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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wuhcm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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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默默猴】魚龍舞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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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5 17:50:1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卷血骨交融【第一百折開籠聽去,此夜別卿】

女郎的雙峰壓在他背上,挺、韌、彈、滑兼而有之,飽碩的結實肉感仍令男兒魂牽夢繫。他最愛攀著這對乳峰借力挺腰,猛頂肉壁上那錢眼大小、如花蕊般略為凹凸之處,弄得她嬌軀繃顫,熱烘烘的濕膩管徑緊縮著,將男子精華自囊中悉數箝出,榨得點滴不剩。

身後的女子輕啄他的頸側,拿捏甚巧,全是應風色喜歡的地方。

兩條白酥酥的修長藕臂自他脅下穿出,一手捋著陽物,另一隻小手則摸上他白皙的胸膛,特意避開了應風色不喜的乳尖,微涼的指掌蛇一般滑過結實的胸腹,倏地撩起慾火,一如他倆熱烈纏綿的每一夜。

視界暗沉下來,東廂的桌床等彷彿全融入夜色,觸目所及只餘一片烏亮亮的膏液漆黑,卻不影響視物。他仍能看得見自己的身體,以及身前那兩條無比熟悉的美麗臂膀。

鹿希色筆直的長腿纏上來,蓮瓣似的腳掌翹起修長的足趾,既挑逗又俏皮地搔刮男兒膝腿,微帶汗潮的雪肌密貼應風色腰胯,抵住他臀底的飽滿肉丘又濕又暖,溫熱的汁水渲染開來,黏膩得無以復加。他知道她想要了。

鹿希色總是這樣。她的慾望如快刀般颯烈,直來直往,無一絲扭捏糾結,沒有多餘的時間能夠浪費。

應風色不知是該憤然起身,還是轉過去將​​她撲倒在床,動彈不得意外免去了該有的掙扎。他張嘴叫喚著,卻什麼也聽不見,只有聲嘶力竭的刺疼熱辣,還殘留在喉底和鼓脹至極的胸膛裡。

(事到如今……你還來做甚?你休想……休想就這樣蒙混過去!)

你不是為了任務,才含垢忍辱委身於我麼?

既已得到夢寐以求的自由,又回來做什麼!

鹿希色像在確認他的硬度似的捏了捏肉棒,纖纖玉指揉捻著他最敏感的肉菇傘褶,輕搓那條隱而不宣的暗筋,似乎極為滿意,隨手獎賞他些個,白皙的肌膚在液黑流動的空間裡顯得分外耀眼。

應風色眼前一花,女郎轉到身前,跨坐於腰,兩人擺成觀音坐蓮的姿勢,鹿希色抱著他的頭,將男兒的臉壓進乳間,順著愛郎過人的長度抬起腰臀。應風色頓覺杵尖沒入一處又濕又暖又緊湊的狹口,柔膩脆韌的兩瓣蜜肉一夾,分不清是往外擠還是往內吸啜,刮得龜頭上酸爽微疼;女郎輕輕一顫,美得弓起柳腰,緊實彈手的翹臀緩緩坐落,直沒至根。

應風色無法推開她,雙掌貼著她渾圓曼妙的臀型,隨鹿希色的一坐到底上移至腰背,久經鍛煉的胴體渾無餘贅,只摸得到肌冷膚滑,競雪欺霜。

他抱著她的肩胛,把臉埋進了女郎堅挺的乳峰間,任她輕柔舒緩地挺動翹臀,裹滿黏稠的愛液、小動作地套弄著勃挺已極的怒龍杵;不知過了多久,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失控流淌的熱淚沾濕了乳肌,與沁出的大片薄汗混作一處。

我只要你,他說。其他什麼都不要。

像這樣就好,我能同你做上一輩子,到老了還硬……為什麼你要這樣對我?

到底是為什麼啊!

漆黑的液狀空間裡寂靜無聲,連他傾盡靈魂的嘶吼也聽不見,鹿希色卻已將至高潮——做過太多次的結果,二人對“如何使彼此盡興”已臻化境,像這種小幅度搖臀、輕緩而持續的女上位,就是非常厲害的殺著,與乍看無害的綿軟外表不同,有著決戰等級的巨大殺傷力。

鹿希色能完全控制杵尖刮擦的位置頻率,同時束緊愛郎最易出精的根部上方三分處,在極短的時間內便能同歸於盡,她習慣在交歡之初來上一次,射精後男兒能迅速勃起,之後便難射許多,玩得更持久;萬一中途被什麼事打斷,女郎起碼也爽過了一回,橫豎不虧。

“你這算盤也打太精了啊。”應風色還記得她那股子得意洋洋,聽著頗有些哭笑不得。“酒席才開便吃大菜,你是窮怕了,要裡子不要面子了都。”

鹿希色惡狠狠瞪他一眼,笑得又嬌又颯,氣勢洶洶:“又不是你摸黑走了大半夜山路,說得這般輕巧!要是磨磨唧唧半天,突然又給人弄黃了,這火我找誰負責滅?”

“小淫婦!”他再也按捺不住,整個人都快給欲焰燒乾了,裝出橫霸兇惡的模樣,一把將鹿希色撲倒,剝了個精光赤裸,一手一個攀住她堅挺的蜂腹玉乳,淫笑道:“這般貪食,看為夫如何整治你!”

“悠著點啊。”鹿希色吃吃笑著,媚眼一挑,滿滿的都是釁意。“我胃口大還嘴挑,小心別閃著了腰……啊!”噗唧一聲嬌軀酥拱,狠話這都沒撂完,便嚐到了厲害。

應風色好想听她的聲音。

想听女郎叫得魂飛天外、宛若哭泣般的嬌啼,當中還夾雜著“快一點”、

“還要”、“大力些”之類,很難判斷是逞強或淫浪的急促命令,往往喊完又接著哭叫起來,就像她周身透著的難馴野性,令青年無法自拔地深深著迷。

記憶湧現的霎那間,跨坐在他身上的鹿希色也同時到達高潮,本已十分緊窄的蜜膣用力掐擠起來,不住從交合處擠出帶著大蓬氣泡的黏稠白漿,將杵莖根部勒得死緊,被呼嚕嚕的氣泡漿液弄得刺癢酥麻,應風色再也忍耐不住,精關與意識同時一鬆,猛然噴發。

他射得頭暈眼花,隨手一撐,摸著榻上錦被,觸目暈黃刺亮,直透眼皮;好不容易睜開眼,發現自己坐在床沿,此間仍是東廂,光源是門邊幾上一盞豆焰,約莫是莫婷所留,好讓她下半夜前來,進門不致摸黑。

(是……是夢麼?)

應風色抹去額汗,低頭見身上衣褲齊整,並未褪下,兩腿間高高支起,滿滿的液感自頂端向下滑溢,迅速由溫熱轉為濕涼。自十三歲首度夢遺,應風色這方面經驗不算多,有鹿希色之後更是無精可遺,但這個量即使在他看來,也夠離譜的了。

青年盯著昂揚的下體和狼藉的褲襠,與其說困惑,倒不如說是深感困擾之餘,又滿腹無奈,沒想到人生頭一回偷偷半夜起來洗褲子,居然是這種情況。當年他可是面不改色讓福伯處理,畢竟主子大如天,這也是理所當然。

他稍稍將褲子褪下胯腿,巨量的精液就算已有大半化水,浸透棉褲,餘下的黏稠漿液仍是弄了他滿手都是,又不能隨處亂抹,正自為難間,門扉“咿呀”一聲推開,卻是莫婷在對廂聽見動靜,匆匆披衣來瞧,開門瞬間便瞧見下身半裸的毛族青年,兩人無言相對,彷彿空氣凝結。

應風色瞠目結舌,倒是莫婷的反應比他快,倩影一沒,片刻後端著木盆清水回來,冷靜地來到床邊,取了布巾擰水,細細為他清理穢跡,雖未言語,神情舉止卻是一派從容自在,免去不少尷尬。

方才的荒唐果然是一場春夢。

仔細想來,他於夢中用的仍是原來的身體,這本身就不現實。何況東廂內本無長背椅,遑論那片漆黑的液狀空間,只能存在於想像。

奪舍後他經常做惡夢,身體無法獲得充分的休息,不得不與韓雪色之魂輪替。

每回陷入夢魘,不是驚醒過來,便是由應無用將他拉回識海,“以免心識受損。”

應無用這樣說。“於你,心識現在是本體了,絲毫冒不得險。”

但這回冒牌叔叔毫無動靜。

應風色雖覺有異,卻無法靜心思考。

莫婷蹲在他腿邊,小心翼翼為他揩抹陽物,居高臨下望去,莫婷奶脯之偉碩一覽無遺,儘管穿著棉質的交襟單衣,兩隻飽滿的柔軟乳瓜將襟口繃成一整團的渾圓鼓溢,撐滿到連衣?都看不見,側邊露出小半截雪潤蛇腰,既細又腴,恨不得伸手去摸。

微微撐開的後領中不見繫繩,單衣下竟無肚兜等貼身衣物。與夢境中的鹿希色不同,莫婷的體溫、幽細香澤等,是實實在在的,能令人強烈感受到活著的美好。

應風色的陽物始終無法消軟,反而越發脹硬,遠超過平常與女郎交歡的程度。

莫婷低垂眼簾,看似不受眼前異狀干擾,應風色卻發現她單衣上蓓蕾浮凸起,迅速膨脹發硬,不消片刻已如兩顆葡萄也似,昂翹指天,是兩人皆無法假裝沒看見的程度。

女郎那“我想要的時候可以”的語聲彷彿迴盪在耳際,巨物呼應男兒的意馬心猿,在小手和布巾間跳了一跳,似巨鰻離水,幾乎掌握不住。莫婷暈紅小臉匆匆起身,低道:“我替你更衣。別碰了傷腿。”有意無意保持距離,彎腰褪他褲衩。

這一動牽得綿乳晃如架瓜,沉甸甸的雪肉將襟口扯得更開,溫融甜潤的乳香撲面而來。

應風色抵受不住,猿臂如電伸出,冷不防將她摟近,莫婷似乎沒料到他會如此大膽,倉促間仍掛念他大腿上的傷勢,沒敢掙扎,跌坐在撥步床的床沿,仰入青年懷中,撐拒著他寬厚的胸膛,沉聲道:“你幹什麼,放手!”便要支起。

應風色慾念蒸騰,豈容玉人飛去?雙臂收緊,蠻不講理地銜她唇瓣,料想莫婷嘴硬身嬌,肏服就好,沒準迷上強姦做戲的野情趣,時不時回味一下,思之淫念更甚,全無停手的打算。

莫婷俏臉沉落,白花花的兩隻柔荑左穿右繞,倏如雪蓮綻放,一手按他心口,另一手卻虛扣咽喉,雖未吐勁,指甲毫不留情地掐進肉裡,要說扎破油皮滲出血絲應風色也不意外。

令他意外的,是莫婷那雪靨如霜的反應,直到女郎開口才明白過來。

“韓雪色,年輕氣盛把持不住也是常情,我不怪你。”

她平靜而決絕地直視著他,代表所言毫無轉圜,他除了聽從,沒有第二條路可選。“但得罪你的大夫是世上最愚蠢的事。放開我,我不同你應長老說。”

(原來,她把我當成了韓雪色!)

仔細一想也不奇怪。按理翌日晨起,身體才輪到應風色接手,莫婷特意在東廂留了豆燈、僅著方便褪去和濯洗的單衣,不穿貼身衣物等,都是為了迎接他回來,促進身魂合一的準備。

他該好好解釋的,起碼說句“我回來了”莫婷便能會意。但熊熊慾火早已燒去理智,況且假強奸的吸引力哪比得上真強姦?頓時淫興高漲,故意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喘著粗息嚅囁:“莫……莫姑娘!我、我是不成啦,實在忍不住,你……你讓我進去一點兒,就……就前面小半截,我放一下拔出來!真的,我發誓……求求你莫姑娘,求……求你了!”窩囊的語氣像極韓小子,應風色費了好大勁兒才沒笑場,單臂箝小雞似的牢牢箍著女郎,另一隻手卻繞到她腰後,扯著褲腰潑喇一聲撕去,汲飽汁水的褲底“啪唧!”落地,騷豔的淫水汽味再無遮掩,一股腦兒鑽入鼻腔。

(好你個小淫婦,想要成這樣!裝得什麼三貞九烈?)

應風色既感亢奮,又隱有些失望,心頭如翻五味醬,一時也說不清。興許是夢中的鹿希色太真實,勾起他遭受背叛的痛苦,雖然往莫婷身上發洩毫無道理,此際卻無一絲清明分辨,只想狠狠幹她,摟著水一般的溫軟嬌軀往膝上摜,卻被莫婷格住。

“你——”她被青年眼中的怒火嚇了一跳,咬牙道:“不想要腿,連命都不要了麼?放開我!”莫婷絕少發怒,這樣的語氣神情應風色是第二次見,上回是在醫廬與母親周旋時,但兩人幾乎摟作一處,女郎難以施力,恫嚇毫無威懾可言。

應風色使蠻力將她抱近,呲牙狠笑:“又不是沒幹過你,何必大驚小怪!”

莫婷的氣力完全不是他的對手,俏臉上的訝色乍現倏隱,連不想坐上他腰胯都辦不到,若非光裸小巧的陰部極易錯位,早被男兒得手,當然她的堅決抵抗也是關鍵。

“不……不一樣!你不是……你不是他!我只給他。你明不明白?”

應風色獰笑道:“插進去你就明白是不是不一樣了。”挪動下身找她的小肉窩窩兒。“……住手。”莫婷的聲音忽然變得平靜而冷漠。“傷了你,他也會很困擾的。我不會再警告你了。”

應風色獸慾熏心,堵住她香甜的小嘴,杵尖好不容易抵住那抹濕潤的凹隙,正欲上頂,一股異力透體而入,激發脊內的血髓之氣,卻是莫婷吐勁,欲以《冥獄十王變》解去心包所附之龍漦,用以製服“韓雪色”。

青年不料她心堅若此,愕然之間本能運功,原本鬆動的龍漦石和血髓之氣忽一凝,又汩汩流回原處,任憑莫婷如何驅役都不起作用;體內雖是僵持,身外動作未停,鵝蛋大的紫紅杵尖生生破開女郎腿心裡的小肉窩,被膣口的蜜肉夾起,幾欲變形,終究是插了進去。

應風色忍不住“嘶”了一聲,面上濺得幾點溫濕,才省起是莫婷流淚,心疼難抑:“她堅決不讓他人染指,連身軀的原主也不行……我卻對她做了什麼?”

忙將女郎鬆開,仍抱得滿懷,柔聲道:“是我,不是別人……是我。”

莫婷摟著他的脖子把小臉埋於頸窩,靜靜流了會兒眼淚,再抬頭時蛇腰本能一沉,將陽物納入大半,兩人都齊齊仰頭,半閉著眼舒服得吐了口長氣,倏又吻在一塊。

莫婷的吻又濕又熱,舌尖與他緊緊糾纏,滿是肉慾與渴望。

應風色甚至忘了要挺腰,驀地下唇一痛,口中滲入鐵鏽般的腥咸,莫婷抱著他微微仰開,連陽具“剝”的一聲被拔將出來,靜靜俯視他,櫻唇沾滿咬破的唇血,如抹胭脂。

“……混蛋。”她臉上淚痕未褪,看著卻不怎么生氣,更像放下心來,不知是因愛郎歸返,抑或沒將身子給了別人。

“我回來了。”應風色抬望著她,滿滿摟住女郎棉花似的嬌軀,眼神說不出的愛憐,還有一絲不肯坦率面對的感動。

“你死在外邊好了,鬼理你回不回來。”莫婷細嗔道,視線卻片刻也離不開他的眼,彷​​彿與男兒較量著誰更愛對方一些,而她完全沒有退讓的打算。

“'下回不敢啦'——我是不是該這樣說?”

“那倒不必。”莫婷忍笑挑眉,氣氛又恢復平時相處的輕鬆愜意。“被騙的人才該檢討。要有下回,你肯定騙不倒我。”兩人相視而笑,抵額溫存。

“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嗯,你說。我聽著。”

“過去我心裡有個人,無論她對我做了什麼,我始終放不下,那同愛恨、恩仇沒什麼關係,或許到後來,我們誰也沒法獨個兒活著,需要有人陪伴。”應風色瞇著淚水微笑:“她,就是我的那個人。”

莫婷靜靜聽著。

“我一直糾結著,她為什麼要背叛我,或許根本不存在背叛,從頭到尾都是假的……若是這樣的話,那些個我留戀不已、閃閃發亮的美好回憶,又算什麼呢?

當作寶貝依依不捨的我,也太過愚蠢了……差不多就像是這樣的事,而我始終都想不明白。““那也是可能的。”莫婷輕道。“現下,你想明白了?”

應風色笑著搖頭,失載的淚水晃如斛珠,淌下了棱峭的面龐。

“想不明白,但我不想再想了。我想通的是另一件事。”

應風色望著她,珍而重之地抱著,彷彿怕捏碎了女郎。

“我想成為你的那個人。我知道你習慣了一個人,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要鑽研探究,救人時會很邋遢骯髒,不修邊幅……這些我都不在意。如果我非得娶一個人不可,那人只能是莫婷。”

莫婷笑起來,用掌底拭去眼角的淚水,也替他撫面揩抹。

“我又沒說要嫁你。”

“等你想嫁了,我就娶。”應風色微笑。“在此之前,我一個人也能好好的,想著你我就能好好的。就算不能一直在一起,也沒什麼好擔心。你是這個世上,唯一能給我這種感覺的人,所以我終於想通了。”

“那的確是非娶回家不可。”莫婷笑著,又將白皙小巧的額頭抵在他額上,兩人氣息相聞,許久都沒有說話。

應風色的雙手在她光滑柔嫩的屁股游移,沿沃腴的大腿摸進股瓣,指尖蘸著淫蜜輕撫肛菊,然後滑入了腿心的肉窩……他揉得滿屋子都是女郎膣戶的氣味,既甘美又淫靡,巨碩滾燙的陽物壓摁在莫婷腹間,像熨著玉宮也似,彷彿要燒透女郎嬌膩的肌膚,在她身子裡留下只屬於他的印記。

他和莫婷的性慾堆疊自來都是從容不迫,無論再怎麼輕緩慢悠,總是能節節高漲,毋須多說一句,莫婷便知道他想進去了,而她也渴望被他填滿。

女郎支著泛起大片紅潮、略顯嬌乏的身子,從他的腰胯間爬下。一直以來她都是用自己的膝蓋支撐身體,應風色知道她是擔心他的大腿,低聲道:“我傷好了,沒事。”在這事上莫婷可沒這麼好說話:“在我解開夾板檢查前,誰都不能說'沒事'。還是你要我現在檢查?”

他可等不了。莫婷也是。

女郎搬開蓮墩,將單衣棉褲全褪在墩上,拉著八角桌挪近床沿,撐著桌緣翹起雪臀,這距離小巧濕膩的肉縫恰能抵著陽物,莫婷搖著屁股沉下腰,將肉棒吞沒到底,緩緩搖動起來。

“啊……好緊……”

他雙手撐著床沿,身子後仰,使肉棒挺出,乾脆地交出主導權,全由女郎來發落。

莫婷本該將八角桌拉得更近,更靠近腹間才好施力,但不知是不是廝磨太甚氣力不濟,移不盈尺就停手,全憑臂兒撐持,須踮起腳尖,才能上下聳弄。

這姿勢固然累極,視覺上卻極是誘人,女郎翹起屁股,細長的腿兒繃得筆直,肌束虯鼓卻不顯棱峭,雪呼呼的充滿肉感;柳腰低時滿眼是白桃兒似的臀瓣,酥股一沉,又見腰肢纖細,扭動如蛇。細滑玉背不多時便沁出大顆汗珠,順著肌影起伏四下流淌,蜿蜒嫵媚,與一夾一搐的膣肌呼應;應風色雖才射過不久,很快又有了洩意。

“嗚,好脹……好大……”

“嗚——”莫婷連叫都叫不出來,雪白的唇縫間迸出一絲嗚咽,無法自製地顫抖著。

那插入的感覺甚至不像在交媾,更近於刀劍入肉,硬生生貫出一條路,不似原本即有,緊到應風色難以大聳大弄,每次拔出都像裹著腸膜,淫蜜再膩滑,都不能全拔出去。

莫婷的腳兒幾乎是併攏的,緊緊壓進乳肉,被男兒有力的肩膀頂開踝筋,兩條腿拉得筆直,也虧她修為不弱,才得有這樣的柔軟度。

她在他懷裡幾被折作兩半,差一點便要交疊起來,像被牢牢鎖入肌肉汗漬構成的牢籠裡,繃緊的肌束和浮凸的腳筋盡顯美腿的曲線,充滿飽受蹂躪的嬌弱掙扎,足以滿足男人的獸慾。

“不要……不要……”

美麗的女郎睜大眼睛,雪靨漲起不自然的艷麗彤紅,一如胸口、乳間及嬌軀各處,嘴唇卻白得不帶血色,瑩然如玉琢,連顫抖著呵出的氣息都是涼的,渾身血液集中到下陰,穴裡的每分感受:撐擠、刨刮、快美、疼痛……全都被放大至極,為女郎帶來難以言傳的激烈快感。

應風色像刑求一樣地干她,他知道她想要。

莫婷玉顆似的姣美足趾在他耳畔用力蜷起,忽又箕張昂翹,如另一雙充滿表情的柔荑,既美又艷、肉慾橫流,忠實反映胴體深處的銷魂蝕骨。

他知道精關即將失守,毋需忍耐,其實也忍耐不了。

你真是傻透了,應風色。你怎麼會笨到現在才發現,這女孩對你來說,一直都是最特別的?肉體的慾望早就為你指出了明路,麻木不仁的始終是你自己。

他放慢了速度,卻刨刮得更深更重,徐徐開拓著她。在其他女子身上,應風色總能支持許久,能盡情地玩弄她們,試過各種姿勢體位,把玩嬌軀一切妙不可言之處,發掘諸多可能。然而在對的人身上,本沒有多餘的心思可以胡亂虛擲,光是插入就足夠令人感動,恨不得傾其所有,戰栗到一泄如注。

這也是為什麼極易高潮的莫婷,能與他如此之契合,宛如天造地設。

莫婷忽然不再呻吟,只有喘息越發粗濃,秀眉緊促,瞇起的美眸益見迷濛,如夜波蕩漾,回映著繁星無數。她不可自製地輕輕搖著頭,原本蜷如貓掌的絕美玉趾向上扳起,膝彎微屈,夾著陽物一提,仰頸張口,瑟瑟昂顫,放鬆的瞬間露出心滿意足之色。

應風色鬆開她的腿,絲滑的腿肌自兩側腰背滑落,磨得他撲簌簌地又出了股殘精,才倒在她汗濕的柔嫩巨乳間。莫婷的一切無不令他心安極了,心跳、喘息、香澤……什麼都是。

有那麼一瞬,男兒認為這裡才是他的終點,甚至隱覺得自己能讓莫婷懷上。

若傾心結合才能孕育結晶的話,那麼就是現在了。

他願意永遠停留在此刻,再也不是第六輪降界召開的前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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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18 21:42:5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卷血骨交融【第百零一折翻飛下林,落葉秋驚】

鹿韭丹快步走在迴廊間,一貫直挺的鵝頸背脊,突顯出那對玲瓏浮凸的飽滿雙峰,毋須攬鏡,她也知自己神采奕奕。

女郎腰上是件滾銀邊的茜色錦緞訶子,下身的胭脂疊紗裙深濃沉艷,外披的大紅長褙子便綴了兩道黑底彩繡寬襟,遠看仍是一身火紅,只腰間銀帶和裙底乍現倏隱的白綢短靴,是鹿韭丹自己鍾愛的單品。

她是為顯出一派掌門威儀才搭的褙子,以鹿韭丹的審美眼光,當知衣櫃裡任一件薄紗大袖都更美麗飄逸,要不她私心偏好的束袖短褐搭配褲靴,也頗能以颯烈襯陰柔,盡顯女子身段之美——這還是從主人身上學的,儘管主人自身似無所覺,對漂亮衣裳、梳妝髻發的興致遠比不上她們這些底下人。

但迎仙觀眼下需要的不是這些。雖然她們已失去最柔媚迷人的那朵嬌花,並非不缺豔色。

降界結束後的這三個多月,可謂是自鹿韭丹接掌玉霄派以來,最難熬的一段。

鹿韭丹同冷月四刀的往來還只在檯面上,事後大清河派遣人探過口風,畢竟沒證據顯示玉霄派涉入四人的離奇失踪,只能不了了之。

但奇宮無論實力地位,都不是大清河派、冷月四刀可比。

雖然西山使節團迅速與龍庭山達成默契,不動聲色地以替身瓜代質子,免去驛館內刀劍相向的窘迫危機,但指劍奇宮對燕無樓的失踪斷不可能不加聞問,即使莊園一把火燒成了白地,什麼也沒留下,暫時還沒有人把兩案聯想在一塊兒,然而燕無樓與媚世過從甚密,卻非無跡可尋。

萬一那廝並未全聽媚世擺佈,在夏陽淵留下若干蛛絲馬跡,奇宮遲早要找上門來,討個說法。

屆時就算跑得了,“玉霄派迎仙觀”的招牌再用不得,主人與胡姑娘多年的經營化作泡影,誰擔待得起?便為媚世,她也不能放任事態糜潰如斯。

鹿韭丹已練習到能面不改色提起她,不讓人瞧出心旌搖動,直欲滴血,但媚世的面孔掠過心版的瞬間,仍教她久難平復,不得不駐足撫胸手扶檐柱,慢慢調勻呼吸。

“這時候,數數兒是最好的。”

胡媚世總是似笑非笑,說什麼都是雲淡風輕渾不著意,從她倆還混跡街頭、餓三餐飽一頓時便如此。難怪是她繼承了胡姑娘的名字身份,沒有人能比媚世扮得更空靈出塵,宛若原主。

“數數兒最簡單。先從簡單的做起。”

一,二,三……十五、十六、十七……

你什麼時候能再拍拍我的肩,說夠了韭丹,數到這兒就好?

“……掌門人好。”

清脆的少女喉音將女郎喚回現實。鹿韭丹從容抬頭,見是兩名慈幼院的丫頭,卻從懸壺局的方向來。這些在院內長大的女孩,平日跟著弟子們幫忙打雜、照顧年幼的弟妹等,還沒有正式登堂傳功、領受花名,簡單說就是尚未決定將來要分配到哪裡的儲苗,也不忙著盤​​問,頷首微笑:“好,都挺精神。怎地不見其他人,只剩你們兩隻小貓?”

她在迎仙觀向是少女們傾慕的偶像,有人敬佩掌門人武藝高強,深受鄰里鄉人敬重,定下了追隨仿效的志向,也有純是欣羨、愛慕掌門人美貌的。

少女們得她回打招呼,難抑雀躍,聽掌門人語出詼諧毫無架子,幸福得快要昏死過去,嘰嘰喳喳爭著說:“今兒蘇師叔升堂問診,都喊去幫忙啦。玉骨姐姐讓我們別待太久,還得回院裡幫忙做飯。”

鹿韭丹噗哧一聲,趕緊抿住笑,見兩小瞠目結舌,一本正經道:“那還是聽玉骨姐姐的,吃飯最大。”沖她倆眨眨眼睛,這才邁步前行。身後爆出少女們的驚呼竊笑又急急抑住,麻雀似的歡快低語漸行漸遠,終不可聞。

鹿韭丹明白小女孩的花花心思,媚世總嫌她不夠莊重,也縱容她偶一為之,當年她們瞧主人和胡姑娘就是這模樣。

但蘇芳好——丫頭們口中的“蘇師叔”——也擺譜過了頭,鹿韭丹幾能想像她好不容易擺脫慈幼局,取代媚世坐於堂上,欣受求醫百姓簇擁呼告的那份得意,莫名地厭惡起來。

蘇芳好原也是胡姑娘栽培的替身之一,但武功醫術、見識手腕與媚世差太遠,胡姑娘豈能容忍如此平庸無能的“半身”?而媚世和被栽培來扮主人的自己不同,一直都是最出類拔萃、形神兼備的“胡媚世”,就連與她競爭的對手也無話可說。

鹿韭丹總想著她倆終要被拆散,主人會拔擢一名更合適的“鹿韭丹”與媚世搭檔,用以行走江湖,不料主人卻選了她。為此鹿韭丹願為主人死,就和媚世一樣。

被淘汰的蘇芳好去了慈幼院,其搭檔白芳瑤則留在風花晚樓,如今也是獨當一面的“白姨”了,甚受胡姑娘倚重,非是蘇芳好這般高不成低不就的半吊子可比。鹿韭丹一直以為白芳瑤最終會成為“鹿韭丹”。

降界開啟之夜,玉霄派的九淵使正是在蘇芳好的眼皮底下被人弄走,無論驛館中的鹿韭丹,抑或莊園裡的胡媚世,都無法監控百里外的迎仙觀,這是誰的失職一目了然,根本無從抵賴。

雖說以羽羊神之能,不該寄望蘇芳好能阻止陰謀家,事實上當她察覺有異,也立即飛報主人和胡姑娘,才能及時追索。但蘇芳好這般迫不及待取媚世而代之,徑以玉霄派的二把手自居,其人其行也夠令鹿韭丹噁心了。

(你沒覺得自己有責任麼?對於那些個回不來的人——)

心情沉重的鹿韭丹停下腳步,緩過氣來,伸手推開知客房的門扉。

房內端坐的少女迅速起身行禮,沒有表情的絕美臉蛋瞧不出心思。少女身高不遜男子,俐落的梅色旅裝將窈窕修長的身形襯托得更出挑,肩寬腰窄,渾圓結實的筆直長腿尤其引人目光。

鹿韭丹擠出微笑擺了擺手,拉開板桌對面的長凳坐下。這比對柳玉骨說“你坐罷”或“不必多禮”有效得多。

果然姿容出眾的艷麗少女依著平日的習慣掀杯斟茶,雙手捧過,也跟著坐了下來,靜待掌門人的訓示。

鹿韭丹轉著粗陶杯子並未就口,其實是還沒想好要同她說些什麼;胡亂應付幾句,囑咐她遠行早歸云云,心裡又過不去,氣氛遂陷入窒人的死寂中。

柳玉骨是她收的頭一批弟子,兩人相差十歲,連稱姑姨都勉強,長姊幼妹或許更貼切些。胡姑娘從沒打算培養柳家姊妹做半身,實際上也不合適——除開身長不說,柳玉骨的容貌根本做不了任何人的影子;資賦平平,也非揚名武林的料,更別提那把又臭又硬的拗脾氣。

這頭倔驢便拉進風花晚樓也做不了花魁,只會得罪客人,平添不必要的麻煩。

對於要把心愛的大弟子送入降界,鹿韭丹曾試圖說服主人收回成命,說得主人都有些動搖,最後是胡姑娘拿定主意,至此再無轉圜。“她最有機會熬過去,”

當時媚世勸住她,不讓找胡姑娘求情。“你要相信玉骨。”

鹿韭丹迄今仍是處子,或因她是主人的半身,在這方面受到額外的禮遇,但她知媚世早已不是。關於女子胴體的種種銷魂妙處,是媚世手把手的教會了她,儘管如此,鹿韭丹從不敢問她經歷過什麼,也學著不去忌妒那些得以享用她身子的可恨男子。媚世未向胡姑娘再三求情,定有她的理由。

芳華正茂的玉霄派掌門從回憶的漩流中浮起,放落陶杯,緩緩開口。

“我們都失去了重要的人,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會說我能完全了解你的悲痛。

玉蒸是好孩子,你帶她回故鄉去,落葉歸根,下輩子莫再漂泊無依,流轉於江湖之上。“柳玉骨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養頤家莊園毀於大火的那晚,玉霄派一共折損了三個人,除被羽羊神指為降界目標之一的“紫華痴客”胡媚世,還有擔任九淵使者的玉茗、柳玉蒸等兩名弟子。事後遍尋火場都沒找著三人屍體,也許是燒得不成人形,不知散碎於何處。

倖存的柳玉骨等被主人救回,甦醒後全員伏地,自請死罪,說是在降界中殺傷二師傅,彼時雙方隱蔽身份,激戰間無暇言語,待發現鑄下大錯,二師傅已身受重傷,回天乏術。

玉茗是在主屋的混戰中為燕無樓所殺,柳玉蒸則到眾人在瀑泉小亭外失去意識前,都還跟著小隊一起行動,但主人與胡姑娘平明時搜索戰場,卻始終沒找著柳玉蒸,只能認為少女不幸罹難。

以當夜戰況慘烈,連被譽為“風雲峽麒麟兒”、一路在降界過關斬將的應風色也力戰身亡,玉茗和玉蒸的武功算是同儕中的後段,香消玉殞固然不幸,但其實並不令人意外。

鹿韭丹聞報不敢大意,所幸這仍在胡姑娘事先考慮過的各種情況之內,好生安撫後,與蘇芳好分工合作,將眾姝分隔開來,一個一個單獨問話,判斷柳玉骨之言大致屬實,才回禀胡姑娘,靜待主人的裁示。

數日後,少女們被帶到觀裡的密室——她們從不知自小生長的環境裡,竟有這麼個地方。等待她們的,是一名頭戴羽羊盔、身段玲瓏曼妙的紅衣女子,即使是最眼拙的人,也看得出此人的身形衣品,與掌門人宛若一模印就,鹿韭丹與蘇芳好在此人之前,只能恭謹垂首,馴似綿羊。

主人。這兩字就這麼自然而然地浮上心頭,無須贅言闡釋。

“一直以來辛苦你們了,起來罷。”羽羊盔中透出的聲音,與惡夢開場般的兌換之間所聞並無二致,語氣卻無半點相近之處,明顯非是自稱“羽羊神”的降界之主。

“我受惡徒脅迫,不得不派你們進入降界,經歷煎熬折磨,這是我的無能。”

蘇芳好微轉向前,翹著蘭指抱拳躬身,話頭接得分毫不差:“我等之命,俱是主人所賜,就算肝腦塗地,不過就是還了主人而已。子女報天地父母的恩情,豈非理所當然?”

你就算肝腦塗地,對主人也毫無益處——鹿韭丹忍住冷笑的衝動,跟著轉身抱拳,做足樣子給少女們看。

她們對刻薄碎嘴的“蘇師叔”未必有好感,但蘇芳好與鹿韭丹起碼這時是一邊的,兩人肩負著感染、浸透,最終說服弟子們,甘心為主人和胡姑娘效命的任務。萬一不幸失敗,就得把這些長歪的劣苗處理掉,以免遺患。

玉霄派迎仙觀的設置,最初是穩定而有遠見的一著棋。

只要花上十年的工夫,從鄉里和江湖雙管齊下,就能憑空創造出絕妙的掩護:這個門派的源流清清楚楚,絕非虛構,卻不會有突然上門要分一杯羹的不肖旁枝,無有宗門之累,遑論權爭;無論怎麼追索,都找不到它與風花晚樓有任何的關係,身家幹乾淨淨;而有了充足的銀錢支援,成東海一方名門大派,也就是遲早而已。

為此,儘管鹿韭丹和胡媚世沒少灌輸弟子異於世俗的貞操觀念,卻無法從小洗腦,讓她們為主人不惜一命,誓死效忠。這是為了讓迎仙觀看上去更像個正常的武林門派,而不是風花晚樓的掩護或分支。

羽羊神的橫空出世打亂了安排,胡姑娘雖未明言,但鹿韭丹和胡媚世都猜測那廝是循玉霄派找上門的,送入降界的人選不能和風花晚樓扯上關係,以免暴露主人根柢。思來想去,也只能犧牲這批弟子,造成眼前進退維谷的窘境。

鹿韭丹連命都可以不要,殺掉朝夕相處、十年提攜的弟子又算得了什麼?但她們身上充滿了她和媚世共同創造的珍貴回憶,如果可以,鹿韭丹不想親手粉碎這一切。

密室中除了此起彼落的粗息,還有若有似無的格格細響。那是柳玉骨捏緊拳頭的聲音。少女們的視線全集中到她身上,彷彿等玉骨拿主意,一如既往。

主人轉過身來,緩緩拿下了羽羊盔,露出一張風韻猶存的美麗面孔,握住柳玉骨的手,撫著她蒼白手背上繃出的青絡,彷彿要將傷口撫平也似,哽咽道:

“沒能保住你妹妹,是我的錯……”一時難言,只能握著她的手,兩人抱頭痛哭,少女們也都哭起來。

危機解除得比鹿韭丹想像中更容易,但慶幸並沒有持續太久,創痛一直都在,困難的還在後頭。

胡姑娘安排了幾撥人,在養頤家的餘燼間翻足三個月,始終沒找到三姝之屍,理智上眾人都明白:是時候放下執著,繼續往前走了。數日前柳玉骨來向她禀報,說想回石溪縣一趟,帶妹妹玉蒸歸葬她倆出生的芰後村,鹿韭丹當場應承下來,禀明胡姑娘時,也未因擅作主張受責難。

柳玉骨預定今日動身,簡單的行囊和以棉布劍衣裹起的雙劍置於房內角落,少女沒驚動旁人,只因掌門人囑咐她行前一晤,師徒倆才約在知客房裡,以陶盞粗茶餞行。

“再讓我瞧一眼玉蒸,”鹿韭丹低聲道:“我同她說最後幾句話。”

柳玉骨依言解下腰封,從暗袋裡取出一隻小布包,打開里外數重,露出一束頭髮來。

柳玉蒸首度自降界生還,便將及腰的烏溜秀發,剪到背心肩胛的長度,與其說是因應降界召喚,更像下定了某種決心,藉此明志。剪下的頭髮捨不得扔,徑以絲帶束好,小心收在抽屜深處,被姐姐用來代替遺體,送回芰後村安葬。

鹿韭丹伸指欲撫,半天卻落不下手,彷彿縐?間擱的不是髮束,而是剛褪紅的半截灰炭,躊躇片刻,又一層一層包了回去,抽手垂於桌底;靜默良久,啞聲道:“你帶海棠一塊去。南元郡路途遙遠,兩個人也好相互照應。”

始終垂斂眼簾的柳玉骨,突然有了反應,抬頭微露詫異:“那人……不用盯梢了麼?”鹿韭丹輕咳兩聲,聲音神情恢復寧定,嘴角微揚:“你盯了他大半個月,那廝除卻客棧飲酒,幹過別的沒有?”

柳玉骨一怔,微露笑容,小小的知客房像開了滿屋子的花,連空氣都能嗅得人醉。“那倒是。他飲下的酒漿夠撐死幾頭大牯牛的,偏就撐他不死。”師徒相對一笑,鹿韭丹從腰里取出幾枚金葉塞給她。

“別讓海棠回來收拾了,缺什麼市集上買。你倆路上小心,早些回來。”

那盯梢的目標不動則矣,動起來只能說是神出鬼沒,輪值盯人的玉霄派弟子不僅衣劍備便,隨時都能出手,隨身還帶食水乾糧,以應不時之需。柳玉骨盯到今兒天亮前,才讓海棠給替回來,向掌門人報告後整理行裝,也就一個多時辰前的事。

柳玉骨默默收起金葉,紮好腰封,肩囊提劍,對著師傅長揖到地,轉身推門而出。

鹿韭丹一直坐著,試圖從她修長的身影中看出妹妹的樣子,可惜兩姊妹身量雖似,氣質、動作就沒點雷同,柳玉骨怎麼看都是柳玉骨,與溫順的圓臉少女完完全全兩個樣,不如那束頭髮思人。

回過神時,鹿韭丹才發現腮邊掛著一點淚珠,隨手抹去,直坐到心氣平和了,才離開知客房。

她安排蘇芳好今日在懸壺局坐堂是有原因的。

偌大的觀裡沒什麼人,全喊去懸壺局充排場了,紅衣颯爽的窈窕女郎就這麼從後門走出去,在蛛網般錯綜複雜的小巷里三轉五繞,停在一扇不起眼的小門前,輕叩暗號,內閂嚓的一聲滑脫,拉開僅容側身的小縫。

這屋子看似破爛,四面全是磚牆,梁椽結實、基礎穩固,若說地底挖有幾條密道,鹿韭丹也毫不意外。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屋內僅有一人。

“姑娘安好。”女郎恭謹欠身。主人雖是眾人之天,連胡姑娘也是忠心耿耿追隨,萬事莫不以主人為念,其實大家都知道:主人比胡姑娘好說話多了,喜怒都在臉上,又不糾結細瑣,眾人心裡對主人是敬愛大於懼怕。真正令人捉摸不透的,是胡姑娘。

她甚至都不姓胡,就像主人的名字也不叫“鹿韭丹”。

鹿韭是牡丹的別名,媚世則是蘭花的雅稱,玉霄派門下以花卉為名的傳統,恰恰來自於此,不過就是這兩位尊上的化名罷了,絕非是她們原本的名字。

在鹿韭丹印象裡,主人和胡姑娘永遠是一起出現的,誰也離不開誰。她們之間不是媚世與她的那種關係,這點鹿韭丹日積月累觀察下來,有七八成以上的把握,但更親密則是毫無疑問的。胡姑娘從不喊“主人”,只稱“小姐”,她猜想胡姑娘應是主人的貼身侍女,也可能是庶出的姊妹。

就像這幢位於城中陋巷裡的會面地點,她跟隨主人多年,竟也是頭一回知曉,胡姑娘單獨出現在這裡,本身就透著蹊蹺。

胡姑娘是不寒喧的,但或許是教養良好的緣故,她的單刀直入從不令人覺得不快,不致本能生出抗拒。

儘管鹿韭丹意識到這點,卻無從破解,不管胡姑娘問什麼、怎麼問,她就是討厭不起來,彷彿是同知心的姐姐聊天,原本的謹小慎微在紫衫女子開口瞬間便煙消霧散,比著魔還可怕。

“玉骨動身了麼?”

“我讓她帶海棠去了,都按姑娘吩咐。”

閒坐於暗影中的白皙麗人一笑,微帶幽藍的雪肌更勝玉脂,清冷無汗,渾不似人間應有。媚世也很美,一坐到此人身畔,原本脫俗的女郎頓成野鳧番鴨,說不出的支絀庸俗力不從心,所有的努力仿效都令人心生憐憫,不忍直視。

這就是天仙與凡人的差別罷?鹿韭丹忍不住想。胡姑娘的白是她從未見過的,非脂非乳,不似象牙美玉,滑如絲綢卻又更加通透,更重要的是瞧著全不像皮肉,無半分血色。

鹿韭丹平生所見,最接近胡姑娘肌膚色澤之物,是一枚鑲在銀戒上、鴿蛋大小的無色寶石,如珍珠般浮挹著五色虹彩,半銀半白、似透非透,她從未見過如此奇特的珠寶。胡姑娘將戒子給了媚世。

“這叫蛋白石,據說來自域外,又叫'樹化玉'。”媚世告訴她:“胡姑娘說了,這種石頭成於禽獸草木的遺骸中,沉入地底之後,須經千年萬年的歲月方可得之。白色是最珍稀的,這是骨骸之色,不為外物所侵,依舊維持曝屍時的純淨。看著像是通透的,其實你看不透它,這是古老歲月的顏色,是埋藏最沉的砂礫最後的模樣。”這種空靈的說法本身就挺胡姑娘的,果然媚世戴上之後,似乎又更像本尊了些。

柳玉骨對三人之死的交代,是大有問題的,胡姑娘一听就明白,為何分開訊問時,所有人的自白居然能兜攏,明明少女們並沒有串供的機會。

“難道……是在降界裡先套好的說法?”這是鹿韭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

胡姑娘柔柔地笑了。“萬事皆有可能。只是這個可能性對比其他,恐怕是要小些。”鹿韭丹俏臉微紅,乖乖垂手聽訓。

鹿韭丹等口中的“胡姑娘”,自是在梁燕貞身畔輔佐她的憐姑娘憐清淺了。

養頤家一案茲事體大,越過“辵兔神”的轄權、被劫入降界的玉霄派九淵使共計七名,除下落不明的柳玉蒸和玉茗外,五人被梁、憐救回迎仙觀,尋獲的地點就在泠水亭畔。從亭階外拖到飛崖邊的殘存血跡推斷,現場至少還有一名傷者,受的傷足堪致命,極可能就是胡媚世。

五人甦醒後,柳玉骨當場做了簡單的口頭報告,這當然也在憐清淺的沙盤推演中,鹿韭丹於是打斷她不讓細說,按計劃分開盤問,五人的說詞大抵相符,雖有若干不甚清晰的微小矛盾,這反而大大增加了可信度——鹿韭丹從懂事起便混跡江湖,見多了郎中的騙人把式,深知“太過完美的說帖肯定是假”。身在混亂的戰局中,冒著生命危險與人廝殺、血脈賁張之際,決計不能洞見觀瞻,絲毫無漏。

鹿韭丹並非盲目地相信弟子,才做出判真的結論。但在與梁燕貞、憐清淺主僕三人密談的書齋裡,憐姑娘卻果斷地否定了她的看法,認為五人串供欺瞞,必有隱情。

“你讓玉骨先說了,這是頭一錯。”憐清淺知她是服理的,也不拐彎抹角,含笑道:“不怪你,你心急著想知道媚世怎麼了,才教她逮著了機會。芳好能力遠不如你,但無此牽掛,當能心無旁騖執行,沒準丫頭們便要露出破綻。

“玉骨的謊說得很糟,所以拋出最重要的關竅,讓其他人替她圓。也就是說,她的簡述多數是事實,只動了其中一兩處,左右聽了就照這個來圓謊,即便略有出入,也是合理的模糊。”

關於胡媚世和玉茗之死——恐怕她便是竄改了這兩處。

柳玉骨絕不會對妹妹下手,從歸來後的失魂落魄推斷,玉蒸不管是死或失踪,皆非柳玉骨所為。

這套串供的手法極為精巧,是依據眾姝以柳玉骨馬首是瞻的習慣所設計,便是在迎仙觀的師長面前使將出來,鹿韭丹等也不覺得奇怪,因為她們平常就是這樣。說是如此,卻不是臨場發揮就能用得好,須經反复練習,歷時而得。她們是什麼時候、又是為什麼,才練好了這樣的技巧?

憐清淺不欲打草驚蛇,卻巧作安排,讓“主人”無預警地現身與五人見面,看似懷柔招撫,實則推進柳玉骨等人的涉入程度,催促她們加速陰謀的腳步— —倘若有的話。

戴著羽羊盔的,是名叫羊餘容的風花晚樓朝奉,最初是給梁燕貞梳頭的,年紀還大著梁小姐幾歲,其人勤功巧慧,成年才學武卻練成一身高明的內外功夫,也是最先供主人汲取功力的自願者之一。後在憐姑娘的指導下,負責鑽研和傳授天予神功,極罕對外露面,樓中地位甚高,都管叫“羊嬤嬤”或“羊夫人”。

羊餘容與柳玉骨等人見面之後,鹿韭丹便派給柳玉骨新任務,讓她去盯梢

“那人”,目的是為她製造放風的機會,測試會追索“主人”否。羊餘容在執夷城內另有私宅,也是風花晚樓的據點之一,周圍布下天羅地網,若柳玉骨膽敢踩探,立時人贓俱獲,無從抵賴。

起初鹿韭丹不無忐忑,但盯梢迄今兩月有餘,其間羊餘容至少來過兩次,柳玉骨卻沒有任何出格的行動,鹿韭丹慢慢覺得:興許是姑娘多心了,玉骨脾氣雖倔,卻非不念師恩的背骨之人,她會急著向自己禀報,更可能是深知兩位師傅的親密無間,將心比心,兼且愧疚難當所致。

此時此刻,在這陌生的密會地點,“胡姑娘”便再問她一次,鹿韭丹仍會為徒兒辯駁,這不是苟徇私情,而是有理有據。

鹿韭丹就是這麼好懂。憐清淺將她的心思看在眼裡,嫣然睇眄:“還覺我冤枉了她?”鹿韭丹抬眸直視:“姑娘是不會犯錯的,就是太不信人了。”即使極力抑制,仍氣鼓鼓如松鼠般,至多是頭自以為克制的小母松鼠。

憐清淺噗哧一聲,握她的手輕輕撫摩,嘖聲湊近:“這麼大的人了,還撒嬌呢。”鹿韭丹便有滿身刺,也被酥膩涼滑的小手摸軟了,只剩下一絲不甘,咕噥道:“我哪有?是主人說的。她說姑娘決計不會犯錯,有時看似偏激,也只是太不信人而已,沒有惡意。”

憐清淺誇張地一揚眉,還未作勢,已先笑場。鹿韭丹也笑起來。

“我很希望你是對的,你看人一向很準。”憐清淺收了笑聲,面上仍帶淺笑:“關於那人的動向,玉骨丫頭怎麼說的?”

鹿韭丹精神略一振,搖頭道:“成天賴在客棧裡,除了喝酒啥也沒幹。”從懷中取出一張紙頭,是柳玉骨今晨與海棠交接後,回觀上繳的報告,稚拙的字跡寫著三天來的觀察記錄,細緻到“離房出恭,廊遇掌櫃,茅房前調戲幫傭顏李氏”

的程度,卻連一面也寫不滿,酒埕進出的次數還比人多。

憐清淺反复看了幾遍,擱下紙箋,生生忍住一聲嘆息,抬望女郎。

“關於那人,上頭寫的倒是沒錯,他一步也沒離開過客棧。但玉骨丫頭沒說的是:三天前晌午,有名女子來見了他,之後他才開始喝的悶酒,約莫是哀悼熟人之死,借酒澆愁。”

鹿韭丹嬌軀一震,血色迅速自面上消褪。“誰……為何……不會……”一時無語,秀額上微見汗漬。胡姑娘從不騙人的,聰明到不屑說謊,只要有一絲絲的不確定,就不會把話說死;她能說到這個份上,玉骨的嫌疑就是板上釘釘,正式成為罪愆。

而她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憐清淺就為這刻才握的手,柔荑略緊,彷彿這樣就能支撐住她,柔聲續道:

“那女子你不認識,但玉骨肯定認得她,她們在降界並肩作戰,出生入死,便化成灰玉骨也能認出來。就姑且稱她作水豕神的使者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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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舟楫溯水 鬼蜮始興

憐清淺和鹿韭丹不同,窺探降界時曾遠遠見過鹿希色幾回,印象深刻;從晚樓情報網傳回的描述推斷,來執夷城面會葉藏柯的,正是鹿希色。她離開後葉藏柯便痛飲了三日,怕是聽鹿希色親口說出應風色的死訊所致。

而柳玉骨向鹿韭丹提出送妹妹髮束歸葬故鄉的要求,恰恰是在三天前,合理推測是在目擊鹿希色現身後,才制訂的計劃。其目的為何,眼下的訊息還不足以進行推斷。

在這批玉霄派弟子中,柳玉骨是掌門人指定的領頭羊,讓她分派二代弟子的日常工作,遇事決斷、在外應敵,也由柳玉骨肩負起責任,不知不覺形成同儕間“以玉骨是瞻”的體制。

柳家姊妹乃南元郡玉霄派“鐵劍道人”柳士殷的後人,柳門破敗後徒眾星散,僅存的些許殘餘為憐清淺所得,用來移花接木,借屍還魂;收養柳玉骨二人,是防日後樹大招風,好事者刨根挖柢,用以鞏固新生玉霄派的正統地位。反正背後操縱的是風花晚樓,玉霄派只要能培養出足夠的徒眾和好看的門面即可,柳玉骨能不能打、做不做頭,其實無關緊要。

梁燕貞說憐清淺“太不相信人”,並不是虛指。

便在這群小女孩中,憐姑娘也做了安排:柳玉骨擁有指揮一干姊妹的權力,為免她得知身世,生出異心,胡媚世依憐清淺的指示,暗中吩咐玉茗監視柳玉骨,只向胡媚世報告;鹿韭丹則選擇海棠,讓她監視玉茗,同樣是單線作業,直接向鹿韭丹負責。

玉茗和媚世雙雙折於養頤家,可能是戰場上的巧合,也可能是海棠變節,與柳玉骨連成一線,聯手反制的結果。

憐清淺讓海棠與柳玉骨同去芰後村,且刻意壓在行前才說,實為測試;柳、海二人若未勾串,柳玉骨定會想辦法拒絕,然而事態的發展果如憐清淺所料,柳玉骨不拒海棠同行,乾脆俐落地踏上了旅程。

鹿韭丹香肩垂落,頓覺意冷心灰。她和媚世耗費十數年心力所留下的,居然是這般金玉其外、內裡卻腐敗不堪的東西麼?這一切,到底算什麼?

但現任的玉霄派掌門畢竟不是普通人。女郎片刻即恢復從容,挺起胸膛,肅然道:“我去拿下那倆丫頭,細細拷問,盤個水落石出,請姑娘准許。”便要處置叛徒,她也不欲假他人之手,既是自己栽培,理當由她善後。鹿韭丹認為至少該為主人、亦為媚世了結此事。

憐清淺淡淡一笑,搖頭道:“這倒不急,諒她們也玩不出什麼花樣,真正的麻煩卻在別處。是了,那人還有沒有來瞧過你?”

她們受命盯梢的那名浪人簡直神出鬼沒,有回鹿韭丹白日閒坐,赫見那人就坐在遠處的牆瓦上,衝著自己露齒一笑,下一霎眼忽然就不見了踪影,如今思之仍覺一陣悚然,所幸那人再沒有迫近到這種程度,輕搖螓首:“沒有。姑娘,那人到底是誰?姑娘說他不是本門之敵,卻為何要這般鬼祟窺視?”

憐清淺仍握著她的手,垂眸淺笑道:“你聽過葉丹州麼?”

“葉……”鹿韭丹聞言一凜。“那廝是赤水大俠葉藏柯?”無怪乎有這等駭人的身手。但水豕神的使者去找葉丹州幹什麼?

雖說江湖名俠中多的是表裡不一的禽獸,“赤水大俠”這名號卻是姓葉的同雷彪、同赤煉堂拼搏出來的,不怕朝廷的江湖好漢多了去,不怕赤煉堂的怕是鳳毛麟角。退萬步想,葉藏柯的俠義事蹟哪怕全灌了水,光是敢硬幹赤煉堂雷家的這份膽色,說句“好漢中的好漢”實不為過。這樣的人,怎能與降界的陰謀家有所往來?

“葉丹州是小姐的故人,小姐對他有所虧欠。”憐清淺抬起尖細姣好的雪頤,美眄流轉,眸裡掠過一抹似揉雜狡獪俏皮的異光,似笑非笑:“前些日子小姐才嚷著:”煩死啦,不然把韭丹許配給他好了。'說是欠情還情,欠一生廝守,便還個更年輕貌美的自己,同他廝守唄。“這……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思路?女郎頓有些哭笑不得,但聽見主人說她是更年輕漂亮的自己,胸中溫情乍湧,媚世的事、玉骨的事……不知為何一下子全摻雜到了一塊兒,分不清是委屈惜情,或就是胡姑娘說的在撒嬌,暗提內力抑住鼻酸,強將注意力轉開:“他在觀外鬼鬼祟祟地偷瞧我,就為這個?”

“他不知道。這麼亂七八糟的事,哪能隨便對人說?”果然姑娘也這麼覺得,鹿韭丹差點沒忍住笑,心緒漸漸平復。

憐清淺嘆了口氣。“他故意露出行藏,意不在迎仙觀,而是要引小姐去尋他,最少也得要現身相見。若非小姐拿不定主意,他早已得遂,但眼看我也是攔不住的了,就是遲或早而已。”

鹿韭丹這才明白姑娘竟是持反對的立場,只是此前說得隱晦,並未顯山露水,心念微動:“莫非……此人對主人意圖不軌?”

“害你最苦的人,往往未必存害你之心,甚至是歡喜我們的。”憐清淺笑得含蓄溫婉,仍掩不住眉宇間的那一絲感慨萬千,抬頭直視她。“小姐當局者迷,也只能靠我們了,你說是不是?”

◇ ◇ ◇柳玉骨和海棠二人先乘船南下,舟行一日有餘,及至水陸要衝的平陵渡登岸,已是日影西斜,便在碼頭附近找客店打尖,翌日清早登上往風津港的駁船,順流向東,怕正午前便能登上海船,往更南方的石蒜浦去。

浦者,河港也。石蒜浦顧名思義,原是個小小的漁村河口,東海鼎鼎大名的千月映龍川在此出海,但平淺的沙岸地形泊不了大船,難以稱作是“港”。妙的是千月映龍川沿岸多寶剎,如大跋難陀寺、見諦寺、優離庵等俱是天下聞名,終年香火鼎盛,來參拜的信徒絡繹不絕。

央土的香客慣乘近海的平底沙船,沿岸航行至石蒜,再登岸溯河往心儀的名寺進香,倒比走陸路更快捷舒適,久而久之,在石蒜浦形成一個集近海、內河、陸路於一身的轉運體系,使得這個原本打魚不成、泊船也不成的淺淤河浦,搖身一變成了繁華的要沖之地。

南元郡在東海道的最南端,毗鄰央土,乘船至石蒜浦再走陸路過去,肯定比不斷在橫向的河道間覓匯流處縱行要快得多,雙姝的選擇亦是合情合理。

一般尾隨盯梢的眼線,跟到風津港見二人出海,差不多就能回報了,畢竟海舟可不是你喊掉頭便能掉頭,即使到石蒜浦想再逆著洋流北返,時間也不照順流南下這麼算的,簡單說就是“登舟即無回頭路”。

所以柳玉骨二人其實並沒有離開平陵渡。

龍方颶色花了筆錢,在平陵渡附近安排了一名身高與柳玉骨相若的年輕女子,只要得到消息,便隨時準備好接應柳玉骨,與她互換行裝,摸黑搭上前往風津渡的駁船,引開盯梢之人。這是長年往各寺院求神拜佛的福伯,為他做的規劃,若非熟悉進香路線,便是葉藏柯這種四處漂泊的遊俠,也未必有這麼透徹的了解。

雖然多了個海棠,所幸嬌小的女子不難找,衣下多塞點布團棉花,偽裝成豪乳便是。

柳、海二人甩開盯梢的風花晚樓探子,當晚便離開平陵,日夜兼程披星戴月,足足花了三天,北上來到章尾郡內一處荒村,與柳玉骨宣稱的目的地可說是南轅北轍。

那村子遠看約莫百來戶,怪的是十有八九是磚房,屋瓦壁牆的形制像說好了似的,能清楚看出刻意為之的齊整,倒像一片增生擴大的宅邸,硬生生從一幢長成一村;即使有三成是燒毀乃至全毀,蔓草泥土佔據了原有道路,這種異樣的一致仍保有人工斧鑿之感,益發顯得詭異。

村口有隻石龜馱著巨大碑石,燒得黑如塗炭,其上陰刻大字仍在,瞧著鬼畫符也似,柳玉骨和海棠都認不出寫的什麼。

荒村久無人跡,僅居間大宅有炊煙。雙姝擎火把牽著馬匹,喀搭喀搭穿過有棵歪斜大樗樹的空曠廣場,來到亮著燈火的宅邸之前,系馬推門,走進大堂。

堂中一名白髮駝背的老嫗正拿抹布揩桌子,對身後走近的兩人充耳不聞。海棠鬆開劍衣露出劍柄,姣美的薄唇微勾——動武總令她莫名興奮,遑論廝殺——驀聽一聲驚呼,後堂行出一人,見海棠似欲拔劍,忙扔去手中之物,以身子遮護老嫗,哀聲求告:“別……我沒逃,真的!我一直在這兒,別傷害她!求求你了……姐姐!”

被囚於廢棄的始興莊——就是這片荒村——龍方大宅的,正是柳玉骨之妹柳玉蒸。

當晚柳玉蒸與姐姐們同昏迷在小亭前,但梁燕貞趕到時已不見其踪影,直到龍方颶色清掃戰場,柳玉蒸就像化成煙似的,誰也沒見著。

柳玉骨在應付師長的盤問之時,她那無魂附體似的失落並非作偽,少女沒有這種演技。在她有限的思考內,玉蒸最好的下場就是被龍方帶走,他明白妹妹對她的重要,必會將之保護起來;玉蒸的謊說得比她更糟,若放玉蒸回迎仙觀,二師傅之事定守不住,龍郎此舉也合情理。

再不然,就是玉蒸被師傅或師傅背後的陰謀家抓走,做為必要時讓柳玉骨自白投降的武器,但她始終沒等到圖窮匕現的那一刻,仔細想想,鹿韭丹似乎也沒有這樣做的必要。

直到接獲龍方密信,說玉蒸好好的在他手裡,柳玉骨懸著的心才終於落了地,恰遇上鹿希色與葉藏柯接頭,逮著機會飛報愛郎,趕來會面。

她見妹妹衣著齊整,人雖是清減不少,豐頰明顯消瘦下來,渾不若往昔圓潤,眼底的臥蠶也略嫌青烏,頗有不足眠之感,整體卻不像受到委屈苛待的模樣,強抑激動,仍不禁踏前兩步,輕喚道:“玉、玉蒸——”忽然閉口。

柳玉蒸顫抖著後退些個,極力遮護老嫗,看得出十分害怕,彷彿眼前是什麼三頭六臂的怪物。柳玉骨心中五味雜陳,定了定神,沉著道:“你別怕,我們不會傷害這位老人家。把劍收起來。”末句卻是對海棠說。

個子嬌小的巨乳少女“嘖”的一聲拉緊了系結,上下打量她片刻,仍是滿面堆歡,燦然甜笑:“龍方連條繩索都捨不得綁你,值得你怕成這樣?他便強奸了你,總不能也連老奶奶也奸了罷,有甚好大驚小怪?”眸中殊無笑意,對比冷酷粗鄙的話語,益發令人心底發寒,彷彿少女千嬌百媚的身軀為惡鬼所佔,才得陰毒若此。

“海棠!”柳玉骨喝止師妹,見妹妹懼怕的眼神,心痛如絞,但海棠所說她並非沒有想過。玉蒸失身於應風色,對他傾心也是自然,不用極端手段,難令她向龍郎屈服,往後必成隱患。若龍方颶色真對玉蒸出手,也不是不能理解,但玉蒸終究是受了委屈,怎能怪她心生不滿?

忽聽一人笑道:“玉蒸是善良的孩子,綁她用不著繩索。換作是你,不把腳筋挑了我都不放心,繩索頂個屁用!”單衣赤足掀簾而出,反持連鞘長刀,微紅的頭手肌膚兀自滴著水珠,卻不是龍大方是誰?

數月不見,他整個人精壯許多,原本的腴潤線條已不復見,周身的輪廓剛硬起來,方頷隆準、目綻精光,猶如鋒銳的精鋼斧鉞,奇宮取材之嚴謹盡顯無疑:湯糰也似的白嫩胖子一朝瘦下,竟也劍眉星目,炯炯逼人,尤其帶笑的眼睛與獅子般的濃密鬢鬃一襯,別具男子氣概,又是過往雖有,此際益發不同處。

海棠美眸驟亮,暈紅著蘋果小臉向前幾步,省起他這副模樣,似才雲收雨散不久,相好的對象自不會是白髮老嫗,醋意湧起,駐足甜笑:“你倒好啊,龍大方,躲在這荒村里裝神弄鬼,姊妹同收,對得起我玉骨姐姐麼?”

龍方颶色哈哈大笑。

“借刀殺人最是狠毒,你喝醋便喝醋,拉上玉骨做甚?過來!”猿臂輕舒,明明指尖還差著腴腰尺許,莫名的吸力卻扯得少女失足踉蹌,滾落他懷裡。龍方颶色順勢坐倒在一張胡床上,天火翼陽刀信手擱落,掌不離鞘,海棠忙不迭地跨上男兒熊腰,捧著他的臉低頭吻落,藕臂酥纏,吸吮得滋滋有聲,全不介意一旁還有柳家姊妹在看。

吻得盡興了,才依依不捨鬆開唇瓣,微噘的唇尖十分誘人。小巧瓊鼻兔兒般動了動,睜眼時已是喜逐顏開,渾無芥蒂。

“你方才去洗澡了,對不?我聞到胰子的味兒。”其實她沒說的是“沒有其他女人的味道”。海棠也有個靈巧的狗鼻子,未必稍遜於風雲峽的麒麟兒。

“就讓玉蒸和那位嬤嬤幫忙舀了熱水,也沒別的。”龍方颶色爽朗一笑,沖不遠處修長白皙的女郎招手。“想你了,過來讓我抱抱。”

柳玉骨抑住嘴角輕揚,眼神一霎柔和下來,彷彿已在心安鄉,輕搖螓首:“一會兒來,我同玉蒸說說話。你先陪海棠,她下半夜得出發,就當我不在這兒。”

海棠長長“啊”了一聲,耍賴似的搖著屁股,噘唇哼道:“想到要去陪那個運古色我就不痛快。不管,今兒你不讓姑奶奶過把癮,我死也不去。餵,拿幾個繡枕來,這床硬死啦,再打些清水備著。”連喊幾聲,白髮老嫗仍自顧自抹桌子。

海棠笑著一扳她肩頭,手勁到處,硬生生將她掐軟半截,咿咿呀呀地叫著,缺了牙的嘴裡只剩半截舌頭,黑呼呼的肉洞十分嚇人。

龍方颶色拉開少女,衝老嫗打幾個手勢,白髮老婦人如獲大赦,一拐一拐逃出大堂,瞧著非但不會武功,腿腳也頗有不便。“她又聾又啞,聽不見的,別為難老人家。”

豪乳少女嘻嘻一笑,解開旅裝上的密扣,兜著渾圓巨乳的肚兜如玉兔般迫不及待蹦出襟口,不住彈顫,似是放腿狂奔,又像兩隻熟透的木瓜,繃得大紅錦綢無比亮滑,難以想像忒小的懷襟裡,怎能塞得進忒多肉。

“我不為難她,只為難你。你可得給姑奶奶硬久些,別一下就完蛋大吉。”

小手挑釁似的往他腿間一撈,忽露驚喜之色,又有些不敢置信,喃喃道:“這也……這會兒就硬了?”

龍方笑道:“因為是海棠啊。”少女咬唇吃吃笑著,粉面上潮紅更甚,不一會兒便脫得精光,頸后腰臀間都是彤酥酥的一片,宛若胭脂悄染,美不勝收。

除衣之後,更能清楚看見她是渾身有肉的類型,肌滑脂腴,膚光勝雪,襯得酡紅艷極,果然人如其名,似碾碎片片海棠花瓣,紅汁沁入玉體,透出陣陣濃烈誘人的芬芳,就連肉呼呼的小肚腩都顯得玉雪可愛。

但海棠不是只有肉而已,肩胛、臂膀,乃至沃腴的大腿間都鼓著無比緊實的肌束線條,腰後有明顯的兩枚小窩窩,瓊符仙鶴功——迎仙觀版本的天予神功——內力有限,在降界除了女性天生本錢,廝殺全仗外功,連通體雪肉的海棠都能練出這等身板,求活著實不易。

少女翹著棱凸鼓硬的屁股,腿心裡夾著稀疏體毛,桃裂似的蜜縫連同兩片魚口嫩脂,一如嬌軀各處潮紅,艷得像要滴出血般。縫裡液光油潤,蛤頂的毛尖下垂了滴狹長液珠,始終不見墜下,可見其稠。

貼身肚兜一去,兩隻木瓜雪乳彈出,腹圓尖翹,每邊都比她的小臉更大,通透的乳肌下青絡約隱,渾似玉理;明明尺寸巨碩如瓜,蒂兒卻沒比花豆大多少,暈淺而勻潤,堪稱極品。

海棠的顴骨略高,一雙杏眼常笑成丹鳳眼,有張玉盤似的月亮臉,說不上有多美貌,勝在肌膚雪白又愛笑,笑起來兩頰暈紅,乃是不折不扣的桃腮,愛清純者固見其純,愛艷麗者亦見其艷,無怪乎運古色一見傾心,對她念念不忘。

她急不可耐地敞開男兒衣襟,剝下棉褲,刀柄似的黝黑巨物彈跳出來,長度雖是一般,杵徑卻比熟銅棍還粗,海棠單手握之不住,即使拼命張大嘴,勉強噙住鈍尖前半,若要全塞進去非裂了嘴角不可。少女習以為常,以兩隻小手合攏,舔得有滋有味。

龍方颶色未撫刀的臂膀橫架於胡床欄背,跨開雙腿,閉眼倚坐,享受少女細滑的口舌。

他是天生的粗短身形,從小就挺了個肚子,活像肉球,其實渾身都是結實的肌肉,即使腿腳略不便,武功在山上的同儕中一直都不算弱,便是諸脈出類拔萃的尖子,也未必能穩壓他一頭。在飛雨峰這種地方都能混得開,他靠的可不只是嘴皮而已。

此際體型卻有顯見的改變,這般放鬆癱坐,任少女趴在腿間舔舐陽物,腹間竟無餘贅,彷彿那身帶了二十幾年的肉團忽一縮,只剩運動所必需,整個人精悍如天火翼陽刀的化身,兩者間似有什麼微妙的連結,才能在忒短的時間內產生如此劇烈的轉變。

海棠舐著舐著,手中粗大的肉柱透出邪異紅芒,連腹間也隱煥赤光,興奮地嬌笑道:“來了來了……好、好厲害!”掛於蛤頂的液珠筆直墜落,“啪!”碎在地面上,淫靡聲響清晰可聞。

她個性柔順,不會甩開姐姐,柳玉骨卻能感受妹妹渾身都在抗拒,低道:“你不愛瞧,咱們出去說。”柳玉蒸遲疑片刻,輕輕搖頭。

柳玉骨問她降界後的遭遇、誰人所救,怎來的始興莊等,柳玉蒸一徑搖頭,分不清是真不知道,抑或消極抵抗——柳玉骨直覺是後者。玉蒸像是水做的,整個人無一絲硬棱尖利,亟欲反抗之時,也只能做到這種程度。

她拉起妹妹攢緊的小手。“別看了,姐姐帶你出去。”妹妹仍是搖頭。

海棠淫叫聲忽止,扭頭嬌喘:“啊……教她看!為啥她不用看?我們……嗚嗚……在降界裡都是這樣的,當著姊妹們的面被……啊……被人強姦,憑什麼…

…憑什麼她瞧不過眼?教她看!“挑釁似的滾動翹臀,放聲酥吟:”啊、啊、啊……美死啦……好燙……啊啊……“柳玉蒸露出震驚的表情,但也就一瞬,片刻又垂落眼簾,小手揪緊裙布。這是明顯的抗拒姿態。

柳玉骨勸道:“我們在降界受了許多苦,這都是大師傅、二師傅,還有她們背後的陰謀家所為,殺她是出一口氣,也是擺脫控制的第一步。不是所有人都如你般幸運,便說海棠,也為此尋死過許多回,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柳玉蒸瞥見海棠的左手近肘處橫著幾道疤,想起年餘前有一陣子,海棠常說月事不順,缺血缺得厲害,須移到蘇師叔房裡由她照看,不許別人探望。如今總算明白過來,海棠實是受不了降界屈辱,欲在“現實”中求解脫。

龍方身上的赤裸少女毫不在意,吃吃笑道:“現下……啊、啊……我可不想死啦!活著……嗚嗚……多好,美……美死人啦!殺人多… …啊、啊……多有趣啊,教他們都去死!哈哈哈哈哈!”馳騁更急,淫聲只餘粗濃咻喘,彷彿想到殺人更令她興奮,轉眼便到了緊要處。

柳玉蒸不忍看,咕噥道:“這樣……和羽羊神有什麼不同?”

“什麼?”柳玉骨沒聽清,湊近些個。

柳玉蒸轉頭看她。

“姊,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在這兒,我大多的時候都在昏迷,能記事起就在這兒了,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沒有他的容許,我一步都不能踏出這裡。”定定注視著摟緊海棠挺腰廝磨的龍方。

她從甦醒後便想著逃走。

重回始興莊、欲以此處為據點的龍方發現她,明白絕不能走脫了柳玉蒸,她是迎仙觀小隊說帖裡唯一的破綻,就算柳玉蒸無意出賣乃姊,只消捱不住拷問,柳玉骨那廂便是全軍盡墨的下場,只能囚禁於此,留下運古色看守。

“我能綁她不?”抽到簽王的運古色大翻白眼,沒好氣問。

事實上,那枝簽乃是龍方刻意安排,他與顧春色另有去處,平無碧難當大任;何潮色越來越不受節制,特別在女色上,讓這小子看管柳玉蒸,無異教黃鼠狼守雞籠,不監守自盜才奇怪。

運古色起碼有軟肋海棠,他可迷這個清純騷艷兼而有之的小妮子了,可以美人脅制。

“不行。”

“我能強姦她不?”

“這當然更不行。”

“打暈不打死呢?”

“連點穴都不行。”龍方抱胸冷笑。“血行受阻過久,四肢殘廢不說,臟腑經脈能不留下點病秧子?乾脆殺了她快些。”

“我正想問能不能殺。你媽能再麻煩點不?”

龍方颶色笑而不語,最後教了他一個法子。

運古色並未全信,起初是綁著柳玉蒸的,在附近山村找來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女照顧她的衣食起居。柳玉蒸花了大半個月同少女混熟,雖然她始終不肯透露自己的名字,但警戒的程度已大不如前,終於讓柳玉蒸找到機會掙脫束縛,悄悄逃走。

運古色沒花多少工夫便將她抓回來,少女卻不知所踪,換了個十二三歲、很難說是女童或少女的小婢。這回柳玉蒸只用了三天便擬定新的逃亡計劃,迫不及待施行,直逃到最近的城鎮,已快要能看見民居的簷頂輪廓,才被一路尾隨的少年所擒捉。

她記得那名少年在降界中被喚為“何師弟”,名字似乎與潮汐江海一類有關,印象裡卻不是這般邪氣沖天的駭人模樣。少年將她毒打一頓,彷彿揍一隻破爛麻袋似,柳玉蒸幾度昏醒,分不清哪裡斷了骨頭,哪裡僅傷皮肉。

都打成這樣了,他居然還想強暴她。柳玉蒸與其說驚恐,更多是難以置信,甚至荒唐到幾欲笑出。原來……世上真有這種惡徒,不為什麼,徑以凌虐他人為樂。

她醒來之後,察覺自己受到妥善的包裹敷治,肯定是極高明的大夫所為,傷癒的速度快得驚人。龍方告訴她,何潮色並未得逞,好在他及時趕到,阻止了正欲施暴的少年。

“我的話,他們倆都只聽了半截。”龍方颶色說,眉宇間不無遺憾。柳玉蒸猜想他指的是運古色與何潮色。“我教了他們一個法子,可以阻止你逃跑,以你的善良,連威嚇都不必,誰都不需要死。

“可運古色不聽我的,沒告訴你,而何潮色那個混蛋陽奉陰違,恰恰希望你逃跑。”

龍方颶色帶她到柴房,映入眼簾的是兩具屍體。那名十六七歲的少女被利刃穿心,死得利索,另一名年紀小的婢子才叫慘不忍睹,裸屍之上佈滿了淒厲的凌虐痕跡,腿心裡一片狼藉糜爛,遭到何等對待不問可知。

“'你只要踏出這座宅邸一步,我便殺了照拂你的人。她們不是侍婢,而是人質。'”龍方颶色嘆道:“忒簡單的四句,那倆白痴竟能把事情辦砸到這等境地,平白賠上兩條人命,也算無能透頂。對此我和你同樣遺憾。”

柳玉蒸雙腿發軟,流淚道:“你們為何……如何能……”

“不是'我們',是你。”龍方俯視她,滿是憐憫。“雖說他二人布達不利,但害死她們的卻是你。逃走不可能是沒有代價的,對不?這是你選擇支付的代價,種豆得豆,求仁得仁。”一指遠處堂內灑掃的白髮老嫗,怡然道:“你害死了她相依為命的兩名孫女,她在世上已無任何親人,便放著不管,遲早也要死的。你的自由和老嬤嬤的性命,這回你想怎麼抉擇?”

“……她知道是我。”柳玉蒸激動起來,紅著眼眶哭喊:“她不識字也聽不見,我沒法和她溝通,但她知是我害死她的孫女,我在夜裡見過她盯著我看的眼神……她知道是我!你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為何……要害無辜的人!你們通通是惡魔,和羽羊神一樣!姐姐你怎……怎麼就成了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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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26 00:18:19 |只看該作者
第103章 風梅吐艷 以謝玄穹

哽咽的語聲迴盪在偌大的廳堂。柳玉蒸彷彿用盡全身的力氣,卻無法激起絲毫漣漪,靜謐的荒村夜裡,似只有海棠粗濃悠斷的喘息嗚咽回應她,帶著難以言喻的荒謬與錯置。

直到姐姐平靜的嗓音將她重新拉回現實裡。

“就為這點小事,你才與姐姐嘔氣麼?你也該長大了,玉蒸。”柳玉骨含笑搖頭,彷彿極是無奈,又頗有些“不知該怎麼說你”的意味。“這個世間,和降界是一樣的,弱肉強食,強者生存。你會被這幾句話困住,代表你還沒發現,這其實是龍郎給你準備的小小測試,說穿了不值半文錢。”

“測……測試?”

“沒錯。”柳玉骨正色道:“人只要活在世上,就不可能不傷害人;但凡你得意了,便有人因此遭殃,反之亦然。難道你所謂的好人,就是不斷糟踐自己,教別人活得舒心快意,得意洋洋麼?就算如此,你猜那些人會不會感謝你、回報你,為你稍稍分擔沉淪苦海的痛楚?”

柳玉蒸啞口無言。

窈窕的絕色女郎肅然道:“原本就沒什麼困住你,你想逃便能逃,是她們祖孫三人比你弱,無力阻止罷了;你會被逮回來,是因為本事不如運古色、何潮色,沒有龍郎保護你,下場就和那老婦人的孫女倆差不多。”

她伸出白皙修長的食指,往廳堂外深黝的夜幕一比。

“你的自由如果更緊要,回迎仙觀向掌門人告發我們如果更緊要,你會毫不猶豫走出去,她們祖孫仨的性命是你須承擔的代價,同做其他事須付的代價沒什麼不同。

“你不想擔傷亡,不想承擔告發,或者不告發我們的後果,所以你還在這兒。

這跟你是不是好人,半點關係也沒有,別騙自己了。“柳玉蒸渾身簌簌發抖,瞠目結舌,小腦袋裡一片空白,擠不出隻字片語以對。

姐姐經常責備她,是為了她好的那種,柳玉蒸並非不經罵的溫室花朵,但柳玉骨說這番話時的平淡,遠不是斥責的口吻,卻比激昂的唾罵更鋒銳也更無情,撕裂了她小心偽裝起來的懦弱逃避。

那是種再也無處容身的茫然失措。

“煩、煩死了……啊……”海棠忽抵住愛郎厚實的胸膛,未緩過氣來,咬唇嬌嗔:“這沒用的蠢丫頭弄得人心煩,你……你先讓我洩一回,要狠狠的。”

龍方颶色笑道:“多洩兩回也不妨。”蜜膣裡溫溫融融地湧現液感,填滿肉褶間所剩不多的縫隙,明白她其實快到了頭,卻因分神去聽姊妹倆的對話,以致峰頂前屢翻不過,焦躁起來;抄起海棠的膝彎,將雪潤汗濕的少女一把抱起,放倒在八角桌,兩條白嫩腿兒架上肩,巨陽刨刮著淫水“噗唧噗唧”一陣頂,撞得桌凳砰砰作響。

“啊啊啊……好大!不要……不要那麼硬!老公……老公好硬!要死了……

嗚嗚……要死了……不要……啊啊啊啊————!“海棠雙手高舉過頂,無助揪著陳舊的桌錦,稍平的小臉奮力仰於桌頂,卻不如劇烈拋甩的厚厚肉丘惹眼。明明鎖骨下依稀見得些許胸骨陰影,兩隻白皙的木瓜乳袋竟拋成雪浪,乳間與因快美而漲紅的小臉一樣,浮現瑰麗櫻紅——她技巧嫻熟的情人,甚至沒還伸手揉搓那對豐挺豪乳。

男兒一撞到底,又“剝”一聲拔出,光是巨物一來一往,便足以拓平蜜膣裡所有曲折,霎那間將酥透的海棠推上高潮,挺著乳瓜嬌軀繃緊,尖叫全堵在嗓眼裡,一註一注地朝外噴出大把騷水,宛若失禁。

柳玉蒸到這時才瞧清男子的胯下之物,猛一看甚是粗短,但櫻紅色的龜頭離臍眼也就寸許,其實夠長了,實是杵徑太闊,直逼蓮藕般粗圓,才有顯短的錯覺。

少女悄悄以食中二指扣住自己的手腕,合之不攏的模樣,瞧著與海棠為他吹簫時相彷彿,不禁咋舌:“粗……粗成這樣,如何能放進身子裡? ”忽覺應師兄雖是粗長硬翹,宛若彎刀,卻也沒比腕子更粗,怎麼想都比龍方颶色更宜人才是,益發深懼起來。

身畔窸窣一陣,回見姐姐竟褪盡衣裳,不避隱私,赤條條地徑迎上前。龍方笑逐顏開,與伊人緊密相擁,吻得難捨難分。

柳玉蒸自己也有長腿豪乳,但這些在姐姐身上全不一樣,柳玉骨的穠纖合度連女子也要動心,渾無餘贅,完美得無以復加。艱苦求存的降界經歷甚至沒法消損其麗色,如寒梅般怒吐芬芳,傲寒益顯美姿容。

八角桌上舖的錦緞已被淫水濡濕大半,二人交合處所抵的桌緣,更是沾滿濃稠白漿,龍方索性將柳玉骨抱到胡床上放倒,柳玉骨溫順地分開雙腿,修長筆直的美腳自愛郎腰畔伸出,足趾扳平,斜斜指天,這雌蛛般的誘人姿態看上去比伸直腿兒更細更長,視覺上更令人血脈賁張。

女郎舉手過頂,半摟半枕著橫擱在床上的帶鞘長刀,見愛郎俯首凝眸,瞇眼微笑:“別擔心,它不傷我的,同你一樣。快來!”最末二字全是氣音,迸出櫻唇皓齒,聽得柳玉蒸臉紅心跳,夾緊了溫濕的腿心。

除了親吻,龍方颶色與柳玉骨的前戲不多,毋須花里胡哨的零碎把戲,女郎已充分濕透。龍方頂著花唇徐徐挺腰,那鵝蛋大小的鮮紅肉菇撐開兩瓣酥脂,將蜜穴口撐大成一圈微透的薄膜,饒是如此,仍能清楚看出二者的懸殊。

“好……好脹……嗚嗚……”

柳玉骨顫抖著挺起腰,嬌軀卻未挪退,反而順勢沉落綿股,修長的玉腿抬得更高,慢慢將肉菇吞沒,蜜膣緊湊到蹭出一圈薄漿來,濡濕了男兒尺寸駭人的粗圓肉柱。

她的呻吟一點都不張狂放浪,意外的保守酥軟,更近於輕哼,然而微妙的高低起伏層次井然,十分真實,反映出嬌軀寸寸納入巨物的每個細節,令人血脈賁張,面紅耳赤。

柳玉蒸恍若夢遊,不知何時已離開圓墩,傾過桌面,僅以藕臂撐持,居高臨下瞧著,不肯錯過肉柱一點一點沒入姐姐玉戶的驚人畫面。

柳玉骨既不喊疼,也不稍歇,緩慢卻不停地納入愛郎,眼波迷濛,嘴角含春,那幸福滿足的神情令柳玉蒸胸中滾熱,莫名湧起感動之情,比瓣室中的縱情交歡,甚至較之應師兄在蘇師叔房裡要了她,更令少女心生嚮往。龍方縱是十惡不赦的壞蛋,但對姐姐是真心的,這點連情竇初開的少女都能看出。

近距離一瞧,才發現並非陽物色澤鮮紅,而是自內裡透出紅光,光源不在肉柱或下方的陰囊處,更像由丹田發出。

龍方緩緩向前,肉柱已有大半進入身下女郎的嬌軀,從柳玉骨海波似的酥顫,完全能想像膣內裹著如許龐然之物,管壁收縮成什麼樣。驀地從貝齒間迸出嗚咽,女郎露出如訴如泣、似幽怨又似極美的動人神情,原本一意納入男兒肉柱的嬌軀,初次微微扭動起來,像要逃走又像是迎湊,彷彿再也抵受不住,異樣的紅光自汗濕的平坦小腹間透出,穿透肌理血絡,於雪肌上映出精緻的梅花圖樣。

(……是淫紋!)

柳玉蒸幾乎忘了有這回事。彷彿呼應姐姐的“玉骨”之名,她所擁有的淫紋圖樣果然是梅花,這是柳玉蒸頭一回在“現實”裡目睹降界所遺,益發六神無主;等發現裙腰繫結被人拉掉時已阻之不及,濕透的裙裳連著褌褲齊齊墜地,濃烈的玉戶氣味瞬間飄散開來。

柳玉蒸差點驚呼跳起,卻被人從深後抱住,軟滑小手趁亂捂進她腿心,肉芽似的細小指尖摳得唧唧漿響,動靜比那廂交合的兩人還大;另一隻手卻在胸腰間放肆游移,背門被那人下頷所抵,嗡嗡振響,正是高潮甫褪緩過氣來的海棠。

“居然濕成這樣……玉蒸,你的味兒可騷啦,海棠姊嘗你一口好不?”

海棠個頭嬌小,站著發頂也就到柳玉蒸下巴,這樣的身差,連擒拿都做不得彼此的對手,何況從身後擒抱?

然而豪乳少女見機極快,搶在柳玉蒸掙扎前頂她膝彎,壓上全身重量,柳玉蒸頓失平衡,腰後受制,藕臂還得支撐兩人之重,沒敢鬆手,由著海棠魔手肆虐。

任憑她如何夾緊,腴潤的腿根自成一抹狹長的三角空隙,形同開門揖盜。

海棠一手挖得她雙腿發軟,卻依序吮過了另一手的五根玉筍尖兒。

“味兒雖大,倒也挺喜人,嚐著既騷又野……嘖,瞧不出啊丫頭,你也熟到想挨肏啦,身子自己便會勾男人。看來,是你先勾引那'麒麟兒'的罷?”

“胡……胡說!我……啊……我才沒有……啊、啊……裡邊不行!啊啊……”

“急什麼?這才一根指頭,應風色這麼小的麼?”海棠吃吃笑著,塞進第二根纖指,改摳挖為絞擰,當然是微屈著指節的。

“嗚嗚嗚……”柳玉蒸只有過一個男人,過往自瀆從不曾將指尖深入穴口,哪裡嚐過這般厲害的手段?早分不清是疼是美,趴在桌上翹高屁股,雪腮壓著淫水浸濕的揉縐桌錦也無所覺。

海棠輕輕將她的頭挪了個方向,對正胡床上緩緩交媾、卻極盡快美的二人,咬著她的耳朵:“瞧,這就是我們跟了他的原因。降界的混球、殺千刀的師傅和掌門人……它們當我們是母豬,只配交媾之用,唯有龍大方當我們是人。

“你男人幹你時,問過你要不要么?你能讓他輕點兒、慢點兒,或照你的心意來幹麼?我猜是沒有。我遇過的每個男人都很殘暴、很兇猛,用它們的話來說就是'充滿了男子氣概',但沒一個能像龍大方那樣,讓我嚐到魂飛天外的滋味。

他是很粗啦,但不是因為這個,只有他肯聽我們說話。你瞧你姊,你見過她這麼快樂的模樣麼?是不是很美?“柳玉蒸無法反駁。

那條猙獰的肉柱完全沒入柳玉骨腿心,甚至毋須抽插,男人只緩緩挺著臀股,撐滿膣管的滾燙肉柱光憑震動,便能帶給女郎無上的歡愉。

龍方颶色鑄鐵般的臂膀合在柳玉骨脅下,並未揉胸親吻,一挑一頂地輕輕推女郎,動作比應師兄在她身上馳騁時輕緩得多,但從兩人緊繃的肌束和沁出的大片密汗,可以想見其中的滿足快美,甚至還在持續堆疊升高著,似無極限。

這畫面不僅極美,且令人心生感動。

柳玉骨的淫紋浮現不久,龍方腰後、肩胛等幾處大穴也透出赤芒,柳玉蒸見發光之處都有類似痘瘢的痕跡,心念微動:“原來不是他的身體在發光,而是埋了會發光的物事在體內。”猜想異物應該與提升功力有關,但她武功低微,不明白是什麼道理。

枕在柳玉骨頭頂掌底的天火翼陽刀,突然格格作響,刀柄末端那琉璃珠似的飾物亮起,光熾色紅,流暉浮動,與龍方颶色身上各處紅芒相呼應,男兒低頭髮出獸一般的悶吼,臂肌虯鼓,原本低聲嬌哼著的柳玉骨跟著昂顫起來,瞠大美眸,輕搖螓首:“好……嗚嗚……好舒服……好舒服……我快……啊啊……我快來了……我快來了!啊啊啊……”

柳玉蒸從未見過姐姐這一面,差點搶在姐姐之前小丟一回。

海棠笑道:“他要射的時候硬得嚇人,滋味簡直不知該如何形容。若與身上的火石呼應起來,精水就像融化的鐵漿一般,能給生生燙暈過去,頭一回只覺受罪,誰知習慣之後,美得讓你再不想其他男人。

“啊啊啊,我可嫉妒死你姐姐啦,他老射給你姐姐,專程等著她似的。喂喂,你也公平一點啊!別做得忒明顯行不?”居然是對著龍方大喊。男兒嘴角微揚卻未理會,油亮汗濕的銅色肌膚肌束虯鼓,所有的心神氣力全用於身下的玉人,死死地撐脹勾頂著她,貼肉刨刮,渾無保留。

果然柳玉骨酥啼一陣,氣音忽揚,發白的櫻唇大張,如垂死般哀喚著:“我……我不成啦,龍郎……燙……燙壞我!我要… …嗚嗚……燙壞我……啊啊啊!”

長腿仰舉,趾尖扳平,繃緊的嬌軀用力拱起,倏又像化了的糖膏般融在男兒懷裡,再也不動。

龍方颶色的胸口膻中穴大放紅光,與翼陽刀的刀首無分軒輊,身上各處紅石亦放光亮,頗予人“星宿降臨”的錯覺,竟有一絲神聖莊嚴的氣氛。龍方射得通體舒暢,趴伏在玉人胸前,仍以肘臂撐榻,以免壓壞了柳玉骨。

女郎修長的四肢纏在他肩胛臀後,旁若無人;明明旖旎已極,卻無淫猥之感,若非龍方害死應師兄,她會很開心姐姐覓得歸宿。

海棠解開她的肚兜頸繩,將上襦也一併褪去,插在她陰戶裡的手指已增加到第三根,膩滑與前度卻無不同,順暢的抽送之間,已將高?的少女弄到胡床邊,在她耳畔一徑吹風:“應風色死透了,你連替他守寡的名分也無,難道要為個死鬼姊妹反目,不死不休?龍大方只愛你姐姐,他是為了玉骨才救我們的,但玉骨不肯放棄姊妹,讓大夥兒跟了他,雨露均霑。他也沒多厲害,不過肯定比你男人強;讓他收了你,姊妹倆握手言和,別學玉茗那頭蠢豬,落得身死收場。

“龍大方是做大事的,圖謀不小,誰擋了他的路,我們就對付誰!應風色的那些個女人就算連成一氣,也不是咱們的對手,你當自己是她們的姊妹,還是我們的姊妹?”

柳玉蒸軟軟地趴在床邊嗚咽,爛泥似的柳玉骨還未緩過氣來,酥胸劇烈起伏,勉力伸出手掌,與妹妹十指交握。

海棠趁這個空檔纏上了龍方,貪婪索吻,邀功的意味十足。

她推著柳玉蒸上了床,讓少女趴在柳玉骨身上,擺成了翹臀沉腰的牝犬淫姿,全程不忘與愛郎撫摸親吻,黏作一處,只差沒掛在他身上,都不知哪兒勻出的手。

嬌小的豪乳少女纏轉如蛇,冷不防從身後摟住龍方,小手滑出男兒脅腋,合握著裹滿白漿的粗大陽物,導引著抵住柳玉蒸濕透的玉戶。

“給姑奶奶好好表現啊,干大力些!不過記得留點精水,我也想被燙壞哩。”

扭過情郎的臉狠狠吮吻,好不容易才鬆開,暈紅小臉坏笑道:“趕緊的趕緊的,姑奶奶給你助威,教笨丫頭知道厲害!”

被妹妹壓在身下的柳玉骨,見她六神無主,替柳玉蒸抹去淚漬,輕道:“玉蒸,你永遠是我的妹妹,我寧可死也要保住你。姐姐的就是你的,你跟了龍郎,我們來世還做姊妹。”兩人相擁而泣。

哭著哭著,多半是柳玉骨起的頭,姊妹倆從親觸面頰、到唇瓣相貼、濕涼的舌尖交纏,不住吸吮、攪拌彼此的津唾,越吻慾念越是熾烈,哪裡像是姊妹相親?

妻妾同榻,尋歡取樂,也就是這樣了。

海棠下半夜要出發,乾脆就不睡了,與愛郎貪婪交合,簡直像街市裡最愛佔小便宜、錙銖必較的姨娘嬸婆,買蔥送菜,分毫不讓。大半時間裡柳玉骨都在旁觀,但她今天心情極好,不同海棠一般見識。

玉蒸拙於性事,被姐姐弄洩了幾回,沉沉睡去,叫之不醒。龍方取出枚蠟丸交給海棠:“留點力,別把運古色弄腿軟了。這丸書送往斷腸湖,讓他莫露行跡,留下便走。”

海棠聞言蹙眉:“怎不自己同他說?”龍方笑道:“他聽你的,不聽我的。”

海棠嘖的一聲面露不耐,竄入夜色之中,轉眼不見踪影。

柳玉骨等海棠走了才披衣坐起,兩人伸手交握,靜默良久,卻無半分不自在,片刻忽道:“你變強了。”龍方颶色微笑:“想不想知道原因?”

“我能知道麼?”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柳玉骨的好奇心早已埋葬在降界,生存才是她的最優先。

“我有的一切,你都能知道。”

龍方牽著她來到大宅最深處,那幢本該是另一座廳堂之類的大屋,只剩外殼還是原樣,內裡沿牆砌起石造結構,封住所有窗門,梁椽間佈滿棱突錯落的各式複雜機簧,連結到居中的圓形牢籠上。

走近一瞧,那“牢籠”其實是由數枚巨大鋼環交疊嵌合而成,內徑差不多是成年男子四肢攤成大字的尺寸,又似放大的鏤空象牙套球,只是層數略少、鏤空處更多,可容人走進,並非渾無罅隙。

柳玉骨對機關器械一無所知,然而此物散發出強烈的刑具之感,就連她也能看得出。多瞧幾眼,便見最內圈有五枚鐐銬模樣的物事,對應手、腳掌和頸項位置,冰冷中透著獰惡。

“這是羽羊神給你的東西麼?”畢竟此物與降界中的器械同樣透著一股不祥,只是規模更大,更精巧繁複罷了。

她注意到他行走時仍拖著腿,若羽羊神未依約定,用降界換得的“龍王筋”

駁上,以龍方算計之精,肯定要了別的。說不定就是這座巨型機關?

龍方颶色將女郎的心思看在眼裡,卻不忙著揭盅,怡然笑道:“算是,但也不全是,解釋不易,有機會我再說與你聽。只是對玉蒸挺不好意思,為保守秘密,我卻利用了她。”

柳玉蒸現身老宅雖不在計劃內,他卻逮住機會,讓運古色與何潮色不再接近這裡。“運古色其實不喜歡濫殺無辜。”他向她解釋:“被逼著殺死那名婢子,讓他想起此地便火冒三丈,打死不肯再來;何潮色既死,也就不必再多說。”

失去自由的玉蒸,成為他隱藏秘密於此的屏障。最起碼他龍庭山的弟兄,不再對這麻煩的地方——以及寄寓其中的麻煩女子——感興趣。

柳玉骨幾乎是在她們頭一次相遇,便對這名白胖和氣、言語風趣的青年產生了好感。她接觸過夠多的男人,明白他們骨子裡與禽獸無異,無論“現實”中是何等樣人,一旦來到降界這無法之地,便會露出猙獰猥瑣的本性,恣意劫掠,甚至引以為傲,絲毫不覺羞恥。

鬼針瓣室的設計,可說是將這樣的獸性合理化到了極致:男子不但可以名正言順奪取女子貞操,此舉還被美化成“拯救”,是達成任務解救諸女的功勳,被掠奪者不僅反抗不得,慘遭淫辱後還須感恩戴德,感謝掠奪者救了自己。

她對胡媚世的恨不是腦子一熱,設計這種規則的人本就罪該萬死,不但毫無人性,甚以踐踏人性、觀察這樣的墮落過程為樂,可說是邪惡透頂。

當時場內最不知所措的,居然是龍方颶色,虧他還有個威風的名字。柳玉骨胸中莫名湧起一股陌生的情懷,許久之後才省起:那般莫可名狀的感覺,或是在憐愛之中混入些許遺憾,就像在路上偶遇仔貓奶狗,卻不能帶回飼養那樣。

過關本無其他選擇,該怎樣就怎樣,龍方給了她們前所未有的尊重,以及絕無僅有的快美體驗。海棠總把“倒不是說他多厲害”掛在嘴上,這是事實;過人的杵徑更該帶來不適,而非銷魂蝕骨欲死欲仙。要讓女人升天,一小截手指就能辦到,世上多數的女子都是這樣做的。只有愚蠢的男人會以為須有副牲口般的行貨,勝過體貼細膩的心思。

龍方颶色是個稀罕的有心男子。況且,他還完美地破解了所有謎題。

白白胖胖的詼諧青年被誇獎時,會不經意地微露靦腆,且自承“臨機應變遜於觀棋插嘴”並非謙虛,而是難掩自卑的自我解嘲,但柳玉骨打一開始就知道他很優秀,勝過他一口一個的應師兄,只是他自己還不明白。

你不是身體不行才用的頭腦,柳玉骨想告訴他,你是頭腦極好才用的頭腦。

總有一天身體會跟上的,就算不是現在,也毋須擔心。

龍方颶色很快就看出,降界的本質是爭奪資源——便有四名羽羊神,世上也無活神仙,首腦們不可能坐擁用之不竭的資源,須在消耗殆盡前達成目的。九淵使只是工具,鳥盡弓藏是工具不變的宿命,誰能趕在圖窮匕現之前善用資源,轉化成可與羽羊神談條件的新型態工具,誰就能活得更長些。

應風色玩遊戲可能很出色,但對此也只是隱約察覺,否則當明白“獨木難支”

的道理;好處全集中在自己身上,最終也不可能同羽羊神分庭抗禮,不如把資源有效分配,武裝起一支堪用的部隊,適合集體作戰,就算羽羊神本不需要,也很難抗拒好東西的誘惑。因為貪婪是人的本性,羽羊神尤其貪。

這份分析從中段起,她就听得一知半解了,道理是成套成套的似模似樣,以柳玉骨的聰明才智無從分辨對錯,但她知道自己的眼光和直覺是正確的,龍方颶色的確有著極為出色的頭腦。

龍郎在奇宮和迎仙觀小隊間選擇了她們,理由自然是因為她。

“他們不需要我。”他說這話時帶著笑,她卻看見他心底的小男孩在流淚。

“應師兄他……不需要我。你們需要我。”

便在“養頤家”沒遇上胡媚世這個意外,應風色也逃不過此劫,這是早就注定了的。柳玉骨唯一忌憚的只有鹿希色,她在她身上嗅到同類的氣息,在她看來,那女人要比應風色更棘手。

羽羊神改變遊戲規則的時機、改變後的新走向,與龍方所言相去不遠,近於妖的驚人預測,是支持柳玉骨撐過這段時間的最大動力,信任逐漸化作信心,信心最後成為信仰。龍郎的確是越變越好,但她並沒有海棠那種意外的驚喜之情,她愛著每一眼的他,相信最好的仍未到來。

“你便是在此地練的功麼?”望著詭異的奇械,她抑住不安,平靜問道。

“其實還沒開始。”龍方笑道:“我只信任你。等到你之前,我可不敢貿然爬上這座天穹秘具。再說了,就算我能把自己鎖上去,誰放我下來?你來,便能開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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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26 00:21:28 |只看該作者
第104章 掛纓豈憚 落珥不勝

扮韓雪色玩強姦遊戲後又過幾日,期間雙魂還輪替了一回,應風色與莫婷的相處一如既往,是相敬如賓裡夾槍帶棒,於彬彬有禮間舌劍唇槍,有來有往,但無論身體或心靈的契合,應風色總覺提升了不止一層,越發能從女郎的高冷淡漠中品出烈火蜜糖來,其滋味妙不可言。

莫婷是把他擺在第一位的,但女郎日常忙碌的程度,使得時程的安排本身就是種才能。

莫婷給他裹傷換藥、洗衣燒飯,還能勻出時間來煎熬湯劑,研究心識;除採藥補給,她在東溪鎮里外另有幾名長期病患,包括儲之沁的師傅,全都得按時出診追踪。言滿霜找她去了兩回,應與鹿希色的提議有關,但莫婷歸來後隻字未提,應風色總不好纏著她追問。

莫婷知道他與鹿希色的關係,那種感覺,就像同現任妻子打探下堂妻也似,饒以應風色之聰明絕頂、臉厚舌利,也不知如何開口。

但他不知道的是:其實莫婷是故意不與他說的。

扮韓雪色侵犯她實在太幼稚了,莫婷又氣又好笑,可沒忒容易饒過。

事實上,這兩次與會都沒見著鹿希色,純是無乘庵內部商議。鹿希色的計劃莫婷不感興趣,她更想帶著應風色遠離爭端,且以為儲之沁和魚休同亦該如此,但言滿霜則有全然不同的見解。

“降界首腦一日不除,誰能置身事外?”

女童嘴角微揚,聲音語氣是超越外表的成熟,甚至該說深沉,違合處宛若千年老妖寄體。“況且,你母親若插手,我們是打還是不打?身為歷代素蜺針使中難遇的武材,莫執一非是好相與的。

“我不勉強你參戰,只求你兩件事:為我們取出頸後的機關,再不受召羊令挾制,此一也;其二,帶莫執一遠離此地,我會替你們在佛前祈願,保佑你們順風順水,一路平安。若她現身此戰,我不會留情,望你諒解。”至於“竊佔大位的毛族雜種”,她提都不想提,彷彿怕出口臟了嘴。

能說出“素蜺針使”四字,令莫婷頗感詫異。況且母親行跡隱密,很少有人知道這代的“莫執一”武功高強,言滿霜一語道破,便由其師“三絕”惟明師太處聽得,也難為她牢牢記住。

九淵使身上的“連心珠”莫婷不曾經手,聽莫執一說是嵌於頸椎,運作之理不明,無法答應為三姝執刀取出。協商的結果,由莫婷負責聯繫並說服其母,但言滿霜暗自打定主意,若不幸談崩,便出手製服莫執一,逼問取珠的法子,再由莫婷施行。

因為言滿霜不信任鹿希色。

按鹿希色之說,連心珠是取不出的,如此精密而牽涉人身中樞的秘術,即使是莫執一也無法在同一人身上進行第二次,失敗致死的風險極高,最少也是個癱癰的下場,龍方颶色等人皆未取出。

“……而那廝沒有召羊瓶。”鹿希色對眾姝道:“就算羽羊神親臨,用了召羊系列的道具,也只會讓所有九淵使一齊昏倒,誰也動不了。”

言滿霜冷道:“除了你和羽羊神,以及不屬降界之人。”

“對我們來說,那就太好了不是?”鹿希色雙手環抱,托起堅挺雙峰,笑得既冷蔑又挑釁。“原本只能解決龍大方,到時候連羽羊神也有機會一併剷除,一了百了。”

但鹿希色安排的後手若連羽羊神也能除去,昏迷的言滿霜等便如俎上之肉。

女童自不能任人宰割,之後召集的兩次會議不過是掩人耳目,實則想說服莫婷以她為試驗對象,割頸取珠,莫婷自是斷然拒絕。

“我認識你不深,但我覺得你不是這樣衝動無智的人。”

“因為你不明白受制於人的痛苦。”言滿霜倒不敢太過開罪她,冷冷一笑。

“你知道要在我身上動這等手腳,須有什麼樣的本事?我好奇到恨不得立時便殺至羽羊神面前,問問他是如何辦到。比起降界中的遭遇,這竟是最折磨我的一件事。”

莫婷無法迎受她的憤恨與痛苦,只能說:“若配合鹿希色勢不可免,你該盡快聯繫令師惟明師太,當作應對連心珠的備案。我母親那邊我會盡力勸說,但也要做好不能成功的打算。”言滿霜冷冷哼笑,對話最終便止於此,但莫婷直覺她不會放棄。

言滿霜對自身修為極有信心,認為能挺過取珠的風險,此一思路太過唯心,是武者、尤其是內家高手常犯的錯。比起內功心法,醫術其實更近於匠藝,哪怕只差分許,裝不進就是裝不進,打不開就是打不開,與修為意志沒半點關係。

莫婷做好她會再找自己第三次的準備,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她在鎮外為臥病的老婦人看完診離開,中途一名女童跑來,遞給她一封便箋,笑道:“姐姐,滿霜讓你去找她哩。”莫婷微蹙柳眉:“是無乘庵的滿霜麼?”

女童只一徑嘻笑,並未接口。

箋上寫著“可來一晤”,雖無落款,是言滿霜的親筆沒錯——結盟當夜,莫婷讓眾人寫字傳閱,熟悉彼此字跡,以免為敵所乘,正好派上用場。她問女童:“滿霜在哪兒?”女童說了地點,竟是江澐村洛氏母女曾寄居的祠堂。

莫婷收好便箋,給了幾枚甘草丸子打發女童,沿鎮子邊走,轉入了一片茂林。

此間乃是緩丘,鋪石山徑蜿蜒拾級,林相錯落,不是遮天的那種濃密,林樹下半並著路石生滿綠苔,被午後陽光一照,林上金翠浮暈,低頭則是苔衣如覆,深淺之間明媚如畫,對比莫婷曾居的老樗林,別若天地雲泥。

眼看將至坡頂,女郎刻意背著陽光,於一株合抱粗細的樹下駐足,嘆了口氣。

“江澐村忒遠,我是不會去的。要廝殺或說話,這裡夠僻了,趕緊解決如何?

我還有許多事要忙。“風過林梢,地面殘葉應聲翩起,嘩啦啦地一片如鳥驚蝶舞。

片刻萬葉落地,緩坡中段轉出了一條修長窈窕的青藍衣影,頭戴編笠,旅裝利索,肘後一柄色近衫裙的兩尺短劍,鞘尖指天,仰起一張令人印象深刻的俏麗貓兒臉,杏眸微瞇,似笑非笑,正是鹿希色。

上回見面,她身上穿的還是夜行裝,不想行旅裝束也能兼具颯爽妍麗,融合得恰到好處,莫婷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幾眼。

“這攤牌的地點選得好。”鹿希色緩步拾級,直到兩丈開外才停,露出招牌的嘲諷之色,嘖嘖點頭。“我要選這兒動手,是盡落下風了。是便箋露的餡?”

莫婷更想直接切入正題,聞言仍取出懷裡的雙摺紙頭,沖她一揚。

“摺痕太深,已見龜裂,顯然被反复攤開折起許多次,不是新近寫就。再說無乘庵近在咫尺,言滿霜要尋我,叩門即至,何須遠赴江澐?”

鹿希色點頭。“我也覺得哪裡怪怪的,只是說不上來。人還是要相信自己的直覺,這便是貪圖僥倖的下場。”

莫婷手扶樹幹,居高臨下俯視她。“你選江澐村羅家祠堂,這是打算殺人毀屍了,但我不明白是哪裡得罪了你。

“說來汗顏,我是個自掃門前雪的,不愛管他人閒事,趁今兒與你說個清楚。

言滿霜她們身上之物,我不會冒險取出;我是大夫,不是屠夫,妄行不明之事不叫醫治,那是殺人,就算治好了也屬僥倖。你我都知貪圖僥倖的下場。“鹿希色點頭,忽然一笑。“看不出你斯斯文文的,嘴倒挺快利。”見莫婷無意接口,冷蔑笑道:“言滿霜非取出珠子不可,我不可能說服她,你是唯一能做這事的人;到這會兒還沒死人,我料是你不肯幹。

“但你不夠了解她。她看起來像個雛兒,軀殼裡裝的卻是頭老妖怪,你掰不過她的,只能被逼著動手。一旦你執刀,將毀去我最重要的助力,言滿霜死便罷,要成了癱癰的殘廢,還得給她一刀解脫,這種蠢事我光想便窩火,只好請你死了。”

莫婷凝視她,彷彿這樣就能看透女郎似的,突然搖頭笑出。

“走不行麼,非得死?”

鹿希色微微一怔,才發現她笑起來極好看。

不只是貌美如花,便逆著光,那笑容也是閃閃發亮的,令人忍不住跟著微笑。

這種渾無垢膩的光明疏朗正是她深深嚮往,卻不可能、也給不了他——女郎胸中莫名刺痛起來,強抑著狂躁不耐,杏眸一眥:“走?走去哪兒?走得了麼?”

莫婷斂起了笑容,一本正經道:“逃亡我有經驗。羽羊神不是神仙,找人很麻煩的,這點上逃亡者有其優勢。龍方等人要下山挑事,最遠能追到哪兒?奇宮由著他們想離開便離開,要多久有多久?我就不信逃到了南陵境內,他們還能追過來!

“我想讓你們跟我一塊逃,卻沒人肯聽我說。殺人毀屍更簡單麼?怎麼你們遇事就只剩下這一種處理法兒?”說著都有些火了,雖仍是輕聲細語,白皙的臉蛋卻浮起了淡淡緋紅,更增嬌豔。

鹿希色“噗哧!”笑出來,連自己都意外,急急抿住。莫婷似乎是習慣了在這種事情上被嘲笑,瞧著也不生氣。更多是無奈罷?

她端詳著黑髮雪膚的女大夫,有那麼一瞬間,幾乎想掉頭走下林丘,就當沒這回事;不知為何,她直覺莫婷不會向任何人透露。她就是知道。

直到林丘後颼的一聲,傳來控弦的破空銳響。

鹿希色身體先於思緒,本能地抽出半截劍刃,靴尖一點,以拔刀之姿掠出,按照先前的計劃朝莫婷撲去!

(是……陷阱!)

腦後勁風聲起,莫婷閃身樹前,卻沒見是何物射至,心中一凜:“不好!”

回頭被映得滿眼刺亮,鹿希色以劍刃反射艷陽,瞬間奪去了她的視力!

兩人相隔約兩丈,莫婷是經推算後才拿捏的距離,鹿希色在滿是綠苔落葉的上坡路上,須經一個起落才能到身前;見她有動手之意,莫婷便以樹乾為掩護,爭取更多的應變時間。豈料鹿希色靠某種聲東擊西的機關,以及反射陽光這兩手,將莫婷逼出有利的位置,形勢瞬間逆轉。

遮眼的同時,​​莫婷察覺勁風呼嘯貫至,當中除了鹿希色衝上山徑的跫音,還挾著嗤嗤兩聲輕響,不假思索扔出藥箱,矮身欲避,不料一腳踩空,坐倒於錯落的盤根之內。

頸頷間寒毛直豎,睜眼赫見銳芒映目,鹿希色維持著拔劍的姿勢襲來,斬剁般將擎出的一小截劍刃,猛朝莫婷雪頸壓落!

莫婷只來得及架住她分持柄鞘的雙手,被這股疾沖之力推撞樹幹,背脊一疼,胸中空氣彷彿被擠壓一空。

尋常武人至此,只能由劍刃鍘斷喉管;衝擊過猛,斷首亦非不能。

然《冥獄十王變》非是尋常內功,千鈞一發之際,血髓之氣發動,雪酥嬌潤的莫婷似成棉花絲帛,軟綿綿渾不受力,其薄如紙,千嬌百媚的腦袋連同如瀑濃發,一霎“滑”出劍底,繞著鹿希色的柳腰翹臀一轉;劍刃“篤!”斬入樹幹的同時,莫婷雙掌輕飄飄地往她背門一拍,已然借力後躍。

鹿希色驚怒交迸,反足連環,分蹴上中下三路,快得殘影未散,虛空中依稀見得三條美腿翻出裙?,正是《虎履劍》裡的絕招。

這下除了突襲,也有將對手逼開、免授背門予人之意,落空本在預料中;玉掌擊樹借力起身,正欲調勻氣息,回頭赫見莫婷仍在,適才三腳彷彿穿身而過,絲毫未起作用。所幸轉身時拼著最後一絲餘力拔出匕首,鹿希色想也不想藕臂一合,徑朝黑衣女郎頸側插落。

莫婷翻掌格住,不知從哪兒生出第三、第四隻手,分擊鹿希色右肩和小腹,真力所至,打得她重重撞上樹幹,眼冒金星。

那柄二尺長的紺鞘金裝劍還嵌在樹下,按理她背脊撞樹,足脛便未被脫鞘的劍刃齊膝斫斷,也得是重傷收場;半天沒等到撕心裂肺的劇痛,鹿希色余光所及,才發現短劍早已不在樹幹原處。

莫婷仍站在她身前不動,捧劍端詳著,喃喃道:“原來是這邊。”摁下劍格機括,劍首底部“颼!”射出一枚三寸長的金裝鋼針,與遠處藥箱上插的兩枚一模一樣。

鹿希色非是腦子一沖的莽金剛,她從會面當晚便決定除掉莫婷,這些日子裡一直潛伏在東溪鎮內未曾離去。

武林高手通醫理的不少,神醫中卻罕有以武功名世者。莫婷在江湖上無籍籍之名,一個無門無派的年輕女醫,身手再好也有限——鹿希色沒工夫調查她的身家來歷,只能憑眼力觀察。

莫婷的腳步虛浮,修為不高,偶爾在後院與青年餵招,也不是反應機敏的實戰類型,女郎估算有八九成的機會能得手,才有今日之埋伏。

鹿希色潛運內息遍行全身,體內的氣血積鬱迅速消退,看來莫婷未下重手。

她那妖魔似的怪異身法、手法姑且不論,兩人適才貼面相搏,決定勝負的關鍵其實還是內力。

崎嶇坡上一奔兩丈,差不多能耗光鹿希色一次提運的真氣。不擎全刃,上身維持拔劍之姿,除了降低風阻、提升速度之外,也考慮到挺刺對勁力的倚賴——無論筋力內力,擊刺若無足夠力道支撐,容易偏斜乃至斷折。以刃斬剁,相對不易失手,全賴身量與衝撞之力,對準要害肘臂一推,十有八九能重創敵手,毋須再提內元。

莫婷的內力甚至不及她,然而每當鹿希色力盡,莫婷卻仍有一擊的餘裕,不多不少剛好壓過她。這些微的差距決定了結果,使鹿希色鉅細靡遺的窺視觀察,變得毫無意義。

這樣的武功,普天之下鹿希色只知一門。

“天予神功。”她靜靜說道,與其說心灰意冷,更像是切齒咬牙,眸底閃著寒光。“沒想到,你是羽羊神的人。”

莫婷搖頭。“這是我圻州莫氏祖傳的《冥獄十王變》,出自一部名叫《燃燈續明三七經》的武典,不是天予神功那種旁門左道,我不怕你去打聽。”

這回輪到鹿希色無意接口了,一徑冷冷回望。那是盤算著如何置眼前之人於死地的眼神。

“我方才說你依賴直覺,是有些瞧不起人的。我錯了。”

黑衣女郎將劍刃倒入紺青色的金裝鞘中,迸出龍吟般激越的鏗啷清響,悠悠不絕。“你並不真想讓我到羅家祠堂,我以為是我選了這裡,其實是你選的。你知我會佔據坡頂,佈置好機關聲東擊西。是……線香?”姣美的下頷比了比落在苔綠間的牛筋圈索。那玩意兒不知從何處飛來,讓她自行出了掩護,才教鹿希色逮到發難的絕妙時機。

林子裡涼風徐徐,風停的時間一長,似能嗅得一縷幽隱的香燭氣味。

莫婷見她沒有開口之意,當是默認,點頭道:“由此觀之,你其實並不依賴直覺,你思路縝密,計劃周詳,若非我祖傳武學與東洲通行者太過不同,你是能成功的。

“這使你非殺我不可的理由,顯得過於牽強。這思路極不合理,至於陣前殺盟有多愚蠢,就不必——”

“哪來忒多廢話!”

鹿希色狂怒起來,身形一晃,點足撲至,徑奪黑衣女郎手中的紺青劍。

莫婷收劍於臂後,明明是單手應敵,身前如有四臂同出,乒乒砰砰接過鹿希色的猛攻,雙方使的全是硬手,氣勢之強、出招之悍不讓鬚眉,足令那些以“好漢”自居的油膩男子汗顏。

《六道分執》雖是絕學,實戰莫婷頗不及她,混用至剛至猛的《阿須羅手》、繁複精妙的《紅塵四合手》,也就扛住了頭一輪,自知時久必失,招式一變,二度施展三惡道中的《馴養手》,霎時黑袖漫展,鬼影彌天,鹿希色只覺寒毛直豎,彷彿被一隻陰冷鬼手穿破物限,直接掐住魂魄,感知倏地模糊起來,強烈的噁心暈眩直衝胸臆。

修習《風雷一炁》以來,她在戰鬥中總能保持澄明,不受外物侵擾,修為雖然增長不多,武功卻大有提升。

這般心魔橫生卻是首見,驀覺腰脅發涼,如貼寒刃;鹿希色於天旋地轉之際,想起她那四手齊出的怪路數,急急抽退,落地微一踉蹌,伸手摀腰,才發現兩匕均已被插回原處。

戰鬥頓止,莫婷退下幾階,肩起扔在草叢裡的藥箱,以絹裹手,拔下箱頂那兩枚金裝鋼針,置於階石顯眼處,目光須臾未離鹿希色;再退得兩階,才又將紺青短劍擱落。

“我考慮過帶儲之沁一走了之,但現在對你的牽強產生了興趣,或許暫時就不走了。”莫婷淡道:“我不打算死,隨時可以離開,等你決定坦白,你知道上哪兒找我。至於廝殺就敬謝不敏。”

“……不知你在說什麼。”鹿希色一咬牙,左手一揚,“潑喇!”一抹晶亮絲芒甩出,也不知是怎麼弄的,紺青短劍就這麼突然飛起來,筆直拽回女郎手中,收於臂後。

莫婷不得不承認,反持劍鞘還是她做起來更俐落好看,自己學得不倫不類,不用瞧也知是顢頇已極。她知道她無意再戰,至少今天不會。

鹿希色戴上編笠,莫婷背起藥箱,背對著背各行各路;林梢風搖,一個翻過了緩丘,一個走出林道,彷彿是在林子裡擦身而過的陌生人,甚至不曾停下多瞧彼此一眼。

◇ ◇ ◇應風色先在後院練了一輪《六道分執》,出得滿身大汗,打水沐浴、順便把換下的衣衫搓洗晾起,才踅進東廂修習《冥獄十王變》。

血髓之氣的練功法門相較於東洲常見的內外武功,更重視冥想趺坐,這點與性功相類,不會搞得一身狼藉。況且莫婷不知何時回來,應風色寧可干淨齊整地迎接她。

倒不是莫婷許他白日宣淫,而是兩人相處越發自然,女郎開始讓他分擔家事,認為對腿傷——其實好得差不多了——有益。除了練功,復原需要更多的勞動,她也以為這或可解決應風色難以好眠的困擾。

莫婷的優點之一就是不吝於讚美他人。他做了她很高興的事,莫婷一定讓他知道。把髒衣服洗晾起來,就是應風色靈機一動,用來討佳人歡心的新點子。

據韋太師叔說,應無用號稱“百藝精通”,琴棋書畫之類就不消說了,連廚藝都好得不得了。在他縱橫江湖的那些年,武林中人連“君子遠庖廚”都沒法說了,有個武功高到可以打得你滿地找牙的人,燒菜的手眼可比昔日白玉京那些個天下名廚,你是哪來的勇氣敢看不起掌杓之人,老著臉皮說“此乃小道”?

他要有叔叔十分之一的本領就好了。給莫婷燒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餚,包管她心花怒放,決心與他廝守終生。

可惜識海裡的是個西貝貨,只有外表唬人,實則毫無內涵,難比本尊。

“喂喂餵,不帶這麼糟踐人的罷?”冒牌貨叔叔的聲音在腦海裡響起。“你就沒想過,叔叔聽見了也是會傷心的麼?”

滾你的罷,王八蛋!有你這樣自己出來挨罵的麼?

但這話罵得是真冤枉,應無用是沒法自己出來的,該說是應風色下意識把他拖出來罵。

這是他倆最近開發出來的新技能。

自從在識海操縱青龍漦拉連腿骨,身識間的隔閡突然清晰起來。既能察覺其存在,能玩的花樣就多了:讓冒牌叔叔穿過隔閡,溝通現實,是兩人——或說一人一識——想出來的新玩法。要是練得好,聯手駕馭赤龍漦的高速異能,也能更得心應手。

從現實中抓取心識,似較識海中連結現實要省力,但兩者皆須由應風色主動為之。只有他想跟應無用說話時,冒牌貨叔叔才能出聲,但也非百試百靈,起初十次里大概只有三兩次能成,近期已練至近七成的成功率。

“照這樣下去,”應無用沉吟道:“總有一天,我是能自行在現實與你交談,而不致損及識海的,真是令人期待啊!”

“你可千萬別。”應風色想到一事,原本的興奮之情瞬間沉落,森然道:

“你敢在我干那檔事時吱一聲,哪怕是讚'大爺幹得好',我立馬來個隔空移物,刷爆識海,教你死得透透的。你給我仔細著點!”

約莫有了危機意識,冒牌貨叔叔這兩天特別巴結,被應風色拖出來後聽說他想做菜,自告奮勇:“選我選我選我!叔叔教你一道'臘香山筍',保證絕不失敗,連白痴都能學會,更別說是你了!”

“……你這種語意沒有、實際就是罵人的感覺是怎麼辦到的?”

捱不過應無用邊鼓連敲,應風色躍躍欲試,在桌頂留了張字條以免莫婷回來不見人,拿了銀錢斗笠,便出門往市集去。

東溪鎮是河港碼頭,舟船南來北往,其中不乏毛族人,居民早已見怪不怪。

況且水上營生不分鹽漕漁,哪個不是曬得赤紅油亮?以布巾編笠掩去異色毛髮,過於分明的五官輪廓再被笠影一遮,看上去就是個身材壯碩的打魚帥小伙,水道上每日不知有多少這樣的人來來去去,本就是碼頭的日常風景。

東海除開鱗族六大姓祖地,多數人就算不喜歡毛族,也就是看不起鄉下人的心態,談不上歧視仇恨,曬曬優越感罷了。哪怕被發現是毛族人,等閒出不了什麼大事。

近期應風色還隨莫婷逛過幾次街市,就連韓雪色也外出放風過,對鎮集並不陌生。應風色聽冒牌貨叔叔的指示,買了新鮮豬肉、山筍以及一樣不可或缺的關鍵食材,拎著三隻荷葉包隨意閒逛時,忽覺有些不對。

“有人在後頭。”他以心識呼叫應無用:“似是白色衣影,沒瞧真切,趕緊確認。”

應無用在識海中分析余光所見,詫然道:“對,是個你決計想不到的人。我建議走為上策。”說了那人的名字。應風色心念一動,冷哼道:“見不見在我,沒你的事。”不由分說切斷識海聯繫,冒牌叔叔苦口婆心的喳呼聲一霎抽離,腦袋裡再度恢復平靜。

男兒的心思卻無法靜下來,故意哼著小曲走走看看,忽閃身躲進巷裡,踏牆一蹬,無聲無息掠上簷頭。不消片刻,一名白衣公子匆忙跟進來,沒見有人,四處張望,不覺越走越深。

應風色聽巷外有人呼喊,暗忖:“原來不是一個人。”自屋簷躍下,一個箭步竄上前,冷不防將那人橫抄在臂間,倒縱拔起,這一回用上了血髓之氣,輕輕巧巧越過牆頭,落於小院中。

那人連喊都不及喊,已被摀住小嘴,瞪大一雙妙目,聽牆後從人們“公子——公子——”喊進喊出,好一會兒才走遠;回過神來,使勁將摀嘴的手掌揮開,怒搗他胸膛一拳,恨聲道:“這些時日你死哪兒去了,韓雪色!那晚……你為何沒來?”正是韓雪色所心儀的、那名喚阿妍的舞扇女子。

(第十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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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23 16:42:1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卷惟玉銷明【第百零五折宸極之賜,朔吹潑天】

阿妍一身雪白錦綾團領袍,褌褲、靴子全是白的,玉帶流蘇,白巾金環,雖作男裝,窄袖束腰的裝束反而裹出一身玲瓏浮凸的曲線;杏眼桃腮,眉目如畫,恁誰都能瞧出是位女公子,喬裝難掩麗色。

她這件團領袍作工精細,質料昂貴,繁複的斜綾凸起暗紋之中雜著朵朵蓮花,金線繡成的飛舞孔雀翎由左肩斜往右胯,延伸到衣?下端栩栩如生的精繡孔雀,較之花團錦簇的五彩錦緞更低調也更華貴,一望便知此袍所費不貲,而品味還在權財之上。

奇特的十孔棗簫仍插於女公子后腰,看來是阿妍所鍾愛。她故意掉給韓雪色撿的、書有“高台遠吟”四字的玉骨折扇,倒與裝束十分般配,猜測是為搭配那柄扇子,才整治了這身兼具俏麗英氣的男裝。

當日在道院簷間窺視,已覺此姝極美;此際嬌軀入懷,方知阿妍之美,恰恰是“協調”二字的極致展現。

單論眼耳口鼻,乃至肌膚潤澤、胸脯腰肢等,阿妍都不是最突出,然而在她身上卻搭得恰到好處,越看越移不開眼。

他在講丹青技法的書裡看過一說:有些女子的容顏,是畫得越肖似真人,越覺“不像”或“不美”,而親睹臨摹的對象,才赫然為其所懾。蓋因人力有限,模擬不出造化所賦,“巧奪天工”一說雖是恭維匠藝,也點出“天工”之一物非人間應有,故須奪之。

若似古代帝皇以肖像選妃,肯定錯過這等絕色尤物——將少女抱滿懷之後,應風色更加確信這點。

阿妍體香馥郁,嗅之令人心醉,再摻進一點汗潮的淡淡咸口,就是非常銷魂的催情氣味;隔著薄羅褌布仍能感受肌膚絲滑,非久經鍛煉的虯鼓。這副嬌軀是養尊處優的,卻異常緊緻,既酥嫩又彈滑,令人禁不住期待交媾之時,少女腰肢扭動、大腿昂顫的曼妙滋味,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千金可比。

應風色驀地想起她舞扇的動人姿態,把一切全兜攏了起來。

即使出身好人家,阿妍骨子裡極可能是個野丫頭,好動而不好靜,片刻也閒不住,樂於在生活中遂行她那小小的冒險。要不是這樣,怎能勾搭上質於陽山的毛族小子?

從她的反應,應風色判斷阿妍今日必不是為尋韓雪色而來,否則見得男兒,當不致如此詫異。藏身處既未暴露,心懷更寬,低聲笑道:“那晚我被歹人劫走,差點沒命,才誤了約期。你瞧,那會兒受的傷還沒好全哩。”松開一手,仍摟少女肩臂,屈指輕敲大腿上的夾板。

自那夜失約,三個多月來阿妍尋遍兩人幽會過的地方,乃至帶人闖入龍庭山下的驛館,差點惹出大事。要不是家中長輩約束,難保少女不會殺上山去,便到不了奇宮,少不得要找找明面上那座知止觀的晦氣。

雖說奇宮之主韓雪色若出了什麼事,決計不能無聲無息,阿妍並不認為少年有生命危險,但從相識之初,她便知他在山上處境艱難,聽他像講什麼趣事似的,帶著清朗的笑容說起這些年種種辛酸血淚,總能強烈激發少女的母性。

她從小就見不得人受苦。路見不平,必定挺身,一根筋地相信朝廷有王法,世上有公道,人人都有秉公持衡的義務。姨娘說她“甚有俠氣”,貼頰摟著她透來溫香的語聲,聽著既驕傲又寵溺。

她會喜歡上這名毛族少年,並不是因為他高大魁梧,生得好看,也不是他性格溫順體貼,能任少女搓圓捏扁,而是他的故事聽得阿妍滿滿的心疼,為他苦命的母親、犧牲性命拯救他的老家人,和故事裡其他形形色色的相聚別離流了數不清的眼淚……最初,應該是這樣的罷?

“肯定是陶五。”姨娘說過,那廝頭頂長瘡腳底生膿,簡直壞透了。陛下忒好的人,才不會做這種拆散骨肉的事,絕對是陶元崢瞞著聖天子私下乾的。“等我以後回平望,再請陛下為你作主,放你回故鄉去。”初識時她對他這麼說。

少年只是寂寞一笑,望向遠方。

“那裡……已不是我的故鄉了,也沒有什麼好回的。再說了,我本就哪兒都去不了。”

說不定……她就是在那一刻動了心。

想把他抱進懷裡,輕拍低哄,柔聲說“那就都別去,有我陪你”之類。

闖驛館的事,姨娘罕有地說了她一頓,仍替她收拾善後,沒驚動姨父。阿妍不是被慣壞了的千金小姐,只會使刁耍潑,嗅出其中的嚴重性,突然乖起來,不再出門就是整天不見人,幫著姨娘照顧姨父,侍奉湯藥、陪說笑話解悶,比貓兒還討人喜歡。

阻止韓雪色同她聯繫的無明之力,連身為前刁蠻千金的姨娘都惹不起,顯是超出了紫宸殿大學士致仕、望重朝野的姨父所能應付。但姨父對付不了的,腰帶未必不能,那條碧鱗綃雖是給她的信物,知情之人皆明白它代表的意義,獲賜以來一直是由姨父保管。

阿妍也不是想從姨父處取得腰帶,只想讓姨父稍稍動用碧鱗綃象徵的力量,哪怕小小暗示一下,莫說江湖勢力,便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東鎮慕容,料想也不敢不買賬。

但不幸的是:陛下知人善任,古今帝王中亦屬罕見,聖天子把碧鱗綃和阿妍託付給姨父,便是對其為人極有把握,必無營私濫用之虞,令皇家威信掃地。

世稱“健南先生”的袁祐袁承休乃本朝名臣,天下讀書人的表率,明著向姨父求肯,徒然招來一頓教訓而已,須得變著法子引入彀中,才有成功的機會。

只是少女萬料不到,韓雪色居然藏在這個小漁村里,就這麼從天而降,冷不防跑了出來。詫異、驚喜、生氣……最後是滿滿的辛酸委屈,她狠捶了少年厚實的胸膛兩記,淚水無預警溢滿眼眶,越想越忍不住,撲簌簌地淌下柔嫩的面龐。

這要是韓雪色見了,定慌得手足無措,然而應風色深諳女子心意,一見她的反應,便知少女情苗深種,十之八九沒跑了,信手使出夾板苦肉計。果然阿妍頓收怒容,隔褲布撫摸他腿上的木質觸感,喃喃道:“可你……不是還跳過牆頭麼?

疼不疼?”滿臉關懷,竟忘了抹淚。

應風色露齒一笑,溫柔地為她拭去淚漬。

“不妨的。打夾板是怕骨頭長歪,其實已不礙行走。你身子這般輕盈,便扛兩個我都跳過牆頭。”阿妍破涕為笑,輕推他一把,嗔道: “我是米袋麼?哪來倆讓你扛過牆?”應風色笑道:“也是,我的阿妍天下無雙,上哪兒找第二個去?”

少女俏美的小臉“唰”一聲漲得緋紅,本想給他一拳,不知怎的渾身綿軟,連手臂都懶洋洋地不甚聽話,捏著滿掌濕熱,慌慌張張別過頭去:“你……你胡說什麼呢!就沒點正經。”忽覺韓雪色哪裡怪怪的,怎生怪法又難以形容。毛族少年並不笨,隱藏在溫和的外表下,其實韓雪色反應很快,相處時妙語如珠,從來就不是口舌魯拙的類型,討好的話沒少說過,阿妍都聽膩了。

與過去不同的,應該是……自信吧?少女忍不住想。

眼前這人,似乎做什麼都沒有猶豫,心中早有定見,不再是空長著高個兒、卻茫茫然如迷途羊羔的小可憐,與她的距離彷彿一下拉開,即使肌膚相貼,摟得親密無間,總有種抓不住的感覺。要不是容貌、聲音,乃至襟裡散發的男性氣息無比熟悉,就是她念茲在茲的那人,阿妍差點懷疑自己認錯了,又或是哪個登徒子易容改扮,人皮面具下其實是另一名陌生的男子。

本欲吐出的“放開我”到了唇齒邊,又硬生生咽回肚裡,小手反而揪緊他的襟口,唯恐只是春夢一場,睜眼男兒倏又飛去,不知落於誰家。

應風色將她微妙的肢體語言全看在眼裡,按捺腹中竊笑,往識海裡呼喚冒牌貨叔叔。“韓雪色的記憶,你能整一份給我不?我在這等,挺急的。”眼下是還沒聊開,一會兒話說得多了,肯定要漏餡。雖說可用受傷的理由蒙混一二,但應風色需要阿妍的完全信任,須冒不得這個險。

他並非垂涎少女的美色,才於鎮集邊緣的這條小巷現身。

當然,阿妍的身段美貌甚是饞人,這點應風色無法否認。但他既有莫婷,純論交媾之樂,再好的皮囊未必比得上心愛的女子,他寧可把氣力花在莫婷身上,何必暴露行藏,徒增風險?

蓋因阿妍身份非同小可,若能善加利用,或可倚之脫出困局。

他從韓雪色手中搶來折扇時,曾打開扇面戲耍少年,從而發現“佳兒於歸”

之印,研判阿妍身上已有婚約。

問題出在另一枚鐫著“天成某某”的陽刻篆印上。

最末那兩字的筆劃繁複,應風色於篆書涉獵有限,直覺應是“佳偶”二字,佳兒於歸、天成佳偶,似也理所當然。閒居時百無聊賴,同冒牌貨叔叔說起此事,應無用卻笑著說:“不是'佳偶'。”信手一揮,文房四寶倏忽備於廊階雨簷下,提筆寫了“天成佳偶”的四字篆體,其雄渾蒼勁,如暴雪中迎風挺立的老松,竟是大師手筆,連應風色都能看出不凡。

應無用再變出那柄玉骨折扇,“唰!”一聲抖開,兩兩對照,果非“佳偶”

二字。“印上這兩字,是'宸翰'。”應無用怡然笑道:“金章紫宸的宸,筆翰如流的翰。知道意思麼?”

應風色還真知道。

宸,天子所居也。如京師又稱宸垣,皇帝親書又叫宸筆,冠以宸字,即為帝王所用。“宸翰”本是指天子所寫的辭文,而後引申有御書房之意。

“天成宸翰”,是告訴識者此扇為何人所出,示以小吏自無作用,但拿到鎮東將軍慕容柔之流的親信面前,折扇實無異於聖旨,持扇者的意志某種程度上代表了天子的意志,斷不能無視之。

(……好你個韓小子,居然搞上了當今天子的兒媳婦啊!)

應風色無法確認阿妍的來歷,因為韓雪色這驢蛋連她姓什麼都不知道,但白馬朝開國的武烈帝不通文墨,眾所周知,折扇看著又不似舊物,非前朝所遺,只能認為是順慶爺替還沒冊封的太子訂了門娃娃親,以折扇為信物。此事原是守得密不透風,若非阿妍將扇子給了韓雪色,怕只有身邊寥寥親信知悉,遑論朝野江湖。

折扇離了阿妍,便是無用之物,真正的護身符其實是這名絕色少女才對。

冒牌叔叔反對他——其實是反對他以韓雪色的身體——與朝廷扯上關係,卻無法反抗識海之主的命令,口氣聽來倒是滿滿的幸災樂禍:“先說不是我不干啊,只是把兩個心識的記憶強拉在一塊,風險委實太高,要試也不是這會兒,不如換個喇子,讓你倆直接說如何?你等下,我調個波形……行了。喂喂餵,測試、測試!”

應風色一頭霧水,正欲發話,韓雪色的聲音卻響徹頭顱:“阿妍————!”

彷彿將腦袋塞進鐘裡一陣猛敲,震得五內翻湧幾欲嘔血,怒上心頭:“你閉嘴!”

忽聽阿妍詫道:“你說什麼?”回神才發現自己一拳貫入夯土牆中,急中生智,抽手訥訥道:“我……我是說,怎麼忘了給你找水喝。你渴不渴?”

阿妍噗哧失笑,嬌嬌地橫他一眼:“你道我分不出'閉嘴'同'喝水'的區別麼?”搖頭嘆了口氣,急急拉他起身,壓低聲音:“這下怕是驚動屋里人啦,咱們快走!別讓我姨娘發現了。”

那院牆雖非磚造,也是摻了乾草木枝夯實的,竟被一擊打穿,怕不是有百餘斤力。應風色任她牽著左手,隨意動了動右手五指,拳面竟不覺如何疼痛,應是溝通識海之際,無意間用上血髓之氣,才得如此;再度打開顱中禁制,摁住韓雪色滿地摩擦:“下回再呲哇亂喊的,小心我關你黑牢!聽見沒有?”

識海中的時間流速與現實不同,韓雪色顯已被冒牌叔叔教訓一頓,深刻反省,不敢再囉唆,嚅囁道:“長老息怒,我……下次不敢啦。”應風色森然道:“我問什麼你答什麼,若未發問,你敢出半點聲音試試。”問了阿妍家中的狀況,但韓雪色所知有限,幫助不多。

阿妍出身央土富戶,母親故後父親續弦,她與後母處不來,素來疼愛她的姨娘和姨父便收了她作螟蛉,離開是非之地平望,遠赴東海。

應風色本希望能有幾個明確的萬兒,藉以推測少女來歷,但阿妍雖與韓雪色無話不談,提到家人時總不說名字,僅有稱謂。韓雪色的自述也差不多是這樣,無法斷言阿妍是否刻意為之。

“但她姨母會武的。”收聲前,韓雪色忽又補充:“據說是弓刀皆能,年輕時在平望都很有些名氣。”

“……糟糕!”阿妍的低呼將他喚回現實。少女拉他在柴門邊蹲下,兩人縮成一團,門外凌亂腳步聲忽止,一人開口道:“啟禀夫人,那兒也沒有。”

不知何時,牆外不聞集市的熙攘人聲,原因並不難猜測。阿妍的隨從們跟丟了主子,滿集子凶神惡煞似的翻找,鎮民和攤販們不想惹麻煩,紛紛散去,待這幫外地人離開了再回。

忽聽一把動聽的語聲道:“這兒也沒有,那兒也沒有,難不成飛上天去?你們這幫沒用的東西!”口氣雖橫霸,銀鈴般的清脆嗓音卻不怎麼引人反感,而是嗔中帶俏、颯裡藏嬌,若非如少女般不諳世事,便是仍有一絲爛漫天真,平素待人必不苛刻。

果然從人中領頭的那個小心陪笑:“小姐機靈巧變,不想讓小人們找到,多一倍的人也看不住。人說'母女連心',小姐最聽夫人的話了,夫人喊幾聲,可比小人們管用。”

應風色見阿妍忍著笑,彤豔的櫻唇做了個“狗腿”的嘴型,被喚作“夫人”

的女子一哼,聽著十分受用,再開口時雖像埋怨,卻滿滿都是寵溺:“我還道這丫頭轉性了,月來乖得貓兒似。這可不,一聞到河腥味,本性藏不住,還不乖乖現出原形?”認命似的圈口叫道:“阿妍阿妍,快來啊!這兒有魚吃——”左右皆笑。

看來,這位便是阿妍的姨母了。婦人嗓音如此動人,樣貌肯定醜不了,阿妍雖是其義女,仍以“姨娘”相稱,可能從小叫慣改不了口,甚或是代皇帝養兒媳婦才收的螟蛉,不過走走流程罷了,自家人相處時自毋須特意改口。

阿妍的姨母等從人笑聲漸落,才道:“還有哪兒沒找過的?大夥兒分開再找一回,別驚動了老爺。你方才說前頭沒有,你們是打這兒走過的,也不可能在來處那頭——”忽然無聲。

應風色心念微動,見角落裡那險被自己打穿的牆洞之外,有烏影晃了一晃,暗叫不妙,果然柴門外“叩叩”兩聲,門隙間依稀見得白裳紅袖,接著響起清亮的嗓音,口吻卻不復先前隨意。

“叨擾了。有事請教,煩請開門。”牆外腳步聲窸窣,明顯放輕許多,應是從人們散了開來。應風色甚至聽見小心抽出兵刃的擦滑細響。

小姐貪玩是一回事,被歹人劫走,則又是另一回事——恁誰瞧了那像被拳頭搗破的夯土牆洞,都會做出相似的結論。姨娘明著是敲門,倘若無人相應,就算破門而入也不奇怪。

從柴隙間望出,“姨娘”一襲月白的綾紋齊胸襦裙,外披胭脂色大袖衫,料子硬挺,罕見於女子裝束,格外襯得纖腰盈握,修長苗條;身量雖不甚高,比例十分修長,此點倒與阿妍有幾分相似。裙胸之上露出小半截雪潤奶脯,居間夾出一道深溝來,這雙峰堅挺的好處也與阿妍如出一轍,看來少女的曼妙身段是承自母親一方的血脈。

應風色原以為姨娘年紀應該更大些,但這等尤物身姿非年長的婦人應有,說是少婦也使得,反令青年心生忌憚。

由她提氣的聲量,可知內功不弱,修為便不及陸師叔,差距也不會太大,是不得不歸於“棘手強敵”的程度。韓雪色說她“弓刀皆能”,而外功靠的是反應和專注力,年少要比年長更難對付。這位姨娘盛年又有修持,直是雙倍的棘手,本想大鬧一場、趁亂帶走阿妍的盤算,眼看是行不通。

二度叩門,這是最後通牒。應風色還沒想到辦法,阿妍卻更果決,反手扯他衣袖,拉著男兒欲往屋內去;咿呀一聲小屋的門板推開,一名少女走了出來,屋里居然住得有人。

那少女的年紀與阿妍相若,比阿妍矮了半個頭,肩頸線條結實棱峭,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剛健之美,卻有張十分精緻小巧的臉蛋。

濃髮烏溜,梳成似雙平又似雙掛的雙垂髫發式,兩條係發的白絛垂於背後,襯與垂覆兩額的長長瀏海,直似精緻的骨瓷人偶,透著不似凡物的空靈之氣。

同樣是齊胸襦裙,少女的裙胸卻高系乳上,露出陰影明顯的浮凸鎖骨。

不僅襟領間的一小片胸口肌膚肉呼呼地不見骨,裙胸下挺翹的兩隻玲瓏美乳更如倒扣的玉碗,難以忽視。雖以襦裙掩之,無奈麗質難棄,依舊攫人眼目。

此外,黑襦白裙、烏絛系胸的獨特配色也令人一見難忘,彷彿自圖畫走出的天女,隱居於此,只為侍奉哪位難以割捨的謫仙,俗世煙塵不沾半點,始終維持化凡前的模樣。

比起近乎完美的阿妍,少女身上的不完美處毋須刻意審視,俯拾皆是,如過於剛健的肩頸線條,便與精緻超凡的五官頗有扞格;雖藏在裙裡瞧不見,但以少女的身量,似難期待她有雙長腿,下盤更可能同肩頸一樣,亦是結實有肉;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但她那不似活物般的空靈,連阿妍的美貌也無法壓勝,瞧著瞧著,便忍不住懷疑起“世上真有這樣的人”來。

少女乍見自家院裡鬼祟地躲著一男一女,原本鳳片糕兒似、眼角微翹的美眸瞇起來,又更接近鳳眼些,盈盈眼波宛若夜霧星海,瞧得人細悚難禁,竟有點狐仙的味道。

應風色忽然覺得,她其實很適合畫上眼影。青的、紅的、金銀細粉……應該都極有味道,彷彿在枵空的人偶中註入妖氣,立時便活轉過來,露出無比媚艷誘人的尤物真身。

脂粉未施的素淨少女不知他心中綺想,空淡淡的眸光在兩人身上巡梭片刻,忽揚起嘴角。

這一笑果有勾魂奪魄之威,立時讓阿妍的美貌看上去像是只能遠觀、不可褻玩的無聊擺設,但也不過是一霎,回神應風色見她打了個手勢,示意二人藏好別動,驚疑未定間,少女已至茅檐下拉開柴門,將兩人擋在門後。

門外美婦柔荑虛懸,不知是想敲第三回,或提掌轟開。

阿妍的姨娘果然很美,也確實很年輕。

在應風色看來,她明顯比養尊處優、毫不顯老的陸師叔更小,肯定不到四十,說“風韻猶存”是過火了,根本是風華正茂,眉目間隱約看得出阿妍的輪廓,只是論相貌少女更美,論英氣卻是少婦穩壓一頭。阿妍不只說話像她,姨娘的颯烈爽健才是她不自覺仿效的對象,但仍差得太遠。

婦人似也被少女殊異的空靈氣質所懾,愣了一愣,半天說不出話來。

“請問,有什麼事麼?”少女的聲音聽著頗甜糯,卻比想像中低沉,是再刻意些便像撒嬌的濃膩,她卻無意如此,呆板的語調加深了“人偶”的印象。

美婦定了定神,飛快打量她幾眼,笑道:“我在找一位女扮男裝的姑娘,穿白色衣裳的,面容很是俊俏。你可能看出她是女兒身,或以為是為翩翩佳公子,有沒瞧見這樣的人?”

“沒有。”少女幾乎在回答的同時便關上門扉,動作快得不可思議,卻未聞袖臂破風。而美婦在柴門全掩之前“啪!”伸手抵住,同樣快如閃電,柴門竟晃也不晃,完美抵銷了少女施於門上的勁道,彷彿是故意把門扉推到手裡,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

“再叨擾片刻行不?”美婦笑道。

“不行。”少女拒絕得乾脆俐落。“我家丫頭奶沒吃完,你已打斷過一回。”

話才剛說完,屋裡隱約傳出嬰兒啼哭,甚是清亮有力。

美婦雖未曾懷胎生育,也是幫忙姐姐帶過孩子的,覺得哭聲不似口技偽裝,嚇了一跳,蹙眉道:“是……是你的女兒麼?”見少女年紀輕輕,打扮也非已嫁的婦人模樣,奶孩子什麼的也太匪夷所思,倉促之間不及細想,衝口問出。

“是我妹妹。”碰的一聲閉起了柴門,拉上橫閂,徑往屋裡走去,卻未閉起屋門,僅回頭時瞥了應風色一眼。青年會意,仍抱阿妍縮在門邊牆影下,不敢輕舉妄動。

那茅屋內十分狹小,沒了門扉的遮擋,似能一眼望進底牆,幽暗的屋室裡並置著兩具搖籃,少女從其中一具裡抱起嬰孩,熟練地以單臂環托,坐在桌邊用調羹舀起一小匙乳糜,仔細餵入嬰兒口中,哭聲轉瞬歇止。

閉窗無光的暗室,身穿黑襦的少女,怎麼想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組合,映入眼簾的畫面卻全非如此:她發出無意義的逗弄聲響,熟練而專注地哺餵嬰兒,這時候的少女錶情極為鮮活,是活生生的、充滿童心愛意的真人,嬌寵地望著懷中的小生命,能強烈感受兩者間的羈絆聯繫。橫亙在少女與世界當中的壁壘,似乎暫時被移了開來,讓人相信她是會哭會笑、會愛會恨的,而非是一具做工精巧的美麗人偶。

美婦在柴門前佇立良久,才轉身離開,牆外跟著響起錯落的腳步聲。兩人鬆了口氣,癱軟似的坐倒在牆底,相視一笑。阿妍被他握在掌裡的綿軟小手,不知何時翻轉過來,與他十指交握,應風色察覺她掌心全是冷汗。

“你姨娘這般疼愛你,”應風色安撫似的笑道:“就算被抓回去,料想捨不得打你板子,不用這麼害怕。”

阿妍瞪他一眼。“你傻啦?我是怕姨娘對你——”一時說不下去,把他的手握得更緊,片刻才道:“姨娘不比姨父,我的心事從來瞞不了她。要被姨父撞見,還能以言語蒙混,最多就是撒撒嬌,沒什麼大不了。

“但姨娘不一樣,她只消看你一眼,便知我……她是決計容不得你的。你忘了麼?那時候我說要走,除了不想你繼續待在龍庭山受人欺負,也是因為姨娘起了疑心,繞圈子打探我是不是認識了什麼人,有了別樣心思。我是瞞不過她的,姨娘早晚會知道。”

她握住少年另一隻手,四目相對,俏麗無雙的小臉上神情凝肅,微顯青白。

應風色此前窺視過她許多次,從未見過她如此憂心。

“女子比你想得心狠。一旦下定決心,我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阿妍輕道:“我姨娘是很好很好的人,她極疼我,不容許我的人生有絲毫差錯,遑論重蹈我娘的覆轍,若知有你的存在,她定會殺了你的。你可知十幾二十年前,在平望都提起'潑天風'虞龍雪這名號,多少央土武林豪傑亦為之膽寒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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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23 16:45:31 |只看該作者
第百零六折 心流無界 血蝠玉鑑

“天下武功出東海”不是隨便說的。

白城山以東的一府廿九郡百廿六縣,號稱東洲文明之始,精研武學已逾千載,遺有神功無數;西山民風剽悍,南陵百花齊放,亦有可觀處。央土恐怕是天下五道中,武藝最不發達的地方,排名還在抵禦外族第一線、深受東西武脈影響的北關之後,令“央土武林膽寒”云云,只怕作不得數。

但應風色偏偏聽過“潑天風”虞龍雪之名——在評書裡。

太祖武皇帝駕崩後,二子密山王、羽淵王年幼無德,兼且北關未定,群臣遂敦請時任大將軍、中書令、北關道三府總制、征北大都督的定王獨孤容,以皇太弟身份繼位,改元“順慶”。

有趣的是:原本不肯臣服的北西諸藩,在順慶皇帝登基後,一個個像下水餃似的歸順聖天子,百姓都說定王征北那幾年,德行感化了這幫軍頭,除開少數幾場戰事,雙方都沒怎麼打,北地早在悄悄恢復,乃有如今的欣欣向榮。

這話反過來講,可就不好聽了。

但獨孤容天生是當明君的料子,為人所不敢為,上位沒多久,民間便有《說巡北》這樣的評書流傳開來,講述順慶爺​​登基前征伐北關未定之地,不忍見百姓膏鋒鍔、填溝壑,遂率文武僚屬,微服潛入民間傾聽疾苦,順便摸清各藩不肯歸順的理由。

評書裡的北關諸藩多半不是壞人,有的忠於故主,有的身負奇冤,多為貪婪作惡的屬下所蒙蔽,而結尾處無一不被順慶爺的寬大襟懷所感動,痛哭流涕,易幟來歸。

韋太師叔說,古今帝王中,十九八九是不讓百姓議論的,妄議時政都能整成死罪,況乎議君父?但獨孤容是個明白人,他坐了兄長的大位,堵不了天下人的嘴;橫豎都得讓人說,乾脆整點娛樂性高的。

都說官方造謠最為致命,《說巡北》有磅礡的戰爭場面,各種兒女情長、陰謀詭計,足以滿足聽眾的需求;狂打貪官惡藩之臉,嚴懲居間上竄下跳的小人,除了老百姓大呼痛快,順便警示新朝小吏一把:今時不比往日,犯在聖天子手裡,仔細汝等狗頭。

過往只能偷偷議論的事,如今在大庭廣眾下說,不僅呼朋引伴增添樂趣,還帶說學逗唱,比市井耳語動聽百倍。而評書裡除了劇情所需的若干虛構人物外,要角全是時人,格外地新鮮刺激。

“潑天風”虞龍雪,便是《說巡北》中人氣極高的角色,被描述成一名愛穿紅衣、武功高強的奇女子,不只刀法超卓,更能百步穿楊,多次搭救順慶爺一行人,最後更加入了隊伍,擔任順慶爺的護衛。

小時候應風色總覺得她該嫁給順慶爺當皇妃,以致聽到後頭虞龍雪與順慶爺的文膽健南先生越走越近,儼然是要被配成一對時,氣得連瓜子糕點都不吃了,彷彿被人塞了滿嘴的死蒼蠅,那份難受迄今記憶猶新。

“她最後嫁給袁祐了啊。”韋太師叔居然還惡意暴雷,完全不給人活路。

“嫁的時候袁祐還不算太老,一個是新朝顯貴,平步青雲,一個是俏美紅妝,收拾了師門叛徒,正是意氣風發,平望都傳為佳話,沒提兩人年歲硬生生差了一十八。你想不想知道他們有沒生娃?”

生……一點都不想!男童臉都氣歪了,回過神時還偷偷掉了眼淚,心裡像有什麼活脫脫地碎裂開來,散得滿地狼藉零落。

接掌風雲峽後,應風色常出入通天閣,才知虞龍雪出身的“猿臂飛燕門”乃央土武林少有的、具有真才實學的一方異數,從地緣上看,此派該被歸入北關武學源流,雖以刀法開宗,於射藝上的極致鑽研,才是它們傲視武林的根本,是故象徵張弩彀弓的“猿臂”二字,還置於象徵刀法的“飛燕”之前,可見一斑。

猿臂飛燕門興於金貔一朝,於前朝碧蟾朝發展到極致,一度成為北方武林的魁首,門中精英遂入央土,遍及軍旅行伍、世家門閥,乃至皇宮大內,因而在異族鐵蹄入侵,白玉京付諸一炬的同時受到毀滅性的打擊。

虞龍雪並不是虛構人物,她那雌威凜凜的外號“潑天風”也不是。

《說巡北》中最著名的武戲段子,即順慶爺一行對上當時盤據旃、圪兩州,自號“白狼王”的原旃州節鎮渾邪乞惡。渾邪乞惡域外胡種,身材奇偉力大無窮,麾下大將嚴人畏更是當時公認的猿臂飛燕門第一高手,人稱“醉和金甲舞,大雪滿弓刀”,威名震動天下。

無論碧蟾或白馬朝,這兩人都只能以武力壓服,沒有了太祖武皇帝,沒有虎帥韓破凡和刀皇武登庸,渾邪乞惡遂據險自雄,再不受制。

而旃州和圪州的兩場戰役,也是獨孤容那慢條斯理、宛如春遊的北伐過程中,少數動了真格的野戰和攻城戰,幾乎所有傷損都交代在了這兩處。

旃州狼兵勇猛善戰,朝廷從未公佈確切的傷亡數字,欲蓋彌彰反而勾勒出戰事慘烈的鮮活印象。

按《說巡北》的段子,嚴人畏打敗獨孤容麾下所有喊得出姓名的武將,主公渾邪乞惡伏誅後仍不肯投降,最後是虞龍雪單挑斬殺了這位“大雪滿弓刀”,於第三度交手中取勝,潑天之風吹散覆弓之雪,猿臂飛燕門至此完成了世代交替。

沒想到評書中的人物,居然就這麼出現在眼前,與自己僅有一門之隔,彷彿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

虞龍雪——或該稱她為“袁夫人”——比想像中更美麗也更有女人味,可能是年少時對女性的幻想過於貧瘠,連拿來當自瀆對象、矯健婀娜的紅衣麗影,也不及真人的風情於萬一。

儘管虞龍雪要比他想像中年輕太多,似有蹊蹺,並未改變阿妍的擔憂。應風色握著少女軟滑的小手,忽然一笑:“那晚我們約好了逃出驛館,你原本打算安排我去哪裡?”阿妍想也不想,便道:“我姨父在蒼梧郡有座園邸,我與那兒的僕人相熟,暫住一陣子不妨。”

應風色腹中暗笑,故作訝然:“你……沒打算和我拋下一切,逃到天涯海角,再不理這些煩心事麼?”

阿妍被戳中痛處,俏臉霎紅,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兒似,正欲跳起忽又沉落,頹然片刻,才像辯駁般小聲嚅囁道:“我、我早同你說過,我是訂……訂了親的,沒法嫁給別人,你說你能明白,我們……我才同你交……交朋友。我也想拋下一切,什麼都別管,逃得遠遠的,可沒法子。這樣……會害了我姨娘姨父,和其他許許多多無辜之人,我不能這樣做。我只能……只能幫你逃走,至少我們當中,有一個人……能走掉。”說到後來聲如蚊蚋,唇瓣輕歙了幾下,似說了“對不起”

三字,卻始終未開聲。

應風色低頭追著她的眼,溫柔而堅定地,不讓少女慌亂逃去。“那你覺得,從小最疼你、最寵你的姨娘,她心裡懂不懂你,知不知道阿妍是這樣一個捨不下無辜受累之人,不敢任性妄為的孩子?”

阿妍一怔,詫異地抬起眼眸。

應風色和聲續道:“袁夫人若擔心你毫無責任心,會因為一時糊塗,令眾人蒙受誅夷九族的大不韙之罪,豈敢放你在外頭胡亂遊玩?早把你鎖起來啦。 ”

阿妍破涕為笑,嘴上兀自不肯饒,反口道:“鎖我做甚?我又不是小狗,鎖你還差不多。”忽然發覺他用了“大不韙”三字,心底有些慌,猶豫了一會兒,才小聲道:“你……你發現了?”

應風色微笑道:“扇兒我沒帶在身上,但也是反复看過了的,每回想你便拿出來瞧,沒一萬也有八九千次了。”阿妍紅著臉啐他:“瞎……瞎說!”心裡甜絲絲的甚是受用。

知她是“潑天風”虞龍雪的外甥女後,瞧她總覺分外明媚,阿妍的容貌身段本就無可挑剔,又是未來的太子妃,再加個“評書角色具現化”的屬性,饞人何止攀升數倍?暴增十倍都有餘。

推算虞龍雪在定王帳下任事,差不多就是阿妍的年紀,頂多再長三兩歲,她是《說巡北》中那紅衣霜刃的“潑天風”更嫩更完美的版本,是他情竇初開時的美好投射,雖說現今的袁夫人虞龍雪依舊美艷,說不定熟得恰到好處,正是採擷品嚐的好時節,但未嫁人的阿妍猶是處子,啖啖頭湯還是極具吸引力的。

若非顧慮莫婷,恐失玉人芳心,以莫氏母女高超的外科手法,修補少女的純潔之證還不是信手拈來?飽嚐阿妍後再還皇帝陛下個完璧的太子妃,綠得未來的天子一頭,想想都覺過癮。

“……餵,你想什麼笑得這般猥瑣?”阿妍輕撞他一肘。她雖不會武,這下卻甚有力,足見身子壯健,不似花朵蔫弱。“她……那位姑娘來啦。”

應風色回過神,見黑襦少女餵完乳糜,拍哄著嬰兒走到門邊,空靈的眼神輕飄飄地投往這廂。

“要不進來坐會兒?阿潔吃飽啦,我正要燒飯。”氣音虛渺,卻未予人有氣無力之感,稚拙中透著股難以形容的韻致,就跟她的外貌衣著一樣,既矛盾又迷人,神秘得讓人想層層剝開她周身的迷霧,直到再無絲毫遮掩。

阿妍膽大,嘴裡說著“怎好意思”,卻無意離開,但心底不無猶豫;畢竟幽暗屋裡兩具搖籃輕晃,雖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差不多是鄉野奇譚的畫風了。

黑襦少女淡掃一眼,忽綻微笑。

“她們還沒走遠,我能感覺到。不想進來就在院裡坐,現在出去,方才就白躲啦。”轉身入屋,將襁褓中咿咿呀呀的小東西放回搖籃裡,皺著小巧挺翹的瓊鼻逗弄,精緻的側臉宛如玉砌,挑不出半點瑕疵。

這畫面委實太美,再懷疑是狐仙什麼的,阿妍都覺對不起她,拉應風色走進屋內。從她背後居高臨下一眺,搖籃裡的嬰孩小臉如熟透的紅蘋果,饜足閉眼,撮拳頰畔,邊緣似能透光。還好嬰兒不是假的。

阿妍辨不出小孩年紀,喃喃道:“她是女孩兒麼?好漂亮啊。”語聲中充滿感動。少女推著搖籃並未回頭,輕渺酥嫩的氣音裡聽得出一絲笑意。

“是啊,阿潔是女孩。我也覺她挺漂亮。”

“我叫阿妍,他叫阿雪,同阿潔一樣,都是'阿'字輩。”阿妍笑道:“是了,你怎麼稱呼呀?我還沒謝你,方才幫了大忙。 ”她本想管少女叫“姐姐”,瞧著總覺她比自己小,又不好充大。旁人若以“你”徑呼初識之人,難免顯得無禮,阿妍卻說得大方自然,不致令人反感,反覺親切。

“我叫簡豫。”

“阿潔……是你女兒麼?”猶豫半天,阿妍仍再確認了一次。

自稱“簡豫”的黑襦少女搖頭,繫著鬟髫的雪白絲絛輕晃著。

“阿潔是我妹妹。”兩人這才放下心。

雖說幼女嫁人乃至懷胎時有所聞,應風色和阿妍都不希望發生在她身上。以她超齡早熟的應對,應風色本以為是生活銼磨所致,此際心懷一寬,突然失笑:“那阿潔豈不是叫'簡潔'?”

簡豫俏臉上的詫色一現而隱,繼而微露恍然:“也是,那她真得叫簡潔啦,這名兒怎取成了這樣?”三人皆笑,登時拉近距離。

少女話少,瞧著像不想回答時、怎麼問都會被無視的類型,以致閒聊半晌仍難知根柢,只知她管屋主叫“先生”,那人是名大夫,她與阿潔寄居於此,與先生一同生活,其餘一概問不出。

另一具搖籃裡鋪著厚厚被褥,瞧著是空的,不知為何要替阿潔準備兩個搖籃。

兩人對育兒皆是外行,無從問起,索性跳過。

片刻簡豫眉目微動,起身道:“她們走啦。你們坐會兒,我去瞧瞧。”自顧自走出去;回來時拎了幾個荷葉包,正是先前應風色在市集購買,遺落在暗巷裡的物事。

“豬肉、筍子……你還會煮菜?”阿妍詫異極了。

“我愛吃筍。”簡豫更是直接。“你做什麼菜式?”

且慢,是你說要燒菜,一副留人吃飯的樣子,怎問起我來?

最後就是這樣了,應風色邊切筍片邊腹誹著。講到編派男人做什麼,兩個初識的小妞都能聯手得忒自然,比同門手足還有默契。

所幸廚下雖狹仄,倒也收拾得有條不紊,不致令他這個庖鼎新手噁心得踏不進去,斃命於吊簾之前。

冒牌叔叔這道菜有個名目,叫“峒州山筍”,也有管叫寶劍筍的,聽著頗有躍馬江湖的豪氣,兼且美味無比,想必當年精於烹調的應無用也炮製過。

應風色沒有看過叔叔煮菜的印象,可能年紀小不記得了,更可能是翻過哪本食記殘留於識海的片段,被冒牌叔叔拿來獻寶。他出門採購前興致勃勃,眼下卻是硬著頭皮上場,萬一難以入口,臉可就丟大了。

東海道西界的白城山延入央土峒州地界,盛產竹筍,尤以執夷左近的寶劍灘最佳。書上說“籜紅肉白,墮地能碎”,鮮滋飽水自不在話下,堪比瓜果。

古時從這裡出發的商船,往往在甲板上以炭盆瓦罐燉煮新采的鮮筍,與豬肉雞肉同煨,船至越浦時,筍肉煨恰到好處,揭蓋但見湯色乳白,咸鮮撲鼻,打上一碗能解旅途勞頓,遂成三川名菜。

這“峒州山筍”的主角其實不是筍,而是肉;且不只鮮肉,須得新陳同煮,才能激盪出這等鮮美到能吞下舌頭的佳餚。除了新鮮的豬肉雞肉,還需發酵過的鹹肉才行,新陳肉的比例是新三陳七,但冒牌貨叔叔堅持五五對開,說這樣滋味更鮮。

應風色在集子裡買到一大塊咸蹄膀肉,切開之後紅白相間,紅如染櫻白似雪,直瞧得人心曠神怡。

通通洗淨切好,先扔鮮肉與筍進瓦罐,小火煨上半個時辰,再入鹹肉。正從廚房探頭抹汗喘口氣,前院裡“砰!”一響,柴門已被人踹開來,大片腳步聲沙沙沙踩進,一把清脆的嗓音叫道:“兀那妖人,教你造孽!”正是去而復返的袁夫人虞龍雪。

應風色正欲入屋,驀地勁響破空,一枝狼牙羽箭射入屋裡,削過簡豫雪頸,帶著金芒“篤!”釘入牆,箭羽嗡顫。掀簾的應風色動都不敢動,余光瞥去,赫見入牆的半截箭鏃扎了條細金鍊子,正是簡豫的耳飾。

前院中,虞龍雪拈箭彀滿,彷彿不曾變換姿勢,對屋裡目瞪口呆的外甥女道:“阿妍出來!有姨娘在,這妖女不敢對你怎樣。”語尾一揚,森然道:“你若膽敢碰一碰搖籃,我不介意送具屍首結案。”殺威凜凜,自是對端坐於搖籃邊的黑襦少女說。

應風色都聽懵了,什麼妖女,結什麼案?

阿妍比他更著急,心知神箭無眼,取命不過一念間,忙道:“姨、姨娘!你先把弓放下,這位簡豫……簡豫妹妹不是壞人,姨娘莫誤傷了她!”

屋外虞龍雪銀牙咬碎,差點跺腳,暗忖:“這孩子平素機靈,偏在這要命的當兒犯糊塗!”明白寶貝甥女拗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動,唯恐妖人乘隙挾持,冷哼道:“你忘了咱們這趟出門,除替你姨父找大夫,還為什麼事來?”

阿妍脫口道:“受東溪等四縣衙門所託查樁案子,但姨娘沒說什麼案,約莫怕我聽得難受——”

“殺嬰案。”

虞龍雪冷冷接口,精鋼箭鏃晃也不晃,比架上石像還穩,呼吸說話都不能稍稍動搖。

“四縣以內,半年之間,七戶不滿周歲的幼兒被劫,共尋獲六具嬰屍,最後一個活口就在這屋裡的搖籃中。我已差人問過左近百餘戶,沒人說得出這屋裡住的是誰;百戶中光穩婆就有兩家,沒有替屋里人接生的印象,嬰孩是自天上飛來?

玉鑑飛,你惡貫滿盈,專挑無辜稚兒下手,今日撞在我手裡,教你後悔莫及!阿妍快出來!”

(玉鑑飛……“紅蝠鬼母”玉鑑飛?她竟是那個玉鑑飛!)

玉鑑飛算不得是東海最頂流的妖邪,但對奇宮之人來說,其名卻是如雷貫耳,原因自是出在那個'玉'姓上頭。玉鑑飛出身唐杜玉氏分家,原也是備受寵愛的千金,沒人知道她是怎麼學會武功,又怎麼懷上的,只知分家匆忙處置掉胎兒,死活要掩蓋醜聞,被迫打了胎的玉鑑飛卻從囚禁處神秘消失。

再出時,此姝便是一身紅衣如血,四處劫持嬰兒,本領似乎又有提高,尋常武人奈之無何,得了個“紅蝠鬼母”的渾號。

紙包不住火,這事終於驚動本家當主,本欲請奇宮對付,時值通天壁慘變後不久,陽山諸脈凋零,顧不上除魔衛道,最後是“三絕”惟明師太出面,將玉鑑飛打成重傷,從此消聲匿跡,道上就當沒了這號人物。

約莫大半年前,東溪、雲桐等四縣轄內,陸續傳出嬰兒失踪,原本誰也沒聯想在一塊,直到尋獲嬰屍,才想起十多年前有個抱嬰殺嬰的妖女來。東溪縣令深知這不是區區縣衙所能應付,沒敢拖延,趕緊上報東海道臬台司衙門,時任東海經略使的饒清平饒大人既不敢讓將軍知曉,又滿不願開罪唐杜玉氏,暗示縣令成冶雲另尋能人處理,他才輾轉找上了袁健南夫婦。

虞龍雪見阿妍瞠目結舌,卻未動身,強按焦急心火,冷冷哼道:“莫看她十七八歲的模樣,這妖女也四十好幾啦!迷信嬰血能保青春,才幹下這等天地不容的惡行。”硬生生將“阿妍出來”四字咬在櫻唇皓齒間,免被妖女窺破,徒陷阿妍於險境。

應風色心想:“照你這麼說,她的妖法可不能算是迷信,這也太有效了。”

然而方才羽箭削過簡豫頸側的一瞬,他清楚見她頸間的肌束乍繃倏弛,顯是察覺對方意在牽制,以不變應之,光是這份心性修為和臨敵判斷就非同小可。

況且“簡豫”之名委實太瞎,怕人聯想不到玉鑑飛的諧音也似,大大增加虞龍雪的說服力。簡豫若真是“紅蝠鬼母”玉鑑飛,出現在無乘庵附近肯定不是巧合。

應風色的心沉到了谷底。

遇阿妍、入此院是偶然,簡豫留他們卻未必。若她早知虞龍雪一行在追查劫嬰案,又窺得毛族少年出入無乘庵,似與惟明老尼的徒弟過從甚密……應風色頭皮發麻,與阿妍交換視線,少女水靈靈的眼波一瞟廚房,無聲地做了個“走”的嘴型。

居然是她更果決——青年苦笑,兩人心念相通,下一霎眼,阿妍脫兔般衝出屋門,應風色則倏然轉身,足不點地,飛也似的掠過狹仄的廚房, “砰!”撞開茅屋後門,落地時單臂一撐,魁梧的身軀斜斜飛起,猶如炮石甩出,颼地飛過一人高的院牆!

不知該高興或寒心,起身瞬間,他聽見弓弦啪響,虞龍雪逮住簡豫分神的一霎出手;算上這倏忽一箭,簡豫面前有三個目標,兩逃一取命,千鈞一發的當兒她卻瞟向應風色,與百忙中忽覺悚栗、猛一回頭的青年對上了眼。

——幹!

他奔跑全靠筋骨之力,這撐地一躍差不多便到了頭,應風色沒敢再瞧,唯恐拖慢了速度,所幸直到出牆,背門皆未有勁風撲近。

身在半空不及調息,四面八方忽爆出連片颼颼勁響,視界裡一霎佈滿烏蠅,密密麻麻的小點又成弧線,由彎而直,滑潤如水,破風聲轉眼即至!

(是……是連珠箭!)

——幹!

這半個時辰裡虞龍雪不但排查了周遭百餘戶,更在院外的製高點伏下射手,那幫跟丟阿妍的從人瞧著是酒囊飯袋,原來她另攜有訓練精良的雕弓侍衛,個個能發連珠箭,不愧是從《說巡北》裡走出來的人物。

應風色別無選擇,連通心識,虛境中俄頃千里,速度不知快過現實百倍千倍:“……叔叔!”

“收到!”應無用的從容笑語迴盪於腦海中。

“'無界心流'已準備妥適,隨時都能開始。”

這是他們倆給思緒加速的異能,所取的名目。

“'心流'也者,是指極端專注之下,所產生的超乎尋常的能力,理解成下棋的入神坐照之境就好。”冒牌貨叔叔說道:“現時我們只能在識海內運用,發乎於外,不過是一息之間,所以名為'無界',就是'無明界內'的意思。

“有朝一日神功大成,心流無分內外,一體用之,那就不再是無界心流,而是'化境心流',諸界之妙,俱入彀中,而無不自得矣。”

“化境心流”……總有那麼一天,我們定能做到。

“……那就來罷!”獰惡的箭鏃如雨攢至,應風色嘴角揚起,動心即出。

(赤龍漦,發動!)

“無界心流”與血髓之氣齊齊作用,剎那間視界裡一片赤紅,萬籟俱寂,所有流動之物忽然靜止,只有應風色的身體和意志仍在正常的時間流速內。

他從距離周身不到三寸、減速至幾乎不動的箭雨中一躍而下,踏上實地。若非機緣巧合得此殊能,哪怕他身負內功、狀況完美,下一霎眼也只能淪為刺猬,慘遭幾十枝利箭撕碎身體,死得苦狀萬分。

他本想回頭打開後院門扉,瞧瞧屋裡的狀況,但得到赤龍漦和“無界心流”

的過程若教會他什麼事,就是“好運厄運僅一線之隔”,永遠別託大,永遠別作死,危險只在脫離後才不叫危險,沒什麼比安全更重要。

雖對阿妍有些抱歉,這當兒走才是上策,既知她是袁氏義女,再找不難——青年數著心搏,正欲遁去,忽見牆邊倚著一名略顯佝僂的小老頭兒,青衣小帽作僕從裝扮,拿了桿旱煙,煙鍋里紅絲透亮,但老人的側臉沒什麼肉,活像髑髏上貼了層皺皮,看不出是吸還是吐,也算奇事。

應風色隱生不祥,想悶著頭掠過,赫見小老頭轉過一隻濁眼,與他對上。應風色一驚,還想是不是看錯了,佈滿血絲的濁瞳已“唰!”追著轉來,一股大力將他掀翻在地,急速失衡的結果,應風色鏟著地轉了大半圈,內臟像要被壓爆似;虛疼之間一股腥咸溢出口鼻,渾身無處不痛。

視野一黑的剎那間,應風色靈光閃現,忽意識到老人對付他的方法雖與滿霜不同,效果卻幾乎一樣好。

她在身側佈滿真氣,這是陷阱流,而小老頭兒只不過是在必經之路上撥了他一下,讓他失去平衡而已;剩下的,光靠失控的極速便能收拾了他。

應風色在渾身磕碰的疼痛中恢復意識。

小老頭提他后腰,一跛一跛走過後院,回到茅屋,應風色的口鼻——可能還有眼耳——滴滴答答地墜著血珠,就這麼蜿蜒了一地。

“他……任伯!”阿妍倉皇的聲音從前院裡來,恐被姨娘看破與毛族少年的關係,未喊出韓雪色之名。

被稱為“任伯”的跛腳小老頭不發一語,扔破麻袋似的把應風色摜在腳邊,靜立在廚房的吊簾前,與屋外的虞龍雪呈包夾之勢。簡豫……不,該說是玉鑑飛的本領尚且不知,但這任伯是比虞龍雪更深不可測的高手,兼有院外高處的強弓伏擊,“紅蝠鬼母”眼看插翅難飛。

“交出嬰兒,別耍花樣,我饒你不死。”虞龍雪寒聲叱罷,嘴角忽揚:“別誤會了,其實我很想找個藉口不這樣做。世上有些人就不配活著。 ”

茅屋牆底插著第二枝羽箭,應是適才離屋之際,虞龍雪松弦的那一射,落點與第一枝差不到兩寸,深淺一致,可見美婦人控力精準,已至隨心所欲之境。

簡豫仍坐於原處,連姿勢都沒變,很難判斷是她避過了箭,或虞龍雪真打著活捉妖女的主意,但無論原本是何盤算,都隨簡豫無意交出女嬰,即將走到至極相對的境地。

墨玉般凝肅的黑襦女子,令應風色本能感到心慌,彷彿明知深不見底的林影間伏有獰獸,卻什麼也看不見,不知哪一霎眼即欲撲來,身畔那宛若枯木的跛腳老頭也是。兩人的下一動,眼看便是血肉撕裂,劍去刀來;悚栗和壓迫感攫取了青年,即使在降界面對黑山老妖或灰毛巨虎時似都不曾有過。

牆外忽來一陣吟哦悠揚。

“承平久息干戈事,僥倖得充文武備。”

男子嗓音有些濁啞,以應風色對醫道的涉獵粗疏,也知此人肺帶虛火,痰熱阻壅,應在家中好生靜養,實不該於他人的屋牆外吟詩。

然而聲氣聽著舒心,曠達中自帶軒昂挺拔,不迂不闊,中氣不足底氣足,定是飽讀詩書的大儒,非茶樓評書的腔板可比。

另一人吟道:“……除災闢患宜君王,益壽延齡後天地!”中氣倒是挺足的,卻沒什麼記憶點,如耳畔回風,倏忽即逝。

牆外弓刀次第垂落,遠處制高點忽不見了箭鏃的金屬鈍光,似不敢以械對之。

兩名初老的男子哈哈大笑,攜手走進柴門,一人錦衣華服,頭戴烏幘高山冠,五綹長須烏灰交雜,相貌清癯,年輕時必是美男子,惟面色蠟黃,肌膚無甚光澤,明顯有恙,眸光湛然有神,卻是絲毫不遜於年輕人。

另一人肩背微佝,幾乎察覺不出他比身畔的錦衣儒者高得多,中等身量,皮膚黝黑,燕髭與眉鬢略見灰淡,說不准有多大年紀;白棉袍灰褙子、草鞋綁腿,單肩披著棉布長口袋,背了只與莫婷近似的烏木醫箱,只差未持搖鈴,便是鄉下常見的郎中。

兩人相挽而入,引來兩聲驚呼:“……老爺!”“先生!”俱是女子所發。

只見虞龍雪吃驚回頭,原本不動如山的簡豫匆匆起身,提裙碎步出迎,滿身透著撒嬌也似的小兒女情狀,就是十七八歲的樣子,哪兒有半點“紅蝠鬼母”的妖邪架勢?

錦衣儒者笑顧虞龍雪:“你討了任公和飛燕衛去,我知定是要胡鬧的,不想竟鬧到了先生家裡。”連連搖頭,說是斥責卻難掩寵溺,彷彿面對的是坐地撒潑的寶貝女兒,又氣又好笑。

虞龍雪自是不服,但“先生”二字如緊箍咒般兜頭落下,明白自己闖了大禍,歙著小嘴兒嚅囁半天,既不敢反口,又拉不下臉道歉,頓有些進退維谷。

錦衣儒者倒捨不得讓她太難堪,掂量著教訓夠了,對阿妍招手。少女識趣地上前挽住姨娘,乖巧道:“姨父好,前輩好。我叫阿妍,與二位尊長請安。”說著福了半幅。

虞龍雪被她挽住手臂,只能跟著行禮,小聲喊了“先生”,話匣一開,彆扭漸去,低頭道:“多年未見,先生沒怎麼變,袁祐……我家老爺卻無先生的本領,也是我不好,照顧得不周全。天可憐見,讓我夫妻倆又尋到了先生,望先生……

袁祐他……”眼眶一紅,倔強地咬唇抿嘴,硬撐著不在眾人面前掉淚,這模樣竟倍添麗色,令人心癢難搔。

——果然是他!

本朝名臣袁祐袁大人致仕多年,如今便沒六十也五十好幾了,猶有如此風采,廿年前意氣風發時,娶得虞龍雪這般尤物嫩妻實不意外。畢竟“健南先生”如雷貫耳,下里老嫗亦知,也是《說巡北》裡的傳奇人物。

應風色在心裡嘆了口氣,正式向童年遺憾作別,卻聽那錦衣大儒袁健南呵呵笑道:“阿妍乖。姨父給你介紹,這位乃是當世奇人,若其有意,大名傳遍天下不過反掌事耳。錐囊之才而欲無名,才是最不容易。”

郎中苦笑搖手。

“承休兄這般取笑,令嬡會當真的。”

“小弟平生最佩服之人,唯先生耳。此乃肺腑之言,如何能說是取笑?”

袁健南走到妻子身畔,悄悄握住她的手,虞龍雪心情平復,抿住笑意,與丈夫並肩而立。牽掛既去,袁健南越發疏朗自在,將寶愛的外甥女牽到那郎中面前,和聲正色道:“坊間雖有'藏林先生'一說,然而先生不露姓字、潛心杏林的高遠志向,我等不可輕之慢之。你隨姨父和姨娘,也喊'先生'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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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27 22:56:07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卷惟玉銷明【第百零七折藏葉於林,金甲猶雪】

這場錯認妖女的風波,就在舊友相敘間落幕,當然對白挨了一記、全場唯一見紅的應風色來說,不能算是太圓滿。

被稱為“藏林先生”的燕髭郎中替他把了脈,於肩胸胳膊間一陣推捋,悶鬱頓消,說不出的身輕體健,不由心驚:“當真是好厲害的手法!”收起質疑,確定他就是評書中的那位奇人——藏林先生也是《說巡北》裡的人物,應風色當年特別喜歡他。

這類微服出巡或開國打天下的題材,一定會有軍師型的角色,如“龍蟠”蕭諫紙、“鳳翥”陶元崢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前者在百姓心目中的形像是奇謀紛呈智計無雙,還能仗劍殺敵,有一身高明武功;至於搭七星台執桃木劍,步罡踏鬥,喚雨呼風,火攻水攻土攻獸攻……全難不倒太祖武皇帝的首席軍師、從龍大功臣,有蕭先生就是穩,怎麼都輸不了。

陶元崢則是辯才無礙、學富五車的儒者,能一眼識破貪官污吏的心思,揭發陰謀反掌間事耳,還能出謀劃策解決水旱澇災、百姓流離失所這類的大難題,就差額頭沒刺上“治世能臣”四字。

藏林先生和他們不一樣,是應風色最喜歡的類型,逼格之高簡直是突破天際。

他在《說巡北》出現的次數不多,也非郎中形象,多是遊方相士或占卜攤主,登場必口占一詩曰“告太平”,通常是惡霸欺負民女,或順慶爺一行遇險的時候。

面對眼前不知死活的壞蛋,藏林先生吟哦完畢隨手一搖籤筒,抖出一支佔簽,上頭說“剝床以足”,對手就會莫名其妙斷腳;說“鳥焚其巢”,便沾火星自焚;若說是“羝羊觸藩”,多半掛於籬笆或某處動彈不得……這已經超脫武學的範疇,活脫脫便是妖法仙術。

蕭大軍師改變天象還得登壇作法,先生只需於無人處——通常是城外曠野某丘頂,說書人必以“雲垂天傾,如聽其請”二句定場——揮動布招,立即風雲變幻;幾次移山倒海逆轉戰局的經典畫外,都有藏林先生悠然行吟的身影,暗示觀眾誰才是關鍵時刻推了世局一把的那個人。

而此人也是整部《說巡北》中,最早稱順慶爺有皇命在身者。

面對板起臉來斥其居心的定王,神秘相士總是不厭其煩地要他負起拯救黎民的責任,於一次次飄然遠去間,吟出對順慶爺的天命期許和治世想像,折服順慶爺身邊那些原本質疑他的要角們,得到書中之人“先生隱葉於林,乃真大隱也”

的至高評價。

這樣的角色不是軍師,做不得文武臣僚,而是天使——上蒼派來宣達主角天命的使者。他的話就是天意,無所不能卻不可過度干涉,只能默默引導;主角功成之日,便是他歸返星位之時,比什麼萬軍大將、神機軍師都要厲害百倍。

應風色和龍大方開始認真讀詩背詩,全是因為他。

自從知道“潑天風”最終沒能嫁給順慶爺做皇后,頓時失去了對主人公的代入感,橫刀奪愛的袁賤男更是沒人肯扮,不如做神仙罷!藏林先生多神氣,佔詩退敵又不用煩惱紅顏綠樹頭,這才叫世間高人!

只是萬沒料到,本人是生作這副模樣。

說是“初老”,應風色其實無法斷定藏林先生多大年紀,袁健南對他自稱

“小弟”,那是將屆耳順了,然而燕髭男子眸光爍亮,指掌有力,舉手投足從容穩健,要不是穿著儒服長褙子,兼且髭眉之末微帶星霜,頗見風塵,說四十多近五十也沒問題。

此等健壯來自養生有道,而非武功修為,證據之一就是他為應風色推血過宮時未使內力,這對醫武合修之人如莫婷來說並不合理,徒然事倍功半。且他掌心裡的繭子也不是練兵器掌法所生的模樣,更像勞動所致。

應風色早過了崇拜星君下凡的天命使者的年紀,“藏林先生連武功都不會”

不致使他失望。擁有洞穿世局之能的無名醫者,毋寧更令人欣賞。

何況藏林雖不甚起眼,落坐板凳推拿時,不知為何予人一種龍盤虎踞似的氣派威嚴,彷彿慣受仰望,隨意一坐便是峰頂是核心,致令蓬蓽瑩然,分映其輝。

“……多年不見,嚴兄寶刀未老,仍是這般烈如焰,冷如冰。”藏林先生喃喃道,虞龍雪面露憂色,卻被丈夫按住手掌,欲言又止。袁健南轉頭道:“小兄弟傷得重不重?若須名貴藥材救治,我夫婦倆定負責到底,先生儘管吩咐。”

藏林先生回過神,笑著搖搖頭。

“這小子壯如牛似,再挨兩下也沒事,用不上什麼金貴藥材。”指節棱凸的瘦長大手一拍少年的胳膊,笑道:“去廚房喝上兩大碗水,慢慢喝,不要急,但得喝足。阿豫你瞧他喝,莫喝少了。”黑襦少女點點頭,領著應風色同往廚下。

茅屋甚小,隔著吊簾仍能清楚聽見屋裡說話的聲音。

藏林先生問道:“他還作惡夢麼?”應見袁氏夫婦點頭,接著又問:“多久一次?”袁健南苦笑:“不方便問,任公很少同人說話。是了,阿妍,任伯跟你說過他作夢的事麼?”阿妍似是一愣,也說沒有。

應風色暗忖道:“原來'任伯'姓嚴,那就未必是任姓之任了,也可能是同音別字。”眾人進屋後便沒見那持旱煙的跛腳小老頭,既知此人本領極大,神不知鬼不覺離開也不奇怪。

他端著海碗伸長耳朵,邊喝邊聽。

袁健南久病纏身,連他都看得出,虞龍雪自是千方百計想把救命菩薩請回家,替袁祐去疾延壽。誰知倆老男人打開話匣,一路從江湖聊到朝堂,聊得酣暢淋漓,簡直是重逢恨晚;藏林不望聞問切還罷了,袁健南自己居然也絕口不提治病之事,急得妻子如熱鍋螞蟻,想打斷又沒膽子,坐立難安。

應風色望出簾隙,虞龍雪恰好側身以對,又顯出不同於原本“苗條修長”印象的別樣風情:腰肢仍是少女般薄薄一圈,連坐著也未見餘贅,已逾而立之年的胸乳屁股卻甚豐滿,透著婦人的豐熟韻味。硬料的裙筒全壓不住坐姿屈起的、結實的大腿肌,裙布浮出潤滑如水的修長曲線。

她臉小而頷尖,腮幫骨銳如刀削,是天生顯瘦、甚至該擔心太瘦,以致稍嫌孤寒的程度——這點阿妍才是恰到好處,巧致的完美瓜子臉蛋穠纖合度,難再增減分毫。

但歲月補起了虞龍雪的小小缺陷,緊俏的腮頷線條仍在,卻添了幾分肉感,肌光柔潤,不經意透出養尊處優的貴氣,隨著觀者的視角轉移,不住在少女、女郎和輕熟美婦間恣意變化,魅力豈只增加三倍?怎麼都看不膩,處處有驚喜。

她年少時肯定沒這麼迷人,應風色忍不住想。

再老一些,年月添上的盈潤嬌腴消耗殆盡了,她天生的瘦底子無從修飾,便會顯出棱峭,變成乾癟癟的老大娘罷?現在是她最好的時候。

但虞龍雪也不像會擔心這種事的樣子。

她今日出門前肯定沒想到須與人動武,故未掖衣束腕,應風色見她取下枚精鋼扳指,連鐵胎弓一併交給從人,大袖中偶爾露出半截藕臂,精瘦得無半點膏腴,全是牛筋索似的肌束;明明膚瑩賽雪,線條卻如鋼片般緊繃,這是外門筋力練到了頭所致,難怪開弓若磐石。

那弓分量甚沉,應非木竹鑲鐵的鐵脊弓,而是全鐵弓身的鐵胎弓,拉滿須得兩臂十石以上的氣力。上下兩端設有套筒機簧,解去弓弦後可裝上短刀,當作長兵器使。

韓雪色轉述阿妍之語,說姨娘“精擅弓刀”,應風色本以為是弓箭朴刀兩種兵器,殊不知“弓刀”乃指一物,是鐵弓兩頭嵌刀而成,看來虞龍雪自認刀法高於箭藝,才對外甥女如是說。

應風色不知道的是:虞龍雪並非以一介女俠投入定王幕府,她出身的朔州虞氏是自金貔朝以來的北關貴族,論家系還在東海獨孤氏之上,只是今時不比往日,到她父親虞戡虞世平,就是北關護軍府一介護軍,空有家名,而無權柄。

須知央土之外,四道名義上由臬台司衙門領政,以經略使為父母官;護軍府領兵,由護軍使指揮,又稱護軍將軍。俟置四鎮總制,許與其便宜行事後,經略使和護軍使便形同虛設,成了仰四鎮將軍鼻息的哈巴狗,連充朝廷耳目都難,淪為廢物擺設。

至碧蟾朝澹台氏亡於異族鐵蹄,帝國中樞的白玉京徑從地圖上消失,虞戡和其他北地貴族一樣,第一時間拋棄了陷於混亂的體制,連夜趕回朔州老家,徵兵閉城以待風雲之變。

換句話說,虞龍雪不僅不是助順慶爺對抗北藩的正義夥伴,根本就是藩鎮的女兒。

北關諸藩與獨孤容談好條件,雙方合演一出征北大戲,讓定王掌握軍隊置於北進要衝,獨孤容的棋頓時便活了。要不是遇上旃州的渾邪乞惡那瘋子,連人都不用死,大夥兒走走過場、虛張聲勢,靜待東風來時同享富貴,豈不樂哉?

或做為結盟之質,更可能虞戡對閨女的品貌深具信心,把這麼朵嬌花押在了獨孤容處,指不定能弄個國丈來做……差不多就是這種心思。豈料獨孤容於女色上很能把持,一世人死守個小陶後,靠女兒上位眼看是沒戲了,後頭改押的袁健南又被陶元崢鬥出平望,老護軍竹籃打水兩頭空,最終鬱鬱而逝。

編《說巡北》話本的人,把這些巧妙地繞了進去,藏得若有似無。

應風色童年時,一心認為紅衣女俠“潑天風”最後會嫁給順慶爺,或許不是出於小孩的天真誤區,不管虞龍雪本人有無這份心思,時人多少是看出虞戡的辛苦盤算,不無諷刺的意味在內。

或許連虞戡也沒料到,自家的漂亮閨女並沒有身為締盟獻禮的自覺,她是真的愛上了那個大自己十八歲、便做父親也使得的老書蟲,願隨他放下功名利祿,從新王朝的心臟一路漂流到人生地不熟的東海,高掛弓刀、柴米油鹽,只為他的餘生操心煩惱,無日無之。

袁健南日益衰弱的身子骨,甚至沒法給她個孩子,枉費了新婚的頭幾年,那夜夜燃盡紅燭不肯歇的繾綣恩愛。

應風色欣賞著美婦惹人憐愛的焦慮不安,小口小口喝完了兩大海碗的水,心想若回到屋裡,始終是有人要問自己的來歷的。正沒區處,一縷鮮香鑽入鼻腔,靈光閃現,在灶前瞧了柴火,揭開喀喀滾顫的瓦釜蓋,頓時滿室肉香,中人欲醉,連屋外的飛燕衛和袁府從人都起騷動,遠近一片嗡嗡低語。

簡豫首當其衝,瞠大杏眸——這會兒可不像鳳片糕了——露出像孩子般單純的驚訝和嚮往,骨碌一響,雪頸間如滑鴿蛋,生生咽了口饞涎,連貪婪都無比純粹。

應風色舀了小半碗乳色熱湯遞給她。“別燙著了。”就著杓裡的殘湯吹涼了一嚐,險把舌頭也吞下去。

這……這也太鮮了吧!能是我做的?

五五開的鹹肉與鮮肉在燉煮的過程中彼此融合,卻又相互激盪碰撞。去歲立春以前醃製的鹹蹄膀將肉的鮮味完全濃縮,生出臘香,凝煉已極的葷脂甘美透過熱湯柴火,被鮮筍和鮮肉“借”了過去,藉以褪掉青澀,留下鮮甜;鹹肉發酵風乾的厚重粗猛,則透過新肉嫩筍調和銼磨,滋味變得更可口親人。

鮮肉的部分,冒牌貨叔叔特別讓他買了肥瘦相間的五花腩,而不用排骨,正為熬出脂肪的甘甜。此間之筍比不上峒州,且春筍時節已近尾聲,索性不以小火煨清湯,而以猛火取奶湯,要的是濃鮮重味,喝得人脾酥胃爽。

“你覺得這已經很好喝了,對罷?”簡豫一個勁點頭。“錯。今兒喝剩的湯濾浄擱一夜,明兒再加隻老母雞、幾枚豆腐皮筋兒,煨好之後拿來燙娃娃菜,那才叫一個銷魂——”

“喂喂,別當著客人的面說菜啊。”

簾外傳來藏林先生的笑罵。

“還不趕緊端將出來,打上幾碗給貴客嚐嚐?”

“……那就沒得剩了。”他聽見簡豫小聲道,雖仍無甚表情,聲音裡卻有滿滿的不豫,手肘輕碰了碰她的肩膊,眨眼低道: “我再給你煮過更好的。”少女才露出笑容。

這道“峒州山筍”威力無匹,包含阿妍在內,人人都添了第二碗,果然沒能留到翌日加老母雞百葉結煨娃娃菜。應風色替眾人舀湯遞碗,殷勤接待,除了適才略嚐過杓底的湯汁之外,屋裡只有他一人沒能吃上。

“我嘗第一口時,便見小兄弟沒添自己的份。”袁健南擱下調羹,忽然嘆息:“本想著該留些給主人才是,豈料連盡兩碗,難以自製。小兄弟的烹調技藝之佳妙,竟能直指人心的自私貪婪,實令我慚愧萬分。”

應風色笑道:“畫師作畫,儒者著書,都不是為了將書畫藏在家中欣賞,畫家的審美和大儒的學問早已在他們心中,著落外物,乃饗世人,廚子也是一樣。

貴客品嚐菜餚,我嚐的卻是諸位細辨滋味、心滿意足的模樣,此亦十分飽足,大人毋須介懷。“袁健南甚異之,打量他幾眼,撫須微笑:“先生門下,果無虛士!小兄弟怎麼稱呼?”應風色還未答腔,居然是簡豫搶白:“他是我弟弟,叫阿淨。”說完垂斂眼簾,又恢復成原先那副淡漠空靈、與周遭格格不入的神氣,完全不擔心藏林先生拆台。

初老郎中怡然道:“家教不嚴,讓賢伉儷笑話了。阿淨,你將碗筷收拾下,阿豫給客人重新沏壺茶。”隨口圓了少女扯的謊,轉對虞龍雪:“夫人勿憂,你讓人在落腳處備一隻大桶,貯滿後能容成年男子盤坐其中,水面不能低於鎖骨。

待我拾掇好藥材,便即前往,不敢說藥到病除,怎麼也要讓承休兄更舒泰些。

“虞龍雪又驚又喜,一時說不出話來,忽起身斂衽,嬝娜屈膝,藏林先生趕緊離座相扶,不肯受婦人大禮;見她眼眶又紅,笑道:“袁夫人當真轉了性子,我可不記得你從前這麼愛哭啊。”虞龍雪破涕為笑,任阿妍挽著重新落座。桌底,袁健南握住了愛妻涼透的小手,瞧著她的眼神愛憐橫溢,柔聲道:“癡兒!相交多年,先生豈能棄我於不顧?跟孩子似的。”虞龍雪狠狠瞪他一眼:“是,我白痴行不?

就你聰明!“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瞧夫君的眼神如釋重負,又似隔世重遇,自此不再無依。

要不多時,她派往東溪縣治根潭——此亦縣衙所在——報訊的快馬返回,又讓往落腳處打點。東溪知縣成冶雲稍早接獲消息,說玉鑑飛出現在東溪鎮,袁夫人正欲出手,恐走脫了妖人,讓知縣大人點齊皂快,速速來援。

成冶雲除袁氏夫妻外,另找了“有力人士”來助拳,畢竟江湖事江湖了,只可惜強援未至。

這位年輕縣令不是膽小怕事的主兒,點了馬快弓手,召集民壯趕來;與虞龍雪遣去根潭通知“弄錯了”的快馬相遇時,大隊正到中途。

根潭縣衙的胥吏大表不滿,卻遭縣太爺斥責,說沒生事端是最好,認錯總比捉錯或放錯強,身在公門,豈有嫌出勤麻煩的道理?眾人才沒敢再囉唣。

袁氏夫婦本隱居於陽庭縣,受成冶雲之託才至此間,一面追查妖女行跡,另一方面也是聽說根潭附近的東溪鎮、江澐村一帶,似有位不露姓名的神醫,疑是闊別已久的藏林先生,正好兩件事一起辦。

藏林先生挑明了說要醫治袁健南,虞龍雪心上的大石總算落地,始有了說笑的閒心,見簡豫個頭雖嬌小,但背影婀娜有致,可說是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似笑非笑:“若有喜酒喝,先生可別忘了我夫妻倆。”

袁健南見她一歡喜便口無遮攔,蹙眉道:“雪兒不可胡說八道。”

虞龍雪哼道:“就你能娶嫩妻,旁人便娶不得麼?先生高才,換我也肯嫁。”

藏林先生連忙搖手。“喂喂,賢伉儷放火不妨,莫殃及池魚啊。故人之後,託我照拂,略盡棉薄而已,好在這兩個孩子都很乖,沒怎麼讓我費心。”

虞龍雪眉山飛挑,一聲“啊”拖得又彎又長,像是在說“原來你沒發現哪”,笑得不懷好意,見丈夫欲言又止,索性先發製人,嬌嬌地橫他一眼,哪有半點像坐三望四的婦人?活脫脫一刁蠻驕縱的鬼靈精少女,就連緊挨著她坐的阿妍都比這位姨娘成熟穩重。

瞎子都看得出名喚“簡豫”的奇特少女,對先生滿懷孺慕之情,應是藏林先生心懷如朗月,兼且老少年紀懸殊,根本沒往這頭想,居然渾然不覺。袁健南何等眼色,自也瞧得明白,覺得還是不戳破為好,無奈嬌妻就是個好事的,哪壺不開就偏提哪壺,未肯輕饒。

阿妍察言觀色,接口道:“姨父姨娘,我與阿豫姐姐格外投緣,不敢說學醫,若先生不嫌我蠢笨,我想多盤桓些時日,學點幫姨父調養身子的法門,望三位尊長允可。”整襟起身,盈盈拜倒,瞧著很有些決心。

袁健南正愁不能引開話題,暗讚阿妍玲瓏心竅,撫須道:“醫道是大學問,沒有個三年五載的苦功,連門都摸不到。然而學醫不只是學藝,也是學不忍人、無分別心,這點於你將來的路途卻有大用,就是怕太叨擾先生了。”沒說可也沒說不可,無論藏林先生答不答應,都還留有一語翻盤的餘裕,袁大學士於官場漩流中全退,雖被鬥出京城,始終未失皇眷,其來有自。

但虞龍雪更了解阿妍,這孩子不是不體貼不孝順,只是心氣浮躁,骨子裡同男孩一樣好玩好動,半刻不得閒。這瞧著就不舒適的破茅屋裡,定有別樣物事吸引了她,才有此提議。

她不是沒疑心過高大俊俏、名喚“阿淨”的少年,但他怎麼說也是毛族,阿妍還沒頑皮到分不清輕重的地步。真有可能是與那黑襦少女阿豫一見投緣,又貪圖有“峒州山筍”那樣的好湯好菜,才願意忍受這豬窩也似的腌臢地。聽丈夫四兩撥千斤,心念微動,笑著接過話頭:“哎呀,何必如此麻煩?我們在根潭有兩幢大屋,寬敞得緊,先生與二位小朋友不如同去,圍桌吃飯才熱鬧。”

阿妍只想韓雪色長在身畔,有先生作護身符,料想姨娘不致動刀傷人。根潭的落腳處雖不咋地,總比這裡強,樂見事態發展,未露出失望的神情,眸光閃閃,一副頗贊同的模樣。

虞龍雪稍稍放心。看來同阿淨無關,是有了手帕交,不是想避姨父姨娘的眼。

藏林先生見三人目光全集中到自己身上,垂眸片刻,含笑搖頭。

“非是我不知好歹,拒絕夫人好意,而是承休兄所需諸物之中,有一味'鯉沉草'生於附近水域,非新採者不能用;而浸泡承休兄之水,須取自潭底的靜流處,古書中管叫'龍淵水'的便是,方圓百里之內僅根潭才有,佐藥非它不可。

依夫人看,是移動滿桶的水方便,還是移動水草方便?“這還真不需要爭辯,三歲孺子亦能輕易做出選擇。

虞龍雪識趣的閉嘴,轉向良人,袁健南沉吟未久,正色道:“先生若不嫌阿妍礙事,準備藥材的當兒,我便將她寄於此間,多多聆聽先生教誨,想來日後必有大用處。

“但我內人的姐姐只留下這點骨血,我二人於她臨終之際對天發誓,阿妍出閣前定要護她周全。妖女玉鑑飛近日重出,盤桓左近,恐傷我夫妻血誓,先生若不介意,小弟想請人公就近保護,才得心安。”

藏林先生道:“如此甚好,我讓阿豫拾掇間空房備著。嚴兄若願一談,或有什麼苗頭,能治好他多年夢魘的毛病,一舉兩得。”

這回輪到袁健南苦笑了。

“人公素不愛與人同室,他武功出神入化,便就近保護,也未必現身人前。

先生醫者胸襟,小弟十分感佩,只恐先生失望,這才提醒一二,請先生萬勿介意。“藏林先生搖頭。“那也是個人緣法,承休兄毋須縈懷。”思索片刻,又道:

“東溪知縣成冶雲,還算是個好官,但太過進取,是好處也是壞處,賢伉儷莫與他走得太近為好。”

袁健南知先生嫉惡如仇,成冶雲這年輕人若真有劣跡,不會得到“好官”二字評價,先生的提點,怕是更近於心性一類,沉吟道:“小弟倒沒覺他像是好鑽營的模樣。”虞龍雪蔑笑:“那是人家不拍你馬屁,怎知他不拍別個?縣衙後頭那幾間好房子,怕就是留來'進取'之用,輪得到你袁大學士安生落腳?”

她自到根潭,便對成冶雲頗為不滿。

那廝來陽庭時姿態甚軟,瞧著也非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誇誇其談的無用書生,她才勉強答應,讓袁祐拖著病體走一趟。但她家相公的病,成冶雲是親眼見過的,根潭鎮又不是什麼七荒八僻的貧窮鄉間,成冶雲給她們安排的地方卻稱不上舒適,顯是扣著資源,等後頭真正的救星到來。

虞龍雪是為人妻、為人母的這十年間收斂了性情,換作過往,肯定堵在那

“救星”前來的半路上,教他們吹吹刮透旃州戰場的潑天血風。難得先生也瞧成冶云不順眼,還不往死裡擠兌?

大事議定,其後都是話家常。袁氏夫婦又留了半個時辰,算一算根潭那廂應該準備得差不多,這才起身告辭。藏林先生與袁健南親熱攜手,一如來時,直送到集市外;阿妍則止步於柴門之前,揮手目送姨父姨母行遠。

“你……為什麼要幫我們?”她問黑襦少女。

簡豫空淡淡的眸光自她二人臉上掃過。“你喜歡他,他也歡喜你對不?是你姨娘……不,是世人不許。它們說這樣不行,是不可以的;無論你多歡喜他,你們始終都不能成,是也不是?”

阿妍猝不及防,聽她單刀直入說“你喜歡他”時本有些害羞,誰知越聽越是嚴肅。她對韓雪色的喜歡,沒有到願意為他對抗整個世界的地步,沒想到簡豫的“好意”如許沉重,猶豫一會兒才道:“差……差不多罷?應該是這樣。”

簡豫凝視著她。

“我最痛恨這種事。”黑襦少女道:“你喜歡才是最重要的,關世人甚麼事?

我就為這個幫你們。在這兒,沒有人能拿這事為難你們。“說完便徑入屋裡。

應風色與阿妍對望一眼,總覺頭皮發麻,這話從恁嬌小的少女口中吐出,帶著斷金碎玉般的決絕,彷彿劍出無悔,但凡二人情意有變,便要受她制裁一般,不曉得是該開心還是該害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見對方表情實在太怪,“噗”

的一聲齊齊笑出,直欲打跌。

“你們倆倒挺般配,一般的奇怪。”簡豫下了結論。

奇……只不想被你說啊!有比你更怪的麼?應風色又氣又好笑,猩猩似的猛搥胸口,突然肋間一陷,吸不進半點空氣,眼前金星直冒,膝彎倏軟。

回神只覺周身陰涼,倚牆坐在屋裡的板凳上,身畔阿妍歡叫道:“醒了……

先生,他醒過來啦!您快來瞧瞧!““好了阿妍,你讓開些。”是藏林先生那令人安心的沉穩嗓音:“……阿豫!”

“是。”少女語聲方落,眼前烏影一晃,幽香襲面,挾著獰銳勁風。他本能叉臂護住要害,簡豫白生生的柔荑卻貫入一絞,如玉筷撥鋼棍,硬生生將直逼她大腿粗細的男兒雙臂蕩開。

應風色詫而不亂,正欲以“紅塵四合手”相應,豈料一抬臂胸口便痛如萬針攢刺,寒氣直竄顱底,似欲破腦,癱軟間被簡豫連消帶打,玉掌啪啪啪拍擊膻中、期門、天池、中府各穴,應風色背脊一挺,仰頭吐出一口寒氣;余光所及,赫見板凳上結起薄霜,竟是適才落手處。

大驚下喉頭倏甜,連嘔出兩口黑血,第三口血色殷紅,積鬱才徹底袪除。

藏林先生拂去薄霜,隨意落座,在他前胸後背按幾下,應風色咳嗽漸止,勉力道:“先……先生……我……這是……”

“你是命大。”初老醫者替他按摩背心,怡然笑道:“中這掌'雷鼓動山川'而不死,傳將出去,夠你在江湖上橫著走了。回去問你家長老,三十年前名滿北域的猿臂飛燕門第一高手、人稱'醉和金甲舞,大雪滿弓刀'的嚴人畏,手下留過活口不?敢救治他的對頭,他連大夫都殺!讓我攤上這個大麻煩,你是不是該好生交待來此的目的,韓宮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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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27 22:57:54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卷惟玉銷明【第百零八折公調鼎鼐,風簫棹月】

陡地被評書裡掌天命、知未來的絕世高人叫破身份,應風色不及悚然,已開始猶豫:是該否認到底好呢,還是爽快認了,搏個好印象?藏林毫無疑問是聰明人,聰明人不喜歡被當成笨蛋。

相較於此,就連“理應死於虞龍雪之手的猿臂飛燕門叛徒嚴人畏,不但人還活著,且被袁氏夫婦藏匿起來,以青衣僕從的身份保護阿妍”這般猛料,似乎都失去原有的震撼力。

他不知是哪裡漏了餡兒,但就算藏林先生見過韓雪色而韓雪色並不知曉,應風色也不意外,況且還有阿妍。聽阿雪的身份被喊破,她雖未出聲,一霎間露出的訝色也難自圓其說,只簡豫一愣,歪著精緻的小臉道:“阿淨不就是阿淨麼?

還能是哪個?“阿妍心底頗有些哭笑不得:“你說他是還真是了啊。”

藏林先生見毛族少年不語,似也不在意,怡然吟哦。

“屏跡還應識是非,卻憂藍玉又光輝——”

“……行了,行了。”應風色趕緊搖手,起身抱拳,長揖到地:“正是區區,先生饒命。”

“這麼乾脆?”初老的醫者以大拇指輕刮下頷戟髭,沙沙作響間,神情饒富興致。“不多掙扎一會兒,年輕人朝氣不夠啊。”

“我是聽《說巡北》長大的,從前最喜歡先生'告太平'的段子。”應風色苦笑:“實不想死於簽詩讖語,還請先生高抬貴手……不,是貴口,莫與小子一般見識。”

藏林先生哈哈大笑。阿妍與簡豫莫名其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聽不懂兩人一來一往,淨說什麼高來高去的江湖黑話。

“莫道陽庭已無仙,虎作龍吟騰上天!有趣,真有趣!”半晌收了笑聲,面上笑意不減,轉對二姝道:“阿豫,帶阿妍到後頭揀藥,就按鯉沉龍淵的方子,讓阿妍記住藥材之名、放置的地方等,明兒教她自個兒揀。”

就算是簡豫,也罕見他如此意興遄飛,詫得挑眉,仍領阿妍穿過廚下,朝後院一座比狗屋稍大、看似蜂房或臘肉間的四方木構行去,看來便是存放藥材處。

適才應風色急急奔出,竟未留意到有這麼個奇特的小庫房。

他不是沒考慮過藏林先生此舉,是把阿妍押作人質的可能性——瞎子都看得出簡豫起碼在氣勢上,毫不遜於化名“任伯”的北域高手嚴人畏,即使有他潛伏在附近暗中保護,也不能忽視黑襦少女就近出手的殺傷力。

反正己方盡處劣勢,情況也不能再壞了,應風色賭的是某個合理的假設。

以讖語降伏敵手,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要嘛藏林先生的武功已臻化境,出手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要嘛就是身邊有高人保護……譬如簡豫的父親或師父,少女繼承高人的衣缽,才有這般凜冽精純的殺氣。

若後者為真,一旦屋內有事,領著阿妍去後進的簡豫,還須提防暗處的嚴人畏出手,只憑身無武功的藏林先生,是留不住應風色的;向郎中示弱換取兩人獨處,正是為了支開保護他的黑襦少女,致令“讖語”無效。

“……你的大膽近乎魯莽,孤注一擲,這是賭徒的性格了。”藏林先生含笑抬眸,淡然道:“難道你沒想過,萬一我的人身安全,不是建立在'由旁人保護'這點上頭,你耍弄的這些個心機,或將觸怒一個原本對你尚稱友善的陌生人麼?”

應風色也笑了。“我料此等'心機',須瞞不過先生。大匠面前弄斧頭,是想讓先生知曉,小子就這點微末道行,玩不出花兒來,非先生之敵;此誠偶遇,別無企圖。至於先生在此專候袁大學士伉儷一事,小子決計不會多口,先生放心。”

藏林先生回望著他。視界裡倏忽一白,應風色顱底生疼,像被兩枚利箭穿透眼窩,回神驚出一背汗浹;對面的初老醫者疊掌含笑,正等他解釋清楚,莫說視線殺人,就連凌厲些的眼神也無,依舊是一派雲淡風輕,從容自若。

(難道……是我的錯覺?)

應風色定了定神,才道:“我在鎮上住了幾個月,不算熟稔,就是個外地人,但連我這樣的外地人都知道,鎮上只有位女大夫。她口碑不算好,就算治好了病,病人和家屬也避之唯恐不及,而上門求醫的就沒斷過。

“這代表附近沒有好大夫。即使謠傳女大夫是女鬼狐仙所化,一天到晚嚇哭小孩,還有奪取男子陽壽這種充滿惡意的污衊,生了病還是只能硬著頭皮找她。

既如此,袁氏夫婦如何能得到消息,說東溪鎮上有神醫?只能認為,是有人刻意引導所致。“一指後院的方向:”我對醫藥涉獵有限,不曾聽說有'鯉沉草'這味藥材。東溪鎮怎麼看都不像有藥圃,遑論高山深林出產的野生藥草;依'新採'二字推斷,我以為鯉沉草應是'鯉沉藻',乃是水草。這麼一來,在河川匯流的東溪鎮或江澐村一帶能採集,也就合情合理。

“我瞧院裡那座木構,像熏製或風乾魚肉蔬果之用,處理水藻以入藥,或也是一門用途。先生若非早知袁氏夫婦必至,豈能事先炮製?”

“以毛族來說,”藏林先生拊掌大笑。“你倒是挺懂水邊事的。”

“我六歲就離家了。”應風色淡道:“除了這副改不了的皮囊,我同先生所知的毛族並無太多相似處。”

“動機呢?”初老醫者含笑挑眉,像是面對得意門生,拋出了一道足夠困難、但其實衷心希望他能應答如流的題目。“袁健南重病在身,只要我登門拜訪,任何時候都是他夫婦倆的座上賓,何必繞這麼大個圈子?”

“……因為同樣的錯誤,先生不想再犯第二次。”

雖只一瞬,但應風色清楚看見笑容凝結在藏林先生那波瀾不驚的瘦臉上,及時抑住“骨碌!”猛咽唾沫的衝動,調勻呼吸,盡量不讓對方發現自己的緊張;

按照腳本,把話頭繞開了說。

“誠如小子先前所言,我打小就喜歡《說巡北》,我風雲峽的韋太師叔愛聽評書,每回聽總不忘帶上我。這套評書的主角,自然是英明神武的順慶爺,但只有主角英明神武、其他人全是笨蛋的段子不好聽,沒人喜歡,只怕流傳不廣,如何替聖天子塗脂抹粉?只有形形色色的配角夠出彩,才能留得住客人。

“而《說巡北》的配角可說是膾炙人口,順慶爺身邊的文膽袁健南,武功高強的侍衛苗子軒,還有貌美如花又能打的'潑天風'虞龍雪……說是這些出彩的配角幫忙撐起了整套《說巡北》,絕非溢美而已。直到長大成人,我才發現一個問題:順慶爺最終是登基做天子了,這些人又到哪兒去了呢?

“虞龍雪嫁給袁健南,這算是結局不錯的了;袁健南以大學士致仕,理由是生了重病,但我聽說平望那廂陶相的身子也沒多好,說到底,是政爭失敗,被鬥出京城了罷?

“至於那苗騫苗子軒,有一說受封御前帶刀侍衛,也有說成了帶兵將軍的,但後來怎麼了卻是不曾聽聞,忽然便消失踪影也似。我韋太師叔說那廝下場不好,窮困潦倒,死於平望某個不知名的腌臢暗巷,連屍首都不曉得有人收埋否。

“先生瞧,這些被編進了評書裡、確有其人的配角們,最後都沒有好收場。”

藏林先生罕見地一怔,旋即失笑。

“你該不是要說,因為他們搶了順慶爺的風采,這才招了帝王之忌,輕則逐出京城,重則身死收場?”

“先生恰恰說反了。正是因為這些人既不能用、也不許旁人用,唯恐有人裝傻或是真不明白,才把他們編進《說巡北》裡,這樣一來,就是是白痴也知道名列其中之人沾不得。”應風色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說巡北》乍看是定王征討北關諸藩,使其順服的故事,然而除了旃州之役外,所謂'北伐'更多的是文鬥,是檯面下的談判交易、合縱連橫,順慶爺和北關諸藩未必是敵,朝廷和定王的天策府也未必是一邊。袁健南、虞龍雪也好,苗子軒也罷,都在這場檯面下的戰爭裡出了力,不只降伏藩鎮,更有可能是奪權。”

涉入過深、甚至可能直接參與了對藩鎮的拉攏密議,讓它們與定王表面相爭,實則扈從響應的袁健南,以及擔任中間人角色的虞龍雪,在事成之後都被排除到了權力核心之外。儘管聖天子對袁氏夫婦仍恩寵有加,但他們已不適合出現在天子身邊,以免引人非議。

而不懂得明哲保身、夾起尾巴做人的苗子軒,則落了個潦倒而死的收場——也可能是他替聖天子做的事更骯髒齷齪,兔死狗烹,本來就不會有好下場。

自從發現藏林先生不是虛構人物之後,應風色很快就意識到了這點。

《說巡北》是基於現實的歪曲和變造,譬如:北伐確實是有的,但目標並非是諸藩,而是定王以此為藉口擁兵逗留北關,等待朝廷發生巨變;虞龍雪這人確實是有的,但並不是對抗藩鎮的仗義女俠,而是佔據朔州的虞戡之女,她和嚴人畏的決戰或許不是清理門戶,而是朔州虞氏與定王軍聯合起來,對旃州“白狼王”

渾邪乞惡發動戰爭的結果和余波。

以蒼天敕命之姿現身、暗助順慶爺的藏林,又是何種真相的變造和歪曲?

“造王者。”毛族少年清澈的眼神彷彿穿透時間渦流,回到雲垂風咆的曠野丘頂,凝視著向天伸臂、衣袂獵揚的高人隱士。

“這就是先生在評書中真正扮演的角色,而且成功了。依先生的妙策,本與皇位無緣的順慶爺,終於等到了他的風雲之變,自北關率軍凱旋,黃袍加身;論功行賞,先生自是第一功臣。但順慶爺不知是恐懼先生之能,抑或太想留下聖君的萬世名聲,欲抹去這些見不得光的過往,非但不敢重用先生,反而想出《說巡北》的法子,以評書將這些個不能再用的人,錮而廢之。

“自此之後,若有誰打著'藏林先生'的旗號活動,只會被認為是招搖撞騙的郎中。袁大人以為先生急流勇退,刻意深藏,殊不知是聖天子趕盡殺絕,以假託神仙之說,毀去先生令名,使造王聖手難以致用。”

啪、啪、啪,清脆的擊掌聲迴盪於斗室間。

“精彩。”藏林先生露齒一笑,垂眸搖頭。“陶元崢把你弄到奇宮,不知是幸或不幸。小小年紀早慧如斯,若留於峻陽府內,有機會平安長成的話,韓嵩就要傷腦筋了。”

“先生言重。”

“且慢得意。”藏林悠然道:“就算你所言為真,袁健南失勢多年,尋他何用?聖上對袁氏恩眷有加,在於他識時務、知進退,無欲無爭;袁健南一旦改變態度,陛下便再也容他不得。就算治好他的病,袁氏夫婦也不會是青雲進路,我圖什麼?”

“阿妍。”

應風色聳聳肩,故作輕巧。

“我倆今日出現在此,雖是巧合,畢竟與先生盤算相去不遠,便無錯認玉鑑飛事,近日內袁氏夫婦也會打聽到先生隱居於此,帶阿妍登門拜訪。

“順慶爺不用先生,在於知先生之能,這份肯定伴隨著恐懼,烙於心中,無從改變。先生要的是張白紙,從未來的太子妃身上著手,確是妙著;讓阿妍信賴的姨父姨母領著她尋到先生,比先生不請自來更好——小子是這樣想的。”

藏林先生單手抱胸,右手大拇指“啪嚓啪嚓”地刮著頷底硬髭,似笑非笑,半晌才搖了搖頭。“挑小女孩下手……你把我想得是夠卑鄙了,但這確是著好棋。

有趣,有趣!“眼中迸出銳芒,很難說是饒富興致或氣勢凌人;僅僅是這般對視,應風色已渾身發毛,不是殺氣具現的凜冽,而是被看透了似的、渾無依侍的無助和徬徨。

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強烈體會到“絕望”二字的真義,遠甚於右臂被斷、匕首捅腹的那個血色之夜。

連對死亡的恐懼,都比不上眼前之人的含笑凝視,以及啪嚓啪嚓的刮髭響。

(難道……是我看走了眼,此人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麼?)

“帝闕笙歌自便休,何辜遍野泣聲愁?聞君造得真皇日,棹月風簫聽夜流!”

藏林先生擊節唱罷,斜乜少年道:“便是造王之人,此際天命也不在我了,你是沒見過前朝覆滅之際,那千里哀鴻的模樣,誰都不想再來一回。真要說,此際廟堂雖定於一尊,然而武林仍未有帝皇,我若是造王者,為何不在江湖上造帝王?眼前就有現成的。”

——來了!

雖然事情如預想般發展,令應風色頗不是滋味,但總比失控、甚至危急生命來得好,忙不迭地裝出手足無措的模樣。

“先生這……這是什麼意思?小子不明所以。”

藏林先生輕撫燕髭,呵呵笑道:“奇宮之主,便是龍庭山的帝王。鱗族封山自治,四百年來如國中之國,歷朝皆不敢伸手進去,唯恐攪亂一池春水,引出沉睡的蛟龍。

“只陶元崢不知死活,把你個毛孩子弄上山,料想活不過一年半載,屆時引動東海西山世仇反目,朝廷便有了見縫插針的機會。光是你能夠活到現在,實已出乎各方意料,說有皇者之命,應該不算太沒道理。身為一名成功的造王者,與其將心思花在獨孤容那不成材的兒子身上,我以為韓宮主才是值得投資的奇貨。”

成功的造王者,不會殺害潛在的押注標的。

繞了老大圈子,應風色終於聽見警報解除的關鍵字,如聆仙綸般,忍不住放鬆了緊繃如鐵的肩膀,顱內深處忽響起冒牌貨叔叔的聲音:“……撐住,行百里者半九十,這還不算完。”

我知道……要你囉唆!正欲再謙遜幾句,又聽藏林先生道:“看來,你不了解自己的處境。”聲音森然,陡令他心頭一跳,寒毛豎起,揪緊膝腿才沒起身逃出茅屋,深深吸了口氣,俯首誠心誠意道:“還請先生教我。”

藏林先生笑道:“你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全賴魏無音使了招空城計,我料知止觀中沒人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他明擺著任你自生自滅,自是誰也不肯白借殺人之刀。不這樣,風雲峽早已灰飛煙滅,給處理得清楚明白。”

應風色恍惚間,似忘了現在的身份是韓雪色,只覺藏林先生此話是對自己說,心有不忿,正欲反口,應無用的聲音及時在腦海裡響起:“……如果連藏林先生這樣的人,都覺得魏無音使了條妙計,你為什麼不聽聽他的說法,瞧瞧妙在何處?”

——我聽你們在放屁!

猛然抬頭,初老的燕髭男子雙手交疊在桌上,和煦溫潤的眼光定定瞧著他,那是足以令迷途的幼狼感到心安的神情。

但藏林先生並不知道:抬首以前,應風色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一個畫面,是從屋樑間俯視二人的角度,如中陰身所致。但應風色並未施展這種危險的異能,必是冒牌叔叔不知用了什麼方法讓他看見。

模糊的影像裡,應風色清楚看見藏林先生露出見獵心喜的表情,就在自己握拳咬牙之際。那時他們正說到魏無音。

現在,他安全了。隱於市井、泛舟逍遙的燕髭男子對造奇宮之王產生了興趣,沒理由毀掉新的目標。

應風色自從意識到此人即是《說巡北》中的“藏林先生”一角起,便讓冒牌叔叔在識海深處搜出所有過往聽過的段子,彙整成一份簡明扼要的記憶印象,以求知己知彼,因此打開與識海間的連結,讓冒牌叔叔即辦即傳,勿要耽擱。

萬沒料到,之後應無用便一路沉默,似忙於整理資料,再次開聲時,卻是在他說出“先生在此專候袁大學士伉儷”的剎那間,腦中轟震:“… …住口!你這是在做什麼?”

應風色蹙眉垂眼,瞬間遁入意識中——即使未完全沉入識海,這裡的時間流速仍然較現實中稍慢些,可以交流更多信息;代價則是在外人看來,韓雪色就是愣了一愣,大概是眨眼幾下的程度,但在戰鬥中不宜如此,風險過高。

“你鬼吼鬼叫什麼?”應風色迫不得已遁入虛識,火冒三丈:“跟韓小子學壞了麼?小心我關你黑——”

“……不要挑釁你摸不清根柢的對手!”印像中,假應無用幾乎沒用過如此嚴峻、近乎斥責的口吻與他說話,應風色嚇了一跳,氣勢頓餒,應無用卻不見消停,峻聲道:“'他看起來不像有武功的樣子',你想這樣說麼?荒唐!青天朗朗,只刀劍武功能殺你?你知不知道,智謀才是殺人最多的?你讓我去識海蒐集情報,這是對的,但你等到我的情報了?不依實有而任意決斷,就是魯莽!他說錯你了嗎?”應風色啞口無言。

冒牌叔叔大袖一揮,白芒閃過,應風色頓時想起《說巡北》中關於藏林的所有細節。

“這廝……極可能是個造王之人!”他翻閱記憶片段,喃喃道:“袁健南不似智謀之士,而旃州大戰前後,正是藏林最活躍的當兒……看來,獨孤容陳兵逗留,乃至暗裡勾結北關七藩的背後,都有此人活動的痕跡。袁健南、虞龍雪不過是他的假手,透過這些人他甚至都不需要和獨孤容直接接觸,但即使如此,獨孤容即位之後仍以《說巡北》錮之,非但欲蓋彌彰,更有可能是赤裸裸的忌憚。”

順慶一朝受到重用的文武臣僚,代蕭諫紙而居相位的陶元崢自不消說,新任東鎮慕容柔、更早之前就被派往北方經營的北鎮染蒼群,以及於營建平望新都上嶄露頭角的工部任逐桑等,都不曾出現在《說巡北》之中,可見“以文錮之”的猜測並非無稽。

而定王北伐期間,這些心腹無一竟攜往征北大營,悉數留在平望待命,對照太祖武烈皇帝突然駕崩,以及民間傳得繪形繪色的“遇刺身亡”一說,實令人不寒而栗。

雖說如何能殺死天下無敵的獨孤弋,這點本身就是個謎,但藏林先生極有可能在北關與平望兩頭都布下了精巧的計策,且雙雙成功,才能讓與龍床失之交臂的定王扭轉乾坤,迅雷不及掩耳地奪得大位,順利登基。

(而我居然……挑釁了隻手翻覆天下之人!)

若非身在虛境,應風色怕已出得一身冷汗。

“況且在他身畔,不缺殺你的刀劍。”應無用冷道:“那名喚'簡豫'的少女,其專注堪比一流刀劍能手,這還是日常應對時。你除了她的美貌身段、白皙雪膚,有無注意到她掌紋特別深刻?還是不冒死摸一摸,就不知她有隻慣用兵器的右手,猜不出她的兵器——該是長劍——置於這屋內甚麼地方?”

羽衣秀士寒著俊臉一拂袖,哼道:“若你的答案全是'沒有',還真不配活這第二回。”

他看得出簡豫是有武功的,正如冒牌叔叔所說,那丫頭的威脅不在修為上頭,就算內功平平,她整個人專注得像一柄脫鞘的長劍,蓄勢待發,鋒銳迫人,連應風色自己都遠遠構不到這等境界。他是因著她對阿妍的友好,而放鬆了戒心。

應無用是他內心的智性映照,也就是說,這些原本便是他知道的,是他的輕率魯莽蒙蔽了智性,無意間戳中藏林先生的機謀盤算,發現他意在阿妍——不然也沒有其他的目標了不是?

“我要怎生脫困?”他對著冒牌貨叔叔低下頭,不敢再死撐著面子裝腔作勢。

這人若連獨孤弋都能設計殺害,捏死他怕不比捏死一隻螻蟻麻煩多少。“求求你,我……我什麼都肯做。我該怎麼辦?”

應無用捏捏他的肩膀,終於露出往常那樣的從容微笑。“人生難,這關不比別關難過,原本就無分別。你有……不,該說韓小子有樣東西是此人感興趣的,由此入手,可保平安。”

“什麼東西?”

“王座。”應無用淡淡一笑:“還不屬他的,空懸的王座。”

“你對魏無音充滿怨恨,小子。”藏林先生溫和的語聲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有趣的是:冒牌叔叔也是說起話來極動聽的聲口,便是斥責,也不帶絲毫威逼裹脅,是以道理服人。然而藏林先生的溫煦不知為何,總有莫名的危險之感,似乎糖衣裡裹著其他物事,再怎麼誘人,都無法接過徑吞。

“別讓不必要的情感,影響了你的判斷。”

“就算先生所言為真,”應風色學著他撇清的話術,裝出桀驁不馴——其實也沒怎麼裝——的彆扭模樣,滿臉不豫:“當年既是那廝接下了人質,怎麼也得負起責任。我不求他教我武功,只要說一聲'他是我風雲峽的人'、與我站在一塊兒,便是灰飛煙滅、給處理得清楚明白,小子也不敢有怨。”

藏林笑道:“身死若鴻毛,榮辱有誰知?身為一名有實績的造王者,首先要嚴肅檢討的,就是你這種'便灰飛煙滅也無怨'的錯誤心態。死了就沒了,說再多都是廢話。你連死都不怕,怎沒見你闖下山去問一問那魏無音,為何把你晾在山上不聞不問?”

應風色難置一詞,面上青一陣紅一陣,猛抓後腦勺。“也……也有道理。”

初老的男子疊掌抵頷,刮髭笑道:“相逢自是有緣,今天便來個免費大放送好了,指點韓宮主一條專業的成王捷徑,管教你皇者復臨,令奇宮再次偉大。

“首先你需要魏無音。風雲峽不過是空殼,沒有'四靈之首'應無用,沒有巔峰時期的琴刀二魔等硬手,宮室庫藏都是虛的。你不是風雲峽之人反而好,別背上無用的舊包袱,自縛繭中。待奪得權柄,你愛是哪里人便是哪里人,龍庭山上沒人敢說個'不'字。

“而魏無音的價值,在於他是鱗族五郡六姓的指標。”

“……指標?”饒以應風色之聰明,也不由得一怔。

“奇宮近二十年無主了,你有沒想過,為何這是可以被容忍的?”

藏林先生的下巴抵著手背,意態閒適,娓娓說道:“雖在應無用之前,奇宮之主就是虛銜,多的是政令不出一脈的宮主,沒比你韓宮主強,但好歹維持明面上的態勢。偏偏由奢入儉難,有過一個武功蓋世、處事又圓滑周到的'四靈之首',要選繼任者就頭疼了;想做的人自然還是有的,但上了位也乾不久。換作你,肯被拿去同應無用比較麼?”

當然是不肯。應風色聽著聽著,心頭五味雜陳:藏林先生非是山上人,卻對陽山九脈瞭如指掌,聽外人說起這些內情,既熟悉又陌生,委實怪異得緊。

“鱗族六大姓不是山上之人,卻與龍庭山息息相關,它們需要一個參考指標,來衡斷眼下的奇宮是否運作有序,需不需要插手干預——沒錯,五郡六姓要的話,山下也不是沒有對付山上的法子。”

應風色心念微動:“靠錢么?”藏林笑了笑,毫不臉紅地無視了這個問題,顯然免費也非不限範圍,全產品適用的。

此一論點可說是別開生面,但細思之下並非全無道理,反有絲絲入扣之感。

山上不以為五郡望族低自己一等,除了血脈出身的親切及歲歲皆有的銀錢供輸外,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模糊地帶。

譬如“寄發”這樣的製度,明顯是以山下的規則限制山上,避免單一血脈佔奪陽山,但山上之人對六姓宗族的運作卻無置喙的餘地,出了家門就是世俗之外的練武人,徜徉江湖不歸鄉,什麼宗法繼承、財產歸屬再與你無關。

藏林先生看他若有所思,滿意點頭,花了近半個時辰的工夫,細細剖析最合理的成皇之路:從投奔隱居封邑的魏無音講起,如何联系唐杜玉氏、陶夷應氏,分進合擊遠交近攻……鉅細靡遺,直若天花亂墜。

應風色兩眼發直,大氣都沒敢喘上一口,回神驚覺雙掌汗濕,胸中如擂鼓,震得耳膜生疼,怎麼也抑不住。

現今龍椅上的那個人,當年聽他劍作雙指,陳兵北關的同時、於千里外的平望屠龍易幟,頃刻間顛倒風雲的奇策,也是這種心情吧?

世上……是真有造王者的!非是評書演義所虛構。

板桌對面疊掌撐頤的燕髭男子,就是這樣的奇人——藏林放落手掌起身。

“久坐恐礙筋骨,咱們活活血絡。隨我來。”

應風色乖乖離座,遊魂似的跟隨在醫者身後,原本平平無奇的中等身材,此際居然有幾分巍峨之感,儘管亦步亦趨,始終難以企及。

布衣郎中在那座三尺見方的木構前停步。就近觀望,才發現木構的四面“牆”

都不是封死的平板,而是由一塊塊翹起的橫條組成,利於通風去潮,果然是某種風乾臘物的特殊木室。

藏林先生於木構一側摸索著,忽聞另一頭言笑喁喁,阿妍和簡豫一前一後鑽出另一幢屋廂,應風色才省起兩人不在院裡是件奇怪的事,異道:“你們不是來拿鯉沉草,卻跑到哪兒去了?”

雙姝面面相覷,終究是阿妍反應快,從掖在腰畔的小畚箕裡抓起一束乾草,蹙眉道:“這不是鯉沉草麼?才從儲藥間裡拿將出來。你胡說什麼呢?”

應風色瞠目結舌,喀喇一聲,藏林先生打開了架高的風臘木構,一股咸鮮刺鼻的異味猛然竄出,阿妍、應風色連忙掩鼻,卻見木室裡吊著一尾尾風乾臘魚,哪有什麼藥草幹藻?

“豐骨輸廟堂,鮮腴借籩簋。”藏林先生取出一尾潤澤滑亮、氣味特別鮮濃的黃魚鯗,露出一抹促狹似的笑意,怡然道:“適才是順著韓兄弟的話頭,隨意開了個小玩笑,小友萬勿當真。吃了你那一品絕妙的'峒州山筍'無以為報,且燒一道'清蒸文武魚',也是新陳並濟的家常菜,與二位同嘗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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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27 22:59:0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卷惟玉銷明【第百零九折鯉沉龍淵,何覓三絕】

藏林先生確實手藝佳妙,以鮮魚和鹹魚同烹的“清蒸文武魚”滋味異常鮮美,應風色便到了韓雪色的身體,也算不得是大食的脾性,卻就著蒸魚連扒兩大碗飯,只差沒把舌頭一併吞落肚裡。

郎中那番神神叨叨的懾人話語,失去了鑑真的依憑,虛實難辨。

應風色從“後院的風乾木構之中晾有採好的'鯉沉草'”一節,倒推藏林先生盯上寄養於袁氏夫婦的阿妍,故意放出風聲,引袁健南前來。但鯉沉草既非水藻,炮製的手段還特別麻煩,需時半年以上,這佈線的時間也未免太長,變數太多,非智者所為。

毒樹所生,自然是毒果。錯誤的前提預設,注定無法推得真相。

難道……藏林先生真是順著他的話頭,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鯉沉草並非是治療肺疾的對症之藥,它唯一的功能就是延命,可視之為效果有限的萬靈丹。”趁阿妍和簡豫收拾碗筷,到後院井畔打水洗碗,藏林壓低聲音對他說。“袁祐的肺病已然無救,他自己也知道,若未遇上我,眼下便是迴光返照、一霎之明而已,月內必死無疑。”

應風色看出袁健南氣色不好,不料沉痾若此,但聽藏林話意,似乎還有解法。

“鯉沉草新採下,須以秘法煉製,耗時半年,煉成後與龍淵水合用,最多能為患者延續半年的性命……該怎麼說呢?就像把鯉沉草淬出的六個月生命,挪給患者使用。

“此草據說是龍皇應燭化龍飛升,龍鬚連著諸多意欲扈隨的金鯉墜地所化,故稱'鯉沉'。若真是龍鬚,興許便不只延壽半年,而是服之百歲了。”

應風色不信神仙精怪,詫異的是藏林居然信,這不是賣弄秘儀手段以造王的謀略家應為。他是為讓少年相信,前度所言不過是玩笑,才故意這麼說的麼?

“非常之疾,須以非常法應之,除了鯉沉草所煉的萬靈丹,袁祐的病我束手無策,但眼下還不能讓袁夫人姨甥知曉,我只告訴了袁祐. ”意思是“你最好也別多口”——藏林似看穿他的心思,低道:“你奇宮通天閣內,有本叫《絕殄經》的小書,記載了應燭化龍、墜須成草的軼事,還有煉化鯉沉草的法門,非常有趣,有空不妨一觀。身為大夫,若醫經所載能救病人,我實不想倚賴神仙志怪,奈何天地間,而作隱淪客!可嘆。”未久雙姝回來,兩人便不再多談。

應風色怕莫婷採藥返家不見自己,難免心急如焚,趕在天黑前告辭,怕阿妍問起“你住哪裡”不好不答,搶先對少女道:“我明兒再來瞧你。”阿妍心領神會。便在女子中,她也算異常膽大,明明是為韓雪色才留下,見愛郎捨己離去,亦不慌亂。也可能她與簡豫是真投緣,又信任姨父姨母對藏林的推崇,是以無懼。

應風色離開茅頂小院,頂著餘暉在巷弄間三轉五繞,小心留意背後有無可疑人等跟踪,忽被一人拉住手臂,拽入巷中陰影,熟悉的肌膚香澤鑽進鼻腔,不用看也知是莫婷。

“你怎麼——”不及露出喜色,莫婷豎指抵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一雙妙目遠遠於茅屋左近巡梭一陣,才拉著他迅速離開。

原來她返家後見屋內沒有打鬥的痕跡,貯放銀錢的抽屜裡少了只錢囊,應風色還特意換過外出服,取走蓑笠,料是上街蹓躂去了;等了一陣不見歸返,適巧采回的藥草也處理完畢,索性往集市找去,聽人說起下午飛燕衛的偌大動靜,不旋踵便鎖定應風色之所在,卻遲遲找不到機會潛入救人,只能在外頭隱匿窺視。

“一靠近那裡,”莫婷低道:“便有種被人盯著的悚栗之感,卻無法釐清視線何來,肯定有高手。我只經過門前一回,怕被瞧出蹊蹺,沒敢反復接近;聽那對華服夫妻的從人們說,屋裡住了名高明大夫,此前的騷動不過是一場誤會,我猜你並無立即的生命危險,就沒急著行動。”

那定是嚴人畏。他始終在阿妍附近保護她。

應風色將所聞所見,連同阿妍與韓雪色的關係等,鉅細靡遺地說給莫婷聽,毫無保留。聽女郎如是道,涎著臉陪笑:“莫非……是想讓我再受點教訓,小懲大戒什麼的?”

莫婷搖了搖頭,停下腳步。

“我怕你死了,只恨自己武功不濟。好在你沒事。”

應風色聽她說得由衷,不由得握住她軟滑的小手,才發現掌心裡全是汗,柔情忽動,一把將她摟近進懷裡,以唇相就。莫婷好半天才回過神,踮著繡鞋尖兒一陣掙扎,推開男兒,撫著酡紅的小臉嗔道:“別……給人瞧見了怎麼辦?莫胡鬧!”

此際早已行出鎮集,離了屋舍密集處,四周全是野地,雖說皓月清冷,映得一片銀燦燦的無比明亮,隱約可見遠處地平線的無乘庵輪廓,實則偏僻得很,不虞有人窺看。

應風色就愛她害羞的模樣,莫婷大夫可是難得手足無措的,抓小雞似的一把摟住,抱著女郎直壓上一株大樹,兩人吻得難捨難分。片刻莫婷感覺魔手越來越不安份,男兒大腿擠進了她的腿縫間,抵緊陰阜,光是這樣便帶來一絲雷殛似的刺麻快感,唯恐把持不住,死死將他結實的胸膛撐開,嬌喘絮絮:“別……別在這兒!回去……回去我給你。”

男兒又啄了濕糯的櫻唇一口,故作驚喜:“原來回去還有麼?”

“有……”女郎紅著小臉微瞇杏眼,咬唇的模樣很難說是挑逗或挑釁,既颯又媚,無比撩人。“我想要了。今晚你非干死我不可,可別想逃。”

兩人牽手回到小院,折騰至月上中天,並肩癱在榻上不動,連扯過錦被或散落的衣物遮掩身體都力有未逮。應風色盯著撥步床的藻頂,向女郎說了心中盤算。

“你這是想利用她。”余光見她又厚又軟的沃乳酥潤膩滑,不住起伏,氣音裡似還有一絲高潮的餘韻,分辨不出是斥責或不滿的口吻,也可能兼而有之。

“有了她,我們或許用不著逃到南陵。”他盡量以輕鬆的口吻說著,也可能是酣倦漸了成意猶未盡,應風色感覺自己正在恢復精神,欲為稍後的貪歡預留伏筆,不想在這會兒惹怒她。“況且以我的眼界,嚴人畏的武功只在羽羊神之上,刀鬼艷鬼更不消說。帶上阿妍,這幫人不足為懼。”

“……拿她當護身符麼?”莫婷聽著像在搖頭。“我們還要牽扯其他無辜的人進來?”

“護身符保平安,是吉祥物,盾才是擋刀擋劍。我們不是拿她做盾牌。”

應風色枕著手臂轉過頭,望著星眸半閉的女郎,指尖在雪肌上游移,莫婷篩子般顫抖著,迸出酥膩的輕哼。“我會再同韓小子說,但由你來引導他效果更好。

醒著的時候讓他去找阿妍,記住別洩漏這里和你的事,其餘我們隨機應變。

“韓雪色得以與阿妍相見,歡喜得差點鼓爆胸膛,謹守長老吩咐,不敢提及莫婷莫大夫、無乘庵和藏身之處,只說暫住鎮郊,蒙一戶人家收留,平日幫忙些打魚補網的雜務云云,好說歹說蒙混過去。

近旬之期轉眼揭過,藏林隔日便送藥往縣衙所在的根潭鎮,監督袁大人藥浴。

他習慣了獨來獨往,多留簡豫與兩小在此間。

三人百無聊賴,簡豫吵著要吃“峒州山筍”,在冒牌叔叔的指點下,韓雪色輕騎過關,雙姝對其手藝似乎評價更高,令應風色頗不是滋味。

他與韓雪色仍依往例替換身魂,交換只在莫婷院裡進行,以免節外生枝,留在阿妍處的總是應風色,而非韓雪色。

毛族小子個高人不傻,雖不致以為長老對阿妍有什麼想法,但不能與愛侶促膝夜談、互問晨安,也不是毫無抱怨,因此在莫婷的居間協調下,特意讓韓雪色留宿一晚,了卻心願。

應風色原以為這兩天就沒自己什麼事了,懶得窺人卿卿我我,以致夜半驚醒,陷入身魂嵌合的不適時,恍惚間竟有些今夕何夕之感。

(韓小子……混賬!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叔叔……叔叔!)

識海中無有回應。

身魂對嵌,偶爾——其實是經常——會這樣。接管他人的身軀就像兩枚不成對的齒輪試圖咬合,面對排異時,沒有溝通識海的餘裕,得過一下才能恢復正常。

身體的痛苦並非最難受,強烈的孤獨和無助才是。

應風色習慣有應無用的陪伴,但在身魂嵌合之初,應無用卻無法回應召喚,同時動彈不得、五感斷絕,像被關在極其狹窄的匣子裡,極可能使意志崩潰,而“意志”現今等同應風色的一切。

這也是莫婷堅持交換必須在她的監管下進行之故。

他幾次在轉換間發生狀況,全賴莫婷挽救,才沒出大亂子。女郎無論在肉體或心靈上都特別能撫慰他,除兩人是天造地設般的合襯,也與她多年鑽研累積深厚,以及有系統地觀察應風色有關。

應風色滾落長凳,摔得頭暈眼花;好不容易適應黑暗,才想起睡在主屋裡,睡床便是兩條長凳並起,將就著湊合。阿妍與簡豫同睡一房,即使藏林不在,也不能壞了“男女有別”的規矩。

郎中偶爾會留宿根潭袁氏夫婦處,今日本應帶阿妍同去,但她知韓雪色會留下過夜,便勾串簡豫,找了個藉口不跟。

應風色活動著四肢,忽聽院外一陣馬蹄聲過,貓著腰竄出,見月下十餘騎揚尾絕塵,似往鎮郊的方向。此間並無車馬大道經過,夜馳已屬蹊蹺,要說這個去向有什麼值得應風色上心的,也只有一處。

——無乘庵。

“……不妙!”應風色翻出小院,在鎮郊的曠野緩丘間狂奔,連返家叫上莫婷的餘裕也無,趕到無乘庵時,見林外空地間繫著十餘匹健馬,眾騎士擎炬落鞍,清一色的黑衣,除魚皮密扣的夜行裝束,亦不乏寬袍大袖,或著尋常武服者,只是色作漆黑而已;遠遠望去,有的蒙面有的則無,兵器各異,就沒見過服裝紀律如此鬆散的刺客。

為首之人並未蒙面,一身青衫,身材頎長,越眾而出。

“庵里的人聽著!據報殺嬰惡匪'紅蝠鬼母'玉鑑飛藏匿於庵中,本縣特來拘提,識相的乖乖開門就縛,莫逼本縣使出雷霆手段!”。

“玉鑑飛怎會同無乘庵扯上關係?”應風色越聽越是心驚,驀地一凜:“咦,說話這人不是——”庵內傳出一把慵懶動聽的嗓音,聲不甚響,入耳卻字字清晰,如抵著肩說話:“這兒沒有叫玉鑑飛的。你口口聲聲自稱'本縣',有夜半登門、領著黑衣刺客的縣令麼?”竟是言滿霜。

她露的這手近乎“傳音入密”,難在以一對多,仍似並頭竊語,須有極深的內功才能施展,意在震懾來人,效果也極顯著:未掛覆面巾的幾人收斂形容,或轉凝重或露驚詫,在迎風獵響的炬焰下照得一清二楚。

這份修為甚至超過應風色此前對女郎的了解,暗忖:“我始終是低估了她。

滿霜如此能為,羽羊神是怎麼把'連心珠'植入她體內的?“青衫人不為所動,反踏前一步,舉火朗道:“本縣乃堂堂東溪縣父母官,豈能有假?你若非玉鑑飛,公堂之上,自會還你清白;嚴拒拘捕非奸即盜,就算未犯下劫嬰殺嬰的惡行,定有他案在身,本縣絕不寬貸!勸你快快出來,切莫自誤。”

應風色唯恐驚動眾人,不敢再靠近,見那青衫服劍之人不到三十,面如冠玉,儀表堂堂,唯兩頰瘦削,臉色略顯青白,刻意蓄起的三綹須莖稀疏絲軟,像是少年硬充大人,偏又難掩那股子嫉憤青澀,反顯孤寒。

——這人的確是東溪縣令成冶雲。

應風色隨藏林先生去過一回根潭,背了半人多高的藥材包袱,還幫忙袁健南浸洗藥浴,在袁氏夫婦所設的筵席間見到成冶雲。

虞龍雪對他沒好臉色,袁氏夫婦一行寄居的大屋說不上破爛,可也不甚體面舒適,比之洛雪晴母女在江澐村租的祠堂多有不如,沿鎮一路至此,不乏更寬敞的居所,雖以縣令之尊不好強佔百姓屋舍,要說成冶雲盡力了也著實勉強,難怪姨娘生氣。

此際二見,瞧得最清楚的,卻是他持炬的右手。

成冶雲的五指修長,骨節粗大,掌紋深如鐫刻,瞧著竟是練家子,且練的還是外門功夫。阿妍說他是進士及第,是紮紮實實自科考中取得的名位,非仗了誰的庇蔭;這等讀書種子何以精通兵刃,令應風色頗生疑竇。

思忖之間靈光閃現,他才發現自己很可能想岔了。

他一直認為龍方攻打無乘庵,該是像之前的降界任務,破魂甲、鬼面具和得自羽羊神的各種神兵利器備便,眾人乘夜掩至,以戰術隊形突入庵內,有偵查、有疑兵,也有專替主力打掩護等各種分工,這是他們學自降界,且操作精熟的。

龍方颶色數月來按兵不動,以應風色對他的了解,不以為是虛擲時光,或單純因謹慎而裹足不前。

藏於吊兒郎當的詼諧外表下,龍大方向來想得多又想得細,他的謹慎完全反映在做足事前準備的習慣上,應風色毫不懷疑他會拿羽羊神那套,繼續在山上發展勢力,直到擁有一支軍隊。

然而還有其他可能。譬如……驅虎吞狼。

驅使任一支江湖勢力來找無乘庵的麻煩,可混淆己方的判斷,致使在“到底是龍方一側否”的質疑間游移擺盪,貽誤軍機。若能推動朝堂勢力,則致盲的效果將好到無以復加——就像現在這樣。

不管成冶雲帶來的是什麼人,只要言滿霜敢對成大人動手,現成便是“刺殺朝廷命官”的罪名,除了開門投降,無乘庵沒有太多選擇。

咿呀一聲庵門推開,一抹翠衫綠裙的苗條身影,娉娉婷婷跨出高檻,濃發及柳腰,金絲掐雲冠,同樣腰畔服劍、手提燈籠,直是明艷不可方物,卻不是儲之沁是誰?

(糟糕……現在是開門的時候麼?)

應風色差點沒仰天吐出一口老血。

對方不僅人數佔優,光是兩額太陽穴鼓起、看得出內外兼修的好手,起碼就有五六人之多,偏偏這幾個都是沒掛覆面巾的,服色也最雜,還有明顯就是道袍木蘭衣的形制,根本不像刺客。不蒙面表示不怕人知道,肯定比藏頭露尾的更難當。

自開庵門,這幫江湖異士若要硬闖,滿霜本領再高,豈能以一人之力擋下?

便擺空城計也太冒險了,簡直是莫名其妙。

儲之沁的兩鬢蓬鬆微捲,更襯出花容月貌,不見絲毫慌亂,沉落小臉,單手叉腰。“成冶雲!你好大膽子,什麼事不能白天裡說,非要乘夜叩門,大呼小叫?

驚擾了掌教真人,該當何罪?“嬌俏不減威凜,擺足了長輩派頭。

“這小花娘啥來頭?架子忒大。”

應風色聽兩名最近的蒙面人交頭接耳,其中一人壓低嗓音:“聽說是魚老道的小姘頭,按輩分成冶雲得喊她'師叔'。”

先頭那人嘖嘖搖頭。“魚休同這老龜蛋,也未免太有艷福。這小浪蹄子當他孫女兒都使得,這也下得去屌?”另一人淫笑:“你別說,瞧她那細細的身板兒,這種白骨精最是刮人,肏著滋味美的……嘖嘖。”其後連串污言穢語,不忍卒聽。

果然成冶雲一見是她,瘦臉在火光下益發青得怕人,略一遲疑,躬身行禮。

“小……小師叔安好。”

儲之沁怒道:“好什麼好?一點兒也不好!是觀主讓你來的麼?”

成冶雲猶豫不過一霎,又恢復原本的官架子,淡然道:“不是。本縣今日乃為執行公務而來,有得罪處,還請小師叔原宥則個。”言語間扶劍緩步,竟至階前一丈。

他藝成於天門鞭索一脈,本是官宦人家出身,不意家道中落,無以為繼,為遊仙觀收容。魚映眉掌權後,聽說有枚讀書種子,囑咐觀主栽培,資助他考取功名。魚休同師徒落腳東溪鎮,也是經魚映眉授意,著成冶雲安排的結果;還住鎮上時,常著人帶些魚肉米麵來問候,算是禮數周到。

儲之沁以為他是衝師徒倆而來,才問是不是魚映眉教唆。成冶雲斷然撇清,還大膽欺至階台前,少女總算開始著慌,小退半步,擱下燈籠,伸手按住了劍柄。

“停、停步!成冶雲,我敬你是堂堂縣令,又有一脈香火之情,不想與你動刀兵。滿霜說得很清楚啦,庵里沒有叫玉鑑飛的,你找錯了地方。趁沒驚動掌教真人趕緊離開,這事就算了,我不會同觀主說。”

成冶雲抬頭直視綠裳少女。

“敢問師叔,你聽過那'紅蝠鬼母'玉鑑飛麼?”

“紅蝠……那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沒聽過!”

“此魔於十年前銷聲匿跡,在此之前,以殺嬰劫嬰、喜穿紅衣聞名武林,江湖中人只知她貌美如花,對男子多不假辭色,最喜嬰兒等,由'鬼母'外號聯想,應是熟婦模樣。殊不知她貌似青春少艾,也有說像女童的,身量只有這麼高。”

說著比了比胸口。

儲之沁連玉鑑飛是女人都不知道,可她反應並不慢,很快明白成冶雲之意,搖頭道:“你是說……不可能的,滿霜她不是……一定是哪裡弄錯了。”

成冶云無意撫平她的心緒,冷冷續道:“這無乘庵乃十年前落成,差不多就是玉鑑飛被惟明師太打傷,從武林消失的時間。本縣明查暗訪,問過幾處鄉鎮耆老,他們都說庵子是給'三絕'惟明師太建的,無論營造的工匠,或經手地契的地頭都這麼說,偏偏沒人見過惟明。

“這些年裡縱有尼姑進出,目擊者的描繪形形色色,不一而同,本縣以為那些不過是掛單落腳的外地比丘尼,如師叔與掌教真人寄居於此,其中並無真正的惟明師太。

“只師太所收的小女徒弟,在眾人口中是一致有的,怕就是太過一致了。在我問話的時候,他們都記得那個小女娃兒,卻很少人察覺十年的光陰倏忽而過,為何如今,她仍舊是個小小女娃兒?”

儲之沁百口莫辯。滿霜是當今東海四大劍門之一的水月停軒掌門人、妖刀聖戰的劫余英雌,人稱“紅顏冷劍”的杜妝憐的劍下倖存者,見證了她殺害同門的駭人罪行——這足以震撼武林的真相,她無法就這麼說出口。

成冶雲當她是心虛動搖,打蛇隨棍上,踏前昂然道:“身後這幾位,是遠自三川以北、乃至湖陰湖陽趕來助拳的江湖俠士,玉鑑飛雖是女流,但玩弄、殺害嬰孩的罪行人神共憤,才引得這些名俠高手出山,主持公道。

“我料女魔頭不會輕易認罪,此番前來,必有惡戰,唯恐驚擾百姓,才選在今夜出手緝捕。師叔,玉鑑飛還活在人世,代表十年前那場除魔之戰,死的是惟明師太而非魔頭。她是藉師太的名義藏於東溪鎮,冒稱三絕傳人,苟存至今,請師叔明鑑。”

不僅儲之沁一怔,連樹叢裡的應風色都蹙眉,彷彿打開了一條全新的思路,此前所確信、所證得的,突然浮現不曾留意的盲點;直接放棄之前那套說帖,似能更好地解釋諸多異常處。

滿霜武功深不可測,一再刷新他的認知,連羽羊神都未必有這等造詣,那麼是誰、用什麼法子製服了滿霜,在頸後埋入連心珠的機關,強迫她進入降界?

若她的真實身份是武藝超卓、令東海武人束手的“紅蝠鬼母”玉鑑飛,在十年前那場惡鬥中身受重傷,以致為人所乘……是不是合理多了?

重傷甦醒的女魔頭,不知自己在昏迷之際被人動了手腳,處理掉惟明老尼的屍首後,決定以“惟明師太旅途之中收入門牆的小女童”身份,開啟再世為人的第二人生。

往好處想:唯一能揭發她冒偽的那人,早已死在她手裡,反正世外高人四海雲遊,隨緣收徒又信手擱置亦是常事,直到羽羊神找上門,叫停了她逍遙避世的好日子。

玉鑑飛是唐杜玉氏的分家千金,出身高貴,談起龍庭山接收毛族質子一事,自是不可一世中帶著輕鄙;出手狠辣不似比丘尼之徒,豈非再自然不過?說的可是劫嬰殺嬰、滿手血腥的女魔頭啊!

應風色想起地底瓣室之中,滿霜那誘人的奇異魅力,以及令他回味再三的銷魂蝕骨,無論是水月或三絕之傳,都無法解釋女郎的媚肉渾成天生尤物。換作是“紅蝠鬼母”,那一切就說得通了。

儲之沁腦筋不如他動得快,也可能是少女的心更鐵,訝色僅持續了一霎,旋即沉落俏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錯了,不是她。”

成冶雲反手舞袖,唰的一聲勁響破空,一物疾電般越過少女,“啪!”扎入尼庵的門板,儘管下半部在夜風中不住飄揚,上端卻牢牢嵌進烏漆大門的裂縫,似為暗器所釘,然而陳紙上更無他物。從應風色之所在,居然沒能瞧清他的手法,心下駭然:“這位東溪縣令,也不是好相與的!”不由得收起輕視之心。

卻聽成冶雲冷冷開口:“……這張懸紅肖像的圖紙原稿,是我從衙門庫房中翻出,乃繪於十二年前,紅蝠鬼母為禍最烈時。之所以能保存至今,蓋因玉鑑飛之父向四縣施壓,唯恐閨女拋頭露面,有辱門楣,或被玉氏家主知悉,最終換了幅青面獠牙的圖像傳抄水陸碼頭,聊備一格,而壓下了這幀維妙維肖的。

“我沒見過自稱'言滿霜'的女子,無從比較。不如師叔告訴我好了,這幅懸紅圖影,畫的是誰?”

儲之沁咬著唇,又露出最挑人心弦的倔強之色,邊分神提防“師侄”,既未彎腰提燈籠,也不敢大剌剌轉對門板,輕易露出背門,僅以余光一瞥:翻飛不定的故紙上,墨線勾勒出一張桃花臉蛋,畫中人柳眉杏眼,看似少女,甚至是幼女的模樣,惟揚起的唇抿微帶三分釁冷,姣美懾人,嘴角泛起一抹細折,赫然便是言滿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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