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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19-2-20 23:41 編輯

豪門重生手記 作者:御井烹香

內容簡介】:

  人不死一次,很難知道自己賤在哪

  豪門中的豪門,貴女中的貴女,焦清蕙這一輩子沒嘗過第二的滋味,到死她都是第一

  不過,人都死了,第一又有什麼用?這輩子她也就輸這一次,連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既然不想死,那就得好好活,活得好。許多事從前不計較,算她犯賤,再來一次,這些事,就和從前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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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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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玉葉逢江草,淩波橫塘路

1 重生

  痛。

  焦灼。

  伴著她跌落在地的,還有價值千金萬金的焦尾古琴,一聲轟然,琴碎了、弦斷了,上好的蠶絲細線抽在她臉上,立刻就將比豆腐還嫩的肌膚,刮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可她又哪裡還顧得上這個。

  實在很痛,她想,她要叫,可她哪裡還叫得出來,她恨不得抱住自己的腳,止住這幾乎要抖碎脊柱的抖,可她的手指抬不起來,一點也動不了。溫熱的液體湧出來,灑在身上,很快又作了涼。

  是誰害她?她想,她的思緒到底清晰了起來,在一片漂浮的、驚惶的叫聲中,她用盡全身力氣在想,究竟是誰,膽敢毒我。祖父、母親、三姨娘——

  她想不了了,焦清蕙又狼狽地抽搐了起來,她好痛,這輩子她也沒這麼痛過。她什麼都想不了了,餘下的只有痛、痛、痛痛痛痛。

  漸漸的,痛變得輕了,一片白光飄了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就要死了。

  但她還未想死——她當然還不想死。焦清蕙又再一次掙扎起來,她還有那樣多的事情要做,她還有、還有……她揮舞著手腳,彷彿這樣就能掙開那一片濃稠緻密的包裹,她不要死,她也許還能活過來,她怎麼能就這麼——

  痛!

  她驟然跌落在地,被溫熱的石板硌痛了手肘,連繡被都被帶了下來,狼狽地勾纏了她的手腳,令她一時還掙不開這綿密的包裹。四周寂然無聲,只有自鳴鐘單調的擺動。

  噠、噠、噠。

  焦清蕙茫然四顧,過了好一會兒,她的眼神漸漸清明。

  「都過去了。」她輕聲對自己說。「你已又重活了,你不記得?」

  她還記得,可夢卻不記得。明知明天還有應酬,可重又上床,輾轉反側了許久之後,睡意依舊遲遲未至,她索性赤足行到窗邊,輕輕拉開了厚重的窗簾。

  窗外雪花飛舞,世界慢慢變作了冰雪琉璃,可這逼人的寒意,卻被一室勝春的暖意給妥妥當當地擋在了外頭,焦尾古琴就橫在窗邊琴案上,她駐足半晌,不禁又將視線調向了這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

  自鳴鐘在敲響,時間一點點地流逝,噠、噠、噠。

  過了許久,這靜謐而華貴的屋子裡,才響起了一聲淡而輕的歎息,焦清蕙伸出手來,輕輕地撥動了一根琴弦。

  完好無缺的琴弦應指而動,發出了沉悶的仙翁聲。

  #

  楊太太罕見地犯了難。

  楊閣老大壽在即,閣老府裡千頭萬緒,來回事的婆子從屋門口排出去,能排出一個院子還要有多,幾個姨娘前前後後忙得腳不沾地,閣老太太卻一應不理,在暖閣裡翻著請柬和管事媽媽發牢騷。

  「悉心招待,這還要怎麼悉心招待?一等席面,一等的位置,恨不得能請到主人席上坐,還要特別傳話進來,令我悉心招待,他焦家人就是矜貴到了十二萬分,難道還比得過天家?天使都沒有這麼排場,才一賞臉傳話,太太帶著兩個閨女過來——倒連老頭子都驚動了,真是年紀越大,就越是瑣碎,這樣的事,還要特地進來傳個話。難道不傳話,我就不好好招待了?都說閣老日理萬機,心機全用在這上頭了。」

  也是該抱怨,都到了內閣大學士這一步了,就是招待藩王,楊閣老都犯不著這樣和太太打招呼。焦家身份雖然尊貴——大秦首輔,楊閣老的頂頭上司——可要驚動楊閣老親自傳話,要不是楊家謹慎小心,過分低聲下氣,就是老爺子到底還是不放心太太辦事。

  她是閣老太太,抱怨句把,底下人還能說些什麼?可閣老威嚴,一般人也不敢輕易冒犯,閣老太太自己說了兩句,無人附和,她也只好收拾起態度,歎了口氣,打發管事媽媽。「去把少奶奶請來吧。」

  少奶奶權氏很快就捧著肚子進了裡屋,也不知從哪裡聽來了婆婆的話風,她很是歉然,「聽說爹傳話進來,本來就想過來的,誰想到肚子裡的小冤家折騰得厲害……」

  到底是少奶奶,幾句話就說得楊太太雨後天霽,「知道你是雙身子,不是焦家的事,也不請你過來。這一次焦家很給面子,雖說老太爺估計還是請不動的,但四太太不但應了過來,還說會帶上兩位千金。帖子一送到,老爺那裡就送了口信過來,千叮萬囑,要我一定要好生招待,萬不能令三位貴客受了委屈。」

  她一撇嘴,沒往下說:楊老爺還特地交待,這些年楊家一直外任,不比少奶奶京中出身,更能切中焦家人的脈門。楊太太要是心裡沒數,那就別擺婆婆架子吧,問問少奶奶吧。

  「焦家的名氣,是大得很。」聽語氣,這沒說出口的話,少奶奶也是已經從別處聽到了——她居然一點都不覺得公爹小題大做,「您上京不幾年,對焦家的名聲,怕是只模糊聽說了一點,還沒見識過她們的做派吧?」

  說起來,楊家也算是紅得發紫——一百多年的西北望族,如今家裡出了一個巡撫,一個閣老,子弟們也是爭氣的多,不爭氣的少,有知府、有翰林,有進士,有舉人。滿朝文武,能和楊家比較的人家並不多見。就是四少奶奶權氏,出身也是一等國公府,更是金尊玉貴的嫡女出身,可這個閣老府的當家少奶奶——國公嫡女,提起當朝首輔、內閣大學士、太子少保焦閣老焦家來,語氣卻不知不覺,居然帶了幾分酸。

  這酸味,楊太太自然也聽了出來,她一揚眉,果然就來了興致。「快給我仔細說說?」

  「他們家那是有名的火燒富貴,我們這幾戶人家,平時吃用也算是精緻了,和焦家一比,一個個倒都成了燎眉臊眼的野丫頭了。京城人有一句話,『錢會咬手燒得慌,糊味兒能熏了天』,這說的就是焦家。兩個姑娘實在是養得嬌,平時吃的用的賽得過宮裡的娘娘……」少奶奶歎了口氣,「品味可不就養刁了?這要是給她們挑出不是來,雖不說顏面掃地,可被人說嘴個一年半載的,那也是免不得的事。」

  楊閣老進京不久,不過五年時間,頭一年還趕上國喪,沒怎麼在外應酬。後幾年焦家又有喪事,一家人閉門守孝,到今年秋天方才滿了孝,漸漸地出來走動。楊太太對焦家女眷的名聲,一向是有所耳聞,卻不知所以然,乍然聽說,不禁聽住了。「大家小姐吃酒席,挑三揀四那是常有的事,怎麼一兩句不是,這就能被傳開了去?她焦家女兒再嬌貴,又不是皇后娘娘,一兩句話,還被當作金科玉律了不成?」

  「您頭十年是不在京裡。」少奶奶不禁又歎了口氣,「焦家那個女公子,也實在是了不得。從小就得貴人的喜歡,當年皇上險些就要說她進門,先議定了是魯王嬪,後來——先帝原話,嫌魯王『年紀大了,委屈了蕙娘』,竟要親自安排為太子嬪。如不是焦家人丁稀少,焦閣老實在捨不得,恐怕如今她也是個娘娘了,以先帝恩寵來看,少說也是個貴妃……那一年,她才十歲呢。」

  一樣都是名門世族家的小姐,少奶奶就沒有這個榮幸,到底是女兒家,她的語氣裡的酸味又重了幾分。「一手古琴彈得是極好的,皇后娘娘都愛聽,從前時常入宮獻藝。生得又實在沒得說,東西六宮十三苑,就算上咱們家寧妃,按先帝的說法,『都實在是比不上焦家的蕙娘』。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全是天下所有物事裡精心挑選,尖子裡的尖子……這樣的人品,這樣的家世,四九城裡還有誰能駁回她的話?她說好,那就真是好,她眉頭要是一皺麼——」

  平日再疏懶,自家的壽酒,那也是自家的臉面,楊家進京幾年,也排過幾次宴席,在京城人口中也是有褒有貶,這一次楊太太是無論如何也不想又給誰添了話柄,她眉峰微聚,倒是犯了難,「本來還把她同她妹妹文娘,排在庶出姑娘們那一桌呢,聽你這一說,倒是把她往上提一提為好?」

  京中規矩森嚴,嫡庶壁壘分明。不論家中勢力大小,女眷宴客,心照不宣的規矩:嫡女們排做一桌,庶女們排做一桌,幾乎已成慣例。少奶奶自然是看過這位次表的,她如此大費唇舌,等的就是婆婆這一句話,「這自然是要提的,她們雖是庶女,卻記在嫡母名下。尤其蕙娘,同焦太太親生的也沒什麼兩樣。過分薄待,焦太太也是要生氣的——」

  一邊說,一邊叫過管事媽媽來,「這次席面,是春華樓承辦的吧?倒是正好,派人同大師傅打個招呼,就說焦家女公子當天是必到的,坐的就是西花廳那桌,他們自然知道如何行事。」

  管事媽媽們平日裡是受慣少奶奶拿捏的,沒等太太吩咐,就已經恭聲應下,退出了屋子。楊太太看在眼裡,嘴上不說,心底難免有點不痛快,對焦家就有些雞蛋裡挑骨頭。「焦家也是的,女兒雖要嬌養,也沒有嬌養到這份上的。日後出嫁了,怎麼應付三親六戚?做人媳婦,誰不受委屈,她這個性子,難道誰給她一點氣受了,她就尋死覓活的,回娘家告狀不成?」

  「就是沒打算往外嫁……」少奶奶歎了口氣,「焦家的事,您也不是沒有聽說。老太爺看中她招婿承嗣、延續香火,連先帝要人都沒捨得給。要不是忽然有了個弟弟,這一次,想必焦太太是不會帶她出來的。」

  一般不是到了年紀的女兒,誰家的太太也不會輕易把兒女帶上大場面,京中這些太太奶奶,誰的眼神不賽過刀子利,關在家裡仔細調。教規矩都來不及呢,尋常無事,誰帶心頭肉出來受人的褒貶?也就是到了婚配的年紀,要『冰泮而婚成』,開始物色佳媳佳婿了,這才把孩子帶出門見識見識。這一次焦家把兩個女兒都帶出來,一家人來了一大半,看似單單只是為了給楊家面子,可有心人讀來,卻有些別的意思,那是半藏半露,瞞不了人的。

  「這兩個姑娘,年紀也都不小了吧。」楊太太緩緩搖了搖頭,「聽你這麼一說,妹妹還好,姐姐的婚事卻難辦了,年紀大了不說,這樣萬里挑一的媳婦,誰家能娶?一般人家,怕也是自慚形穢,絕不敢上前攀附。能配得上他們焦家的年輕才俊,不是多半早說定了親事,就是不願受這份『齊大非偶』的氣。——再說,再嬌養,那也是庶女出身……皇帝家的女兒愁嫁,我看著宰相家的女兒,也不例外嘛。」

  內閣首相,可不就是從前的宰相了?一樣是閣老,焦家兩個女兒都愁嫁,楊家的女兒們卻都嫁得好,嫡女二姑奶奶是侯夫人,就是庶女,一位是平國公許家的世子夫人,一位乾脆就是宮中新近得寵晉位的寧妃。閣老太太說起這話,不免是悠然自得、顧盼自豪,少奶奶看在眼裡,也不禁抿嘴一笑。

  「這都是別人家的事了。」她輕聲細語,「想要攀龍附鳳的人家,也決不在少數的。媳婦現在想的,倒還是壽酒當天的事,您安排兩位姑娘坐西花廳首桌,別的倒不打緊,就是撞上了吳姑娘,當天席間恐怕是有熱鬧瞧呢……」

  楊太太神色一動,先驚後悟,「你是說——」

  她思忖片刻,也不由苦笑。「就這麼幾個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怎麼安排都不是,也只能如此安排了……我看,乾脆把你安排在那桌陪客,這可夠份量了吧?在你這個正牌主人眼皮底下,也鬧不出多大的風浪來。你看如何?」

  少奶奶嫣然一笑,低眉順眼,「婆婆見識,不知高出媳婦多少,自然是您怎麼說,就怎麼辦了。」

  #

  有了少奶奶這一番話,到了大壽當天,縱使楊家是千重錦繡、滿園珠翠,賀壽道喜之聲幾乎把楊太太灌出耳油來,也著實令她打從心眼裡累得發慌興致全無,可焦四太太一行人進屋來時,楊太太亦不免格外打點精神,親自起身迎上焦四太太,又運足目力,看似不經意地瞥了焦太太身後一眼。

  只見兩名少女隨在焦太太身後,一眼也未能分出高下來,她口中笑道,「四太太,咱們是近二十年沒見啦,當年在蘇州曾有一面之緣,您貴人事忙,怕是早把我給忘了。」

  焦閣老入閣二十多年,哪管宦海風雲起伏,他是左右逢源,佇立不倒,二十年來,在閣老位置上熬死了兩個皇帝,如今的皇上已經是他侍奉的第三位天子。如此人家,自然不是新近入閣的楊家可以傲慢的,楊太太雖然客氣,以焦四太太身份,卻也能來個坦然受之。不過,焦太太也很給面子,「哪能忘記呢?當時路過蘇州,承蒙您的招待……」

  都是內閣閣臣,不管在朝中鬥得如何險惡,兩派人馬幾乎是殺紅了眼,恨不得生啖其肉。女眷們在內宅,卻要把表面功夫做好,楊太太和焦太太攜手一笑,楊太太便望向焦太太身後,笑道,「這就是兩位千金了吧?」

  一邊說,兩人一邊分頭落座,焦太太抿唇一笑,滿不在意,「蕙娘、文娘,還不給世嬸行禮?」

  焦太太身後這兩位千金便同時福下身去,鶯聲燕語,「侄女見過世嬸,世嬸萬福萬壽。」

  這聲音一入耳,楊太太心底有數了:只這一聽,就聽得出誰是姐姐,誰是妹妹。

  兩人本是姐妹,音質相似,殊為平常,文娘聲線嬌嫩,聽著還帶了幾分天真,就像是隨手吹出的一段笛音,雖也嬌貴,但終是鄉野小調。蕙娘一開腔,卻像是古琴弦為人一碰,仙翁聲中自然而然,便帶了禮器的雅訓,清貴之意,已經不言而喻。真是就一句話,兩個人的性子就全帶了出來。

  她的眼神針一樣地在蕙娘身上一繞,又望文娘一眼,便笑向焦太太誇獎,「真是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左邊這位,就是清蕙了吧?」

  這兩姐妹本來一直望著自己的腳尖,此時清蕙聽楊太太說話,方才慢慢把臉往上抬起。楊太太定睛一瞧——即使她膝下自己就有七位如花似玉的女兒,其中一位寧妃,更是六宮中數得上的美人,此時見了蕙娘,呼吸亦不禁為之一頓,過了一會,方才由衷歎道,「果然好容貌。」

  打扮她是細看過的,除了衣料特別新奇雅致之外,似乎並無出奇,此時由清蕙這張臉一襯,才覺出錦衣雖花色素雅,可厚重衣料,難得裁得這樣跟身又不起皺,且在重重衣衫中,還現出腰身盈盈一握,這裁衣人的手藝首先就好得出奇,再一細看,那錦衣上連綿的纏枝蓮花,花色竟從未見過,錦緞裡難得有這樣葡萄青的底,也就是蕙娘膚色潔白勝雪,才壓得住這樣嬌嫩的淡紫色。再合以銀紅色緞裙——連銀紅都紅得別緻,在日頭底下,一動就隱隱有細密銀光,這兩樣料子,楊太太幾年來竟從未見過。

  衣裁如此,就別說人了。焦清蕙面含微笑,誰都看出來只是客套,卻又不能怪她什麼,因她就只是站在那裡,便顯得清貴矜持,似乎同人間隔了一層——一個人若生得同她一樣美,一雙眼同她的眼一樣亮、一樣冷,看起來自然而然,也總是會有幾分出塵的。

  怪道先帝如此看重,甚至想許以太子嬪之位。一時間,楊太太竟有些後怕:現在焦家有了承重孫,蕙娘是可以進宮的了,若她入宮,楊家所出的寧妃日後能否再繼續得意下去,恐怕就不好說了……

  「世嬸謬讚,清蕙哪敢當呢。」焦清蕙卻似乎未曾看出楊太太眼中的驚艷,她微微一笑,客客氣氣地說,「只三年未見各位伯母、嬸嬸,我同文娘自然加意打扮,這才唬過了世嬸呢。」

  楊太太本已經看住了,被她一語點醒,這才回過神來,笑著沖文娘道,「這就是令文了吧?同姐姐一樣,也都是個美人。」

  焦令文生得的確也並不差,她要比清蕙活潑一些,笑裡還帶了三分嬌憨,聞聽楊太太此言,唇邊含著笑花,一瞅姐姐,表現得也落落大方、惹人好感,「姐姐說的是,這全是打扮出來的,其實都是虛的,無非我們愛折騰罷了。」

  「也要天生麗質,才打扮得出來,」屋內便有吏部秦尚書太太——楊太太的親嫂嫂笑道,「三年沒見,焦太太,兩個如花似玉的花骨朵兒,都到了開花的時候嘍。」

  只看秦太太、焦太太的說話,任誰也想不出兩家素有積怨,秦家老太爺秦帝師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被焦閣老死死壓住,未能入閣。焦太太抿唇一笑,「當著一屋子的美人,您這樣誇她們,她們怎麼承擔得起呢?」

  「我看就承擔得起。」雲貴何總督太太也笑了,「蕙娘,今日穿的又是哪家繡房的襖裙?這花色瞧著時新,可又都沒見過。」

  楊太太這才知道,怕是一屋子的人都沒見過蕙娘、文娘姐妹穿著,她巡視屋內一圈,見眾位太太、小姐的耳朵似乎都尖了三分,連自己兒媳婦也不例外,縱使她別有心事,也不禁暗自一笑。

  正要說話時,卻瞥見戶部吳尚書太太面上神色淡淡的,她心中一動:吳家、焦家的恩怨還要追溯到上一代了,如今吳尚書的父親吳閣老,同焦閣老之間也有一段故事的。看來,自己同兒媳婦擔心得不錯,這兩家要在一處,必定要生出口舌是非來。

  才這樣想,便聽見吳太太身邊緊緊帶著的吳姑娘笑道,「是奪天工新得的料子吧,也曾送到我們那裡看過的——因我不大喜歡,就沒留,現在倒記不真了,我瞧著像,娘您瞧瞧,可是不是?」

  奪天工是北地規模最大、本錢最雄厚的繡房,同南邊的思巧裳各執牛耳,成對鼎之勢,『北奪天工,南思巧裳』,全大秦就沒有不知道這句話的女兒家。

  一屋子玩味的目光頓時就聚到了吳姑娘同焦姑娘身上:都是新花色,這個看不上,那個卻當了寶,特地做了衣裙,穿到了這樣大的場面上來……

  楊太太也看著蕙娘,蕙娘若無其事,倒是望向了母親,焦太太笑瞇瞇地,輕輕點了點頭,她這才微笑道,「想是嘉妹妹記錯了,這是今年南邊礦山裡新出的一批星砂,染出來的料子同從前所有都不一樣,思巧裳也不過染得了這幾匹可用的,正巧家裡有人上京,捎帶來的,才不到半個月前的事,怕縱染出了新的,也沒這麼快送上京吧。」

  吳嘉娘也是個出眾的美人,打扮得自然也無可挑剔,聽了蕙娘這話,她微微一笑,輕聲細語,「哦?那是我記錯了。」

  蕙娘也望著她頷首一笑,「記得記不得,什麼要緊呢?左不過一條裙子的事。」

  楊太太心緒就是再差,此時都忍不住要笑,正好她親家——良國公府權夫人到了,她忙藉著起身遮掩過去,耳邊還聽見何太太問蕙娘,「這腰身這樣貼,也是思巧裳的手藝?他們遠在南邊,倒是不知道居然做的衣服也精巧。」

  這話倒是焦太太答的,「您也不是不知道,孩子們從不穿外人的手藝,外人也做不得這樣跟身。是蕙娘院子裡丫頭自己裁的,瞎糊弄罷了——」

  就是楊太太聽見,心裡都有些驚異:楊家也算是富貴得慣了,一個姑娘家身邊,也不會放著這麼一個手藝奇絕的繡娘,就專為她一個人做衣服。更別說還是做丫頭使喚了,這樣的手藝,在外頭隨隨便便都是總教席,一年二三千銀子不說,還不是奴藉,名氣大一點,繡件能貢呈御覽,一輩子都吃穿不愁了……焦家條件要不是比外頭更好,她能甘心在焦家做個奴才?

  也就是這時候,她才品出了兒媳婦說法裡的韻味:就是在這麼一圈大秦頂尖的豪門貴族裡,焦家的富貴,也是火燒火燎,糊味兒能熏了天的那一種,別說是數得著,他們家數不著,不用數——焦家那是當仁不讓,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能把天潑金的超一品富貴。

  再回頭一看蕙娘,心底又不禁生出了幾分可惜——就只是隨隨便便坐在那裡,腰板一挺,由不得全場人的眼神就聚到她身上,羨也好妒也好,都繞著是她焦清蕙。可惜這樣人才,命卻薄些,親事上注定是磕磕絆絆,很難找到如意郎君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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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炫富

  閣老壽筵,自然是香煙繚繞、細樂聲喧,處處火樹銀花、雪浪繽紛,男客們由閣老本人並族中子弟、一應女婿外戚相陪,女眷們就交給閣老太太、少奶奶並姑奶奶們作陪,楊家人口不多,可夫家顯赫的姑奶奶卻不少,這個陪一桌,那個陪一處,是處處歡聲笑語,都很給姑奶奶的面子,上一道菜,誇一個好字。連遠處戲檯子上演出的那些個吉祥大戲,似乎都翻出了新意,看得眾人眉開眼笑、讚不絕口。

  有少奶奶親自作陪,西花廳內的氣氛也不差,焦文娘一落筷子,眼睛就彎了起來,「這蟹凍,是鐘師傅親手做的吧。」

  春華樓也算是京中名館了,架子也足,一般酒席,是請不動大師傅鍾氏掌勺的。這一點滿桌子人心裡都有數,卻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出就中不同。雲貴總督家的何蓮娘便笑道,「文妹妹,你嘴巴刁呀,我嘗著,同上回在許家吃的那一盤,似乎也沒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楊家也是春華樓的常客,時常叫了整桌酒席回來待客的,楊四少奶奶當然品嚐過春華樓的招牌菜,可她也吃不到焦文娘這麼精。一時也好奇問,「這怎麼吃出來的?」

  「鐘師傅手藝細,一樣是蟹肉剁泥混肉做的凍兒,他的幾個大徒弟,滴過薑醋汁去腥也就罷了。」文娘便笑道,「可鐘師傅自己做的呢——」

  「文娘。」蕙娘本來沒開腔,此時忽然笑著擺了擺手。「鐘師傅獨門絕技,你隨口胡說出來,要被他知道了,以後他還應咱們家的單子嗎?」

  她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就彷彿是一錘定音,透了不容違逆的淡然,幾乎一樣的音色,文娘聲調俏皮,聽著也甜美,可到蕙娘開腔,靜、貴二字簡直呼之欲出。

  文娘頓時就不吭聲了,蕙娘反而轉向楊少奶奶,微笑道,「瑞雲姐姐,幾年沒見,你都已經有身孕啦——還記得我六七年前上你們家吃酒,一樣也吃了這水晶蟹凍,也是這隆冬臘月的,難為你們哪裡尋來這樣鮮肥的蟹。我可簡直是吃個沒夠,回去一問春華樓,卻說是府上自己預備了一批……沒想到幾年後又在冬日得此美味,卻是在閣老府上了。」

  會說話就是會說話,少奶奶心底亦不禁歎了口氣:都是京城貴女,自然自小相識。可從前焦清蕙對她們這群人,雖不說愛搭不理,可不忮不求、不卑不亢,從來也不和誰套近乎。自己當時年紀小,還想不明白,是母親一語點醒:她要繼承家業,怎會在後院打轉,你們就不是一路上的人。

  可現在身份一變化,她的態度就轉圜得這麼自然,才幾句話,拉了交情,捧了自己的夫家、娘家,四少奶奶也知道她是在客套,可她焦清蕙就硬是識貨,誇得硬是地方,她也不由得面上有光,大為得意,「其實說穿了也沒什麼,無非是大缸儲著,每日裡澆蛋白催肥,不要說養兩個月,就是養三個月四個月到年邊正月,都一樣是肥碩鮮嫩的。只黃就不那樣滿了,是以我們也不蒸著炒著,只以之做些蟹肉點心。」

  「這是娘家帶來的絕活吧。」大理少卿家的石翠娘——浙江布政使侄女便笑著接了口,「現在冬日裡能吃著新鮮螃蟹的,京城裡就不獨良國公一家了。」

  幾句話就帶起氣氛,姑娘們你一言我一語,說起這家的招牌菜,那傢俬家的絕技,哪個班子又排了新戲,上回在誰家看著的。何蓮娘還問四少奶奶,「這鐘師傅年紀大了,今日府上席開何止百桌?他肯定應承不過來,難道就專應這一道點心不成?」

  蕙娘給她搭台,四少奶奶也有心給蕙娘做面子——也是有意思考校考校蕙娘,她便望著蕙娘,笑道,「蕙妹妹是行家,倒要考考你,吃著怎麼樣?」

  「這一桌都是鐘師傅的拿手菜,肯定是他的手藝了。」蕙娘放下筷子,輕輕地拿帕子按了按唇角,「也有一兩年沒叫過春華樓的菜了……」

  一桌人不禁都看向蕙娘,彷彿她一句話,就能將春華樓這幾年來的變化定個好壞調子——蕙娘卻似乎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矚目,她根本不以為意,嫣然一笑,輕輕地點了點頭,「幾道菜都做得不錯,鐘師傅的手藝,也是越來越好了。」

  眾位姑娘都笑了,「得你這句話,不枉他們今日的用心了。」

  四少奶奶還想逗著蕙娘多說幾句的,但見吳家的嘉娘一張俏臉雖然也帶了笑,可從開席到現在,一句話也未曾說過,知道她還是介意剛才人前落了沒趣。便不再給蕙娘抬轎子,轉而逗吳嘉娘說話,「聽說嘉妹妹外祖家裡又有了喜事,是要往上再動一動了?」

  吳嘉娘的笑,頓時熱情了幾分,口氣卻自然還是淡淡的、懶懶的。「是有這麼一說,不過舅舅一家都風雅,我們在他們跟前,也不提這些俗事。」

  石翠娘不像是何蓮娘,只貼著蕙娘、文娘,她同焦家兩個姑娘也說得上話,和吳嘉娘也親熱,嘉娘一邊說,一邊舉筷子,才一動她就笑了。「哎呀,又戴了新鐲子出來,也不給我們開開眼,偏就只是藏著掖著,不肯露個好。」

  富貴人家的嬌客,成日裡除了打扮自己,也沒有別的消遣了,十二三個小姑娘鶯聲燕語,都笑道,「快擼了她的袖子起來,讓大家瞧瞧!次次見面,她鐲子是從不重樣的,這一次又是從哪裡得了好東西?」

  吳嘉娘生得也實在好看,一雙大眼睛好似寒星,偶然一轉便是冷氣逼人,只這冷和蕙娘又不大一樣,蕙娘的冷,冷得淡、冷得客套,冷得令人挑不出大毛病,可吳嘉娘就冷得傲,尤其焦家兩姐妹在座,她雖是笑著,笑裡卻始終寫了三分輕蔑。此時得了眾人起哄,彷彿眾星捧月一般,成了場上焦點,這輕蔑才慢慢地淡了去,卻仍是擺手,「什麼好東西,就是舅母給了一對紅寶石……」

  一邊說,一邊半推半就,已經被何蓮娘擄起袖子來,果然一雙欺霜賽雪的手腕上穿了一對金鑲玉的鐲子,金自然是十足成色,玉面也是潔白無瑕,上等和田美玉,最難得卻還是玉中兩點驚心動魄的鴿血紅,晶瑩剔透不說,大小形狀也都極為相似。一望即知,這是把大的那塊硬生生琢成了這小的形狀。此等手筆,亦由不得人不驚歎了。

  「這是硬紅吧!」吏部尚書家的秦英娘一直未曾開口,此時倒是一句話就道破深淺,「這樣大小的硬紅,比軟紅不知難得多少,是從西邊過來的?」

  四少奶奶亦不禁托著嘉娘的手,細看了良久,方才笑道,「真是稀世奇珍,最難得在你這樣的手上,就更顯得好看了。」

  嘉娘莞爾一笑,將袖子徐徐地放了下來,「瑞雲姐姐誇人,來來去去也就是這兩句話。」

  這話說得有意思,少奶奶有些納悶,細細一想,這才明白過來:剛才在婆婆身邊侍奉。雲貴總督何太太誇蕙娘,「好衣服也要天生麗質才穿的好看」時候,自己隨聲附和了幾句。沒想到嘉娘居然記在心裡,自己再說這話,她不軟不硬,就給了個釘子碰。

  一樣是名門貴女出身,少奶奶在家做嬌客的時候,做派未必比吳家小姐差,她心裡不禁有幾分惱怒,可嘉娘打了個巴掌,又給塊糖,自己噗嗤一聲,倒笑起來,「可就來來去去這兩句話啊,偏偏就那麼中聽!」

  她比少奶奶小了五歲,算是兩代人了,少奶奶一個是主人,一個也不好和小輩計較,便跟著笑起來。蕙娘恰好又於此時說,「剛才那首《賞花時》,唱得好,崔子秀的聲音還是那麼亮——他也算是能唱的了。」

  幾句話就又把話題岔開了,此時酒席將完,蕙娘話也不多,先贊春華樓的鐘師傅,再贊麒麟班的崔子秀,其實都是在給主人家做面子。少奶奶幾年沒見她,從前也不熟悉,本來心裡是沒有好惡的,反而和吳嘉娘還更熟悉一些兒,此時倒是對蕙娘更有好感。

  她偶然打量蕙娘一眼,見她一手擱在扶手上,輕輕打著拍子,唇邊似乎蘊了一絲笑意,背挺得筆直,姿態又寫意又端正。襖裙雖很跟身,可穿了這半天,都沒一絲褶皺,少奶奶平日裡雖然打扮得一絲不苟的,可看看蕙娘,再看看自己,不期然就覺得自己這衣裳實在有些見不得人,畢竟是坐下站起的,腰間已經有了一點折痕……

  再看一桌子人,打量蕙娘的人絕非一個兩個,少奶奶也是過來人,深知就裡:思巧裳在京城沒有分號,如有,恐怕今日席一散,管家們就要盈門了。照著焦清蕙這一身花色樣式,稍微一改搭配,不到半個月,準有十幾套這樣的衣服出來。再過上一個月,宮裡都要穿上這樣的裙子了……只要那南邊的星砂不斷貨,往後一兩年內,思巧裳是管染管賣,絕沒有賣不掉的擔憂。

  其實,照少奶奶來看,衣服也無非就是那樣,最要緊還是蕙娘穿得好看——說穿了,還不是她人生得好?可沒辦法,從前就是這個樣子,名門嫡女,沒幾個看得起焦清蕙的,背地裡議論,都撇著嘴,「上輩子撞了大運,這輩子托生在焦家,一個庶女,倒比宮裡的金枝玉葉都要風光了……」可見了焦清蕙,見了她穿的用的,嘗了她吃的喝的,由不得就興出歎息來,就興出想望來:難為她怎麼能這樣費心,有如此巧思。這樣的好東西,「我也要有!」

  久而久之,倒都懸為定例了,京城流行看高門,高門流行看宮中,宮中流行——卻要看宮妃們的親眷,這些一等豪門的風尚,而一等豪門的風尚,卻要看焦家的蕙娘。這三年來,她閉門守孝從不出門應酬,這一風潮才漸漸地褪了,滿以為此事也就再不提起,沒想到重出江湖第一頓飯,還和從前一樣,明裡暗裡,眾人都看著蕙娘,又想學她,又不知該怎麼學。

  到底還是有人忍不住,何蓮娘開口了,「蕙姐姐,你今日穿這樣厚,怎麼不熱麼——唉,這樣厚的料子,看著也不特別緊身,怎麼你這坐下站起來的半天了,身上還沒一絲褶,尤其腰這一塊,平展展的,又不是漿出來那硬挺挺的樣子,真是好看。」

  蕙娘笑道,「這幾天身子弱,怕著涼了要喝藥,出門總要穿得厚實一些。」

  說著,就指給蓮娘看,居然是一點架子都沒有,也不藏私。「是我們家丫頭在這裡捏了個褶子,就顯得腰身細些,並且褶子繃著,身前身後就不容易起皺了。」

  眾人的眼神唰地一聲,都聚向蕙娘似乎不盈一握的小蠻腰。文娘恰於此時抱住雙臂,輕輕地打了個寒顫,「姐姐這一說,我也有些冷了。」

  便命丫頭,「煩你出去傳個話,令我丫頭把小披風送來,再取枚橄欖來我含。」

  少奶奶忙道,「橄欖這裡也有。」

  說著,早有丫頭取過橄欖來,文娘插了一塊送入口中,過了一會,覷人不見,又輕輕地吐了——卻不巧被少奶奶看見。

  少奶奶心中一動,掃了焦家兩姐妹跟前的骨碟一眼,見非但碟上,連碗裡筷頭都是乾乾淨淨的,不比別人跟前,總有些魚刺、菜渣。她心裡明鏡一樣:兩姐妹面上客氣,誇了鐘師傅的手藝,其實還是沒看得上外頭的飯菜,不過是虛應故事,勉強吃上幾口而已……自己和婆婆雖然用了心,奈何這兩朵花兒實在是太金貴了,到底還是沒能把人招待得舒舒坦坦的。

  正這樣想時,焦家丫鬟已經低眉順眼,進了西花廳,手中還抱了一個小小的包袱,文娘動也沒動,只安坐著和何姑娘說笑,那丫頭在文娘身邊輕輕一抖,便抖開了極輕極軟的漳絨小披風——一望即知,是為了這種室內場合特別預備的。又半跪下來,伸手到文娘胸前,為她繫上帶子。

  少奶奶先還沒在意——她還是忍不住偷看了幾眼戲台上的熱鬧,只聽得石家翠娘忽然半是笑,半是驚歎地說了一句,「哎喲!這真是……」,桌上便一下靜了下來,這才猛地回過神來。左右一看,只見吳嘉娘臉上連笑影子都沒有了,滿面寒霜,端端正正地望著戲台,看個戲,都看出了一臉的殺氣。滿桌人,卻只有她一個看向了別處,其餘人等,都正望著——

  少奶奶順著眾人的視線看去,不禁也輕輕地倒吸了一口冷氣。文娘卻仿若未覺,她倒是和吳家的嘉娘一樣,都專心致志地看著戲台上的熱鬧,只令丫頭在她胸前忙活,只她坐得直,丫頭又半跪著,必然要探出身子,伸出手來做事。這一伸手,袖子便落了下來。

  無巧不巧,這丫頭手上,也籠了一對金鑲玉嵌紅寶石的鐲子,那對紅寶石,論大小和吳嘉娘手上那對竟不相上下,唯獨光澤比前一對更亮得多,被冬日暖陽一照,明晃晃的,竟似乎能刺痛雙眼。

  少奶奶望著焦家文娘,沒話說了:吳家、焦家素來不卯,兩家姑娘爭奇斗富,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本以為今日有自己親自照看,縱有暗流洶湧,也不至於鬧到檯面上來。沒想到文娘一句怪話也沒說,居然就已經是給了吳家嘉娘一記響亮的耳光。

  焦家富貴,的確是名不虛傳……只是再富貴,這般行事,是不是也有點過了?

  不知為何,少奶奶忽然很想知道蕙娘此時的心情,她閃了蕙娘一眼,卻失望了:蕙娘的鵝蛋臉上還是那抹淡淡的笑意,她竟似乎根本沒明白場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本來這熱鬧就已經夠瞧的了,沒想到石家翠娘,看熱鬧不嫌事大,待那丫頭給文娘繫了披風——又奉上一個小玉盒,啟開了高舉齊眉端給主子,文娘拿起銀簽取了一小塊橄欖含了——她便忽然眼珠子一轉,笑嘻嘻地道,「文妹妹,你今日戴了什麼鐲子,快讓我瞧瞧?」

  這個石翠娘!少奶奶啼笑皆非,卻不禁也有些好奇。可文娘欣然提起袖子,眾人伸長了脖子看去時,卻見得不過是個金絲鐲,均都大為吃驚:金絲鐲這種東西,一般富貴人家的女眷都不會上手,更別說她們這樣的層次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無人誇獎,連吳嘉娘的臉色都好看了些。少奶奶細品文娘神色,知道這鐲子必定有玄機在,她身為主人,本該細問,可又怕村了吳嘉娘:再掃她一次面子,吳嘉娘真是好去跳北海了,便有意要囫圇帶過,「做工確實是細緻的——」

  「這也就強個做工了。」蕙娘開口了,一桌人自然靜下來,聽她古琴一樣的聲音在桌上響。「一般鐲子,實在是沉,家常也不戴。這鐲子拿金絲編的,取個輕巧,也就是『渾圓如意,毫無接頭』能拿出來說說嘴,再有裡頭藏了兩枚東珠,聽個響兒罷了。」

  說著,便隨手擼起自己的袖子,把一隻玉一樣的手腕放到日頭底下,眾人這才看出,這金絲之細,竟是前所未有,雖然鏤織成了鐲型,但金絲如雲似霧的,望著就像是一片輕紗,裡頭兩枚東珠滾來滾去,圓轉如意絲毫都不滯澀,被陽光一激,珠光大盛,兩團小小光暈同金色交相輝映,燦爛輝煌到了極點。可蕙娘手一移開,在尋常光源底下,卻又如一般的金絲鐲一樣樸素簡單、含蓄內斂了。

  眾人至此,俱都心服口服,再說不出話來,西花廳內竟是落針可聞。好半日,何姑娘才咋舌道,「好大的珍珠呢,這樣撞來撞去的,如撞裂了,可怎生是好?」

  蕙娘、文娘姐妹對視一眼,俱都笑而不語,眾人心下也都是穎悟:焦家又哪裡還會在乎這個呢?若撞裂了,那就再換一對,怕也是易如反掌吧……

  有了這段小小的插曲,眾千金也都不再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攀比了,反而一個個安生看戲,再不說別的,廳內氣氛漸漸地又熱鬧了起來。過了一會,蕙娘起身出去,臨起身前,她輕輕地掐了文娘手背一下,動作不大,即使少奶奶一直在留心她姐妹倆,也幾乎都要錯過了。又過片刻,文娘也起身出去了,少奶奶心中大奇,卻恨不能跟著出去,只好勉強按捺著看戲,又過片刻,正廳來人:她母親良國公夫人命她過去相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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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2 00:36:16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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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少奶奶有了身孕,便一心在婆家安胎,很少回娘家去,權夫人難得到楊家赴宴,自然要和女兒說幾句私話。楊太太這一點還是能夠體諒的,甚至幾個大姑子都有心成全,楊少爺的雙胞姐姐楊七娘忙裡偷閒,還命人在小花園的暖房裡佈置了兩張交椅,她握著少奶奶的手,「你大肚子的人,也不好久站,在這裡多歇一會兒,暖暖和和的——西花廳裡有我呢!」

  權夫人冷眼旁觀,等大姑子走了,才慢吞吞同少奶奶說,「雖說也有這樣、那樣的苦處,可為人媳婦,那是在所難免。你算是有福氣了,幾個大姑子都待你不錯。」

  少奶奶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家裡人都好?這回爹也過來,只是我身子沉重,又不得相見了。」

  兩人幾個月沒見,雖然權家時時派人送這送那的,但到底是親娘,見了面還是有話要問,「姑爺待你如何?肚子總還太平吧?婆婆這幾個月,沒乘機往你房裡塞人?」

  待少奶奶一一答了,「都還好的,姑爺一心讀書,得了閒就回屋裡,從不出門廝混。婆婆最近,別有心事——您也知道許家的喜事……前幾天二哥還來給我把了脈,說是脈象很穩,沒什麼不妥的地方,只怕胎兒還是大了一點。」

  說到許家喜事,權夫人會意地露出一絲笑意,可一聽女兒這麼說,她的眉峰又聚攏了。「你二哥怎麼沒和我提!」

  少奶奶二哥權仲白,乃是大秦有名的再世華佗。他少年學醫,不但得到權家家傳針灸秘法,還師從江南名醫歐陽氏。雖說身份尊貴,太醫院供不下這尊大佛,他沒領朝廷任命,但事實上已經是皇朝幾大巨頭的御用神手。江南江北,將他的醫術傳得神乎其技,幾乎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這當然有誇大成分在,但應付少奶奶這麼一個孕婦,那自然是綽綽有餘的。少奶奶忙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有二哥照看著,還能出什麼差錯不成?您就只管把心放在肚子裡吧。」

  她說得也有道理,權夫人皺眉思忖了半日,這才意平,到底還是歎了口氣,「這個仲白呀!」

  權仲白什麼都好,從人品到長相,幾乎全沒得挑,可卻也不是沒有毛病。少奶奶聞絃歌而知雅意,一聽母親口氣,便會意了:「您這是又起了給哥哥說親的念頭?」

  「三十歲的人了,都到了而立之年……」權夫人一提起來就是愁眉不展。「膝下空虛不說,房裡也是空蕩蕩冷冰冰的,連個知疼知熱的人都沒有。這樣下去,我將來也沒有面目見地下的姐姐。可你也知道,一提親事,他恨不得掩耳疾走。這一次我是下了狠心,一定要給他說門親事了。他倒好!問皇上討了差事,怕是等你生產完了,開春就要下江南去!這一去山高水遠的,親事一耽擱,可不就又是一年?」

  少奶奶也不禁陪母親歎息起來,又忙獻寶表忠心,「我回回見了二哥,也一樣催他。還有姑爺也是,得了我的吩咐,見一次勸一次……」

  權夫人倒被她逗笑了,拍了拍女兒的手,「還是閨女貼心,你那幾個哥哥弟弟,沒一個是省油的燈,要不是你和瑞雨都還懂事,娘真要被搓摩死了。」

  她便和女兒商量,「你哥就先不管了,只說如今幾個姑娘,今日你公公壽筵,人到得齊。我冷眼看著,秦家英娘——那是剛說了親了,就沒說親,那長相也配不上仲白。左看右看,還是吳家的興嘉,人生得好,除了傲些,別的也是極好的,最難得是我自小看大——」

  剛說到這裡,權夫人無意間往窗外一看,話就斷成了半截兒,她瞇起眼睛,透過玻璃窗戶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正在院子裡徘徊的兩位姑娘。雙眼奇光閃爍,竟似乎是看得癡了。

  少奶奶跟著她眼神看去,也是眉峰一挑:「您來得晚,她們往花廳去了,那是焦家兩位明珠,我一說,您就認出來了吧。」

  蕙娘、文娘的出身,權夫人自然瞭如指掌。還是老問題——雖然樣樣都好,卻到底還是庶女出身,再說,焦家雖然富貴驕人,但也不是沒有軟肋……權夫人剛挺起來的脊背,頓時又是一鬆,她失望地靠回椅背,倒是又有些好奇,「天寒地凍的,不在裡頭吃酒,她們走出來做什麼?」

  少奶奶倒是猜到了一點,她也是大為好奇蕙娘的反應,便沖母親狡黠地一笑,招手叫了個人過來。

  #

  「天寒地凍的,不在裡頭吃酒,您拉我出來做什麼。」

  文娘也正這麼問著姐姐,她伸出手給姐姐看,果然,才從屋子裡出來沒有一會兒,這青蔥一樣的十指,已經凍得泛了白。

  蕙娘倒似乎一點兒沒覺出寒意,她攜著文娘的手,在一株蒼虯癭結的老梅樹前止了步,微微抬頭,竟是悠然自在,「她們府上的梅花,倒的確是開得漂亮,這宅子這樣新,梅花卻是老的,也不知費了多少工夫,才從別處移來呢。」

  做姐姐的要裝傻,文娘還能如何?她想掙開蕙娘掌握,但姐姐捏得緊,她力氣確實不如蕙娘大,除非掙扎,否則怎掙得開——在別人的地盤,她又好意思拉拉扯扯的?索性一咬牙,也露出笑來,「我看,倒不如潭柘寺的梅花漂亮,就是再好,孤零零這一株,也沒什麼趣味。」

  文娘這孩子,從小就是倔。

  蕙娘嗯了一聲,漫不經心地望著一樹凍紅,似乎早都已經走了神兒,竟站住不動,不再走了。

  她穿得厚,一身錦緞扛得住,文娘卻只在緞襖外披了一件薄薄的漳絨披風,原來走動著還不覺得,眼下一停步,北風再一吹,這嬌嫩的皮肉,如何捱得住沁骨的寒意。咬著牙死死地頂了一會,到底還是受不了苦,連聲音都發了顫。「姐!」

  「火氣凍下去了?」蕙娘這才重又邁開了步子,她連看都不看妹妹一眼,聲音也還是那樣雅正平和,甚至連臉上的笑意都還沒退。

  文娘一是凍、一是氣,牙關雖咬得死緊,貝齒卻還是打了顫,「你、你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當著那許多長輩的面,你還長篇大套地給她沒臉,我還連一句話沒說呢,你憑什麼管我!」

  兩姐妹年紀相近,可從小到大,大人們眼裡幾乎只看得到蕙娘,在家是這樣,出了門還是這樣,就連進了宮都是這樣。文娘心中不服,也是人之常情,兩姐妹當了人的面自然是親親熱熱的,誰也不給誰下絆子,可在背地裡,文娘就常犯倔性。蕙娘偏偏也不是個讓人的性子,鬧個彆扭,那是常有的事,文娘眼裡,可從沒有姐妹之分,她是半點都不覺得自己聽了祖父的話,聽了嫡母的話,聽了慈母的話,還要再聽個姐姐的話。

  不過,現在畢竟是在別人家裡,要調。教妹妹,多得是機會,蕙娘壓根就不搭理文娘的話茬,她又停住了腳步。「看來,火氣還沒凍下去呀?」

  她這一迴避,文娘倒來勁了,也不顧凍,頭一揚,「凍就凍,凍病了反正不算我的。誰有理誰沒理,誰心裡清楚。」

  小姐脾氣使第一回,蕙娘還不大當回事,現在一色一樣再來一記,文娘終於取得可喜成就——蕙娘臉上的笑意淡去了,她沉下臉來,冷冷地望著妹妹,也不說話,也不出聲,可文娘在她的眼神裡竟就慢慢地軟了下去,她有些侷促了,不再那樣自信了——

  過了一會,蕙娘移開眼,唇瓣又揚了起來。「火氣凍下去了?」

  文娘氣得要跺腳,可腳一抬起,蕙娘立刻又放下臉,她這腳居然跺不下去,僵了半天,到底還是慢慢地放了下來。心頭縱有百般不甘,囁嚅了半晌,還是點了點頭,「沒火氣了……姐,咱們進去吧。」

  兩姐妹便又親親熱熱,你一言我一語地攜手進了花廳。蕙娘甚至還為妹妹繫好了披風,透著那樣體貼親切,文娘笑道,「今年去不成潭柘寺,我們也命人去討幾枝梅花來就好了……」

  暖房裡,權夫人和少奶奶也都覺得很有趣,少奶奶揮退了底下人,「都說蕙娘厲害,真是名不虛傳。文娘也算是個角色了,在她姐姐跟前,倒成了個糯米糰子,由蕙娘揉圓搓扁,自己是一點都使不上力。」

  權夫人來得晚,又在東花廳坐,兩場熱鬧都沒趕上,問知前情,不禁失笑出聲,「興嘉一向眼高於頂,今天連受兩記耳光,實在是委屈這孩子了。」

  少奶奶對吳嘉娘,始終是喜歡不起來,「她也是自討沒趣,焦家什麼身價,還容她如此賣弄?文娘這記耳光,打得不虧心。」

  「不虧心是不虧心,可手段也是過分了一點。這樣的事,在興嘉心裡肯定是奇恥大辱,能記上一輩子……和姐妹口角又不一樣,焦文娘手腕也差了些,要不是她姐姐,她險些還坍了台。」

  炫富擺譜,那也是要講究技巧的,沒人來接話茬,文娘炫耀失敗,當場也免不得下不來台。蕙娘撐住場子,私底下再教訓妹妹,倒是處理得乾淨利索。權夫人越想越有意思,唇瓣慢慢上翹,「聽你這麼一說,興嘉在這個焦蕙娘跟前,便又有些黯然失色了。」

  「她是太好了點。」少奶奶細品著母親的態度,「焦家怎麼教她的,您當年不是也聽說過?強成這樣,世上男子,能壓得住她的人,卻也不多呢。」

  「哪怕一隻手能數得過來呢。」權夫人不置可否,「你二哥也能佔上一份。不過,這還要細看她的為人了。」

  兩母女便不提此事,反而低聲商議起了別的,「宮裡……朝中……焦閣老,你公爹……」

  #

  焦家兩姐妹才剛重出江湖,就演了這麼一齣好戲,眾人都看得津津有味,才一入座,翠娘就搶著問,「文妹妹,你同蕙姐姐連去——都要一處,姐妹兩個就這麼粘?」

  「是姐姐看那梅花好,」文娘進了屋就笑嘻嘻的,不甘心一點都沒露出來,「剛才轉角看到,禁不住就拉著我出去瞧了瞧。我們都覺得像是潭柘寺的梅花,花期像,色澤像,香味也像。」

  少奶奶正好也隨著進來,聞言忙笑道,「正是潭柘寺移來的,移了幾株,就活了這一株,也是兩年沒開花,到今年才蓄了一樹的花苞。」

  眾人都笑道,「確實是香,坐在這兒都能聞得到。」

  翠娘更問嘉娘,「興嘉,你們家梅花可都開了沒有?去年同娘過去時,好幾十株都開得盛,真是十里傳香!」

  要說梅花,因為蕙娘愛梅,城裡誰不知道焦家在承德有個梅花莊,年年焦家都有喝不完的梅花酒,吃不完的梅花糕。據說蕙娘連香粉用的都是梅花味,翠娘不問蕙娘,專問嘉娘這個,倒是熱鬧沒看夠的意思。別人不明白,吳嘉娘剛剛得了沒趣,焉能不明白?她臉上還是笑微微的,話比針還利,「今年也都開了呀,我前兒還請了幾位姐妹來家賞梅,怎麼沒叫上你嗎——想是忘了。」

  即使翠娘脾氣好,也被這一句話噎得面紅耳赤,文娘眼珠子一轉,話都到了喉頭了,蕙娘看她一眼,她又笑瞇瞇地嚥下了不說。少奶奶看在眼裡,只做不知,因笑道,「啊呀,崔子秀要上場啦。」

  若說麒麟班是京城最好的戲班子,崔子秀就是麒麟班最亮的招牌,只這一句話,滿桌的千金小姐都靜了下來,俱都全神貫注,望向戲台。

  乘著這麼一個空當,吳嘉娘便掃了焦蕙娘一眼,恰好焦蕙娘也正望向她,兩個小姑娘眼神一碰,吳嘉娘的眼神又冷又熱,利得像一把刀,冷得像一層冰,熱得好像能迸出火星子——蕙娘卻好像在看個窮親戚,衝她滿是憐憫地一彎唇角,算是盡了禮數,便失去應酬興趣,低頭用起了香茶。

  嘉娘握茶杯的手指,可是用力得都泛了白……少奶奶看在眼裡,不禁也暗暗歎了口氣。

  人比人,比死人,從前看著吳興嘉,真是送進宮當娘娘都夠格了,放在焦清蕙跟前,卻還是處處落了下風……

  不知不覺,她也開始半真半假地考慮了起來:若能把蕙娘說回權家,做個二少奶奶,對二哥、對權家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這一天應酬下來,大家都累,送走了客人,從楊老爺起,一家人終於團圓,圍坐著吃夜宵用點心,在一邊陸續為一天工作收尾。少奶奶是雙身子的人,用湯團用得香甜,吃完一碗,忽然想起春華樓的鐘師傅,見婆婆精神恍惚,猜她多半沒做特別安排,便急令管家,「多送五十兩銀子給春華樓的夥計,今日勞動他們家鐘師傅,可不能沒個表示。」

  下人領命而去,不久回來,「春華樓說,非但這賞封不敢領,就連幾天來的酒席全都不必算了。還要多謝今日得少奶奶恩典,在席間點了春華樓一句,得到焦家女公子誇獎,就中得利,不要說三日酒席,就是三十日,都抵得過的。還問少爺何時有閒,掌櫃的要過來磕頭謝恩呢。」

  眾人不禁面面相覷,連楊太太都回過神來,聽得住了。少奶奶並不如何吃驚,只是感慨萬千,不禁歎了口氣:「三年前就是這樣,沒想到三年後,她這塊金字招牌,還是這麼好使……」

  楊太太也不由得有點不平衡了,「一樣都是公侯人家,怎麼她焦清蕙過得就是神仙般的日子?我就不信了,難道她們家連淨房都是香的?都值得一般人跟風一學?」

  少奶奶不禁苦笑,「您這還真說著了,她們家啊,還真是連淨房都顯出了富貴來呢。」

  #

  焦家的淨房,還真是香氣撲鼻,沒有一點異味,甚至連恭桶都沒見著。淨房角落裡一個小隔間,端端正正地安了個青瓷抽水桶,隨時一拉,穢物便隨水而下,從地下管子裡流出屋外,哪有絲毫痕跡?當時清蕙屋裡這一個淨房,都惹得諸多千金小姐背地裡跺著腳羨妒,只這事卻沒那麼好學了。焦家自己在地下是挖出了無數管道,所有污水全匯到一起,一路順著管道排到高梁河裡去。這份工程,還不是有錢有人力就能做成的,沒有焦閣老的身份,能一路打牆動土,把管子鋪過小半個京城?連焦閣老自己有時候都感慨,「我們家最值錢不是古玩,不是字畫,其實還是屋裡這一個個青瓷馬桶。」

  焦清蕙從淨房裡出來時,她的幾個大丫環已經在屋裡等著她了——都是練就了的套路,即使蕙娘三年守孝難得出門,此時做來也是熟極而流毫無滯澀。瑪瑙上前為清蕙解衣,孔雀給她卸了首飾,石英拿了胭脂盒候在一旁,給她抹油膏,雄黃給她拆了頭打起辮子。專管她飲食的石墨已經奉上一杯溫涼可口的桐山茶——在焦清蕙的自雨堂裡,四季一向如春,縱使三九天氣,家常穿著一件裌衣也儘夠了,更不必預備熱茶。文娘說楊家西花廳冷,還要特意預備一件漳絨披風,倒也實在不是她故作嬌弱。

  以焦家豪富,單單清蕙一人,用著的丫鬟就何止幾十,可能夠登堂入室的也不過這麼十幾人罷了。可以時常近身服侍蕙娘的人,那更是五個指頭數得過來,雖是奴籍,但能脫穎而出,沒一個是省油的燈。見清蕙精神似乎還好,你一言我一語,不是問楊家的酒,就是問楊家的客,鶯聲燕語,倒把屋子裝點得分外熱鬧,清蕙半合著眼似聽非聽,唇邊漸漸蓄上微微的笑,直到聽見綠松輕輕一咳,方才睜開眼來。

  屋裡幾個丫鬟,誰不是爭著服侍清蕙?唯獨綠鬆動也不動,只垂著手站在桌邊,可她這麼一咳,眾丫鬟一下全都散開,給她讓出了一條道兒來。倒顯得這個細條身材的矮個子分外霸道,她迎著主子的眼神,輕輕踱到清蕙身邊,第一句話就一鳴驚人。

  「那對和田玉硬紅鐲子的事,奴婢已經問過雲母了。」

  從蕙娘的轎子進門到這會,滿打滿算也就是小半個時辰,消息不靈通一點的人,恐怕根本都還沒聽說硬紅鐲子究竟是什麼事呢。畢竟文娘巴不得藏著掖著,也不會主動去說,蕙娘又才從淨房裡洗浴出來,根本沒和綠松打過照面。她就已經把這件事去問過文娘身邊的大丫環了……

  「太太對這事怎麼看?」蕙娘用了一口茶,擺擺手,吩咐雄黃,「別打辮子了,梳個小髻吧。」

  主僕默契,無需多言,以蕙娘腦筋,不必細問,也能猜到肯定是焦太太在席間已經收到消息,聽說了這麼一出熱鬧。既然不是文娘放出的消息,那綠松肯定是從太太身邊人那裡,收到了口風。

  「太太只說了一句話,說十四小姐做得有點過了。」綠松恭恭敬敬地道,「不過,聽綠柱的口氣,老太爺今晚得閒,想必不多久,這事也該傳到他的耳朵裡了。」

  綠柱是焦太太身邊最得力的大丫環,人以群分,她和綠松、雲母,一直都是很投緣的。

  蕙娘點了點頭,並不說話,綠松頓了頓,又道,「雲母知道消息,慌得很,立刻就回去告訴了十四小姐,十四小姐自然命我來向您求求情——」

  「你該不會應了吧。」蕙娘打斷了綠松的話,她的笑意一下濃重了起來。

  「沒得姑娘示下,我哪敢順便說話呢。」綠松眼裡也出現了一點笑的影子。「看十四小姐的樣子,她是又和您鬧彆扭了。」

  「我都懶得提她,」蕙娘笑著擺了擺手,「就說我的話,『你不是問我憑什麼管你嗎?現在我也問你,我憑什麼管你。你要能答得上來,我就管,答不上來,這件事就別來找我』。」

  一屋子人都笑開了,「姑娘就是愛逗文娘。」

  「不是我愛逗她,是她愛鬥我。」清蕙慢吞吞地和丫頭們抬槓,「這一點要分清楚,若不然,我難道閒著沒事,還拿捏親生妹妹取樂,我不成壞人了?」

  屋內頓時又是笑聲洋溢,大丫頭們一個兩個,各忙各的去了,蕙娘往椅背上一靠,她唇邊的笑意慢慢地斂去,最終,連那一點客套的笑影子都不見了,只留下一對寒光四射的雙眸,射向屋樑。

  「會是她嗎?」她自言自語,「難道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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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天亮得遲,天邊才露出一線曙光,蕙娘就已經翻身起床,掀開了一泓格外柔軟輕薄,水一樣柔和的床帳子,趿了雙大紅色軟便鞋,這就懶洋洋地進了淨房。待得從淨房出來,頭臉也都稍微揩拭過了,才拿起案邊銀錘,敲了一記金磬。

  一般大戶人家姑娘,身邊十二個時辰都是不離人的。拔步床本來就安排了給丫鬟睡的小床,如若不然,冬天屋裡燒炕,暖閣上哪裡不能睡人?但蕙娘從小主意正,她愛安靜,東裡間晚上就是不設人守夜的。只每日早上聽罄聲一響,丫鬟們方才開門魚貫而入。幾個人默不做聲有條不紊,捧水的捧水、擦面的擦面,梳頭的梳頭,全是做慣了的套路。不消一炷香時分,已是給蕙娘套上一身胡裝,換了厚底皮靴,又簇擁著她從裡間出去,披了一件極輕極暖的貂腦大氅,送她出了屋子,一頂暖轎,已經在廊下備著了。

  蕙娘身份特殊,焦家人口少,從前沒有弟弟的時候,她是做承嗣女養起來的。女兒家慣學的《女誡》、《女經》,她從小連翻都沒有翻過,反而從五六歲記事起,家裡便從滄州物色了女供奉來,又翻修了一間習拳廳,不論三九三伏,早起早飯前,她是一定要打一套拳的。練了這十幾年,拳腳上也算有小成了,傷敵未必有這個本事,但強身自保,倒是綽綽有餘。文娘在楊家掙不開她的掌握,實屬常事。

  她點兒掐得准,多少年了,自鳴鐘一過六響,人就站在拳廳裡,等王供奉背著手悠悠哉哉地進來了,便躬身抱拳請安,「師父。」

  王供奉是習武之人,雖然也有五十多歲了,望之竟青春如三十許,慈眉善目的,一點都看不出一身的工夫,她笑瞇瞇地點了點頭,「今兒同你練練推手吧。」

  這一套拳練下來,筋骨活動開了,也出了一身的汗,蕙娘一回屋又梳洗了一遍,這一次才是真正梳妝,幾個專管她梳妝的丫頭端著大盤子,蕙娘一回頭,就把蓋子揭開了給她看:象牙管裝的口脂、五彩玻璃瓶裝的西洋香水,海外買方子回來自己磨的螺黛,和田玉盒裡盛的胭脂……哪一樣沒有四五種花色,給她挑剔揀選?

  再往左一看,孔雀已經捧來了一小匣首飾——她首飾多,孔雀平時除了空閒時候也在她跟前爭爭寵,其餘時間在自雨堂,那是橫針不動豎線不拈,專管給蕙娘首飾登記造冊,每天早上把金釵插上蕙娘發裡,晚上把首飾鎖回匣子裡,她一天的活計就算是完了。

  就這樣的丫鬟,自雨堂裡養了有二十多個,專管蕙娘梳頭的,管著她的脂粉香水的,管著她家常衣裳的,管著她的熏香的,甚至還有一個專管飼養貓狗的,大丫鬟下頭還有小丫鬟……僅僅一個自雨堂,裡裡外外的丫頭婆子,都快上百了。

  「昨兒寶慶銀又送了首飾來,太太吩咐先給姑娘送來看看,您要是喜歡,就留下玩吧,如不喜歡,我們再退回去。」孔雀見蕙娘看來,就捻起一對耳環給她看,「我挑了一挑,就覺得這一套最好,南邊來的海珠,不比合浦珠光澤好,但勝在帶了彩,您瞧,這一眼看著,倒像是閃了藍光。」

  到焦家這樣身份地步,金銀財寶,自然是應有盡有,凡事只取「舉世難尋、工藝奇巧」兩點,蕙娘本來無可無不可,聽孔雀這一說,倒來了興致,自己拿在手中瞧了,也笑道,「嗯,是泛著藍,大小也不差。不過這樣的珠子,我記得我們也有的?」

  她自己首飾何止成百,簡直上千。有些壓箱底的成套首飾,孔雀自己都記不清楚了,蕙娘心底卻是門兒清,連樣子都還能記得起來。她聽主子這麼一說,一時還真沒想起來,面上遲疑之色才露,蕙娘便道,「你不記得了?金玉梅花鳳頭的那一套。那年正月進宮我戴過一次的。」

  孔雀恍然大悟,「那套珍珠也好,比這個又大又有文采,您要是不喜歡這個,我就把那一套給您取來,還更好呢。這套像是聽說十四姑娘誇了好的,就給她也無妨。」

  要給清蕙先挑的首飾,文娘如何能看到?可孔雀能說出這番話來,那文娘肯定也是看過的。只不知怎麼,被她知道了而已。蕙娘身邊的大丫環,真是各有各的本事。

  「那套太沉了,也就是出門戴戴。」蕙娘隨手便把耳環戴上了,又瞥一眼其餘簪環,「這耳環也不錯,簪子就差一點了,珍珠還是小……且留著吧。」

  忽然想起來,便又笑道,「瑪瑙呢?讓她過來,昨兒穿新衣服出去,又得了幾句好話。她可要小心些了,就是這幾日,文娘不打發人過來才怪。」

  「只是十四姑娘打發人來,那還好了。」幾個丫頭異口同聲,「就怕她爹不過幾天,又要被逼上門來,背地裡求她把模子帶出去呢。」

  蕙娘穿一身衣服,這身衣服在京城就賣得出去。沒門路的裁縫自己仿,有門路的多半都要求到焦家自己的布莊打模子,一家一戶都是達官貴人,掌櫃的也不敢回絕,就只好一趟趟地往閣老府跑,來求蕙娘身邊專管為她做衣服的瑪瑙。這要不是親父女,只怕瑪瑙還不肯應承他。現在一頭是主子,一頭是老父,送模子出去,這身衣服蕙娘幾乎就不再穿了,她還要挖空心思裁新衣,如不送,自己能清閒幾日,掌櫃的在布莊裡就吃力了。

  蕙娘也笑了,「這三年沒怎麼出門,閒得她,做了起碼上百個模子在那裡。我抻著穿,她抻著給,就沒那麼為難上火了。」

  大家說說笑笑,伺候著蕙娘再次出門,這一回,她是往謝羅居去,給焦太太請安,陪母親用早飯的。

  #

  焦四太太有年紀的人了,起得沒年輕人那樣早,蕙娘辰初一刻過來,剛好趕上她洗漱過了,披上一件薄棉衫出來用早飯。見到女兒,焦太太笑了,「我還當今天文娘要同你一起過來呢。」

  蕙娘、文娘雖是庶女,但焦家上下熙和,姨娘們老實,焦太太也是個慈和人,清蕙從小到大都是她貼身在帶,兩人同親母女也差不了多少。蕙娘在焦太太跟前,口氣都嬌起來。「我一早也等她呢,挑耳環都挑了半天,誰知她脾氣倔,昨兒我說她幾句,她就不過來了。」

  「那她也該到了。」焦太太和女兒一道坐了,半開玩笑,「難道怕我數落她,她就不來了?」

  昨天文娘在楊家發威,因是在外做客,也不是什麼大事,不論是焦太太還是蕙娘都沒說什麼,回了家天色已晚,四太太也不至於就著急上火地把她叫過來數落。可今兒早上,一頓說教那是免不了的,文娘向蕙娘求助,被她噎回來了,今天早上竟還不過自雨堂向姐姐服軟,已經有些出奇,現在眼看就到焦太太吃早飯的時辰了,卻還沒見她的人影,這就太不合常理了。

  焦太太沖丫頭一擺手,也不再揪著這話不放,「三年沒出門了,外頭的天是什麼顏色的都快鬧不清啦,你昨兒在姑娘堆裡瞧著,這幾年間,人情世故,可和從前還一樣不一樣?」

  這種事,文娘根本就不會留意,家裡人也不會指望她。蕙娘才開了個頭,「覺得吳家和秦家,不像是從前那樣親密了——」

  屋外忽然就傳來了一陣孩童的笑聲。

  緊跟著,一位高大健壯的北方婦人抱進了一個粉雕玉琢的男娃娃,「十少爺給太太請安來了。」

  焦太太立刻放下手中的天水碧鈞窯杯,笑得更溫和了,「子喬來了?來,到娘這邊來坐。」

  焦子喬在養娘懷裡掙扎著下了地,笑意早沒了,小臉繃得緊緊的,圓滾滾的手握在一起,胖嘟嘟的小身子往前一撲,算是作揖過了,這才甩掉一臉肅穆,重又露出笑來,甜甜地道,「娘好。」

  說著,又給蕙娘作揖,「十三姐好。」

  蕙娘笑著摸了摸焦子喬的頭,「喬哥也好。」

  喬哥嘴巴一嘟,笑意又沒了,偎到焦太太懷裡告狀,「娘,十三姐摸我!」

  焦太太今年望四十的人了,一般大戶人家女眷,在她這個年紀,孫子孫女都有焦子喬的歲數了。有個二三歲的小囡囡在身邊偎著,她心裡自然舒坦,拂著喬哥的肩頭,「你十三姐、十四姐,不是一見你就摸你的腦門兒嗎?怎麼你今兒告狀,從前就不告狀了呢。」

  焦子喬氣鼓鼓地瞪了清蕙一眼,理直氣壯,還真生姐姐的氣了,「養娘說……摸多了腦門兒,我就長不高了!」

  童言童語,逗得焦太太前仰後合,「你這孩子,養娘逗你玩呢。」

  喬哥得不到母親支持,眼圈兒立刻就紅了,他倔強地咬著下唇,只不做聲,焦太太看著倒心疼起來,她息事寧人,忙吩咐蕙娘,「以後就別摸你弟弟腦門了,喬哥不喜歡,咱們就不摸,啊?」

  今年才二歲多,根本就還是個孩子,話才能說個囫圇,當然是養娘說什麼,他就是什麼了。

  蕙娘瞅了低眉順眼垂手而立的養娘一眼,微微一笑,「好,喬哥不喜歡,咱們就不摸。」

  喬哥頓時破涕為笑,也不要焦太太抱,自己爬到椅子上坐了,小大人的樣子,還關心文娘,「十四姐怎麼沒來。」

  焦太太也道,「是啊,她怎麼沒來呢?咱們不等她,先吃吧。」

  果然,粥飯才端上桌,文娘的花月山房就來人報信了:昨兒十四姑娘在楊家受了風,今早微微有些發熱,就不來請安了。

  這個焦令文,還真和自己槓上了,蕙娘好氣又好笑,主動向母親解釋,「她和吳姑娘鬥得和烏眼雞似的,我看再鬧下去也不像話,屋裡也找不到說話的地方,索性就把她提溜出去訓了幾句。沒想到令文身體弱,那麼一小會兒也給凍病了,是女兒沒想周全。」

  焦太太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道理?可架不住心好,略帶病容的清瘦臉龐上,頓時就有些不忍,「既是這樣,就讓她好好歇著,你祖父那要問起來,也有個回話。」

  除了清蕙時常被老太爺帶在身邊,由老太爺親自過問她的教養之外,令文和子喬的脾氣,十分裡有九分都是被焦太太慣出來的。蕙娘眉頭一皺,「娘,這要真凍病了,也是耽誤不得的,還是請個太醫來切切脈,有事沒事的,也開個方子吃吃為好。」

  焦家人有個頭疼腦熱,多半是請焦老太爺身邊隨時跟從的兩名太醫出面切脈,人家那是吃皇糧當皇差的人,服侍老太爺是領了皇上鈞旨,對焦家內眷是一點面子都不必給。文娘要是裝病,被蕙娘這一安排就有點難堪了。焦太太性子軟,聽蕙娘這麼一說,又不忍心,又也怕文娘是真病了,索性歎一口氣,遷怒吳興嘉。「吳家那個嘉娘也是,從小愛和你比,自己的事兒還煩不完呢,有閒心挑你的刺。」

  「您是聽——」畢竟也算是『宿敵』了,清蕙眼神一閃。

  「還是想著送她進宮。」焦太太啜了一口杏仁茶,「你何伯母同我說的……先吃飯吧,吃完了再同你說。」

  別看焦家富貴,越是富貴的人家,起居飲食就越有一定的規矩。蕙娘一天起居,准到連一刻都錯不了,早起練完拳,辰初一定要吃早飯。被文娘這小插曲一耽擱,早飯晚了一會,她也是有點犯餓了。喝了一碗粥,用了半個饅首,竟還不免多吃了一塊蜜橘糕,焦太太見了就想起來,「今早黃巖送來幾簍蜜橘,你回去就能吃上了,吃著好就給宜春票號傳話,讓他們再送。」

  焦家豪富,豪富得坦坦蕩蕩,焦閣老沒中舉之前,焦家已經是當地有名的富戶,已去世的老太太嫁妝也豐厚,兩人又善於經營,三十幾年前,宜春票號還只在京城一帶經營時,焦家就有入股,現如今,有大秦人的地方就有宜春票號。焦家又焉能不富?非但富,並且借助票號各地掌櫃同京城的往來,天下所有上等物事,都能方便地匯入焦家人手中。比如黃巖蜜橘,就是宮中享用的貢品,從浙江運到宮中,也都早熟過頭了,就拿生石灰捂著,也總有股怪味。哪裡比得上焦家,現在年底,宜春票號每天都有人來京送消息,這筐橘子從黃巖山上下來,到擺上焦家餐桌,其中時間,不會超過五天。

  有焦子喬在,很多話也不方便說,蕙娘提不起興致,連文娘都懶得拿捏,陪四太太吃了飯就回自雨堂。想一想,又吩咐綠松,「去把蜜橘挑一挑,選一盤你們吃的小個子放在桌上。」

  蕙娘做事,從來不習慣解釋用意,底下人也從來都不敢問,綠松一個眼色,不久,桌上那盤拳頭大小的蜜橘就變得小了。

  還沒過辰時,自雨堂就來了客人,文娘派黃玉來問蕙娘,「我們姑娘問,十三姑娘這裡還有西洋膏藥嗎,她起來就鬧著頭疼。」

  就為了和她賭氣,文娘看來是要把病給裝下去了,蕙娘讓綠鬆去找,自己問黃玉,「吃蜜橘麼,拿一個?」

  文娘身邊幾個得意的大丫頭,就數黃玉最會看人臉色,這丫頭一雙眼精靈得很,沒等蕙娘發話,一雙眼早就轉到了金盤上。聽了這個話縫,巴不得一句話,就走到桌前挑了一個橘子,笑道,「我偏了姑娘了。」

  蕙娘只是笑,等綠松尋出膏藥來,打發走了黃玉,她便拉綠松和她下棋,「這幾年閒了,不找些事做也不好。」

  綠松一邊排棋盤,一邊軟軟地勸蕙娘,「得了閒,也該做些女紅……」

  像蕙娘這個年紀,一般的女兒家,再嬌貴也能做一兩個荷包了。那都是七八年一針一線練出來的工夫,可蕙娘從前根本不學這個,自從子喬落地,家裡才給安排了繡娘。縱使那也曾是奪天工的供奉,可蕙娘態度疏懶,焦太太脾氣好得一天世界,哪裡捨得說她,老爺子也不發話,到如今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連早上的刺繡課,她都多半懶得去上了。

  她身邊人,也就是綠松,三不五時還勸勸蕙娘,「女紅可不能落下。」這份心意,蕙娘是領情的,她一撇嘴,難得發嬌嗔,「就你愛管我,囉嗦。」

  綠松也就這麼一說,她排出棋盤來,在蕙娘跟前坐了,兩人便不再說話,一時屋內只有零星落子聲,同屋角銅爐內,那香灰落地的簌簌聲。

  「十四姑娘都病了,您還這麼鬧她……」過了一會,綠鬆開口了。「要我說,這件事老太爺不發話,太太看著也沒打算認真數落她,您就別摻和了唄。現在,可比不得從前了……」

  一屋子十多個丫鬟,能把話說得這麼直的,那也就只有綠鬆了。蕙娘有意逗她,「比不得從前?什麼比不得,哪裡比不得?」

  「姑娘!」綠松鳳眼一瞇,多少帶了些嗔怪,她輕輕地又摁下了一枚棋子。——到底還是順著蕙娘的意,把話挑明了。「從前您是守灶大閨女,管教妹妹,那是份所應當,也沒人說您什麼。現在有了弟弟了,家裡的事,咱們就管不著那麼多了……」

  一邊說,她一邊不禁也歎了口氣,撩了蕙娘一眼,又垂下了頭去。

  從姑娘臉上,那是看不出什麼端倪來的,從小跟在首輔身邊,城府工夫,早就學了個十成十。可朝夕相處,姑娘心裡怎麼樣,最清楚的還是她這個把總大丫環。從前焦家沒有男丁,定了焦清蕙承產招夫,焦家萬貫家財、如雲僕從,誰不把她當作未來的太子女,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服侍?她一句話,比四太太說話都還好使,不論是管教文娘也好,盤點家中生意也罷,家裡誰也都沒個不字。可自從焦四爺喪期內,遺腹子焦子喬出生,這兩年來,姑娘是一天比一天更空閒,自雨堂儘管奢華依舊,可甜苦自知,有些事,底下人能感覺得出來,上頭的十三姑娘,難道就感覺不出來?

  可身份變了,心情一時難變,蕙娘對文娘還是那樣居高臨下理所當然,以前文娘還不好多說什麼——出嫁了,得指著姐姐給撐腰呢。現在就不一樣了,要不然,她早就過來認錯了,還能裝神弄鬼借題發揮,想反過來把蕙娘扳倒?

  還是那句話,這些事,綠松能想明白,蕙娘肯定也能想得明白,只是姑娘性子倔得很,自己要不勸,她一口氣頂上去了——

  「你的擔心,我心裡也明白。」蕙娘也落了一子,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你就只管放心吧,你姑娘心底有數呢。」

  「可您這一個月,心事眼看就重了。」綠松禁不住輕聲嘀咕,又和蕙娘頂嘴。「就從出孝擺酒那天起,我就覺得您變了個人似的。說不出哪不一樣,可又覺得哪都不一樣了……」

  焦清蕙眼神一凝,一瞬間週身氣勢竟有些沉重,過了一會,她才漸漸放鬆下來,數著棋子兒低聲說,「我不是為了太和塢的事煩心,煩的那是別的事兒,說了你也不明白。」

  太和塢是焦子喬的住處。

  綠松咬住嘴唇,不和清蕙爭辯了,她仔細地審視著棋局,過了一會,便小心地在邊路落了一子。「今早,十少爺那番話,現在怕也傳到花月山房了。」

  這十年來,自雨堂從來都是焦家最核心的院落,自雨堂裡的大丫頭,哪個人面不廣,能耐不大?四太太的謝羅居裡,大事小情只怕都還瞞不過綠松,要往花月山房送句把話,自然也是易如反掌。

  蕙娘不禁失笑,「你還勸我別逗文娘?那你往她院子送什麼話?真是只許你綠松放火,不許我這個主子點燈了。」

  「那不一樣。」綠松罕見地執拗,「事有輕重緩急,這件事,當然應該令十四姑娘也知道知道。」

  主僕倆不約而同,都抬起了眼來,眼神在棋盤上空一碰,兩人都不禁微笑。綠松若無其事地拍下一子,「姑娘留意,邊路我要打劫了。」

  她語帶玄機,「您棋力雖好,可一旦分心,也有照顧不到的地方。」

  蕙娘御下甚嚴,唯獨對這個自己親自從民間簡拔上來,從小一起長大的大丫環沒有半點辦法,她根本不去搭理綠松的話茬,免得又惹來連番勸諫,只是自己托著腮,想想都好笑,「這幾個消息送回去,我看她這病,也病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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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娘果然沒能忍得多久,當天下午,她就氣勢洶洶地從花月山房,進了蕙娘的自雨堂。把那枚小嬰兒拳頭一般大小的蜜橘拍到了蕙娘跟前。

  「你欺負我就沒個完!」她額角還頂了蕙娘給的一塊藥膏,倒顯得分外俏皮。現在在自雨堂裡,不比出門在外還要顧忌形象,小姑娘的腳就跺得震天響,「撮弄了太醫到我屋裡不說,還這樣戲弄我!」

  蕙娘才午睡起來,人還有幾分慵懶,歪在榻上,手裡拿著一本書在看,懷裡抱了一隻貓在拍,聽文娘這樣一說,她打了個呵欠,慢慢地伸了個懶腰。文娘看在眼裡,心裡就更不舒服了。

  一樣是家常穿的姑絨布衣裳,淺紅色在焦清蕙身上就顯得這樣好看、這樣襯身,連一根金簪在她頭上都是好的。雖只薄薄地上了一層粉,可這欠伸之間,眼波流轉,就是落在自己這個妹妹眼裡,都覺得美姿驚人……

  但凡是女孩子,就沒有不愛比美的,文娘又添了三分委屈,她氣鼓鼓地往桌邊一坐,命綠松,「把你們屋裡的蜜橘端出來!」

  「這可不能怪我。」蕙娘終於被妹妹給逗樂了,「歸根到底,還是你不會使人。黃玉機靈是機靈,可有眼無珠……只懂得看,卻不懂得瞧。」

  看誰不會?瞧眼色,瞧場面、瞧態度,這就要一點工夫了。文娘從小事事愛和姐姐比較,尤其是家裡分東西,一雙眼總是盯著蕙娘,蕙娘掐了尖兒,她就要把第二段掐走。什麼東西越是從外地千辛萬苦運過來,費了工夫的,她就越是看重。焦太太一說蜜橘,蕙娘心領神會,立刻就想到了文娘。

  可文娘派來的黃玉,卻絕不算什麼機靈人。看著了就是看著了,拿到了就是拿到了,也不多加思索,就這麼回去覆命。文娘把這橘子拿到手上一瞧,哪裡還不明白自己又被姐姐戲弄了:她屋裡的蜜橘都要比這個大了一倍,蕙娘就只享用這個?

  「我想使人,那也要有人給我使啊。」她酸溜溜地掃了綠松一眼,「家裡的能人就這麼幾個,全都削尖了腦袋往你屋裡鑽,我還不就只能挑你撿剩的了?」

  「你倒還真抱怨起來了。」蕙娘把茶杯一擱,也看了綠松一眼,綠松站起身來,默默地就出了屋子,餘下幾個丫鬟,自然都跟了出去。

  老式房屋,屋樑極高,隔間再多,上頭也是相通的。要說私話就很不方便,還得前瞻後顧,派心腹在左近把守。蕙娘哪裡耐得住這番折騰?自雨堂別的地方還好,在東裡間說話,是絕不必擔心傳到外頭去的。這一點,文娘自然也清楚,門一關,她就迫不及待,站起來東翻翻西找找,「到底被你收到哪兒去了!」

  話音剛落,綠松又推門進來,將大銀盤放到桌上,笑道,「我們屋裡新得的橘子,姑娘嘗嘗。」

  對比蕙娘和綠松的淡然,文娘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些浮躁,她紅了臉,卻還是不肯收斂,在這一大盤橘子裡挑挑揀揀,選了個最大最無暇的出來,又從自己袖子裡再掏了個蜜橘,把兩個橘子往蕙娘跟前一放,「你不是挺會瞧的嗎,那你自己瞧。」

  「我瞧都不用瞧。」蕙娘淡淡地說。「還能猜不出來嗎?這肯定是太和塢裡的那一份了。」

  文娘把兩個橘子排在一塊,瞅了姐姐一眼,她忽然有幾分沮喪:這個家裡到底還有沒有姐姐不知道、猜不出的事?「就是我不來,你怕也吃出來了吧……往年在你這裡看到的黃巖蜜橘,那可都有海碗口一樣大小。」

  今年,蕙娘這裡的蜜橘,最大的,也不過就是她自己日常用的楚窯黑瓷碗口一樣大。最是大而無暇的那一份,當然也就歸了太和塢。

  「年年送蜜橘,年年有花頭。」文娘一邊打量蕙娘的臉色,一邊試探著說。「去年是怎麼一回事,你該還沒忘吧?」

  去年臘月前送來的蜜橘,最好最精的那一份,自雨堂得了一半,太和塢得了一半,兩邊都挑得出極大極好的。文娘意思,昭然若揭:自雨堂在焦家的地位,那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連文娘都瞧出來了,蕙娘這個自雨堂主人,心裡哪會沒數?她掃了文娘一眼,不緊不慢地教訓。「和你說了多少次了,我們一家就這麼幾個人,這是頭等,那也是頭等。你非要在頭等裡分出三六九等來,那是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從前我拿最上尖一份時,我這麼說,現在我也還是這麼說。倒是你,從前我說,你聽不進去,現在我說,你還是聽不進去……」

  「娘是從來都不管這些事的。」姐姐這一通官腔,文娘理都不理,她繼續往下說。「這肯定是林媽媽安排著分的,我記得林媽媽和你養娘不是最要好的嗎,兩家就恨不得互認干親了。怎麼,現在連她也倒戈到太和塢那邊去了?人還沒走呢,茶就涼啦?」

  文娘的性子,蕙娘還不清楚?今天不把話攤開來說,妹妹是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她吐了口氣,點撥文娘,「去年那時候,祖父不是還說嗎,家裡人口少,喬哥年紀更小,家裡留個守灶女,起碼能照顧弟弟……」

  可這話過了去年,漸漸地也就無人提起了。今年出了孝,焦太太就帶著蕙娘出外應酬,底下人心裡自然都有一本賬的,只一枚橘子,真是都能看出無限文章,文娘自己也悵然了。「唉,也未必是林媽媽,說不定就是挑橘子的人自己的主意……」

  她又一下憤憤起來,「可他們太和塢也不能那樣欺負人啊!養娘什麼東西,不過就是個下人,還敢挑唆著子喬疏遠我們!姐,別的事你不說話,這件事,你不能不管了吧!」

  其實,按從前本心來說,蕙娘還真不想管。不幾個月,她就要說親出嫁了。子喬年紀那樣小,等他長到能給自己撐腰的年紀,她孩子都不知生了幾個了。指望娘家,實在是無從指望,既然如此,親近不親近,又何必多在乎?這些勢利嘴臉,還掀不起她的逆鱗。

  只是……從前是從前,本心是本心,從前的路再走一次,很多時候,態度也許就不一樣了。從前想著以和為貴,很多小事,放過去也就放過去了,可重來一次,蕙娘就想要和太和塢鬥一鬥,起碼也要激起一點波瀾,也好撥雲見日,探探五姨娘的底子。

  「這件事我倒是想管。」和文娘說話,不能太彎彎繞繞,這孩子從小被寵到大,不是沒有心計,是沒有這份沉靜。「可打狗看主人,別說是喬哥的養娘,就是一般的下人,那也不是我能隨便插手的。」

  「那你從前還不是見天發作藍銅、黃玉?」文娘更不服氣了,「也沒見你給我留面子啊!」

  「你也知道那是從前。」蕙娘白了文娘一眼,「今時不同往日,這話不還是你說的。」

  從前焦清蕙是承嗣女,將來坐產招夫,整個家都是她的。未來女主人,管教哪個下人不是份所應當,黃玉性子輕狂,老挑唆文娘和姐姐攀比,蕙娘就沒少敲打她。如今姐姐這麼一說,文娘才恍然大悟:一年多了,姐姐雖然還是看不慣黃玉,但從子喬過了週歲生日之後,她再也沒派人到花月山房去數落自己的丫頭……

  她本該幸災樂禍,可又的確有些心酸,不知怎麼,一時眼圈都紅了,「姐!難道咱們就該著被她一個奴才欺負?這還是焦家的主子呢,受了氣都只能往肚裡演……難道就他焦子喬姓焦,我們不姓焦麼?」

  「你將來還真不姓焦——」蕙娘淡淡地說。「再說,你真以為這是他養娘教的?」

  文娘眉眼一凝,「你是說……」

  「沒有主子點頭,她一個下人,敢挑著喬哥和姐姐們生分?」蕙娘垂下頭,輕輕地撥弄著懷裡那隻大貓的耳朵——就是這只雪裡拖搶的簡州貓,當時從四川送到焦家,還惹得文娘一陣眼熱,要和她搶呢。「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麼就不知道想事兒呢。記住我一句話,你回頭仔細想想:五姨娘當面雖然從來不說,可私底下,那是巴不得把喬哥密密實實地藏在太和塢裡,別讓我們兩個瞧見了,那才是最好呢。」

  文娘一驚、一怔、想了半天,又是一瞪眼,拍桌子就要站起來,蕙娘掃她一眼,眉尖微蹙,「行了你,慌慌張張的,半點都不知道含蓄。」

  她這才不甘心地又一屁股坐了下來,「還當我們立心要害喬哥一樣——什麼東西!」

  她對蕙娘倒是很信任的,「您要弄她,早不能下手?非得要等喬哥生出來了再說?呸!就喬哥發高燒那次,太太、老太爺都不在家,要不是你派人去權家死活請了權神醫過來,她現在還不知在哪兒哭呢。麻雀成了精,還真當自己成鳳凰了!」

  說著立刻就攛掇蕙娘,「這事您必須和老太爺告一狀!太太脾性好,什麼事都不管,您可不能讓咱們這麼被欺負了!」

  「這沒憑沒據只是誅心的狀,你倒是去告一個試試。」蕙娘捏了捏貓咪的爪子,換來了一聲咪嗚,見文娘氣得滿面通紅抓耳撓腮,她不禁真心一笑。「行了,這事你別管,要下太和塢的臉面,有的是辦法。」

  這還真不是大話,她焦清蕙好歹也當了十年的承嗣女,在府裡的能耐,當然遠比五姨娘母子要大得多。只是蕙娘自重身份,平時從來不和太和塢一係爭風吃醋,倒是時常拿捏花月山房的人,文娘心裡早就不服氣了,這一次她親自過來,終於得了蕙娘一個准話,一時只覺得身輕如燕,險些歡呼起來,「姐,你終於肯出手了!」

  「瞎嚷嚷什麼。」蕙娘就是看不上文娘這輕狂勁兒,她不輕不重,戳文娘一下,「晚上去給娘請安時候,態度軟一點,自己認個錯——不就是和吳興嘉沖了一記嗎,什麼大事,有膽做沒膽認,還裝病——德性!」

  文娘一下又扁了下去,藉著氣氛,她扭扭捏捏的,就賴到了蕙娘身上,「您也不幫我說幾句好話——」

  「不是你的話嗎,我憑什麼管你?」蕙娘合上眼,被文娘揉搓得晃來晃去的,「我也不知道我憑什麼管你,你告訴我呀?」

  文娘對著蕙娘,真是如個麵團子,心裡再不服氣,蕙娘稍施手段,她就軟得提不起來了。她咬著牙服了軟,「就憑您是我姐……我錯了還不行嗎,以後您說話,我一定聽,比聖旨還當真……」

  見蕙娘神色漸霽,唇邊似乎含了笑,她心下一寬,越發大膽了,撲在蕙娘腿上,就軟綿綿地說。「姐——祖父要是問起這事,你可得給我說句好話。」

  「那也得你知道錯了再說。」蕙娘不置可否。「知道自己錯在哪嗎?」

  文娘心不甘情不願,「那鐲子,我戴著沒什麼,不過是小姐妹鬥氣。給丫頭戴,那就是當面打人耳光,下的不但是她的面子,還、還是吳家的面子……」

  「這也就算了。」蕙娘說。「吳興嘉那對鐲子,寶慶銀才買的,那天肯定是第一次亮相,你怎麼知道的?還不是寶慶銀的人跟我們家管事嚼舌根,管事媳婦回頭就給你吹風。他們是知道你討厭吳興嘉,討你的好兒呢。可你想過沒有,就為了和吳興嘉鬥氣,你費這麼大工夫,不知道的人,真以為我們家就這麼奢華,丫頭戴的都是那麼好的鐲子——這也就算了。知道的人怎麼看你?你這簡直就是無聊,祖父再不會為得罪吳家罰你的,可這後一層肯定招致老人家不快……看我怎麼說吧。就為了你愛攀比,生出這麼些事來,要是吳興嘉想明白了,遷怒於寶慶銀,咱們家還得花功夫再安撫一番。你瞧你做的好事。」

  見文娘頭低成那樣,下巴都快戳進心口了。她歎了口氣,「老大不小的人了,你這個樣子,怎麼放心你出嫁?何芝生是個深沉人,你要是還這麼咋咋呼呼的,肯定不得他的喜歡——」

  「我也看不上他!」文娘猛地一抬頭。「十九歲的人,三十九歲的做派,不喜歡,不喜歡!再說,親事還沒定呢,誰知道能不能成?」

  她眼珠子一轉,又有些酸溜溜的。「從前提這事的時候,你身份還沒變。現在麼,在情在理,你都是姐姐,何家也許就改提你了呢!我看何太太也更中意你些。你別拿他來說我,倒是先想想你過門了怎麼辦吧。」

  蕙娘微微一怔:從前這個時候,因為沒打算和太和塢爭風吃醋,養娘挑唆喬哥的事,她根本沒暗示綠松往文娘那送消息,文娘自然也就沒來找她,還是挺著裝了幾天病的,也就沒這番對話了。

  文娘不喜歡何芝生,她倒是看出來了,只沒想到她連何太太更中意誰都心裡有數,這孩子說聰明也聰明,說得都在點子上。何家在這時候,的確是已經改談起了自己,就是她自己,也以為可能何家終於能達成心願,和焦家結親。只沒想到後來又橫著殺出了別人家罷了,文娘不能前知,和她說這話,是有點不大妥當。

  「沒影子的事。」她歎了口氣,「這婚事不是你我可以做主的,多談也沒用處。現在有了喬哥,什麼事都得為喬哥考慮,我們說話,沒以前那麼管用了。」

  文娘悵然歎了一口長氣,她伏在姐姐膝上,輕輕地撫著臉側的貓兒,又去捏它的爪子,神思似乎已經飄到了遠處,半天都沒有做聲。

  蕙娘也出了神,她望著妹妹秀美的側臉,忽然有一股衝動,令她輕輕地問,「從前被我壓著,現在被喬哥壓著,一樣是被人壓制,你更恨我,還是更恨喬哥?」

  上等人說話,一般不把潛台詞說明,這社交圈裡的習慣,不知不覺也就都帶到了家裡。清蕙私底下和妹妹說話,已經算是很直接了,可像現在這樣赤。裸。裸的發問,那也還是頭一次。文娘反倒答不上來,沉吟了半日,她賭氣地道,「恨你!恨你,恨死你了!」

  「那……」蕙娘輕輕地說。「你有沒有想過要我死呀?」

  這一問是如此突然,突然得文娘只能愕然以對,她直起身子望著蕙娘,卻發覺姐姐也正望著她。

  和從前不一樣,這雙且亮且冷,寒冰一樣的眼睛,竟忽然突出了鋒銳,好像一把出鞘的刀,要直直地刺進她心底去,挖出文娘心中最不堪的秘密來。

  #

  綠松來敲門的時候,正好就趕上文娘氣沖沖地往外走——十四姑娘臉上的怒火還沒收呢,見到綠松,彼此都是一怔。文娘壓根就沒理她,門一摔憤然而去,出了門,臉上才又恢復了一片寧靜,丫頭們的攙扶下,上了候在庭中的暖轎。

  綠松站在清蕙身邊,隔著玻璃窗子,同清蕙一道目送文娘放下了轎簾子,這才問蕙娘,「怎麼又和妹妹拌嘴了呢?還把姑娘氣成那個樣子……」

  從小到大,清蕙不知有多少次關起門來數落文娘,焦令文在自雨堂裡,哭也哭過,罵也罵過,出了門臉上就是雲淡風輕,叫人看不出一點端倪。這一次,她是直到踏出大門才又戴上了這張面具,可見是動了情緒的。

  蕙娘命人往花月山房送消息,是為了讓妹妹過來,統一立場針對太和塢的,怎麼兩姐妹不和和氣氣地說話,反而文娘又氣成這個樣子……綠松小心地望了姑娘一眼,她輕輕地歎了口氣。

  「您最近,看著是真和從前大不一樣了。行事手段,連我都捉摸不透……」

  見蕙娘沒有搭理她的意思,她便又換了話題。「老太爺剛傳話過來,令您去小書房陪他說話。」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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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2 00:37:06 |只看該作者
6雲泥

  焦家人口少、地方大,幾個主子都住得很開。尤其是焦老太爺,在焦家都是狡兔三窟,二門裡有他平時靜心修道打坐的玉虛觀,二門外單是書房就有幾個,有他日常和幕僚商議軍國大事的正書房,日常接待一般門生的外書房,還有焦閣老平時真正時常起居的小書房。滿朝的『焦系』門人誰不知道,哪個門生能進這小書房和老太爺說話,那恭喜您,距離老爺子接班人的身份,就又近了一步啦。

  即使以清蕙的身份,在書房院外也下了暖轎,連一個丫頭不帶,她輕輕巧巧地跟著閣老府大管家焦鶴進了小書房院子,一路穿花拂柳——老太爺小書房外頭,到了冬日就是個暖房,任何奇珍異種,但凡只要閣老說過一個好字,不分四季,焦家的能工巧匠都能給調。教得常開不敗,令老人家一抬頭就能歇歇眼,什麼時候想聞花香,想在日頭底下走走了,也不用費上腳步。

  這是間口袋房,入口在迴廊左側,順著牆根站了好幾個管事等著回事,見到清蕙進來,均都露出笑來給清蕙請安。「十三小姐。」

  能進小書房,就如同能進自雨堂一般,在焦家下人中,地位自然不同一般。清蕙對他們也算得上客氣,她露出笑來,一一點了點頭,眼神又落到了領頭的二管家焦梅身上,「祖父還在吩咐家務呢?」

  「是阿勳在裡頭回事。」焦梅話一向不多,說完這句話便閉嘴不言。清蕙哦了一聲,竟絲毫不以為忤,態度比起和吳家嘉娘說話時,軟了不知多少。「梅叔家裡人都還好?」

  這句話問出來,幾個管事都有些納罕,焦梅頓時成了焦點,幾個人明裡暗裡都遞了眼色過來:宰相門人七品官,焦家下人不少,能耐人多得是,這個二管家,焦梅要幹不了了,多的是人想幹。除了老管家焦鶴是跟著老太爺風裡雨裡一路走上來的,老太爺親自給他張羅著養老,早已經跳出這個圈子之外,焦家幾個管事,再沒有不喜歡看同僚出醜的。蕙娘一句話,似乎是閒談,可這幾個有心人,倒巴不得她是要找焦梅的麻煩。

  焦梅卻很鎮定,他甚至還微微一笑,「是石英托姑娘問的?謝姑娘關心——家裡人都好。」

  他女兒石英在自雨堂裡,一直也挺有臉面的,算是綠松之下的第二人了。蕙娘幫她帶句話也不算出奇,她嗯了一聲,若有所思,「她還問她叔叔嬸嬸好呢。」

  也巧也不巧,子喬身邊的胡養娘,就是焦梅的弟媳婦。焦梅眼神一閃,恭恭敬敬地說,「石英不懂事,勞煩姑娘傳話——」

  謝羅居裡的事,畢竟不可能在幾天內就傳遍府內,這些男管事們怕還都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連焦梅看似都被蒙在鼓裡,恐怕回去是少不得琢磨蕙娘的意思了。他一句話還沒說話,便被屋內動靜打斷,一位青年管事推門而出,見到蕙娘,他竟沒有行禮,只是點了點頭,「十三姑娘。」

  以他年紀,按說只該在外院打雜,這位眉清目秀氣質溫和的青年人卻能和閣老在別室密談,可見能耐之大,蕙娘見到他,心情也很複雜,她輕輕點了點頭,幾乎是微不可聞地稱呼,「阿勳哥。」

  只瞧見焦勳眼神一沉,她也就沒有再看下去,而是推門而入,自己進了焦老太爺的小書房。

  小書房外間空著,內間也空著,清蕙絲毫不曾訝異,她推門進了三進口袋房最後一進,焦老太爺人就在裡頭,正對著一桌子牌位點香。

  焦家原本人丁興旺,焦老太爺和髮妻一輩子感情甚篤,雖然後來也有兩個妾,但頭四個兒子都是嫡出,到了年紀娶妻生子,興發了一大家子幾十個人,老太爺的官路也是越走越順,昭明十一年,老太爺母親的八十大壽,滿族人聚在一塊,光是老太爺一系就佔了五十九人之多,連上四太太肚子裡那一個,恰好合了老太爺的歲數,又合了當年的干支,正是甲子年、甲子壽。在當時還蔚為美談。老太爺又是孝子,母親在老家辦壽,除了他自己在京城不能回去,餘下人等,都憑著他一聲令下,全匯聚到了老家,一家子大大小小專為老壽星賀壽。

  恰好就是大壽當天,黃河改道,老家一座鎮子全被沖沒了,焦家全族數百人,連著專程過去致賀的各路大小官員,全化作了魚肚食,水鄉澤國中,連一具屍體都沒能找到,留給焦家人的只有數百座牌位,要不是四爺焦奇帶著太太出門辦事,緊趕慢趕趕回來,還是晚了半步,沒能及時回去,反而恰好避過此劫,焦家險些就全被沖沒了,只留閣老一個活口。

  焦老太爺一聽到消息就吐了血,四爺四太太硬生生被洪水攔在山上,眼見著一整座鎮子就這樣慢慢化作一池黃湯,掩在了黃河底下——長輩不論、親眷不論,四太太一對嫡親兒女就還放在老家……四太太悲痛得差一點也跟著去了,雖然到底是被救回來了,但肚子裡的孩子就沒保住。從此四老爺的身體也不好,連年累月地睡不著覺,一閉眼就是大水漫過來,漸漸地就生出百病,縱有名醫把脈開方,三年前到底還是撒手人寰。這十幾年間,掙命一樣地,也就是生了清蕙、令文並子喬這一兒兩女,焦子喬還是遺腹子。四老爺到死都很歉疚,握著父親的手,斷斷續續地說,「到底還是沒能給您留個孫子……」

  滿朝文武,誰不是兒女滿堂?就是子嗣上再艱難,也沒有焦家人這樣孤單的。焦家一族幾乎全都聚居附近,就是有住得遠的,誰不湊閣老家的趣呢?竟是幾乎全都聚在了村內,那一場大水,沖走的是整一族人,就是想過繼個族人來,都無處過繼去……沒了家族,真正是只有一家人相依為命。家業再豪富、官位再顯赫又如何?還不是比不過黃河,比不過天意?

  自那以後,焦老太爺倒是看開了,當時四老爺臨終榻前,清蕙親耳聽見他安慰四老爺,「有個蕙娘也是一樣,從小教到大,她哪裡比孫子差?等過了孝期,尋個女婿……」

  後頭的話,她當時已經沒心思聽了。只記得父親當時把她叫到身邊,握住她的肩頭,斷斷續續地交待了好一番話,清蕙全都一一應下。又過了幾天,父親也化作了這案頭的一面牌位。自己摔盆帶孝,一路跪一路磕,把父親送到京郊去了,就是當晚回來,五姨娘摸出了身孕……

  「你也來給你祖母上一炷香。」老太爺頭也不回,彎下腰把幾柱線香插入爐內,淡淡地開了口。清蕙立刻收斂思緒,輕聲應了,「哎。」

  她拎起裙擺,藉著老太爺的香火,也燃起了一把香。從曾祖、曾祖母開始,祖母、大伯、二伯、三伯、父親……一併大伯母、二伯母、三伯母,再往下,堂哥堂姐、親哥親姐……這麼一輪香插下來,起起落落的,可不是什麼輕省活計,清蕙卻從頭到尾,每一根香都插得很認真。

  老太爺望著孫女,見她身形在夕陽下彷彿鑲了一層金邊,臉背著光藏在陰影裡,倒更顯得輪廓秀麗無倫,直是一身貴氣——這是自己到了年紀,又是親孫女,如換作一般少年見了,豈不是又不敢逼視,又捨不得不看?

  畢竟是到了年紀,焦家蕙娘,也漸漸地綻成一朵嬌艷的花了。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同清蕙一道出了這小小的祠堂,又拿起金錘輕輕一敲小磬,自然有人捧了水來,給祖孫兩個洗去了一手的香屑。

  清蕙自小被祖父、父親帶在身邊,耳濡目染,她的很多習慣,都脫胎自老人家的一言一行。

  「文娘這次,可闖禍了。」老人家日理萬機,和孫女說話,也就不費那個精神微言大義了。「今早吳尚書過來內閣辦事,態度異樣冷淡,和我說話,夾槍帶棒。他素來疼愛那個小女兒,看來這一次,是動了真怒。」

  吳家和焦家本來就算不上友好,清蕙並不大當一回事,她輕聲細語,「那樣疼女兒,還想著送到宮裡去?是疼女兒,還是自己面子下不去呀?」

  老太爺今年已經近八十高壽了,因修行了二十多年養生術,年近耄耋卻仍是耳聰目明,鬚髮皆白,望之卻並無半點衰敗之氣,更不像是個位高權重的帝國首輔,他身穿青布道袍,看上去竟像是個精於世故的老道士,笑裡像是永遠帶了三分狡黠。聽孫女兒這麼一針見血,他呵呵一笑,笑裡終究也透出了傲慢:吳尚書這幾年再紅,戶部尚書再位高權重,和這個入閣二三十年的三朝老臣,始終也不是一個層次上的對手。

  「罷了,不提別人家的事。」他沖蕙娘擠了擠眼睛,像是在暗示她,自己對兩個小姑娘間的恩恩怨怨,心中是有數的。「就說咱們家自己的事吧,聽說你娘也是一個意思,文娘這一次,做得是有些過分了。」

  蕙娘自己拿捏文娘,是把她當作一塊抹布,恨不得把水全擰出來。當著爺爺的面,卻很維護妹妹,「我已經說過她了,這事也賴我,沒能早一步發覺端倪……你也知道,她最要面子,要被你叫來當面數落,羞都能羞死……」

  老人家一邊聽孫女兒說話,一邊就拈起了一個淡黃色的大蜜橘,自己掰開嘗了一片,也就撂在一邊了,「——洞子貨始終是少了那份味兒……那你的意思,就這麼算啦?」

  焦子喬再金貴,那也比不過焦閣老,這份蜜橘,最好的一份,估計太和塢能得了四成,剩下六成,都送進了小書房裡。老太爺不動嘴,那就是爛了,也得爛在小書房裡。可就是這麼好的蜜橘,在老太爺嘴巴裡,也不過就是一句「洞子貨始終是少了那份味兒」……

  「那對硬紅鐲子,既然她給了丫頭,那就是她賞過去的了。」蕙娘自己也拿了一個蜜橘,漫不經心地端詳了一陣,這才掰開來,一片接一片地吃了。「賞給人的東西,就不能再要回來啦。」

  老太爺唔了一聲,「我記得那是閩越王從南邊托老麒麟的人帶過來的?」

  寶慶銀的生意在南邊做得大,在北邊,卻要和老麒麟分庭抗禮。閩越王和焦家,在老麒麟都是有股份的。

  老爺子年紀雖然大了,但腦子還是好得驚人,每天要處理那麼多軍國大事,和全天下的官員鬥心眼子,可連這麼一點兒家中小事都還記得清清楚楚的,蕙娘笑著說。「嗯,那對硬紅顏色好,在國內可不是那麼好見到的。」

  事實上,這金鑲玉硬紅寶石鐲子,不止吳姑娘當寶,在文娘那裡,也算是有數的好東西了。

  「嘶——你可真夠狠的,你妹妹知道是你的主意,怕不要找你拚命?」焦閣老一縮肩膀,又露出了頑童般的笑來。「也好,不狠狠剜一剜她的肉,她也不知道厲害。」

  蕙娘又摸起了一個蜜橘,「不過,主子賞賜下這樣貴重的東西,又令她帶在手上出去做客,她就是不問准娘身邊的綠柱,也該來問問我的綠松……這丫頭行事,也實在是有幾分粗疏,鬧出這樣大的事,不發作個人也不大好。」

  她咬了一片橘子,徵詢地望了祖父一眼。「我看,以後就別讓她在文娘身邊服侍了吧?」

  一兩個丫頭的去留,老人家哪裡會放在心上?他更看重的還是蕙娘的能力,不過在這一方面,蕙娘總是很少讓他失望的。這一番舉措,狠狠地敲打了文娘,又給被攆出去的丫頭留了一對名貴的鐲子,也算是有所補償,卻又和風細雨的,不至於喊打喊殺——要說親、快出門子的女兒,面子金貴著呢,能少下一點,還是少下一點……蕙娘從小經過她爹和老太爺的精心調。教,這一年多來,她行事是越發妥當了。

  老太爺不禁笑了,「我一和你說話呀,就覺得老骨頭老腿都鬆快了。你要是個男孩,祖父現在就可以告老還鄉,哪裡還用得著在宦海裡苦苦掙扎,受這份罪呢?」

  蕙娘神色一動,「江南那邊,又寫信來了?」

  老爺子雖然是文臣之首,地位崇高,但也不是沒有自己的煩惱。如今朝廷雖然看似只有焦黨、楊黨兩黨,但其實二十多年來,什麼時候少過紛爭?沒有一個強有力的集團支持,怎麼能在首輔位置上長久安坐下去,但這麼一個強勢的團隊,有時候對首腦也有一種無形的壓力。逼得人是只能朝前,不能後退,蕙娘長期跟在祖父身邊服侍,對焦家幾處煩惱,心裡也不是沒數。

  「這事你不必操心了。」老太爺卻沒說太多,他別有深意地望了蕙娘一眼,剛說了一句,「何家又提起親事了——」

  卻忽然間注意到,蕙娘手底下已經散了三張橘皮。

  老人家嘴碎,免不得就嘮叨了一句,「何必吃那麼多!小心晚上你又吃不下飯了。」

  孫女兒這也就住了嘴,她像是也沒想到自己吃了這麼多,一掃手底下,倒尷尬地笑了。「蜜橘還是大個兒好吃,皮薄肉多,吃起來就沒夠……您剛才說,何家又提起親事了?」

  老人家是何等人也?一看蕙娘臉色,心頭一動,縱有多年養氣功夫,也免不得有些淡淡的不快。

  人還沒出門子呢,底下人竟勢利直此!

  焦子喬的確是焦家的承重孫,可伴著老太爺、四老爺,作為繼承人長大的,卻是焦清蕙。作為昭明十一年甲子慘案後,家裡第一個降生的第三代,她在老太爺心裡的份量有多重,除了老人家,別人心裡誰都沒數。要把蕙娘嫁出門,他難道就捨得了?可女子承嗣,在他們這樣的人家,畢竟驚世駭俗,從前那是沒有辦法,但凡有一點辦法,老人家也捨不得孫女兒走這條路……卻沒想到,人心勢利起來,真是再沒盡頭,清蕙懂事從不曾開口,這兩年間,私底下還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他們的意思,芝生、雲生兄弟隨你挑。」他又把思緒拉了回來,「你也知道,何冬熊瞅準了你爺爺屁股底下這塊位置,已經不是一年、兩年的事了。」

  雲貴總督何冬熊也的確是焦老太爺這些門生中比較最出息的一個了,雖然比不上如今的楊閣老,但四十才出頭,就已經是地方重臣,想要接過老太爺的擔子,也是人之常情。而要接收焦家在官場上的種種人脈資源,最好的辦法,當然莫過於和焦家結一門親事了。從前子喬沒出生的時候,何家想提的就是文娘,為了這事,何太太和少爺小姐都沒到任上去。幾年來不斷和焦家走動,就是想用誠意打動老太爺。子喬出生之後,自從出孝,已經提起了兩三次,姐妹有序,想要改提清蕙——當然,若是老太爺捨得,姐妹配兄弟,那就更是一段佳話了。

  曾經從前那時,蕙娘也是考慮過這門婚事的,何芝生、何雲生兩兄弟從小經常到焦家走動,就是長大了,因為清蕙身份特殊,將來必定要時常拋頭露面,家裡對她的限制沒那樣嚴格,跟在祖父、父親身邊,她也能經常見到這兩兄弟。何芝生劍眉星目、儀表堂堂,雖然年紀不大,但沉穩矜持,已有威嚴在身。文娘嫌他少年老成,談吐乏味,按蕙娘的口味來說……

  她暗歎了口氣:就算現在吐口答應,也根本都沒有用處。祖父固然疼她,但也要為焦家偌大的產業考慮。何家現在看是個不錯的選擇,但不久之後,便會在另一家巨鱷跟前黯然失色。這裡面的交易,並不是她的意願能夠左右的,甚至——也與另外一位當事人的心思沒有半點關係。

  就只是不知道,那戶人家究竟是怎麼看上了她……

  「何總督想要從雲貴回來入閣,怎麼也要做出一點成績,只從聯姻上下工夫,那肯定是不成的。」她迴避了祖父的詢問,「尤其現在,朝中爭得這麼利害,您太抬舉他了,倒寒了別人的心。」

  老太爺唇角一動,一個微笑很快又消失在了唇邊,他也沒逼著孫女現在就給答覆,只同蕙娘談天說地,祖孫兩個消遣了小半日辰光,又留清蕙陪他一道用過了晚飯——卻是清茶淡飯,只吃了個半飽——這也是焦閣老的養生之道,便到了老太爺做晚課的時間。

  清蕙從屋子裡掀簾子出來的時候,庭下已有管事等著帶她出去了,她一抬眼,焦勳就和她解釋,「養父年紀大了,天黑路滑腿腳不便,我送姑娘出院子。」

  焦府大管家焦鶴,就是焦勳的養父。他跟隨老太爺已有四十多年,自己一家也死於甲子水災,如今也是七十往上的年紀了,雖然跟隨老太爺修行,身子骨也還矍鑠,但老太爺還是怕他無人養老送終,十年前便做主給他挑了好些養子,焦勳就是其中最有出息的一個。

  十年前,也是一個很耐人琢磨的時間點。

  蕙娘看了焦勳一眼,她忽然想到了從前此時……在昏暗的暖房裡,什麼都發生得那樣快。第一次有男人攥住了她的手,焦勳低低啞啞,潤得像玉的聲音,「佩蘭……」

  其實,在不知情的人眼裡,焦勳看來也和個公子少爺沒有什麼兩樣了。不論是學識、見識,還是氣質、打扮,他都沒有一點下人的樣子,在焦府管事們那華服遮掩不去的奴才氣裡,他一直是有些格格不入的。

  可出身到底是雲泥之別,現在蕙娘身份轉換,有些事就更是不能去想了,那一次,他也就只說了那麼兩個字,就像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蕙娘還什麼沒做呢,他就和被雷劈中了一樣,一下又把手鬆開了……

  再往後,不要說見到他,連他的消息,她都再也沒有聽到了。

  蕙娘輕輕地歎了口氣,她擺了擺手,「我有些頭暈,你讓他們把轎子抬到廊下來吧。」

  焦勳微微一怔,便已經回復了正常,他彎身施了一禮,一言不發地退出了院子。蕙娘站在廊下,目送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花木之中,她的神色,就像是被籠在了雲裡的月亮,就是想看,也看不分明。

  又過了幾天,老太爺親自過問,府裡的人事有了小小的變動。花月山房有一個丫頭被放出去成親了,謝羅居裡,也有兩個婆子被攆回了自家。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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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了臘月,各府都忙著預備年事,今年是焦家出孝後第一個新年,往常在年節裡,雖然也有官員上門給老太爺拜年,但焦家女眷都要守孝,按例是不見客的。

  彷彿是為了彌補從前的遺憾,今年焦家就很熱鬧,即使是臘月裡也沒斷了客人。蕙娘、文娘都不得閒——哪家的太太、奶奶過來了,也都心心唸唸,非得同這一對如花似玉的寶貝疙瘩說過話了,誇獎一番了,才肯告辭離去。過了臘月初八,家裡才安寧下來沒有幾天,何蓮娘又來找蕙娘、文娘說話。

  因文娘連日應酬,這幾天身上不好,就沒出來招呼何蓮娘。小姑娘也不在乎,進了自雨堂,先衝到淨房裡見識過了焦家的富貴,又跑出來上看下看,一臉的納悶,「也沒見燒炕啊,和宮裡的暖又不一樣,沒那股煙熏火燎被火烤著的味道,從前年紀小,好像還沒覺得,蕙姐姐,你們這到底是怎麼弄的!我一進門,竟都不想出去了!回頭我和我娘說去,我們也這麼辦!」

  蓮娘小,三年前才十歲,還是剛懂得人事的年紀,雖然享用著富貴,卻並不知道賞鑒富貴,對於自雨堂的難得,她確實也很難體會出來。

  「這個還不大好學,」蕙娘笑著說,「就是借了我們家自己鋪陳這些管道的便利,你也知道,在夏天,屋頂有溝回走水,滴滴答答的,彷彿永遠都在下雨,比較清涼。到了冬天就從地下走水,這些熱水從地下上來,正好給丫頭們洗這洗那的,也免得她們大冬天的受罪。其實就是一開始鋪管道最麻煩了,現在這樣,也不比別家燒炕要昂貴多少。」

  話雖如此,可這一套巧妙工程,那也不是有錢就能造出來的。沒有人給畫圖紙,真是有錢有勢都無用。蓮娘並不妒忌,卻很羨慕,她歎了口氣,「可惜,你們家喬哥那樣小,不然,我就和我娘說,以後我誰也不嫁,只嫁焦家的喬哥!」

  這個小姑娘,真是什麼話都敢說。十三歲也到快說親的年紀了,哪個女兒家不是諱莫如深,一提起親事就燒紅了臉。蓮娘卻是大大方方的,還拿親事來開玩笑……

  蕙娘也不禁絕倒,她笑了,「你要想嫁,現在嫁來做個童養媳也不錯,把你打發在小屋子裡住,成天洗喬哥的髒衣服。」

  兩人相視一笑,蓮娘藉著這個話口就往下講,「現在你出了孝,來提親的媒婆,都要把門檻給踏破了吧?」

  一家有女百家求,焦閣老的門生,哪個不知道他最疼愛的還是蕙娘,再說,蕙娘本身條件也過硬,想要娶到她的人家絕不止何家一戶。不過,不論是從年紀,還是男方本身的條件來說,何家兩兄弟,在可能的求娶者中,也算是上上之選了。

  就知道這小丫頭鬼靈鬼精,這一次過來,多半還是為了探自己的口風——不過,她很會看人眼色,從前那一次,因為自己和文娘沒提起何芝生的事,文娘就沒鬧彆扭,也一樣出來招待蓮娘,蓮娘根本就沒提親事……

  重活一次,很多事和從前發展已經不大一樣,可有這麼前後一映襯,看人倒能看得更透一些。蓮娘看似嬌憨無知,其實玲瓏剔透心機內蘊,年紀雖小,卻也不是簡單角色。

  蕙娘只是笑,「這事你不該問我,問我娘都比我更清楚一些。」

  蓮娘又哪會被蕙娘幾句話敷衍過去?她纏著蕙娘撒嬌,「你好歹透個口氣嘛,蕙姐姐。要不然,我回了家也不好交代。」

  這話大有玄機,蕙娘心底,不禁輕輕一動:是何太太要蕙娘來問的,還是家裡另有其人,想要知道這個消息?

  她免不得含糊其辭,「這種事,我們女孩子說了也不算數的……」

  蓮娘很懂得看人臉色,她壓低了聲音,「那你知不知道,我娘可喜歡你了,大哥、二哥是隨你來挑……可不像原來那樣,其實還是想把令文姐姐說給二哥。」

  這個蕙娘倒不大清楚,因文娘畢竟還是妹妹,姐姐沒成親,也不好很具體地談起她的親事。她一直以為何家說的是何芝生,這樣看,多半還是嫌文娘家裡人丁單薄,又終究是庶出。害怕她這個宗婦,壓不住底下的妯娌。

  她不言不語的,臉上神色似乎是默認。蓮娘看在眼裡,又把聲音壓低了一點,「別的話,我也不說了。我就說一句,要是看中了我們家,你可別挑二哥。你以前要坐產招夫的,有些事大哥就沒開口,現在才稍微露出來一點兒……」

  露出來什麼,蕙娘就不用問了,這種事也不能說得太明顯,她想到長大以後幾次見面,何芝生都是規規矩矩的,連眼珠子都不肯亂動一下。倒有幾分吃驚的:沒想到他居然還能看明白自己的長相,她還以為他根本就沒敢正眼瞧自己呢。心事藏得這麼深,外頭真是一點都看不出端倪。

  不論是焦勳也好,何芝生也罷,都說得上是自己階層裡的佼佼者了。何芝生今年才十九歲,已經是舉人身份,如能考中進士,以他家世來說,一輩子榮華富貴那是打底,再往上走,能走到哪一步,那都是不好說的事。可在蕙娘看來,這些都是虛的,她更看重的還是何芝生的這份沉穩,能把心事藏住了不露出來,又私底下這麼爭取,就手法來說,是要比焦勳好一些的。

  有那麼一瞬,她幾乎有幾分心動,想要給蓮娘一點口風、一點暗示。可蕙娘畢竟是蕙娘,她笑著擺了擺手,把話題給帶開了。「你上回不是說,想要一對簡州貓嗎?知道你要過來,特地給你挑了一對烏雲蓋雪,還是一公一母。以後下了小貓,你也能送人了。」

  簡州貓遠在四川,從宋代一路紅到如今,真正血統純正的一對公母,價值何止千金,蓮娘熟知清蕙有一個院子養的都是各種馴熟了的貓狗鳥兒,供她無聊時取樂的,裡頭全是真正名種的貓狗。她也是愛貓之人,只拉不下臉來討要,現在蕙娘主動給預備了一對,哪有不歡喜的道理。也就不再同清蕙說這尷尷尬尬的婚事,轉而笑道,「好姐姐,我真沒白和你好!石家的翠姐姐,有了一頭鞭打繡球,就寶貝得什麼似的——我也不說,下回她到我家來,我再給她看看我的那一對貓兒。」

  又壓低了聲音,同蕙娘說起別家的事情。「聽說某家有對雪白的臨清獅子貓,本來家裡人都愛得不行的,忽然有一天一對全死了。又過一兩天,家裡一個姨娘也嚥了氣。都說這貓兒去世是不祥之兆,就應在了這事上。其實是怎麼樣,誰心底清楚呢。」

  蕙娘心底不禁一動,幾種想法同時飛快地掠過心頭,她眉頭一皺,「你是說韓家吧,他們家那對貓也的確好看,一般連臨清當地都很難找到那麼好的種了……」

  雖三年沒出門,蕙娘對外頭的局勢卻是一點都不生疏,蓮娘點了點頭,「雖然家下人沒說,但既然全家人都愛得不行,那姨娘據說又是老太爺的抱貓丫頭出身……」

  有的貓狗寵得厲害,主人常把自己的飲食賞給它們吃了,那也是有的,蕙娘若有所思。「還真不知道,原來對人有用的藥,對貓狗也都是有用的。」

  大戶人家,除非和焦家這樣人口簡單,爭無可爭的,不然,門戶裡的骯髒事那還能少了嗎?當主母的作踐小妾,當小妾的作踐下人。死一兩個人,連蓮娘都不當回事,她主要還是惋惜那兩頭貓。「真是漂亮極了,也沒配種,要不然,我都想討幾頭。」

  送走了抱著兩頭貓兒,心滿意足的蓮娘,蕙娘歪在榻上想了半天心事,連文娘過來都沒起身。

  「都和你說什麼了。」文娘也有些好奇,「瞧您這神思不屬的樣子,難道是和你提起親事了?」

  蕙娘掃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不是身上不好嗎?怎麼人家一走,你就又活蹦亂跳的了?」

  「我那是同蓮娘要好,故意給她空了這麼一間屋子出來。」文娘一撇嘴,有些沒好氣。「何家為了和我們家結親,這些年來費了多少心思。現在眼看娘和祖父還不給准話,肯定著急。都知道祖父聽你的話……豈不就是給你灌迷藥來了?」

  她眼珠子一轉,「她同何雲生更好,是幫著何雲生說好話來的吧?」

  聽文娘的意思,從前蓮娘也沒少在她耳邊說何雲生的好話。——兩姐妹也都是見過他的,他人要比哥哥開朗多了,愛笑得很,就是長相不那麼俊俏,頂多只是中人之姿。

  「和我說誰都沒用。」蕙娘不置可否,「這事真輪不到我來做主,還要看祖父心裡怎麼想的。」

  「這可是你的一輩子。」文娘很不理解。「祖父又那麼疼你,難道你就不為自己爭一爭?」

  她似乎真的對何家兄弟都缺乏興趣,因此攛掇蕙娘是很努力的,「照我看,你自己要是立心要嫁了。祖父也沒什麼好拖著不答應的,何家也算良配了。我要是你,我就不矜持了,這種事夜長夢多,拖一天沒準就生出變化來了呢?」

  她說得其實也很在理,但蕙娘卻深知之後事態將有的變化,除非現在就過了三媒六證,不然,對何家表現出越多好感,只會令將來母親和祖父更難收場。她輕輕搖了搖頭,笑而不語,文娘看了更是不高興,她氣鼓鼓地坐在一旁,過了一會,自己也歎了口氣。「要找到比何家更好的,那倒也難了。只是……」

  只是縱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文娘嫌何芝生太老氣,又嫌何雲生太輕佻,說來說起,就是因為這兩兄弟,哪一個她都不喜歡。

  「將來的事,自有緣分。」蕙娘把一個金絲蜜柚放到文娘跟前,「吃不吃?」

  這個柚子,論大小,論色澤,才是蕙娘一向享用的那一份:精中選精,最好中的最好。

  文娘把大柚子捧在手裡,聞了聞香味,又不滿起來。「讓你給太和塢一點顏色看,祖父卻只發作了謝羅居的人……你倒是好,就一心想著自己吃喝玩樂,將來的事,一點都不放在心上。」

  的確,她和姐姐不同,沒有清蕙的自信和手腕,出嫁後,肯定還是要多靠娘家一點,對太和塢的舉動,自然也就更不舒服。

  「急什麼。」蕙娘慢慢地說,「太和塢的正主兒,都還沒有回來呢。」

  #

  這天下午,兩姐妹一道去謝羅居請安,才一進屋,就見到三個姨娘站在四太太身邊,四太太正笑著和她們嘮家常。

  焦四爺雖然身體孱弱,但身邊一直沒有斷了通房丫頭,這些年來放出去的放出去,嫁人的嫁人,餘下一些,在焦四爺過世後,多半也都被打發走了。唯獨留下了三位姨娘,這三年來跟隨焦家主子們一道守孝,也頗吃了苦頭,前陣子出了孝,四太太要應酬,分不得身,她體貼姨娘們也悶了兩年多了,便打發她們去城郊別業小住了一段時間,眼下到了年邊,這才派人接回來過年。——原本以為還要幾天才回來,沒想到這麼快就到了。

  「三姨娘、四姨娘、五姨娘。」文娘生母難產去世,四姨娘是她的慈母,從小帶大,和親生的也差不了多少,她給四太太行了禮,便拉著四姨娘的手,一長一短地同她說家常。蕙娘卻沒她那麼放縱,她和幾個姨娘都打過了招呼,便在四太太身邊坐下,還是四太太笑著說。「你和你生母也有一個月沒見了,還不同她說幾句話?」

  蕙娘還沒開口,三姨娘就搶著說,「姐姐跟前,哪有我們說話的地方呢。」

  她和四太太關係親密,從三姨娘還不是三姨娘時起,就一直是姐妹相稱。

  又問四太太,「一個月沒見,您的咳嗽好些了?今年冬天冷……」

  四太太笑得就更舒心了,令三姨娘在她跟前的小几子上坐了,和她一來一往說得很歡,蕙娘就空出來,她遊目四顧,正好和五姨娘對了一眼。

  五姨娘也算是有福之人了,焦家規矩,沒生育的通房一般不抬姨娘,焦四爺過世後全被打發出去。她是小戶人家的良家閨女,因為出了名長相宜男,算命先生也算了她是個生子的福相——她一家男丁也的確不少,上頭有七八個哥哥。家裡心大,知道焦家的情況,就送進來做了通房丫頭。雖然沒幾個月焦四爺就去世了,但就去世前幾夜溫存,居然還給她留了種,使得她在四爺去世之後,還得了個姨娘的名分。

  她生了一張圓臉,一笑就是兩個深深的酒窩,雖然說不上有多好看,但的確是挺有福氣的。見蕙娘望過來,五姨娘臉上的酒窩頓時又深了,她笑瞇瞇地和蕙娘嘮嗑,「這個月同太太出門去,怕是招來了不少說親的媒婆吧!」

  的確,就是這大半個月間,焦家比什麼時候都要熱鬧,各色太太、奶奶,凡是能和焦家扯上一點關係的,差不多都來看過了她。按京裡行事的節奏來說,恐怕真正提親的高峰,還要在年後了。這個時間段,有意提親的人,多半還在給老太爺寫信探口風呢。

  清蕙也笑了。「沒有的事,雖然來客多些,可都是來看母親的。」

  正說著,四太太見三姨娘露出聆聽之色,便也笑著說。「那倒是的,有好些國公夫人、侯夫人,兒子大了,孫子又小。偏系子孫量來也不敢說親,無非是幾年沒有來往了,現在我們出孝,多走動走動而已,估計還不是為了親事來的。」

  這是為了安三姨娘的心:清蕙這個情況,出色是夠出色了,棘手卻也很棘手。太多人家上門相看卻沒有下文,三姨娘心裡只會更焦急。

  不過,有句話四太太沒說出口:焦家門第,不是一般的高,身份也不是一般的敏感。在兩黨黨爭風頭火勢的時候,有很多人不敢貿然站隊,就是太太也約束了不叫她隨意上門。又或者有些人家行事一向就謹慎,上門的這些貴婦人,也很有可能是受人所托,過來相看清蕙的。

  #

  權夫人就正是個謹慎人。

  快到年邊,各家事情都多,阜陽侯夫人雖然和權夫人一向友好,但也沒有久坐。頭天去過焦家,這天又到權家盤桓了一個來時辰,便直接去大報國寺進香了。權夫人親自將她送上了轎子,目送暖轎順著甬道走遠了,這才捶著腰回了裡屋,又思忖了片刻,便吩咐底下人。「去問問國公爺在忙什麼。」

  良國公年輕時頗為忙過幾年,現如今年紀到了,雖然已有多年不再過問俗務,但不論是他本人也好,還是權家也罷,在老牌勳戚間的威望都還是如日中天。要不是年邊大家都忙,他一般也是不得閒的,總有些老兄弟同他來往,也總有些從前的門生要來拜訪。權夫人想要在白日裡見到丈夫,還沒那麼容易。

  「怎麼,阜陽侯家那位這麼快就回去了?」良國公有點吃驚,「她一向是個話簍子,還以為這一次又能叨咕上幾個時辰了。」

  「她倒也想。」權夫人笑著親手給丈夫上了茶,上了炕,在良國公對面盤膝坐下,「可家裡還有事兒呢。」

  良國公端起清茶啜了一口,望了權夫人一眼——夫妻二十年,很多事情,已經無須言語。

  「也是滿口誇好。」權夫人不禁歎了口氣,「也和前頭幾個老親老友一樣,一開始以為是給叔墨、季青說親。話裡話外,都是一個意思:我們家門第雖然是夠高了,但恐怕兒子自己不夠爭氣,壓不住她。」

  其實說壓不住,還是等於是配不上。焦清蕙那個身份、那個長相、那個才情,那份必然是豪奢得令人驚歎的嫁妝,對她未來的夫婿無形間都是個挑戰。要不是別有所求,誰家的公婆也不樂見自己的兒子被媳婦壓制得死死的,尤其阜陽侯和良國公兩家是幾輩子的交情,阜陽侯夫人又是權仲白的親姨母,話說得更直接,「她和焦家往來得也多的,據她說,蕙娘在外人跟前表現嫻靜少言,實際上從小主意正、性子強。家裡的大事小情,很少有她不曾過問的,就在焦四爺去世之前,她才十四歲,全家人都被管得服服帖帖的。焦家那些管事,在外架子大,到了十三姑娘跟前,連個屁都不敢放……你還記得原來有個焦福,在他們家也算是得意的了?就因為在外過分顯擺架子,被她知道了,一句話就給攆出去了。就這樣還一句怨言都不敢有……手段厲害得很!她覺得,伯紅媳婦,怕是壓不住她的。」

  對於一般的大家族來說,如此強勢的女兒家,如果不是長子嫡媳,那最好是成親後兄弟們就長期分居兩地。免得妯娌失和,一家人鬧得過不了日子。尤其是清蕙的籌碼實在太沉,不說給長子,只怕親事一定,長媳心裡就要犯嘀咕了。而要說給豪門世族為長媳世婦,一個她家族人丁單薄,現在顯赫,可將來焦閣老一去,頓時是人走茶涼,還有一個,她畢竟不是嫡出……

  「要不是因為這些緣由,阜陽侯夫人自己都恨不得要搶回去。」權夫人一邊說,一邊看丈夫的臉色。「她自己為人處事,的確是滴水不漏,再沒什麼能嫌棄的地方。」

  良國公微微一哼。「那也要人家看得上他才行,阜陽侯家現在還沒成婚的,也就是幼子了吧?成天就知道吃喝玩樂,票戲會文,焦家看得上才怪。」

  他徵詢地望了妻子一眼,見權夫人神色溫和,口角含笑,便道。「還好,這幾個顧慮,在我們家也都不算顧慮。她再好,仲白壓她那也是穩穩的——她要能把仲白那死小子給壓住了,我們也是求之不得……現在還沒幾戶人家上焦府提親的吧?」

  「快過年了,有想法的人家是不少,先後請動的幾個老姐妹回來都說了,現在焦太太一天要見幾撥客人。恐怕都是等著過了年,看看今年宮中對她有沒有什麼表示,如沒有,就要請人上門了。」權夫人什麼都給打聽好了,她輕輕地捏緊了拳頭,「這可是個寶貝呢,老爺,咱們要是看中了,那可就得趕緊了。這要是被人橫插一槓子去,我怕是要噎得吃都吃不下,睡也睡不著了。這樣好的人才,錯過這一個,可就再難找了。」

  「你這句話算是說對了。」良國公唇角一動。「既然看上了,那就別改啦。我回頭和娘打聲招呼,你進宮探探娘娘的口風,明年不辦選秀,一切好說,即使是要辦選秀,你也得打好招呼,這塊寶,我們權家要了。」

  到底是名門世族,一開口語氣都不一樣。想提親的人多了去了,焦家也未必就選權家,從來提親低一頭,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可看良國公的意思,竟是信心十足,絲毫都沒有考慮過被回絕的可能性。就連權夫人,也都是安之若素,不以這過分的信心為異,她更擔心的還是另一點。「仲白那裡……」

  「怎麼,他還真想一輩子獨善其身、斷子絕孫不成?」良國公一瞪眼,鬍子都要翹起來。「你先說,你要說了不聽,那就是動了家法,這一次我也得把他給打服了!」

  權夫人雖然是繼室,可權仲白襁褓間就被抱到她屋裡養,是她帶的第一個孩子,說起疼寵,甚至比她親生的叔墨、季青還甚些,一聽權老爺這樣口氣,她忙搶著就白了丈夫一眼,「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從前線下來都多少年了,還是這改不掉的性子!」

  想一想,也覺出了丈夫的無奈,自己歎了口氣,便加強了語氣強調,「你就放心吧,這一次,我可一定把他給按服了,讓他把這根斷了的弦,重再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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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2 00:37:48 |只看該作者
8逆鱗

  生母回來,總是要擇時過去請安問好的,在謝羅居吃過晚飯,蕙娘就沒回自雨堂,而是讓轎娘們把她抬到了南巖軒裡:除了五姨娘陪著子喬在太和塢住之外,三姨娘、四姨娘都在這裡居住,兩個人彼此做伴,也就不那麼寂寞了。

  姨娘們不用伺候太太晚飯,現在已經都吃過飯了。四姨娘那一側裡隱隱也能聽到文娘說話的聲氣——吃過飯,蕙娘還陪母親說了幾句閒話,文娘要比她早到一步。三姨娘也沒做晚課,而是歪在炕上等蕙娘進來說話。

  在嫡母跟前,三姨娘不過是個下人,這個面容秀麗性子溫和的婦人,一輩子堅持『主僕有別』,蕙娘身為主子,也不便和她多說多笑的,免得四太太看見了,又勾動情腸。這一點,兩人心底都是有數的,三姨娘私底下再三和蕙娘強調,「你母親命苦,這輩子兒女是她的傷心事。連喬哥都不放在身邊帶,你就知道她心裡苦了。非但你自己在謝羅居裡不要多搭理我,就連文娘你也要約束好了,別令她和四姨娘過於親近。」

  誰肚子裡爬出來的,天然就和誰親近。即使所有子女的嫡母都是正太太,但私底下,多的是庶子、庶女管自己的生母叫娘的。只有三姨娘,十幾年來,就是私底下和清蕙說話,也自稱為姨娘。對四太太更是死心塌地,從來沒有一個不字,就是前些年清蕙身份最高的時候,她在四太太跟前也從沒有擺過架子——也許就因為這份尊重,四太太對她也很特別,三姨娘屋裡的陳設富貴就不說了,從前每逢節慶,她還能穿著主母賞下來的正紅裙子……五姨娘就沒這個福分了,子喬落地的時候,她已經是半個未亡人。現在焦家的太太、姨娘,都只能穿些灰青、茶褐衣服。

  「聽說這幾天,十四姑娘又闖禍了。」三姨娘和清蕙說話,一般總是開門見山的。「你沒有胡亂插手,說些不該說的話吧。」

  「倒還好,教她幾句,也是難免的,卻並沒有管得太過分。」蕙娘一語帶過,又問三姨娘,「在承德住得還安心嗎?那裡幾年沒有住人了,恐怕不如家裡舒服呢。」

  三姨娘也是一語帶過,「反正就是那樣,換個地方過日子而已。出去玩了幾次,看了看風景,天色一冷,我們也就縮起來了。唯一比城裡強的,就是不必在太太跟前立規矩。」

  她歎了口氣,有些惆悵。「只是太太自己,最該歇著的,卻沒能一塊過去,真是苦了她了。你隨常在她身邊服侍,也要多說些笑話兒,逗得太太多笑一笑,那就是你盡到孝心了。」

  私底下提到四太太,還是沒有一句不好,只有無盡的體貼和感激。蕙娘聽了十七年,真是耳油都要聽出來了,她幾乎是機械地應著,「那是肯定的。」

  三姨娘又哪裡看不出來她的敷衍?她老調重提,「要不是太太,現在你還不知道在哪呢。她的深恩,我是還不完了,只有著落在你身上……這麼大一個家,太太思慮有限,肯定管不過來,你也要多為她出出主意,免得她太勞累了。」

  有幾個主子在前頭插手,三姨娘沒能管著多少清蕙的教育,從小到大,她只強調了一件事,那就是知恩圖報。

  當年甲子水患,一縣的人活下來的不上百個。三姨娘那時候才十三歲,家業一夜間被沖沒了,只留下她一個人坐在腳盆裡,一路劃出了鎮子,卻也是又累又餓又渴,划到岸邊時,伏在盆裡,連爬出來的力氣都沒有,眼看就要嚥氣時。是四太太眼尖,在樓上一指就把她給認出來了:那是焦家鄰居的女兒,街頭巷尾中,曾和四太太撞過幾面。

  四爺當時立刻找人,把她從河裡給勾上了岸,細問之下,當時災女迷迷糊糊的,哪顧得了那麼多,立刻就說了實話:焦家當時正是開席時候,全家人都在場院裡,地勢低窪,大水捲進鎮子裡時衝垮了焦家牌坊,堵住了唯一的出口,連著去吃喜酒的左鄰右舍一個都沒有跑掉……

  四老爺、四太太當時不眠不休趕到下游不斷救人,本來還指望能救上一兩個族人,卻等來了這麼一句話,四太太當時一聽就暈過去了,醒來的時候,肚子裡的孩子就沒保住……當時缺醫少藥的,鬧了一場大病,等回京了找御醫一扶脈:這一輩子,要生育是難了。

  可話雖如此,焦家卻沒有誰怪罪災女。知道她全家毀於水患,孤苦無依,還將她帶進京中安置,教她讀書寫字。甚至在焦家為四爺物色通房的時候,四太太立刻就想到了她:沒親沒眷,就算焦家肯出陪嫁,將來出嫁了也容易為人欺負。再說,天下又有哪戶人家能比得上焦家的富貴呢?這麼一戶人家的姨娘,可要比殺豬戶、跑堂夥計家的主婦享福得多了……小孤女也到了懂人事的年紀,知道這是太太憐惜她命苦,磕頭謝過太太,便開了臉,被抬做了焦家的姨娘,享用起了數之不盡的榮華富貴。

  也因為這一番經歷,說不上是感激還是愧疚,三姨娘一輩子,對太太還比對蕙娘更上心。再加上四姨娘也是太太身邊僅剩的陪嫁丫頭——當時陪著四太太一道出門辦事——自己又沒有兒女,焦家的妻妾關係,一直都是非常和諧的。三姨娘同女兒講知恩圖報,四姨娘更務實一點,同女兒講投資回報。蕙娘和文娘都把嫡母擺在姨娘前面,四太太總算有所寬慰。

  不過,很多事情,也還是只有親母女之間,才說得出口。

  「身份變了,態度也要跟著變。」清蕙就從來不會這麼直接地和四太太抬槓。「這不是您教給我的嗎?現在又要我多為太太分憂……就現在這樣,太和塢還嫌我礙眼呢,我要敢重新管起家裡的事,她還睡得著覺嗎。」

  三姨娘神色一動,「怎麼,她不是和我們一道去承德了嗎?難道還給了你氣受?」

  ——竟是只聽清蕙的語氣,便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蕙娘的城府,即使有七分是教的,沒有三姨娘生給她的這三分底子,也始終難成氣候。

  「她人是不在,可胡養娘還在嘛。」清蕙稍微說了些府裡的事情,「還有文娘、蓮娘……」

  三姨娘聽得大皺其眉。「你就不該提這個橘子的事,你自己說文娘一套一套的,怎麼到自己頭上就看不明白了?都是尖子,非要分三六九等,爭個閒氣,只能壞了一家人的和氣。」

  這是正理,清蕙明白,她自己曾幾何時也是這樣想的。要出嫁的人了,和娘家無謂計較那樣多。有些事情能忍就忍了,忍一時風平浪靜——

  但她能忍別人,並不意味著別人能夠忍她,自從重活一次,焦清蕙無時無刻不用血淋淋的事實提醒自己:你不步步主動,佔盡先機,就永遠都鬥不過藏在暗處的小人。潑天的富貴也好,傲人的容貌也罷,過人的手腕、牢固的寵愛,有時候,還比不上一貼不明不白的毒藥。有人想對付你的時候,她根本都不會在意你能忍不能忍。

  當然,這也不是就說做這件事的人就一定是五姨娘。但不管怎麼說,眼下看,還是她的嫌疑最大。

  就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挑在那時候下手,那時候親事早定,自己展眼就要出嫁,按理來說,是不會再礙她的眼了……

  「人都有賤骨。」她淡淡地說。「不懲一儆百,將來自雨堂的處境只有更艱難。與其到時候再來大開殺戒,不如現在輕輕巧巧,就把人給發落了。大家心裡存個畏懼,行事沒那麼難看,倒都能保存體面。」

  這也是正理,三姨娘沒吭聲。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約束蕙娘:正經約束、管教蕙娘,那是老太爺、四太太的事,輪不到一個姨娘來多嘴多舌。「蓮娘怎麼和你說的,你細細地和我說一說!眼下,你還是要多關心你的婚事,如何能說個妥妥當當的好人家,那才是最要緊的事。」

  蕙娘只好把蓮娘的幾句話給複述出來,三姨娘聽得很入神,又問她,「你是見過何芝生的吧?這個小郎君,人怎麼樣。」

  蕙娘默然片刻,艱辛地憋出了兩個字,「還成。」也就不說什麼了。

  即使是這樣,三姨娘也很滿意,「能讓你這麼說,這個人想必是極好的。」

  她看了女兒一眼,不覺歎了口氣,便壓低了聲音,「太太性子軟,太和塢的那位也算是有些本事。乘著老太爺身體還好,親事能辦就早辦了,你不至於受太多委屈……」

  以三姨娘的性子,這已經是她對五姨娘能說出的最重的話了。清蕙心中一暖,她輕輕地點了點頭。「我知道的,姨娘,我心裡有數呢,您不必為我擔心。」

  既然說到了親事,她不覺就又想到了焦勳。

  從前那一世,在書房前的事她沒有和任何人說,當時四周似乎也沒有誰能看到。可焦勳之後立刻就從府中消失,清蕙思前想後,只能猜測是祖父透過窗戶恰好望見。這一次,她沒犯那樣的錯誤,但如何安置焦勳,始終也是麻煩事。

  兩個人自小經常見面,也不是沒有情誼。從前她對焦勳也還算得上是滿意的……一個贅婿,用不著他太有雄心、太有能耐,能把家業守住,安心開枝散葉,就已經相當不錯了。可現在身份變化,再反過來看,就覺得作為一個管事來講,焦勳實在是太有能耐了一點。自己出嫁後,恐怕宅子裡很少有人能鎮得住他。

  「還有件事,想和您說呢。」思前想後,清蕙還是開了口。「阿勳哥——」

  這三個字才出口,三姨娘頓時坐直了身子,一臉的警覺,好像清蕙要說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兒一樣。蕙娘看在眼底,不禁有幾分好笑。「阿勳哥今年也二十多歲了,您也知道他的情況,是沒有賣身進來的,仍算是個良籍,不過是鶴先生的養子罷了。現在還在府裡幫忙,好像也不大像話……我想,他反正知書達禮的,倒不如令他回原籍去,用回原來的姓試著考一考,能考上,也算是有了出身,不能考上,給他買個出身來,將來在官場要能進步,對子喬,甚至是文娘,都是有幫助的。」

  這思慮正大光明,考慮入微,三姨娘還有什麼可說的?她歎了口氣,「也好,再讓他呆在京城,對誰都不好……這件事,你不方便說的,還是我對太太開口好些。」

  兩人說話,真是絲絲合縫,不必多費精神。因時日晚了,也快到蕙娘休息時辰,再說了幾句話,蕙娘便起身告辭,三姨娘送她到門口,一路殷殷叮囑,「還是以你的婚事為重……這件事,你千萬不要小看,也不要放鬆。」

  千叮嚀萬囑咐,終於是忍不住歎了口氣,「我就是擔心你這個性子,太要強了,誰能令你服氣?你要抱著這個心思去看人,自然是這也不好,那也不好……」

  蕙娘現在擔心的還真不是這個,這個她擔心了也沒用,她一邊敷衍著生母,一邊就披衣出了迴廊。

  上轎時偶然回望,卻見三姨娘一手撩著簾子,就站在門檻裡望著她,同清蕙極為相似的臉盤上掛了一絲微笑——兩人雖然在一塊住,但清蕙回自雨堂,三姨娘竟似乎還有些不捨。

  不知為何,這一笑就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戳進了蕙娘的心窩,她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止住了心頭翻湧的情緒,只是對三姨娘微微一笑,便鑽進轎內。由得經過精心培育的女轎娘們,將轎子穩穩當當地抬了起來。

  而清蕙呢,她望著窗外移動著的景色,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這一回,你要是再死了,對得起誰,你也都對不起她。」

  回到自雨堂裡,她罕見地沒有立刻洗漱,而是站在窗前默默地出了一回神,將心頭幾大疑問都理清了頭緒,這才敲一聲罄,喚來綠松。「你親自去南巖軒,找符山說幾句話。」

  符山是三姨娘身邊的大丫頭,對自雨堂,她從來都恨不得把一顆心掏出來,比起一向與世無爭、與人為善的三姨娘,她更聽蕙娘的話。

  綠松不動聲色,「這麼晚了,也不好漫無邊際的瞎聊吧?」

  「誰讓你瞎聊了?」蕙娘白了她一眼,「你問問她,五姨娘在承德住的時候……有沒有什麼異樣的舉動——問得小心一點,別讓人捉住了話柄。」

  會這麼問,似乎是要打算對付五姨娘了。綠松有些不以為然,但看蕙娘神色,也不好多說什麼,她默默地退出了屋子。

  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下起了點點滴滴的細雪,比起溫暖如春的自雨堂,外頭似乎是另一個世界。這潔白的雪花落在泥地上,很快就化得一乾二淨,蕙娘隔著窗子,出神地凝視著這一幕,她的臉透過晶瑩的玻璃窗來看,就像是一張畫,美得竟有些非人的凜冽與淒清。

  綠松沒有多久,就踏著新雪回了自雨堂。

  「我一問,符山就竹筒倒豆子。」她眉頭微蹙,顯然也有點不快。「她竟猜姑娘是從三姨娘臉上看出了端倪——據說,五姨娘在承德,性子比較大。有一天晚上,和三姨娘閒聊的時候,也不知說了什麼,三姨娘回到屋子裡,還掉了一夜的眼淚。那丫頭心底正不服氣呢……」

  從前想著要忍,也就沒多過問太和塢的事,自然不會派綠鬆去和符山說話。三姨娘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居然瞞得滴水不漏,自己是一點都沒有察覺……

  清蕙久久都沒有說話,可她身周氣氛,竟似乎比屋外還冷,綠松望著她的背影,多少有幾分心驚膽戰,過了一會,她囁嚅著說,「姑娘——」

  「五姨娘這個人,」蕙娘卻開了口,她慢慢地轉過身來,唇邊竟似乎掛上了笑,聲調還是那樣輕盈矜貴。「真、有、意、思。」

  沒等綠松回話,她就走向桌邊,「把她們都打發出去吧,你把文房四寶取來,我有一些話要對你說。」

  又掃綠松一眼。「只能你一個人聽。」

  綠松心頭一緊——看來這一次,太和塢是真正觸動了十三姑娘的逆鱗。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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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12 00:38:14 |只看該作者
9交底

  已經快到清蕙休息的時候,因今晚綠松要親自在西裡間上夜,眾位丫頭便都退出了主屋。綠松很快就從小櫃子裡取出了文房四寶,又親自拉下了蜀錦做的簾子,密密實實地擋掉了室內往外的所有光線。她合上門,小心地撥亮了油燈,便將頭頂的玻璃宮燈給罩滅了,令室內一下昏暗下來,散發出了些許詭秘的氣息。

  蕙娘倒被她逗笑了,「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倒鬧出這深夜密議的樣子來,你也是小心過分了。」

  綠松哪裡會被這輕飄飄的一句話騙到——她服侍蕙娘,也不是一年兩年了。

  「姑娘等閒從不錯亂作息,今天寧可熬夜也要這樣,必定是有要事吩咐。」她低眉順眼地說。「再小心,也都不過分的。」

  就是因為她從來如此謹慎,才能力壓石英,穩穩地坐在這首席大丫環的位置上。蕙娘望著綠松,眼底也不禁閃過一絲欣賞,她點了點頭,慢慢地說。「你跟著我多久了?」

  「十二年了。」綠松毫不考慮地回答,「打從姑娘在路邊把我買下帶進府中,已經過了十二年了。」

  綠松的經歷,和三姨娘是有相似之處的。當時蕙娘陪著父親去京郊散心,車遇大雨,停在廟前,見她在廊下啼哭,身邊還擺了兩具由草蓆草草一裹的屍體。她年紀小,不懂就中文章,便問父親,「怎麼義莊不曾出面收納這兩個路死者。」

  焦四爺是何等人物?眼睛一掃,就指點給女兒看,「義莊人做事,一向是最謹小慎微的,這女孩容貌秀麗,是個美人胚子。恐怕附近的青樓楚館,已經是有人看上她了。」

  青樓楚館裡,少不了的是地痞無賴,義莊人就是想管又怎麼管?清蕙當時還小,說話也直。「真可憐,同姨娘當年一樣,都是孤苦伶仃,舉目無親了。」

  被這麼一說,焦四爺倒笑了,「遇上你,也是她的緣分。」

  只清蕙一句話,綠松一生命運都發生改變,她進了府中當差,三姨娘最憐惜她,將她收在身邊教養,沒有幾年,就進了自雨堂做小丫頭。憑著三姨娘這一份同病相憐的飄渺好感,和她自己逐漸養成的謹慎作風,清蕙十歲的時候,她已經是自雨堂裡的大丫頭。當時清蕙已經有了城府,從此刻意提拔綠松,令她做了自己身邊的大丫環。從此主僕兩人相伴至今,已有七年了。

  「在我身邊這些千伶百俐的小妮子裡,我一向特別抬舉你。」蕙娘淡淡地說。「除了你本身資質好,還有一點緣由,想必你也是清楚的。」

  這些事,平時大家心照,蕙娘從來不曾說穿,如今特別提出來,當然是有用意的。綠松直言,「姑娘身邊的丫頭們,一個個都是有來頭的。唯獨我沒親沒戚、孑然一身,有什麼事,我心底想的只是姑娘和三姨娘,再沒有別的顧慮。」

  蕙娘身邊這些大丫頭,石英是二管事焦梅之女,瑪瑙是布莊掌櫃之女,孔雀是蕙娘養娘女兒,雄黃是賬房女兒,石墨就更別說了,在府裡她哪裡沒有關係?姜家算是府裡最大的一個使喚人家族了,她和文娘手下的黃玉,太和塢裡的堇青,說起來都是很近的親戚。——就算人才再好,沒有主子的特別關注,又或者是很硬的後台,想進自雨堂打雜,那都是難的。

  「嗯。」蕙娘點了點頭,「就因為你沒有別的親戚,一輩子都著落在我身上,我對你,自然也要比別人都放心一些……」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竟親自拈起墨條,在硯池中添了些清水,自己磨起墨來。

  「你說我最近有心事,也足證你觀察入微。」綠松又等了一會,終於等到了主子的下文,「我是有心事……出孝擺酒那天,我收到消息,有人欲不利於我的性命。」

  蕙娘口吻雖淡,但以綠松的沉穩,亦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她怔怔地道,「姑娘——這可不是可以開玩笑的事……」

  「我也沒有和你玩笑的意思。」蕙娘淡淡地說。「如今你是明白了吧?知道了這消息,沒有心事,也要變得有心事了。」

  難怪,難怪姑娘作風大改。一改從前息事寧人、能忍則忍的態度,太和塢那邊稍有表示,她就立刻殺雞給猴看,狠狠地打了幾個下人的臉……綠松這下是真的恍然大悟了:在這個家裡,想要姑娘命的人,恐怕除了太和塢,也沒有誰了吧?

  可仔細一想,卻又實在是不合情理。綠松乍著膽子望了蕙娘一眼,見蕙娘神色寧靜,似乎已經完全接受事實,並沒動情緒。她便疑問,「可都有人上門提親了,五姨娘她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她總不是擔心您的陪嫁吧——老太爺再疼您,也不可能把焦家家產全給您陪走了。」

  是啊,五姨娘又有什麼動機一定要她的命呢。焦家家財億萬,清蕙即使拿走了一半作為陪嫁,這剩下的一半,也足夠焦子喬和五姨娘花天酒地揮霍上十輩子了。再說,她能陪走家裡十分之一的錢財,對於一般富戶來說,這份嫁妝也已經是多得駭人聽聞了,要陪再多,只怕夫家人都不敢承受。為了錢,似乎有些牽強。

  至於為了勢,那就更沒什麼好說的了,出嫁女怎好管娘家事?有子喬在的一天,蕙娘頂多也就是多幫襯著娘家一點,難道她還能強行把子喬奪過來養育,順便把家產一併謀奪了不成?真要有這份心思,她也就不會令焦子喬活到現在了。五姨娘就算一開始有這樣的擔心,現在焦子喬都兩歲多了,自雨堂半點動靜沒有,她忙著恭送清蕙出嫁都來不及呢,又怎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多添是非。

  但若不是她,又還有誰呢?

  老太爺、四太太同三姨娘,這三個人是肯定不會要她的命,老太爺疼她都還來不及呢,四太太是個老好人,對庶子女也沒得說,一輩子都善心。三姨娘更別說了,那是自己親娘,蕙娘一去,她下半輩子還有什麼念想?剩下的主子,也就只有四姨娘和文娘了。

  這兩個人,又有什麼好害自己的呢?四姨娘本來就是個可憐人,害死了自己,她的處境也不會好上一分。至於文娘,兩姐妹的確有不合的時候,文娘心底就算對她有幾分恨意,蕙娘也不會吃驚,但先且不說她哪來這份城府和能耐,這都到姐妹分手的時候了,她至於嗎?

  要是文娘對何芝生情根深種,那倒還好說了。也許為了嫁給何芝生,她在不知道事態變化的時候,會鋌而走險,生出恨意,佈置出對付她的手段。可蕙娘自從出孝擺酒那天以來,處處留意,幾番試探。文娘是真的對何芝生、何雲生都半點不熱心,十四姑娘的眼界,要比這兩兄弟更高。

  再說,姐妹兩個從小一起長大,雖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可對文娘,她自認是摸透了妹妹的脾性……要不是實在找不到懷疑的對象了,她真是都不願去懷疑自己的親妹妹。

  焦家人口少,就這麼幾個主子和半主子,下人們也被管束得嚴格,再說,自己的死,對貼身下人來說,幾乎只有負面影響,再起不到什麼正面的作用……思來想去,除了五姨娘鬧鬼,那還有誰?

  要不是知道自己確確實實,即將在未來某日忽然毫無徵兆地中毒身亡,清蕙自己都很難相信這個說法。——說得俗氣點,焦家的錢就和海一樣多,這海裡不過游了五條魚,就這樣還能磕著碰著?

  可事實俱在,沒什麼好不承認的:在從前那段曾經發生過的歷史中,她就是棋差一著,連死了都沒鬧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麼死的。

  說人蠢,就常用這句話:被害死了都不知怎麼回事。焦清蕙自負一世聰明,她是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不是輸給天意,輸給上意,輸給任何自己無法違逆的力量,而居然是輸給了……輸給了一個不知名的對手,一雙未露過任何行跡的透明手。

  她又怎麼能服氣呢?

  「這世上沒有誰會嫌錢多的。」她淡淡地說,「五姨娘和子喬是只有兩個人不錯。可她一家人生養都強,麻家一大家子,上百人總是有的。」

  要擺脫嫌疑,有時候難得『跳到黃河洗不清』,可要給人安上一點嫌疑,卻要簡單得多了。綠松眼神一閃,頓時有了些聯想,她雖然還有幾分懷疑,但語氣已經鬆動了不少。「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五姨娘想要提拔娘家也是人之常情,但卻未必要……」

  「太太好性子。」清蕙慢慢地說。「祖父去世後,能鎮住場面的,也就只有我了。不乘我還在家的時候出手,我一出門,她就真是鞭長莫及啦。」

  其實,這借口還是有不合理的地方。到時候五姨娘要真掌握了家中大權,給清蕙送東西的時候下點毒藥,也有很大成功幾率,不過,這畢竟已經是一個有力的猜測。綠松當即就信了八成,她呼吸都急促起來。「姑娘的意思,是暫時不打算把此事鬧大?」

  「沒憑沒據。」蕙娘不置可否。「就是鬧大了,難道還憑一句話就定罪?就連這一句話,也是上不得檯面的。你也不要問此人是誰了……她能說這一句話,已經很有勇氣。」

  見綠松眼神閃爍,蕙娘心底也是明白的:以這丫頭的性子,肯定還是要不斷去猜、去想……只是這一次,她的懷疑,卻永遠都不會有一個結果了。

  「既然如此,為今之計,還是我們這裡先從內部防起。」綠松卻沒把自己的心思表露出來,她不過沉吟片刻,就為蕙娘奉上了幾條思路。「姑娘吃的、用的,都要防得滴水不漏。私底下再在府中明察暗訪——」

  有個貼心人,辦事都舒服得多了。蕙娘唇邊現出一絲微笑,她衝著桌上的小書冊抬了抬下巴。

  「這件事,我也就只放心你做了。」她說。「從今天起,我平時哪怕是吃一口茶,你也要記下來。但凡我吃了什麼,你都留下一點……去挑一隻貓來,我吃什麼,它也吃什麼。我聽說貓狗這樣的小東西,對毒藥要比人更敏感得多,即使是慢性毒藥,它們的反應,也會比人來得更快。」

  這就是試毒了,只是以貓狗來試毒,畢竟沒有以人試毒那麼穩妥。綠松囁嚅了一下,到底還是沒對此做什麼評論,她手按書冊,輕輕點了點頭。「奴婢自然會辦得不著痕跡的。」

  「能者多勞。」清蕙歎了口氣,「悠閒了兩三年,現在你要忙起來了。除了這件事之外,你隨常在家,也要留意留意我們身邊這些丫頭。我看,就先從石墨開始查起吧,不論誰要下毒,沒個內應總是不行的。就算想要我命的人不是五姨娘……那人也得從石墨下手。」

  焦家幾個主子都有自己的小廚房,清蕙的廚房裡更是名廚雲集,她和老太爺事實上是共用一批廚師。這些大師傅,都是天下名館招攬來的,本身就有豐厚家業,毒害主子這樣的傻事,自然不會去做。她的吃食真要出什麼問題,這問題也就只能是出在石墨身上了——這丫頭一天別的事不管,就專管清蕙的三餐點心,負責在小廚房和自雨堂之間跑腿傳話,看著婆子把食盒送到自雨堂來。

  而偏偏石墨就出身於姜家,和太和塢,也不算是沒有關係。焦子喬身邊的大丫環堇青,就和她沾親帶故……

  知道有人要對蕙娘不利,綠松看世界的眼光都變了,只覺得四周簡直是鬼影幢幢,想起誰,都覺得她的面目上似乎籠罩了一層陰霾,她再也不為蕙娘的異樣表現而疑惑了,反而很欽佩姑娘的城府——雖然在談的是這樣事關生死的大事,但焦清蕙臉上,卻依然是雲淡風輕,彷彿這世上沒有什麼事,能夠令她變色。

  至少在人前,她始終都維持了這樣的一層體面。至於在人後麼……

  綠松忽然明白,為什麼姑娘這麼愛靜了,也許只有私下獨處時,姑娘才會讓一點心事流露出來,也許,她也會望著帳頂出神,也會隱隱有幾分恐懼吧——同一個想要害死你的人住在一塊,對誰來說,都是個沉重的負擔。

  但她又哪裡能完全摸透清蕙的心思呢?當她望著清蕙的時候,清蕙也正望著她。十三姑娘心裡始終還是有幾分不得勁:可以絕對信任的幾個長輩,對她的幫助都極為有限,不把自己的心事告訴綠松,這丫頭就不能完全幫上她的忙,有時候,更會無意間成為她的阻礙。畢竟,雖然身份有別,綠松只能聽從她的吩咐做事,但情願去做與不情願去做,結果可能截然不同。尤其綠松一直很有自己的主意,雖然出發點幾乎都是為了她好,但她有時也會自作主張,替自己做主。

  可,綠松真的值得自己的這份信任嗎?或者這個深受自己信重的大丫頭,也有一個不得不除去自己的理由呢?畢竟,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可是最難說的一件事……

  清蕙不禁蹙緊了眉頭,她又一次告訴自己:一來,你也沒有別的選擇了。二來,也不能因為死過一次,就看誰都是壞人了。害死她的人也許就那麼一個,她身邊所有人之中,也就只有那麼一個壞人,餘下所有人對她來說,都是她的助力、她的夥伴,她不能自己把自己整垮,把自己所有的助力,都往外推。

  話是這麼說,可一想到那一天的情景……

  蕙娘閉上眼,她忽然有幾分輕輕地戰慄,竟險些激起綠松的注意,但好在焦清蕙並非常人,她很快又控制住了自己,當綠松結束沉思,抬起頭時,她已經又擺出了一副無可挑剔的淡然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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