,一千個成年男人,在太平年代,能打下一個縣城已很了不起。但若是五千人,這事情就說不清了。幾個男人的面色都凝重下來,蕙娘又緩緩道,「但大變活人的把戲,不過是戲法而已,婦孺我們可以轉移到白山鎮裡,但這些成年男丁要吃要喝,不可能長久藏匿在山林之間,走到哪裡,也都很容易留下形跡。再說,他們能帶走多少糧食?又不識耕種,要供給他們吃喝,就得打發銀兩,這筆現銀,數目可能很驚人啊……」

  她頓了頓,斷然道,「唯有一條路可走——這條路,也是他們唯一擅長的路,讓他們到海上去!正好把火器、刀槍帶走。如今商船多了,以戰養戰,不是什麼難事,人多勢眾、火器精良,要是這樣都搶不到吃,無法自謀生路,這些兵,養著來做什麼?這幾年時間,就讓他們在外面歷練一番,等盛源號的問題解決了,再讓他們回來!」

  權世仁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喬十七、梁而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權世仁才低聲道,「這主意,難怪你不敢說出來!」

  這已經不是冒犯到權世敏的利益了,這是硬生生地把他的心頭肉往下挖啊……

  蕙娘從容一笑,欣然道,「妾身敢發此語,自也不是一時興起,四叔你且莫著急開口,聽我把話說完。」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70
發表於 2019-2-18 10:47:05 |只看該作者
269博弈

  當晚過了二更,還有幾位管事趕來,但蕙娘卻未與他們相見,只令綠松出去言道,「時間已晚,此時相見動靜太大,傳揚出去未免不美,有什麼話,等會後再說吧。」

  雖說此舉有把別人的好意往外推的嫌疑,但投效這種事也講一個心誠,尤其蕙娘現在只是要初步建立自己的影響力,而不是給權世敏、權世贇留下自己是個威脅的印象,因此雖然她是求賢若渴,但卻還是保持了一個克制的姿態。

  這一做法,也得到了權世仁的讚賞,他雖未曾明言,臨走時卻留了一步,和蕙娘低聲道,「我兩個兄長,心胸都不闊大,你要小心再小心,明日會上,能別說話,就不要說話了。」

  蕙娘欲要謝過他的回護和提點時,權世仁又衝她一笑,竟是沒給蕙娘說話的時間,便先出了屋子。

  等人都散了以後,綠松自來服侍蕙娘梳洗,她全程一直在外把守,倒是沒與聞會議內容,見蕙娘若有所思,也不敢打擾,只等屋子都收拾完,夜已深了,方道,「姑娘,該就寢啦,明兒還得早起呢。」

  蕙娘被她一說,這才醒過神來,她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知道啦……」

  見綠松側頭望著自己,神色寧靜而又有幾分自然的好奇,想到兩人從小也算一起長大,她雖然有隱衷在身,但對自己也算是仁至義盡,兩人把話說開以後,她也賣力為自己向雲媽媽傳遞消息,打著掩護,不然,只怕鸞台會那裡,早對自己和權仲白的關係動了疑心。雖說再難得自己的信任,但也還是任勞任怨,不管自己交辦了什麼事情,都辦得盡心盡力,眼看石英一步步超過自己,也是不驕不躁……

  她自小得祖父教導,成大事者,雖然也難免『鐵漢柔情』,但大部分時候,在政治角力中,誰更重情,誰便輸得更快。在她的生活中,容得下溫情、心軟之處,實在是少之又少。蕙娘也一貫以為自己一生中,只鍾情於自己血親數人,很多時候,她以為『多情』是個缺點,一個她本不應擁有的缺點。但她也不是十全十美,對焦勳她尚且心軟,對綠松,她也很難將她完全視作一枚棋子。

  和權仲白在一起生活久了,人的銳氣都要消磨殆盡!

  她在心底抱怨了幾句,撩起眼皮,打量著綠松的神色,心中權衡、思量了片刻,到底還是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你知道剛才落在最後一位的那個人是誰?」

  「不是任管事嗎?」綠松道,「同和堂在南邊的掌櫃之一,我看他年紀雖然不是最大,但威望頗高,很有大將之風,也許日後同和堂分號的正掌櫃,可以輪得到他來做呢。」

  蕙娘道,「他是雲管事的親弟弟……也是個頗為厲害的人物。」

  綠松平時是和雲媽媽聯繫的,她當然能猜到,雲管事的身份必定也有些不對。而這些理論上來說,應該是蕙娘敵人的人,現在和蕙娘卻是越走越近,對主子的佈置,她心底也不可能沒有一點疑惑。現在終於聽到蕙娘吐口,點破了就中委曲,雖然只是一點內幕,但這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少婦面上,已是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她沒有開口,只是聽蕙娘往下說。

  「我就是有點奇怪,這四兄弟裡誰更堪造就,也是一目瞭然的事吧,就算他們爹看不清楚這個事實,難道同和堂的底下人,看不懂嗎?難道……難道別人都一點看不懂……嘿,說起來,同和堂也不缺聰明人啊,這一窩子聰明人,怎麼一個個都在謀算著這麼傻的事兒。」

  見她的聲音漸漸小了,綠松想了想,她說,「姑娘您是京城住戶,見多識廣,恐怕不明白有些人的心思。像我們……從小就是那樣長大的,心思相對都單純一些,有些事在很小的時候就被教了,雖說是錯的,但也得到很久以後才明白過來,有些糊塗的人,懶得動腦子,一輩子都不明白的,也有得是呢。」

  這已經不是在說同和堂的事了,兩人都是心知肚明,蕙娘神色一動,低聲道,「是嗎?就算日後明知是錯,也難改得過來了吧。」

  「水滴石穿,」綠松靜靜地道,「從前王先生教您:什麼事都最怕一個習慣。一旦養成了習慣,再難的武功也練得會,不論是哪門哪戶的武學,只要掌握到訣竅,培養起習慣,成就大小,就只在於堅持時間的長短……」

  綠松的說話,和三姨娘一樣,一直都頗富啟發,令蕙娘有耳目一新的感覺。但蕙娘已有很久,沒聽到她和自己唱反調了。

  「要拋棄一個舊的習慣,有點痛苦,」蕙娘也是若有所思,「希望建立起新的習慣,沒有那麼難。」

  她看了綠松一眼,輕輕地說,「綠松,你覺得你能把新的習慣,堅持下去嗎?」

  綠松起身深深萬福三次,聲音中的喜悅和激動,雖然經過壓抑,但依然清晰可見,她輕聲道,「效忠於姑娘,並不是我的新習慣,但日後,卻會是我唯一的習慣。」

  蕙娘不禁微微一笑:雖然,這也不是什麼好的習慣,但見到綠松如此歡欣、喜悅,她心底,畢竟還是流淌過了一道淺淺的暖流。

  「好。」她說,「你先等一等,若我所料不差,過一陣子,應該會有人來找你的。」

  #

  這天晚上,眾人都折騰得挺晚,第二天早會上,所有人都頂著一雙熊貓一般的黑眼。權世敏見了,不禁自嘲道,「看來,此事的確棘手,昨晚我是借酒消愁,也不知諸位兄弟,都如何打發時間,又想到什麼辦法沒有。」

  在座的一個個都是造反欽犯,別看諸人都是一臉養尊處優、揮斥方遒的樣子,但個人心裡都明白,一旦鸞台會、鳳樓谷曝光,等待權家的將會是最淒涼的結局,因此一個盛源號,便立刻把諸人都嚇成了驚弓之鳥,權世敏一句話出來,竟無人能應。他環繞諸人,見眾人都有幾分垂頭喪氣,便歎了一口氣,到底還有幾分大將之風,因道,「既然如此,那便先靜觀其變,若是盛源號真有心在朝鮮安家落戶,那,手尾就是再麻煩,也只能——」

  他在空中虛虛地斜砍了一下,卻沒砍出多少士氣來:覆滅幾個大族的主要人物,絕不是什麼輕省活計,一個鬧不好就要弄巧成拙,因此雖然還有這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但諸人都沒什麼興致。就連權世敏自己,話說完了,也不免再歎上一口氣。

  正是一籌莫展之際,忽然有人低低地咳了一聲,眾人都抬眼望去,見是權世仁發出聲音,眼前都是一亮,權生庵道,「世仁,你自小主意多,怎麼,是有好點子了?」

  權世仁苦笑道,「好點子沒有,兩敗俱傷的點子卻有一個,不過,這麼操辦,不論如何,好歹還是能保住族中基業。就算盛源號在朝鮮生根發芽,鳳樓谷也不會陷入危機。」

  對這些鳳主來說,大秦再好,鳳樓谷也是他們的家鄉,聽聞權世仁此話,眾人都是眼前一亮,急道,「快說出來,成不成,大家再商量!」

  權世仁便把昨晚蕙娘的想法,幾乎是一字不錯地照本宣科了一遍,諸位鳳主聽聞連鳳樓谷內的金殿都不用猜,無不精神大振,拊掌笑道,「好計、好計,如此一來,族裡基業的危險,可以減到最小了!」

  當然,權世敏的臉色就好看不到哪裡去了,與其相映成趣的,當然是權世贇那悠然的神色,只是他到底還是掃了蕙娘幾眼,眼神中的疑惑,表達得明明白白:以良國公府和他的關係,昨晚蕙娘本該自行上門拜訪,和他商量對策,而不是私下和權世仁等人見面——他昨晚可沒有喝酒,又能時常以國公府管事的身份到承德這裡居住,權世仁等人上門拜訪蕙娘這事,瞞得過權世敏,卻瞞不過他的。

  蕙娘不為所動,只以眼神示意權世贇不要輕舉妄動。這裡權世仁已道,「大哥,不瞞你說,雖然昨日裡我已模模糊糊有了這個想法,但沒有十足把握,也不敢多說。直到昨晚我上門和侄媳婦一番懇談,半是逼迫、半是命令地,迫她對我承諾,盡量在三年內,把盛源號從朝鮮驅逐出去,這才膽敢提出這個計劃。畢竟,兒郎們要是孤懸海外太久,人也野了、心也野了,不大靠著族裡了,我們沒法節制了——若要冒這樣的風險,那麼這一計策,依然是不可行的!」

  三年時間,不長不短,起碼還算有個盼頭,權世敏神色稍霽,卻依然不肯說話。權世仁又道,「還有一點,就是我常也想的,我們的兵,征戰經驗是有點太少了!雖然時常出門歷練,但那都是小打小鬧,分散開來劫掠商船……這樣的兵,可說是野性太過,真的打起仗來,只怕是不聽使喚。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族裡缺少將才、帥才,兒郎們的裝備可說是舉世無雙,但打起仗,卻未必比得上大秦水師,而且,缺少陸戰經驗,也是致命的軟肋……」

  這說得都在點子上,權世敏不免點頭道,「你說得也是,我心裡為此,也常有些憂慮,但奈何局勢如此,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就是把他們都放出去,除了繼續劫掠商船以外,難道還要主動挑釁水師部隊嗎?這是絕不可行的,只能白白送死而已,說不準,還會連累鳳樓谷。再說,你不知道,火器、刀槍,都是要花錢的——」

  「火器、刀槍都可以再造,但身經百戰的兵士是造不出來的,」權世仁用蕙娘昨晚的說辭,來堵他的嘴。「將才、帥才也是造不出來的。真金不怕火煉,我們的兵需要到戰場上去磨練,也許五千人出去,四千人回來,一千人只能埋骨異鄉,但這四千人必定已是一支百戰之師,這筆買賣,終究還是合算的。」

  權世敏還未說話,權生庵已喝道,「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要做大事的人,豈能婆婆媽媽,這也捨不得,那也捨不得。若真是五千熊兵,能搶不能打,真是有不如無,不如換回一支人數少而凝練的精兵。世仁,你這一番話,倒是讓我心裡舒坦多了!」

  他輩分又高,身份還尊崇,這一番表態,權世敏亦不能不多作考慮,再說,權世仁的這一席話,也不能說是沒有道理。他思忖了片刻,便勉強道,「這話說得也不錯,只是現在這周圍幾個藩國,朝鮮不說了,日本那也是個島國,沒什麼陸戰打,再說,距離大秦也還是太近。難道要他們到南邊去打仗?那裡天氣濕熱,恐怕水土不服,枉送了性命!再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奔著打仗去的,要帶走多少糧草?多少銀兩?錢一時是真不湊手吧……」

  權世贇掃了蕙娘一眼,神色已有微妙變化,見蕙娘微微點頭,他便呵了一聲,微微笑著看住權世敏,只不說話。權世敏被他看得不快,正欲發作,偏偏少了幾分底氣——任誰都能看得出來,他不願答應此事,其實就是因為不想放手兵權,戒不了貪慾。

  「這個嗎。」權世仁亦是深知權世敏的性子,他又咳嗽了一聲,儼然地道,「糧草多帶一些也罷了,銀兩是真的不必帶,火器多帶點倒真是好的。我看,可以讓他們先配合宜春號的行動,在朝鮮海附近,阻擊盛源號的商船,順帶能擊沉幾艘朝鮮王庭的船隻也好,這些朝鮮人賤的很,幾個耳光勝過千言萬語……」

  他頓了頓,又道,「當然,在一處海域不能盤桓太久,終究是要上岸補給的。盛源號一天不退出朝鮮,他們就一天不適合在朝鮮補給,我想,他們不妨在那霸補給,然後……往新大陸走一走。」

  這話一出,眾人皆驚,權世仁補充道,「新大陸盛產金礦,他們五千兵馬,只要能搶些金子回來,這一趟就不算白走,即使沒有這事,只是好好去做一次生意,也有賺頭。更重要的是,我們做的這種事情,是不嫌退路多的,新大陸現在,已有我們炎黃子孫的勢力正在發展,我在廣州,已聽說有人直接從大秦開往美洲,據說若是順風,兩個多月就能到對岸,並不用經過泰西……」

  這話一出來,十五個鳳主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就是權世敏,亦是精神一振,蕙娘看在眼裡,不免在心頭冷笑數聲,面上卻也配合地做出震驚之色——她有十足把握,此言一出,權世敏幾乎不可能拒絕權世仁的提議。畢竟,除了金錢之外,他更看重的,還是這五千私兵給他帶來的權威。

  若是五千私兵只是在海上遊蕩掠奪,消耗族中的積累,雖說是局勢所迫,但他權世敏還有什麼臉面見人?如今有這麼一個明確的航程在,就算五千私兵帶不回多少黃金,只要能帶回一個新大陸的據點,權世敏在族裡,就還有和弟弟爭位的資本。如此兩全其美的事,他又拿什麼借口來拒絕?就算心底還有些顧慮,但在鸞台會諸鳳主跟前,他要再小氣下去,為一己私利和全族安危做對,即使保住了私兵,人心盡失,終究也只能和族長位越來越遠……

  沒料到,她盼望了許久的轉機,居然是由盛源號這只報喜鳥給帶到了她的身邊。蕙娘不免在心底微微一笑,又拿眼神安撫了權世贇一下,已開始思忖後幾步的佈局了。接下來的瑣碎談話,她已無意全神貫注。

  果然,權世敏再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一咬牙,答應了下來,「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我看,這麼做還是可行的,只是具體人數,還要再斟酌,等我回去以後,問過父親和長老耆宿們,再做決定吧。」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諸人都無異議,此事,便算是定了下來。權世敏又道,「既然定了此策,那麼宜春號這裡,可不能掉鏈子。侄媳婦你這幾年要辛苦一點,調動宜春號和盛源號鬥爭,可不是什麼易事,必要時候,我看整個鸞台會都歸你差遣倒更便宜些——不管怎麼說,你的這枚鳳主印,我看也到收回來的時候了。」

  居然是毫不停歇,剛做出讓步,這裡又惦記上了權世贇手裡的權力,開始捧蕙娘和他打對台了……
一路好走,寶珠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1-16 03:31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