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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冉雲 -【巧夫伴拙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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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25 00:13:5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冉雲 - 巧夫伴拙女

阿爹常說,看到喜歡的男人要懂得投懷送抱,   
瞧瞧!眼前這個粗獷又俊酷的男人不就是上上之選嗎?   
光他那高超的雙手絕技,她就銷魂得不能自己,
再加上他極力推薦的“驕傲”又那麼的豐美多汁,   
這教她怎麼能不癢手地使用點小手段,把他拐回家,   
讓她好好的“品嘗”一番呢?
想不到他堂堂一個屠家寨少當家,   
竟被她當成使喚的下人?!   
好吧!看在她誠以為誠意又長得可愛嬌美的份上,
他就大發慈悲一次,   
聽從她的“命令”努力“炒飯”。   
只是她都自身難保了,
卻一點自覺都沒有,還直嚷著要對他負責!   
也罷!既然她如此熱心,他也不需要客氣了,   
反正他也挺喜歡看她“滿足嬌吟”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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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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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25 00:14:2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蓮足不安分地在杉木桌下前後晃動著,繡著淡淡粉紫碎花瓣的裙擺,如款款細浪,擾得那碎花瓣兒躍躍欲飛,想為這一身裙裳沾染些許窗外的春息。

花欲飛,春不許。

蔥蔥十指也蠢蠢欲動了起來,先是緩緩地、再來有節奏地輕敲杉木桌面,俏皮地傳遞著催促的訊息,

水水潤潤的唇哼著不成調的曲兒,甜膩又輕快的嗓音,像是在期待什麼東西出現似的。

她抬起手,咚地一聲利落地將手肘頂在桌上,兩手撐著巧琢的下巴,那張被捧在手心裏的標致臉蛋白裏透紅,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瑩然有神,顧盼流轉之間,更加烘托出她樂觀開朗又有點小小急躁的個性。

“怎麼這麼久礙…”微惱的語氣像是在撒嬌,她略偏頭,發出一聲幾乎不可聞的歎息,一手支著俏麗臉龐,另一手五指輕快地連續來回敲點桌面。

輕輕點,聲聲催。

“早膳只准人家喝粥,什麼也不許吃,動作還這麼慢……”她邊嬌聲抱怨,邊頑皮的上下空咬著貝齒,淘氣的舉止,當作是打發時間。

突地,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她坐直身子,眼睛微微斜睇,噘著嘴兒自語:“是你們動作太慢,餓著我了,所以不能怪我。”收回視線,嬌美的臉蛋有抹自白後的釋然。

倏地,柔嫩的手心裏不知從哪兒憑空生出一方小小紙包,她輕輕掀開薄紙,清爽的茉莉花香迎面撲來,她皺了皺俏鼻,聞聞那香氣,粉臉旋即像朵花兒似的笑了開來。

裏頭是茉莉涼糕。

蓮花柔指輕輕拿起涼糕,眼瞳底映著白膩透明的糕點。這茉莉涼糕又柔又軟,仔細一瞧,可見透明涼糕內凝著片片素白的花瓣,像是浮蕩在水面上一般。

“乖乖,這全是真功夫哪。”她忍不住讚歎。“不吃可惜了。”

櫻唇微張,涼糕正要送進嘴裏的同時,門應聲而開。

糟糕!心幾乎漏跳一拍。千方別是阿爹礙…

進門的人理所當然瞧見她——

“家寶。”冷冷韻聲音阻止了佳人大啖美味的機會。“不許吃,收起來,別讓你爹瞧見。”

進門的人正是歡喜堂名廚之一——玖師傅。

而她,常家寶,歡喜堂老闆常萊的獨生女是也。

呼,好險,好在是他。常家寶心想。

她吐了下小舌,乖乖將涼糕用紙包回,邊撒嬌說:“玖哥哥,改天你也去學學對面芙蓉軒的糕點,回來做份茉莉涼糕給我吃好不好?”

對方沒回應她的話,見她收起涼糕,安心的抿了下唇,才轉身朝門口外的人說道:“拿進來。”

僕役端著託盤入內,後頭跟著七八名男子,成兩列一字排開。

常家寶知道他從不回答任何有關“糕點”的問題,她只當自個兒是隨口說說,也無心求得承諾,更何況,眼前的注意力全被託盤上那香噴噴的菜肴給吸引住了。

“嗯——好香啵”她伸長粉頸,目光順著託盤來到眼前。之前因茉莉涼糕而綻放的笑顏,如今像是另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重現在水漾般的瓜子臉上。

託盤上擺著十八碟小盤,是一般高檔宴席的規格四六八,即四冷盤、六熱炒、八大萊。

託盤上這十八道菜是“樣品”,歡喜堂的規矩,每年春秋兩季更新菜單前,新菜色得通過饕家的“利嘴”,而常家寶從八歲開始,便擔負起這項評鑒任務。

然,一個八歲小女娃兒的嘴,如何能教人信服?

這說來可是件“血淚交織”的往事。

話說——

常家寶八歲那年,跟著常萊到京師參加一場由頂尖廚師所舉辦的美食宴,宴席當中,有位以怪異著稱的廚師做了道無人能嘗出其食材的怪菜,怪怪廚師做怪菜,腦袋也怪怪。

他居然揚言,要是無人能說出他那道怪菜所用的材料,在座百來位廚師就得尊他為.“天下無敵舉世無雙至聖大廚師”,每位廚師所屬食堂的灶房,必須張貼他老人家玉照一張,早晚誠心三炷香,外加鮮花素果供奉。

當然,這種囂張的話大可不必理會它,但說不出食材對廚師來說,可是件丟臉丟到家的事。百來位廚師想破腦袋,就是想不出那道菜到底是用什麼做的。

見眾人愁眉不展,怪怪廚師狂笑三聲,以為自己從今而後將成為天下廚師的祖師爺之際,突然,有個小女孩說話了。

“阿爹,這道菜好好玩唷,把粉絲炸成螃蟹又烤鹹螺子,好有趣呢,您回去也做一份給寶兒嘗嘗好不好?我要蝴蝶兒還有花兒的。”常家寶邊吃邊朝她爹撒嬌。

粉絲?!就這樣?

是的,這就是答案。

原本滿懷希望,以為自己當定料理界至尊的怪怪廚師,頓時從喜樂雲端跌至悲慘穀底,一時氣急攻心,狂噴鮮血三斤。而在場百來位廚師則是淚流滿面、百感交集,一是喜于不必張貼怪人肖像嚇自己,二是痛心自己學藝不精。

於是乎,這場美食宴遂交織成一幕幕充滿“血”與“淚”的畫面,並成為料理界十年來廣為流傳的一樁怪譚……不,美談。呵呵!

從那之後,每逢春秋兩季邀集各方饕家前來歡喜堂品嘗新菜的慣例取消了,直接由常家寶“榮膺”這項任務,十年下來,歡喜堂歷任的大廚,也只有玖師傅的手藝從來沒被她挑出毛病過。

常家寶拿起銀箸,看玖師傅一臉漠然,斜睇他一眼,事先言明。

“玖哥哥,別以為我會對自家人放水哦,你知道我阿爹對吃食的堅持,入不了自己的口,絕不進客人的胃。”

對方仍是沒啥反應。

常家寶努努嘴,對他這樣子是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

“嗯,你知道就好……”她自行為他的反應下注解。

“唉?”常家寶這才注意到站在門旁排成兩列的人,他們是玖師傅的……應該說是她爹逼他帶的徒弟。

“你們……這裏是歡喜堂,吃飯的地方,不是衙門耶,你們幹嗎擺出——副準備要升堂的樣子啊?”好嚴肅哦。

沒人敢回應她。

“家寶,菜要趁熱吃,涼了味道會失真。”玖師傅開口,平平淡淡的語氣,重點還是放在食物上。

“好吧——”她輕歎,知道這些學徒不敢在玖師傅面前放肆,只好隨便他們去了。“你們高興就好,只要別在我吃東西的時候喊‘威武’就行了。”

語畢,開動囉!

若說料理講求色香味俱全,那麼,常家寶品嘗佳餚時的神情,無疑是將料理的美味傳達得淋漓盡致。

銀箸挑起一塊肥膩多汁的肉,緩緩送入口中,她深吸了口氣,好似那肉汁帶著某種神秘的香氣,氳得美眸漾出淺淺水光;檀口先含住肉塊一會兒,再細細咀嚼,溫潤的唇未出聲,卻好像會說話似的,清清楚楚地讓人感覺到這道紅燒蹄膀的爛熟程度。

瑩燦的眼微微眯了下,菱唇微勾,淡淡粉紅的雙頰浮上一抹陶醉。

“好吃。”她的神情已將這兩個字表露無遺。

她細細品嘗每道菜,敏銳的舌尖試圖苛求挑剔,卻苦無借機發揮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滿臉洋溢的幸福,那是嘗到極致中的極致料理時,才會油然而生的風情。

對廚師來說,那也是莫大的褒揚。

玖師傅素來冷漠的薄唇噙著一絲滿足的笑,無關驕傲,而是那種看見人們因嘗到美食而露出幸福笑容時的滿足感。

常家寶放下銀箸,輕撫肚皮,心滿意足地籲口氣。

“真棒。”她由衷說道。

須臾,她突然想起——

“對了,我阿爹有沒有說他什麼時候回來?”

“我都進門了你才想到我呀?”常萊一進門,正好聽到女兒的詢問。

常家寶輕吐小舌,尷尬一笑。一整個早上,她一顆心只懸著今天要品嘗新菜的事,她知道阿爹在天還沒亮就出門採買,卻忘了問他什麼時候回來,食堂已經開始營業了,萬一有重要的事可怎麼辦?等嘴止了饞,才想起這事。

“你這丫頭只要有得吃;夭塌下來也無所謂!”常菜寵溺的口吻,一點也不像是在責備她。不高不矮,略為壯碩的身材,四十開外的常萊總是滿臉堆笑,看來就像是三十多歲的中年人般。

倏地,瞧見門旁站得直挺挺的眾人,粗眉抖了幾下,原本欲脫口而出的話硬是收住,他乾笑一聲。

“大家高興就好、高興就好。”父女倆說的話一模一樣。

話一轉,他問道:“如何啊?丫頭。”是問新菜色。

“棒極了,跟上一季的比起來,更出色了呢!”

“是麼?”常萊朝玖師傅贊許的點點頭,清秀的臉龐卻依舊冷淡。常萊看習慣了,對他的冷摸也從不表示意見,個人有個人性子,強求不得。

那麼,等辦完劉大人的春日宴,就把菜單換了吧。”

“是。老闆,沒問題我就下去忙了。”他說。

“嗯。”

眾人尾隨他離開。房內只剩常菜父女倆。

“阿玖這孩子……哎!”是心疼他的個性。常菜一邊歎氣,一邊往常家寶身旁坐下,拿起銀箸夾了一口菜,邊吃邊叨念著。

“這麼有天分的一個人,想放他走,讓他出去見識、見識,他居然……嗯?!”突地,一雙細長的眼霍然睜大。“這、這……”

“是薯泥。”常家寶說出她爹之所以驚詫的原因。

“天礙…這傢伙居然把薯泥嵌在蝦肉裏,整只蝦炸過之後連殼一起吃,這滋味真是……”他重重地吐了口氣。“好、吃、極、了!”

常家寶笑了笑,她明白那種嘗到美味的好心情。她順手替自己和她爹各倒了一杯茶。

“要是阿玖能做我的女婿,那不知道該有多好。”常菜仍沉浸在美食之中,滿臉散發著陶醉的光芒。

但,正聞著茶香的人卻頓了下,靈動的大眼從杯緣處抬起來,睨著她爹。

“阿爹你昏頭啦?全天下的男人都有可能做您的女婿,就惟獨玖哥哥不行。”’

“我知道、我知道,發發牢騷嘛。”呵呵,他當然知道不行。

他啜口茶,再道:“我說丫頭礙…”

“要是看到喜歡的男人可要把握住埃”常家寶像臣順口溜似的接下她爹的話,打從她滿十八歲那天開始,匱她爹就把這句話掛在嘴邊當作三餐講。

“有麼?”常菜一臉興奮。

“沒有。”常家寶語氣平平,對她爹失望的表情視匪若無睹,任性地輕挑了下細眉,便自顧自低頭喝茶,臣留常萊一人在旁長籲短歎。

不知怎地,突然安靜片刻後,鼻子隱隱約約聞到—股檀香味。不妙,這該不會是……

常家寶抬起頭,果然不出她所料。

“阿爹,怎麼,又想跟娘告狀啊一”每次都這樣!

常菜手持三炷香,站在愛妻牌位前,常家寶這才發現,她娘的牌位又換了新地方。常萊哽咽道:“阿桃,你女兒今年都十八了,別說八字還沒一撇,就連個男人的鬼影子也沒看到,想當年咱們一見鍾情,相親相愛之後才拜堂成親,我就是希望她也能像咱們一樣,和真心喜歡的男人快快樂樂過一輩子,所以從來不逼她,可是你女兒沒那個心哪。你說說,再這樣下去還得了?要不,我找媒人幫忙,你看怎樣?啊嗚。”常萊說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很戲劇化。

“阿爹不希望我待在歡喜堂嗎?”常家寶脫口問道。

“嗯?”常萊猛然轉頭,沒聽清楚她的話。不可思議的是,本該涕泗縱橫的臉龐,只剩跟角還閃著淚光。

“我說——”任性的口吻裏有一抹難掩的失望。“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待在歡喜堂?”

淚光消失得無影無蹤,獨留為人父的慈愛蘊含在細長的眼中。

“我希望我和阿桃的寶貝女兒得到幸福,這是我惟一的希望。”

“傻阿爹。”她笑嗤。

我的幸福在這裏埃

***

歡喜堂座落在城裏最主要的大街上,是一幢二層樓的建築。樸實的外觀就和它的菜肴一樣,歡喜堂是以家常菜聞名地方。

即便和掛著“天下第一食軒”招牌的芙蓉軒對街而立,它的生意一點也不受影響,照樣日日高朋滿座。

大街上,兩名身形相若、年紀相仿的男子站在路中央,就杵在歡喜堂和芙蓉軒之間。

“賢弟難得來城裏一趟,這頓飯說好就由我做東。”這男子說話的聲音溫溫柔柔的,極好聽;但有心人若仔細咀嚼,會發現那溫柔的聲音裏頭有抹無法理解的蒼涼。

“咱們兄弟一場,何必這麼客套?叫什麼咸弟、甜弟,不都叫我豹子麼?我這人不挑的,吃什麼都行,有魚有肉當然好,就算只有白飯粗菜我也照樣吃它個三大碗。”這名叫“豹子”的男子,聲音就豪爽多了。朗朗的聲音,給人一種不受拘束的感覺。 豹子是他的外號,真名叫屠烈。

溫柔男子輕勾嘴角,一雙風眼微眯,流霹出難得一見的真性情。

“說得好。走吧。”語畢,往芙蓉軒走去。

“唉,雲九煥,我以為你打算去這家。”他指了指歡喜堂,那種樸實的店面正好對他的味,他以為好友會和他有相同的想法。

雲九煥輕瞥了眼歡喜堂的門面,搖首道:“我怎能請你去那種地方,這家芙蓉軒可是天下第一食軒、百年名店,一般人是進不去的。既然由我做東,理當請你來這種地方。”

什麼叫“那種地方”、“這種地方”?不都是始人吃飯的地方麼?本想反駁,但屠烈瀟灑慣了,懶得為這種事多費唇舌。

“客隨主便,都依你。”他爽快應和。

兩人一同走向芙蓉軒。

芙蓉軒不僅外觀富麗堂皇,連內部的陳設裝潢亦是,來到這兒,仿佛身在皇宮大內似的,對許多人來說,能進一趟芙蓉軒,等於走了一趟禦膳房。

方才雲九煥說一般人進不來芙蓉軒,倒不是說它有什麼特殊限制,而是其價位之高,一般人是吃不起的,所以來此的客人多半是巨賈達官貴人。

屠、雲二人選了二樓臨街靠窗的位子,坐定之後,夥計送上茶水、點完菜,雲九煥心細的整整衣衫,邊開了話匣。

“豹子,你多久沒回屠家寨了?”

“三年。”屠烈手撫著滿腮未刮的短胡,厚度適中的唇漾著一抹不羈韻笑,簡單又利落的回應雲九煥的問題。

短短的一句話,道出他豪放不羈的男兒個性。

“你娘不氣麼?”溫文的態度如常,悠然的談吐之聞,雲九煥垂眸啜了口茶。

“她氣死了,到處放話要宰掉我這個兒子!”

薄唇輕揚,雲九煥想像著屠夫人的行徑,她是出了名的辣椒脾氣。

“既然來找我,不如趁這個機會回去一趟,屠夫人很掛念你。”從這兒到屠家寨,約莫三五天的路程,不算遠。

“我娘派人來找過你。”

他點頭。“她限我在一個月之內把你交出來。”

劍眉微挑,俊朗的唇畔扯出一抹譏笑。“我什麼時候落在你手上了?”

雲九煥也笑了,他這拜把兄弟難道還不瞭解他娘的脾氣嗎?只要屠夫人認定的事,就是事實。

“夫人為了要你回去,各種方法都試過了,最後只好從我這兒下手。不過是回去一趟,有那麼困難麼?”

“是不困難。只不過,我娘不是掛念我這個不孝子,她是念念不忘和劉家的恩怨。”

“劉家?”記得屠烈跟他提過這事。“莫怪你娘急著要你回去。”

這話語焉不詳,屠烈略收下顎,朗目盯著雲九煥,等著他說下去。

“聽說,劉家老爺又升官了。而且,今年劉府辦的春日宴比往年都來得盛大,光是帖子就發了將近一千張。”

屠烈哼笑了聲,也說了句。“莫怪。”看到劉家人春風得意的樣子,他娘絕對是恨得牙癢癢。

屠、劉兩家的恩怨,說來真是件又臭又長的往事。兩家沒什麼血海深仇,前三代比鄰而居,卻為了一場義氣之約而結下樑子。

話說——

二十年前,屠老爺和劉老爺都還只是年輕小夥子,屠烈也才不過三歲大。年輕氣盛的兩人一心一意想要成就一番大事業。

劉老爺認為,要做就做大。放眼天下,除皇帝老于最大外,就屬黑白兩道的老大。然,人生短短數十寒暑,光是稱霸一道恐怕就得花上大半輩子,等到成為黑白兩道霸主的那一天,一隻腳差不多也進了棺材等著另一隻腳踏進來,所以,哥倆好決定,各自選擇一條路發展,待功成名就之日,兩造利益結合,屠、劉兩家勢必從此名揚天下。

這時,問題來了。誰走白道,誰往黑道?

猜拳決定。

這也就是屠家寨的由來,梁子也就從那時結下。

屠老爺為人四海,一言九鼎。自約定後,他帶領著一幫兄弟認真打拼,幾年下來,屠家寨的黑麒麟旗掃遍大江南北,雖說屠老爺子專做黑買賣,但盜亦有盜,屠家寨從不欺壓善良百姓。反之,舉凡貪官污吏、強盜暴匪,無不受其“照顧”。也因此,才能為今日統領五嶽黑幫的屠家寨打下好根基。

劉老爺就沒屠老爺這麼苦幹實幹且順利了。

當年赴京趕考,往仕途發展的劉老爺,不幸名落孫山。基於生命有限、時間寶貴,他當機立斷,放棄赴考之路,轉而從商。但身無一技之長的他,只能從小吃攤做起,做了三天,又發覺不對勁,再度放棄。

劉老爺左思右想,決定走捷徑捐官,也就是花錢買官位。他想,先從小官做起,若能有一番作為,也許從此平步青雲也說不定。於是,他向當時已小有成績的屠老爺借了筆錢,向朝廷捐了個官兒。

下一步,劉老爺開始計劃,著要如何才能夠平步青雲?他想到最快的方式——剿匪,因為眼前就有現成的“匪”。

屠、劉兩家就這麼杠上了。兩方對峙過程又臭又長,以下省略。總之,很神奇的是,兩家針鋒相對,不見一滴血。

再過幾年後,屠老爺積勞成疾,兩腳一伸,直奔西天享樂去。留下屠烈他們孤兒寡母相依為命,那年,屠烈十歲。

屠老爺過世,劉老爺升官,從此,屠、劉兩家形同陌路,不相往來。

屠夫人性子烈,吞不下那口氣。照她的說法。“那姓劉的全靠屠烈的爹才有今天的地位!他憑什麼?!”最後一句,另加十響回音。

“這仇我記下了!”屠夫人就這麼記了十幾年的仇。

“那算哪門子的仇!”屠烈輕嗤一聲,整個人舒適的往椅背靠,兩手往後支住後腦勺。

雲九煥明白好友的意思。但對於別人的家務事,他向來不多言。

屠烈慵懶的歎口氣,湛亮的眼輕睨窗外浮雲。“過得開心、過得好,不就是最好的報復?”

突然,眼角餘光瞄見對街一景,沒留意到雲九煥因他的話而陷入短暫沉思。

春風徐徐,輕輕撩起淡紫碎花裙擺,風兒乘機偷吻了下纖自足踝,須臾,裙擺趕緊回頭趨走風兒,掩住那細緻的嫩白。

纖細的足,纖細的人。

她蹲下來安撫門前哭哭啼啼的小娃兒,向上微彎的菱唇不知道哄著什麼安慰的話,只見水瑩瑩的眼底漫著柔情。

她拿出一小塊白白的東西逗著小娃兒。是零嘴?

白絲絹輕拭小娃兒紅撲撲、淚盈盈的臉。不遠處,體態豐滿的婦人急急奔來,小娃兒轉身,一大一小抱滿懷。是走失娃兒?

欣然的笑容漾滿芙蓉臉龐。裏頭有人喚她,她回頭應了聲,再朝一大一小笑說了些話,彼此頷首,她轉身進食堂。

雲九煥回過神,正好瞧見屠烈專注盯著對街歡喜堂。他只看到從門前離開的母女倆。

“那家店只做一般家常菜,名氣也是不校”

屠烈回過頭,放下支著後腦勺的手,率性一笑,且將那短暫的美好擱往心底一角。

“下次,真要請兄弟吃頓飯,就選對面那家。”

“怎說?”

屠烈扯扯嘴角,拿起桌上的象牙箸輕敲。”瞧,我們坐下來多久了?連粒花生米也沒看到!”依此推敲,要等到什麼時候才上菜啊?

雲九煥輕笑。“慢工出細活吧。”

屠烈喔了聲。“莫怪——先給咱們這麼大一壺茶!”好有心機呀,先讓客人喝撐了,菜好慢慢上。而那茶壺,對魁梧的屠烈來說稱得上“大”,可見有多大!

雲九煥難得尷尬。“那……就先喝茶吧……”

***

“寶姑娘,老闆找你。”

“喔,我馬上過去。”常家寶先應了聲,再回過頭,朝膩在母親懷裏的稚兒笑說:“小娟兒,你可別再亂跑了啵”

滿嘴茉莉涼糕的小娟兒很認真的點頭,她再也不敢亂跑了,剛剛發現娘不見的時候,她好害怕,還好有好心的姐姐和她說話,安慰她……

“麻煩姑娘了。”小娟兒的母親連忙道謝。

“哪里。那,我進去忙了。”

彼此頷首別過,常家寶轉身一進食堂,迎面好幾位客人剛結完賬。

“李大爺、胡二爺、趙伯伯、王伯伯,慢走埃”嘴邊掛著鄰家女孩般親切的笑容,真心誠意和每位客人道別。他們都是歡喜堂的常客,常家寶認得每一個人。

“寶姑娘,你忙、你忙。”

往裏頭走——

“阿爹找我?”她在食堂和廚房之間的廊道遇上常菜。

“劉大人府的春日宴,這回你跟同玖還有他那幫徒弟去。”

“阿爹不去?”邊說,邊隨著她爹走入整理時蔬的中庭。

“是去不成。”常萊彎腰撥了撥揀好的菜葉,挑出幾片不夠完整的,扔進一旁的竹簍,再說:“你季三叔的大兒子娶媳婦,我得去幫忙。”常家寶稱他作季二叔的人,是常萊的同行兼好友,兩人有二十多年的交情。“而且,我想讓阿玖那孩子學著獨當一面。”

玖師傅雖是歡喜堂主廚之一,但平日沉默寡言的他,從不涉足歡喜堂的生意,他成天窩在廚房裏,只做一般廚子做的事。

常家寶明白她爹的用心。他一直希望天分極高的玖師傅,能夠出去闖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只做家常萊的歡喜堂對他來說,發展有限。

“阿爹你放心,我會幫著你督促玖哥哥。”常家寶拍拍胸脯嬌聲說道,儼然一副大姐照顧小弟的模樣。也不想想,人家可大她四歲哩!

“哦,那誰來督促你?”

什麼意思?

常菜刻意長歎一聲。“老季真是好命嗒—兒子才十六,就早早娶了房媳婦,等明年春大概也添了孫子,哎,反倒是我那寶貝女兒的真命天子,連個影兒都受瞧見!”

又是為了她的終身大事。

這下換常家寶唉聲歎氣。”哎喹…要是有緣分,早晚都會碰上的嘛,急什麼呢?”

“就怕你愣傻傻的,不知把握。”

她不服,噘起小嘴嬌滴滴的反駁。“什麼話呀,應該是要那個人好好把握住我吧?”

“哼,就怕真碰上了,不知道讓人家記得你,怎麼把握?”父女倆當場抬起杠來。

細眉輕皺。“那、那……那是他的問題,又不是我!不跟你說了,我去前頭幫忙。”說完,轉頭就走。很任性的舉動,可她那嬌俏的模樣,實在讓人氣不起來。

“丫頭——”常萊在背後喊道:“總之,主動一點,起碼也要撂下閨名,不然就丟個手絹什麼的,好讓人家對你有印象啊,聽到沒?”

好俗的伎倆!常家寶當作沒聽見。

殊不知,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常家寶的真命天子出現了,且在無意間,悄悄將她擱往心底一角——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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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院落一隅,天暗,新月剛露出臉,照不到潛入的人影。

“就那間?”粗獷的聲音問道。方正的下顎指了指對面那間門外懸著兩隻紅燈籠的房。這人生得粗獷,一顆光亮亮的頭,那亮度絲毫不遜月色。

“沒錯。”男人高高瘦瘦,乾淨的臉龐讓他整個人顯得斯文,了點也不像是綠林出身。

“走。”光頭男利落說道。

“等等。”

“等啥?”光頭男不耐吼道。

高瘦男冷覷他一眼,咬牙說道:“小聲點,你是怕沒人發現咱們嗎?”

“沖進去,把人帶走,這麼簡單的事,你這娘娘腔還要另囉嗦啥?”

“楚進你——”薄唇微微扯動,深吸口氣穩住自己。“我不跟你這大老粗計較,總之,夫人說只帶走人,不許咱們打草驚蛇。”

”好好好,就聽你的,等,我等。”楚進也是明白自己粗暴得很,說不定光是開個門,就足以引起劉府的注意。

此刻,閨房裏的人,絲毫不知門外暗藏危機。

“寶姑娘,好了嗎?”屏風外,細細的嗓音充滿著期待。她是劉大人千金,蕙娘。

嬌美的臉蛋先探出屏風,黑黑亮亮的眼珠子溜轉了一圈,兩片可愛的唇瓣不自在的抿一抿,再尷尬的笑了聲。

“快點出來讓我瞧瞧。”

“嗯……你不可以笑我喹…”

蕙娘輕笑點頭。旋即,清麗的臉龐浮起一片詫然。

是驚豔。

“是不是很奇怪啊?”常家寶步出屏風,靦腆的咕噥道。從小到大,她從沒穿過質料這麼好又這麼軟的衣裳。

蕙娘猛搖頭。“不、不,你好漂亮……連我都瞧傻了呢。”

這是真的。這一襲湖綠色輕軟絲綢裙裳,紋樣精美,完全襯托出她又嬌又俏的氣質,融合了少女的清妍與小女人的嫵媚。

家寶粲粲一笑,精倫的笑容,猶如浮蕩在湖綠色的水面上,一朵兀自綻放的蓮花。

“這衣裳送你。”惹娘開心的說。

“唉?怎成?”她哪能收下?這衣裳的質料和手工,一看就知道所費不貲埃

“不都說要做好姐妹了嗎?我有的你也應該有。”

蕙娘雖和常家寶同年,但和在市井中成長的常家寶相比,顯得既柔弱又嬌氣。巧的是,兩人都上無兄長,下無弟妹,加上常家寶的個性親切又開朗,這幾年劉大人府邸的春日宴都交由歡喜堂承辦,兩人也就這麼熟稔了起來。

常家寶輕笑。“改天你要是來歡喜堂找我,我帶你吃遍整座城!”

“好。”才允諾,蕙娘漾著興奮光彩的眼眸倏然黯淡下來。“就怕……根本投機會出門。”

“怎會沒有?嗯……”食指點著下巴,常家寶垂眸想了下,心生一計。“回去前我去跟劉大人說,邀你來我家玩。”

“我爹不會准的。他從不許我‘玩’。”

“這樣礙…”常家寶努努嘴,知道他們這種人家的規矩。

什麼規矩?很多規矩,族繁不及備載,三天三夜講不完。

她聳聳肩。“其實,不出門也沒什麼關係啦,你是千金小姐嘛,當然不能像一般人那樣的抛頭露面,我爹就常說我像個野丫頭似的,一點兒姑娘家的樣子也沒有……”這樣絕對找不到好婆家!這一句自動省略。

而且,這些安慰話聽來一點說服力也沒有。要常家寶學人家做千金小姐,不如把她當包子蒸了,還比較痛快些!

蕙娘當然不服氣,足不出戶的她,好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要是我,肯定不會這麼說。”

“是嗎?”俏麗的瓜子臉微微側著,笑說:“這樣好了,今晚我就穿這身衣裳過過幹癮,學你做一晚千金小姐,看看你這千金小姐到底好不好當,嗯?”

清脆甜美的嗓音,輕易就消弭了蕙娘的沮喪。

“嗯。”

“不過,我得先去廚房看看玖哥哥他們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待會兒再過來陪你。”忽而想起什麼,再道:“哦,那我得先把這身衣服換下來。”

方要轉身進屏風更衣,蕙娘動作極快的拉住她。

“不必換啦,你就穿這身衣服去,玖師傅要是看到你這模樣,說不定從此一顆心就只放在你身上呢!”說著說著,小女人思春的羞紅,毫無預警地爬上清麗的臉龐。

常家寶只能乾笑,個中原因她無法對旁人講。為避免不必要的解釋,她只好附和。“好吧,就聽你的。”

房門開,湖綠色裙擺不著痕跡的掠過門邊。

房門合上。

常家寶邊走邊輕撫裙裳,柔柔的觸感,不忍釋手。

突然伺,還來不及反應,連驚呼都來不及出口,眼前一黑,她失了意識——

“楚進,你下手太重了!”

“啥?!我只用半根手指的力道。”遲疑了下,瞥了眼橫在肩上對他來說毫無重量的人。“不會吧……”這麼嫩?

有點不安心,楚進側身,說:“杜非,你探探她的鼻息。”

杜非瞪他一眼,掀開包裹纖纖嬌軀的黑麻布,伸指一探。

“算你狗運,劉大人的女兒要是出事,包准你吃不完兜著走。”事實上,他搞錯了呀!

“囉嗦!”

倏地,兩道黑影一躍,翻出圍牆——

***

“哼,想不到那姓劉的女兒長得倒是挺標致。”屠夫人站在床邊,冷眼看著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人。

她不懂,真的不懂。那姓劉的憑什麼升官發財,又生養了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閨女?他憑什麼、他憑什麼?依照慣例,最後一句話的回音在空氣中環繞十響。

“夫人,您打算如何處置她?”杜非問道。

“老爺子生前立下規矩,屠家寨只劫不義之財、不義之人,在屠家寨的規矩底下,我能怎麼處置她?”屠夫人冷冷一笑,續道:“我會好好‘招待’她。”

說穿了,就是讓她留在屠家寨一些時日,讓她爹……也就是屠夫人口中“那姓劉的”乾著急,越急越好……然後,再把屠烈找回來。

以她兒子不凡的相貌、渾然天成的魅力,那姓劉的女兒鐵定會“哈”上,然後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

嘿嘿,她瞭解兒子的個性,連她這個做娘的都綁不住了,遑論區區一名女子?她相信,屠烈絕對會不告而別,留下心傷不已的那姓劉的女兒,到時候,再把他女兒送回去,女人家嘛,多半死心眼,苦衷委屈只會一股腦兒直往自己身上堆,那姓劉的還能怎麼辦呢?只有捶心敲肺噦,哈哈哈。

啃呼,不流一滴血,十幾載的仇終得一報。痛快!

屠夫人這時才想到。“對了,有少當家的消息嗎?”

杜非、楚進搖首。

“該死,雲九煥沒幫我傳話嗎?他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稍頓,床上有動靜——

常家寶嚶了聲,幽幽睜開眼,眼前朦朧一片,頭好昏,不,是好痛礙…

意識尚未收攏,她虛弱的偏過頭,看著床前三道模糊人影,他們是誰?

影像逐漸清晰,嗯……沒見過這些人啊,她在做夢嗎?一定是的。於是,拉起被褥蓋住頭,翻過身,繼續睡。

大概是沒睡好吧,頭痛死了。常家寶心想。

站在床前的人一臉愕然。

“搞什麼?老娘不是抓你來屠家寨睡覺的!”屠夫人氣得牙癢癢,厲聲吼道。

“你給我起來!”

側睡的人兒極快的翻身平躺,倏然將被褥掀開,烏溜溜的眼珠子瞠得好大。

“乖乖,第一次被夢裏的人吼醒。”她喃喃自語。“唉——不對……”

常家寶想起來了!她不是在劉大人的千金——蕙娘的房裏嗎?她記得自己換了一身新衣裳要去找玖哥哥,然後……”然後呢。她不記得了!

屠夫人見常家寶驚駭的模樣,心裏直覺快意。

“你總算醒了。”不帶一絲怒氣的口吻。反正計劃就要開始了,氣啥?

“你們……是誰?”常家寶一起身,手立即支著額頭。她痛嘶一聲,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坐起來。“這是哪兒?我怎麼會在這裏?”

“這裏是屠家寨。你爹跟你提過他和屠家的恩怨嗎?”隱約中,屠夫人似乎深吸口氣穩住情緒,才開口問道。

常家寶皺緊細眉,一臉茫茫,她在說什麼邊疆土話啊?

“我阿爹從不和人結怨。”她說。“生意人首要就是和氣生財,更何況我阿爹做食堂生意,更不能得罪客人。”屠家。記得阿爹從沒和姓屠的人往來過呀。往來的同業當中,也沒遇過姓屠的……

這下換屠夫人以為她在說邊疆土話。“你是嚇傻了嗎?在胡言亂語些什麼?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常家寶揉揉發疼的大陽穴,她怎麼會在這裏?這些人是誰?

她一點一滴整理眼前的一切——

清醒前,她人好好的待在劉大人宅子;清醒後,卻頭痛欲裂的躺在陌生的床鋪上。

這代表什麼?

她被綁架?!

她剛說……這裏是屠家寨?

也就是說——

“你們……你們……”她結結巴巴。“是……強盜?”

“是綠林好漢。”屠夫人糾正她。“格調有差。”

做強盜也講求格調?哎呀,現在不是想這種無聊問題的時候。

烏黑的眸子戒慎恐懼地直盯著眼前風韻猶存的屠夫人。

“你們想擄人勒贖?”天啊,阿爹要是知道她被人綁架,不知道會有多擔心、多害怕——

冷靜、冷靜、不能慌——趕快想辦法離開這裏——常家寶在心裏不斷默念著這幾句話。屠夫人笑嗤二聲。“誰稀罕那幾錠銀子,我是請你來屠家寨作客。”

作客?眼前的情勢真是有點英名其妙!方才,這位一臉兇悍的夫人已經半承認這裏是土匪窩了,但為何他們看起來都不像是那種專門打家劫舍、幹盡壞事之人?還說擄她是為了想請她來作客?怪怪,還是趕緊走人為妙!

她傻笑幾聲。“不、不敢勞煩……我和夫人您素昧平生,怎麼敢打擾?呵、呵呵,不如就此告辭。”

掀開被褥正準備下床,屠夫人接下來的話,卻讓她停下動作——

你是沒見過我,但我跟你們劉家,尤其是你爹的淵源可深哩。”

太好了,出現破題關鍵——

“劉?等等,你說什麼。什麼叫‘你們劉家’。”

“我的意思是,多虧你那姓劉的爹,屠家寨才能有今天這等規模。”屠夫人幾乎是咬牙說出這些話。“所以……我怎能不回報在你身上?”

嬌俏的瓜子臉微微抽動了下,原本靈活的腦袋也回復正常。

她明白了。“夫人,我阿爹姓常,叫常菜,在東都開了家食堂,而我呢,是她的女兒,叫常家寶。我想……你搞錯人了。”

驀地,靈光一閃,她開口閉口都是“劉”家,又把她從劉家擄來,難不成他們一開始是打算擄……蕙娘?天啊,她一定得趕快回去通知劉大人這件事!

好說屠夫人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她看常家寶的樣子,的確不像是在說謊

驀地,兩道英氣勃發的眉緊攏,瞪著身後從常家寶醒來,一直未吭聲的人。

“你們說,怎麼回事?”

“夫人,當時她是從劉千金的房裏走出來,沒錯啊!”楚進答道。所以他才二話不說,沖過去把人弄昏,直接扛回來。

“我是去她房裏和她聊天。”從她房裏出來就是她本人?什麼道理嘛!

對哦——楚進頓時啞口無言,轉而向一旁的杜非求助。

“劉小姐,別再打啞謎了,你就是本人,絕對錯不了。”杜非冷靜說道。“你這身衣服就是最好的證明。”

再對哦——楚進猛拍了下光禿腦袋。他怎麼忘了?連忙附和杜非的話。

“是啊,咱們都調查過了。”

杜非接著說:“劉小姐,你不是差府裏的奴婢拿你身上這款布料去織坊裁制衣裳?若不是量身訂做,豈會如此合身?”

“這是……”

“那姓劉的女兒送你的?”屠夫人輕瞄她一眼,嗤道:“找個好理由吧。”哼哼,她剛差點就被這丫頭騙了!

“這是事實埃”沒人相信她的話。

靈機一動,她說:“不然你們跟我一起回去,看是要去劉大人家還是回我家都行,我會證明我的身份給你們看。”

“你這丫頭倒是挺聰明的。”

“還好啦。”常家寶邊彎腰穿鞋,邊抬眼客套的朝屠夫人頷首徽微笑。

呼,可以走人了吧?

“你還是好好做我屠家寨的客人吧。時候到了,我自然會派人送你回去。”

她說什麼?!常家寶整個人跳了起來。

“你說什麼?”她還是不相信她!

“小丫頭,就把屠家寨當成自己家一樣自在,這裏隨你走動,但我得警告你在先,屠家寨地形險要,亂跑容易出事,你的小命只有一條,可別輕易嘗試哪。”

說罷,她轉身朝楚進、杜非使眼色,示意離開。

“等等!”常家寶叫住他們。“我已經說了,我不是劉家小姐,我叫常家寶,是歡喜堂老闆的女兒!而且你們不經人家的同意就隨便把人擄來,這是犯法的,你們知不知道?”

“什麼擄人?我是請你來屠家寨作客。”屠夫人重申一次,照樣睜眼說瞎話。

“誰叫你是那姓劉的女兒——”屠夫人在心中呐喊道。哇哈哈哈!

“再說一次,我是歡喜堂老闆的女兒,我叫常家寶!不姓劉!”她兩手叉著腰,惱極了。到底要怎樣才能放她走啊?

突然,杜非插話進來。“歡喜堂?是不是那家位在東都,菜單上有道菜叫‘冬筍炒肉’的歡喜堂?”冬筍炒肉是杜非的家鄉菜啊!

還沒開口稱是,楚進也說了。“歡喜堂?是不是那家要排一個早上的隊,才買得到燒鴨的歡喜堂?”每回行經東都,他必到歡喜堂買只燒鴨啃個痛快!

說著說著,連屠夫人也加入。“歡喜堂?哦,我想起來了,他們有一道菜叫‘柳葉清蒸糟鱗魚’,那味道之香——”

“入口即化!”三人異口同聲。

“那你們覺得那個……”

“噢,棒極了……”

“呼,好吃礙…”

天殺的,他們竟然無視她的存在,當場熱烈討論起她家的菜!

噫?靈光一閃,常家寶有個好主意。

“如果我現在就能證明我不是劉家小姐,你們是不是可以馬上放我走?”

三人戛然止住討論,六隻眼睛直盯著她。

常家寶不慌不忙,娓娓道來:“劉家小姐是大家閨秀,嬌得很,她不可能會做歡喜堂的菜,要是我做得出來,我就是常家寶,不是你們要找的人!既然弄錯了,沒有不放人的道理吧?”他們剛不是還說,自己的格調跟一般強盜有差嗎?她就是沖著這句話,認為他們不會言而無信。

一雙身在綠林打滾多年的銳利眼睛直盯著她,屠夫人不得不承認,這丫頭的確沒有富貴人家的驕縱氣,也不像弱不禁風的千金小姐,而且從她一醒來發現自己被人擄走,不但不慌不亂,更是想盡辦法要讓自己離開屠家寨。

那姓劉的女兒,會有這種膽量嗎?

試試便知。

“好,就這麼說定。杜非,帶她去灶房。”

“等一下。”她話還沒說完。“我需要有個助手。”

看屠夫人遲疑了下,她趕緊再解釋。“這裏的灶房我用不慣,需要有個熟門熱路的人幫忙準備我要的東西。”

“杜非——”

“夫人,負責伙食的阿昆下山採買,天黑才回來。”杜非說道。

“那就由你派個兄弟給她。”

“是。”

不過常家寶真能做出歡喜堂的名菜嗎?

***

“我做得出來才有鬼!”

常家寶在灶房外煩躁的來回踱步。她家開食堂、她又愛吃,可她卻從來沒有下廚的經驗。她熟知每一道菜的內容,卻不知道要如何把材料烹煮成真實的菜肴。

這下可怎麼辦才好?

“幫忙的助手還沒來,不如趁這機會逃跑。”她喃喃自語。“不行、不行,要逃,也要等熟悉環境之後再逃,現在落跑,無疑是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屠夫人警告過她,那不像是謊話。

她雙手交握,繼續來回踱步碎碎念。

“希望幫忙的人有點天分,我把材料告訴他,應該就能做得出來——吧?不管怎樣,至少也得先經過我這張嘴,要是不行,就想辦法換人,再跟他們要求一個可以做菜的人。對,就這麼辦!”

這是她惟一的希望。

左顧右盼,幫忙的人還沒出現。

“還不快點來……要是不行,也好趁早把你換掉……”

常家寶太專注於眼前的問題上,沒發現不遠處有道黑影撲高、縱低,幾個起躍間,往這兒走來。

屠烈回來了!

他回來看看,真的只是“看看”。他的打算是,繞行寨子一周,留個話給娘親證明自己回來過,省得他娘又去找雲九煥麻煩。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正門不走,翻牆進屠家寨。

直到他走到灶房前,常家寶才發現到他——

屠烈一看到常家寶,直呼自己實在太大意了!他以為這個時間灶房應該不會有人才是,想不到走來,正好被撞上——

正思索著要怎麼解決掉眼前的人,常家寶早他一步開口。

“你總算來了,我等了你好久耶,快點、快點——”嬌俏的人兒手叉腰,鼓起腮幫子佯嗔,隨即揮手示意他進灶房。

奇怪,這女人怎會知道他今天回來?而寨子裏怎麼會出現這麼年輕的小姑娘?瞧她這身打扮,像是城裏有錢人家的閨女……難不成……屠烈腦中浮出一堆問題,方要整理出一點頭緒,又被常家寶打斷——

“快點進來呀!”這大個兒還杵在外頭做什麼?

“要做什麼?”屠烈高大的身軀站在門前,顯得那扇門好孝好單保

“我要教你做菜。”

濃眉微挑。“你知道我是誰嗎?”屠烈心想,八成是認錯人了。

常家寶嗯一聲。“對哦,還沒請教你大名。不過我先跟你說,杜非剛才先帶我去貨倉拿材料,喏,就那些,我已經幫你洗好了。”做菜她不會,洗菜倒是還勉強幫得上忙。

“你搞錯人了。”簡單一句話,屠烈決定轉頭走人。突然又想起什麼,再回過頭叮囑。“不許告訴任何人你見過我。”

“等等——”常家寶毫不避嫌的沖過去,拉他進灶房。當然,拉扯之中,屠烈動也不動。“你不是來幫我的忙?”

屠烈俯視她,緩緩眨眼,搖首。

該死,都已經等了這麼久,居然還等錯人!照這麼說來,他們根本沒找人來幫她!

怎麼辦啊?完了、完了——

慌措的眸子直盯著屠烈,除了眼前這個人,還有誰能幫她?

“你?!放手。”低沉的嗓音裏有著不容逾越的男性威嚴。

常家寶整個人撲向前,抱著粗壯的臂膀,纖柔的身子纏得緊緊的,說什麼都不放。

“不放、不放,除了你,沒人可以幫我,我不管,你一定要幫我做菜!”

屠烈以為這女人打算哭哭啼啼逼他就範,想不到,她卻是板起一張俏臉,既威脅又耍賴的話語乍聽之下,像是在對他撒嬌般。

屠烈沒發現,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張俏臉上,捨不得移開。他對女人向來沒什麼耐心,對常家寶卻出乎意料地耐住性子。

“你自己不會做嗎?”該死,這女人的身子好軟,他可以清楚感覺到緊貼在他臂上的曲線。

“要是會做菜,我做什麼死巴著你不放?”

“放手。”手臂的肌肉不自覺越繃越緊。

“你先答應我。”

“你不放手,叫我怎麼幫忙?”老天爺,他在說什麼鬼話?!他本來想一巴掌啪開她的。

深蹙的眉心霎時鬆開,笑顏輕綻,她放開他。

但不知怎地,原本自然的笑容卻突然間慢慢僵硬起來,她兩手握拳擰了擰,手心怎麼熱熱燙燙麻麻的,這才想到,除了阿爹,她從沒抱過男人藹—

哎呀,現在不是害臊的時候!

“我、我、你……咳、咳,嗯……你做過菜嗎?”

屠烈點下頭。腦袋裏積存的問題越來越多,他不問,是想走得乾淨利落。他也可以趁現在一走了之——然,心裏這麼想,兩腳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他中邪了麼?

“呼,太好了,那——你就照著我的話做,嗯?”常家寶松了口氣,還好,抓對人了。

屠烈不敢相信,他竟然就這麼照著她的意思做

常家寶也不敢相信,這人……若不是廚子出身,就絕對是天賜良才!

瞧瞧那刀工,起落間利落不拖泥帶水,一把青蔥切絲,切得細如發絲,長度完全一致;下刀更是快狠准,挑出雞骨的同時,整只雞竟然仍是完整無缺!

如此難得的料理人才,一定要帶回去給阿爹瞧瞧!

“你叫什麼名字?”

屠烈頓了下,瞄一眼泛著興奮神采的臉龐,一時之間心猿意馬。原本煩躁的心情,竟被那雙水溶溶的眼睛不著痕跡地化開……

“豹子。你呢?”

“是不是那種跑得很快的豹子?”瓜子臉微偏,靈活的眼眸如她的話般調皮。

“不只跑得快,我是只沒人追得上的豹子。”

朗朗低沉、的聲音,像遨遊天際的雲般無拘無束。他沒發現,早先緊攏的粗眉,在不經意間,被俏皮的人兒梳開了……

櫻唇溢出一聲“哦”,不知是真懂還是假懂。“我叫常家寶,顧名思義,就是常家的寶。”

有趣的名字,屠烈笑了笑。

少女的心,怦然一動。

柔肩微微一僵,輕咬了下唇,眼睛下意識地往旁輕飄。

“接下來?”屠烈問道。該切、該剁的全都弄好了,那麼,接下來該是準備烹調。

常家寶一怔。“啊?”到哪兒啦?

看她愣傻的模樣,淳厚的笑聲不禁自胸膛蕩開,屠烈起了玩心,中指彈起一片冬筍,毫釐未差的落、在她尖而巧雅的鼻樑上,正好喚回失神的她。

常家寶細眉輕皺,卻難掩臉上浮起尷尬的暈紅。

她輕撫鼻子,有點失措的拾起落在裙上的冬筍,丟回給他,說:“那、那……那就先做冬筍炒肉!”

笑聲更爽朗了。他是第一次遇到這麼毫不做作又有趣的女人。

常家寶也被他笑聲感染,輕揚起水水潤潤的嘴角。她是第一次遇到這麼舒服自然又有趣的男人。

而且,還是一個對烹調極有天分的男人!

每一道菜她只說一遍材料內容,他不但完全記住,而且煮成的菜肴外觀,幾乎和歡喜堂一模一樣。但不知味道……

“你先嘗嘗看。”屠烈將做好的最後一道菜放在爐灶邊的木桌上,噙著笑朝猛吞口水的常家寶說道。

“嗯。”她拿起筷子邊夾菜邊問。“豹子,你在這幾的待遇好嗎?”

相處不過幾個時辰,兩人就像是相交多年的好友般,聊開了。

“以前還不錯,這幾年就不大好。”離家三年,屠夫人幾乎是下達了奪命追殺令,好逮住他這個浪子兼不孝子。因為不想和屠家寨的人正面起衝突,他算是過得有點辛苦。

常家寶驀然發現,言談之間,他的眼神好深邃,黑瞳底總是閃著光亮,落腮短胡掩住的唇微微上勾,有種難以言喻的魅力,讓人忍不住對他心生嚮往。

對他……噫?她想到哪兒去了?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往嘴裏塞東西,一口、二口,三口……好掩飾莫名的心慌。

“真有這麼好吃嗎?”她吃得好急。

常家寶猛點頭,事實上,她是從他問完才開始咀嚼食物的滋味。嘴唇嚅動著,驀地,水瑩瑩的眼底佈滿驚奇和驚喜。

她索性輕合上眼,感覺咬下冬筍時,甘甜的筍汁在齒間毫不保留的進發。她是節一次嘗到脆與軟的食物持質同時出現在同一道料理上。咬下第一口時覺得庸脆的,咀嚼幾下後卻發現冬筍慢慢在嘴裏軟化,連同筍汁一併入口,教人驚詫於方才是吃了冬筍,還是只喝筍湯?

“怎樣?”忍不住脫口問她,因她臉上那抹迷醉陶然,竟無端撩撥起他血液裏潛藏的渴望。

“好吃極了。”她睜開眼,投給他一記燦亮的笑容。

那笑容,似一陣輕風,勾起不知在何時,被他不經心擱往心底一角的記憶

“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

常家寶聞言則是一臉茫然及——尷尬。阿爹曾說,男人找女人搭訕,最常說的就是這句話。當然,她也被這句話騷擾過好多次,只是每次都以嚴厲斥退對方作為收常

可現下由他說出口,心裏卻覺得甜滋滋的……呵呵,怎麼會差這麼多?好奇怪藹—

她輕笑。“我從來沒見過你,不過……也許咱們以後會常常見面也說不定。”

這話讓屠烈馬上聯想到,她是屠家寨的人,那麼

“你是誰的女人?”他的聲音繃得緊緊的,想到她極可能是寨裏某個兄弟的女人,屠烈的臉色實在好不起來。他不懂自己在不爽什麼。

“啐,說渾話!”常家寶知道他想岔了,不知道為什麼,這念頭讓她好惱。

“你胡說什麼!我、我可是好人家的女兒,我是被……”頓了下,她不想說自己是被擄來,於是改口說:“……被請來作客,等會兒我就要回家了。”

見他臉色好轉,常家寶再說:“你……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俊朗的臉龐難得怔祝這女人怎麼會這麼“大方”?照她的意思,不就是打算和他……

“我可以替你介紹一份好工作。”

原來是“工作”,差真多!

“我家是開食堂的,我阿爹那個人礙…”常家寶從歡喜堂的沿革說到她爹常萊是如何栽培後進,歡喜堂的大廚最後一定會被他爹要求出去自立門戶,她爹說,自己經營食堂,才能更瞭解客人想吃什麼,才能在料理上下更多的功夫。

“歡喜堂的待遇很不錯唷,至少……比這個土匪窩好吧?”動之以情、誘之以利,常家寶全用上了。她真的很希望能為他找到一個發揮所長的地方,他的天分不該被埋沒的。

“一起走,可。至於那份工作,我考慮、考慮。”做廚子,他從沒想過;而他浪遊慣了,也從未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想和她一起走,只是想在彼此分道—揚鑣前,再見她一面。

他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她……

“沒問題。我阿爹常說,女怕嫁錯郎、男怕人錯行,所以好好考慮是應該的。不過,給你一個誠心的建議,除了玖哥哥,你是我見過對料理最有天分的人。”

“他是誰?”不假思索地,他直接脫口而出。

“誰?”

“你剛才話裏提到一個……人。”屠烈聞到自己話裏的“怪”味。怎麼回事?這多不像他!今天真是中邪了麼?

未識情滋味的常家寶,根本分辨不出他異樣的口氣,只當他是隨口一問。

“哦,你說玖哥哥啊?嘻嘻,你來歡喜堂不就知道了?”突然想起什麼,她又說:“對了,做吃食生意最重衛生,你要是有意往這方面發展,我勸你找個時間刮一刮你的鬍子。”雖然他滿腮薄薄短胡的模樣……真的很好看。

屠烈只是不羈的笑了笑。“你什麼時候離開?”

“送完菜應該就可以走人。”她知道這些菜肴雖然和歡喜堂所做的外觀一模一樣,但味道有點出入,不過這麼好吃,應該沒差吧?

“申時在這兒碰面。一起走。”

“好。”

屠烈朝她輕勾了下迷人的嘴角;便逕自轉身離開。但,走到門口時卻停下來,回頭望著她

“我一定見過你。”他說。

常家寶聳聳肩,意指她真的沒印象。

看著那雙墨瞳黯然了下,看著他離開灶房,直到背影遠去,她才說:“沒差呀,反正從今以後,我記得你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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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25 00:15: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屠家寨一幫兄弟連同屠夫人圍著一張圓桌,狼吞虎嚥難得嘗到的美食。他們絲毫不顧忌吃相,只怕少吃了一口,後悔一個晚上。

常家寶就站在一旁,看著這些人幾近“搏命”的吃相,她一點也不介意,菱唇只顧沁著笑,她明白那種嘗到美味的心情,雖然,表情是因人而異。

她不禁又想到,這些菜都是他做的……

她下意識的輕撫著柔軟的裙擺,回想著他挽起藏青色的袖子,振臂操鍋弄鏟,做菜的模樣……

常家寶沒察覺,臉頰猝不及防暈起一片片彤雲。

突地,”啪”。的一聲,筷子直打桌面,驚回她的意識。

一桌子原本在埋頭苦吃的人,全嚇得猛抬起頭,張嘴的張嘴、舉箸的舉在半空中,連動也不敢動,像是楚進,一條粉絲懸在嘴角,不敢吸進去。

屠夫人一臉詫然的盯著常家寶,銳利的眼中沒有怒氣,只有震驚。

“怎麼啦?”常家寶嘟起嘴,輕攏眉心。這夫人好情緒化喹…也不想想,能嘗到這麼好吃的菜,是種福氣耶!

“這菜不是你做的。”屠夫人斬釘截鐵地說。菜肴裏有種特殊的口味,是她和死去的老爺子特有的飲食癖好,除了豹子,沒有人知道。

她偏好酸味、老爺子當愛麻油香。桌上每一道菜都滲出這種極微妙的口感,除了豹子,沒有人做得到。

常家寶心頭一驚,這夫人也是行家嗎?或是歡喜堂的常客?不然怎能嘗得出味道的不同?

“這是歡喜堂的菜色,不信你可以去打聽、打聽。”

一旁的楚進、杜非等人,凡到過歡喜堂的,莫不點頭稱是。

屠夫人絲毫不理會旁人的反應。“做菜的人呢?”

“你有找人幫我嗎?“她反問。同時心想,既然沒找人幫她,分明就是要她難堪,要是說出豹子的名字,豈不害了他?

屠夫人笑了笑,那笑容別有酒意。

“是沒有。不找人幫你,是料定你根本沒那本事,你看看自己的一雙手,又白又嫩又細,哪像是在廚房做過事?歡喜堂老闆的女兒?我看你最多只是個常客!懂得吃的人,吃出材料並不是什麼難事,加上只要有人幫忙……之後我想說什麼,你應該明白。”

“你?!”被說中了!這夫人的脾氣極壞,想不到腦袋並沒有跟著壞去。

這下可難纏了——

常家寶向來調皮得很,這廂卻難得斂起口氣。“夫人,請你別為難我了,我真的不是什麼劉家小姐,我姓常,叫常家寶,是歡喜堂老闆的女兒,不是劉大人的女兒!”

她已經講了好多次,就放了她吧——

屠夫人根本不用她。“你們別吃了!聽好,豹子回來了,馬上叫出寨裏所有的兄弟,就算把屠家寨整個翻過來,也要把豹子找出來,抓他來見我!”

眾人聞言一陣譁然。少當家什麼時候回來了?

“還不快去?”

“是!”眾兄弟無人敢反駁,立即起身,速迷離開大廳。

常家寶慌了,屠夫人怎會知道菜是豹子做的?她想對他做什麼?

腦袋還理不出任何頭緒,蓮足已沖出大廳,常家寶根本沒聽到身後爆發的怒氣——

她得趕快去通知他!

***

灶房外,偉岸的身影佇候許久。

遠遠地,纖柔的身子朝他奔來,豪邁的臉龐出現從未流露出的複雜情緒。然,隨著她越跑越近,墨瞳卻越來越深凝。

她怎會如此慌張?

“怎麼?”

常家寶和他同一時間開口。“你快走!現在就走!”她急著推他離開。

他動也不動,直問。“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是哪兒出了問題,屠夫人一口咬定菜是你做的,她派出所有的人要抓你去見她!”

她擔心極了,害怕他會因幫了她的忙而遭到嚴厲苧罰。這裏的人幹過什麼壞事她不知道,但看屠夫人那股狠樣,要是豹子也惹到她,可就麻煩了!

“快走啊!”

“一起走!”屠烈想也沒想的脫口說道。旋即拉起她的手,想帶她一起離開。

常家寶試圖掙開他的掌握,急說:“你別管我,我一個女孩子家手腳沒你們男人利落,我怕拖累你,你快走啦!”

墨瞳不可思議地盯著她,向來不羈的一顆心,因她的話、她慌急的模樣,第一次產生停泊的念頭——

突如其來的一道靈光閃過腦際,屠烈問她。“你根本不是自願來屠家寨的,是不?”很含蓄的問法。

常家寶委屈地搖首。

“那我更要帶你走!”

“他們在那兒!”不遠處,有人發現他們了。

兩人頭也不回,倏地沒入夜色之中。

屠家寨不僅地形險要,其中更是機關重重,危機四伏。

搜索的火炬穿梭在涵蓋屠家寨的整個山頭,吆喚聲此起彼落。

兩道奔逃的身影繞過曲曲折折的羊腸小徑,不時有暗箭飛槍突襲,是誤觸機關的結果。好在屠烈技高一籌,一一為她擋過。

步出小徑,兩人一怔,他們被七八個人團團包圍祝

屠烈將她護在身後。

“少當家,夫人要見您。”帶頭的社非先開口說道。

常家寶怔望著寬闊的背影,這人稱豹子“少當家”?

“杜非,我不想和寨裏的兄弟起衝突。”

“我們更不希望和少當家動手。”

屠烈顧慮到萬一起了衝突,怕是會傷到身後的人,又說:“杜非,讓她走,我留下。”

常家寶反駁的話才到嘴邊,卻被杜非早了一步搶在先。

“她是劉大人的女兒,夫人不會放她走的。”

聞言,屠烈皺起眉頭,側身低問道:“你是劉大人的女兒?”

“我講了幾百遍了,我不是,我姓常,不姓劉!”話才落,想到杜非對他的稱呼,換她抬頭反問。“他們叫你‘少當家,?”

早先誤以為她是寨裏的人,因怕暴露身份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如今到了這等地步,屠烈自認為沒什麼好隱瞞的。

“我姓屠,單名烈,豹子是外號。你剛提到的屠夫人就是我娘。”

果真!他不但是土匪,還是土匪頭子!

之前誤以為他只是土匪窩裏的小嘍噦,一心想著要帶他脫離苦海,帶他投向阿爹的懷抱,讓他發揮所長,讓他喜……最後一個念頭才起,便被她慌慌張張的強壓下。

哎呀,總之,原來從頭到尾只是她一個人在癡人說夢話!

氣不住,一記粉拳往他背後使勁用力打下去。她知道不幹他的事,可她就是氣不過!她就是想發洩一肚子氣!

“天殺的,你、你——你們這些強盜土匪,莫名其妙把人家擄來,搞錯了也不放人家走,什麼意思嘛——”粉拳接二連三地直落,那力道對屠烈來說猶如隔靴搔癢,有跟沒有都一樣。

“我要回家!”她惱道。阿爹要是知道她失蹤了,不知道會有多擔心!

“我要回家——啊!”猛地,屠烈手一揮,將她欖到胸前。

湛亮的墨瞳底有股堅決,直瞅著她,他穩穩承諾著。

“我會送你回去。”說罷,他將常家寶緊緊護在懷裏,帶她沖出重圍。

“少當家,別讓我們為難!”

“閃!”屠烈更不想傷他們。

耳邊充斥著刀劍啷當相擊、拳腳交加的聲音,常家寶越聽心頭越緊,屠烈將她的臉壓在胸前,不願讓她瞧見任何打鬥的情形。

為什麼要這麼護著她?他們甚至相處不到一天哪!

為什麼要守著和她一起走的承諾?他們甚至對彼

此都還不瞭解呀!

驀地,一股濕意噴向頸側,她整個人緊張的僵住,是……血?!

心跳幾乎快停了。

常家寶想也不想,緊緊抱住他,叫道:“住手!快住手!”

耳邊的打鬥聲仍未歇。他以一敵眾哪!

她更急了,用盡所有的力氣喊道:“我不要回去!快住手——”

尖銳的嘶喊穿過激烈打鬥的人群,倏地,終止了一切。

停下來了?常家寶顫巍巍的抬起頭,盯著屠烈泛著血絲的雙眼,唇瓣不住地打顫,她喃喃說著。

“你、你要不要緊?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受傷……”眼一黑,常家寶昏了過去。

***

“娘,你這是在替我上藥,還是打算讓我傷得更重?”屠烈笑問道,態度有點漫不經意。

屠夫人為屠烈上傷藥的動作又重又粗魯,屠烈左肩有一道延伸至背部的刀傷,幸好傷口不深,要是傷到筋脈,左手恐怕就此報廢了。

“哼!我真是養了個好兒子,虧你還笑得出來。”氣歸氣,屠夫人的眼神仍是難掩關切。

屠烈明白。他娘的脾氣雖然火爆,刀子口總是不留給人任何情面,但和她相處之後,就會發現她對人體恤又細心的一面,不然從他爹死後,寨裏兄弟不會服她至今。

“她醒了嗎?”忍不住,屠烈脫口問出心底的牽 掛。

“哈!”屠夫人無奈的翻了個白眼,“我兒子是中邪了麼?”

屠烈笑了笑,明白他娘的言下之意,但眼神仍在等待著答案。

“還沒。她只是嚇壞了,不礙事的,哼,我說——老鼠的膽子都比她大!”啐了聲,屠夫人又想起一事,趕緊耳提面命。“她是那姓劉的女兒,你可不許對她太認真!”

想起屠烈當時執意抱著昏迷的她進房,執意等到寨裏懂醫術的伍郎的來探視她的情況才肯離開,她這個從小到大,不愛被人約束管教的兒子,什麼時候也開始懂得牽 掛人、在乎人了?

他爹還在的那幾年,屠烈不知道從哪兒學來一身好手藝,每年逢她和老爺子的壽辰,屠烈都會為他們備一桌好菜。她明白,這個在她眼中拋棄親娘浪遊天涯的不孝子,向來只用行動表達自己的心意。

那姓劉的女兒到底有什麼本事,能讓屠烈為她做出這些事?

“她說她不是。”

“不是什麼?”

屠烈不帶惡意的睇著他娘,對她的“明知故問”頗不以為然。

“你當我真是老糊塗了。告訴你,事情就是這麼巧,我派杜非連夜再進一次劉府,結果你猜怎麼著?劉小姐失蹤啦廠不就是被她擄來的那一個?

她邊兩手並用,為屠烈包紮偌大的傷口,邊打量著他的反應。續道:“反正她也算是你未過門的妻子,讓她先來屠家寨適應一下這裏的生活,不也挺好的?”

此乃自古以來,世交家庭必演戲碼。某年某月某日,雙方家長突然來了興致,相互約定將來我兒長大娶你女、我女將來長大嫁你兒,然後交換信物,以茲為憑。

“娘的話前後矛盾,外加心口不一。”兩家老死不相往來十幾年,誰還會掛記著這事?恐怕早忘了!更何況,他娘將劉家視為仇家,怎可能願意和他們做親家?

“兔崽子!”被說中心思的屠夫人惱極了,最後為屠烈打上的結又狠又緊,打算痛死他這個不孝子!

屠烈暗暗吸了口氣,仍是面不改色的說道:“爹生前曾立下規矩——”

“這還需要你提醒?也不想想這幾年屠家寨是誰撐下來的?放心啦,我不會傷她。”她兒子的心,偏了

“老娘再提醒你一次,可別把心放在那姓劉的女兒身上!”

屠烈笑了聲,濃眉微挑。“我也不想藹—”

他是只沒人追得上的豹子,豹子沒有巢穴,只有地盤——

安定,他從沒想過。早先因她而起的莫名念頭,讓他很煩!

常家寶也煩死了!從她清醒後,三天來,她只出過房門一次。

第一天,整個人緊張兮兮的,滿腦子胡思亂想,記得昏倒前,看到他肩上有血……他是不是受傷了?他要不要緊啊?她一個人在屠家寨胡亂竄,就是找不到他住的房——

沒多久,她被寨裏的入團團圍住,他們以為她又想逃!

該死,她只想知道他是否無恙,竟然沒想到——

對啊,煩死人了,她怎麼不直接逃回家!

第二天,腦子亂成一團,她整理不出任何頭緒,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當時只是一心掛記著他的安危,所以才會連想也不想,當眾說出她不回去了!

她是瘋了不成?

天啊,煩死人了,她真的好想回家!

第三天,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要在這間房裏度完此生……而她的一生,應該會在今天做個了結。因為,她餓得發昏、全身發軟——

她已經三天沒吃飯了。

並不是屠家寨的人故意餓著她,他們照樣供應三餐,只是——

她的嘴被養刁了十八年,屠家寨的飯菜,她實在吃不下!

她並非嬌生慣養之人,然而,舌頭對食物的挑剔卻是天生的,她咽不下不經過“腦袋”烹調的食物。曾試圖嘗了幾口,但沒多久,又全吐了出來——

天要亡她呀!

纖柔的身子全身無力的趴在桌上。“嗯……家裏開食堂的人居然會餓死……我跟閻王爺說,他會不會不相信啊?”她已經開始語無倫次了。

她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但沒力氣起身看他是誰,心想,八成是屠家寨裏負責伙食的阿昆。用膳的時間又到了嗎?他不是才剛來過?

“阿昆……你做萊能不能用點腦袋、用點心……我拜託你、求求你……”嗯?好像聞到什麼味道……好香喹…

“等你吃飽再去跟他說吧。”屠烈邊說,邊將託盤往桌上一放。

這聲音……不知道從哪借來的力氣,常家寶整個人幾乎是彈了起來。

“你、你、你……”一雙大眼瞠得好大,她結結巴巴,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因為有一半的心思都在桌上那一大碗面上。她猛吞口水,好想吃呀……可是,她惦著他的傷,應該先問問他這幾天的情況……礙…那面好香哪!

常家寶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戰,她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有話吃飽再說。”屠烈替她作了決定,同時往她身旁坐下。

“嗯嗯。”她猛點頭,他好好哦,先讓她吃東西……常家寶真是餓到昏頭了,這是她可以自行決定的事,不是嗎?

開動囉!

即使快餓死了,常家寶也絕不狼吞虎嚥,這是她從小養成的飲食習慣。既然要求人家用心做美食,當然也要用心品嘗才是。

當然啦,吃東西的速度還是比平常要再快一點點點點……

“嗯……”一如往常,她臉上流露出那種嘗到美味時的迷醉神情。

但聽在屠烈的耳裏,那是極女性化的——申吟。這幾天,被屠夫人逼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他,常想起這女人吃東西時的模樣。

“好、好、吃、嗒—”

倏地,俊朗的臉龐微僵,他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太陽穴,將她的臉移向面碗。

“專心吃你的面!”他故意霸道地說,卻仍是藏不住溫柔。不把她的臉移開不行,她的眼神居然讓他起了不該有的反應。

常家寶完全不知道身旁的人此刻正在和理智糾葛掙扎,她只顧著吃,偶爾發出一兩聲美味的申吟。

片刻,食指又現,抵住粉額,輕輕往上抬起。這回,俊朗的臉龐漾著笑意。

“這是碗,不是臉盆。”瞧她臉都快埋進碗裏了。

“哦。”她臉紅了。吃著吃著,突然想到,這面是他做的……因為有種特別的味道,她嘗過,至今不忘。

這是他特地為她做的嗎?

不想、不想,越想會越煩——

她吃東西的樣子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認真?那雙豪放的眼自始至終都沒離開過那張水漾般的臉龐。

“呼,我吃飽了。”一大碗面全部掃空,連一滴湯也不剩。

“謝謝。”她輕說。簡簡單單的一勾話,包含著她已然明白的事。

嘴角瀟灑一句。“我問你,你到底姓劉還是姓常?”屠烈還是想先問明白。

“常常常常常!我講幾百遍了!”細眉緊攏,吃到美味的好心情全被這個問題給弄擰了。“拜託你們去查一查好嗎?真的弄錯人了!”嗚,她好想回家……

“我娘派人去查了,結果是——”他瞟了眼身旁突然一臉興奮的可人兒,繼續說道:“劉小姐失蹤了,劉家派人到處找她——”

原本泛著期待光芒的臉龐倏然黯下。“蕙娘失蹤了?”不會吧,這麼巧?她不是從不出門的嗎?

“所以——你恐怕得在屠家寨作客一陣子。”墨瞳霍地閃著某種難以解讀的情緒。

“我——”話到嘴邊突然頓住,常家寶說不出她想回家這句話,她知道,只要她說出口,他會再次不顧一切讓她走……

可是,她不希望他受傷!

她說什麼都不想再看到……

重重的歎了口氣,她撇開臉,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哪!

猝不及防地,屠烈突然握住她巧琢的下巴,轉過她的臉和他面對面。

常家寶反應不過來,只能一臉呆然的看著他。

粗糙的姆指腹來回摩挲著水潤的下唇瓣,猛地,一陣熱熱麻麻的感覺在唇心漫開……

他、他……他是不是正在靠近她?突然間,有叫熱氣拂過雙唇,誰可以告訴她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開心點,嗯?”他說,邊寵溺的捏了下下顎。說罷,拍拍她的臉,像是哄小孩般。

什麼?就這樣?他好像什麼都沒做呀?

“不急於一時,以後有的是機會。”淳厚的聲音驚回她的神志。

他說什麼?常家寶愣愕的看著屠烈收回面碗,再朝她笑了笑,然後轉身離開。她這才發覺——

天啊,原來,是她自己先把心裏的話說出來的!

轟——起火啦——她的臉燒了起來。

***

灶房

屠烈高大的身軀傾靠在灶邊,一手扶著左肩,邊粗喘著氣,鬥大的汗珠淌濕了一身藏青色衣袍。

“少當家,你怎麼在這?”負責伙食的阿昆來到灶房準備清洗一天使用下來的鍋碗瓢盆,怎知一進來,就看到屠烈倚在灶邊,一副難受的模樣。

“你要不要緊。我去叫人來。”

“回來!”屠烈叫住他。“不許告訴任何人我來過灶房。”

阿昆一臉茫然,搔了搔頭,小聲說:“夫人不是不許你下床嗎?少當家你身上又有傷……”

屠烈硬是撐起身體站穩,像個無事人似的。“我肚子餓,來找東西吃。”他隨口謅了個理由。

“哦,那好,我馬上替少當家下碗面。”

屠烈趕緊再叫住他。“不必麻煩了。我這會兒又不餓了。”

啊?阿昆又搔搔頭。

屠烈知道自己得趕快離開這裏。阿昆回灶房,表示寨裏的人差不多用完膳,他娘說不定這會兒正往他房裏去。

“我回房去,記著,不許告訴任何人我來過灶房。”

“是。”

“還有,這鍋肉臊是你做的嗎?挺香的。”

阿昆趨前往灶上一看,一臉驚訝。“怎麼會跑出這鍋東西?這不是我做的!”

墨瞳底沁著一抹別有心思的笑。“我剛不知道是聽誰說,山下有人要送東西上來,八成就是這鍋東西。對了,你今天不是說夫人的客人這幾天根本吃不下任何東西?”

“是阿是埃”阿昆很緊張的,回道:“她再不吃東西就糟了!”今天送飯的時候,看她軟趴趴的樣子,好像隨時會斷氣似的。

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當他告訴少當家這事時,少當家的臉色變得好難看,還粗聲粗氣地警告他,不許他告訴夫人……

大人的世界好難懂哦——

“你明天下碗面,淋上這鍋肉臊,她會吃的。”

“真的嗎?”

他拍拍阿昆的肩頭,鼓勵道:“就試試看吧。”

“好。少當家,那你要多休息哩。”

屠烈嗯了聲,離開灶房。

此刻,沒有人瞧見剛毅的唇松了好大一口氣,是為了她……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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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25 00:15: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大老遠就看見常家寶站在馬廄外,動也不動。連他走近、走到她身後,姑都不都沒察覺。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是哪四公馬讓你瞧呆了?”他要閹了那匹馬!

嚇!常家寶驚跳一下,猛然轉身,一臉愕然的瞪著他,突如其來的羞紅不爭氣地躍上臉龐。

她正想著他,想到入神了……想著好幾天沒見到他人,他都在做什麼?奇怪的是,她問寨裏的人,不但沒有人願意告訴她,甚至看到她就像看到瘟神似的一一走避……連屠烈的房在哪兒都不肯告訴她!

到底誰才是黃花大閨女啊?搞什麼,怕人家知道他的“閨房”麼?蕙娘曾經告訴她,她們那種人家的小姐,閨房不僅不許男人踏入一步,連在院子走動的人都要嚴加管制,怕稍一不慎,壞了小姐的閨名。

不過是個土匪窩,難道也要學人家搞這種規矩?啐!

她不知道的是,那是屠烈的命令,不許任何人告訴她,他傷口復發的事。那天他離開灶房後,夜裏,肩上的傷口開始惡化,不但化膿,同時讓他連續發了好幾天高燒。

常家寶本來很惱的,可看他略為憔悴的模樣,她實在氣不起來。

她抬眼斜睇著他。“你……你瘦了?”溢於言表的關切藏也藏不住,好像還多了點什麼,她發現到了,於是又改口問說。

“怎麼,有錢有勢的屠家寨也會缺糧食啊?”

這幾天她出來走動,才開始對屠家寨有點基木的認識。當然也包括了屠、劉兩家那又臭又長的往事。

屠家寨統領著五嶽黑幫,五嶽的範圍幾乎涵蓋整個中土,只要不違反屠老爺子當年立下的規矩,他們是各種黑買賣都接、都做。照這麼說來,皇帝管不著的事,他們幾乎全包了嘛!

“會不會騎馬?”他扳過她的身子,輕推她進馬廄,故意轉移她的注意力。

常家寶點頭,這才想起自己來馬廄的目的。

她要靠自己的力量回家!

“我想騎馬四處走走,行嗎?”

“行。你騎這匹。”屠烈站在一匹赤棕色馬匹前,邊輕撫著馬背,邊朝常家寶說道。

“不,我想騎這匹。”她說,逕自走向一匹全身毛色黑亮的馬兒。

屠烈偏過頭,想看看她所選的馬,臉龐卻倏地一僵,他急吼。

“不要靠近它!”

蓮足頓祝她轉過頭,一臉不解。這馬有病嗎?

屠烈急步趨前,把她與黑馬隔開一段距離。“‘拂影’野性極重,除了我,旁人別說是騎它,連近它身都不容易。”而她,選擇了他的馬……

常家寶回頭再看一跟她剛所選的那匹黑馬,果真如屠烈所說,它似乎感覺到她意圖靠近,馬蹄輕刨著地面,一副想隨時痛宰侵犯者的模樣。

“瞧,它在瞪我呢。”說罷,她朝拂影頑皮地吐吐小舌,做了個鬼臉。來咬我呀……

“你不怕?”

“怕什麼?它會把我吃了不成?”她一臉不以為然。

他輕笑。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用這種態度對待拂影。

凝著笑顏,少女的心已數不清是第幾回因他而怦然。

低低沉沉的笑聲,輕輕敲著少女初識情愛的門扉,在踟躕開與不開之間,常家寶突然轉移了心思。她發現到,屠烈笑起來的時候,右臉頰有個淺淺酒渦,可惜被胡髭掩住了。

那好迷人。

濃長的睫半掩澄淨的眼,她有點迷惘……

她咬咬唇,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她再清清喉嚨,然後抬起頭,一派大方的問他。

“豹子,你有空嗎?”

濃眉習慣性的微挑,等著她說出意圖。

她再咬了咬唇,在淺淺的吐納之間穩住氣息。“陪、陪我騎馬好嗎?這裏的地形我不熟,怕會……找不到路回來。”

墨瞳更暗了,像是深不見底的幽x,教人猜不出此刻的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麼。惟一能讀出其中涵義的,是向來不羈的嘴角輕輕上揚。

他爽快答應。“走吧。”

***

噠、噠、噠的馬蹄聲響徹林間、溪澗,屠烈引著常家寶來到一處野草叢生的坡地,蓬密的野草高齊馬肚,馬跑在上面發出嘩嘩的聲響,就像是在渡水過河般。

越過長長的草地,眼前忽而豁然開朗,一淙飛泉順著高處奔流而下,流人一池幽潭。陽光燦爛,恣意揮灑,形成一道半彎的彩虹,懸在岩石上。

兩人在此下馬——

眼前的美景,教從小生活在城裏的常家寶看傻了眼。

“乖乖——”

“小時候,我常一個人來這兒。”屠烈邊說,邊在潭邊升起新火。“除了我,沒人知道這地方。”

檀口輕“哦”了聲,水靈美眸因他難得分享的私密而微彎,纖纖人兒好奇不已的四處張望。

“拿去。”接著,他不知道丟給常家寶一包什麼東西。

“荷葉飯?!”烏亮的眼睜得好大。他什麼時候做的?這荷葉飯還帶著余溫呢!

“你先墊墊肚子,我再去弄些吃的。”他彎腰掏出藏在靴裏的小刀,走向潭邊草叢。

默默怔望著他的背影,荷葉飯的熱度在掌心暈開,漫及藕臂,直達心房……

站在草叢裏的屠烈下意識地再回過頭,看她沒什麼動靜,兩手卻誇張的比劃著——

快吃埃

她回過神,菱唇嚅動了下,用力的朝他點點頭。然後再低頭嗅著荷葉自然的清香,那味道舒舒爽爽,就像他給人的感覺一樣……

她一口一口細細咀嚼,不知道從哪來的念頭,每人一口,就好像在品嘗他一樣

天藹—她好邪惡!

片刻,屠烈帶著滿手“生鮮時蔬”來到她身邊。

“哇,你去哪搜括出這些東西啊?”常家寶從荷葉飯中抬起頭來,驚呼不已。她不知道的是,一直盤旋腦中揮之不去的邪惡念頭,讓她那張俏生生的臉紅得像天邊的晚霞。

屠烈看到了,顫了下眉頭,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他不打算道破,貪心的冀求那種屬於少女的羞紅能一直停留在她臉上。那真的……很好看。

他不知道的是,那全是因他而起的。

屠烈沒回答她的問題,反而笑嗤了聲。“你用臉吃飯埃”俊朗的臉龐邊說邊泛著笑意,邊放下一手的東西。

什麼意思?她嘴巴微張,一臉茫然。

睇她一眼,大手極輕柔的撚起沾在她臉上的飯粒。有好幾粒哩!每拾起一顆飯粒,她的臉等同重新刷上一層彤暈。驀地,稍愣的菱唇張得更開,他他他……竟然吮著指頭,將原本她臉上的那些飯粒吃下!

好煽情的動作呀……

“你也想吃?”瞧她猛吞口水的咧。

“啐!”誰像他這麼噁心!

墨瞳底閃著魅惑人的光亮,深深瞅住她,她移不開目光。

黑睫輕翕了下,和嘴角幾乎同一時間往上揚。教人分不清是他的眼在笑,還是嘴在笑……

“好吧,就讓你嘗一口。”屠烈伸出手摟住細腰,在她還來不及出聲的時候,以口唇堵住她的驚呼。

要讓她嘗什麼?常家寶的腦袋根本來不及作出回應,就變成一團稀爛漿糊啦。嗯……嗚……到底是誰在吃誰啊?

薄薄短短的落腮胡輕紮細嫩的臉,明明弄得她又刺又麻,卻不至於讓她疼、讓她痛,反而讓她嬌喘不休……

索性閉上眼,細細品嘗他的味道。

邪惡念頭成真了!

嗯……有荷葉飯的味道……不不,那是她嘴裏的味道……

“嗯……”味道真好,她還想吃更多。

她嘗起來既甜美又清純,她的唇既溫熱又饑渴,更是毫無保留的在他口中綻放香舌。一股前所未有的佔有欲襲上心頭,他要這個女人!

熱情已經取代了一切理性,她出自本能纏住他的舌,嬌嫩的胸脯壓向他,與他不時摩擦……她不懂得如何探索,只知道去迎合身體的自然反應。

他抱著她往潭邊大石坐下。屠烈扳過嬌軀,將纖背貼靠在寬闊的胸膛上,由此開始,他要帶領她體驗情欲……

直到日頭偏了,一切才結束。

潭邊早先升起的火更旺了些,她全身被裹在屠烈藏青色的衣袍裏,疲累的枕在他的大腿上,周身全彌漫著他身上特有的舒爽氣昧。

“張嘴。”他遞一片野菇到她嘴邊。

她嚶了一聲,嬌軟軟的說。“我吃不下了。”

低沉的嗓音半哄半迫。“最後一口。”

“你剛才也是這麼說。”話才落,嘴邊的野菇硬是被塞進她嘴裏。

鼓起腮幫子斜睨他一眼,水潤的唇不甘不願的咀嚼嘴裏的食物,看他又拿起小刀切魚,八成是要……

她低呼一聲。“不要再喂人家了啦。”她又不是豬!

“多吃點,你太瘦了。”剛才幾乎承受不住他。

“要是吃得胖,人家早就胖了。”她家開食堂耶!會缺吃的麼?

無視明眸怒瞠,他照樣細心的挑開魚刺,心裏只想著待會兒要怎麼連哄帶拐的讓她吃下這條魚……

“噢——”常家寶幾近沮喪的叫了聲,整個人蜷進大寬袍裏,把自己裹得緊緊的,密不透風。

片刻後。

“出來。”

她動也不動。

再片刻後。

“藹—”

屠烈一向說到做到。

他到底是用什麼方法讓常家寶吃完那條魚啊?

***

薄霧清透,天光朦朧。

纖柔人兒立于窗前,專注凝視著窗外盛著露珠的新葉,再一會兒,天就亮了。

難得,她今晨能在日出前醒來。自從他們在水潭邊發生那件極親密的事後,他幾乎是把她當成易碎的白瓷娃娃,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裏,幾乎不讓她消失在他的視線外。天一黑,她整個人便落進牢實實的胸膛中,夜夜需索無度的結果,她幾乎都到日上三竿才下床。

思及此,俏臉飛紅,不自在的攏了攏身上寬大的藏青色衣袍,她身上全是他的味道……

她知道屠烈非常疼她,有時她甚至覺得屠烈疼她疼得太過火了,哪有人連茶會不會燙口,洗澡水會不會太涼這種事都管?

想來就覺得好笑。

即便如此,他們兩個人之間……還是有點不對勁……好像少了點什麼?

他知道嗎?

忍不住歎了口氣,嬌軀下一瞬即落入厚實的臂彎裏。屠烈從背後抱住她。

“怎麼不多睡會兒?”他低問,聲音沙沙的。

突然發現到什麼,她暗抽了口氣,。長睫急顫了下,原本略紅的臉龐倏然燒紅至耳根。

他竟然不穿衣服下床?!

突然又想到,他的衣……正披掛在她身上!

屠烈早一步察覺到她的意圖,旋即收緊腰際的手,出聲阻止。

“穿著。天還沒亮,露重容易著涼。”

這會兒,耳根炙人的熱度一路燒紅至粉頸。

“這麼棒的體格你又不是第一次看到,羞什麼?”屠烈自信滿滿,末了再奉送她幾句床笫間的葷話。

“啐!”不知羞!

“我看你站在這兒好一會兒,在想什麼?”他問,口氣很尋常。

纖背一僵,他早就醒來了嗎?她趕緊思索自己是否曾不小心洩露了心事。應該沒有……

她垂下眼搖首,輕撫環住她的大手,一時起了玩心,一根根拔玩著,每一根手指頭上全繞著長年生成的粗繭。

“你的手好大。”她輕喃。“真好呢,我的手比一般人來得小,骨架又細,你相信嗎?我曾經試著提起一隻大鍋子,結果手都折斷了,鍋子還躺在原地。”

屠烈輕笑。他想,何止提大鍋子提到骨折,說不定她連拿鍋鏟都會扭傷自己。她好纖細……

她輕捏丁下粗糙的手背,嬌嗔他,聲音好甜。

“不許笑!人家為了這件事難過了好久呢。從小,我不是坐在灶邊看我阿爹做菜,就是纏著阿爹做好吃的東西給我嘗嘗,我告訴自己,長大之後也要做廚子,我要做很多很多好吃的東西給我阿爹嘗……可是,我連鍋子都拿不起來,怎麼能夠做廚子?”她頓了下,食指繞著他手背打轉。“後來,我阿爹就安慰我說,我這是好命,老天爺賞給我一張好嘴,什麼都不必做,只管吃別人的。”想起她阿爹說話時的模樣,換她笑了笑。

身後的人沉吟不語,因她的話而若有所思。

柔弱無骨的手放在粗糙的掌心上,她頑皮的改以兩手握住,來回搓揉。

她的決定,她不敢開口對他說……

一想到這兒,手不住的輕顴,她趕緊將大手握得更緊,像是怕被他發現什麼似的,拉起他的手,貼放在心口。

你懂我的心嗎?

身後的人將她摟得更緊,常家寶以為這是他慣常的疼惜舉動,她沒看到的是,身後的那雙眼,比平常深沉許多……

這女人……懂他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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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再看一眼、一眼就好!”

這句話不知道在常家寶心裏反復了多少遍,看著熟睡中的他,她的腳就是不聽話!膠著在原地,就是想再多看他一眼。此刻,另一個警告的聲音在心中響起——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即便知道可能會驚醒他,她還是忍不住,緩緩俯身,輕輕地吻住他的唇。他的唇溫溫熱熱的,他的氣息拂過她的,還有好多、好多親密時的感覺,在這一刻全浮上心頭。

一股又酸又疼的感覺哽在心口,她害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抱住他,只好硬是強迫自己起身。

常家寶一開始就打定主意,她要回家。

以他們現在的關係,她應該告訴他的……可是、可是……

不能再想了!越想會越走不了。慢慢地,她一步、一步往後退……

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留書,是該走了。

她深吸口氣,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雲出月現,夜色透著潮濕的腐葉氣味,遠處傳來一聲聲夜間特有蟲叫蛙鳴。

風吹過陡直堅實的小徑,快馬奔馳,兩旁的樹被遠遠拋在身後。

屠家寨地形險要,但她行經的地方卻安全無虞,這些日子她要求屠烈帶著她熟悉屠家寨的環境,她便一一將這些小徑記了下來。

出了小徑,就完全離開屠家寨了。

不知怎地,她突然勒馬停住,猛地將馬匹掉頭,雙眸愀然凝視著來時路……

都已經走到這等地步了,她還在遲疑……這麼做到底對不對?

他會不會忘了她?會不會想念她?會不會……來找她?

握著韁繩的手緊絞著,她閉上眼,再次要自己狠下心,堅持最初的決定——

她有自己的歸屬,她必須回去。

抖了下韁繩,轉過頭,策馬往黑暗的郊野飛馳……

自始至終,她都沒發現,一匹馬、一道修長的身影一直默默地跟著她……她走過的每一條路都是他告訴她的。

因為他承諾過,一定會送她回家。

天亮了,屠家寨平靜如常,昨夜的事儼然不曾發生過。

數日後——

“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屠烈一進房,就看到他娘端坐在小廳,似乎等他等了許久。

屠烈默不作聲,逕自走向一旁水盆架,打水擰了條毛巾,拭去一身風塵。

“為什麼要讓她走?”

“她本來就不是自願來這裏,走是早晚的事。”屠烈的口吻很平靜,異常的平靜。

看著屠烈沉默的背影,屠夫人這才發現到,這小於只是表面上佯裝不在意,其實,他一顆心早就全陷下了……不然不會任由著她離開,不會一心只想順著她的意……

那女人真傻!難道不知道她兒子向來只用行動表達自己的心意嗎?

“哼,是那姓劉的女兒沒福氣!”就算再怎麼恨那姓劉的,也不及自己兒子的幸福來得重要。

屠烈偏過頭,不耐地再糾正一次。“她姓常。”他娘真是固執,死不認錯!

“反正人都走了,隨她想姓啥。對了,你這幾天跑一趟東嶽,那一帶最近好像不太安寧,去看看怎麼回事。聽說有個什麼青龍幫在那兒作亂,連官府都拿他們沒辦法。”

“寨裏的兄弟多是能手,請娘派別人去吧。”

“怎麼?你又想跑啦?”

屠烈搖首。“我留在這兒,該做的事我不會忘。”

屠夫人一臉狐疑的睨著他,“留”這個字眼倉從她兒子口中進出來?他轉性了不成?

她不知道的是,屠烈想留在屠家寨……等“她”回來。

***

兩個身穿棕色粗麻布衣的年輕人,窩在院落一隅,望著坐在對面房間內,一臉呆滯的人兒,彼此指指點點,互相竊竊私語。

“喂喂,你看看寶姑娘是怎麼啦?怎麼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嗯嗯,寶姑娘最近這幾天不知道是怎麼了,整個人完全變了個樣,不但很少跟咱們說話,連我最愛看的可愛笑容都不見了。”嗚,好失落哦。他李六將來討媳婦兒的必備條件,就是要有和寶姑娘一樣可愛的笑容哩!

“這還不打緊,前幾天,我親眼看到寶姑娘對著幹炒粉絲直歎氣!”

“真的假的?”這可是很大條的事喔!讓擁有一張饕家嘴的常家寶歎氣,可見那道菜做得有多糟啊!

“是啊,做幹炒粉絲的王廚子知道這事後,整整哭了一個晚上!結果隔天他起了個大早,就跟常老闆說要告老還鄉,常老闆好說歹說,才把他留下來。”

可憐的王廚子,常家寶歎氣根本不是為了那道勞什子幹炒粉絲!

“去,他今年才二十三,告什麼‘老’啊?”

“他是被寶姑娘傷透了心,一夜急速衰老——”那道幹炒粉絲可是他在廚界的成名作呀!

“唉,別管那王廚子哭不哭、老不老的事,現在最重要的是,要怎麼讓咱們的寶姑娘開心一點。”常家寶不開心,歡喜堂的氣氛也跟著不對勁。

“是礙…快快快,你們趕緊想個辦法讓她開心一點!”

“別吵!你沒看到我們正在……想……”趙七話還沒說完,嗓子卻突然軟了下來。這聲音好熟啊,好像在哪聽過……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默契十足的回頭一看——

“老闆廠從灶房偷溜出來“探視”常家寶的人,當場被逮個正著!

“想好了嗎?”常菜滿臉堆笑,一點惱意也沒有,反倒是兩個小夥子嚇呆了,頭搖得像波浪鼓似的。

“那——回灶房一邊幹活一邊想,你們看這主意怎樣?”

好極了!李六、趙七點頭如搗蒜。

常菜擺擺手,示意他們幹活去。

二人像是從青天老爺手上接下特赦令,拔腿沖回灶房。

常萊搖首,笑看二人倉皇離去。再回過頭,視線越過窗牖,看著房內呆坐發愕的人兒。 慣有的笑容消失了。

他再搖首,安靜的離開,不想打擾她。

常家寶只告訴常萊,她從劉家被“請”到屠家寨再從屠家寨“自行”安然回來的過程,當然,屠家寨裏的一干關係人也一併介紹完畢,但,獨獨沒說屠烈和她的事。

因為她不確定……屠烈會不會來找她?

她想,他們也許就這麼結束了也說不定……

真要結束?

小廝熄了大門外兩隻大紅燈籠,歡喜堂打烊了,客散人靜。

廚子、夥計、跑堂忙了一天,各自回房休息,偌大的院落一片沉寂。惟獨灶房裏的燭火還亮著。

她佇立在灶房中央,目光迷蒙沒有焦距。思念如風,飛得好遠、好遠——

他就站在灶邊……

我是只沒人追得上的豹子。

她勾起略顯蒼白的嘴角,雙腳像是有自己的意識般踱步到料理台前,腳一蹬,她坐了上去。

他就在她身邊……

“張嘴。”

“我吃不下了。”

“最後一口。”

“你剛才也是這麼說……不要再喂人家了啦!”

瓜子臉漾起暈紅,她笑得好柔。

“怎麼還不睡?”

常家寶一驚,猛抬頭,看到她爹就站在灶房門口。

“我睡不著。”她怯怯一笑,頰上的羞紅不小心洩露出暗藏許久的心事。

常萊走進灶房,臉上慣有的笑意稍淡,多了一抹簷憂。他的丫頭……瘦了。

女兒大了,他不想窺探她的心事。但再這樣下去……怎好?

細長的眼泛著無限疼惜。“餓不餓?我下碗面給你吃。”

“好埃”她總算露出許久末見的甜美笑容。

熟悉的笑容讓常萊稍寬了心,他朝女兒笑了笑,隨即添火煮水,準備材料。

常萊邊動作,邊朝料理台看了一眼,慈愛的笑容在嘴角留下波紋不斷。

這畫面,是他們父女倆十八年來最常見的一幕。

“阿爹,你知道我為什麼從小就喜歡坐在這兒嗎?”

常菜笑而不語。

“因為坐在這兒,我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阿爹做菜的樣子。”

浮上心頭的回憶,讓慈愛的笑容更添了些許滿足與驕傲。那些回憶恍若是昨天才發生的事,像是在眨眼間,他女兒就這麼大了。

“時間過得好快,寶兒長大了。可不管寶兒怎麼變,永遠是阿爹的女兒,永遠是常家的寶。”

眼眸閃著淚光,她笑了笑,硬是將那股濕意收幹。

“阿爹……這些日子讓你擔心了。”阿爹這麼疼她,她失蹤這事一定讓他擔心死了!好在玖哥哥瞞了她爹一些時日,在遍尋她不成之後,才告知她爹這項消息,好在,沒多久她就回來了。

她的決定是對的。

“你沒事就好。我是說,‘真的沒事’就好。”很含蓄的意有所指。

烏溜溜的眼珠子心虛的飄了下,一雙蓮足不安分的晃呀晃。

“快點啦,人家餓了。”她趕緊顧左右而言他。

“再等會兒,就快好了。”常萊笑說。

常家寶跳下料理台,走到灶邊。“嗯……好香唷!是肉臊?”

話一出,腦海裏突然浮現某個片段,是和他有關的……微揚的嘴角立即收了起來。

素手顫抖的來回撫著灶邊的磚塊,她顯得很局促。對他滿滿的思念就快壓不住了!

常菜當然將女兒的異樣全看在眼底,他試探性地

問道:“他……也會做肉臊?”

常家寶一怔。阿爹怎麼會猜到——有個“他”?

她咬了咬唇,躊躇要不要跟她爹明說。口唇掀翕了下,心裏還沒作出決定,話已出口。

“他、他……有好幾天不知道去了哪兒……他怕我餓著,就先做了一鍋肉臊,差人每天送來……他沒說,但我知道那是他做的。”

常菜哦了聲,細長的眼瞟了下女兒,佯裝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我還以為有什麼,不過是一鍋肉臊而已嘛。”

“不只這樣——”常家寶急著為他辯駁。“他懂很多,就算從沒做過的菜,你只要說一遍,他都記得。”他是天才!

常菜的表情依舊,不知道是看多了天才習以為常,還是根本不相信有這種人存在世上。

常家寶低叫一聲。“這是真的!像鰣魚燒這麼複雜的菜,歡喜堂的廚子除了玖哥哥,哪個不是學了二三個月?可他只聽我說一遍,就能完全照著做,而且味道好極了!”她越說越激動,怕她爹不知道屠烈的好。

常萊沒有回應,逕自將面起鍋,動作利落的淋上肉臊,然後端到她面前。

“阿爹.他——”常萊的冷淡反應,讓常家寶更急著想解釋。

“他對你好嗎?”這才是他想知道的重點。

常家寶毫不遲疑的點頭,眼前驀然浮現許許多多甜蜜的回憶片段,眼眶不自覺地紅了。

“他對我很好,跟阿爹一樣疼我……他、他好疼、好疼我……”

常菜伸手為她拭淚,她才發現自己哭了。

“這不就得了?就是他了。”

她咬住唇,想克制住心中如狂的思念,但終究還是忍不住,撲進常萊懷裏,痛哭出聲,想把這些日子對屠烈的想念一股腦兒全發洩出來。

“既然這麼喜歡他,為什麼還要回來?、差人捎個口信給我不就得了。”

“我當然要回來,我的家在這兒呀。阿爹養了我十八年,他只和我相處了一個月,哪能跟阿爹比!他疼我,可阿爹也疼我呀,我怎麼可以只留個話給你,就不回來了——”她在歡喜堂生活了十八年,和她爹的父女之情不是說斷就能斷的,她當然要回來!

“而且,我希望阿爹也喜歡他……那、那他才真的值得讓我和他在一起……可是他、他都不來找我……”

常萊輕拍她的背,柔聲安慰。她哭到抽搐,話都快說不清,他心疼極了。他的女兒從小到大,掉淚的次數用一隻手的手指頭都數得出來,現下,卻為了三個男人哭成這樣。她是真的很喜歡他。

“傻丫頭,他不來,換你去。”

“我不要!”常家寶斷斷續續抽著氣,柔肩顫著不停,口吻裏有股女人特有的拗。“他說過……他是只沒人追得上的豹子。”

“你有告訴他你要回家嗎?”

她吸了吸鼻,搖頭說道:“沒有……我不敢……他把我護成那樣,我怕會走不了……我也怕他跟寨子裏的人起衝突……”現在想想,嗚,有點後悔了,屠烈那麼疼她,說不定會想辦法不和他娘起衝突,然後帶”她回來。

“人家不知道啊,我又沒喜歡過別人!”當時的她,真的很不安……一心只想回到她最熟悉的地方。“我留了封信給他,說我回家了。他要是看到,怎麼會不來找我?他心裏根本就沒有我!”

她難過死了!

常菜在心裏歎了口氣,這只有他們男人才懂。?”“他沒來找你,是因為他在等你回去。”

常家寶抬起淚汪汪的臉,她沒想過有這可能性。常菜的話讓她生了丁點期待。

“真的嗎?”她很不確定的問,同時想著,不知道他會不會等得很心急?念頭才下,女人家特有的心眼又莫名其妙跑出來。

“可是通常這種時候,不都是男的跑來找女的嗎?”故事都是這麼演的。

常菜笑了聲,耐心和她解釋。

“你們又不是發生了什麼誤會,他也沒欺負你,他只是很喜歡你,所以讓你回家;他真心喜歡你,所以在等你回去。我相信他蘭定是在等你回去。聽阿爹的話,不會有錯的。想想看,你不告而別,表示你的心裏並不是只有他,你還有阿爹,還有歡喜堂,他一定是明白你的心意,所以願意順著你的意思。等你回去,他才能確定你的心意,確定未來的日子你也願意和他一起走下去。懂嗎?”呼,他的解釋還可以吧?

常家寶抹去頰上的淚,沉吟了好一會兒。該相信阿爹的說法嗎?若是阿爹也相信他,她還有什麼好懷疑的?

她抽抽噎噎,邊說著,忍不住又掉淚。“早知道……就早點跟阿爹說這件事,人家就不會難過了這麼久……一直想著,我這麼想他,為什麼他還不來找我

“現在知道也不遲啊,只要你的心意不變,他的心意也不變,你們的感情還是跟以前一樣,不會變的。我常菜的女兒跟一般人家的女兒不一樣,不會故作姿態、忸忸怩怩的,對吧?”

“當然。”

常萊寬慰的彎起嘴角,拍拍她。“丫頭,回到他身邊之後,告訴他,我女兒還是得用明煤正娶的方式,用八人大花轎從歡喜堂把她抬走。”

她點點頭,嬌羞的偎在常菜懷裏。

“阿爹,我……好喜歡他。”

“我女兒喜歡的人,我也會喜歡。”

聞言,常家寶更是緊緊抱住常菜。“謝謝阿爹。”

“對了,丫頭啊,你還沒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

對哦——他們從頭到尾都用“他”統稱這名讓常家寶心儀的男子。

常家寶輕笑了聲。“他叫屠烈,你也可以叫他‘豹子’,阿爹,我跟你說唷,子他……”

常菜默默聽著女兒娓娓談著另一個男人……心裏真是五味雜陳,呵護了十八年的女兒,就要離巢展開她的人生了。

***

屠家寨

夜深,寨子裏靜得出奇,遠遠地,傳來一陣陣猛禽呼嘯的聲音。

寨裏的兄弟大多撚燈休息了,惟獨一處還閃著微微的亮光。

是灶房。

高大的身軀佇立在灶房中央,他半垂眼,整個人陷入了沉思,思念如風,飛得好遠、好遠——

她就站在灶邊……

我叫常家寶,顧名思義,就是常家的寶。

緊抿的唇稍懈,勾起一抹許久未見的溫柔笑容。他踱步到灶邊,大手來回撫著灶邊磚,片刻,他轉過身,兩手支在身後,倚著灶邊。

她就往他身邊……

“你為什麼常常不在家?”她躺在他身上,一手支著下巴,一手頑皮的在他胸前畫圈圈。

“因為我定不下來,我喜歡到處跑。”

“野孩子。”她的聲音好嬌。“你不會想家嗎?”

“想家和回家對我來說是兩件事。”

“哦。我要是外頭待大久,就會想家、想回家,因為家裏有阿爹在,想到回家可以看到阿爹,我就好開心呢。”

“是嗎?”

“嗯。不然你也試試看嘛,想想有一個人在家裏等你,想想那個人的樣子……喂,你有沒有在想呀?”

“別吵,我正在想。”

“怎麼樣?你是不是很想趕快回家看看那個人?是不是想到那個人就很開心?喂,你說話藹—”

“要我說什麼?”他自語。

他能做、該做,甚至不能、不該做的也全都做了,她還要他怎麼辦?

他早就知道常家寶不打算告訴他,她要回家的事,所以他才決定什麼都不說,想讓她安心的離開……

他是只沒人能追得上的豹子,所以留在原地,等待伴侶歸來……

她為什麼還不回來?

該死的女人!難道不知道他正在等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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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夫人,如何?”杜非問道。

今早,屠家寨負責東嶽一帶的兄弟被發現遭人捆綁,棄在山腳下,這名遭劫的兄弟全身赤裸,僅用一封黑函遮住其“重點部位”。很下流的手法!

屠夫人看完信,哼了聲。“笑話!我會怕這種人?”說罷,將黑函交給杜非。

杜非展信一看,斯文的臉龐顯得凝重。

“娘娘腔,信上說什麼?”一旁的楚進也想知道,誰那麼大膽,竟敢挑上屠家寨?

杜非瞪他一眼,硬是維持住自己的好修養,他順一順喉嚨,慢條斯理地讀出信中內容。

屠家寨聽好。我們是青龍幫,要你們在三天之內同意由我們接管東玉(錯字,應為嶽)十六個黑幫,否則,咱們就先拿那姓X(錯字,無法辨讀)的女人來玩一玩,再想下一步!聽好,你們只有三天的時間好好想一想。

哦,對了,那姓O(錯字,無法辨讀,筆劃和X不同)的女人說她是豹子的未昏(錯字,應為婚)妻。讓你們知道一下。

“操!文筆這麼爛,也敢寫信要挾人?”連目不識丁的楚進都覺得糟,可見這封信寫得有多糟!

但黑道就是這點好,沒頭腦靠蠻力一樣混得開。

“下流!”屠夫人啐了聲。之前曾經打算要屠烈去東嶽看看情況,現下這幫人做出這種下三濫的舉動,哪值得跟他們打交道?

“杜非,叫幾名寨子裏的兄弟去會會他們就行了。要不,就別理他們!”

“夫人,您也知道,聽說青龍幫的勢力越來越大,連官府都拿他們沒辦法,況且,他們竟敢用下流手段劫了寨裏的兄弟,咱們在這件事情上,還是小心為妙。”

“哼,連‘劉’這個字都寫不出來,我就不相信他們能有多大的本事!”

“原來那個字是‘劉’。”筆劃太多,的確不好寫。

“少當家的未婚妻姓劉?”杜非一問出口,才想到

“少當家真有未婚妻?”

杜非、楚進一干兄弟,都是屠老爺子往黑道發展之後才來屠家寨的,他們知道屠、劉兩家的恩怨,卻不知道更早之前兩家曾定過一門親事。

屠夫人輕點了下頭。八百年前的往事了,想不到那姓劉的女兒也知道這事。

“是劉大人的那個‘劉’嗎?”楚進只是隨口說說。“該不會就是咱們擄來的那個劉家小姐吧?哈哈。”哪有這麼巧?…

“就是。”

屠夫人的回答讓杜、楚二人一愣。

楚進先作出反應,啪一聲,大手胡亂抓著光禿禿的頭頂。這下麻煩了!少當家和那姓劉的娘兒們恩愛得很,這是寨子裏的人全都知道的事,夫人怎麼一點都不在乎啊?那姓劉的娘兒們很可愛的哩!不救不好吧——

楚進緊趕向一旁的智多星做怪聲音求助。

杜非睨他一眼。知道啦!

“夫人,既然如此——”杜非說到一半的話,遏然被中斷。

颯——

突來一陣風橫過廳堂。

“怎麼回事?”楚進還反應不過來。

“你們不必說了,已經有人去想辦法啦!”屠夫人沒好氣的說。

一道黑旋風呼嘯而過,他急奔狂馳下山。

信裏提到的女人,到底是不是她?

娘一口咬定沒寫好的字是“劉”,但也有可能是“常”啊!

姓劉、姓常,她老人家一開始就搞不清了,在這節骨眼上,也許,又搞錯了也說不定!

劉家小姐在名義上是他的未婚妻沒錯,但信上提到的女人若是寶兒,以她率真不矯情的個性,她很有可能會跟人家直說是他的——

心亂,如亂麻糾葛,理不清真相。

就算沒聽到黑函那件事,他今天也非去見她不可!

他想念她,想到快發狂了!

他非得見她不可!要不要跟他回來……由她!只要讓他看看她過得如何……就好。

她怎麼可能會出事?!

他親自護送她回家,暗地裏請兄弟雲九煥看著,怎麼可能會讓人劫了她?或許……被劫的女人是本尊?

這鐵定是件大烏龍!

但他還是急了,他只在意她是否平安無事,不,她說什麼也不許有事!

快馬加鞭,連著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

歡喜堂

“丫頭,我叫跑堂阿忠陪你走一程。”

“不用啦,我認得路。”常家寶整理行囊的動作忽然停了下來,她轉過頭,朝常菜萬分不舍的說道:“阿爹,我到了屠家寨之後,一定叫豹子馬上捎個信給你。”

常菜慈愛的笑了笑。“嗯。你趕快收拾、收拾,早點上路,早點到。”

說罷,父女倆同時聽到房門外急遝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頃爾,焦急的敲門聲響起。

“進來。”

小廝一進門,急叫道:“老闆、寶姑娘,不好、不好了!有個人在外頭大吼大叫,,好嚇人哪!”他邊說還邊發抖著呢!

這是哪門子的重點?

有人大叫嚇到他,這種事也需要向老闆報告?

“來,告訴我,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負責‘外頭’的差事了?”不是叫他負責招呼歡喜堂剛進門的客人嗎?

還好小廝反應不慢,發現自己有語病,趕緊更正說:“不、不是外頭啦,是有人跑進來鬧,一直大、大、大——叫!”他急到突然變成大舌頭。

瞧他急的!常菜嗤笑一聲,手揮了揮,示意和他一起出去看看。同時側過臉朝常家寶說:“我去看看,你好了叫我。”

常家寶點頭,嗯了聲。

常萊再回頭問小廝。“是誰?叫啥啊?”他優哉悠哉的,他做生意一向老實,不相信會有人上門來胡鬧。

見老闆要親自出面,小廝稍緩了口氣,邊走邊朝常萊說:“他沒報上名,不知道是誰,可他一直叫著寶姑娘的名字。”、

我?常家寶一愣,誰來找她?“等等,他長得什麼模樣?”

小廝回過頭,答道:“他好高大……有這麼高……長得好凱…”他邊抖著兩手,邊比劃著。“哦,他這兒還留了薄薄短短的落腮胡……寶姑娘!”

“丫頭”

常家寶不待小廝說完,與他和常菜擦身而過,直接沖了出去。

是他!

歡喜堂一樓,除了暴怒暴吼的屠烈,沒有人敢出聲,眾人連動也不敢動。

“常家寶!叫常家寶出來!”顧不得禮貌,他要知道她沒事!

“啪”的一聲,他手掌勁道極強,一張無辜的桌子,就這麼被他劈開了。他從來沒這麼急躁過!

“常家寶!出來!”她一定要沒事!

屠烈趨前,打算穿過食堂,直接往裏頭尋人。小廝、跑堂見狀,顧不得害怕,四五個人全撲了上去,說什麼都不能讓這個粗暴漢子傷害他們可愛的寶姑娘!

“閃!”徒手一揮,眾人倒的倒、飛的飛。

“不許進去!”

趕緊爬起來的人,又朝他撲了過去。撲向屠烈的人越來越多……

怪的是,滿屋的食客竟然沒有人趁這時候速速離去,反而安安靜靜坐在原地看著這幕突如其來的狀況。哎,人性本好事。

咚——當——梆——

屠烈是練家子,手腳利落,看他來一個、揮一個,來兩個、踢一雙。他只施展套數,沒使上力,被他扳倒在地的人一下子又爬了起來,繼續打!

“豹子!”一聲清脆的呼喚,讓扭打成一團的眾人全停了下來。

真是他?他怎麼來了?常家寶呆立在跑菜口,完全沒意識眼前因他而起的一團混亂,她眼裏只有他

屠烈手一揮,甩開掛在肩上的人,猛然轉過身,一雙熱切的眼直盯著腦海裏想念了千百遍的容顏,她就站在那兒……她人好好的,沒事……

謝天謝地——

他重重的松了一口氣,唇畔因她的無恙而露出一絲寬心的笑。進門時的心慌意亂,像是八百年前的往事,全忘光了。

“過來。讓我抱抱你。”低低沉沉的嗓音,溫柔的喚她。

蓮足像是有自己的意識般,直奔向她思念得快發狂的人的懷抱……

“豹子!”她兩腳離地,兩手緊緊環著他的頸項,她又哭又笑。“我好想你、好想你……我以為你不會來找我……”她相信阿爹的話,相信屠烈一定會在屠家寨等她,但她還是好期待他能出現。

他來了。這是不是表示——他對她,比想像中投入得更多……

屠烈緊緊抱著纖細的她,生怕她會從懷裏溜走。“該死,你怎麼瘦成這樣?你爹沒給你飯吃嗎?”

常家寶抬起臉瞅著他。“還說我?你也不瞧瞧自己的樣子,怎麼會把自己搞成這樣?”他好憔悴……

情況怎麼變成這樣?眾人全保了。這兩個人……這麼熟哦?

“我一直在等你回屠家寨。”他啞聲說。

“我知道……”她的聲音碎碎的。

阿爹說的沒錯,他真的在等她!

“可是……你還是來了……”她不想哭的,可就是收不住感動的淚水。

情不自禁的,她心疼地吻著削瘦的臉龐,然後慢慢地點吻至他的唇,一口一口的啄著……

沒多久,四片唇瓣陷人膠著,難捨難分……

原本該是人聲沸騰的歡喜堂,頓時鴉雀無聲——靜、悄、悄。

“哈啾——”

天殺的,是哪個人這麼煞風景?

***

霧氣蒸騰,淡白幾近透明的水氣氳滿整間浴坊。砂石地上一灘灘的水窪,全是從偌大的木質浴桶裏溢出來的。

屠烈背貼著桶緣,溫柔愛撫著偎在他懷裏仍顫慄不休的纖背。

“你還好嗎?”他帶著粗喘問道。

懷裏的人哪還說得出話?她抬眼睇他,貝齒咬著下唇,香腮緋紅,嬌嫩的胸脯扣在精壯的胸膛上起伏不已,微慍的神情看來好嫵媚。

該洗澡的是他!她是被“拖下水”的。

他俯首含住她抿咬的唇,挑逗的舌撬開貝齒,緩緩直人,動情的津液在她舌上擴散……

她難以自持的申吟出聲。“別、別再來了……”她怕表達不出完整的意思,只好急著搖頭。再來一次,她今晚鐵定無法站著見人。

他低笑,鬆開嘴,緊緊抱住她。“不氣了,嗯?”

除了瞪他,還有什麼辦法?

高挺的鼻子摩挲右側粉頰、再摩挲俏鼻、然後摩至另一側臉頰。

被逗得好癢,她忍俊不住,笑了出來。“你別鬧了!”

“我好想你。”他邊說,邊輕啄微微紅腫的唇。

“我也是。”常家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回應他的吻。

突然想起什麼,他輕推開嬌軀。“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他一起身,嘩地蕩起一陣水花,浴桶的水頓時少了大半,但還是及至常家寶的胸口。可見這浴桶有多大,足以淹過像她這麼纖細的人!

常家寶倚在桶緣,看著他矯捷如豹的走到衣物堆裏,不知道拿了什麼東西,然後轉身走回來——嗅嗅,“正面”朝她走來。常家寶趕緊撇開眼,垂眸看著地上。

“羞什麼!”他在浴桶邊蹲了下來,大手促狹地揉了揉她的頭。

她嘟起嘴,哼了聲。人家就是羞嘛!

眼珠子飛快地斜睨他一眼,他蹲下來了?嗯,好,可以把頭轉過來。

他的發垂直披下,發絲又直又烏黑得發亮,襯得五官好分明——濃眉、大眼、挺鼻、厚度適中的唇,還有剛中帶柔的下巴。而滿腮薄薄短短的胡,更突顯出他身上那股難以令人忽視的陽剛昧。

“你長得真好看。”她忍不住讚美他。

濃眉微挑,他朝她擠了個魅惑人的眼,當作答謝。

忽地,屠烈拉起她的手,在她手裏放了一把匕首。

“嗯?”給她匕首……做什麼?

他指了指落腮胡,帥氣十足地說:“來吧。全部刮掉。”

常家寶一怔,凝著俊朗的臉龐,燦亮的眼有點迷蒙,她柔聲允諾。

“好。我幫你。”

素手捧著他的臉,輕輕的移動著匕首,刮除滿腮的胡。此刻,他們什麼話也沒說,任由濃到化不開的親密感在兩人之間持續漫揚。兩顆默契十足的心,不約而同的湧出想就這麼和他、和她——過一輩子的念頭……

常家寶捨不得破壞這份親昵,脫口而出的話刻意說得好輕——

“豹子,你為什麼會喜歡上我?”

低瞥一眼常家寶手上的匕首,他啞聲問。“一定要現在說?”

萬一說錯話怎麼辦?

常家寶懂他的意思。她嗯了聲,細眉微挑,語帶威脅的聲音仍是嬌滴滴的。“你最好說實話唷,不然,嘿嘿嘿,——”

他嘴唇動了動。

“你說什麼?”兩人這麼靠近,她還是沒聽到,可見他說得多小聲!不,他是把話含在嘴裏。

“嗯?大聲一點,我沒聽到。”

突然,她的手頓轉—

“喂,你想謀殺親夫啊?”屠烈低叫道,咧個乾笑,伸手輕輕的拿開臉上的匕首。,危險、危險。

“你再說一次?”她嘟著嘴,濛濛的眼神看不出是生氣還是高興。

屠烈笑得好無辜,他說真話有錯嗎?“我,真的很喜歡……喜歡……”

“嗯?”好酥的聲音。她抬起下巴,媚眼睇著他。

“你吃東西的樣子。”

什麼?!吃……吃東西的樣子?怎麼這麼不浪漫?

聞言,杏眸倏然瞠大,她好氣……

“屠烈!我咬死你!”

哎,男人不懂,女人想聽的是纏綿悱側的情話

是夜。

高大的身軀一躺上床,床榻微微震動了下。

“你?廠常家寶翻過身,滿臉震驚的看著他。

“我阿爹不是替你安排了間房?”她今晚不想再見到他,因為傍晚在浴坊的事……氣死她了。

她不是氣他說的話,而是氣他到後來禁不起她的“咬”……又做了一次。他難道不知道她每回到了……就會……噢,真想宰了他!

“你爹叫我來這兒睡。”

天,她那個開放到幾乎沒尺度的爹!

他手一攬,輕撫她的背。“腰還疼不疼?”

她賞他一記粉拳。“還說!叫你不要再碰我,害人家、人家……”她沮喪的低呼一聲,又羞又惱的埋進他的胸膛。

雖然住房離食堂還有好幾個院落,算遠的,但就是那麼湊巧,就是被人看到她滿臉紅通通的被屠烈從浴坊抱回她房裏,因為她,根本連站都站不住!

那一看,就知道他們倆在裏頭發生了什麼事!再加上今天中午在食堂和他“渾然忘我”的演出,教她明天怎麼見人啊?

他俯首,又用鼻子磨蹭粉臉,逗著她。

常家寶瞟他一眼,皓齒抿咬著櫻唇,說什麼都不許自己笑出來。

她決定強迫自己瞪著他。然沒多久,瞪視變成凝視子——

乾乾淨淨的臉龐,少了以往流露出的頹唐不羈,反而多了份爽朗。她又聞到了他身上那股特有的清爽氣味。

屠烈將臉埋進她頸側,呵著氣,低道:“我們成親

吧,成了真夫妻,就不必理會別人怎麼想、怎麼看。”

他知道從浴坊抱她回房,在廊上被人瞧見她滿布紅暈

又偎在他懷裏的模樣,讓她很不自在。

他剛說了什麼?常家寶兩眼直瞪著頭上的床帳。

“你……”她捧起他的臉,神情有點激動。“可是

你說過……你是只沒人追得上的豹子。”事實上,當她

爹叫她告訴屠烈,要他明媒正娶時,她嘴上說好,其

實心裏是有點遲疑的。

要不是遇上她,他現在人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寬闊的額抵著她的,那雙墨瞳底的亮光直射入她眼底,亮光是他給予的承諾、是他的篤定。

“因為沒人追得上,所以豹子遇到它的伴侶,會選擇留在原地,然後……嗯嗯嗯……你知道的。”他挑逗的眨了下眼,笑說。那笑容像男人又像大男孩兒。

“嗯?”他以眼神詢問她。咱們成親吧?

常家寶笑得好甜、好嬌,學他哼哼。“嗯嗯……”

***

梳粧檯、銅紋鏡、芙蓉面。

常家寶身穿上等綾羅綢緞製成的嫁裳,豔光四射;頭戴著綴滿珠寶的鳳冠,好不喜氣。絳紅的唇水水亮亮,任誰看了都會忍不住想咬一口。連在一旁幫她打扮的陪嫁娘,都不時抬起頭,盯著銅鏡裏的她。

房門被推開——

常家寶側偏著頭,想看清楚是誰進來。“阿爹。”

她旋即示意陪嫁娘先下去。

常菜來到她身旁,看著她這一身絕美的裝扮,不由得發出讚歎。

“好美……你是我見過最美的新嫁娘。”

常家寶輕勾屬角,說:“我要阿爹進來,就是想先讓您看看我穿著嫁裳的模樣!”

常菜點點頭,明白女兒的貼心。

“屠烈那孩子也真是有心,特地去請他娘下山,好讓你們能在歡喜堂拜堂,這也是為了阿爹對不對?”

常家寶握住她爹的大手,這雙生滿粗繭的大手,為她創造了好多好多美食的回憶,給了她人生最美好的一段回憶。“這是應該的。 豹子說,如果沒有阿爹,就沒有寶兒這一張能吃的嘴,也就不能吃出他、他……”她臉紅了,有點不好意思將接下來的話說出口。

“他只為你做的菜?”常萊幫她說出來。

“嗯。”她笑得好羞怯。

“嫁到夫家之後,要好好侍奉婆婆。”

常家寶漾起慣有的甜美笑容,眼眶卻起霧了,逐漸泛成濕意。

“我、我會常常回來看阿爹。”她強忍著,不讓濕意聚成淚水。

“記得,一定要以夫為天……”常菜聲音有點哽咽了。不行、不行,哪有人嫁女兒,做爹的人先哭的?

這時,門外有了動靜。陪嫁娘、媒婆、全婆等,陪新嫁娘出閣的一干人等全進了房。

“寶姑娘,吉時到了。”

“阿爹,幫我蓋喜帕。”常家寶遞出喜帕給常萊。

“怎成?這要讓福祿壽的全婆幫你蓋上去。”這是習俗,希望借此沾上具福祿壽三全的全婆身上的喜氣。

“不要,我要阿爹幫我蓋。”她話說得好輕,跟底滿是期待。

常菜看著她,覺得歲月好像突然間倒退了——那個從小坐在料理臺上,專注凝視他做菜模樣的小女孩,一天一天的成長,終於蛻變成今天這個新嫁娘的模樣。

“寶姑娘——”

常萊擺擺手,示意媒婆不必多說什麼。

“好,阿爹幫你蓋喜帕。”常萊攤開紅灩灩的一方紅巾,紅巾上繡著鴛鴦戲水的情景。輕輕地,將喜帕蓋在他生養丁十八年的女兒頭上。

“阿爹要你帶著……在歡喜堂十八年快快樂樂的回憶離開。”

喜帕一覆上,她眼眶中蓄滿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撲簌簌而下,滴落在嫁裳。

吉時到——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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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喜宴結束後,隔日一早,屠家寨一行人便風塵僕僕地,打道回府。走走停停了五六天,眼看前方黃沙路到底,矗立著一座山頭,那兒就是屠家寨了。

剩下這一小段的路程,略顯疲態的眾人皆讓馬匹改以緩步而行。

但,有一個人例外,他精神特好

“兄弟們,要不要來個鳳爪?還是嫩蹄膀?鹵

肉?燒鴨?不行不行,燒鴨我要自個兒留著。”

說罷,一幫兄弟蜂擁而上

“楚進,給我兩隻鳳爪。

“來幾塊鹵牛肉!”

“好好好,大家別急、別急,都有、都有!”楚進為人爽快,有得吃,當然要分給兄弟。

杜非在一旁哭笑不得。“光頭進,你到底包了多少菜尾啊?”

這幾天的回程下來,從沒見楚進的嘴巴停 過。他看來,楚進這輩子最快樂的事,就是在歡喜堂白吃白喝了一天。

“不多,二十來袋而已。”這叫不多?

“少夫人,你要不要來點?”楚進朝前頭的人熱切招呼道。他還想問問夫人,但屠夫人在更前頭,怕是聽不到。等會兒再拿過去好了,他想。

偎在屠烈懷裏的人往後略傾身,朝楚進笑著搖首。

“你是不是有哪兒不舒服?”屠烈低問。“我看你這幾天幾乎都沒吃進什麼東西。”連他向來最拿手的逼食手法都告無效。

常家寶慵懶的靠在屠烈身上,說真的,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了,總之,就是提不起勁。

“我沒事啦,就是沒胃口嘛——可能是太累了,所以吃不下。”剛上路的時候批人還好好的,嗯,一定是太累的關係。

屠烈在心裏記著,回去之後得找懂醫術的伍郎為她把把脈才妥當。

“豹子……”她有點欲言又上。

“嗯?”

“娘她……是不是不喜歡我?”一路上,屠夫人連句話都不跟她說。像是現下,她和幾名兄弟走在前頭,完全不搭理身後的人。

“沒這事,娘只是尷尬,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說話。”

想當初,屠夫人斬釘截鐵的認定她就是劉家小姐,執意留下她,結果,事實證明,人家真是歡喜堂老闆的女兒哪!

常家寶一開始就極力澄清身份,屠夫人卻置若罔聞,如今,叫她如何拉下那個臉?

“其實,事情過去就算了。當我知道你們做事的原則之後,我根本就沒把那件事情放在心上。”因為她一心只想回家。

“何況……誤打誤撞,她反而幫你擄來一個媳婦兒呢!”

屠烈笑了聲,也對。“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娘絕對是認同你這個媳婦,不然以她的個性,她不可能會同意讓我們在你家拜堂。”

這倒是。

常家寶聽他這麼一說,寬心不少。她輕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整件事情好扯哦!呵。你說,老天爺的日子是不是過得太無趣了?她想尋咱們開心,所以做了這麼離譜的安排,安排我們在那種情況下相遇……”她邊說笑,邊環住他的腰。嗯……說著說著,眼皮重了,她又想睡了。

老天爺的安排?擱在心底的回憶悄然浮起。濃睫半掩住帶笑的墨瞳。

“老天爺大概是怕我跟你相遇之後,不懂得把握住,所以要我先記得你。”

“什麼意思啊?”她的聲音好軟。

屠烈想起來了,決定告訴她。“有一回我到東都找雲九煥……”

“然後?”他怎麼不繼續說下去?

馬也不走了……

常家寶勉強抬起沉重的眼皮,瞥見身旁的兄弟也全都將馬匹停下,她抬起頭,循著屠烈的目光看過去

前方不遠處,也就是上屠家寨的必經之路,集結了重兵!

***

十幾年不相往來的屠、劉兩家,終在今日,照面了。

“是劉大人?”原偎在屠烈懷裏的人兒,坐直了身子。

一名頭戴烏紗帽,留著一撮山羊須,身著官服,約莫四五十左右歲數的男子利落下馬,朝他們走來。

屠夫人率先開口。“怎麼,又想來‘剿匪’啊?是升官缺功績麼?先報個罪名來聽聽。”屠夫人態度如此自信,是料定對方絕對說不出任何好理由。屠家寨十幾年來所做的每件黑買賣都斷得乾淨利落,根本不可能讓官府有機會上門找碴。

“嫂子誤會了,十幾年沒見,可好?”劉大人一臉和氣,問候道。

屠夫人哼了聲,銳利的眼出奇的冷,似乎不打算回答他的話。

劉大人有點尷尬。準備再換個招呼方式時,正好看見從後頭趨馬上前的屠烈,於是轉而說道。

“豹子,你都長這麼大了呀。”這句更“冷”。

屠烈對兩家的恩怨向來不抱持任何看法,對劉大人也不像屠夫人那般尖銳,但他僅頷首以對。

劉大人的目光來到側坐在屠烈身前的人。“唉,你不是那個……常老闆的女兒嗎?”她和豹子共騎?他們……怎麼會如此親密啊?

“你有完沒完?”屠夫人不耐的開口。“好狗不擋路,看你是要自己閃人,還是要我這幫兄弟把你們的人劈開?”

“這,這……”劉大人一時語塞。屠夫人連珠炮般的攻勢,讓他苦無機會切到正事。

屠烈見狀,看雙方這樣耗下去也不是辦法,決定開口為彼此圓常

“娘,咱們向來不跟官府打交道的,劉大人今日派兵來此,必定是有‘要事相告’,是不?劉大人。”

好不容易有個臺階下,劉大人尷尬一笑,動作極快地從暗袖裏掏出一塊青玉。

“嫂子,還記得這塊玉嗎?”

屠夫人目光深斂,口氣依舊冷淡。“你這是做什麼?咱們兩家十幾年來老死不相往來,你現在把它拿出來是什麼意思?”

“這塊玉放在劉某身上二十年來從未離身。當年和屠兄弟互結親家的約定,劉某至今未忘。小女蕙娘今年正好十八,正是和屠兄弟約定好過門的年歲。劉某今天來此,正是為了小女和屠世侄的親事而來。”

聞言,常家寶抬頭看著屠烈,以眼神詢問他。屠烈搖首,暗示她別在意。

“虧你還記得!既然是來談親事,需要帶這麼多兵來嗎?怎麼,想要挾我兒子非娶你女兒不可?”

“嫂子誤會了,近來東嶽不太安寧,我剛出兵圍剿回來,東嶽離這兒近,所以順道直接過來拜訪。

“哦?”屠夫人朝屠烈頗有意會的看了一眼。屠烈明白他娘的意思,劉大人圍剿的對象是——青龍幫!

“可惜太遲了,我兒子已經娶媳婦兒了!”屠夫人邊說著,邊瞥了眼常家寶。“看到沒?就是她!”

劉大人一訝,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原先計劃好的說詞,想借由親事之便,尋求屠家寨的協助……如今豈不完全派不上用場?

“我以為屠兄弟是個極重承諾之人,必定會守著兩家的婚約……”

“哼,跟你比起來,我家老爺子是傻多了。”好諷刺的一句話。“放心,老爺子死前還惦著這件事,伸腿前留了話,再三提醒當年之約——若結不成親家,看在玉佩分上,若你姓劉的再有難;必助一臂之力。”屠夫人幾乎是咬牙說完這些話。

“既然如此——”劉大人面有難色,躊躇了一下,才說道:“求嫂子救小女一命。”

常家寶一聽,急道:“蕙娘怎麼了?”

屠夫人卻不慌不忙的回說:“被青龍幫的人劫了。”

“你們……也知道?”劉大人訝道。

屠夫人冷冷一笑。“要救人也要看是救活人還是死人,她還活著麼?”

那封要挾信屠家根本不屑理會,如今也早過了信上所說的時限,屠夫人倒覺得奇怪,那姓劉的女兒怎會沒事?還要她爹去救她?

屠夫人如利箭般的問題,直直插入劉大人駭然不已的心坎。難不成,那幫盜匪毫無信用可言?

常家寶不明白為何屠夫人的口氣冷漠至此,但她和靠娘交情不淺,兩人甚至結為手帕交,哪能坐視不管?

“劉大人,你有眼前這些兵馬,怎麼不快去救她?”

“就是拿不下那幫盜匪,才想到……”劉大人面色凝重,欲言又止。

“以盜制盜。”屠烈幫他把話說完。

“免談!”屠夫人直接說道;“什麼事都能談,就這事兒不成,兄弟們,咱們走!”

說罷,屠夫人一馬當先,馭馬沖進重重兵馬之中。

劉大人的兵馬立即避開,從中間開了路,讓屠家寨的人穿行而過。

“嫂子!”

屠夫人對身後的叫喚置之不理。

常家寶皺起細眉,對屠夫人的決定感到不解。“豹子……娘她……”

屠烈收攏手,緊緊抱住她,他跟在屠夫人身後策馬急馳,只道:“回去再說。”

***

成親不到十天,新婚燕爾的兩人,頭一回吵架。不,小兩口不算吵架,正確的說法是,只有常家寶一個人在那兒氣嘟嘟的,另一半卻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逮到機會就喂她幾口——白糖桂圓粥。

“你們——你們怎麼可以坐視不管?”她杏眸怒瞠,一張小嘴兒翹得比天高,她兩手叉在腰際,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

“人家信上寫得明明白白的,要你們三天內回復,你們怎麼可以悶聲不響,理不理對方?”這是攸關人命的事哪!說罷,順口再喝下送到嘴裏的一匙粥。

咽下口,再把眉尖橫豎,惱道:“人家的信你們不理,劉大人的請求你們也不理,娘不理,你也不理,那蕙娘怎麼辦嘛——”她好擔心蕙娘。嗯,香香濃濃的粥又來到嘴邊,常家寶想也不想,直接就口喝下。

粥吞人口後,先抿了下唇,再把小嘴嘟起來。“你說啊,怎麼辦?”

屠烈坐在她面前,看她喝下大半碗粥,稍放寬了心,這才開口說話。

“幸好、總算有你吃得下的東西。”但卻是答非所問。

常家寶一愣,他說……什麼?!看他手上那碗粥幾乎剩不到一半,是她吃的嗎?舔了下唇,嗯,沒錯,是桂圓的味道……

啊!真是她吃的!

細眉皺得更緊了,她噘著小嘴狠狠瞪著屠烈,臉上的表情是又氣惱、又想笑,他們這樣……根本吵不起嘛!

猿臂一伸,屠烈笑著將她攬進懷裏,讓她坐在他大腿上。

“我當時只在意信裏提到的人是不是你。”邊說,再舀了勺粥送至她嘴畔。

常家寶翻了個白眼。“難不成,你還真以為我姓劉啊!”

見她遲遲不“動口”,這下換屠烈板起臉來了。“我說了,當時我只在意那個女人是不是你,也只想確定信裏提到的人是不是你,其他的,我顧慮不到。還不快喝?”

這就是當時他焦急萬分奔至歡喜堂找她的原因嗎?在他的眼裏心底……就只有她而已。

心,暖烘烘的。

常家寶聽話的喝下粥,再開口問道,這次的口吻明顯和緩許多。

“反正三天的期限已經過了,跟你爭也沒啥用。可是,人家劉大人都親自上門了,你們為什麼還是不去救蕙娘?”

“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規矩。做咱們這一行沒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種事,只有‘一報還一報’如果他劫了我們的貨,我們就去劫他的,他動了我們的人,我們就去動他的,就是這麼簡單。”

“可是蕙娘她……”

“她不是屠家寨的人。”

“但她是你的——”。常家寶說不出口那三個字。“你們……你們……有婚約在啊?”她說得心不甘情不願的。

“那又如何?我已經娶妻了。娶了一個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這幾天一直吃不下飯的小妻子。快點,再喝一口。”他還是惦著她的身體。

凝著眼前俊朗的臉龐,英氣十足的眉心輕攏著,他是真的很擔心她。這只豹子……向來只用行動表達出他的心意。她怎會不明白?

娟秀的臉泛起一抹陶然悅色,她聽話的再喝了口粥。

咽下粥,她立即抬起下巴,嬌聲說道:“是啊,有婚約又如何?你這只豹子是我的,誰都不能碰。”

屠烈笑睨她,為了這句獨佔欲極強的話。

“可是……真的沒有其他法子救蕙娘了嗎?”她還是難掩擔心。

“劉大人手上有兵力,他自己想法子就行了。”

“我還是不懂,娘為什麼那麼恨劉大人啊?說真的,劉大人是個很照顧百姓的好官耶。你們兩家的恩怨又臭又長又無聊……真不明白,娘為什麼那麼恨他?”

“其實,我娘並不是真的恨劉大人,她只是有一肚子的怨氣。

“怎麼說?”

屠烈嗯了聲,要她再喝口粥。見她照做了,才開口說道:“我爹一向把兄弟之情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因為跟劉大人約定好了,他一心一意急著先替屠家寨打好根基,行有餘力,好再去幫劉大人。我娘一直勸他不要太勉強自己,他這等於是一個人扛兩個人的責任,但我爹他根本聽不進去。你聽過管仲與鮑叔牙的故事嗎?”

常家寶點頭。

“我爹在世的時候,他一直認為劉大人是塊做官的料,只是時運不濟而已,所以,他在劉大人的官途上,幫了不少忙,也出了不少力。我娘念他,他就拿出管仲和鮑叔牙的故事來說服我娘,我娘她只好私下去找劉大人,請他放棄彼此的約定,劉大人那時仕途正順,怎會依我娘的意思?所以,他就這樣把我娘給惹毛了,加上我爹積勞成疾,先走一步,她更是不能原諒劉大人。”

“原來是有這層原因……”真是蠻無聊的。

“你彆扭太多心,如果劉家小姐真有事,不會等到現在,還要劉大人去把她救出來。這其中八成有我們,不明了的原因在。你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必須快把這碗粥喝完。”

“哦。”正要張口,突然間,喉頭不知道湧上了什

麼東西,她皺了下眉頭,旋即抿緊唇。她好想吐……

“怎麼了?”

不行、不行,這是豹子特地為她做的粥呢,怎麼可以讓他知道她喝到想吐!何況,她向來只對不經“腦袋”做出的料理反胃,怎麼可能對他細心熬的粥作出這種反應?

她是怎麼了?

她趕緊深吸口氣,硬是抑住湧上喉頭的噁心感。“我、我好撐,喝不下了。”

“只剩沒幾口.喝光它。”

常家寶搖頭。“真的,我好撐,喝大多粥了,肚子漲得好難受……”她難受到臉色開始泛白。“我……不能再喝了……”

說罷,她咬住唇,怕自己發出幹嘔的聲音。

屠烈發覺她不對勁,絕對不是因為喝粥的緣故。他立即放下碗,抱起她快步走到床榻。

“你躺著別動,我去找伍郎來。”交代完,他人就像旋風似的沖了出去。

屠烈一出房門,常家寶立即翻過身,還來不及下床,便將方才硬是忍住的噁心感,全數吐出來,吐了一地——

“糟糕……”看著滿地的穢物,都是她剛吃下的粥哪!

得趕快清一清,別讓豹子看到了。常家寶心想。

還在微喘的她籲了口氣,嘔吐之後,整個人輕鬆許多,不像先前那麼難受。她起身下床,走到水盆架,從架上拿了條手巾,沾水擰幹後走回來,正要彎身清理穢物時,突然靈光一閃,她想到了——

哎,她想到的事,與她嘔吐完全無關啦!

稍後——

“少當家,你慢點、慢點,我的手快被你拉斷了!”

“慢不得!我到處找你,你居然跑去後山采藥!”真是急煞他了。

屠烈猛推開門,急拉著寨裏懂醫術的伍郎來到床前——

但眼前所見,卻教他一怔!

床上空蕩蕩的,人呢?

“少夫人呢?”伍郎問道。

“寶兒!”屠烈心頭一慌,急著掀開被子沒人;轉身猛地拉開屏風沒人,走到小廳踢開圓木桌——還是沒人!

“少當家……少夫人留了話給你。”一陣慌亂中,杵在一旁不知如何反應的伍郎,無意間瞥見床側小幾上有張小箋。

屠烈沖上前,奪下伍郎手中的信箋,極快的掃過

“該死!”他吼道,手上的信箋霎時糾成一團。毫不考慮地,他轉身就要衝出去尋她,卻被伍郎及時拉轉—

“少當家等等,這是少夫人吐的東西?”伍郎以眼神示意埋在床底下的一攤布及穢物。

濃眉一皺,屠烈臉部的線條繃得緊緊的。“這是她剛喝下的粥!她到底是怎麼了?”屠烈又吼了出來,他難得亂了方寸。

伍郎飛快地整理眼下的情形,以及一路上屠烈同他說的狀況。“少當家!你們……嗯……少夫人她

“別吞吞吐吐,快說!”

“少夫人她……最近月事有來嗎?”

屠烈搖首,從她在屠家寨到成親這段日子,印象中都沒有……

“什麼意思?”這會兒,他連身體也繃得緊緊的,怒氣似乎一觸即發。

“少夫人她——應該是有身孕了。”

碰——伍郎還來不及反應,整個人往後一倒,不知是被屠烈的怒吼襲倒,還是被他奪門而出時的那股旋風,不慎掃到——

總之,屠烈真的火大了!因為——

他的女人,竟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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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常家寶從屠家寨飛快的騎馬下山時,劉大人的兵馬還在山腳下尚未離去。她見了劉大人說明來意,劉大人連忙道謝一番後,便立即下令將兵馬分成三路,各自出發前往東嶽。而他,只帶著幾名輕騎,改以駕車同常家寶抄捷徑直奔目的地。

這麼做,是為了怕屠烈尋來。

豹子屠烈驚人的馭馬能力在綠林之間流傳已久,劉大人也是有所聽聞,他想,屠烈一旦知道常家寶離開屠家寨,若決心尋她,必定會以最快的速度追上來,他只好用這種方式擾亂他的步調。

“寶姑娘,劉某再跟你道聲謝。”若不是她的主意,他現在還處於焦頭爛額的窘境,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常家寶搖首。“劉大人您別這麼說,蕙娘一直當我是她的好姐妹,她有難,我怎能不幫忙?更何況,我瞭解您的心情……”想當初,她阿爹也曾經如此急切地尋過她埃

“我看,豹子這時候應該也發現你下山了吧?”

聞言,烏亮的眸子稍黯了下,水瞳底有抹不舍。他們從相遇、相識、相戀到成親的這段日子,在有限的相處時間裏,總是被許多事打斷。眼下兩人才分別了一會兒,她就已經開始想念他了……

她深吸口氣,要自己振作起來。

“您用這種方法也好,這幾天我身子不太舒服,恐怕,也沒辦法一路騎著馬到東嶽,坐車就舒服多了。

“你身子怎麼了?”

她聳了下肩。“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太累了。休息一下應該就沒事了。”說著說著,眼皮重了起來,她好想睡……

“蓋著,你身子不舒服,小心別著涼了。”

“謝謝。”蓋上毛毯,睡意立即襲來,她合上眼,剛要睡著,劉大人脫口而出的問題,硬是要她拉回些許神志。

“寶姑娘,你說只要你人在青龍幫,屠家寨的人一定會去要回你的人,是真的嗎?”

他心想,這些人壓根兒不把官府看在眼底,他跟肯龍幫的人交手過,知道人命對他們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麼。就算常家寶是屠烈的妻子,她要是出了事,說不定屠烈的想法是再娶一個就得了。

屠烈真的會為她直奔東嶽嗎?

“真的……”話雖說得含糊,但常家寶心裏很明白,豹子一定會來找她。“到時候,我一定會帶蕙娘一起走……別吵我,我要睡了……”

常家寶覺得自己才剛睡著,怎麼又有人叫她啊?

“寶姑娘、寶姑娘,你醒醒!”

她嚶了聲。“豹子……”

“寶姑娘,醒醒,咱們到了。”

“常家寶惺忪睜開眼。嗯?他是誰?眼前的臉龐逐漸清晰,是劉大人,不是豹子……她剛做了個夢,夢見豹子在喂她喝粥呢。她好想他……

“到了嗎?”

“是呀。 寶姑娘,這是你要的衣服,你快換上,我在外頭等你。”劉大人在她膝上放了一件男裝,旋即離開馬車,讓常家寶在裏頭更衣。

她揉了揉眼,看著膝上黑色的粗麻衣裳,重重吸了口氣,再吐出來。她嬌聲嬌氣地對自己說:“好吧,人既然都來了,當然要達成使命、完成任務囉。”

常家寶更衣完畢,下了馬車。她一身男裝,就是為了掩人耳目。

“劉大人,你一定要待在這兒哦,萬一豹子來了,你可要派人幫著他。”臨行前,她還是惦著屠烈,怕他獨自前來會有危險。

“那當然。從這兒往裏頭走就是青龍幫,我不能跟你過去,一切小心了。”

“嗯。”說罷,她轉身走向前方的林子。

青龍幫,就在林子深處。

***

常家寶才走沒多久,就有人從林子裏躍了出來,攔截住她。

“小鬼,這不是你該闖進來的地方。”

突來的嚇阻,讓常家寶驚跳了下,但她很快冷靜下來。“我不是闖進來,我是大大方方走進來,我是來投靠青龍幫。”

眼前的人和常家寶差不多年歲、身材頗為修長結實,生得一張娃娃臉,只可惜臉上坑坑洞洞的,有不少小小淡淡的疤痕。

“哦?”娃娃臉少年從頭到腳打量著常家寶,心想,這傢伙怎麼長得這麼可愛啊?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直盯著他瞧時,竟讓他覺得有點不自在。 怪怪!

“這位大哥,引個路吧。”

“看你瘦瘦小小的,也敢采學人家做強盜?”更怪了,本來想粗聲粗氣和他說話,怎麼就是凶不起來?

常家寶拍了拍胸脯,說道:“男兒志在四方嘛,總是要有一番作為,你說是不是?青龍幫名聲這麼響亮,就算沒什麼表現,來這兒好說也先鍍上了一層金,你說是不是?”她在心裏做了個超大鬼臉,這是哪門子的觀念啊?

想不到,少年竟然點頭稱是。他已經很久沒聽過這麼有道理的話了。

“你叫什麼名字?”這樣的人值得認識。他想。

“小寶。你呢?”

“真巧!我叫大寶耶。這樣好了,你就先跟我,要是你表現得不錯,我再幫你推薦給其他當家做手下,怎麼樣?”

“好阿好埃多謝大寶哥哥。”她回他一記燦爛韻笑容,反正只要能夠混進去,就好。

大寶瞧著,臉紅了。“走、走吧,我帶你進去。”他在心底大呼不對勁,他竟然對男人起了反應?!

常家寶這廂卻想著,這麼容易就混進去囉?老天爺怎麼這麼厚待她,一點挫折都不給她啊?

殊不知,這種話可不能亂講,瞧,挫折馬上就來了。

大寶帶著她,為她一一介紹青龍幫的配置,他們經過青龍幫大廳,正踅拄西側邊大廂房。“我是三當家底下的人,我得帶你去他那兒報備一聲。”

“哦。”常家寶嗯了聲,這樣妥當嗎?她是不是應該先想辦法知道蕙娘在哪兒呀?正準備開口之際,身後的人早她一步說話——

“站祝”好冷的聲音,教人忍不住打顫。

兩人同時回過頭——

“三當家。”大寶喚了聲眼前的人。常家寶在一旁則是輕輕皺起細眉,這男人……相貌五官不輸豹子,可是給人的感覺好不舒服,冷冷的,像塊冰似的。而那雙鷹隼般的眼此刻正瞅著她,她感覺到了。

他是青龍幫的三當家皇甫熾。

“他是誰?”

“他是新來的兄弟,叫小寶。小寶,這是三當家,還不快叫人?”

“三當家。”常家寶低頭輕喚一聲,心裏打個突,希望能過得了這關。

倏地,皇甫熾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她身前,巧琢的下巴旋即被他握住,常家寶被迫與他四目相對。

“不要碰我。”毫無防備的,她手揮甩開他的鉗制。

她決不讓別的男人碰她。

緊抿的薄唇似乎在笑,那笑容蘊著一絲冷酷。

“好嫩。”他意有所指的說。

大寶則是看傻了,這……這……除了那姓劉的女人,他是第二個敢反抗三當家的人哪!好傢伙,真是帶種!情難自禁的,對小寶的仰慕又多了一分。哇哇哇,他真的對男人有反應啊?!

“藹—”突然間,皇甫熾動作極快地伸出鐵臂,支手攬著常家寶的腰,抱著她走向原先她和大寶欲踱往的西廂大房。

“放開我!”常家寶拼死抵抗。這男人想對她做什麼?

“三當家……”大寶不明所以,三當家抱個男人做什麼?

“滾。”皇甫熾直樓下達的命令,沒有人敢反抗。大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心愛的小寶被抱進三當家的房。

“放開我——嘔——”掙扎之間,突地,一陣噁心感湧了上來,常家寶來不及避開,直接嘔出一堆穢物在三當家的身上。

“嘔——”再來一次。

“你?!”皇甫熾一怔,不可置信的看著她幹下的好事,趁這時,常家寶奮力掙開他的懷抱。

她跑到圓桌的另一端,和他隔開一段距離,邊喘邊叫道:“活該!是你太噁心了,我才會吐出來的!”糟糕,她頭好暈啊!

忍不住,她掩嘴又嘔了幾聲,但僅止於幹嘔,什麼也吐不出來。她一手撐著桌沿以穩住自己,她真的好難受!

冷冽的眼進出駭人的光。“你有男人?”他問。

常家寶怵然一驚。他知道她是女的?!

“回我話。”毋須恫嚇,冰冷無比的口吻己教人膽寒。

“對!”她豁出去了0你要是敢碰我;我的男人會把你宰了,會把這裏夷為平地!”

其實,還有許多問題該問——她是誰?混進青龍幫的目的?但他全收住了,只是興味盎然的盯著她。

狂妄如他,只是簡單作出回應。“好,我等你的男人來。”說完,頭也不回的離開他的房。

這話是什麼意思?這男人讓人完全摸不著頭緒!豹子應付得來嗎?糟糕,她現在才發覺自己太任性了,完全沒想到會給豹子添多大的麻煩啊!

怎麼辦?她連蕙娘的面都還沒見著呀!

正陷於愁雲慘霧之際,突然間,她再也撐不住一身的疲累,整個身子頹軟了下來,失去意識前,她只想到他……

***

她不知道自己昏了,只知道該是睜開眼睛的時候了。

“真好,你醒了。”

常家寶張開眼,看到眼前的人,驚呼一聲。

“蕙娘!”看到她,她急著起身;

蕙娘扶著她坐起來“寶兒,你怎麼會來這兒?”她萬萬想不到,皇甫熾要她到他房裏看看的人,竟是常家寶!

“我是來找你的!”常家寶急道。

“找我?”

於是,常家寶娓娓說著——從黑函事件到劉大人至屠家寨尋求協助的事,順便附帶一提,她已經嫁給原先與她有婚約的人之前因後果,拉裏拉雜並儘量巨細靡遺的解釋一遍……

說著說著,常家寶像是突然發現什麼似的直盯著蕙娘。她發現——蕙娘變了,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似的,變得一點都不像是以前那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劉家千金小姐。“應該說,變得堅強、有主見許多。

這些日子,想必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也不少。

“換你說,你怎麼會在這裏?”

娘笑了笑。“原因很簡單,就是——我逃家了。然後,跟你到屠家寨的情況很類似,我也是莫名其妙來到這裏,結果遇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和那封黑函有關。因為一些原因,我告訴這裏的人我爹曾經和屠家寨定過親,他們其中有人就在暗地裏寄了那封黑函。那時,幫裏的人說好,要是屠家寨不出面,就先把我處理掉。事後,是皇甫熾保住了我。”看常家寶一臉疑惑,她再解釋。

“就是這裏的三當家。”

啊,是那個男人?那個看起來那麼冷酷的男人,會保護女人?

“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爹收到的黑函,只說我人在這兒,什麼要挾的條件都沒有?”

常家寶也搖首,記得豹子也說過這整件事情有點蹊蹺……

“我也不知道,總之,我來,就是要想辦法讓你離開這裏就是了。”

“撇開黑函的事不談,青龍幫的人個個非等閒之輩,我們走得了嗎?”

常家寶聞言,輕皺起眉頭,怪怪,聽蕙娘的口氣,怎麼好像不太想離開的樣子呀?

“放心啦,豹子一定會來帶我回去,到時候,一起走,嗯?”

“嗯”才說完,蕙娘正好想到——

“瞧,我只顧著和你說話,都忘了要你把這盅煲湯喝下。”她邊說,邊端起小幾上的食盅,再說:“你現在這種身子,居然還敢冒險來找我,我看你真是不要命了!”

常家寶以為是在說她身體不舒服的事“還好啦,我只是太累了不必說得那麼嚴重”,什麼不要命的啊?”哪有那麼嚴重?

“還說,小娃娃在肚子裏全靠你這個做娘的,你要是有個什麼閃失,他可是第一個倒黴,你怎麼可以這麼掉以輕心?”

常家寶愣了下,蕙娘在說什麼呀?

蕙娘以為她發愣,是總算注意到孩子的關係。笑了聲,說:“來,快把湯喝了,你現在是一人吃,兩人補。”

“蕙娘,你、你剛說什麼?再說一次……”

她的表情好驚詫,驚詫到蕙娘的心跟著不安地顫了下。

“你別嚇我,是孩子怎麼了嗎?”

“孩子?”

這下常家寶的表情任誰一看,也看得出是怎麼一回事了。她臉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她完全不知道有了孩子這件事!

蕙娘直接明說:“你有身孕了呀!皇甫熾告訴我,有個女人懷了身孕又易裝闖進青龍幫,要我過來看看,結果才知道是你……寶兒?”看她的樣子,她真的是嚇壞了……蕙娘心想。

她有身孕了!是她和屠烈的孩子……

頃刻間,眼眶泛起激動的淚水。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平貼在小腹上。

“我、我不知道……豹子他……要做爹了……”蓄在眼眶裏的水氣再也承受不住,簌然滴下,直落在平貼小腹的手上。

“不哭、不哭,這是喜事呢!”蕙娘柔聲安慰她。

常家寶又哭又笑的點頭。是啊,這是值得開心的事,有個小娃娃在她的肚子裏呢!

片刻,房外突然起了騷動。怒吼、馬嘶、刀劍霍霍、腳步聲雜遝——

常家寶猛然抬起頭,像是心有靈犀般,叫道:“是豹子來了!”

“下一瞬,房門呼一聲,應聲而開。進門的人,極快搜尋她的身影。

“寶兒!”只見一道黑旋風從外掃了進來。

“豹子!”

屠烈心急如焚,擔心她可能受到任何傷害。“你還好嗎?有沒有怎麼樣?有沒有受傷?”邊問,邊支手抱起她,讓她坐在他粗壯的手臂上。

她摟著他的脖子,訥訥說道:“我、我很好。”

看到她安然無恙,屠烈原本焦躁不安的心頓時平撫了大半。“要不是肚子裏有孩子,我真想打你一頓!”

常家寶陡然抬頭,怔望著他。“你……你怎麼會知道?”

原本深邃的眼眸底,如今正卷著一股隱忍的風暴。“你沒事就好,剩下回去再說。”這話,讓常家寶有很不好的預感。

屠烈旋即側身再朝蕙娘說:“是‘他’——告訴我你們在這兒。他要我帶你一起走。”

蕙娘秀氣的臉霎時刷白,他——終究還是選擇放棄她!

“我們走吧。”屠烈極快的走到門口,頓子下,轉身看著一臉愕然的人。她不走嗎?這可是她離開這裏的惟一機會!

蕙娘咬著唇,躊躇不前。

常家寶也察覺到什麼了。“蕙娘,走吧,他……一定會來找你的。只要兩個人的心意不變,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不管多久,對彼此的感情還是不會變。”她說。這是她阿爹告訴她的。

蕙娘痛苦的閉上眼,睜開眼時,同時作了決定

“好,一起走。”她說。

屠烈此行帶了一幫寨裏的兄弟,與劉大人的兵力相輔相助,各分四路突襲青龍幫,目的不在剿滅對方,而是聲東擊西,以順利將人帶走。

於是,在無人傷亡的情況下,屠家寨兄弟全數安全離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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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25 00:17:5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馬廄裏裏外外到處都在忙著。從青龍幫回來後,屠家寨連接了好幾件大買賣,眾人忙得不亦樂乎。洗馬、梳整馬鬃、清理馬廄、耙牧草……大夥兒忙成一團,直到一抹纖柔的身影鑽進來,才讓一幫兄弟分了神,稍收住嘴上嘻嘻哈哈的粗俗話。

常家寶走到楚進身旁,細聲問他。

“楚進,你有沒有看到豹子?”

正在梳理馬鬃的他頓了下,直道:“少當家一早就出寨子了。”

“哦。那……他有沒有交代什麼時候回來?”這幾天,她都沒見到屠烈。他去哪兒了?

她知道,為了蕙娘那件事,他很生氣,非常、非常生氣。

“少當家沒交代。”楚進向來說話不拐彎,有話就直說。“少夫人,有些話楚進不說不痛快,你要不要聽?”

常家寶睜大眼,猛點頭。

“你聽好哪——”

但看她那俏生生的模樣,硬是讓楚進這大老粗把話放軟了不少。

“少夫人你知不知道?你只留個話給少當家,就決定自己一個人跑去青龍幫;少當家找你急得——,別說急得飯吃不下去,我看他急得就連一滴水也沒沾!你這樣——”楚進抓了抓光亮亮的腦袋,一時也想不起什麼不傷人的話,還是決定直說。

“你這樣真的很讓人生氣!”

她慚愧的點點頭,知道自己太任性了。

“還有藹—”楚進決定一次說個夠,少當家太疼這娘兒們了,自己氣得半死不說,連個脾氣都捨不得對她發,結果,倒黴的還不是寨子裏的兄弟?

“你知不知道,少當家知道你懷了孩子,卻一個人跑去那麼危險的地方,我看他整個人幾乎要發狂了,你知不知道,寨子裏不知道哪個王八羔子說你有可能遭到什麼不測,你沒看到,少當家他整個人變得……”楚進突然說不下去了,因為——

“喂喂喂,你別哭啊,我還沒說完咧!”

“對不起……”晶瑩的淚水撲簌簌直下,她急著抹掉,卻越淌越多。“對不起……”她一直喃喃說著。

“吼——楚進,你把少夫人惹哭了——”

“吼——楚進,是你弄哭少夫人——”開始有人起哄了。

“吼——楚進,你好壞——”越來越多人加入。

“吼——楚進——

“夠了。”楚進抓狂吼道:“不是我弄哭的!不幹我的事!”

“對不起……”常家寶還在道歉。怎麼辦?豹子真的生氣不理她了……

吼——楚進成為眾矢之的。

是夜。

高大的身軀立在床側,彎身輕輕地為她拉好被。極輕的動作,卻還是驚醒了這幾天很淺眠陽人兒。

“豹子……”她揉了揉跟,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

他輕拍了下被,只說了聲。“很晚了。快睡。”便轉身離開房裏。

湛亮的大眼睜得好大,強忍住欲奪眶而出的淚水。

他真的不想和她說話……不想和她同房……他真的不理她了!

不知已經流了幾回的淚水,循著眼角的淚痕,再度潸然而下。

她不要這樣!

***

門輕輕推開,很刻意地再放輕了。

素白的裙擺拂過門邊,她輕手輕腳的進房。這是楚進為了今早的事,被眾人逼得心懷愧疚的情況下告訴她的,屠烈晚上都睡在這間房。

她連他晚上睡哪都不知道,思及此,又難過的想哭了。其實屠烈並不是故意瞞著她,而是這些日子他早出晚歸,回來又不進他們的房,她當然不知道他睡哪。

她走到床邊——

“豹子……”她輕喚他。

屠烈背對著她,打從她一進門,他就醒了,但他選擇默不作聲,想讓她知難而退,讓她安靜離去。

“豹子,對不起,你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最後一句,她說得好輕,話裏含著淚,淚水卻早巳淌落雙頰。

她躊躇著要不要走上前,但她好怕他又用那種冷漠的態度對她,她會受不了的……

“你罵……我也好……可、可是你……都不跟我說話……我、好、好難受……”她抽抽噎噎地說著,又想到,他不喜歡女人哭哭啼啼的,趕緊抹幹淚,可淚水就像是一淙流不完的泉水似的,一股腦兒地譁然而下。

“我難……難受到……快死掉了……”她哭到柔肩抖個不停,突然想到什麼,她捂住嘴,生怕自己痛哭的聲音惹他不高興。

她這樣子,屠烈怎麼可能置之不理。他終於轉過身,映入眼簾的,是她淚如雨下的模樣。

她哭得像朵小淚花兒似的,雙手捂住嘴強忍著。他心中的氣惱,早就被無限的憐惜取代,下一瞬,淚人兒牢實實的落進他懷裏。

“別哭了,你這樣會傷到身體,也傷到孩子。”

她只顧著搖頭,害怕屠烈不原諒她。

“求求你……不要生我的氣……求求你……”

屠烈緊緊摟住她,大手來回輕撫著纖背,她幾乎要哭岔氣了。

她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將臉埋在他肩頭,不斷地哭,顫著聲說道:“豹子,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我知道……我不見了……你、你很著急……”

“知道就好。我急到快瘋了。”想到當時滿心的擔憂,濃眉又不禁皺起。

“對不起,你不要生我的氣……”

他柔聲安慰。“你不哭,我就不氣了。”

聞言,她急忙抹掉臉上的淚。但柔肩因哭得大激烈,仍是止不住顫抖。

“我、我不哭了。”她想對他確定自己真的是不哭了,好讓他可以不再生她的氣。說罷,她不由自主的猛抽了口長長的氣。

她那憨憨的模樣——有點好笑。頓時讓兩人大之間微僵的氣氛稍緩。

“我……”她咬咬唇,不知道該不該說……

“說吧。”他看出她的猶豫。

“我好笨,以為你一定會來找我,以為有你在,絕對沒有問題……可是我人到了才想到……”她又想哭了。趕緊咬咬唇,忍住呼之欲出的淚水。

“萬一……你有危險怎麼辦?萬一……你,你發生了什麼事……我一定會……嗯……”最後的話全數沒人他的嘴裏,他極溫柔的淺淺、深深、淺淺的吸吮

在瀕臨失控的邊緣,屠烈低咆一聲,鬆開嘴,緊緊抱著她,讓彼此毫無間隙地感受著相互牽引的狂亂心跳。

“你會擔心我,就像我會擔心你一樣。”他喘著氣低道,接續方才未完的話。

“我知道。不會再有下次了。”這次已經夠她難受了。“豹子……”她輕聲喚他,聲音好柔。

“嗯?”

“我們是不是和好了?”

“呃嗯。”

“那、那……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睡?”她詢問的聲音好輕,生怕他拒絕。

他直接抱她上床,讓她偎躺在他懷裏,替她蓋好被。

“豹子”

“嗯?”

“那、那……我們可不可以……那個那個……”

“不可以。”

“你還在生我的氣?”

“沒有。”

“那為什麼不可以?”

“因為……你女兒說不行。”

‘……’

“這個夜……

唉!”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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