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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四折 何夕院裡 又遇序庠
所有人無不爭先恐後往外逃。
沉重的鐵門是怎麼被推開的,應風色毫無印象,回神已置身月下,被風一吹,激靈靈打個冷顫,頓時清醒許多。
眼前是片鋪石廣場,由三排石屋圍成,粗估大約有百步見方,明顯是於丘上建成,沒有屋舍的那面應是通往下方的道路。
石屋後頭砌有矮垣,將廣場三面圍起,只留道路一面開口,無垣的部分僅兩丈寬,居高臨下,易守難攻;垣外樹影稀疏,略有掩蔽之效,整體頗具要塞石砦的架勢。
應風色在白城山時,住的是專門接待外賓和朝廷大員的北峰,南峰群院則藏有劍塚最緊要的牒籍文檔,為塚內諸人日常起居處,地形零星破碎,乃削平諸多高低錯落的丘陵頂部,於其上修建城砦,最遠可追溯到青鹿朝。
從北峰迎賓館遠眺的南峰景緻,與眼前所見若合符節,而龍庭山附近並無類似的丘陵石造古建築,就連陽庭縣有沒有應風色都不敢肯定,“不可能在白城山上”的推斷開始動搖。
囚禁眾人的石屋,就在廣場正中央,較其他建築低矮,位置更是突兀,不知是什麼用途。逃出石屋的奇宮弟子或俯或坐,大口吞入空氣,冷風裡混著鮮烈的青草氣息,與龍庭山明顯不同,而是在更荒僻的深山里——劍塚雖是歷史悠久,開發程度不及百步一觀的龍庭山。應風色初訪時,曾為白城山全境的蓊鬱幽藹感到詫異,想不到同列東海七大派的埋皇劍塚所在地,竟是如此偏僻的深山老林。
據說貶謫劍塚的老台丞、被百姓尊為“開國三傑”之一的蕭諫紙隱居的西峰,就是後山有祀劍陵的那一處,更荒僻清冷人跡罕至,在少年應風色的想像中,直是關外大荒諸沃之野的等級了。
此間縱非白城山,也決計不是龍庭山。然而比起龍庭山,風裡的林土氣說不定更近於白城山予人的印象——應風色甩了甩腦袋,強迫自己放下荒謬的念想,默數人頭共計十五,恰是扣掉薛勝色後的數目。
“咳咳……師兄……師兄你去哪兒啊!”
龍大方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見應風色擦肩掠過,不及驚喜,應風色已返回石屋前,從竄煙的門內拖出一人;正猶豫要不要幫忙,另一人隨後跟進,合力把薛勝色拖出石屋,正是鹿希色。眾人紛紛大著膽子圍上觀視。
應風色練有龜息術,抵擋毒霧的能耐在餘人之上,回見女郎不知從哪兒摸出條湖藍絲絛,一匝匝圈住口鼻,不禁蹙眉:“還挺得住?”鹿希色瞟他一眼,懶得應付,利落解下絲絛纏住手掌,翻正屍體。
搶出石屋之際,半數以上的弟子從薛勝色身上踩過,屍體的四肢、肋骨等泰半斷折,其狀甚慘。薛勝色左額的頭蓋骨破損,幾可窺見內中的黃白物,應是致死之傷,然而他撞門的那一僕委實太過蹊蹺,薛勝色縱非出類拔萃的角色,也不致無端端磕死了自己,可惜被踐踏的屍身一片狼籍,無從相驗。
應風色撕下衣擺裹手,不死心的翻他脖頸肘內等處,鹿希色淡道:“你在找什麼?”
“藥針。”青年連眼都沒抬,隨口回答,飛快掀開屍身的懷襟、脅腋,連褲襠和大腿內側都不放過。“射於血脈主行之處,可使藥性迅速發作。薛勝色就是這樣才碰了頭,必是非常厲害的迷魂藥。”
眾人恍然大悟,或露佩服之色,或面帶冷笑,不欲陪襯偉大的風雲峽麒麟兒。
“怎不說是毒?”鹿希色的槓精屬性本能發動。“毒發瞬間一頭碰死,其毒不入血行,外表也未必能看出。”
應風色掰著薛勝色的下頷一轉,露出大片脖頸。“若如此,毒針能射的地方更有限,除了脖頸腿根,我想不出第三處。創口是不易辨認了,但針在哪裡?”龍大方連連點頭:“是這個理!”附和者眾,就算嘴上不說,心裡也難以反駁。
鹿希色清冷一笑。
“那隻有一種可能了。最先接近屍體的人,取走了毒針。”
龍方颶色皺眉。“師姊你這話沒道理。又不是師兄放的毒針,何必——”忽然閉口,神色古怪。驚震谷的壯漢高軒色第一輪時曾被應風色壓制,當眾出醜,早懷憤懣,一想通關竅,忙將師弟攬在身後,厲聲斥道:“應風色!我道情急之下,誰有這般滾熱心腸,急著把死人拖出滿是毒煙的密室,原來……竟是你下的毒手!”應風色的實力冠絕群倫,無論懂是不懂、信或不信,眾人聞言,無不退了一步,以免淪為下一個犧牲目標,只有龍大方和鹿希色仍站在原地不動。
龍大方環顧四周,忍不住大翻白眼,指著高軒色大聲道:“喂喂,好你個摔光搞光的,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真要說,大夥兒衝出來時,誰都能順手拔了針,隨意往邊上一扔,死無對證,誣賴我師兄算什麼事?漂亮師姊你說句實在話,我這個講法有道理不?”末兩句徑向美人,彷彿魁梧青年再無威脅,不值一哂。
鹿希色想了想,點頭道:“是這個理。”似笑非笑瞟了龍大方一眼,很難說是讚許或嘲諷。龍方家少爺心頭突的一跳,差點蹦出嗓子眼,暗忖:“乖乖叮個咚!莫不是漂亮師姊看上了我?”下意識地捏捏白胖面頰,微露苦笑。
自古美人配英雄,就像醬瓜配稀飯一樣。人家怎麼也該看上師兄才是,輪得到旁邊打醬油的?能浸浸瓜沾點味兒就不錯啦。
但有人忌憚龍大方,卻還在應風色之上。
高軒色外號“邃閣移光”,這文謅謅的渾號與粗枝大葉的莽漢自不相符,然而是長老所賜,高軒色得意得很。
龍大方到驚震谷後不買帳,給取了諧音叫“衰睾光”,師兄弟們愛不釋手,沒兩天便傳將開來。高軒色一下從天堂跌入地獄,在龍大方拍屁股走人之前,度過了悲慘的三年時光。若非開枝散葉招來了大批外姓,埝起“高師兄”的地位,高軒色尋死的心都有了。
一聽“摔光搞光”,立時嗅到其中濃濃的威脅之意,不想在生死交關的當兒,還要淪作眾人笑柄,青著臉乖乖閉嘴,未敢造次。
發難的人噤聲,鹿希色似亦服軟,眾人心底深處,實不願與風雲峽的麒麟兒為敵。以應風色迄今展現的武力和決斷,多數人寧可相信他和自己是一邊的,一場醞釀中的風暴消弭於無形,分屬不同宗脈的十五名生者拋棄異見,暫時團結在應風色的領導下。
羽羊神聲稱此地是埋皇劍塚,合理推測有巡夜的院生出沒,待在月光通明的廣場中央不是好主意,眾人將屍首拖到東側石屋後,暫置於垣底,月光映照不及的陰影當中。
應風色本想轉出錐匕,將薛勝色的左臂切斷,取下破魂甲,仔細研究;考慮到時間有限,短匕剁骨不易,萬不幸弄斷了錐尖什麼的,被戊項第一款賜死,可就冤枉透頂——儘管他非常想試試看,在脫離封閉的石室之後,羽羊神如何能當眾人之面,神不知鬼不覺下手,但有十成把握抵禦殺劫之前,總不好拿性命做實驗。
況且,“死者為大”這種冬烘的理由,最易得到多數人認同,此即鄉愿。高軒色的反動雖被壓下,不代表沒有其他的人想伺機出頭,出格之舉須盡量避免,哪怕是對揭穿假像有益。要忙的事情還很多。
月至中天,推斷此際約是子時以內。
按石壁血書,本次“幽窮降界”的時限是兩個時辰,可以推估在運日筒上代表“時”的那枚滾輪,從第一面的乾卦開始轉動,直到第八面的巽卦轉完、又回復到第一面的“幹”時,即是整整兩個時辰的時間;若非如此,計時就毫無意義了。
羽羊神說,筒內六枚滾輪,乃是計算九淵使者的獎勵之用,結算時可換取龍皇的恩賞。鹿希色一通抬槓,替他爭取到一次血衣令的完成獎勵,象徵血衣令的滾輪遂從“幹”轉到了“兌”,顯然人、事、物的三枚滾輪也和血衣令一樣,卦象的累進是越多越好。
但時間卻不同。
按理說越快完成任務,越值得獎勵;耗用越多時間,代表越接近失敗邊緣。故須倒過來看:完成玄衣令、抵達“羽羊之柱”的瞬間,“時”輪所停越是靠前,獎勵越高。
而現在,代表時間的滾輪翻至離卦,八卦之中去其二,表示已消耗掉四分之一的時間;一個半時辰內無法通解玄衣令,眾人都得面臨死亡的懲罰。
應風色憑記憶在地上重繪了四個玄衣令的地點。從圖上看,廣場中央的石屋,就是在完成後回來啟動“羽羊之柱”的撤退點,儘管周圍沒見有任何可稱為柱子的物事。
不幸的是,玄衣四令均都不在此間,而是呈扇形分佈於另外三座丘陵:藏經閣在西丘,洗硯池和問心齋則在東側丘陵的前山後山;演武場距離此地最遠,幾至北峰之下。拉著十五人跑一圈太不現實,時間上亦不容許,分成四組,毋寧才是更好的方式。
況且,佈置陣儀的難易程度尚且不知,更無法預測會不會有阻力,必須預留足夠的時間,以防某組、甚至有復數組別無法完成。否則一旦逾越時限,哪怕只有一令未解,所有人通通得死,豈非冤枉?
十五人中,拏空坪弟子兩名,夏陽淵有四人;飛雨峰死了個薛勝色,剩下龍方颶色和唐奇色。應風色代表風雲峽,鹿希色代表幽明峪,驚震谷有小師叔平無碧、高軒色及蔚佳色,最後兩人則分屬絕蜃嶺和鰲躍門——這兩支沒落既久,托庇飛雨峰才不致除名,同飛雨峰的弟子也沒甚兩樣。通天壁慘變後,飛雨峰嫡系菁英折損殆盡,開枝散葉既不可免,同屬鱗族血裔的別脈寄室得蒙青眼,想來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絕蜃嶺的運古色其實姓“運掩”,屬五郡六姓外的勾龍氏一支,也有管叫掩古色的,其“獨曳景開”之號乃獨無年親賜,拜領了姓氏的“獨”字,可見器重。此人有個特別的小癖性,誰要是乾了類似的事,不免招致“你他媽運古色啊”、“別這麼運古色行不”之類的批評,各脈間聲名素著,不獨飛雨峰然。
興許是莫名其妙被抓入儀式、搞不清楚狀況,今兒運古色特別安靜,平日鮮明的個人特色絲毫未顯,很多人都沒認出他來。畢竟運古色靠的就不是臉。
而鰲躍門的“闔梅艷畫”顧春色,亦是名噪一時的後起新秀,臉就出色多了。
這名擅使琵琶、白面披髮的俊美青年,近年在山上頗受注目,很多人從他以樂音發出劍氣的手法,以及優雅疏放兼而有之的名士作派,聯想到風雲峽的“淥水琴魔”魏無音之風采。應風色極力無視這種噁心人的比喻,在石室中瞥見顧春色時,仍覺渾身不舒坦,甚或在羽羊神和薛勝色之上。
留著及腰長發的顧春色,齊眉瀏海如雲蓋般蓬鬆輕盈,視線偶與應風色對上,總不忘親切一笑,微微頷首,無論應風色青著臉扭頭幾次,顧春色態度始終未變,絕不放棄向他表達善意,看來是與風雲峽的麒麟兒耗上了。
運古色的釣竿和顧春色的琵琶都不在手邊,和眾人一樣,得賜門欄的天之驕子除了左臂的破魂甲外,無有可依恃的成名兵器。
算上應風色自己,計有五人身負俗稱“四字門欄”的長老賜號,代表實力遠超同儕,將來行走江湖,也要以門欄示人的,乃一生相隨的榮耀象徵。
但高軒色其實實力一般,連龍大方也未必能打得過,摻水過頭,只能說驚震谷的風氣就是這樣,在這種事上都要鄉愿一把,自欺欺人;“紫闢天風”唐奇色十年前憑左右皆能的劍術居飛雨峰次席,絕不在應風色之下,這些年把自己喝得不人不鬼,還能不能拿劍都是問題,恐怕也不太靠譜。
純以武力做為分組依據,肯定分不了四組。
“……以夏陽淵的諸位,為核心分組如何?”龍大方提議:“每組都有擅長治療和急救的能手,存活的機會更大。眾人好生保護夏陽淵的師弟們,以防不時之需。”
他藏在肚裡沒說的,大夥都明白:夏陽淵一脈不以武功見長,自從玉、晏二位長老仙逝,熱衷武學的又更少了,四人一串還不如分開為好,起碼提高自己和組員的存活率,也不致拿不下玄衣令,還得讓別組收拾。
依應風色的性格,肯定挑起最重的擔子,挑戰最難的目標,四組之中有一組只能有三名成員,想來就是他了。龍大方暗忖:自己與師兄一組,配上一名精於救治的夏陽淵好手,還能挑武功高些的,雖然沒了鹿希色不夠養眼,過程稍嫌無聊,保命倒是不成問題。
“須均分為四組的,除了夏陽淵的救治能力,另有兩個關鍵。”
應風色正色道:“首先是排布術法。雖說會有指示,難保沒有變量,各組中若無略懂術法理路的成員,白跑的機會將大大增加,不免使眾人同陷風險。 ”
陣法術數畢竟是極高深的學問,儘管各脈均涉,彼此間落差甚大,壓壓外人倒也還罷了,一般的奇宮弟子差不多就是能按口訣心法進出陣圖的程度,排布陣法那還差得遠。
果然問到誰懂布陣時,僅拏空坪二人組舉手,應風色沉吟片刻,迅速決斷。
“既然這樣,拏空坪二位師弟、我和龍大方打散分成四組,盡力周旋,夏陽淵四位亦是如此。除我之外,唐師兄、顧師兄和運掩師兄三位亦須打散,以為組首,負責帶隊解令,保護組員。”以樹枝在地上書寫,列出分組名單。
組壹:應風色,鹿希色,何潮色;
組貳:唐奇色,蔚佳色,何汐色,龍大方;
組參:運古色,平無碧,關洛色,李錫色;
組肆:顧春色,高軒色,林泉色,馮鈃色;
雖是匆匆寫就,但他將夏陽淵統一寫於各組第三,除自己的第一組外,負責佈置陣儀的術法專責則書於最末,一目了然,條理分明,眾人無不佩服。
何潮色、何汐色兄弟乃是一對雙胞胎,擁有一模一樣的面孔,說話做事也極有默契。夏陽淵一脈有收孿生子的偏好傳統,像何氏兄弟這樣的例子並不罕見,此際山上也還有好幾對。
餘下的林、關二人,以及拏空坪的李、馮師兄弟年紀甚輕,目測不超過廿歲,不算是宗脈重點培養的後起之秀,不僅應風色不熟稔,連交遊廣闊的龍大方都叫不出名字,可見平庸。
看來羽羊神挑人是有斷層的,有同年段同量級的應風色、顧春色等菁英,也有名不見經傳的小魚小蝦,極是考驗編組分派的眼光與決斷力。
放眼龍庭九脈,除開風雲峽不論,飛雨峰的實力冠絕諸脈,唐奇色等三人的四字門欄均來自以嚴格著稱的飛雨峰,本身就是種保證。各組有這樣的精銳押陣,遠遠勝過以宗脈或人際關係胡亂編組,又有醫療和術法專精的成員,陣容完備,心情上反而寧定許多,漸不覺茫然無助。
忽聽高軒色道:“姓應的,你是沒把我放眼裡了?”堅持與蔚佳色一組,面色蒼白的少年小貓似的被莽漢挾在身邊,對自己突然成了全場注目有些無措,只是不習慣反抗他的保護者,垂頭默默忍受。
高軒色領有四字門欄的外號,眾所皆知,要說平無碧還是師叔哩,拜領了“荒魔”魔號,那又怎的?生死交關,本就是實力說話。莽青年鬧到連自家的平無碧都聽不下去,拉他衣角,低聲勸道:“算啦軒色,佳色那組有龍大方和唐師兄,出不了亂子的。”
高軒色一怒振袖,怫然變色:“小師叔!這廝踐踏我驚震谷尊嚴,也不見你來回護!咱們三人須在同一組,互相照應,以免有心之人個個擊破,落與薛勝色一般下場!你是師叔,寧何不爭?”要不是這些年齡相近、小時候多少也玩耍嬉戲過的山上同儕習慣了,換作外人來看,怕以為他才是師叔。
平無碧被甩得踉蹌幾步,應風色順手攙住,樹枝在地上一陣塗抹,從容道:“要不,改成這樣好了。高師兄以為如何?”
組壹:應風色,鹿希色,何潮色;
組貳:高軒色,蔚佳色,何汐色,龍大方;
組參:運古色,平無碧,關洛色,李錫色;
組肆:顧春色,林泉色,馮鈃色,唐奇色;
高軒色得償所願,沒想到幸福來得如此輕易,偏又不肯服軟,冷哼一聲:“隨便罷,你莫拖咱們後腿就好。屆時解不了玄衣令,才來說什麼少人幫手之類,當心笑掉眾人的大牙。”
龍大方冷笑:“卵沒掉就好,牙掉算什麼?”莽漢怕他話匣一開全抖出來,扯兩句便落荒而逃,益發啟人疑竇。
分組完成,接著是分配目標。
第四組有顧春色、唐奇色兩名好手,被分配去最遠的北丘演武場。演武場是陳兵練武之處,難度當高於其他地方,須派最強的隊伍才不致失手;若無法通關,以其之遠之難,其他組代為收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根本沒有“失敗”這個選項。
按羽羊神之說,一旦降界完成,神域與人世相疊合,四點連成的範圍內將發生若干變化,最終血肉之軀難以存續,須及早脫離。而北丘的撤退路線也是最長的,最是危險,只能交給最強的組別。
西丘藏經閣的情況也差不多,惟距離較近,未如演武場凶險。應風色派給了運古色率領的第三組。
剩下東丘問心齋和洗硯池兩處,從圖上看非是一條路走到黑,仍須分兵。考慮到龍大方的第二組實質上是最弱的,只有高軒色這灌水的四字門欄,龍大方又腿腳不便,遂將前山的洗硯池給了他們,自領第一組前往後山的問心齋。
分配停當,對過運日筒的時輪,距時限約剩下一個時辰多一刻。
“諸位師兄弟須團結合作,不可輕言放棄。”眾人圍成了圈子,應風色伸出左掌,凝眸環視;喀喀喀一陣響,十五塊鳥首狀的手背甲疊在一塊兒。“切記不落一人,齊返陽山!”
“……不落一人,齊返陽山!”低呼之後士氣大振,由第一組伏於出口垣牆,擔任斥候,確定山道無人,招呼第四、第三組接連通過。
“應長老且寬心,小可定把唐師兄等好生帶回,解去北丘玄令。”動身前顧春色湊近,沖他抿嘴一笑,神情動作的細微處,竟比鹿希色還像女人。
他雖生得異常俊美,卻非男生女相,披髮寬袍也還罷了,眼角眉梢、乃至聲音語氣的陰柔氣質應風色實在受不了,濃郁的脂粉香也是。應風色木著臉挪退,僵硬接口:“小……小心為要。”旁邊“嗤”的一聲笑出氣音,清冷微抑的低嗓掩不了那股子幸災樂禍,毋須轉頭也知是哪個。
山路向下不遠,便轉入一片約隱氤氳的夜霧,先出發的兩組一前一後,相繼融去踪影。並存的月光與夜霧,令應風色心生不祥,但龍庭山上偶爾也會出現這種現象,所幸四處地點俱有地輪和水精指針引導方位,應不致迷失霧中。
第一、第二組去向相同,聯袂出發,龍大方對組別分派甚是不滿,臉色不怎麼好看。應風色與他同押後隊,探臂勾頸。“別不痛快,又不是故意撇下你。你也明白的,對不?”
龍大方一甩肩。“是是是,師兄永遠都是對的。你孤身犯險、承擔責任,又有漂亮的師姊小妹子相伴,哪裡顧得了我們這些鹹魚?隨便隨便。”應風色伸手在他脅下抹來抹去,弄得龍大方渾身不對勁:“師兄,你這是?”
“塞肉餡。”應風色一本正經。“鹹魚蒸肉我最愛吃。是了,你看見鹹蛋黃沒有?”
前頭噗哧一聲,明明在一丈以外,這耳力也是絕了。應風色抄幾枚石子擲出,破空低咆不絕於耳,鹿希色那玲瓏浮凸的背影東躲西閃,盡顯渾圓長腿的妙處,片刻後才不聲不響地奔遠些個,脫出飛石能及的致死範圍。
“我看這小妞對你有意思,師兄。”
龍大方瞧得兩眼發直,都顧不上生悶氣了,嘖嘖搖頭。
“趕明兒你辦了她,記得替小弟多捅兩下,從後邊來。”察覺視線森冷,生生打了個激靈,趕緊陪笑:“我測試她還有沒有在聽。這長腿妞兒太壞了,就愛偷聽人說體己話。”
應風色見他不鬧了,壓低聲音道:“我故意將你派在一側,才好互相照應。若非組二實力稍遜,如此安排豈能服眾?”龍大方料到師兄是故意激高軒色反口,撇了撇嘴:“明白,又不是頭一天做兄弟。自己小心點,畢竟少個人,又無我這冰雪聰明的好師弟。人總要到失去了,才知道應該珍惜… …”
“省省罷。別讓高軒色太莽,遇事用拳頭打服,或以師弟挾制。”
“……我有更好的法子。”龍大方冷笑帶白眼。
“我想也是。”應風色忍不住微笑。
東丘地勢較石室廣場略矮,山路蜿蜒起伏,應風色在霧裡走了約一刻餘,滿背汗浹,氣力的消損異乎尋常;眼前視界忽一開,雲撥霧散,地形也平坦起來,鋪石路分作兩岔,兩組就此分道揚鑣。
問心齋是顧挽鬆的書房題匾,其實就是副台丞居住的獨院,兩廂數進,外有圍牆,沒有石屋那股子肅殺的城塞之感,倒像是規模略小的鄉庠書院。
院前懸著燈籠,不知是不是錯覺,風的味道似乎變了,是更近於聚落村鎮的氣味,而非鮮烈刺人的黑土味兒。院裡豎著一麵粉白的照壁,匿於壁後一瞥,不費甚麼氣力就看到東側的百年老槐,樹蓋宛若篷頂,白日里應該頗為壯觀,於夜幕銀月裡看來,彷彿張開斗蓬巨爪箕張的精怪,有些磣人。
院中無人,潛至樹底也是輕鬆自在,可能是顧挽松怕打擾,熄燈前便打發下人院生離開。偌大院裡若只剩他一人在寢居,倒是好事——應風色忽覺荒謬。不知何時起,自己竟把這里當成劍塚的南峰群院,認真思考如何完成玄衣令云云,看來假的扮久了也會誤以為是真。但這兒決計不是白城山,更不可能是南峰東側的某座丘陵。
只是眼下還有更棘手的問題。
“長老……師兄。”夏陽淵雙胞胎之一的何潮色想起他先前之言,立即改口,可見心思機敏,口吻卻不無遲疑。“百年老槐樹是這個了罷。指示……在哪兒?”
三人找遍了節瘤錯落的樹根還有鄰近的階台等,沒見有文書捲軸一類,應風色的目光停駐在漆黑一片的書齋簷底。“你們先在樹頂躲著,我到屋裡瞧瞧。”沒等鹿希色應聲,一個箭步竄進廊廡間,貼牆潛行,眨眼便來到堂前的窗牖下,沾濕指尖戳破窗紙,卻未湊近眼瞳,而是以鼻尖聞嗅。
厚重到有些刺鼻的檀香氣味中,夾雜著類似接骨木花、蘇鐵漿果、廣藿香……可能還有些許橘枳花朵的香氣。這些都是男子常用的熏香成分,除了實在濃重到令人不適之外,沒有太大的問題。
——果然如此。
屋裡瀰漫著乳色的濃煙香息,或為驅蚊除穢之用,睡前點上大半個時辰,可得一宿好眠。但人於斗室,恐被熏得七葷八素,必須提前讓它燒一會兒,睡覺之際再熄滅開窗,當可無虞。
忒重的熏香煙氣,代表顧挽松不在屋內。
應風色按住門軸,輕輕推開門扇,以地蹚身法翻了進去,回身掩門,數個動作一氣呵成,簡直比貓鼠還敏捷。
青年想也不想便直入寢室,果然床榻邊有隻黑亮的髹漆嵌金五斗櫃,正欲打開箱屜,背後窸窣聲響,一抹俏生生的倩影立於分隔書齋和寢居的屏風畔,向他恣展柔荑,纖長的尖尖五指勝似玉筍,掌心膩潤晶瑩,皓皓生輝。
“拿來。”鹿希色似笑非笑,眸光卻比月華更清冷,觸之隱約刺疼。
應風色微舉雙手,示意無物。“我不知你在說什麼,'師姊'。”
“黑漆五斗櫃裡的繡金畫卷。”
女郎嘴角揚起,嘲諷噴薄而出。“我給你討了枚血衣令,你這便獨吞另一枚?嘖嘖嘖,不地道啊,麒麟兒。從分組派令起,你就打這主意——”忽然噤聲。
應風色比她早了些許聽見院門打開,腳步聲的主人是急性子,眨眼越過不算短的槐樹大院,踩上階台。
躲上屋樑絕不可行,儘管說書人總愛這麼講。除非是皇宮大內殿堂廣夏,才能往梁椽間藏人,尋常屋宇抬眼即見,不如懸樑自盡算了。
門扇“咿呀”地打開,兩人與來人間僅隔一扇屏風。應風色本想從最近的窗牖翻出,但必定洩露行藏,屆時逃命唯恐不及,玄衣令也不用解了。
遲疑一霎,鹿希色拉他竄入紗帳,藉躍滾之勢消去搖晃聲響;來人轉入屏風,應風色就這麼壓上仰躺的女郎,兩人正面緊貼。他直覺要支起身,鹿希色卻摟住不讓動,白皙的食指擱在櫻唇上,凝神收斂氣息,穩穩抑制住心跳。
他胸膛壓著那雙飽滿乳峰,便隔幾層衣衫,也能感覺肌膚凝脂般的膩滑。
女郎忽蹙柳眉,倒不是在意肌膚相親,而是帳中錦衾的香味居然能比煙霧繚繞的房內更濃,已到了嗆人的地步;而應風色似全然不覺,怔怔望出紗帳,彷彿見了什麼難以形容的駭人鬼怪,一時難以回神。
進屋的那人並未點燭,信手推開窗牖,舉袖揮散熏香的氣味;就著月光隨意落座,替自己斟了杯茶潤喉,就像回到家裡,再也自然不過。
應風色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十年歲月畢竟能改變很多事,但衰老的痕跡反而更有說服力,與他記憶裡那張眉角垂落、樣貌愁苦的白長瘦臉緊密疊合,彷彿跨越了時光長河,又回到當年的白城山——不對,這兒是白城山。這兒只能是白城山。
坐在窗邊之人,應風色確定他就是顧挽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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