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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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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御井烹香] 豪門重生手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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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0 00:56:51 |只看該作者
330 世子

  就算蕙娘原本還沒懷疑,聽權仲白這麼一說,也不禁是張開了想像的翅膀,她是知道牛妃進宮前那段往事的,一時間許多香艷情節在腦中一閃而過,權仲白看她表情,倒是被逗笑了,他道,「你是想到哪裡去了?子梁是在長安宮裡去世的,牛妃要進了長安宮,皇上能不知道嗎?」

  既然話已經說開了,他也就沒有賣關子的意思,而是爽快地道,「這也是有前因後果的——子梁在去世前幾天,情況已經不大好了。我給他把過脈以後,同李晟商量,想讓他休息幾天。李晟便停了他的職,也不放他出宮,讓他在長安宮裡住著調養,本打算過一陣子,再帶他到靜宜園去住的——不如此,壓根就沒法管住他。才一回家,他就又要鑽到白雲觀去了。」

  他歎了口氣,又道,「子梁雖然醉心於這些雜學,但好歹還有點自制力,聽了我疾言厲色的警告,也略微知道害怕,在長安宮靜養的這幾天,倒是不大碰他的雜學了。得了閒就看看書、寫寫字,偶然也和皇上手談一局。雖說他的病是不可能好的,但當時看著,好像還能拖一段時間。可那天人就忽然去了,其實我也是很吃驚的,看脈象,他分明是有所好轉。再給放放血,沒準就能熬過去了。」

  「給子梁驗過屍以後,證實死因的確是用腦過度,我也是有點納悶了。當時也多留了個心眼,沒有立刻就去給李晟回話,還是去子梁的房舍裡看了看情況。」權仲白說,「因為子梁死得突然,懷疑是可能中毒,屋裡一切都沒有動,他桌上紙張,許多還留有血跡。我拿來翻閱了一下,見上頭寫了一些算式,便知道他準是又違背醫囑了,心裡也是又感慨又生氣,可再一看,雖說對算學不熟,但又覺得這些式子,和子梁平時寫出來那複雜的等式有所不同,要簡單一些。心裡也覺得很是奇怪,便借口要檢查紙張毒性,把它袖回來了。」

  蕙娘此時,已經懵懵懂懂有了些線索,她皺眉道,「怎麼——難道?」

  權仲白點頭道,「事後稍微一打聽便明白了,子梁已經不擔任兩位皇子的算學先生有些時日了,現在的算學先生是他的師弟,這就是他給兩個皇子出的題目。你也知道,雖然寧妃和子梁有親戚關係,但三皇子和子梁倒是一貫不怎麼親近,平時往來長安宮,也不像是二皇子那樣隨意……」

  蕙娘尋思了半日,才道,「這也叫做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吧。二皇子雖沒害他的心思,但到底也是不大懂事了。這件事被楊善桐知道,兩家的確勢能結下仇的。」

  「不快的種子那是早就種下了。」權仲白淡然道,「為了子梁的病,桂少奶奶親自進宮懇求牛妃,讓她約束二皇子,別再煩擾子梁。奈何當時桂含沁尚未起復,牛妃也有點不把她當回事。雖說這件事,桂少奶奶口中沒提,但桂含沁卻沒輕易忘記,上次和我聊天還帶出了一句。桂家親近孫家,捧二皇子,他們兩人感情上也是有點意見的……」

  也許是當醫生的人,見慣了人間的悲歡離合,看慣了這種是是非非無法評述,令人哭笑不得的窘境,權仲白講故事的語氣都很平靜,倒是蕙娘有幾分唏噓。因問權仲白道,「那你看這件事,到底二皇子有沒有責任呢?」

  權仲白笑道,「你也是明白事理的人,你說呢?」

  其實蕙娘問的也不是這件事的是非,這種事彷彿醫患糾紛一般,患者家屬那肯定永遠都是一種心態的,不論楊善榆是否早已經命不久矣,在楊善桐看來,肯定覺得二皇子這一份請托和他去世有扯不開的關係。她問的實際上是權仲白的態度:這件事私底下拿來和楊善桐說嘴,似乎不是君子所為,當然,若權仲白不願,她不免又要受夾板氣,有幾分左右為難了。

  事事攤開來商量,也有一個好處,權仲白也是能體諒到蕙娘難處的,他先敷衍了一句,見蕙娘臉色,便又道,「這件事,面子肯定得摀住,我也有我的立場要把持……你私下和桂少奶奶說什麼,我沒意見。」

  蕙娘聽他道貌岸然,不免撲哧一聲笑起來,「你還說別人假道學,自己裝起樣來也不遜色呀,只要你自己面子摀住就得了——」

  權仲白看了她一眼,帶點警告意味地道,「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啊。」

  若是幾年前,為了這事,權仲白少不得又要大鬧一場的,如今如此輕易讓步,看的是誰的面子,蕙娘亦是心知肚明,她歎了口氣,低聲道,「其實老實和你說,我心裡也未必喜歡去做這種事。只是面對現實,我比你能彎的下腰罷了。」

  權仲白點頭不語,半日方道,「你猜新大陸那邊,現在到底是怎麼個局勢?」

  蕙娘說,「我只有比你還想知道,可惜到底是距離遠,直線航路怎麼過去,現在算是定國公摸索出來了,可怎麼回來的這還掌握在魯王他們的人手裡,焦勳縱能打探到一星半點,沒有走過一次還是不算數的,想把勢力發展過去都不行……」

  「就是發展過去了,這個消息傳遞得也實在是太慢了,一來一回,順風順水都得半年。」權仲白搖頭道,「其實李晟最顧忌的也就是這一點,不然,他對新大陸的土地也不是沒有想法的。」

  他也是皇上身邊的近人了,又不是那種信口開河之輩,會這麼說,肯定是親身耳聞。蕙娘道,「其實現在最要緊的,不是我們這裡在想什麼,而是要弄明白新大陸那邊局勢是什麼。孫立泉一封信都沒有,不是局勢太複雜,就是信被傳信的人給吞了。燕雲衛現在只怕也正著急上火呢吧?」

  「那肯定是急得不成樣子,封子繡身子又沒好,現在就是想往新大陸鋪人手,倉促間哪有門路?好在如今南洋算是有我們的人了,正在打聽呢。」權仲白對朝廷最上層幾個人物的動向,可說得上是瞭如指掌。不過,也正因為他和蕙娘並沒掌權,在這件事上也沒有多少利益訴求,兩人也只能說說而已,要說影響決策,蕙娘是既沒這個心,也沒這個力。

  雖說是得了權某人的許可,但蕙娘也有心等上幾天再找桂少奶奶。這一日正在計較歪哥和乖哥的歸期時,西北又傳來消息:得知定國公陷在新大陸,羅春亦不老實了起來,雖是春季,卻再度聚集兵馬,大有同大秦再開戰火的意思。——這個消息,是比定國公的事要更吸引眾臣子的注意,一時間又無人理會新大陸的局勢了,連遞送國書的諸國特使都只能暫時滯留在京,就蕙娘所知,到目前為止,這些特使不過見了皇上一次遞交國書,其餘時間,別說官方了,就連私下,諸大臣都沒有接觸他們的。大秦官場的封閉和保守,也可見一斑了。

  因西北起了戰事,朝廷少不得要派兵遣將,許鳳佳、桂含沁人在廣州無法分身,皇上以桂元帥為主帥,又有桂含春等少年將領襄助,也開始收攏將士,預備出征。一時間各部門都忙得腳打屁股蛋,出乎意料的,連良國公都被徵召出去,重新有了差事,雖然並未具體領兵,只是參贊軍機,但以他多年賦閒的資歷來看,這一次起用,也可說是意味深遠。連良國公本人都有幾分驚詫,就更別說蕙娘和權族了。不過皇命難違,連日來良國公府內也是忙著收拾良國公的行囊,又因權叔墨也有份出征,權夫人意思,讓何蓮娘帶著孩子們回家住,何蓮娘不大願意,偏想回娘家,這裡又要費筆墨來往,一時間各府都是忙得團團亂轉,蕙娘又要指揮鸞台會意圖搞明白羅春的動機、西北的局勢,又要打聽南洋那邊的戰局,呂宋的糧食出產等等,雖然這一戰和她無關,但她反而最忙。這天外頭來報,說歪哥、乖哥回京,蕙娘還迷糊呢:好像沒聽說他們從廣州動身回來啊?

  不論如何,重見孩子們總是最喜悅的。她先令人把孩子們領去見了祖父,這裡和綠松一道把各地雪片般反饋回來的消息都細細地看了,綠松撿了一些南洋回來的消息給蕙娘看,道,「這和宜春號的口徑都是一樣的,歐洲英吉利勢大,各國為了遏制他獨霸,也是明裡暗裡給使絆子,因此對我們侵佔呂宋樂見其成不說,還有意無意挑撥我們在新大陸和英吉利開戰,意圖坐收漁翁之利。起碼當地土人是這麼說的。」

  殖民者就是再高貴,也少不得能流利地同他們交流的僕人服侍,而他們能許諾給僕人的利益,肯定比不上鸞台會、燕雲衛或者是宜春號的多,要打探一些邊緣消息,收買的手段還是挺好用的。蕙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因歎道,「那這就更撲朔迷離了,到底定國公在新大陸境況如何,他本人活著沒有,現在看來,都是個謎。這種跨海多國的政治,我們真是手生啊。」

  「可不是?」綠松也笑了,「您瞧這兒說的,說他們底下人嘮嗑,什麼事都是頭頭是道的,唯有一說到海外、新大陸,所有人都沒聲兒了,連個敢說話的都沒有。大家都是慌了神了吧,畢竟這可全是新東西……」

  蕙娘也笑了,「是這個立,就連我都覺得束手束腳的,我們這還算是有門道的了。想和魯王說話,隨時能搭上線的,尚且如此,別人可不更是兩眼一抹黑了?」

  當然,現在也有船經南洋去新大陸了,不過路途遙遠,回來起碼也是七八個月以後的事,動輒一年以上,或者乾脆回不來也是有可能的。即使對於大秦來說,這種傳訊速度也是過分地慢了,朝野間隱隱也有一種聲音,是埋怨皇上不該把定國公派到那麼遠的地兒去。不過,由於現在朝廷詔書、奏章裡還沒有人談到魯王,因此雖然民間已經沸沸揚揚地談論起了這個曾經的皇長子,但現在對於大秦的官僚來說,魯王起碼在明面上,暫時還『死』著呢。

  公事完了,料兩個孩子也都見過了長輩,蕙娘便回了立雪院,果然歪哥、乖哥也剛回來,正拉著丫頭們的手,一個個地送土產。看到娘回來了,一聲歡叫,均都撲了過來,母子三人又是好一番膩歪,蕙娘笑道,「見過三妹妹沒有?」

  乖哥眨著眼道,「見過了——三妹妹……好醜呢!」

  葭娘出生時自然是紅彤彤皺巴巴的,現在雖然長開了點,但頭毛還比較稀疏,再加上她身量小,也有點黑,所以看來是不如一般嬰兒討喜,但在父母眼裡看來,也絕對和丑字不沾邊。蕙娘失笑道,「丑嗎?」

  乖哥一比歪哥,「哥哥說的。」

  歪哥倒是理直氣壯地道,「是不如你當年好看嘛,不過又有什麼關係?妹妹出生時不好看,以後也自然越來越好看了。你呢,出生時好看,現在倒是越來越難看了。」

  乖哥便對母親告狀,「娘——您不在的時候,哥哥就是這樣事的!」

  蕙娘笑著捋了捋歪哥的頭髮,歪哥便得意起來,道,「爹娘不在,長兄如父,說你幾句怎麼了?」

  兩個孩子又拌了幾句嘴,乖哥忽而想到什麼,便得意洋洋地說,「你說你是長兄如父,可辦事一點都不牢靠,七嬸讓你幫著帶話,你都忘了,我和柔姐說,柔姐肯定不理你。」

  歪哥哎呀一聲,這才想起來,忙和蕙娘道,「是了,我們這次是被七嬸嬸帶回來的,坐的是上京師報軍情的快船,所以才回得這麼快呢。七嬸嬸和三柔姐都回來了,嬸嬸說,您若是得空了,請您帶個話,她來找您有事兒商量。」

  什麼事,把楊七娘從廣州都驚動回京城了,蕙娘只想到了一個楊善榆留下的資料,這事她倒是捎信和楊七娘說了,不過也就是送個資料的事,應該還不至於為了它跑回來。她忙道,「那你是該早說的。」

  因便吩咐人給楊七娘送禮送信,畢竟她把兩個孩子捎帶回來,又有一番廣州地主的情分,兩人來往,也是名正言順。

  這邊人才打發出去,那邊良國公又喚她去說話,蕙娘大有分身乏術之歎,只好匆匆趕去。良國公問了些和權族來往的事,便道,「動身的日子已經定下來了,剛才兵部傳訊,就在後日。我這一去,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府裡能管事的就你一個,有些事,不要在意什麼男女之別,該管起來就管起來,府裡的人手,都隨你的差遣。」

  因又說,「權族那邊,只要小心敷衍,料可無事的。如今我們尚算是同心同德,桂家的事,你可以和權族商量,雙方做主便是了。這件事要抓緊去辦了,上回羅春異動,主帥還是平國公,如今掌兵的就是桂穎,桂家地位的上升,不論皇上樂見不樂見,都是鐵板釘釘的事實,牛妃若是聰明人,見到這點以後,自然會有所思量的。」

  蕙娘這陣子忙得暈頭轉向,關注點多半還在海外,對國內的局勢,難免思慮得少了,權仲白又不在家,聽了良國公的說話,也是一凜,忙恭敬應了下來。良國公猶豫了一下,又道,「如是東北那邊除了權世贇以外有人私下聯繫你,你只作不知,不要有所回應。」

  這說的到底是誰,蕙娘也無心去琢磨了,只是囫圇點頭應下。良國公又囑咐了幾句,問得權仲白今日能回京,便歎道,「總算是回來了。」

  見蕙娘無聲點頭,他便疲憊地搓了搓臉,看似不經意地道,「這些年,你做得很好。仲白性子多倔,我心裡是清楚的。要不是你,只怕連血脈都留不下來,更別提為家裡做點事了。他這個兒子,反而像是外子,你這個媳婦,更像是親女兒。歪哥也被你教得好,小小年紀,已很有城府……只是這些年我冷眼看來,你也是被仲白帶得有點柔軟了。歪哥今年多少歲?九歲了吧,還這麼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上學,那是不行的。你小時候,你祖父肯定不是這麼教你的,這會我是沒空操心這個,你自己心裡可要有數,別浪費了這塊良材美質。世子位我已經向宗人府申報,永寧侯府那邊也去信解釋過了,他們沒有多大的意見。明日餞別酒,四房、五房都會過來,到時候也就給你們把名正了。你和仲白說道說道,讓他心裡也做好準備——別又鬧什麼閒雲野鶴的蛾子了,這會我也正煩亂著,沒心思應付他。」

  這麼長篇大套的,末尾忽然來了如此一句,蕙娘都有點反應不過來:這個空懸了七八年的世子位,現在終於要落實到權仲白和她身上了。她旋即便明白了過來——良國公只怕也是做了萬全的準備,免得自己萬一出事,府裡會起不必要的波折。

  不過,曾經朝思暮想的東西,現在到了手,剩下的也只有些微已經麻木的諷刺和反感之情,蕙娘抽了抽唇角,在面上堆疊了足夠得體的喜悅,方才彎下身道,「媳婦一定盡力。」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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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1 佈局

  在權伯紅夫妻回老家居住以後,實際上不但權家四房、五房,連家外的親朋好友,都默認權仲白夫妻將是將來良國公府的繼承人。林氏娘家既然沒有意見,旁人也樂得不提。反正當朝族規有時大於法規,如權家這等大家大族,族內出了醜事也不上官府,多數都是自己內部處理便了事了。當朝哪個門閥世家沒有被送回祖籍看管居住,或是被發配外任無事不得回京的子弟?再加上良國公出征在即,因此宗人府那邊雖然很快就回了公文,但府內並未大事慶賀,只是長公主府、阜陽侯府給送了賀禮來。

  雖說正式冊封手續還要一段時間才能辦下來,但在良國公的餞別宴上,權家族人已經玩笑般稱呼權仲白為世子了,他們對蕙娘本來就十分尊重親熱,這幾年眼看著一心奉承蕙娘的權瑞雪居然真正得官做事,方覺出蕙娘的本事,因此如今對立雪院巴結到了十分。蕙娘不過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先應著,倒是權夫人笑著道,「你們嫂子現下忙得不成,這會兒回去還有事呢,放她去吧。」

  這倒是真的,現在權府家事,泰半都是蕙娘手下那些管事媳婦裁決,偶有些她們無法做主的,有時蕙娘外出,便由權夫人出面做主。蕙娘倒是撒手不管了,要想在族裡混點好處,還是找權夫人更有用些。不過四房、五房也有幾個讀書不成,又想走仕途的,依然熱心巴結蕙娘,權仲白封為世子一事,四房、五房非但沒半點異議,反而踴躍得很,都在商議著該如何慶祝云云。

  翌日兵齊糧備,良國公上路去西北尋桂元帥了,蕙娘等人便在京中度日。蕙娘使人給權世贇送了信,權世贇亦頗為欣喜:抬舉良國公,雖不說是給六皇子造勢,起碼也說明皇上有均衡各皇子母族勢力的意思。也能說明這些年來權仲白毫無野心的表現,已經是盡得了皇上的信任。

  現在蕙娘和權世贇、權世仁都保持三天一通信的節奏,有些消息,她覺得兩人有必要一讀的,也都隨信附上簡報。這要比從前的聯絡方式更為省事——以前,香霧部的消息還要原樣抄送運往東北。不但運送人的安全令人掛心,因信息諸多,包袱沉重,速度也比不上這樣三天一送。現在雖然是兩條線並行不悖,但蕙娘從權世贇字裡行間透露出的信息來看,他也漸漸更依賴於蕙娘提供的簡報,那些過時落伍的京中消息,只是隨意瀏覽瀏覽而已。

  這一陣子,朝廷可說是相當不順,西北、日本、呂宋都頗不平靜,首先在呂宋和英國人對峙的局勢未改,現在更有可能擴大戰況,要做好增兵增糧的準備,其次西北傳來的局面也有些不利,羅春不知如何又搞到了一批新火器,北戎人畢竟善於騎射,現在他借口要討伐自己的親侄子達延汗,不斷侵吞達延汗的領土,再往前那就是曾經的前線何家山了,而以西北軍如今的裝備,和他做對那是要吃虧的。良國公此次也是匆忙帶了一批武器過去增援。現在朝廷上下,倒是有聲音非議當年定國公出海的事了:定國公實打實地是帶走了兩萬兵和好些火炮,這些東西要能留在國內,倒是比出去更有用處,起碼能少惹一些麻煩。

  這些聲音,不過是題中應有之義,蕙娘雖然知道,但也未放在心上。實際上她最關切的還是呂宋那邊種糧的進展,只是沒有公職在身,不好擅自去關心這種軍機要務。好在楊七娘回了京城,她一把良國公送上路,便帶了兩個孩子上門,謝她一路的照拂。

  本想細問一下呂宋局勢的,不想楊七娘見到她,倒是比她見到楊七娘還要激動。兩人稍微寒暄過了,她便迫不及待地問,「聽說西洋幾國的使節都在京城,可有此事,新大陸那邊局勢到底是如何了。我人在廣州,幾乎收不到什麼及時的消息。你和他們接觸過沒有?定國公在新大陸究竟是怎麼個身份。」

  蕙娘一時不禁微窘:她對新大陸,的確遠不如楊七娘關注,雖說使節在京,但也不知為什麼,她並沒想到從他們身上,套到新大陸的具體局勢。

  楊七娘看她表情,也會過意來,她眉頭一蹙,倒是給蕙娘找了個理由。「他們也是從本國來的,估計都是各懷鬼胎,除了現在的口徑,不會給我們太多真實的信息。不過我現在想要知道的也不是定國公的具體情況,我就是想知道現在北美的獨立戰爭打得怎麼樣了。在這一點上,他們估計是不會說謊的。」蕙娘根本聽得一頭霧水,她只好承認自己的無知,「就為了這事,你要親自上京?我倒是有點不懂了,盼你多點撥點撥我。」

  楊七娘倒也不意外,她歎了口氣,說道,「也是我心急了……此事其實頗為簡單,你也知道,新大陸上有很大一塊是英國人的殖民地。這片大陸地方很大,曾經被法國等幾個國家佔據,距離歐洲又有一段路,和南洋那邊還不一樣,當地的土著人數不多,幾乎被殺絕了。所以這些年來,當地的主要住戶還是白人,以及從非洲被販賣過去的黑奴。白人多了,也是有點不老實了,想要分家出去自己過活,不願意再受宗主國的壓搾。因此他們就鬧起了獨立,這一戰就是我說的獨立戰爭,事實上是從魯王當年外逃的時候開始,局勢就有在惡化,若非如此,魯王那兩萬人如何能在新大陸安身立命?集全國之力,總是能把他們給拆散的。」

  「既然現在魯王成了後秦國主,又和定國公意思是結成聯盟,還得了西洋諸國——全是英國敵國的幫助,我看,魯王是真想虎口奪食,和英國人分肉吃了。他在新大陸的勢力應該是膨脹到了一定的程度,才能打這個主意。兩邊隔了大洋,距離迢遠,手下多半也在那邊成家了,現在回來,只有一個死字,還不如安心留在那裡,日子說不定還比在大秦好過。現在就是他還想回來,估計手下人都不會回來送死了。」楊七娘的分析亦算是鞭辟入裡。「皇位傳承名正言順,現在皇子就有五六個。廢太子那還在呢,如何輪得到他來繼承皇位?就是他打下京城,終究也坐不穩江山的,只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蕙娘聽她梳理,也覺得在理,因點頭不語。楊七娘又說,「定國公如果活著,也真的和他結盟了,恐怕就是看準了這點。這是好事,說明已經有一個朝中重臣看到了和新大陸互相貿易的好處,人口和地那都是永遠也不嫌多的,起碼後秦還和我們同文同種,說難聽點,國主都是親兄弟呢,新大陸由後秦做主,我覺得要比英國人做主強。起碼,蒸汽船的核心技術,我們可以乘著現在這個寶貴的機會,從魯王那裡交換過來。」

  她說了這半天,終於說到戲肉,蕙娘只覺眼前豁然開朗,不免微微頷首,道,「就是定國公敗了、死了,只成了他口中的一個噱頭,也說不上是什麼壞事,魯王和國內聯盟的心越堅定,我們就能獲取越多的好處和技術。如此一來,在海戰上的窘境,便立刻不復存在了。只希望船隊裡能活下幾人,可以回來用親身經歷和內閣說說蒸汽船的好處。」

  「指望內閣看到蒸汽船的好處,那是癡人說夢。」楊七娘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她平靜地道,「不論是哪個大臣當首輔,第一個都要保證穩定,保證大部分人都在種地,蒸汽船這種海權擴張的產物,對他們來說無非奇技淫巧。若非我當年穿針引線,令楊大人多少是被大商家鉗制,內閣又都知道江南糧庫的窘境,南洋的戰火,早不知激起多少人的反對聲浪了。如今御史台一片承諾,不就是因為王閣老的人知道,絕不能用這點來攻擊楊閣老,而楊閣老也知道,南洋一帶是要保下來的,不保下來,他自己底下人也要做反——現在楊派官員都比較清廉,不就是因為他們背後站著更有錢的金主嗎……」

  地主歸王閣老,商人歸楊閣老,如今朝野間隱隱已有這樣的趨勢,蕙娘也是能夠理解的。地丁合一,冒犯的本來就是地主的利益。楊閣老總是要和另外一個集團聯盟,才能繼續坐穩首輔位置的。只是從前他的這種依靠,多半還是用勢,而如今聽楊七娘的意思,晉商和他之間的糾葛,是要比從前深了。

  「宜春號——」她立刻想到。楊七娘卻搖了搖頭,「鉗制是鉗制,也不能亂來,楊閣老底下人不服氣,他說了也不算的。這些人雖然拿了錢,可心裡是真真切切地不覺得海權有什麼重要,海上又不歸他們管,他們自然無所謂啦。只要太太平平地、風調雨順地,一切按部就班,什麼新大陸、什麼蒸汽船,甚至什麼天威炮,這都是不值一提的事。史書上不過記上幾筆也就得了,真正值得濃墨重彩的,肯定是孝子賢孫、路不拾遺這些能體現政績的東西……噯,反正這些事,你還不清楚?」

  稍微在大秦官場上浸淫過的,對這些官油子的心態肯定都是一清二楚。蕙娘點頭不語,楊七娘又續道,「這都還不是問題,只要是利益,就沒有不能交換和協商的。蒸汽船肯定也有利益能夠發掘,只是我們的思路還沒調整清楚而已,現在的最大難關還在於此處:不論楊、王,都只能在利益的交換下,對我們施以很有限的幫助,這種幫助,是絕不會讓他們去夾裹皇帝,去逼著他讓步,承認魯王的存在,以及和魯王做出此等交易的。誰也不是傻子,皇上對魯王的忌憚,咱們心裡清楚得很。」

  蕙娘亦不免深深皺起眉頭,沉吟許久,都沒有什麼主意:皇上有多顧忌魯王,看定國公就知道了。他雖說是難得的明君,但在這點上卻是固執得一塌糊塗,要說服他暫時讓步,不難,甚至於為了蒸汽船虛與委蛇,也不難。但要讓他放開和新大陸的貿易往來,承認後秦的存在……別說他了,就是換做蕙娘,易地而處,她也肯定對這個方案,懷抱了天然的厭惡。

  「一口吃不成胖子,」蕙娘沉吟著道,「事情一步步地辦吧,貿易的事可以日後再說,現在先弄到蒸汽船要緊。」

  「我也是這樣想的。」楊七娘眉宇微暗,「雖然我們最缺少的就是時間,但有些事的確是急不得……蒸汽船的厲害,你們在南洋是有所見識,不過體會還不夠深刻。因為在呂宋的勝仗,說不準皇上心底還有所輕視、有所僥倖。現在當務之急,就是弄清楚在新大陸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定國公是不是被蒸汽船擊垮,魯王是不是掌握了更先進於英軍的造船技術。如果這兩個問題的答案都是肯定的,那麼就算皇上心底不願,我們也有足夠的理由去號召、談判、交換,促使朝廷去獲取這種技術……」

  而最直接的消息來源,當然就是才從泰西過來的使節們了。蕙娘這才明白楊七娘為什麼如此心急火燎地上京,她皺起眉,道,「那你也到京城幾天了,可見過了他們沒有?」

  「沒有。」楊七娘乾淨利索地搖了搖頭,見蕙娘有些不解,便補充道,「升鸞。」

  蕙娘頓時醒起:許鳳佳現在正在外帶兵,許家人怎好擅自與外國使節來往?別看眼下沒什麼,對景兒這就不是裡通外國,起碼也是一個無令擅為的罪過。楊七娘不是不想,她實在是不能給許家帶來這個麻煩。

  而若沒有她這個份量,那些外國使節,恐怕也不會輕易地吐露出新大陸上的真實情況。他們來京到底懷抱了什麼目的,她們還不知道呢:事實上,全京城真正在乎這事的人,也沒有幾個,就是皇上,恐怕也把這件事給忘光了……

  「那就由我來出面也好。」既然應了楊七娘,要幫她一道造船,蕙娘便沒有反悔的意思,她立刻下了決定。

  楊七娘搖了搖頭,黯然道,「早知道良國公也要帶兵,我就不來了……雖說你們家是去西北,但這種事,總是要防微杜漸的……」

  「我又不止權家主母一重身份。」蕙娘也慮到了這一點,不過良國公此次出去純粹是分功去的,手裡沒有兵權,又是走去西北,因此她的顧慮要小得多了。對楊七娘的質疑,她只笑道,「別忘了,我也是宜春號的大東家啊。」

  楊七娘的眼神,便慢慢地亮了起來。她偏頭細想了想,便欣然道,「不錯,宜春號豈非正是最適合的商號?」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楊七娘忽地又歎了口氣,她站起身來回踱了兩步,彷彿有些難下決心,只幽幽地瞅了蕙娘一眼,又把話給吞回了肚子裡。蕙娘見她如此做作,倒有些莫名其妙,只是置之不理。她想了想,也有一事好奇,便問楊七娘道,「你們許家到現在都沒表態,二、三之間,一個不選,倒像是看在孫家面子上,兩邊都不偏幫。這一次孫家出事,看來二皇子危殆,你覺得,他能度過難關嗎?」

  楊七娘沉思了片刻,便輕聲道,「只要桂家還留在二皇子黨內,他就起碼還有三年的喘息時間。三年時間,也夠皇上理智地衡量出兩個皇子間的優劣了吧……現在西北戰事在即,桂家無謂輕易改換門庭,徒增風雨,二皇子是似危實安,希望應該還是很大的。」

  此等想法,和蕙娘不謀而合,她猛然下定決心,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點頭道,「確實,孫家倒了以後,桂家的好時候,應該就要來了。」

  從平國公府回來,她令人去請宜春號京城分號的掌櫃,又給桂家送了信,請兩位桂少奶奶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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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2 挑撥

  雖說已經很久沒有回去沖粹園,但這一次,權仲白並不大願意和蕙娘一塊回去,蕙娘亦不強他,只把幾個孩子帶到沖粹園去——文娘自從回來,只在焦家自雨堂內蟄伏不出,彷彿問喬哥打點起居,已經遂了她的嚮往。蕙娘也是藉機讓她到沖粹園換換空氣,反正沖粹園地方廣大,文娘也不必擔心和兩位桂家少奶奶撞見。

  她雖然出嫁,但現在已隱然是焦家之主,要把文娘帶到沖粹園去,自然是由不得文娘矯情做作。還沒等桂家回話,蕙娘便把來給她請安的喬哥打發回去收拾行李,據跟去的綠松說,文娘雖然還有些沒興致,但也沒說什麼,便收拾行李上了馬車。

  「倒是收了一大包袱的衣裳。」香花笑著說,「我瞧見連夏裝都給準備好了。」

  現在才是春末,文娘在焦家住了幾個月,看來也是住得有點悶了。蕙娘有些想笑,笑到了口邊又換成了一口歎氣,她似乎是喃喃自語,「這孩子還在家的時候,家裡熱鬧得很,亭台樓閣樣樣都是鮮活的,現在屋子是還在,可是少了人,她住起來當然就覺得沒趣了。」

  香花也不由跟著歎了口氣,點頭道,「現在園子裡的花,雖然開得也是還好,但沒人住著,瞧著和野地裡的花一樣,倒不像是從前咱們家的花,開得透著一股滋滋潤潤的富貴氣……」

  她又換出笑來,慶幸道,「還好,沖粹園裡,雖然咱們不在,但住的人卻一直不少,兩個王供奉都還住著呢,還有那些護院們,得了閒也在園子邊緣逛逛,雖然您們有一年多沒長住了,可院子裡卻還是好好的。」

  過門不到十年,香花已經儼然把自己視為權家人了,蕙娘也覺得她在這點上,心思簡單得反而有點可愛,她笑了笑,點頭道,「確實,咱們這個園子,在京城那也是有數的了。不精心打理,豈不是暴殄天物?正好你說了我想起來,兩位供奉那裡,你去打個招呼,讓她們出了門,口裡別帶出去文娘的事,在文娘跟前,也別多提王家……」

  香花忙領命出去辦事了,一時去桂家送信請安的石榴也回來了,道,「總督太太一聽就答應了下來,倒是桂二少奶奶不去,說是他們家又添了個小閨女,正需要人照看,她走不開。」

  鄭氏既然不能再生育了,那這女兒便是庶女無疑,蕙娘有些感慨,頓了頓才道,「那總督太太約了哪天?」

  「說是恨不能今天就去,但今日晚了,有點來不及。」石榴道,「和我約了明日。」

  明日宴客,今日蕙娘是最好就要過去了。她不由失笑道,「怎麼這麼心急。」

  想了想,也就令人收拾起來,又和兩個孩子說了——葭娘太小,又不是她奶,便不帶去了,等天氣再熱一些,再到沖粹園去避暑。乖哥聽說能到沖粹園去,頓時好一陣高興,歪哥聽說桂大妞也去,倒是摸著下巴,眼珠子亂轉,不知在想些什麼。蕙娘見了,想到他對桂大妞好似有些惡感的,便問道,「你在打什麼鬼主意?」

  歪哥心不在焉地道,「我是在想,三柔姐和她最要好的,可是這次回京,兩人又玩不到一塊,要不,您把三柔姐接來唄?她們倆就又能在一塊說說話了。」

  蕙娘先有些出奇,但很快想起來:因桂大妞和許家婚事受到長輩們的嚴厲反對,按桂少奶奶的脾氣,她嘴上不說什麼,私下是肯定不會再和平國公府有什麼來往了。而且桂家、許家這幾年立場也不一樣,不論是桂大妞去許家,還是許三柔去桂家,都令長輩們尷尬。這大家閨秀之間的交情,也和政治局勢有關,雖說有些無奈,但已成慣例,即使兩位母親都不是尋常人物,也沒法和傳統的力量對抗。

  「那倒感情好。」蕙娘也是無可無不可,反正現在楊七娘和她要好,帶許三柔出去也就是說一聲的事。——只是歪哥對她如此體貼,亦難免令蕙娘有幾分感慨,她瞅了歪哥一眼,歪哥彷彿預知母親要打趣他,見娘應了,脖子一縮,拉著弟弟早跑了沒影,只一路大叫道,「噢!去沖粹園嘍!」

  蕙娘氣得直瞪眼,晚上和權仲白髮狠道,「他祖父都發話了,我這個做媳婦的還有什麼好說?只好好生給他安排課程了,從早上自鳴鐘響了五下開始,一直到晚上三更,功課都給排得滿滿的,他才知道厲害呢,多大的孩子,成天就想著這個姐姐那個妹妹的,不知道的,還當他活在《金玉兒女傳》裡。」

  權仲白對兒子倒是很維護的,雖然蕙娘擺明了說的是氣話,他還是反駁道,「功課排太多了,活人都給學成死人了。現在他對仕途有興趣,正該讓他多學學世間百態、人情練達……」

  蕙娘道,「什麼仕途——」

  她本想說,『走仕途就不用讀八股,學兵書了?』,但想到良國公府的現狀,亦沒話反駁,反正若真能事成,歪哥也絕無需讀書進學才能入仕。若不能事成,他就算僥倖活命那也得流亡天涯。只好嘟著嘴生了一會悶氣,權仲白看了笑道,「其實你要折騰他也簡單,明兒不讓他去沖粹園那就行了,不過……你捨得嗎?」

  蕙娘怔了怔,竟無話可回,想了一會,便惱羞成怒,抽打權仲白道,「討厭,我作我的,誰要你多嘴點破?」

  兩人說笑了一會,權仲白又安靜下來,想了想,自己提起桂少奶奶,因感慨道,「也不知她知道這事以後,會是什麼反應……」

  蕙娘道,「你認識他們兄妹比我要早,你覺得是什麼反應?」

  權仲白只搖頭道,「這個真說不出來,她的性格我看著不太穩定,不是那樣三歲看到老的人,這些年來也許又有變化。再說,子梁的病,是她母親一輩子的心事,又何嘗不是她的心結,別的事還好說,這件事恐怕連桂含沁都沒法料到他太太會是怎樣的反應。」

  「說起來,桂含沁倒是回廣州去了。」蕙娘道,「剛到的消息,往廣州押運回了一大批糧食——呂宋那邊的地,到現在也已經熟過兩次了。這都是供給了南洋艦隊以後結餘出來的,桂含沁估計也是害怕糧食在路上出事,索性運送回來,順便坐鎮廣州,免得廣州被人趁虛而入,那朝中就又另有風雲了。現在南洋的事,朝裡沒有什麼反對的聲音,其實也就是因為南洋艦隊沒問朝廷要糧食。」

  倉庫裡有糧,當家的首輔心裡就沒那麼慌了,殖民呂宋,如今看來的確是行之有效的政策,相信三四年後,朝廷的糧荒應該能夠得以緩解,有了朝廷平准市價,國內米價立刻就能回落一些,民生那就安穩得多了。權仲白模糊地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但要再往深瞭解,他就不大懂了,蕙娘和他說了幾句,兩人便不記得桂少奶奶的事,而是兀自討論國際局勢去了。

  #

  第二日,桂少奶奶到沖粹園還比蕙娘更早,等蕙娘到時,她和桂大妞都在園子裡逛過一圈了。好在喬哥那邊人少,動身簡單,倒是昨日就到了,今日充作陪客,還不算是失禮。難為他小小年紀,帶著桂少奶奶和桂大妞繞了一大圈,表現得還十分得體,桂少奶奶對他讚不絕口,直說,「幾年沒見,小公子老成多了。」

  她看起來好像一點也不知道桂大妞和喬哥之間的那點事一樣,桂大妞亦是若無其事,倒是喬哥在姐姐跟前有點緊張,時不時瞥桂大妞一眼,全然不知道遮掩,蕙娘十分無奈,倒是桂大妞絲毫不曾搭理,還主動和歪哥招呼,歪哥愛理不理,打量了她幾眼,哼了一聲,便走到一邊去了。乖哥笑道,「桂姐姐,今日柔姐姐也來呢。昨兒我們邀她,她說來的,家裡人一會就給送過來了。」

  桂大妞一聽,倒露出笑來,她現在年紀漸大,逐漸長成了,露齒一笑,如一朵花骨朵兒才開了半邊,十分鮮艷好看,莫說喬哥,歪哥都有點看呆了。

  蕙娘看了看孩子們的情態,只覺得一陣頭疼,她也不願多管,示意喬哥帶著孩子們下去玩耍,才把桂少奶奶帶到亭子裡坐下了,笑著打趣她,「你倒是比我這個主人還心急,來得可真夠早的了。」

  桂少奶奶也是毫不矯情,「我一聽你那口氣,就知道你是有事要說了。這時候我是六神無主,正等著金玉良言呢,你有話要說,還讓我往沖粹園來,我可不是連一天都差點等不得了,忙忙地過來洗耳恭聽?」

  蕙娘噗嗤一聲,倒被她給逗笑了,她就坡下驢,順著話縫兒往下說。「洗耳恭聽那是不必,不過,這一次請你過來,的確是有事要說……就是因為不方便讓仲白知道,所以只打著讓孩子們相聚的旗號,到沖粹園來玩,才把他給避開了……」

  桂少奶奶神色一動,她反應也很快,立刻就猜到了,「神醫不願你往外說……難道,這事和我哥有關?」

  蕙娘苦笑了一下,只是一個表情,便騙得桂少奶奶神色大變,她猛地站起身來,拍案道,「我就知道!這事背後定有文章!」

  因自然要追問蕙娘,蕙娘被她問不過了,便說,「這件事,仲白是想保密的,如非我在他屋裡看到了子梁的筆記……」

  便添添減減,把楊善榆筆記上寫的式子如何引向二皇子的事給說了一遍,順帶著還提了一句楊善榆的病情變化:雖然事態使得她選擇去利用楊善桐對兄長的親情,來達成自己的目標。但也許是和權仲白生活久了,這麼利用楊善桐,她心裡也是有點不舒服,還是下意識地迴避說謊,只是將經過選擇的事實說了出來——楊善榆本來已有好轉,本來不能用心,結果因為二皇子的一份作業,大半夜的就這麼腦內出血,人便去了。

  不論外人怎麼看,病人親屬總是很難接受病人就如此離去的事實,他們心裡一般是沒法想像好端端的人就這麼出血沒了。二皇子的作業,倒是能給楊善桐她一直想要的一個解答:起碼來說,這麼突然去世,總是要有個誘因的吧。只是這個誘因本身又說不上太惡意,無非是二皇子不知體恤人罷了,也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權仲白所說,不知楊善桐會作何反應,也就是因為此事沒什麼對錯。蕙娘說完了許久,桂少奶奶都怔在當地低垂著臉,彷彿不知該如何反應,過了許久,才啞聲道,「就是……就是因為這個?」

  「的確就是因為這個。」蕙娘歎了口氣,「這也算是命吧,你別往——」

  話由未已,已被桂少奶奶打斷——她居然捂著臉,低低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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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 平淡

  這種事,外人也的確不好說什麼的,蕙娘望著桂少奶奶,亦是不言不語。桂少奶奶捂著臉,笑得渾身發抖,笑聲到了背後,又乾又空洞,像是沒眼淚的哭聲。

  蕙娘也不作聲,只是默默給桂少奶奶添了茶。桂少奶奶笑了半日,才慢慢地收了聲,卻依然捂著臉,蕙娘想了想,乾脆站起身出去了。去了個淨房,再用了一杯茶,問得幾個孩子都去園子裡玩耍了,又有人告訴她:剛才許三柔也被她哥哥四郎送了來,因蕙娘和桂少奶奶在說正事,底下人也不敢打擾,便沒招呼,直接把兩個孩子領進園子裡玩去了。

  許四郎看來對桂大妞還真是有幾分心思,蕙娘聽了,不過付諸一笑,又叮囑石墨道,「讓底下人盯著點,但打擾了孩子們。」

  石墨也是心領神會——她畢竟是焦家出身的老人,對喬哥總算是有些好感,因笑道,「是,強扭的瓜不甜,這朵鮮花落在哪家院子裡,還得看看人家自己的意思。」

  蕙娘又和她說了幾句閒話,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自己返回亭內,果然桂少奶奶已經回復過來,正坐在亭中喫茶,她雙目赤紅,看得出來可能到底還是哭過,不過,起碼神態已經恢復了平靜。見到蕙娘來,便起身給她行禮,因道,「這件事千真萬確,是我欠嫂子一個人情。若非你告訴我,就是一輩子我也不能知道。」

  蕙娘心情難免有點複雜——她不是沒坑過人,但坑一個陌生人,甚至於說是坑一個潛在的敵人,同坑一個頗有好感,算得上是熟朋友的同盟者,卻總是讓人心裡不大好受的。她道,「你也不必謝我,仲白不願意把這事告訴你,其實自有道理。那一位身份太貴重了,任何事都只有別人錯,他是錯不得的。」

  桂少奶奶的反應居然很冷靜,也沒說皇次子的不好,反而點頭道,「不錯,他也未必就安了什麼壞心,只是不大把榆哥當大事而已,別人的身子,哪有他的功課重要。稍微耽擱一二,料也沒有什麼不妥的。」

  蕙娘苦笑道,「這事,我私下告訴你就完了,也不好多說什麼……你對外也別張揚出去,不敢說什麼情分不情分的,只求別說是我說的,那就得了。」

  桂少奶奶點頭道,「你放心吧,若是我還反給你帶來麻煩,那我成什麼人了?」

  她扯開一絲極難看的笑,又生硬地扯開話題,道,「聽聞你和七妹在研究蒸汽船,若是榆哥的手記對你們能有幫助,那便太好了。人死留名,他沒個一兒半女的,也就只能指望著這個了。」

  蕙娘含糊地說了幾句,也不願多說,免得被桂少奶奶看出了端倪。因道,「對了,今日三柔也來的,我知道她和大妞要好,卻又不好相聚,倒是擅作主張,也來不及和你說。剛才她哥哥把她送了過來。」

  她只說了她哥哥,桂少奶奶卻是神色一動,似笑非笑地道,「別是四郎送來的吧?」

  蕙娘點了點頭,笑而不語,桂少奶奶這會倒是彷彿把榆哥的事拋諸腦後了,她歎了口氣,搖搖頭沒有說話。蕙娘喝了口茶,道,「一家有女百家求,四公子說來,身世是好的。」

  「人也很不錯。」桂少奶奶點頭道,「就是家裡複雜了一點,這麼和你說吧,閣老太太不滿意我做親家母,不想大妞做她外孫媳婦,我其實沒動氣,也不責怪她。我也不願大妞有七妹那麼個繼婆婆,閣老太太那麼個外祖母,有些人,當親戚和當親家那是不一樣的。不過,大妞素來有主意,她的婚事,我早應了她自己做主,她願嫁進許家的話,我也不能攔著她,你說是不是?」

  蕙娘頷首道,「許家畢竟是大家世族,關係複雜了點……你們家的閨女雖然身份也金貴,但在是非人口中卻又禁不得議論。偏生現在還顯貴,只怕給大妞提親的信,已經是雪片樣飛來了吧?」

  「有是有,全被我推到含沁頭上去了,他在外征戰,家裡人怎好談親事?」桂少奶奶呼了一口氣,「這事兒還是得看大妞自己意思,我和她爹那都只能做個參考,把把關,別讓她找個太不堪的那就行了。」

  「這是自然。」蕙娘點頭道,「孩子們還小,過幾年再說那都不晚的。」

  桂少奶奶也笑了,「說起這事,你們家寶印和三柔也算是青梅竹馬了,我在京裡也收到了一些風聲,怎麼樣,打算什麼時候把親事定下來?也不是我站著說話不腰疼——這麼和你說吧,七妹做婆婆我是一種看法,做丈母娘那我就又是一種看法。做婆婆不大好,但是做丈母娘那就又很不錯了。」

  蕙娘失笑道,「還是那句話,孩子們海還小呢,過幾年再說那都不晚的。我這裡歪哥怎麼想得還沒定呢,那邊三柔怎麼想的也是謎。這孩子和大妞一樣,都有主意。」

  兩個做母親和主母的,很有共同話題,說了子女的親事,現又說起宮中局勢,桂少奶奶今日也算是打開了話匣子,因歎道,「現在,宮斗、朝政都攪在一起了,這種趨勢連皇上都控制不了。選哪個皇子,甚至有點不看本人,還看的是背後的力量。皇上倒是連表現好惡都要小心翼翼的,也挺為難。再說,現在幾邊都在打仗,今時不同往日,各方串聯要比從前更方便了。尤其是泰西人,現在簡直無處不在,羅春這一次發難,背後我看少不得列國的支持,只不知道是哪一國而已,含沁寫信回來說,泰西人很注重培養間諜的,在這一點上,我們是落後太多了。燕雲衛對內倒是挺威風,對外就有點慫了。其實,也不是我為孫家說話,不過孫侯這事,怎麼說呢,能這麼將錯就錯也好的,怎麼說都是兄弟,魯王也需要國內的支持,要是能化干戈為玉帛,那也……」

  蕙娘又何嘗不是如此想的?只是她對此並不太樂觀,便搖頭歎息不語,桂少奶奶和她交換了一個眼色,彷彿也看出了她心頭的想法,兩人相對著歎了一口氣。桂少奶奶便低聲道,「也不瞞你說,你告訴我這件事以後,我對二皇子心裡的確是疙疙瘩瘩的。不過,這種事,牽連得太廣了,也不能依著我的性子來辦。只看最後孫家的事是怎麼個結果吧,現在要開始打仗,那局面就太複雜了。」

  蕙娘心裡掠過了淡淡的失望之情,卻也有一絲解脫:看來,桂少奶奶還保持了最基本的冷靜,沒被她給拐到溝裡去。或者說,她的性格,到底還是要比大眾公認以及良國公預料的,要冷靜得多了。

  兩人又談了些瑣事,孩子們倒是玩回來了,蕙娘和許四郎見了禮,因許久未見,不免問些許家諸人的好。許四郎一一都答了,蕙娘留神細看桂大妞,她和許三柔手牽著手,正說話呢,看來神色自若,似乎並未留意許四郎,又或者是喬哥。倒是歪哥時不時掃眾人一眼,一臉的若有所思。

  這一日並無他話,吃過午飯,許四郎就回城去了,許三柔一下午都和歪哥、桂大妞等人在園子裡玩,倒是乖哥更寧可回去做功課,喬哥也有功課在身,不能放鬆。第二日蕙娘自己回城去了,倒是把幾個孩子留下小住幾天,也算是讓他們在沖粹園裡享享福。

  至於她這大人,自然沒有孩子們的空閒,此時宜春號的回信已經到了,反正只是出個名頭,宜春號也的確對泰西的市場有一定興趣,在蕙娘消息過去以後,他們已經逐步和國外使節們套上了近乎,反正有夷人村的工匠在,翻譯那是絕不缺少的。楊七娘又帶回來一些粗通泰西言語的通譯,因此不過幾日,已經是順利和那些聯合特使打起了交道。如非不欲表示得過於急切,其實現在已經可以正式宴請了,宜春號這就是在請示蕙娘,何時可露真意。

  蕙娘不免又和楊七娘互通消息,覺得戲已做到位了,便約在了七八日後,因又有楊善榆筆記牽扯出的幾件事,她這幾日都忙忙碌碌的。過了幾天,她和綠松查看密報時,便發覺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要說所謂的密報,其實給的信息不可能都是極為重大的內幕之類的,更多的還是些家常瑣事,很多有價值的信息就隱藏在這樣的瑣事裡。因此如何解讀情報也是一門學問,萬幸綠松和蕙娘都經過這方面的鍛煉,不至於誤了大事。這天是綠松不知底細,看了沒覺得不對,便放過了。宮裡消息蕙娘歷來要重看的,她重看便覺得不對:桂少奶奶已經很久都沒有進宮請安了,偏偏就在前日,進去看楊寧妃。

  看的不是牛賢妃,倒不算什麼,畢竟兩人關係已經有些冷淡了。現在的賢妃肯定又在焦頭爛額呢,只是她可探望的人並不止寧妃一個,說穿了甚至連看權德妃都好,去看寧妃,對有心人來說也算是比較明顯的信號了。她忙又去看孫家的線報,果然報得昨日孫夫人去看了桂少奶奶。再又翻閱了一下桂家的線報,這幾天桂家訪客不少,許多保守黨的中堅人物,都和他們有了接觸。

  山雨欲來風滿樓,現在的保守黨,或者說是二皇子黨,也有點被逼到牆角的意思了。為了和擁有三皇子的新黨抗衡,舊黨不能不傾力支持二皇子,現在這艘船就是想掉頭都得費點時日,新黨會給他們這個機會嗎?連王閣老都有些震動,蕙娘看了記述,他一天內派人去了三次桂家……

  京城這張網的動靜,蕙娘雖不能掌握全部,但現在也算是有五分、六分的瞭解。不過,對於人心,她就沒那麼明白了。不論是桂少奶奶的心意,還是幾個兒女輩的心思,都令她有種老鼠拉龜無處下手的感覺,雖然頗為渴望知道結果,但現在時機未到,也只能再略等等了。

  因沒有上層人物的首肯,宜春號對這些使節的接觸也是比較克制,未敢大張旗鼓地宴請,只是包了一間飯莊作為宴客地點。蕙娘亦不打算以女裝出席,她換上男裝,又拉上權仲白作陪,楊七娘委屈些不能出席,只好在靜室裡等消息,不過她出了個靈巧的小丫頭做通譯,幾人以宜春號管事的身份,出席了這可說是大秦史上第一次的外交使節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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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4 真相

  拋開第一次和泰西貴族接觸的不愉快經歷不提,蕙娘也不能不承認,這些蠻夷貴族,雖然生得高鼻深目,很是古怪,但亦是有些別樣的魅力。其言談舉止,要比夷人村的那些低等居民文雅了許多,周旋在宜春號這些見慣了世面的生意人之中,也絲毫不顯得失色。有幾位蠻人使節,已經能說得一口不是很標準的大秦話,這使得雙方的交流都通暢了許多,宜春號諸管事的新奇和興奮,當然也對此有所幫助,因此,當眾人寒暄以後,各自在高幾後落座時,氣氛要比蕙娘所想得要融洽一些。

  比起蕙娘,權仲白對海外的興趣那是一直為人所熟知的,他在皇帝的心目中也是去過泰西幾地晃悠,因此他出席這個宴會還有一個目的,就是盡量地汲取一些泰西那邊的風土人情,以便在未來可能的遭遇中盡量把這個謊給圓得更好一些——誰也沒想到世事居然能變化得這麼地快,現在泰西諸國居然已經能夠和皇帝面對面地坐下來談判了。比起那些背井離鄉的傳教士,這些使節對泰西局勢的瞭解,肯定是更為仔細的。當年那也是經過精心準備,不容易被拆穿的謊言,現在也不得不與時俱進一番了。蕙娘和權仲白歎起來時,兩人也是都有些感慨。好在現在皇上還騰不出手應對這一方面,兩人還有彌補的餘地。

  他們兩人沒有怎麼出聲,只是坐在略微不起眼的下首處,由受過蕙娘叮囑的雄黃扮男裝,代替蕙娘坐在了主人身邊的顯要位置上。那幾個使節也對她十分客氣——雄黃沒有化妝,看得出來是女扮男裝,蕙娘猜測他們是有點把雄黃誤認為自己了,畢竟宜春號的女東家,在這幾年的京城也是名聲在外不說,恐怕在南洋,隨著呂宋戰事的進行,也是有了一定的名頭。

  果然,開宴不久,其中一位使節便沖雄黃舉杯,用了不標準的大秦話道,「聽說在貴國,有個非常厲害的姑娘,居然能在外做事。管著你們國家最大的……最大的……」

  他的舌頭打了打結,才續道,「票號。這樣的女人,在我們國家也沒有,我非常佩服您——我先乾為敬!」

  這最後四個字,倒是說得字正腔圓,蕙娘不禁微微一笑,伸手在茶几底下握住權仲白的手,輕輕地捏了捏。權仲白也回捏了一下,彷彿是體會到了她的些微得意,正在打醒她的興奮。

  雄黃也是不慌不忙,舉杯沾唇,道,「您實在是太過獎了。宜春號還是以管事們為主,東家那就是東家,管事怎麼做事,東家們是不過問的。」

  這話含含糊糊地,好像是認了自己的身份,那使節眼睛一亮,和幾個同伴對了對眼色,蕙娘在心裡一一默認,會說漢話的是法國、荷蘭的使節,不會說的那是弗朗機還有奧地利來的。倒是都起了漢文名字,也頗典雅,但為了方便她自己記憶,蕙娘在心裡都直接以國家名字給標了號。

  她此次親眼過來,也就是想要看看幾個使節的人品,此時一見,更是大感心安:雖然語言不通,文化不同,但是在哪裡,人性其實都差不多。法國、荷蘭的人,顯然要精幹多了,熱情也更足,現在都學了幾句漢話。至於弗朗機和奧地利人,一個看來憨憨傻傻,只顧著吃酒,還有一個,卻是一臉的漠不關心,坐在當地低頭出神,好像不論外頭什麼事,都阻擋不了他的沉思。

  看來,荷蘭和法國同英國的利益衝突最為明顯,至於弗朗機,要麼是沒人才,要麼是還沒感覺到危機,純粹是湊熱鬧,而奧地利的那位,便是有點不知所謂了,大老遠好歹來了,一直低著頭,也有點太不知禮了吧。

  正這樣想時,那奧地利使節忽然又抬起頭來,手一鬆,開始正常吃喝,也含笑聽著自己身邊通譯的言語。蕙娘眉頭一皺,正在不解時,耳邊權仲白低聲道,「這個我知道,他是在餐前默禱。」

  蕙娘不禁愕然道,「餐前默禱,這也默禱太久了吧?我們都喝了幾杯了。」

  「泰西那邊的確和我們不同,很信這個的。」權仲白低聲說,「他估計和幾個同伴不同,要更虔誠一些。」

  此時廳中,不論是通譯還是使節本身,又或者是宜春號自己帶的通譯,水平其實都不太好,大家說的居然不是本國語言,而是想要共同對付的英國語。所以不論是中文還是泰西語的交流都有點磕磕絆絆的,大家說了半天,也就是初步介紹了一下兩國的經濟概況。荷蘭人對大秦的票號很感興趣,宜春號管事也問了不少泰西的銀行環境,雙方說得也還算得趣,那法國使節耐著性子聽了一會,便對雄黃發起進攻,問道,「聽說夫人對朝廷的影響力,十分強大,您出席這次宴會,是否表示朝廷對我們的聯盟,發生了興趣。」

  雄黃一時間竟未回答,而是望向蕙娘,不料那法國使節雖然語言有點不通,可也是個靈醒非凡,一下就捕捉到了雄黃的眼神,直接跟著看向了蕙娘——蕙娘今日,不過淡妝,有點經驗的人還是比較容易看出她的性別的,法國使節眼中頓時掠過了一縷訝異,他來回看了一會,便不管雄黃,而是盯著蕙娘直看。

  這是個長得頗為清瘦的年輕人,黑髮碧眼,高鼻深目,看來雖古怪,卻也是古怪得文質彬彬。蕙娘本以為他年紀輕,辦事也許有點不穩當,沒想到四個人裡,倒是他最先反應過來,她不禁露出微微的笑意,站起身從容地撕掉了唇上的假鬍髭,道,「不錯,我們宜春票號,和朝廷的關係是比較密切。不過,這一次宴會,的確是宜春號對泰西的私人興趣,要說和你們聯盟,這種事在我們的朝廷歷史上,還從未發生過。我們也總需要考慮一段時間吧。」

  她一邊說,通譯一邊翻譯,幾個使節也都發覺不對,紛紛看了過來。那弗朗機使節,還對蕙娘的長相發生了很大的興趣,盯著直瞧。倒是法國使節比較禮貌,似乎也知道大秦這邊的講究,看了幾眼,便不再逼視,他聽那翻譯說完了,又組織了一會語言,便道,「可這時間有些長,時機是稍縱即逝的,我害怕我的這一次出使,會遺憾地失敗。如此一來,即使能把票號帶回法蘭西,我也難以令國王滿意。」

  蕙娘只是笑,並不說話,倒是那宜春號管事道,「對泰西市場,我們雖然有興趣,但現在那邊局勢不明白,這樣的情況,別說東家說話了,就是皇帝說話,咱們也不能過去。我說諸位,您們今兒都過來了,可見是想交這個朋友,咱們能不能爽快點,把話攤開來說清楚了,現在泰西那邊,新大陸那邊,到底是怎麼個局勢。這瓜分英國殖民地,說來好聽,咱們的人還沒回來送信呢,怎麼瓜分,還不得聽您們的意思?這誰也不是傻子,您們這個做法,那我們也只能等我們的船回來再說了。這要等,可得等幾年的時間,您們在大秦還有得呆呢!」

  這話說得非常地露骨了,以喬管事的身份,可以說是並不合適,畢竟這有點代朝廷發言的意思,不過,反正這些化外之民,說得太深了,人家也能硬是裝傻充愣,倒是這麼直來直往的,他們還無處閃躲。喬管事這麼一說,四個使節聽完了通譯的話,都有點發呆,蕙娘見了,便微微一笑,以她這幾年間斷斷續續學來的那半生不熟地英語道,「老實說,我也是對泰西、新大陸很有興趣的,不然,不會學這門語言,只是興趣,建立在充足的信息上,信息不足,朝廷不可能輕易表態。事實上,皇帝因為你們遮掩的態度,已經對聯盟失去興趣,這份興趣還能不能恢復,就得看我的說話了。」

  這麼赤。裸/裸。的吹噓,居然令幾個使節深信不疑,他們幾人交換了幾個眼色,那法國使節道,「夫人,我們能否先行商量一下……」

  「沒什麼好商量的。」蕙娘斷然道,「我對商量出來的謊言沒興趣,我想要的是真實的信息。我想要知道,現在泰西那邊,英國有沒有盟友,他們的國力,是否足以支持兩邊作戰,同時在南洋和新大陸和我們開戰。」

  這個問題,倒是讓幾個使節們神色一鬆,蕙娘看了,卻覺有些不妙,她緊跟著又續道,「還有,我們想知道,你們對蒸汽船的掌握如何,以及在新大陸,魯王的勢力究竟多大,和我們的交火,又令我們損失了多少。這些話,請你們四人分別寫在紙上,不要互相交流,如果沒有誠意,可以不必回答——那你們也可以準備回國了,大秦對於不誠實的盟友,完全不會有合作的意願。」

  扯虎皮拉大旗,有了宜春號的御賜招牌,蕙娘這個東家身份,騙騙外國人那是足夠的了。現在連最為愚笨的弗朗機使節都有些動容,畢竟,蕙娘剛才的那番話,是練習過幾遍的,在克山的指導下,說得字正腔圓,完全不用擔心他們不能理解。

  不許互相交流,用眼神能說什麼?幾個使節互相看了幾眼,一直未曾開口的奧地利使節忽然大聲地咕噥了一句,用的是蕙娘完全沒聽過的一種語言,從宜春號管事和使節們自帶的通譯臉上,她也看到了一樣的茫然表情。

  她皺眉正要說話時,忽然聽到椅子一響,眾人紛紛抬頭看時,卻是楊七娘讓她們帶在身邊的小丫頭,急匆匆地推開了身前的椅子,也不看誰,就這麼捂著肚子跑出了堂屋——很明顯,她鬧肚子了。

  蕙娘卻是心頭一動,她強自壓抑著心中的興奮,沖權仲白使了個眼色,見他會意地點了點頭,才把注意力又轉回了眼前四名使節身上。

  ——不過,她的心卻是已經飛到了楊七娘身邊:很明顯,在這兒,她是聽不到多少真話的了。事情的真相,肯定就掩藏在了剛才的那句方言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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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5急變

  在雙方語言不能說很通的情況下,就算有千般心思,也都無處去使。使節團固然對大秦官場是兩眼一抹黑,幾乎是被完全孤立了起來,而蕙娘等人對海那邊的情況也是一無所知,雙方連彼此的圖謀都不明白,要爾虞我詐未免也太難了點。幾個使節分別用法語給蕙娘寫了回答,這裡自然要找人去翻譯,蕙娘也不好逕自走開,便將宴請繼續,又擺出戲來,請使節們看戲。

  到了這時候,個人的性格便看出來了,奧地利使節繼續漠不關心地出神,弗朗機使節估計就是來享樂的,對那些咿咿呀呀的戲子們很有興趣,一雙眼瞪得都要掉下來了。尤其是對幾個旦角,更是運足了目力打量,直是色授魂與。蕙娘估摸著他是不知道今日叫的是男班,她亦不去戳破,自己看似專心看戲,其實暗中也在打量法國使節和荷蘭使節,見他們喃喃私語,不知正商量著什麼,心底便也漸漸有數了:估計英國在泰西那邊,起碼是佔據了很大的優勢,以至於對大秦的力量,泰西諸國都懷抱了很大的期望。

  這種表面功夫,泰西人似乎不如大秦人這般爐火純青。法國使節幾次端詳蕙娘和喬管事,都是失望而歸——在他心裡,蕙娘和喬管事應該是合作關係,蕙娘早注意到,在泰西,商和官之間的距離似乎沒有那麼迢遠。法國人要是再瞭解一點大秦的現狀,便可明白,蕙娘就連和喬家三位爺,現在都隱隱有點統屬關係,喬管事不過是京城分號的二掌櫃,他根本就不配和蕙娘商量,這一次就是出來做幌子的,自然不會在神色上露出異狀了。

  台上戲唱了兩出時,翻譯的結果也回來了,四個使節寫的信息有出入,但大差不差,奧地利使節寫得最簡略,只評價了英吉利現在的泰西霸主身份,並點了點法國和英國之間的敵對關係,別的並未多言。弗朗機使節倒是把新大陸的局勢說得比較詳盡:現在的新大陸,幾乎已經可以說是英法兩國的天下,事實上,在更為富饒的中部地區,英國人完全佔據了優勢。因此,對於當地土著的獨立戰爭,各國都是樂見其成的。現在他們已經無力獨自和英國人抗衡,因此也是很明確地想要借用大秦的力量,和英國人在他們所說的近東地區組成聯盟,限制英國軍力回防。如此一來,新大陸的獨立軍所受壓力將會驟減,而英國失去了重要殖民地以後,在泰西也就不能再那樣橫行霸道了。

  如此跨海的制衡戰略,對蕙娘來說都很新奇,更別說對別人了。喬管事看得直皺眉頭,半晌才道,「這,咱們的人在那邊到底怎麼樣,能不能分出一塊地來,他們可誰都沒說清楚呢。再說,這塊地——對咱們又有什麼用啊,隔了這麼遠,難道還能拉人過去種地嗎?就是通信都難,這可和呂宋太不一樣了。」

  這些問題,他能看得清楚,蕙娘自然能看得更清楚。事實上,也就是因為這些現實的顧慮,讓大秦君臣甚至把定國公船隊的結局,都給擺到了羅春後頭,比起遠離大陸的問題,羅春的屬地可就和大秦接壤呢。

  比起弗朗機使節的避重就輕,法荷兩國還是體現了比較多的誠意,都說到了定國公船隊的問題,口徑倒也是比較類似,都說定國公在海戰上損失比較大,於是也倣傚魯王當年的策略,上岸用天威炮和魯王對陣,也被他硬生生地打出了一片領地來。現在正在和當地人貿易,交換口糧、奴隸,大有開始蓄奴種地,開爐煉鐵的意思,而且也在尋找礦山等等,看來,是打算和魯王現在的和平,不過是一種策略,根本上來說,還是打算打一場持久戰了。

  在岸上,少了蒸汽船的戰略優勢,魯王的確也不能把定國公怎麼樣。只要兵丁人口損失不太少,那情況就還算樂觀,畢竟現在的魯王也是腹背受敵。再說,他如今對同文同種的大秦人,那需求是要比皇位還更大得多了。和大秦徹底撕破臉,也沒有太大的好處。僅從法荷兩國的回饋來看,蕙娘倒是傾向於虛與委蛇,和他們結盟,以換取定國公在新大陸更多的戰備支持。反正在南洋這邊,怎麼打不是打,英國人看來也是沒打算善罷甘休,他們要退,正好大秦也瓜分殖民地。他們要打,大秦肯定得奉陪到底,既然如此,法荷那邊能給定國公提供一些戰略物資支持的話,不論是搶魯王的地也好,還是一起搶英國人的地也罷,搶下來拿去賣,都好過縮手縮腳的,沒有一個具體的目標——這些使節透過細節,的確是勾畫出了一張比較美好的藍圖,但在翻譯最下頭,還有權仲白的潦草字跡——比起他平日裡行雲流水的草書,這一次,字裡行間,筆鋒竟有些顫抖,完全體現了權仲白內心的情緒。

  「定國公似乎已戰死。」

  如此簡單的一行字,卻令蕙娘的眉頭,不禁一跳。她忍不住看了奧地利使節一眼,見他低眉斂目、神色寧靜,比起法荷兩國的竊竊私語,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倒是顯得十分冷靜。讓她也看不出來,其究竟是否故意洩出這個消息,當然,這消息的真假,就更不是從他的表情中能夠判斷出來的了。

  「四個國家都沒掌握蒸汽船,但也在研發中。」她點了點信紙,失望地搖了搖頭,那邊的翻譯,自然把她的說話翻譯給幾個使節聽。四個男人都看了過來,蕙娘也不多說,有了這個話口,便站起身道,「這雖然體現了諸公的誠心,但一切均為畫餅,別說皇上,連我都沒有動心。諸公請慢用,自有人相陪,我就先告辭了。」

  這擺明了是不滿意各國提出的條件,四國使節看來倒是都沒什麼不滿之意,紛紛起身送別,亦是體現了他們身為重臣的涵養。蕙娘和他們一一拜別,一轉頭就鑽進了為楊七娘準備的靜室。果然權仲白和楊七娘都在裡頭,兩人沉著臉對坐,居然無人說話。見蕙娘進來了,楊七娘方道,「應該不是有意誤導。」

  她語調疲憊,彷彿之前已經做過一次推理,現在不過是在複述。「那人說的不是任何一種常見的語言,是奧地利那邊的巴伐利亞方言。若非湊巧她在南洋長大,機緣巧合下接觸到了幾個奧地利水手,又是個語言天才。我們根本沒有聽懂的機會,奧地利在海外沒有殖民地,幾乎沒有海上貿易。奧地利語,別說大秦了,就是全南洋又有幾人能懂?」

  楊七娘常年居住廣州,又對海外貿易如此熱心,她既然這麼肯定,這消息基本全真無疑了。蕙娘先道,「啊,看來奧地利也不像是表面那樣無動於衷,他們對海外殖民地也是有野心的。」

  她難得糊塗了一把,片刻後忽然反應了過來,話都沒說完,臉色便是一變,忙追問道,「那,他說了什麼?完全可以肯定定國公已經死了麼?」

  「他話裡的意思,是讓大家『守住最後的秘密,別讓死人成為活人的阻礙』。」楊七娘面沉似水,緩緩道。「如果這個死人說的不是定國公,那就更慘了,足以說明整個船隊,已是全軍覆沒。起碼活下來的人,對局勢已經沒有多少影響了。」

  能讓大秦改變態度,拒絕和魯王聯盟一起來瓜分英國人土地的理由無非有二,一個是主帥陣亡或者叛變,大秦朝廷感情上接受不了,還有一個就是船隊全軍覆沒,大秦失去了瓜分新大陸的實力,只能為他人做嫁衣裳。在現在信息極度不通的狀況下,到底是哪個可能,誰都不能輕易下這個判斷。可不論是哪個結果,對朝廷都將會是一個打擊。蕙娘的臉色一時也沉了下來,三人默然互對,過了許久,權仲白才道,「我還是那句話,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這個地步,不管你們心裡有什麼想法,都該先向皇上稟報——」

  「為什麼?」楊七娘問,語調竟十分冷酷。

  權仲白默然片晌,才道,「他畢竟是天下之主。」

  「不能以天下為念,在這件事上就不算天下之主。」楊七娘毫不停留地道,「他跨不過對魯王的忌憚,就不能做出正確的決定。這時候,我遠著他還來不及呢,還把真相告訴他?此事稍一不慎,激起的風浪,連二皇子都能吞噬……」

  蕙娘頓時又添了一分煩躁:不論是哪個結果,在真相大白以後,二皇子都將痛失臂助。孫家幾乎沒有可能熬過這場危機,桂家若不頂上,二皇子在短期內肯定無法和三皇子抗衡。這等於是逼迫桂家在做個決定,而楊善桐的回饋又是那麼冷靜,看來,桂家難免是要和二皇子綁在一起了。

  但不論如何,如此大事,亦無法以她的意志為轉移,船已經派出去了,總是會帶著真情實況回來的,現在國公府甚至是鸞台會能做的事已經不多了。只能是靜觀其變,而蒸汽船的圖紙能不能要到,還得看時勢的發展。蕙娘看了楊七娘一眼,見她還在蹙眉思索,便不免歎道,「人力有時而窮,就是首輔,怕也不能將天下大勢操諸掌間,這件事,現在我們也管不了了。七娘,想要的東西,我們再找機會去爭取吧。」

  懂得適時放棄,也不能不說是一種難得的智慧。楊七娘眉頭皺起,半晌方道,「朝中無人,的確是太不方便了……是,這件事,目前我們沒法再用力了。且先這樣吧,事已如此,再糟能到什麼地步?索性亦別說了,揣著明白裝糊塗,看看宮裡什麼時候才能發現真相好啦。」

  滿懷希望過來,結果卻發掘到了如此不祥的線索,即使是出於不同的理由,幾人的心情也都很沉重。也顧不得再和使節們虛情假意,便各自上車回家,在車上,權仲白還自沉思,蕙娘又擔心他為了自己的原則,和皇帝把話說穿:她和楊七娘都對制海權有強烈的興趣,但在如此嚴重的挫折以後,內憂外患之下,難說皇上還會對虛無縹緲的制海權有什麼興趣。雖不說閉關鎖國,但大有可能會封鎖大秦和新大陸的所有往來,以此封殺魯王。而對這個想法,蕙娘的確是十分不樂見的,卻又拿不出足夠的理由來說服權仲白,畢竟,她所有的也就是自己的一種感覺而已。

  她正暗自煩惱時,忽聞前頭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直撲向了馬車,兩人一下都有些吃驚:要知道城內沒有大事,是不許也沒有這個條件放馬疾馳的。這麼一路衝過來,不知要衝撞多少行人,為了維持奔跑的順暢,騎士有時候還要預先鞭開道路,就是最跋扈的燕雲衛,沒有要緊事,也不會如此行事。

  正自出奇時,隨著一聲馬嘶,車駕頓時慢了下來,有人在車外急促道,「神醫在車裡嗎?」

  權仲白剛說了一聲,「在。」車簾子便被掀了開來,兩個身穿飛魚服的燕雲衛一伸手,半是強迫、半是引導地把權仲白拉出了車子,道,「二少爺急病,咱們這就走吧!」

  說著,竟絲毫不管蕙娘,就這樣夾著他上了馬,一聲大喝,便往宮城方向急馳而去。

  蕙娘在原地怔了半日,方才令人道,「回家吧。」

  到得家中,少不得又要發起香霧部去打探情況不提——不過,這件事倒不是什麼秘密,沒有多久,別說香霧部,消息都在京中各名門間流傳了開來。

  二皇子也是比較倒霉,他這是吃到毒蘑菇了。給他試菜的小太監才一發作,便惹來眾人警覺,四散人手出去尋找權仲白的同時,當值太醫當然立刻已經給他催吐灌水,但這亦沒有太大用處。等權仲白入宮的時候,二皇子已經高燒昏迷,不會說話了。

  毒蘑菇當然是能吃死人的,這個毋庸置疑,二皇子也算是命運多舛,好容易過了天花這一關,又來了個毒菇,雖然權仲白盡力施救。但等到了第三日上午,試菜小太監,以及當日一樣也吃了毒菇的幾個宮人都紛紛身亡,權仲白的絕世醫術,也不過就是把二皇子多保住了兩天,兩天以後,一樣是藥石罔效。二皇子連十五歲都沒活到,便遺憾地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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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2-20 09:01:21 |只看該作者
336奪取

  權仲白盯著眼前的一大盤菌菇,拿起一枚微微發白的白蘑菇,在鼻端聞了聞,道,「還挺香的麼。」

  他身前跪了有一大片人,御膳房總管臉上的汗水早已經縱橫交錯成了溝壑,連著採買處、廚師並洗菜、切菜諸環節的管事御廚,都在他身下跪做了一排。連公公在權仲白身邊籠著手低眉斂目,彷彿全沒聽到權仲白的說話,因此總管只好斗膽插話,「是,都是歷年來多次服用無事的種種雜菇,二皇子愛吃菌菇,年年總要承覽幾十次的,今年也不例外,水牌上輪到了鮮炒雜菇,咱們便取了雞樅菌、口蘑、松茸、羊肚菌等雜菇,拌炒裝盤四處呈上。都是往年時常奉獻的菜品,不是這個,就是口蘑粉絲湯等等。所用雜菇,事發後不敢擅動,全都在這裡了。」

  眼前這些多少泛著白色的菌菇,看來也非常正常,的確都是人們經常採食的各種名貴菌菇,權仲白又拿起一枚口蘑把玩了一下,細細地聞了聞,又拿手指甲一掐,道,「的確都是有清香的,沒有什麼異狀。」

  「這是自然。」御膳房總管太監忙道,「若有任何一點不對,咱們也不敢往上呈送啊,稍微出點差池——」

  只要稍微出了那麼一點差池,倒霉的的確也就是這些底下人了。權仲白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而是說道,「你們先下去吧。」

  等人都散盡了,連公公才稍稍一動,他掀起微微有了些白絲的眉毛,瞥了權仲白一眼,「看來,您覺得這差錯,不是出在御膳房了?」

  「除了皇上的飯食是另吃另作以外,各宮吃食,御膳房承覽的有一部分,內宮小廚房另做的也有一部分。」權仲白說,「起碼我覺得,問題可能不止出在御膳房。這道菜是大鍋菜,做好了要奉獻給各宮去吃的吧?」

  「幾個皇子,除了年幼依附母妃居住的以外,的確吃的都是大鍋飯、大鍋菜,這道菜,各宮都有送。不過,您也知道,御膳房送的溫吞菜,主子們不大愛吃,只有幾個試菜的宮人出了問題,主子們,也就是二皇子吃了,其餘幾個皇子都沒沾唇。」連公公說。「您的意思,是這件事,純屬巧合?」

  這樣看,倒的確是不幸的誤食事件了,畢竟大批量在食材中混入毒蘑菇,風險很大,卻未必會產生什麼後果,要不是二皇子吃了一口,死幾個宮人而已,能達到什麼目的?權仲白嗯了一聲,「反正,應該不是在烹煮中出了問題。除了這一道菌菇以外,二皇子當天桌上還有沒有菌菇了?」

  「都知道他愛吃口蘑粉絲湯,當天牛妃宮裡也賞了這道菜過來。」連公公和緩地說,「不過,這種小廚房另作的菜,一般是不試毒的,應該來說,問題還是出在御廚房的這道鮮炒雜菇裡。」

  這麼一來,此案頓時便籠罩在重重迷霧中了。因幾個人都是半下午才發作起來的,當時剩菜都已經進了潲水桶,最重要的物證無處去尋了,只能憑借餘下的證據來推斷毒物的來源。這個環節,任憑大理寺的神捕如何神機妙算,也比不上權仲白有發言權。才給二皇子送了終,連家都沒來得及回,權仲白就接了皇上的令,來調查這毒菇的來源。——除非以後不吃菌菇,不然,這種延後半天發作,毒性強烈幾乎無解的菌菇,已經可以令人睡不安枕了。誰也不想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去世,這件事不查個水落石出,皇上肯定是不會罷休的。

  就是權仲白也有幾分納悶,二皇子的確是吃了毒菇的症狀,高燒、吐血、幻覺,脈象等等,全都不假。不過從餘下的原料,根本都沒看出什麼不對。若非是御膳房這裡有人能手眼通天地將所有痕跡全掩飾掉,那便說明差錯出在牛妃的口蘑粉絲湯上了。

  只是這麼一來,那些試菜的宮人便不可能發作了。幾重線索全都是自相矛盾,甚至於用的是那種毒菇權仲白都不甚了了,就他所知道的,大部分毒菇都屬於不會被誤食的那種,少部分香氣撲鼻的毒菇,一般也是彩色斑斕,不太可能讓二皇子毫無戒心地入口大嚼。不論背後出手的人是誰,要查出真相,難度看來都並不太小。

  再經過一番翻找,都沒找到什麼線索,權仲白又問准了御膳房近日取用的菌菇都出於其中,便令人都散去了,將這一大筐菌菇留了下來,向連公公道,「給我找個宮室,壘灶……再找幾個試藥的來吧。」

  說到此處,他依然還是難以壓抑心中的不適,連公公卻是若無其事,立刻就答應了下來。權仲白只好不去多想,令人將各種菌菇全都分類,到那宮室中各自攔腰切斷,分別熬煮出湯來,用大木桶都裝了十幾桶,待人來了以後,按菌種分組,一組兩人,各自喝了半碗湯,便都關起來。他自己在一邊等著,卻是到了當晚,都並未有人出現什麼異狀。

  這個嘗試看來也是失敗了,權仲白至此也是無法可想,索性不和這些試藥的小中人們關在一起,而是自己踱出宮門,在宮牆邊上站著看看天色。

  在宮城裡看月,月色總是特別孤淒,今日又恰逢新月,一輪彎角半掛在雲邊,時不時有幾縷雲彩在月前一掠而過。權仲白在獵獵夜風中,不禁看得住了,過了許久,才回過神來,留心到了自遠處踏來的腳步聲。

  他有些吃驚:眼下入了夜,宮門都下千兩了,還有誰會在這時候出來亂走?

  此處偏僻,已是外宮,不然,倒可能是牛妃來徵詢案情。權仲白一邊想,一邊往來處迎了幾步,他吃了一驚,道,「是你?怎麼這麼晚還出來,夜風涼呢。」

  在兩三個太監的陪伴下,悄然踱近的,居然是身穿便服的皇帝。

  在這一片幽暗之中,皇帝手裡的一個燈籠就像是一朵躍動不定的黃花。這朵花慢慢地近了,皇帝擺了擺手,有幾分疲憊地說,「睡不著,心裡裝著事呢……出來走走。」

  權仲白也能明白他的心情,他嗯了一聲,「進去坐坐?」

  「不進去了。」皇帝幽幽地說,「和你在牆根底下站一會兒吧。」

  他挨著權仲白在牆根底下站了,從人自然散開,兩人一時誰也沒有說話,過了一會,皇帝低沉地道,「聽說,你沒找到什麼線索?」

  權仲白道,「是。現在也是盡盡人事吧,你要做好準備,從毒理上找不到根源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皇帝並不吃驚,甚至沒有多少情緒上的反應,他點了點頭,淡然道,「能這麼找出源頭,反而有鬼了。」

  兩人又沉默了一會,皇帝忽然長長地歎了口氣,他扭過頭望著宮牆內隱隱的燈火,低聲道,「子殷,你還記得從前嗎?」

  權仲白說,「什麼從前?」

  「從前還沒登上皇位的時候,我心裡是很想當皇帝的。」皇帝幽幽地說,「甚至是有些看不起先帝的。我想,我在這位置上,能做得比他更好,我也的確是有意要做得比他更強些……那時候看他,處處都是不是。我和大哥之間,本不是沒有情誼,卻因他有意無意的安排和放縱,走到了今天這步田地。」

  他喘了一口氣,又輕聲道,「可現在,我卻漸漸地不這樣想了。你還記得從前嗎?子殷,在我還沒登上皇位的時候,孫氏、牛氏、甚至是大郎都還在的時候……」

  權仲白默然片晌,才道,「若這話對你有安慰的話,我也能告訴你,從一開始,你也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廢太子該怎麼度日,你大兒子就是最好的例證。就算這條路再不好走,你也沒有別的選擇。」

  「我是做好了準備。」皇帝說,他苦笑了一下,「但我沒想到它是如此的艱難啊,子殷……」

  他抬頭望著天邊彎月,又沉默了一陣子,才輕輕地問,「你說,我以後還會失去更多嗎?」

  「也許會的。」權仲白說。「你要我說實話,肯定會的。」

  皇帝便近乎無聲地笑了起來,他把頭靠到牆面上,低聲說,「有時候,我覺得乾清宮的那張椅子,就像是一張大嘴,它想要一點點把我吃掉。你明白嗎,子殷,它吃掉了我爹、我娘,吃掉了我的髮妻,我的兩個兒子,甚至吃掉了我的安康、我的良心……也許有一天,我剩下那一點點,還算是人的那一點點本性,也會和我爹一樣被它吃掉,到了那一天,我還剩得下什麼給自己?我還剩得下什麼給別人?」

  這,就是權傾天下的代價。權仲白想說,這就是你的喜怒哀樂,凌駕於眾生之上,整個大秦都要對你卑躬屈膝的代價。

  然而,當他望著皇帝,望著這個疲憊而清瘦,盛年早衰、鬢邊已有白髮的中年人時,權仲白到底還是沒有選擇這樣尖銳的言辭,他說,「你會撐住的,李晟,你只能相信你比你爹要強許多。」

  皇帝閉上眼,似乎是從肺腑裡歎出了一口長氣,他的肩膀甚至輕輕地顫抖了起來,歎完了這口氣,他才慢慢睜開眼,問道,「你覺得這件事,會是誰做的?」

  話裡居然已沒有任何情緒的痕跡,二皇子之死對他的影響,彷彿也就只有這麼一點而已。

  「我不知道。」權仲白如實說,「二皇子的敵人並不少。」

  「確實,」皇帝點頭道,「只要是個皇家的男丁,誰的敵人都不會少的。更何況,他還佔了個居長的名分。」

  他唇邊現出了一個嘲弄的微笑,「那你覺得,這件事能查出個結果嗎?」

  權仲白猶豫了一下,又搖了搖頭。「我是想不出,有誰那麼迫切地要把他搞掉。」

  「新黨……」皇帝說。

  「舊黨現在的境況,新黨只有樂見其成的,犯不著多此一舉吧。」權仲白說。「你本來也許想壓一壓舊黨,這事一出來,還壓什麼?再壓下去舊黨都要散了。」

  「這麼說,更像是孫家?」皇帝若有所思。

  權仲白想了一下,「難說吧,孫家搞出這麼一攤子事又能如何,孫立泉人還沒回來呢,你要扶舊黨,也未必一定要扶孫家,扶王閣老不好嗎?這有點損人不利己的意思了。孫家現在的命運不在宮裡,其實還在海外。」

  他見事如此明白,倒令皇帝一笑,「這些話,全是你自己想的?」

  「我對朝政只能算是有個模糊印象。」權仲白坦然道,「如今的局勢,還是聽阿蕙的分析,不過見解當然還是我自己的。」

  「女公子看事是明白的。」皇帝點頭說,「我也一樣,想不出有誰在如今的局面下要把他給搞掉。賢妃的小五,年紀還小著呢,小四、小六都還是娃娃,小七小八就更不必說了。就是背後的人家要使力,現在也不到時候……」

  再加上這莫測神秘的下毒手法,要不是權仲白很肯定鸞台會在這件事上都很無辜,他幾乎要疑到鸞台會身上去了。兩人相對默然良久,皇帝才慢慢地道,「暗潮湧動啊……」

  他嘿了一聲,又有幾分自嘲,「不都是盯著這個位置嗎?內憂外患的,真有這麼好?就是朕願意讓位,他們能坐得穩嗎?」

  現在三邊戰事都是如火如荼,皇帝的確也是勞心勞力,權仲白說,「你應該好好休息,現在小二沒了,小三心性也不成熟,你要倒下了,朝政該交給誰?到時,豈不是全亂套了?」

  皇帝點頭不語,過了一會,又說,「明日你去看看賢妃再走吧。朕沒去那兒,不過聽宮人說,已經是傷心得開始說胡話了。直說自己對不起孩子,沒讓他享過多少福。」

  想到那個小小年紀,就曉得裝病誆自己過去的小皇子,權仲白心中亦有幾分不忍,他點頭道,「成,明日必——」

  正說著,宮中忽然傳出了一陣喧鬧,權仲白精神一振,也顧不得再搭理皇帝了,忙疾步推門而入,果然,服侍的中人過來道,「回神醫話,口蘑那組有人吐了。」

  權仲白微微一怔,心頭忽地就是一動,便吩咐道,「去把口蘑組剩下的菌菇全都封存起來,再派人南下廣州,給我找幾個廣東的老農來。」

  在這種情況下,他的要求肯定不會有人來問理由的,權仲白也懶於解釋,忙走進去張羅著給那一組人都催吐灌綠豆湯解毒。——因知道是試毒,肯定沒人傻得大嚼菌片,都只是喝了幾口湯,也沒敢多喝,饒是如此,這一組人還是相繼嘔吐起來。到得第二日稍微好轉,從第三日起又陷入高燒昏迷,這種毒菇毒性之烈,可見一斑。

  如此過了數日,三四個人裡,總算有三人脫險,還有一人雖然還在暈迷,但情況也比較樂觀。權仲白這才脫出身去給牛妃扶脈——才一進牛妃居住的儲秀宮,他就嚇了一跳。牛妃居然正正地站在台階前等他,而不是在屋內候著。並且,從她的眼神來看,牛妃的精神情況,也不是很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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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7美夢

  自從權仲白入宮,已有將近十天沒了消息。二皇子的死訊雖然早已傳開,喪事也在有條不紊地準備中。但朝中人,哪怕只和最核心的圈子沾了一點關係的都知道,二皇子的死只是開始而已。在底層官員和百姓們對二皇子的不幸命運議論紛紛的時候,舊黨的動向、定國公府的命運以及三皇子的現狀,都成了眾人最為關心的話題。權世贇甚至親自從權族趕往京城來探聽消息,蕙娘對此,也有幾分歡迎,在這種時候,她和權世贇的利益,幾乎是完全一致的。

  「不知道是用什麼手段。」當然沒人會相信二皇子是不幸急病身亡,蕙娘搖頭道,「到現在還沒個結果,反正仲白是還沒從宮裡出來。香霧部的那些內線,也和我們斷了音信。」

  這種時候,宮廷的防備肯定是最為森嚴的。為了內線自身的安全,短期內斷開聯繫當然也好,反正崔子秀現在無法進宮,本身消息也不好傳遞。權世贇對此沒有什麼意見,「這也無妨,反正仲白也不會瞞著你的。咱們的消息才算是第一手——這幾天,各黨反應如何?」

  「舊黨肯定比較驚慌了。」蕙娘淡淡地道,「因為仲白的關係,也都是各顯神通地過來走動。我索性對外是一個不見,只說我是躲到沖粹園去了。」

  這麼做,雖然看似對舊黨有點沒情分,但好歹是把權府給摘出來,維護住了權仲白不偏不倚的立場,權世贇微微點頭,也沒再過問細節——擺明了,蕙娘肯定會私下安撫一些和她關係密切的老親眷,他轉了話題。「就不知新黨現在是什麼心情了。究竟是又驚又喜呢,還是又驚又懼。」

  「楊閣老那邊,也的確是訪客盈門。」蕙娘道,「楊閣老嚇得直接稱病了,內閣裡的事,都推給次輔去管。不過,這件事應該也還疑不到他頭上。反正現在大家的眼都盯著燕雲衛和連公公,就看他們的臉色行事了。」

  事實上,現在除去二皇子,朝局和宮中局面頓時都平添了許多變化。楊閣老已經是權勢滔天的強勢首輔了,好說從前二皇子還在三皇子跟前能擋一擋,現在二皇子一去,三皇子成為事實上的長子。楊閣老在朝,稍一號召——甚至還用不著他號召,擁立長子名正言順,皇上該如何回話?四皇子、五皇子這些弟弟,和三皇子的年紀差距可不是一星半點。三皇子現在,距離太子位已經是相當的近,近得能讓皇帝感覺心驚了。

  若要除去楊閣老,則朝中又是一番動盪,權家未必能在其中穩坐釣魚台:他們也是楊家的兒女親家。可若三皇子順利上位成太子,六皇子的機會又在哪裡?鸞台會掌握的毒藥,毒害蕙娘的那種,發作太快,根本過不得試藥那一關。神仙難救又能被嘗出來,他們要殺三皇子可沒那麼簡單。說不得只好看他一路坐大下去了。

  在二、三不能並去的情況下,去二留三對鸞台會來說一點都不有利。所以蕙娘並不懷疑這是鸞台會的手筆。權世贇的表現,也洗刷了自己的嫌疑。他站起身,在密室中心事重重地踱了幾步,低聲道,「現在連誰下手都不知道,我們該如何應對就更沒方向了。靜觀其變,雖不是最好的選擇,但此時也別無他法,等仲白從宮裡出來再說了吧。」

  的確,現在真兇是誰已經無關緊要了,最關鍵的是最後這個屎盆子會扣在誰的腦袋上,皇上的想法幾乎完全無法預測。蕙娘點頭道,「目前也只能如此了。」

  「聽說你讓宜春號出面宴請了海外使節?」權世贇果然又問,蕙娘只好略作解釋,權世贇聽了,也是眉頭緊鎖,他出人意料地道,「這些人恐怕也沒安什麼好心。」

  蕙娘還沒分析局勢呢,權世贇就來了這麼一句,她抬起眉毛望著權世贇,權世贇猶豫了一下,道,「也該讓你知道,羅春背後,有英國人的影子。他們透過清輝部和我們聯繫上了,非但想買軍火,還開出天價,想問我們買天威炮的圖紙。」

  蕙娘頓時一驚,一句『你沒答應吧』,幾乎脫口而出,她好歹穩了穩,卻是還沒說話,權世贇已道,「這還不算什麼,最重要是你提過的那個鴉片,現在他們是很想要賣進國內的。羅春此次進犯,就是為了重奪達延汗的領地草場。這已經是極確定的意圖了,清輝部回絕羅春以後,他看來是想要硬生生地打出一條線來。英國人許給他的好處,應該不小。」

  達延汗的領土,和大秦那就是密切接壤了。英國人為了賣東西那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蕙娘不禁惱笑道,「真是不做成這鋪買賣不甘心啊。」

  「可不是?」權世贇歎了口氣,「現在直是有些內憂外患了……這鴉片的事,你上次提起以後,我也讓世仁去南洋打聽了一番,流毒的確極廣。令人不寒而慄,這樣的東西,連我們都不敢買賣。羅春倒是好大的膽子,也不怕他的牧民被腐化了。」

  他自嘲地一笑,又道,「不過,這倒也是好東西,我們試過了,灌得一大口人就能死,死得很快,救不活的。不知道的人,雖見其七竅流血,但卻很難從驗屍中發覺不對。且又能燃煙使人上癮,若是不加明說,這也算是控制人的好辦法了。可惜,抽多了大煙的人,十個裡九個都是廢物,不然,日後香霧部當可更令人放心。」

  蕙娘按下心頭不適,搖頭道,「一旦開始用,仍算是中了英國人的計策,這東西先封存起來最好吧。此事我還得尋機和封子繡說道說道,只可惜沒個話頭,也不好提的。」

  這種事,朝廷不管,私人根本就沒法管。權世贇若是贊成散佈鴉片,早就接過這門生意了。他的選擇已經說明了他的態度,對蕙娘的決定,他並不吃驚,只是點頭道,「或可從南洋入手吧,再不然,安排一兩個人報信立功也成。現在軍隊裡,我們的人還是太少了。若是給你公公寫信,辦成這事也就是費點安排而已。」

  兩人計議方定,外頭有人敲門,綠松親自來報:權仲白出宮回來了。

  權世贇因身份還算沒暴露,現在就是個回老家管事的下人身份,躲著權仲白還來不及呢,肯定不會出去相見。他便進裡頭去陪兩重長輩說話,蕙娘忙迎出去見權仲白。

  十多天沒見,權仲白肯定是有點清減,但精神頭還算好。見蕙娘迎出來,他先擺手道,「讓我洗漱一番。」

  蕙娘便知道這是他和李晟呆在一起很久,而且皇帝估計是又犯咳嗽了。權仲白自己做大夫的,很講究這個,一般和傳染病人呆了回來,都要洗漱換衣的,出診衣服也是另外換洗。她只好又退出了裡屋,過得一會,權仲白擦著濕發出來,瞅見四周無人,便把她從後頭抱住,頭擱在蕙娘腦袋頂心,難得地有了一絲溫情。

  「牛賢妃已經不行了。」可吐出來的話語,卻是如此的勁爆。蕙娘微微一動,扭頭去看權仲白,權仲白的神色倒是很平靜,他續道,「沒中毒,身子還是好的,就是心已經不行了。說話顛三倒四……她已經被二皇子的死訊給打垮了。」

  哀大莫過於心死,蕙娘也有幾分惻然,她道,「你看她恢復過來的可能大嗎?」

  「你是在問我,她是不是在裝瘋吧?」權仲白的嘴角微微翹了起來。「裝瘋和真瘋,差得還是很大的。賢妃這種情況,她裝不出來的。我看她是真的不行了。」

  「怎麼說?」雖然在權仲白的懷裡,但蕙娘身上還是有點發冷:牛賢妃的絕世姿容,她是見識過的。這種美人,正因為她的美麗,所以她的失敗和失意,也顯得更為落魄,更能惹來旁人的惋惜。

  「牛賢妃連真兇都不會追問了。」權仲白直白地道,「我告訴她這毒菇可能來自廣東,她亦毫無聯想,只是反覆地說……」

  他頓了頓,彷彿在回想牛賢妃的語氣,「只是反覆地說,『你相信人的命可以改變嗎?』」

  權仲白略微捏尖了聲音,便把牛賢妃的語氣仿得惟妙惟肖,那種凌亂崩潰的心情,亦彷彿透過他的聲音滲了過來。連蕙娘都怔住了,只能聽著權仲白敘說道。「我說人的命當然能改,怎麼活都是自己選的……牛賢妃說,『你錯了,我這一輩子,注定就是別人手裡的棋子。誰都能來挪我一挪,誰都能來用我一用,我就是這麼微不足道。有時候你覺得你自己已經掌握了自己的命。可等到夢醒的時候你才知道,人這一輩子,命全是寫好了的。我這樣的人,就是這樣的命,是我不該,還有什麼癡心妄想,我本來就是一個籌碼,一件東西,我怎麼該有別的想頭』。」

  他想了一下,又說,「顛三倒四的,基本就是這個意思。」

  蕙娘想想牛賢妃一生經歷,也是百感交集,她輕輕地歎了口氣,低聲道,「好歹,她還有五皇子傍身……」

  「牛賢妃請我向皇上建言,」權仲白也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讓她去冷宮療養,五皇子的教養,她看起來是沒心力,也沒心思去管了。」

  蕙娘登時擰起了眉頭,直到這一刻,她才相信牛賢妃真的是自己都放棄自己了:在如今這風雲詭譎的深宮裡,五皇子沒了娘親,遭受到的風雨可不會少。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能放棄,看來,牛賢妃的確是支持不下去了。

  「人這一輩子,命全是寫好了的……」她慢慢地說,「她是認命了?」

  權仲白亦終於露出一絲情緒,他長歎了一聲,收緊了環著蕙娘的手臂,低聲道,「她還有別的選擇嗎?」

  蕙娘亦無話可回,心中不知多少情緒流過,一時間亦興起心灰意冷之感,半晌,方才奮然道,「認輸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她不玩了,有得是人玩下去,在宮廷裡,贏家,最終也只會是堅持到底的那一個。」

  「是啊,」權仲白低聲道,「除了堅持下去,還有什麼別的路可走呢?」

  他似乎多少也有些頹唐:和牛賢妃比起來,他和蕙娘背負的東西,還要更多,他們更輸不起,卻也更有可能輸。彷彿有一個未出口的問題,在兩人間懸而未決:有時候,當你覺得自己已經掌握了自己的命運的時候,是否也會有所懷疑,懷疑手中的一切,終究也只是一個美夢呢?

  而倘若美夢已經如此艱辛,如此疲憊。現實又將是何等慘淡?

  「就是有別的路,我也不會走。」蕙娘低聲說,她的語氣越說就越堅定,「還剩一滴血,我也要站起來。權仲白,咱倆的命都說不上太好,我是已經下定決心,要和它鬥到底了。你呢?」

  權仲白默然片刻,才貼著她的太陽穴微微一笑。蕙娘能感覺到他那淡淡的弧度,在她的皮膚上綻開。

  「我不是一直在和它周旋游鬥嗎?」他說,疲憊,然而正是這份疲憊,才令她感覺到了真實。「到了這一步,還怎會輕易地放手?就算只是一場夢,也做到夢醒再說吧。」

  蕙娘禁不住微微一笑,她往後靠去,將自己的重量,完全交付到了權仲白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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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8推理

  雖說權仲白做出自己的推斷以後,查案一事就和他沒有多少關係了。但事涉毒理,待燕雲衛將人送到以後,連太監還是把權仲白請了過去,由他監督著這些十分擅長上山采菇的農民分辨、挑選著當時特地餘下來的半筐菌菇。

  因為所有菌菇已經被切去一半,餘下的一半難免有些發蔫,幾個老農舀鼻子嗅、用手掐,神色都是十分凝重。權仲白和連太監看了半日,方有一人操著半生不熟口音極重的廣東官話腔,道,「這個,應該是毒菇子吧。」

  說著,便將一朵看來毫無異樣,只是異常肥碩的口蘑給挑了出來,舀指甲又掐了掐,放在鼻端一聞,語氣便肯定了些,又遞給夥伴們分辨過了,才放下來道,「是毒菇子,年年鎮上都有人吃死的。這和一般的白菇子,就差了一股香味,有香味的吃了沒救。沒香味的,有臭味的,吃了能活。」

  幾個老農也都放在鼻端嗅過,還有人輕輕舔了一口,也紛紛點頭,還有人對頭一個豎了大拇指,用白話道,「如果唔系你甘講,我真系聞唔到。」

  權仲白得了這老農的准話,也彎下腰掐了一點來聞,果然隱約聞到了一股動人的清香,他頓時來了興致,「沒想到,這白菇果然還有些香味,鮮菇要從廣東運過來,很費事吧。」

  他是去過廣東的,在當地還呆過一段很長的時日,對這種白色毒菇當然還有很深的印象,否則也不會指名要廣東一帶的農人進京了。因便對連太監道,「年年這個時候,廣東是有這種鮮菇出產,看著和一般的平菇幾乎沒什麼兩樣,和鮮口蘑也十分相似——嘿,兩邊產地不同,我倒是從沒想過這一點。這種毒菇很難分辨,除了極有經驗的當地人以外,幾乎沒人能把它們從一般蘑菇裡挑出來。據當地說法,那是食之必死,無藥可救。當地人起了諢名叫做『鎖喉菇』。不過這也是一鄉一地的叫法,這幾位叔伯估計是沒聽說過。」

  幾個老農連官話都聽不大懂的,見連太監望去,也只是露出憨笑步步封疆全方閱讀。連太監眉頭緊鎖,想了一會,便問權仲白,「這種菇子,鮮菇能保存幾天?」

  權仲白道,「這我怎麼知道?這種菇這麼毒,誰也不會去刻意栽培吧,不刻意栽培,怎麼知道它的特性?再說,它又如此樸素,一般人除非吃死了,誰知道是它?要留種我看都挺難的。而且鮮菇嘛,都是摘下來就吃,第二三天有的都會爛。能不能從廣東運到京城還不爛,我也不曉得。」

  他說的都是大實話,連太監也只能點頭不語,幾個老農有得聽懂了的也附和道,「這菌子誰能種?還不是都去掘的。」

  至於能擺幾天,這問題他們當然回答不了,都說有遇見了,分辨出來的全都埋土裡,免得被人誤食惹出慘劇。只有一人道,「有一次埋了一叢,大約半斤多,也是埋在土裡,這樣半個月以後,聽說村裡有牛死了。一問之下,才知道去了那片山坡吃草。」

  這樣看,用土保鮮,半個月還是能保住的。連太監又問了些細節問題,並未表態,也不深入追問權仲白,便請這些老農多加分辨,盡量把毒菇都挑出來。

  權仲白見勢,便起身告辭,連太監亦不多留,權仲白觀他眉宇似有心事,心中也有些計較。等回了屋子,見蕙娘不在,便自己盤膝沉思。一時蕙娘回來了,見他如此,便笑道,「做什麼和僧人似得,還參禪呢。」

  權仲白道,「二皇子的死,說不定是永遠都查不出一個結果了。」

  他一句話,倒是把蕙娘臉上的笑給說住了。她揚起眉毛,靠在床邊道,「怎麼,廣東那邊人一到,線索就水落石出了?」

  「這倒還不至於。」權仲白把事情大致一說,「當時我看連太監臉上就有點心事了,不過他也沒顯出來……」

  他還沒往下說呢,蕙娘已經皺起眉頭,喃喃道,「這個人,起碼得出身西北,吃過鮮口蘑,又在廣州長住過,聽說甚至親眼見過這白毒菇,才能發覺其中的相似之處。」

  單單這個條件就足以篩選掉一批可能的兇手了。權仲白又道,「起碼這個人在廣州還要有一定的勢力,能不動聲色地採到大量的白毒菇,在限期內運來混入口蘑內……」

  這個人選那就已經限制到一個很小的範圍內了,蕙娘又一次不需權仲白的提示,道,「你是說,廣州到北京的快船……」

  這艘快船,運送的是廣東水師的軍情,水師的當家人是誰,不正是三皇子的姨夫許鳳佳?

  夫妻兩人對視了一眼,均覺出了對方心中的震駭。不論這件事是不是許家所為,只要連太監如實上報,這些事,他們想得到,皇上會想不到?一個鬧不好,許鳳佳和皇上之間,頓時就多添了幾分猜疑……

  在四處開戰

  的多事之秋還來這麼一出,要不是明知鸞台會在此事上完全清白,蕙娘都會直接相信這是鸞台會所為了。這一招真是又絕又陰損,抓准了皇帝的多疑心理。難怪權仲白說連太監不會往上報,按他和楊七娘的密切關係,只怕在這件事上,他肯定是傾向於許家的。

  「不過,有傾向是一回事,辦差事又是另一回事了。」她便沉吟著道,「這麼大動干戈,人都請回來了。不如實上報也禁不住細查,為許家隱瞞只能是更增嫌疑,連太監多半還是會主動上報。」

  見權仲白掀了掀唇,她便點頭道,「我知道,雖說連太監也會設法通知,不過這件事,我們也得和楊七娘打個招呼,不然,那是要落埋怨的。」

  沒想到,權仲白這一次倒是想在她前頭了,他點了點頭,又提醒蕙娘,「除了楊七娘,桂家那邊,你是不是也得漏點風聲……說到這出身西北,久住廣州,桂家那對小夫妻,不也佔了正著嗎?就是桂含沁,現在人也在南邊呢,說嫌疑,他們也脫不得的。」

  蕙娘渾身一震,立刻想到了楊善桐當日的表現:她這才明白了權仲白的表情含義。——桂少奶奶平時總是一副以小家為天的樣子,萬事都不管不顧的,她丈夫不在身邊,蕙娘壓根都沒想到她會有這個勇氣直接去毒殺二皇子。卻是犯了先入為主的錯誤,被權仲白這麼一點,她才覺得,的確,說起來,楊善桐也的確有這個動機。

  楊七娘呢,一樣也有這個能量,比桂家更不利的一點,就是她在京城勢力豐滿,可說是有這個本事把手插入御膳房的原料供應裡。而桂家在宮中卻沒有多少親戚,在京裡都純屬外人一個。而要說動機嘛,身為新黨的一份子,楊七娘可以說也具有這個動機,只是就蕙娘對她的瞭解來看,未必會選在此時發難而已。

  她收斂了思緒,斷然道,「這件事不好再摻和下去了,就到此為止吧,送出信以後,咱們再別管了。這和別的事不同,一旦敗露那是要抄家滅族的,沒有真憑實據的情況下,貿然往下查,那是自找仇家。」

  權仲白微微點了點頭,也道,「是。就按你說的辦吧,盡過情就別再管了。這事水也深了,誰知道是不是新黨內部誰在運作?二皇子這一死,三皇子站到風口浪尖上,楊閣老為了成全外孫,有可能選擇致仕。如此一來,他的接班人就可出頭了。——他是南方發跡的西北人,座下這樣出身的官兒也不少。誰知道有誰就有這份能耐了?水面下的事,太多、太深了。等你送過信以後,我們去沖粹園吧。」

  去沖粹園,算是權家的一個表態——在此事上,權家決定嚴守中立,絕不站邊。這也是蕙娘會選擇的態度,她只是沒想到權仲白居然如此迅速地就下了這個決定:看來,他雖然不喜歡政治,但卻絕不是不擅長政治。別看楊七娘、楊善桐和她都算是有幾分交情,在這種可能傾天的大案裡,一份消息,已經是他們能做的全部了。世家和世家間的關係,有時並不是這麼簡單的。

  #

  既然要置身事外,事不宜遲,蕙娘和權世贇簡單地溝通了幾句,使人出門送了信,便張羅著同權仲白兩人回了沖粹園。橫豎幾個孩子都在沖粹園內住著呢,她們也是輕車簡從,說走就走。連權夫人和太夫人都帶到沖粹園去了,京城的良國公府竟是唱了空城計。——也算是迴避得恰到好處,據權世贇的反饋,數日以後,良國公府收的拜帖都有一座山那樣高了:誰都知道權仲白在這案子裡的作用,誰都想要點內部消息。權仲白在沖粹園不見外客,他們就來走管事們的路子,連他這樣略有些臉面的管事,都被人糾纏不休。

  不過,反正沖粹園僻處京郊,院門距離甲一號還有極遠的路,所以也沒人能干擾夫妻兩人的生活,每日裡都有人來送京裡的消息,蕙娘的編制也都移到了園中做事。連權世贇都耐不住煩擾跟到沖粹園來,住在外院那邊也是等著看熱鬧:現在三皇子大有可能跟著二皇子倒台,他豈非十分樂見其成?要不是鸞台會缺乏手段鉗制文官,恐怕早都要醞釀蓄力,預備事發以後推波助瀾了。

  既然要表態中立,權仲白和蕙娘都沒有主動打聽檯面下的消息,從檯面上的進展,卻看不出連太監是否有把進展如實告訴皇帝。反正許鳳佳還是好好地在外頭打仗,皇帝也是毫無動靜,甚至就這麼按部就班地按少年夭折,把二皇子給發送走了。又以傷心過度體弱多病為由,把小牛妃送到大報國寺靜修了,都還沒有舀二皇子之死說事。他做的唯一一件略微出人意表的事,便是把年紀還小的五皇子,送到了寧妃宮中養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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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9牆倒

  權仲白畢竟是親自接觸過牛妃的,對於外人來說,牛妃的這一步以退為進,可謂是相當精彩。人雖然已經到了大報國寺,但五皇子在宮中的安全,卻得到了保障,說難聽點,就是五皇子都保不住了,三皇子起碼也能跟著一起栽倒下去。最少也不能讓楊家繼續得意下去不是?在舊黨遭受沉重打擊的情況下,這一步,起碼是讓新黨也有些坐蠟了。

  隨著這一步的發展,以及二皇子喪事的結束,京中人心浮動的氣氛,也隨之慢慢地安定了下來:查了,沒聲音了,入土了,移宮了。對於朝廷來說,這無疑意味著二皇子的去世並沒有太多文章,也許就是單純的不幸。起碼,連太監是沒有查出什麼來。既然如此,則一切回歸正軌,新黨保持低調,舊黨也不敢輕易提議立儲。畢竟到目前為止,皇帝和楊首輔的關係還算不錯,萬一他真能信任楊首輔,可以一邊立他的外孫為儲,一邊讓楊首輔繼續在首輔的位置上待下去,那麼舊黨可就真是虧大了。

  隨著西北戰事逐漸升級,東南一帶風雲方興未艾,這些官員們也總算是多了正事要做。雖然呂宋土地富饒,完全可以一年多熟,但怎麼把這些稻米運到國內,甚至是運到西北,可也得費上不少的思量。這其中更少不得油水,圍繞著可能的利益,新舊黨少不得又要展開一番激烈的討價還價,至於外國使節,在皇上久久沒有發話的狀態下,似乎也已經為眾人所遺忘了。楊閣老沒碰,王閣老就更不會去碰了。

  在這樣緊張又微妙的環境下,權仲白甚至是寧可往還於京城和沖粹園之間,也不願意回良國公府去住,連他通常不肯中斷的義診也都全面停止。各家體會到了他的意思,也都不曾相請,免得真要他把回絕的話說出口了,反而壞了交情。因此雖然外頭風風雨雨暗潮洶湧,一家人在沖粹園裡倒是能安穩看戲,蕙娘居中調度,亦約束香霧部的宮中內線不得輕舉妄動,反而更為注意接收西北的消息。

  因還沒到一年對賬的秋後時分,宜春號各處除了日常事務之外,也沒有多少事情需要蕙娘親自介入。她平時無事得閒,看看西北戰報,和兒子們說說笑笑,也同權仲白一道在園中走走,說些從前的事。日子亦算是過得十分愜意,只是歪哥老惦記著請許三柔來玩,蕙娘敷衍幾次,只好和他言明:現在許家身份敏感,可不好和權家過多接觸。

  歪哥是什麼性子?一番尋根問底,到底是把朝局給搞明白了。他這個年紀,對世事已有相當認識,亦深知許家現在處境的尷尬,默然許久,也就不鬧著要見許三柔了。只是到底是要比平時話少了幾分。

  時日一晃就過了兩個多月,現在京裡最流行的話題也已經不是二皇子的夭折了:這一次,西北戰線的消耗要比眾人想得都大些,若非大秦國家財政富裕,又剛得了呂宋這麼個得天獨厚的糧倉做殖民地,恐怕糧庫、國庫都有支持不下去的可能。桂元帥一樣在何家山建築防線,擋住了羅春南侵的步伐,但這一次他們也是武裝到了牙齒,火器竟比十幾年前還要充足,而且根據反饋,比大秦軍手中使用的火銃都要先進一些,射程遠不說,連子彈爆炸的威力都更大。在上回西北大戰後,好容易繁榮起來的商路,現在看來又要因為曠日持久的大戰而受到打擊了。

  至於鴉片一事,自有良國公安排上報,這種事不大不小也是個功勞,良國公正好又在西北,閒著也是閒著,不如掙點閒功了。蕙娘現在倒是又回到了從前雲英未嫁時的生活裡,反正所有事都有旁人去做,她只管著這些人就罷了。又因應酬一律免去,倒是多了不少閒暇來陪家人。包括文娘,現在也比從前開朗了一些,閒著沒事,還同權夫人、太夫人做做伴。兩個長輩也都絲毫不提從前的事,就連權世贇,知道了以後不過也就說了一句,「王家不識好歹,日後就知道厲害了。」

  現在東北權族,主要還在積蓄力量,因私兵死傷殆盡,權世贇一面在鼓勵族人生產,一面也要把權族在白山的產業好生打理一番,起碼要將老巢穩住,還有一些原本生活在白山的邊沿族人,現在有的要回遷到鳳樓谷居住,有的要從鳳樓谷裡遷出來。雖瑣碎無聊,卻是收買人心的好機會。在京城住了一個多月,見局勢發展成這樣,權世贇十分樂見其成,他滿意地回東北去了。留給蕙娘的,無非是『靜觀其變』四字箴言。

  這麼著閒了一段,最難得連權仲白都是閒的,蕙娘也是抓緊時間使勁地玩。平日無事常和權仲白一道出去放馬,直到德妃生辰,她才不情不願地進了京城:雖說二皇子去世不久,但怎麼說也是四妃之一,德妃生辰,命婦肯定是要朝賀的,娘家人不能不出面應酬一番。

  婷娘在得了提拔以後,連年生辰都要朝賀。當然她位分不高,有些誥命不願來,隨意托病也不會有人跟著較真。蕙娘已習慣了這最多二三十人的場面,今年進宮,見到院子裡幾乎排不下的長隊,倒真嚇了一跳。她因身份高,又是德妃娘家親戚,倒是被排在了前頭,左右一看,除了權家老親戚以外,還有平日裡很難看到的永寧伯、昌盛侯等人家居然都到齊了。見到她來,紛紛露出笑容客氣招呼。連素日裡最傲氣的昂國公李夫人都對她點頭示意,蕙娘遊目四顧,只唯獨不見孫夫人,心裡也不免有些感慨。

  她此番進來,自然也是紅人,眾人都爭先招呼攀談。倒是楊七娘和楊善桐都在遠處站著,沒有上來。蕙娘拿眼神和她們分別打了個招呼,見兩人神色都十分寧靜,心裡也是有點佩服。二皇子的事,肯定不會就這麼算了,現在打仗,皇上顧不上追究這個,指不定就在暗地裡查案,等仗打完了,才見分曉。燕雲衛雖說這些年來也沒能拿鸞台會怎麼樣,那是因為鸞台會畢竟經營了也有一百多年,四部分離的嚴密結構,平時說來不覺如何,但在反偵查上還是極為見效的。大部分會民都以為自己在信仰教派,又或是為當地幫會做事,就是要查都難。一般的官宦人家,私底下指使下人做點見不得人的事,那要瞞過燕雲衛可就難比登天了。若是她們二人中的一個策劃了這番事件,此時表現,亦算心大。當然,就算和她們沒關,這明擺著有嫌疑的時候,還能相信清者自清的人,可不算多。

  當著眾人的面,誥命們談論的肯定不是宮裡的事,多數都還在說西北的戰事。以及從呂宋那邊源源不絕運過來的名貴香料,還有新型的橡膠輪胎,現在京中也是個話題。不到一年的時間,水泥路已經在京城裡流行了起來,不少人過來問蕙娘,沖粹園往官道上的那條水泥路是如何鋪設的。蕙娘笑道,「這也容易,其實造價也不大高的。要比夯土路能好一些,最妙就是不怕雨,塵土也小,搭配上橡膠胎的馬車,坐著穩點兒。其實這個能比橡膠胎要便宜,若只是鋪設家門口那一條,也花不了多少錢。」

  這些貴太太們出門,最怕就是坐車,木胎石板路,能把人給膈死了,就是這樣還是頂好的城市才能有石板路。一般一點的地方,那都是夯土路為主,到了雨天別提多骯髒了,現在有了新物事,誰不希望趕時髦?一聽說水泥路造價不貴,紛紛都來勁了,你一言我一語的,恨不能明日京城裡就全鋪了水泥路。又因為水泥和橡膠胎、馬車等等生意,都是廣州生發出來的,眾人亦默認其以楊七娘等為靠山,一時又一哄去問楊七娘,蕙娘倒脫出空來,見楊善桐孤零零站在當地,便不禁走去和她招呼,笑道,「你現在倒是又得空了。」

  「我本來一直人緣也不算太好的,京裡太太,都要名聲。」楊善桐倒不大在乎這個似的,她忽然又自一笑,頗有幾分俏皮地道,「你們家那條路,那樣偏遠,平時沒事誰會過去?她們這一說不要緊,倒是暴露出來個個都遣人去過沖粹園給你們送帖子了。」

  蕙娘不免也報以一笑,「其實還是因為仲白好欺負,一樣都是皇上身邊近人,封子繡和連公公那裡,就沒有多少人去兜搭。」

  楊善桐點頭道,「就是這個理,我哥哥從前要不是因為實在沒心眼,也免不得要應酬這些事兒。」

  現在說到楊善榆,她的語氣要平淡得多了,蕙娘額外多看了她幾眼,楊善桐還是那樣大大方方的,彷彿絲毫都不怕她的眼神。蕙娘倒不好多說什麼,兩人就這樣默默地站著,又過了一會,楊善桐低聲道,「聽說牛妃現在大報國寺是真正清修,外頭世事一概不問,連五皇子去了寧妃宮中,她也是不喜不怒……嘿,她要早有這份胸襟,又怎會落得如今這個下場。」

  對蕙娘來說,這句話裡的信息已經足夠豐富了。她多少有些詫異地瞪大了眼,楊善桐扭過頭來,衝她微微一笑,又再自然地道,「就是因為她的這個性子,得罪得人多了。才報應到孩子身上吧,只可惜,孩子也是命苦……」

  這好像倒是把場子給圓過去了,但蕙娘心裡還是一陣發怵,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正要說話時。楊善桐也湊過來低聲道,「我也是這幾天才知道的,才想給你送消息,你們又在沖粹園誰也不見……孫家幾乎已經完了。」

  蕙娘悚然道,「這怎麼說?」

  楊善桐聲若蚊蚋,又急又快地道。「別人對這些外國使節沒興趣,我哥哥那些同學們卻不同。他們多數都是學過夷人話的,也對泰西有很大的興趣,其中幾個,同使節身邊的侍從倒是結成了好友,時常沒事邀他們出去喝酒做耍,上個月弗朗機使節身邊的一個什麼小廝喝醉了,同他們說了好多。被他們聽去以後,這群書獃子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又因為從前受過哥哥的照拂,現在……我也時常接濟接濟他們。便來問策於我,我讓人給含沁帶了話,含沁直接在廣州給皇上寫了密折。這件事,已經上達天聽了。」

  能洩漏一次的秘密,肯定也能洩漏第二次。桂家行事如此果斷,看來,是已經下定決心要脫離孫家這條船了。再加上二皇子去世,現在他們儼然是從舊黨中脫離了出來,可以說,鸞台會倒是誤打誤撞地達到了當時的目標。而在西北、南洋兩處戰線都有桂家人身影的情況下,楊善桐還敢這麼摻和,可見她也是極有底氣的。二皇子之死,即使是她一手部署,甚至包括定國公境況都是她安排人去打探——她也有信心不會被燕雲衛查出蛛絲馬跡。

  當然,這也只是蕙娘自己的推測,是否事實如此,還要看接下來的走勢。但僅僅是這個可能性,就令蕙娘對楊善桐有幾分刮目相看了:雖說一心只撲在家裡,但這個總督太太,看來也並非什麼簡單人物。起碼,她的膽氣和魄力,要比一般的貴太太大得多了。

  她還想細問,但看來楊善桐倒是已經不欲細說。正好贊禮太監也邁著方步進了場地,眾人便也都收歇了聲音,開始沉默地排起了隊形。等人散後,蕙娘進裡屋陪婷娘說了幾句話,婷娘倒是一如鸞台會的安排,宮中諸事一概不管,只是安心地養著六皇子。六皇子今年也有四歲,生得十分可愛,身體亦康健得很。就是年歲還小,一團稚氣,卻沒有什麼早慧的感覺。蕙娘也不說宮外的事,只隨意談些瑣事,未幾便告辭出宮,留德妃在宮中繼續蟄伏。

  又過了十數日,南洋有信到,直入了燕雲衛衙門,得益於香霧部的部署,在皇帝看到這封信之前,蕙娘已經盡知其中內容:南洋畢竟是泰西諸國的殖民地,和新大陸的往來,要比大秦密切得多。那裡也有一條航線可以直去新大陸,一艘並不知情的商船,前些日子來到呂宋港停泊,也帶來了定國公戰死的消息。一併還證實了蕙娘等人的最壞猜測——

  定國公船隊的損傷比較嚴重,現在連回國都十分困難,隨去副官六神無主之下,已經投靠魯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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