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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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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吳瑕] 馴徒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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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4-23 00:26:0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洞仙歌:皎皎繞君心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物都可以欺騙大腦。

  比如夢境、比如幻術、比如甜言蜜語……比如習慣。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習慣都算不上好。

  最危險的一種習慣,就是殺戮。

  夏承玄背靠著一棵蒼柏,手上的長劍血跡斑斑,握著劍的手微微顫抖,手背上蜿蜒留下一道血跡,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殘月紅如血。

  他的氣息很輕,因為在漫長的戰鬥中,他知道那些幻化出的修士對人的氣息極其敏感,一旦纏上,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而且最近很不安定,他摸了摸儲物袋裡所剩無幾的傷藥,皺了皺眉。

  不知道阮琉蘅在外面如何,自從那次在礪劍石裡感受到璿璣花血脈的召喚,他便感覺自己與阮琉蘅之間有一種奇妙的聯繫。

  即便他人在芥子空間裡,也能感受到阮琉蘅的神識波動,當她遇到性命攸關的危險時,這處由她供給的空間也會變得不穩定——那些靈力幻化出的修士會陷入狂暴狀態,攻擊力高得可怕。

  那次之後,他已不知在礪劍石裡殺了多久,一開始他還努力在裝丹藥的小瓶上記錄時間,想著出去見她的日子。但三年後,小瓶刻滿了記號,再也沒有多餘的地方給他記錄,而他也沒有那種迫切出去的渴求了。

  他似乎逐漸淪為一個殺戮機器。

  憑藉本能的揮劍、斬殺、制敵,他所面對的敵人也越來越實力強悍,每每九死一生之後,他都會想起阮琉蘅。

  既然他還在礪劍石裡「磨劍」,那麼她應該還活著。

  對於步步經營的夏承玄來說,這個總是把自己陷於必死境地的女人實在蠢得可以,甚至有些無法理解。

  可這又能怎樣,只要大家都活著,總有能見面的一天。

  他笑了笑,一滴露水打在他的頭上,夏承玄便靈巧地竄了出去,像一隻捕食中的獵豹。

  他必須更加小心,因為最近的敵人十分古怪,他們並不狂暴,而是充滿了一股邪惡之氣。

  他們的表情不再是淡漠,而是愈發嗜血。

  夏承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他只能更小心地對付敵人,習慣性的殺戮讓他始終保持警惕——

  所以他躲過了一道從天而降的巨大隕石。

  那隕石的直徑足足有三丈,哪怕他反應再慢上一秒,就會被這巨石砸中。

  夏承玄並沒有跑,反而輕身躍上隕石,用手飛快擦了一下石頭表面,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這處空間裡,無一處不真實,所有的一切都按照自然規律進行著。夜風的涼,露水的清,花兒的香,竹葉的利……

  但是這塊隕石,卻沒有任何自然的氣息,與空氣摩擦後產生的巨大火花燃燒後形成的灰燼,沒有任何氣味,用手一碰便消失不見。

  他心頭一緊,抬頭看向暗沉的夜空。

  隕石所對的正上方天空,似被什麼捅破了一個窟窿,露出一層白色靈光的結界。

  因為隕石而暴露方位後,夏承玄在竹林中只覺得遠處一陣沙沙作響,隨後便察覺到附近竹枝上至少停留了一百五十名以上的敵人。

  夏承玄再次望了望天空。

  然後他開始迅速地奔跑!

  夏承玄面對強敵,從未逃跑過,而此時他卻毫不猶豫地向前突破而去,當那些幻化出的修士意識到目標已經遁走時,又一顆隕石墜下!

  大地再次發出轟鳴,而礪劍石的天空上,又出現一處更大的漏洞。

  勢不可擋般,隕石更密集地落下,整個空間幾欲崩潰,而那些幻化出的修士如同瘋魔了一般,開始互相殘殺。

  夏承玄身影飛快從他們身邊掠過,甚至還從一名劍修手上奪走一柄墨綠色的長劍。

  而後他看著天空,縱身躍起,跳上一顆還在半空中的隕石,然後腳不停歇,又是向上一縱,再躍上另一顆下墜的隕石。

  未到築基期的他依舊還不會御劍,只能以這樣的方式接近那瀕臨崩潰的礪劍石邊緣。

  心中沒有任何遲疑,即便神識感受不到,但依附於阮琉蘅的礪劍石崩潰,那麼她本人也一定到了生死關頭。

  「我放棄!我放棄!你能聽到嗎?我放棄!」

  可沒有人回應他,夏承玄一邊靠近天空,一邊放出一道劍意。

  那劍意如凜冬襲來,寒光直上雲霄,斬在那白色靈光結界上,卻不起一絲波瀾。

  「與它的主人一樣,都是頑固的人啊。」停下無謂呼喊的夏承玄喃喃自語,手掌凝出一團寒氣,那是逐漸被他煉化完全的雪山冰種之力,因冰靈根修士最擅結界,在白虎堂聽過幾次結界課的夏承玄,在這十年中,有意識地將它練成了擁有結界之力的靈物。

  與阮琉蘅的紫微真火一樣,擅立,也擅破!

  他手指含霜,一邊縱躍,一邊將雪山冰種之力灌滿那柄墨綠色的長劍。

  一寸寸冰霜附上,手指過處,再不見長劍本來顏色,而是成為一把名副其實的冰劍。這也是因為夏承玄尚無本命劍,才摸索著使用的法門。

  冰霜之劍成後,他也躍到幾乎可伸手觸摸天空的位置。

  腳下是殺聲陣陣的大地,夏承玄手撫星辰,右手持劍,向著那白色靈光結界揮出冷冽驕狂的一道劍意!

  ※※※※※※※※※※※※

  當夏承玄破開礪劍石的時候,恍惚聽到外面有人在說著什麼……

  失敗了……她受不住的……找棲遲……她沒那麼多時間了……

  結界的罡風帶著撕裂的疼痛,但是遠遠比不上心頭的這一記重擊!

  這女人真是足夠蠢,她怎麼又變成這樣?不管有多少人為她保駕護航,有多少人為她牽掛,卻總是掙扎在垂死線上,彷彿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將她推上風尖浪口。

  不過,想她死的話,先過爺這一關吧!

  他跳出礪劍石,看著眼前的季羽元君、長寧神君和師姐斐紅湄,咳出一口血道:

  「我來!」

  斐紅湄狂熱地回頭看著季羽元君道:「師父有救了!師祖,還可以再試一次斜月三星大法!」

  季羽元君道:「你的修為,勉強可以算是練氣期大圓滿,但卻太低,如果進入元嬰期修士的心魔境……立時便會神識崩潰,甚至有可能魂飛魄散。」

  夏承玄看了一眼那魔氣暴漲的巨繭,冷聲道:「我信她!」

  「少主不可!」靈獸袋裡竄出一隻白絨絨的小狐狸,落地後急忙撲到他腿旁邊,扯著他靴筒道,「你還有復興大業不可忘,怎麼能置生死於不顧?」

  「我又不會死,說點吉利話!」夏承玄把小狐狸丟開。

  季羽元君並不理會,只看著夏承玄道:「你若同意,本座便做法。」

  還未等夏承玄開口,夏涼便哭唧唧道:「我堂堂青丘狐君,連點尊嚴都沒有了,我才不要告訴你我有破解心魔境的法子,叫你凶我!」

  夏承玄把他一把抓過來,實在擠不出柔和的表情,只能好聲好氣地哄道:「涼君你用了五千年修為後,倒是越發返幼,這女修你難道不知?是我夏承玄的恩人,若是不救她,我欠的因果卻要找誰還?誤了修煉大業,豈不是與涼君事與願違?」

  夏涼有點哀怨地看著他道:「你在礪劍石十年,我便在靈獸袋裡隔絕音信十年,少主無良心,哄我!又是哄我!」

  夏承玄心裡又急又氣又發作不得,他看向斐紅湄求救。

  斐紅湄嫋娜走過來,輕輕抱起夏涼,攤平了小狐狸的四肢,在它脖子處一邊瘙癢一邊道:「原來這就是涼君大人,果然……還請涼君感念我等心中焦慮,救我師父一命罷。」

  夏涼原本也是借機撒嬌,輕重緩急還是曉得的,何況美人撫弄得的確愜意,一掃他憋悶十年的陰霾,當下便道:「嚴格說來,那心魔境也是一處結界,只是結界在修士神魂中,才不易以外力破除。但是嘛,少主卻可以。」

  斐紅湄非常合作地把手移到小狐狸柔軟的腹皮處,問道:「請問涼君,當用何法破解?」

  夏涼的狐狸眼看著夏承玄,一字一句道:「第一重封印,以雪山冰種之力,封鎖心魔境。」

  夏承玄與夏涼心神相通,一經點撥,立刻便知道如何做,說道:「請季羽老祖助我!」

  夏涼正舒服,於是又道:「你若以血再次澆灌璿璣花,入心魔境便能減少阻礙,畢竟我看那璿璣花,如不是被強行壓制住……也已快侵入她的心神了,你與璿璣花血脈相融合,而璿璣花又與此女修心神相纏,所以心魔境不能阻你。」

  夏承玄長劍一甩,剖開心頭取血,滴入黑色巨繭中。

  只聽得裡面傳來讓人頭皮發麻的咀嚼聲,然後沉寂下來。夏承玄服下一顆丹藥,向季羽元君點了點頭。

  季羽元君是何等的眼力,將這些都看在眼底,彷彿想起了什麼,有些唏噓,又有些憐憫地看著夏承玄道:「人間癡兒女,無關風月,只繫一心。」

  說罷,沒等夏承玄反應過來,便伸手淩空一握,將他的神識抽出,以玄妙之法灌入阮琉蘅的心魔境中。

  ※※※※※※※※※※※※

  夏承玄並沒有像斐紅湄一樣受到神識撕裂之痛。

  似乎極漫長的黑暗過後,他便看到滿目的紫色火焰,那是他所熟悉的女子的光芒,炙熱而帶有吸引力,那是十年未曾見的模樣,他心中已經溢滿的思念,不知道是情?是愛?是親?是依戀?

  還是那可怕的習慣?

  他手掌凝出雪山冰種的純粹冰力,白色的霜雪環繞在身周,小心翼翼地走入那團火焰的世界。

  夏承玄孤身一人從礪劍石破結界而出,再入元嬰期修士之心魔境,無有畏懼,心中卻湧上淡而晦澀的情結。

  因為在那哀莫大於心死,充滿絕望的世界裡,有他珍惜的女人,正一個人孤零零地陷入與自己的戰鬥。

  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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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4-23 00:53:2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洞仙歌:猶迷沙場霧

  立危城經過十年不斷經營,規模雖不如曾經的白渡城,卻也逐漸繁茂,南部一條商販林立的大街,被稱為「經緯街」,不分晝夜,不分修為高低,到處都是討價還價的聲音。

  「道友,小店賠本買賣,您看好了,這玉人屏可不是一般的幻象,那是真的能給您鋪床疊被的精靈,三百歲才賣八百靈石,您覺得虧嗎?虧嗎?」

  「道友,再加三百靈石,這陣盤就歸你了!」

  「道友看這件法衣,穿在你身邊這位仙子身上真是再合適不過,這仙女下凡,直比扶搖山的四護法,太和派的粉桃花啊!」

  ……

  突然居住區的東街方向沖天而起一道紫火劍意,那劍意觸到護城陣法,被格物宗奇門殿長老駱寺神君耗時三百年研製出的勢坤陣壓了下來,又重新歸於寂靜。

  經緯街本來熱烘烘的氣氛一下子沉寂了,眾修士都不約而同地停下手上的活計,而當那劍意落下,又重新開始人聲鼎沸的你買我賣中。

  能來立危城的修士,都不是簡單的善茬,他們剛剛已經感覺到,那個在立危城中沉睡十年的劍修,已經醒來了。

  賣玉人屏的修士不再還價,賣掉法寶後立刻收起琳琅滿目的攤位,快步走出經緯街,向著某個角落做出一個意味不明的手勢;買陣盤的修士終於又掏出三百靈石,接過陣盤後悄然出了經緯街,走到沒人的地方,以秘術施法,折出一隻紙鶴,「咻」的一下便飛得不見蹤影;某個修士身邊的女修含羞接過一件漂亮的法衣,與身邊男伴走出經緯街,路過某處茶樓時,不露聲色地用手拂過那門口迎賓道童的衣袖。

  立危城還是原樣,但某個消息已經通過特殊的渠道,迅速傳向四面八方。

  ※※※※※※※※※※※※

  東街的小院落中,被劍意劈開的法陣被一股柔風修補好,而裡面離火壇內,黑色巨繭如被破的蛹殼,正中產生一道裂隙,不住有充沛的靈力在其間湧動。

  下一刻,一直纏繞在法壇上的魔氣盡數消去,斐紅湄目露喜色,而長寧神君緊蹙的眉頭終於散開,季羽元君瀟灑轉身下了法壇,喚道:「阿遼,撤陣。」

  法壇上的阮琉蘅徐徐睜開雙眼,只覺身上一暖,天空中滾滾火雲,立刻認出這是太和專門用來給火靈根修士加持靈力修煉的離火壇。

  她心神已清明,立即看到離火壇內的季羽元君與長寧神君,起身施禮道:「有勞兩位師祖庇護。」

  季羽元君目光淡淡掃過她一眼,笑眯眯說道:「本座觀紫蘅心境似有突破,倒是因禍得福了。」

  長寧神君正要說話,突然一陣咳,反而被斐紅湄搶了先,她眼圈發紅地撲到阮琉蘅懷裡,拉著她的手把臉埋在裡面,哽咽地叫道:「師父!」

  「紅湄。」她聲音有些沙啞,輕聲喚道,「累你受苦了。」

  長寧神君也已經看出阮琉蘅有境界突破之勢,他好不容易止住咳,慢慢說道:「我等劍修晉階,從來都只難在心境和悟性,看來你不日便將突破元嬰後期。」

  阮琉蘅再行一禮,說道:「心魔之後,一念通達,弟子不再迷茫。」

  長寧神君靜靜看著她,想起入朱門界之前的阮琉蘅,再對比現今模樣,彷彿已脫胎換骨,且信念更為堅定,他心中也為這位太和「黃金一代」最出色的弟子高興。

  季羽元君懶洋洋看阿遼收好陣法,眼角掃到在法壇旁剛剛醒過來的夏承玄,心神一動,取出一瓶丹藥用劍風一托,送到夏承玄身前道:「不懼危難,你做得很好。」

  夏承玄也不客氣,取出一粒服下,道謝之後便中規中矩地立在一邊。他身上依舊是那件剛從礪劍石出來穿的破舊弟子服,滿身傷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不可謂不神奇。

  季羽元君凝劍指,再破空間,問道:「你們可要與本座同歸太和?」他偏頭笑道,「順風車呦。」

  長寧神君躬身道:「弟子任期百年,尚有九十年,便只有恭送師祖。」

  季羽元君這話,便苦著臉捏了捏眉心,說道:「如今朱門界安定,你還留在這裡作甚?何況這裡還有月澤駐守,讓錦先換過羲和來!你跟我回去,叫真寶與你同去歸靈山尋仙方,也省得他終日與九重天外天周旋,叫本座看得頭疼。」

  長寧神君還想反駁,卻被季羽元君扣住了手腕,鎖了他一身靈力,只有長歎一聲,不再掙扎。

  阮琉蘅亦行禮道:「弟子在朱門界未盡值守責任,願為朱門界再盡一份力。」她又看了看斐紅湄和夏承玄,「他二人我已有打算,請師祖放心。」

  季羽元君眯著眼睛不懷好意地打量了她一番,隨後取出一枚青色小袋,示意阿遼交予阮琉蘅。

  「本座曾在劍廬祭典答應滄海,要送你一件好的。」他笑得雲淡風輕樣子,「這一件可是本座的珍藏,比那戰天鬥火鎧強上百倍,名為『暉雲臨陣』,是我曾為一位故人所準備,如今……便送與你罷。」

  說罷哈哈一笑,扯著不甘心的長寧神君和影子般的阿遼進入空間裂隙,一眨眼便消失不見,那透著詭異色澤和陣陣罡風的空間裂隙也隨之消失不見。

  鑒於季羽元君的不良記錄,阮琉蘅並沒有著急煉化暉雲臨陣鎧,抱起還在昏睡中的嬌嬌,對著斐紅湄道:「收起離火壇,將這十年說與我聽。」

  她又看向夏承玄,仍舊有些不熟悉他青年的樣貌,有些生澀說道:「承玄也受累了。」

  夏承玄從斐紅湄手中撈過夏涼,他側過臉,壓下想湊到阮琉蘅身邊的衝動,回道:「你助我十年磨一劍,我幫你破心魔境,兩清。只是礪劍石已破,壞了你的法門,我自會賠償你。」

  阮琉蘅早就習慣他的彆扭,微微一笑道:「不必見外,總歸為師也並不打算再收弟子,也不妨事。」

  夏承玄眼睛彷彿亮了一下,他從衣襟裡摸出了一樣物件,隨後走過去,胡亂塞到她手心裡。

  「總之送你的,收著吧!」

  他滿是血污的臉也看不出顏色,阮琉蘅卻意外地從他臉上讀出了羞澀的含義,有些遲疑地用神識掃過手中之物。

  那物件清涼透心,棱角光滑,通體修長——赫然是在心魔境中曾經出現的那一枝用雪山冰種凝結的桃花。

  舊花已落,新桃初綻。

  阮琉蘅想起心魔境中那兩個年齡不同,卻同樣手持桃花枝的夏承玄,還有曾經朱門界內,面對芮棲尋時那太和戰鼓聲中的桃花簪,那沁入神識中的香氣勾起醉人的情懷。

  她挽起頭髮,簪起那枝冰凝桃花,帶著嬌嬌,大步跨出離火壇。

  暖風拂面,那是又一春。

  ※※※※※※※※※※※※

  在斐紅湄的講述中,阮琉蘅慢慢知道了這十年的情況。

  自她被單不我帶回大營,便進入性命垂危狀態,長寧神君為她保住將要潰散的真火,南淮神君以秘術壓下璿璣花的反噬,但阮琉蘅卻依然沉睡不醒,眾人才發現,因為強破魔修布下的大陣,阮琉蘅再無靈力支撐心神,而璿璣花的反噬更是給阮琉蘅的身體帶來了致命一擊,再加上她本來道心已產生裂痕,因此才入了心魔境。

  心魔境關乎修士的生死存亡,乃是頭等大事。

  阮琉蘅重傷不宜回太和,穆錦先得知後,立刻遣月澤真君送來法寶離火壇,阮琉蘅便在離火壇內恢復靈力,而月澤代替阮琉蘅的位置,值守朱門界。

  在這十年中,九重天外天意外地配合,再也沒有為難各大門派,甚至也沒有過多關注阮琉蘅,讓太和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也更覺九重天外天行事詭譎。

  與此同時,修真界再一次失去了魔修的消息,彷彿一夜間,隨著芮棲尋的敗退,魔修消失得一乾二淨,以至於在朱門界加大巡守力量的修真界像個杞人憂天的笑話。

  但沒有人真的以為這是笑話,所謂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一旦魔修展開攻勢,很有可能便是一場足以顛覆修真界的毀滅性打擊。整個朱門界依舊處於最高警備,而南淮神君在長寧神君入離火壇以劍制為阮琉蘅鎮壓禁魔石後,成為立危城的總司事。

  至於阮琉蘅從心魔境中如何脫困,斐紅湄卻輕描淡寫,甚至也未提到因為與阮琉蘅的心魔境相斥,差點連元神都回不來。

  但阮琉蘅細細一想也知道其中兇險……只怕兩個徒弟,都是存了必死的心嘗試入她的心魔境。

  阮琉蘅忍下自責的情緒,她經過心魔境的歷練,對情緒的掌控和人生體悟已經到了更深的境界,何嘗不是又一種因禍得福?

  「棲遲可還在?」

  「師弟他……」斐紅湄有些遲疑,最後還是說道,「一年前聽說有人知道芮棲尋的消息,已經趕去探尋。」

  「他也是胡鬧!」阮琉蘅急急道,「他還是金丹期的修士,怎麼去跟化神期的芮棲尋鬥,怎麼如此不知輕重!」

  斐紅湄面色複雜地看著她,說道:「可他如果不去,師父會忍心看棲遲也生出心魔嗎?」

  阮琉蘅垂下眼眸。

  沒有修士不恐懼心魔,心魔並不是心智脆弱之人的專屬,而恰恰相反,心魔一視同仁,甚至心志越是堅定,出現的心魔才越是可怕。

  「芮棲尋的事,還需從長計議,我也有事要交代棲遲,當喚他回宗門。」

  斐紅湄不置可否,一邊給嬌嬌餵下丹藥,一邊說道:「師父本應該在離火壇修養幾日再出關,最近朱門界甚是安定,各方無有不妥。」

  阮琉蘅笑笑道:「無論如何,既然醒了,便不能置身事外,紅湄,也許我很快便會衝擊元嬰後期,也許還會努力去衝擊化神,在此之前,還想為守護朱門界,多做一些。」

  ……

  然而當她到了立危城內府,沒有見到南淮,卻遇到了正匆匆往外趕的月澤真君。

  月澤眼都不抬地走過,嘴裡呵斥道:「病號就應該老老實實回太和休養,在這裡添什麼亂?」

  阮琉蘅擰了娥眉,說道:「我連伙夫都做得,且百年值守時間還不到,為何是添亂?」

  月澤停下腳步,回身看著阮琉蘅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剛接到太和的飛劍傳書,你師姐林畫真人——」

  「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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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洞仙歌:耳語秭歸音

  心魔境中林畫慘死,而現實中在太和波月壇休養的林畫卻是在衝擊元嬰期時,入了心魔境,最後走火入魔才陷入沉睡。

  兩個師姐,不同境地,卻對她同樣的好。

  阮琉蘅呆立片刻,才恍惚過來,抓住月澤的衣袖,急急問道:「她人可還安好?是何時醒過來?季羽元君明明未曾說起……」

  月澤看了一眼被阮琉蘅抓著的衣袖,又看看她有些濕潤的眼睛,忍了脾氣好聲好氣說道:「季羽元君已來了三日,當然不知。我……本君也是剛接到消息,正想找人去通知紅湄,既然你已經醒來,便回太和去,一切問題自然有解。」

  阮琉蘅有些手忙腳亂,一下子放開月澤,才道:「可我值守時間……」

  月澤甩甩衣袖道:「你難道看不出?我就是為頂替你的位置而來,如今有我在朱門界,你不放心?竟然小瞧我?可要再打上一場?」

  月澤咄咄逼人的樣子並沒有嚇到阮琉蘅,如今的阮琉蘅如何不知道是月澤在幫她盡值守之責?

  她反而真誠對著月澤一笑,說道:「多謝了,月澤師兄。」

  說罷如細雨中急欲歸家的燕子般,飄出內府。

  月澤有些意外,他與阮琉蘅從來都是針鋒相對,何曾見過被他挑釁後的阮琉蘅有這樣的好脾氣。

  彷彿她醒過來後,有些事情正在悄悄轉變。

  他想起在內府看到的那道沖天劍意,那是阮琉蘅破心魔境的一劍,蘊藏著不盡人間悲歡常情。隨後他彷彿才明白什麼似的,猛然抬起頭,看向她走過的地方。

  她竟然已經有了突破元嬰後期的心境!

  劍修晉階,劍道悟性、心境、修為三者缺一不可,他與阮琉蘅皆是越級領悟了劍域的人物,悟性上自不必說,而修為即便修煉不成也有丹藥撐著,唯一的問題就是心境。他自負比阮琉蘅多一些人生體悟,可如今看來,阮琉蘅突破元嬰後期在即。

  月澤垂下眼眸,他已是元嬰後期,而她也追了上來。

  很好,很好。

  ※※※※※※※※※※※※

  阮琉蘅回到東街小院的時候,門口便懸停著一道傳音符。

  「師父安好,徒兒曾與飛廉神君有約,此時師父已醒,紅湄當不負前盟,就此別過,望師父勿念。」

  徒弟們長大後,便有了自己的機緣與修煉法門,阮琉蘅既為他們高興,又有些牽掛。收了傳音符,有些糾結地拿出太和弟子牌,躊躇良久,才將弟子牌貼在額頭上,刻下一絲自己的神識,掐動法訣,將回歸宗門的消息發給芮棲遲。

  之後她進入小院,外放的神識便發現裡面傳來陌生人的聲音。

  「……家主何需動用銘忠印,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雖然我夏微合只是一介散修,卻也知道家族哺育之恩情,如今家族慘遭屠戮,何來袖手旁觀之理?」

  說話的是一位身材魁梧,滿臉絡腮鬍子的壯漢,大概金丹後期修為,要不是一身道袍,扮作打家劫舍的土匪也是絲毫不用化妝。

  夏承玄的聲音再不是低啞的少年聲,而是清澈的青年男子之聲,朗朗問道:「東海散修中有我多少夏家子弟?」

  另一個身穿金絲鎧,金丹中期修為的壯碩青年道:「海外三千洞府共分東南西北四海,南海多妖獸、西海靈氣不穩、北海終年冰天雪地,只有東海散修最多,我兄弟二人見過的夏家弟子,沒有三十人也有二十五六,只可惜分佈太廣,一時不好召集。」

  夏承玄說道:「那麼就勞煩微合、啟悟二位前輩最近幾年為我留意下,我雖知道修士生性喜自由,不願受家族束縛,但滅族之恨不敢忘,希望諸位助我一臂之力。」

  阮琉蘅進了主廳,只覺得屋子裡的所有亮光都被那三個男人擋了去,此時才覺得,夏家男人那副身板,原來是家族遺傳。

  另外兩人見到阮琉蘅,都是一驚,隨後低頭行禮道:「久仰太和紫蘅真君!」

  夏承玄此時心情很好,站起身撣撣袖子,說道:「兩位先請回,如果有消息,可通傳太和行事堂,我自會得知。」

  看著二人走後,阮琉蘅將院落的陣法收起,才皺眉道:「你又與夏氏族人聯絡?不怕他們欺你?」

  那塊碎裂的礪劍石在夏承玄手背的骨節上翻飛,他懶洋洋地道:「富貴險中求,報仇也是同理。行事如畏首畏尾,豈不是寸步難行?更何況——」他手掌凝結出冰霜之氣,「鐵馬冰河訣的第一重封印已開,我目前也已可以將其與劍意結合起來純熟使用,再加上夏涼,如果遇到危險,也能撐到救援趕到了。畢竟這立危城不比太和,城中所有法術和靈力波動都會記錄在案,有元嬰期的修士一天三路巡查,我又怎會放著現成的保鏢不用?」

  「一日不到,你便已經將立危城打探得清清楚楚?」阮琉蘅詫異道。

  「立足百年之地,難道不該先派出斥候,偵探地勢情況?」

  他丟出一條鮮活小魚,窗外便竄入一隻橘紅貓咪,搖頭晃腦地道:「經緯街十二巷的劉三喜最不喜歡鄰居浦林真人,要在明晚賣給他的回靈液裡加老鼠屎。」

  夏承玄摸了摸嬌嬌的耳朵,誇讚道:「真是耳聽八方,眼觀十六路的絕頂靈獸。」

  嬌嬌有些得意的甩甩尾巴,驕傲地看著阮琉蘅,彷彿在說:快誇獎我呀!

  阮琉蘅扶額。

  「可惜我們今天便要啟程回太和。」

  夏承玄和嬌嬌都如同炸了尾巴的貓,齊聲問道:「為什麼?」

  沒等阮琉蘅回答,另一邊窗子裡跳進來的夏涼吐著舌頭,氣喘吁吁地說道:「因為那蠢道姑的植物人師姐醒了。」

  說罷才想起站一邊的阮琉蘅,一臉絕望地用爪子捂住自己的快嘴。

  「仙姑饒命,我吃熟的,我吃熟的!」夏涼撲到阮琉蘅腿邊哭叫。

  夏承玄看著阮琉蘅淡然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湊過去,一把將夏涼拎到自己身後,輕輕咳了一聲道:「林畫師伯終於醒過來,真是可喜可賀,只可惜我還沒來得及逛一逛立危城,可否再容上一日?」

  阮琉蘅看他們小心翼翼的樣子,心裡哭笑不得,想到見林畫也不急於一日,便答應了下來。

  而一日後,卻不知道夏承玄在立危城做了什麼,只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看向她的眼神都帶著一些飄飄忽忽說不清道不明的內容。

  徒兒彷彿一夕之間長大,變得更教人難懂了。

  ※※※※※※※※※※※※

  太和掌門滄海神君正在閉關,但並不影響他排行第四的徒弟林畫真人甦醒的消息傳遍整個太和。

  因為林畫曾經的名氣,在太和元嬰輩的子弟中,並不亞於如今的阮琉蘅。

  那個曾經鮮衣怒馬、笑傲太和的瀟灑女子,有著男兒的豪爽氣和女兒的細膩,無論是喝酒吃肉、仗義豪爽,還是香脂曲調、簪花風雅,都不輸於人。陰陽中性之美,在這個女子身上完美的結合在一起。

  只可惜在一千年前,因衝擊元嬰失敗而走火入魔,經脈盡廢,陷入無止境的沉睡。其師尊滄海神君為了心愛的徒弟,特意煉製波月壇專門供林畫休養身體。

  而如今林畫終於醒來,她身邊卻已經物是人非。昔日好友不是成為十八峰的頂尖人物,便是戰死在沙場,可她卻似乎並不以為意,待人接物依舊如昨,而且修為也已經恢復大半,掉落一個小境界後,修為平穩在金丹中期。

  有弟子看著林畫真人穿著月白的長裙,行走在主峰的山路上,不時有弟子前來道賀,甚至其間不乏真君級的前輩拱手拜訪,男女皆有,且都是充滿仰慕的神情,便癡癡道:「如林畫真人這等男女通吃的人物,簡直是世間一切小透明之公敵,想我也是玉樹臨風俏郎君,為何木下峰可憐可愛的綠芙師妹就從來不曾看過我一眼,哎呀呀……」

  「師弟你口水滴下來了,好丟臉,快擦一擦!」

  「師兄莫要笑我,你看到靈端峰紫蘅真君的時候,口水流得比我還多呢!」

  「君子各有所好,紫蘅真君我所慕也,林畫真人亦是我所慕也,嘿嘿……」

  「師兄,你猥瑣的風範不減當年。」

  ……

  阮琉蘅帶著夏承玄入了護山大陣,一道靈光已入護山大陣值守弟子的記錄中。

  她沒有回靈端峰,而是直接御劍前往主峰,在傳送陣處放下夏承玄,獨身一人往主峰上飛去,遙遙看到半山腰處,有一位步下生風的女子正在臺階上快步走著,便立刻喚道:「師姐!」

  林畫身形突然一震。

  在太和,稱呼她為「林畫師姐」的人不少,但不加名稱,直呼師姐的,在太和卻只有一人。

  「蘅兒?」她回過頭來,英氣而美麗的臉上是全然的喜悅。

  阮琉蘅如一道電光,眨眼間便飛到她身邊。

  這一瞬,千年的掛念,心魔境中的鏡花水月,都變得無關緊要。沒有什麼是比眼前站著那個活生生的人,來得重要。

  眼前的林畫與記憶中毫無相差,甚至是微笑的紋理都是那樣熟悉,她撲進林畫的懷裡,語無倫次地訴說自己的想念,像個孩子一樣又哭又笑。

  但她畢竟是成名的修士,情感宣洩也只是半刻而已,便回復了常態,林畫為她拭去淚水。

  「蘅兒已經是元嬰修士了,吾家有女初長成,我聽得你的戰績,也不禁熱血沸騰,想要與你一起戰那魔頭。」林畫的語氣依舊剛烈好戰。

  「好,師姐與我同去靈端峰可好?我有好多話,想與你說上三天三夜!」

  林畫揉了揉她的頭說道:「我醒來後,還有很多需要交接的事要與大師兄相商,待我忙過再去找你。」

  「好,我等著師姐。」她依依不捨地握著林畫的手,不願放開。

  「蘅兒長大了,聚散悲歡離合都不應隨心所欲,莫要落了執念。」林畫柔聲點撥道。

  阮琉蘅才想起自己剛才有些喜極忘形,卻道:「發自肺腑,無需隱藏。若我無情無欲,豈非有違太和之道?師姐自去忙吧,莫要忘了蘅兒還在靈端峰。」說罷又是極依戀地看了林畫一眼,才祭出焰方劍。

  林畫看著阮琉蘅御劍飛去的身影,用衣袖一點點擦乾臉上的淚水,極是仔細,甚至還拿出了香粉為自己補妝。

  「蘅兒還是從前的蘅兒,而我卻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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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洞仙歌:霜血驅魔障

  回到靈端峰,萬物有靈,彷彿知道它們的女主人歸來,那桃花越發絢爛,碧草越發青翠欲滴,甚至連山風都帶著喜悅的心情在阮琉蘅身邊盤旋。

  夏承玄站在她洞府門前,斜倚在一株桃花樹幹旁,見她御劍而歸,便悠哉說道:「我已準備閉關築基。」

  阮琉蘅一愣,收起焰方劍後立刻抓起他的手,一絲靈力探入檢查他經脈。

  兩手一相觸,阮琉蘅便想起曾經夏承玄未入礪劍石時,還是囂張不可一世的少年郎,那雙手雖然是一雙武者的手,有薄繭卻並不粗糙。

  而現在,十年磨一劍,曾經的少年已是青年模樣,這雙浴血奮戰後的手,終於像一個真真正正的劍修的手了。

  穩定、厚實、粗糲,散發著洗不去的殺伐之氣。

  他不再是那個人間浮世中的貴胄兒郎,礪劍石中的鍛煉使得他更內斂,更狡黠,更深不可測。夏承玄靜靜地看著她,像是等待她的意見,又像是僅僅是單純欣賞什麼藝術品一般,氣息平和綿長,任由阮琉蘅探索他的經脈。

  經脈通暢,丹田沉穩,的確是築基的時候了。阮琉蘅能感受到,夏承玄已經在十年中初步建立了自己的道心。

  「承玄,為師再一次問你,你是為何而修劍?」

  「我初入太和,乃是形勢所迫,所修之劍,只為保護身家性命。如今我入劍道十年有餘,所想的,除了振興家族,也不過是想護住珍惜的人……雖然她可能並不需要我的保護,但正是因為這一點,才激勵我不停向前。」

  阮琉蘅像是被灼傷般鬆開他的手,這番像是宣告又像是告白的話讓她有些不知所措,然而她捫心自問,難道對夏承玄的情感真的一無所知嗎?從心魔境後,她終於隱隱感覺到人的情感,似乎並不像她曾經認知中的那樣。

  在與芮棲尋的那場戰鬥中,太和戰鼓聲中夏承玄的身影與現在的樣子重疊,一樣的專注,一樣的堅定。

  可她依舊有些懵懂,還需要去探究。

  她垂下眼眸,低聲說道:「只為一人修劍,終究是落了下乘。你未下山歷練,尚不知道人間疾苦,待到你金丹期後……」

  「人間的疾苦我看的不比你少,不過那於我何干?我夏承玄做人,從來講究人情兩清,與我之情,我還之,與我無干,我漠之。倘若將天下人的責任都肩負於一身……你殉了蒼生,卻仍然只是萬世雲煙中的一個過客,被人轉瞬間遺忘。修士也僅僅是滄海一粟,哪怕是大乘期、渡劫期,一樣要受天道制衡——何其渺小,我為何去追求虛無縹緲的東西?」

  「承玄,放下私情,你才能真正步入大道。」阮琉蘅意欲點撥他。

  「你這話倒是奇怪了,誰心裡沒有私情?即便師祖滄海神君,難道不曾有心中偏愛?」夏承玄笑笑,他手背骨節上依舊翻著那枚礪劍石,「你莫要多想,總歸是我自己的大道,你不必理會我。」

  阮琉蘅心裡一緊,夏承玄若無其事的樣子讓她一瞬間有一種自己意會錯了什麼的感覺,可心神卻為之搖動,這感覺異常陌生。

  「你既已經打算好,那麼為師便給你護法衝擊築基。」

  「倒是也不忙,先處理一下你身上的問題吧。」夏承玄從靈獸袋裡拎出可憐巴巴的夏涼,「那璿璣花留著總是禍患,讓這隻藏私的狐狸來解釋下吧。」

  阮琉蘅看著羞愧地低著頭的夏涼,心思稍微一轉,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恐怕夏涼早就知道璿璣花的解法,卻現在才打算說出。

  「夏涼知道如何除去璿璣花?」

  夏涼依舊掛在夏承玄手上,毛茸茸的尾巴蜷起,遮住眼睛,戰戰兢兢道:「這孩子我護到現在,斷不容有失,我便是自私自利,也存了善念,望仙姑明察!」

  「……於是你隱瞞了去除璿璣花的方法,便是為了讓我能在危機關頭救承玄一命?」

  小狐狸縮了縮爪子,低聲說道:「是,是我存了私心,我對家主說,想要除去璿璣花需得無妄之火,但其實還有另外的法子,只是以他當時的能力,還做不到。仙姑有所不知,目前修真界現存的方法都是暫時抑制住璿璣花的生長,或是尋到那些近乎絕跡的珍惜草藥試驗出配方,如果要完整祛除,卻是非家主不可。」

  阮琉蘅平靜的臉上看不出生氣與否,只是問道:「你從何得知?」

  夏涼露出眼睛,水靈靈濕漉漉地看著她,乾脆撒嬌賣癡道:「總歸你與家主已經因果相連,我又不會害你——要是害了你,那不是要家主的命麼!」

  阮琉蘅伸手淩空一抓,小狐狸「唧」的一聲便到了她手裡,他知道不好,連尾巴尖的毛都在發抖。

  「胡言亂語,罪加一等,承玄閉關時,你便跟著我清修吧。」

  夏涼心裡慘嚎一聲,這女道姑絕對是餐風飲露的那種苦修士,只有跟著夏承玄才能蹭到肉吃,沒看她養的那隻蠢貓吃條鮮魚都跟過年一樣,苦哉!

  夏涼心裡叫苦不迭,嘴裡卻還是老老實實說道:「如今家主突破鐵馬冰河訣的第一重封印,終於可以使用雪山冰種的力量,只要家主將雪山冰種的封印之力與血液融合在一起,製成霜血,待那妖花吃下,發動霜血中的力量,便可以將其凍結,連根拔除!」說罷又心虛地看了夏承玄一眼,「我並未耽誤你們,只是之前沒有說出來而已。」

  夏承玄將手中的礪劍石高高拋起,再握進手心,說道:「既然有了方法,就開始吧,免得爺進了閉關室還得惦記著當花肥。」

  夏涼欲言又止道:「可……這做法十分兇險,那璿璣花得了宿主的血液,又在元嬰期修士身體中養了這麼多年,很有可能化形而成真正的妖物,它既不屬於妖獸,也不屬於魔物,而是屬性特殊的邪物,最擅長追蹤,視天下結界如無物,如果反噬,也會吞噬宿主本體,屆時仙姑與璿璣花同體,卻是難除了。」

  阮琉蘅知他一定有後話,也十分配合地問道:「那麼該如何做?」

  「只待將成未成之時,趁虛而入,一舉擊潰!」

  ※※※※※※※※※※※※

  這朵璿璣花橫在二人中間,釀出不少禍事,但當阮琉蘅催動心頭血,讓那妖花發了出來,竟然會有一些失落之意。

  兩人相對打坐,璿璣花自她心口而生,橫在中間,此時她對面的夏承玄神情也十分複雜,他看的不是璿璣花,而是她。

  「因你而起,由你而終。承玄,天道莫不如是,玄奧而宿命。」

  「你知道我不愛談玄,也不講究因果,所以你別想太多,這花……」他伸出手掐住璿璣花猙獰的花瓣,「爺就是單純看著噁心!」

  一元初始,開!

  劍指劃過小臂,鮮紅而冰涼的血流進璿璣花的口中。

  這妖物已經被餵出了癮頭,不顧一切地渴飲著,花枝上的枝葉隨著飲入的血越多,生長得越旺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伸長花萼處的兩片葉子,葉子的邊緣帶著靛藍色的毒液,散發著甜膩的香氣。

  這香氣一出,兩人立時都有些恍惚,之前璿璣花從未展現出這種特性,這種在意料之外的局面讓人措手不及,但阮琉蘅比夏承玄更早清醒,立刻抱元守一,喝道:「凝神!你應付不了,先閃開!」

  那香氣有一些迷亂人心的成分,就像毒蟲噬咬之前,都會給獵物注入麻醉劑一般,讓人放鬆警惕。夏承玄卻沒動,他清楚知道血量還不夠,可以催動的力量還達不到第一重封印的開啟要求。

  他一聲不吭地緊緊抓著璿璣花的花枝,為了保持清醒,他又在手臂上割出一道傷口,只是迷幻中下手有些失了分寸,這傷口已經深可見骨,然而他的額頭卻反而滴下汗來。

  阮琉蘅心頭也是劇痛,璿璣花一邊被夏承玄以霜血澆灌,一邊用根莖吸著她的心頭血,如一個無底洞,且妖性越來越盛,花心中的美人臉已經有眉有貌,有眼有耳,正逐漸完善,只待吸足了宿主的血液,便可以——

  璿璣花心中的美人臉已經不再看夏承玄,反而轉過頭來笑嘻嘻地盯著阮琉蘅,終於開口能言。

  「有心了!吾抓住你的心了!哈哈哈!古神誠不欺吾,有心的那一天,便是吾入仙道之時!」

  阮琉蘅只覺得心房處被璿璣花的根莖牢牢包住,彷彿要離體而去。

  可璿璣花再叫囂,還是被夏承玄握在手裡,飲入的血液彷彿隱隱被其所牽制,它極不甘心,又增出四片毒葉,企圖再惑夏承玄心神。

  夏承玄早已咬破了舌尖,啐出一口血,抹了抹嘴角冷笑道:「真是個蠢貨,不去修心,卻只想著奪心,是哪個古神的道理?」他一拳頭往璿璣花的臉上砸去,直接塞進它的口,被利齒一咬,登時手腕血流如注。

  阮琉蘅看到這一幕,感受到璿璣花更蓬勃的妖性,忍不住驚怒,也不顧心口疼痛,喝斥道:「快停下!它要化形了!」

  夏承玄深深看了她一眼。

  「信我!」

  根據夏涼所說,能擊潰璿璣花只有一瞬間,在它將化形而未成形之時,是這個邪物最強盛也是最虛弱的時候,它需演化自己的神通,需承載天地淬煉,需奪得宿主之身——只有這一剎那催動霜血,才能將璿璣花盡除!

  而此時,璿璣花雖然表面上被夏承玄壓制,但根莖已經逐漸壯大,大規模的反噬終於開始蔓延,延伸的根莖不滿足於心臟,而是逐漸侵入阮琉蘅的五臟六腑,情形已是兇險至極。

  阮琉蘅受了一些毒素的影響,只盼他快點離開,起碼她可以震碎心脈再兵解,以免這妖物出去害人。

  但夏承玄如此堅定,從不曾放棄。

  阮琉蘅放下所有戒備,閉上眼睛,將身體完全交給璿璣花。密密麻麻異物入侵的感覺像蟲蟻噬身,她暗掐劍指。

  而此時,璿璣花突然雙目圓瞪,一股強大的邪氣噴湧而出,擊飛了夏承玄。

  它大叫:「予吾心,予吾生死,萬千歲月得一命,豈敢相負!」

  從天而降的一道雷光照進閉關室,將二人一花籠罩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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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洞仙歌:冰魄剋煞靈

  被擊飛的夏承玄在空中時便已穩定住身形,落地後立刻一拳砸在地面上,阻住這股邪氣帶來的衝擊力,那拳頭被璿璣花的利齒啃咬得血肉模糊,這一捶下來,更是可見森森白骨。

  他完全不當回事,張開五指,一枚冰刺從中而生,上面的寒氣四散蔓延,瞬間將整個閉關室凍成冰窖。

  此時雷光已至,那是天地自然生成的造物之力,正在為這妖物塑形,淬煉筋骨。

  夏承玄咬牙撐住,用這手上的冰刺凝著鐵馬冰河訣的第一重劍意——

  「百戰不歸鄉」!

  陣陣寒氣皆化作有形之雪,雪花彙聚在一起再凝聚成冰,最後那冰轟然碎裂,一股霜氣橫空而出,直直向璿璣花衝去。

  那道霜氣彷彿一道利刃,從最鋒利的頂端開始,逐漸顯現出身形來。

  一柄冰晶長劍,握在一個甲胄俱全,渾身漆黑鐵鎧的兵卒手上,那兵卒無神無靈,乃是夏承玄的劍意所化,只知道勇往直前,帶著那柄長劍刺入雷光中璿璣花和阮琉蘅隱隱所在的地方。

  轟然一聲巨響。

  雷光被那手持長劍高高舉起的黑鎧兵卒撐住,其下被雷光洗禮的璿璣花,其根莖已經穿透了阮琉蘅的身體,整個花枝都在顫抖,發現雷光被引走後,發出一聲暴怒的尖叫!

  「誰也阻不了吾!古神厄離佑吾!」

  黑鎧兵卒擎劍一劈,雷光消失,夏承玄碎了手中冰刺,掐法訣催動霜血,臉上扯出一個嘲諷的笑容。

  「去修羅道見你的古神吧!結!」

  璿璣花飲下夏承玄的血液後,為了化形便不顧一切地迅速消化此血,得到力量的同時也使得夏承玄的血滲透全身,此時正當天地淬體,它更是仗著身在阮琉蘅心中,兩人投鼠忌器不敢有所作為,大大方方的施展化形之術。

  卻不想夏承玄餵它的是秘法制成的霜血,當夏承玄施展法訣時,璿璣花的整個經脈都被凍結了一般,無法動作,它面部表情還停留在最後猙獰的一刻,雙眼不敢置信地看著天空。

  而隨著法訣的催動,夏承玄身體的脈搏跳動、血液的流淌、心臟的起搏……都與璿璣花體內的霜血遙相呼應。

  「砰!」二者的脈動終於重合在一起,璿璣花驚懼地發現已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它還在拼命掙扎,甚至想以自爆來個魚死網破,眼見它的花枝越脹越大……

  「崩!」夏承玄掐劍指橫掃!

  上一秒還穿透阮琉蘅的妖花根莖從最底端開始,一寸寸碎成冰屑,連同那張牙舞爪的枝葉,還有雙目凝出淚的花朵一起,分崩離析。

  「吾恨……」

  當它還是一粒種子時,一位古神拾起了它,贊它天生神通,不入俗流。

  種子曾羞澀問古神,它何時才能化形有身,成就仙道。

  古神笑容不改,預言它日後將遇貴人,在其身上生根發芽,總有一日可成心願。

  萬千歲月得一命,去看那更美好世界。

  終究成了,空。

  最後一點冰屑也掉落在地,夏承玄收了劍意化成的兵卒,將冰霜之力引回體內。閉關室內恢復溫度,那一堆冰屑便化作一抹水漬,只等風過,便會歸於虛無。

  他脊背依然筆直,卻有些緩慢地走過去,好不容易到了阮琉蘅身邊,看她臉色蒼白地忍著疼痛躺在那裡,才像是卸去什麼重物般盤腿坐了下來。

  他從儲物袋裡取出一個藥瓶,正是離火壇裡季羽元君獎給他的那瓶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靈丹,從裡面倒出兩枚丹藥,自己服下一顆,另一顆遞到阮琉蘅嘴邊,看她艱難地服下。

  夏承玄握了她的手,有種劫後餘生的快慰,再看著自己正在癒合的手背,突然一樂,問道:「爺剛才那招帥不帥?」

  阮琉蘅差點把剛吃進去的丹藥噴出來,心肺還沒修復好,說不出話來,只能嗔怒地看著他。

  夏承玄另一隻手摸摸下巴,說道:「沒有本命劍真是不順手,所有武器都不趁手,果然還是得早點築基拿到劍坯才是。」

  阮琉蘅臉一黑。

  有幾個劍修是在築基期之前就領悟到劍意的?大部分弟子在築基期以前只用練習劍或木劍,像他這種自己凝出武器來的光棍做法,真是前所未見。

  而且他以為築基是大白菜麼?十年築基,在太和談不上史無前例,但放在修真界也是嚇死人的速度。當年紅湄八十年築基,棲遲因傷過經脈,足足用了一百三十年才築基成功,她自己則用了三十七年。

  真是個……不知足的混小子。

  這邊夏承玄仗著身體素質好,已恢復了大半力氣,一把抱起阮琉蘅,走出閉關室。

  外面春光正好,夏涼早已等在門外,嬌嬌卻還在旁邊的桃花枝上酣睡,毛茸茸的尾巴勾著一瓣小小桃花,漾起了帶著桃花香的暖意。

  ※※※※※※※※※※※※

  雖然劍修對於受傷都很淡漠,傷筋動骨更是家常便飯,每年太和都會從衍丹門購入大量傷藥分派給宗門弟子,但傷藥總是顯得供不應求。因為劍修少有人修習煉丹術,這種耗時巨大,極需要耐心的術法會佔用他們大量的修煉時間,而且劍修大多很清苦,滿身傷也多是靠——硬抗。

  阮琉蘅覺得自打突破元嬰中期出關,在丹平城收了夏承玄之後,身上大傷小傷不斷,饒是有師兄和南淮道友的補給,儲物袋裡的傷藥已經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她正在收拾儲物袋,將一枚丹藥鄭重用玉匣收好後,丟掉幾十個空瓶,看著剩下不到三瓶的丹藥發愁。

  果然還是硬抗最省事。

  正這麼想著,被璿璣花肆虐後的心臟又不小心裂開一道口子,阮琉蘅噗地吐出一口鮮血。

  身後玩心重的嬌嬌又突然飛撲過來跳上她的肩膀,這一壓,又是一口血。

  阮琉蘅沉默了片刻,終於打開一瓶丹藥,倒進嘴裡。

  嬌嬌關切地看著她說道:「去找南淮神君換些丹藥嘛,帶嬌嬌一起去!」

  一邊的夏承玄正大口吃著肉,聽到嬌嬌這麼說,耳朵一動,蹭地起身把嬌嬌拎開,恨鐵不成鋼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咳了一下,說道:「其實丹藥嘛,也不是沒有,等我築基了,到時候御劍下山拿了夏家秘藏,丹藥還不是管夠!」

  「無妨,為你築基護法,為師還是沒問題的。」阮琉蘅擦了下嘴角的血跡,「你若準備好了,隨時可以閉關。」

  夏承玄與阮琉蘅不同,他一身都是皮外傷,在靈丹的作用下好得極快。他扯起眼淚汪汪抱著燉肉鼎不撒手的夏涼,丟給阮琉蘅。

  「那還等什麼,現在就開始吧!」

  阮琉蘅抱著想逃跑的夏涼,食指指尖冒起一簇真火。夏涼是冰系靈獸,與火最是相剋,立刻也不掙扎了,老老實實認命趴在她懷裡。

  「為師很是懷疑,你到底知道什麼是築基嗎?」

  「這不是修真界的最基本常識嗎?當修士吸納靈氣到一定程度,體內累積的靈氣便會發生質變,因此需要在體內打下根基,才可以繼續留下後面的法門……」

  「那麼閉關後,你知道該怎麼做嗎?」

  夏承玄給問得一噎,他以為築基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又自負一身超出正常修士境界的大機緣神通,壓根沒想過這個問題。

  「對修士來說,練氣是第一個門坎,能否引氣入體,決定你是否能走修道這條路,從這之後,第二個門坎是在金丹期晉階元嬰期,因為從金丹期起,修士便開始承擔因果孽債,滋生心魔。而築基和金丹,在現在已是用丹藥便可以成就的修為境界,很多衝擊築基期的修煉法門也逐漸失傳,在典籍中也不多見了。」

  夏承玄說道:「我在書上曾經看過,築基需服用築基丹,而金丹期可以服用凝元丹。」

  阮琉蘅點點頭道:「但太和劍修,還是按照最古老的方式去築基,那便是用劍。」

  夏承玄目瞪口呆。因為修為突飛猛進,他入礪劍石前在太和只待過半年時間,還未曾聽說過太和劍修是如何築基的。

  「用劍?」

  「布下聚靈陣,以身為劍,戰天劫。」阮琉蘅看著夏承玄的神色有些同情,「修煉其他法門的修士至少要到元嬰期才會有天劫和雷劫,但太和劍修築基便要接受天劫淬煉,而天劫的威力則是根據修士本身的能力來定的……也就是說,你將迎來與你自身能力極限相匹配的天劫。」

  夏承玄愣了好一陣,才找到自己聲音似的,語音有些帶著飄忽地問道:「築個基……就要遭天劫?」

  阮琉蘅覺得徒兒如此無知也是自己的責任,她勉力想了一下,終於想到安慰他的話,有些開心地說道:「如果你能承受得起築基的天劫,那麼晉階金丹期時,比你能力極限還多一倍的天劫,應該也能應付。要知道太和劍修,一劫一晉,修為越高便越強,就是這麼練出來的。」

  「如果失敗呢?」

  阮琉蘅正色道:「有宗門護法在,不會有性命之憂,這之後只能再試,用盡全部力量,一次次去衝,去試,直到壽限的盡頭。」

  無數太和劍修,便是這樣咬著牙晉階,與天硬抗!

  夏承玄一聽,心裡狠性子上來——

  天劫就天劫,讓爺抗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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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洞仙歌:為築千年業

  阮琉蘅從朱門界回到彼岸之門,不單單是為了林畫,也是因為太和弟子的晉階,無論修為境界高低,最好都在宗門內進行。泱泱太和,上有護山大陣,下有十八峰主及劍閣長老,中間還有二位不出世的大乘期老祖,別的不說,保住性命完全沒問題。

  但保命並不是築基的目的,以一己之力與天劫抗衡,在劍修一生中無數次與各種磨難戰鬥中,也是最難得最寶貴的歷練,所以太和劍修才一直堅持古法築基,絕不借助任何外力。

  築基引天劫的陣法並不複雜,各峰都有現成的築基劍陣盤準備,阮琉蘅取出陣盤後,並沒有直接布下,而是在靈端峰桃花林之上,淩空布下一道以守護之力為主的兩儀四象陣。

  四柄小劍懸空漂浮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阮琉蘅掐劍指催動法陣,四象凝成,各聖獸之法相鎮守四方,吸納靈氣。四象中間浮出一方巨大的兩儀陣圖,便是用來撐住天劫不落,以免靈端峰生靈遭殃。

  兩儀四象陣成,阮琉蘅才祭出築基劍陣盤。

  所謂陣盤,以能隔絕一切法術的絕地木製成,上方刻法陣,以符籙封印,一旦揭開,將靈力輸入陣盤,便可以使用。

  阮琉蘅精通陣法,這築基劍陣盤她還曾經改良過,當年斐紅湄和芮棲遲晉階築基期時,因為二人靈根中都有火屬性,阮琉蘅為了增加築基難度,而在陣盤中加入了相剋的水系屬性。這次取出給夏承玄使用,她又用了一刻鐘時間,將陣盤改造為與冰靈根相剋的火屬性。

  夏承玄在一邊看著她做這些,抹了把臉之後問道:「其他前輩教導弟子也這麼下死手嗎?」

  阮琉蘅很詫異地回道:「能夠改良上古流傳下來的築基劍陣盤的太和劍修,屈指可數。其他同門想改陣盤還不可得,只有遇到悟性極高的弟子,才會來請我幫忙改良……明明是靈端峰的福利。」

  「你對我真是有信心啊……」

  「承玄,你想多了,」阮琉蘅改好陣盤,微微一笑道,「為師是對自己很有信心。哪怕九重天劫下來,我也能護住你片刻,而且太和的護山大陣也不是吃素的,你且放寬心。」

  看著她如此認真的回答,夏承玄再無力繼續這個話題,又問道:「築基不用進閉關室嗎?難道就在桃花林上面築基?」

  「也可以在閉關室,但容易破壞住所。嗯……你不要這麼震驚,閉關室雖然有陣法加持,但天劫有極強的破陣威力,所以不推薦在閉關室罷了。其實你不必擔心有人驚擾,在兩儀四象陣中,與閉關無異。」阮琉蘅將靈力輸入進陣盤,古樸的木盤開始旋轉,按照八卦方位發出八道劍光,她看了夏承玄一眼,「陣盤中原為普通天地真火,如果換成我修煉的紫微真火,難度加倍,但好處也會加倍,你願意否?」

  「這還用問嗎?」夏承玄扭頭活動了下筋骨,「再翻一倍也使得!」

  阮琉蘅不再多話,手指輕點眉心,引出一縷細微如絲的火苗,投入陣盤當中,那陣盤上的法陣亮起光芒,立刻將這絲火苗吸入,連點火星都沒剩。

  「成了。」

  她祭起陣盤,轟隆一聲,一座劍刃大陣落在兩儀四象陣中間,八道劍光化為丈高長劍,聳立在大陣之上,一團紫色真火從中心而起,與八方長劍相合,只見靈端峰上瞬間紅色劫雲壓頂,雲團之中隱隱有雷電閃過,強大的威壓衝向陣盤。

  夏承玄手無寸鐵,握緊拳頭,一躍而上!

  在空中之時,他張開右手,從掌心凝出冰刺,夾帶一身霜雪登上了築基劍陣盤,腳一落地,陣盤之上,火焰暴起,足足燃起一人多高,將他的身影淹沒在其中。

  阮琉蘅放出了在夏承玄儲物袋裡躁動不安的夏涼,看著小狐狸眼巴巴地看著陣盤,有意安撫他地說道:「他體內雪山冰種霸道,放心吧,燒不壞他。」

  夏涼一動不動,暗暗腹誹著:他的雪山冰種多強大我還不知道麼,那就是本君給他的啊!

  ※※※※※※※※※※※※

  天地大劫,無量量劫,億萬年輪回。

  金仙大劫,斬三屍劫,千萬年輪回。

  古神大劫,破宿命劫,百萬年輪回。

  人間大劫,浮生塵劫,十萬年輪回。

  修士大劫,因果道劫,隨塵緣盡止。

  劍修大劫,天命降劫,太和弟子與天證道,超出三界,壓迫五行,眾生仰止,一劫一晉,永無止境!

  ——古老的法咒在劍的蜂鳴中吟唱,是從亙古而來的傳承,記錄著無數先輩的夙願,將這股念力送上蒼穹,越過護山大陣,向天道訴說出心中情懷。

  劫!

  劍修生來便是破劫!

  夏承玄一登上陣盤便劍意破地火,掃蕩出一片荒地,但天劫並沒有給他喘息的時間。

  一團怒火從天墜下,那火在空中分裂,濺射出無數火星,而火星卻不熄滅,在空中飛舞化作火鳥,伸出三尺火翼,向著築基劍陣盤上的夏承玄俯衝而去!

  陣盤內的世界與陣盤外不同,在靈端峰上的人看看來只是零碎的火星落下,而在陣盤之內的夏承玄則身處一處廣袤平原,周圍皆是劍形山峰,天上一片火紅,方圓十里都被這些火鳥覆蓋,眼看就是滅頂之災!

  夏承玄手持冰刺,再不留手,將鐵馬冰河訣的第一重封印力量發揮到極限,三尺之內如同絕對劍域,凜冬冰雪,與陣盤上的烈火全然絕緣。

  他看著襲來的無數火鳥,凝神揮出一道劍意。

  一個足足有半個山峰大的冰雪巨人從劍意而出,它渾身白色鎧甲,皆是冰雪塑成,怒吼一聲,一腳踏在陣盤上,壓低身體暴衝而起,迎上空中的火鳥!

  兩種力量相碰撞,產生巨大的靈力波紋,陣盤上的夏承玄只覺得一陣眩暈,被衝擊力幾乎壓得抬不起頭。

  然而這股對衝的靈力只到陣盤的邊緣,便驟然消失,陣盤之外掠過的飛鳥都不曾驚慌,連點風都不曾吹起。

  這便是兩儀四象陣的守護,阮琉蘅看到夏承玄出的第一招,終於露出滿意的神情。

  她拍拍夏涼道:「這一手接的漂亮,我看他大概三天後就能出來陪你了。」

  夏涼看得是心驚肉跳,他張開的嘴巴就沒合上過,此時才咽了下口水道:「太和劍修對敵人狠,對自己更狠吶!」這天劫如此兇殘,怪不得其他法門的修士都以築基丹晉階,就太和劍修這瘋勁兒,哪裡是築基,簡直跟渡劫修士抗天劫一樣啊!

  阮琉蘅笑笑,有些感慨道:「我護過數次築基劍陣盤,承玄這一次是我見過氣勢最盛的,他能做到這個地步,日後必有大成。」

  面對天災劫難,光是勇往直前還不行,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最正確的判斷,用最節省靈力的劍招去破敵方的招數。

  正如夏承玄知道,火鳥陣僅僅是個開始,他的冰雪巨人與火鳥一起消散後,便感覺風的流向有些不對勁,那些蘊含靈氣的風正在四散逃逸,當他抬頭往上看的時候,天空突然落下一隻巨掌,帶著雷霆萬鈞之勢向他砸來。

  巨掌拍入地面時,發出一聲砰然巨響,手掌邊緣的塵土被吹散,平原不見一個人影。

  夏涼急了,立刻叫著:「家主呢?家主呢!」

  阮琉蘅不語,因為以她的目力,已經看到那巨掌落下後,將夏承玄身下硬生生壓出一個大坑,那個不屈的青年正一手與巨掌相接,咬著牙挺起了脊樑。

  「丹平城跟人拼勁力,爺還從來沒敗過!」夏承玄骨子裡的凶性完全被激了出來,渾身肌肉高高隆起,腳下的大地綻開一絲裂縫。

  當他撐起巨掌,幾道罡風又刮了過來,在他俊朗的臉上留下一道血痕。來不及擦去血跡,他猛地用力向上一舉,右手冰刺斬向巨掌——

  巨掌消失,夏承玄並沒有放鬆,他立刻在身邊凝起冰壁,下一秒,冰壁便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那是他四周飛旋著的一道道帶著戾氣的罡風,帶著足以絞碎岩石的風力呼嘯而來!

  「有這麼進階的嗎!築基期而已啊,你們這是要人命啊!」小狐狸不幹了。

  阮琉蘅也有些嚴肅。

  「這天劫的力度確實有些過了,其他弟子晉階時的天象沒有這般兇惡,但——你可知人修的晉階?人修煉體煉心,晉階越是艱難,對心性的磨練越狠,在大道上的感悟便越多。他若能扛過此劫,前途無量。」

  夏涼的耳朵耷拉下來,過了一會,看到裡面的夏承玄又破了罡風,高高躍起迎上一頭小山大小的遠古凶獸,才低聲道:「太和弟子求劍道如此難,無論什麼戰場都是你們打頭陣,這樣的路,竟也有人肯去走,我真的從來不曾瞭解過人類。」

  「你可是覺得這樣一類人愚蠢不可及?」

  夏涼不說話。

  阮琉蘅伸出右手,掐了一個繁複的法訣,再次打入兩儀四象陣以穩固陣法不被天劫摧毀。

  她敏銳地發現,因為夏承玄晉階而引發的天象已經讓另外一些弟子有所頓悟,另有四座山峰也布下了築基劍陣盤,乃至下方太和山脈中,也有抑制不住靈力的弟子在晉自己的天劫。

  萬里太和,護山大陣上以靈端峰為先,逐漸亮起一處處天象。

  風拂過她的秀髮,阮琉蘅感應著四周微妙的靈氣變化,才緩緩說道:

  「吾等之道,不求人信,不求人解,不求人敬——唯天知。」

  沒有這份心氣的弟子,大多在晉階築基期便被落下,只有真正能堅定道心、迎難而上的人,才能站在劍道的頂端,笑傲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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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4-23 00:54:2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章 洞仙歌:歷劫撼古今

  阮琉蘅築基時,只有五十歲,是滄海神君座下弟子中築基最早的。

  她築基的那天,並不是自發,而是為月澤所牽引。

  那時月澤在塵冉神君的齋無峰晉階築基,十八種天象一道道落下,她在主峰竹林中修煉劍意,當第一道天象落下時,她飛快地跑出竹林,一直跑到主峰的山崖邊上,遙遙看著齋無峰方向,只覺得被那天象激得熱血沸騰。這種神魂中的牽引只有境界圓滿,離晉階只差一步的修士才能體會到,她已經煉氣期大圓滿,想要晉階只差一個契機而已。

  她渾身靈力激蕩,攥著拳頭立在崖邊努力承載對大道的感悟。

  過了一會兒,北極峰和木下峰也有弟子承下天象,甚至逐日峰還有一位衝擊金丹的師叔暴起一道沖天劍意,迎上水桶粗的天雷。

  護山大陣星星點點,不一會兒便如星火燎原,像焰火開遍天際。

  她只覺得再也控制不住體內充沛的靈力,轉身提起道袍在主峰的林間飛快奔跑,一邊跑一邊高聲叫著:「師兄,大師兄!蘅兒也要築基!」

  當她氣喘吁吁跑到議事廳的時候,穆錦先已經拿出築基劍陣盤,正在門口等她。

  「太和晉階一向是薪火相傳,我知道你一定忍不住了。」他清俊的臉上帶著笑意,祭出本命劍「斬流光」,帶阮琉蘅飛向主峰臨風台。

  築基天劫——三道法門、四凶獸、十八天象,穆錦先為了給阮琉蘅築基,早已借來滄海神君的靈水「藏海露」,加入陣盤之中。

  於是,阮琉蘅當年與夏承玄一樣,承受了雙倍的天劫。

  骨頭幾乎都要被這些強大到恐怖的力量碾碎,面對末日般的災厄時,阮琉蘅異常平靜,因為更狂熱的戰意從神魂中洶湧噴發出來!

  以身為劍,將所學招式全部以另一種方式呈現出來,與天劫一戰——這是屬於劍修的狂與智。

  戰到後面,全憑一口硬氣在撐著,她孤身一人站在那天地間,遍體血染。

  誰能堅持到最後,誰就可以看到那更高、更壯美、更廣闊的風景!

  如今她站在靈端峰上,看著夏承玄抗著天劫,耳邊彷彿響起當時大師兄說的話。

  「作為太和劍修,所需要知道的第一件事,便是這天下最恐怖的事,便是你知道有所恐怖,這天下最難的事,便是你知道有所難——克服心障,才是天劫的真正目的。」

  阮琉蘅看著與那時一樣,展開星火燎原之勢的太和天空,與桃花林上,抽出焰方劍豎在身前。

  心中默念道:「……劍修大劫,天命降劫,太和弟子與天證道……」

  她的神識柔柔散開,如輕輕的風,帶著一股力量擎上天空中無形的護山大陣。

  而與此同時,旁邊幾大山峰又有幾股柔和的神識之力騰起。

  「……超出三界,壓迫五行,眾生仰止……」四面八方為弟子護法的劍修同時默誦起法訣,一道道神識擎上護山大陣。

  而最低調的太和無名峰上,季羽元君似感受到了什麼,他在打坐中緩緩睜開雙眼,低聲自語道:「這一輩的孩子,也是這麼拼啊……」

  說罷,他又合上雙眼,只是心中也默誦道:「……一劫一晉,永無止境!」

  一股實力更強橫的神識自無名峰漾開,隨後以極舒緩的動作擎住太和的上古護山大陣。

  護山大陣受到各方加持之力,展現出萬里流光的原貌,如焰火般綻開的天象缺口凝聚著更大的肆虐之意。

  阮琉蘅抬頭望去,替夏承玄深深一拜。

  「謝過師祖所賜機緣。」

  ※※※※※※※※※※※※

  夏承玄在陣盤中並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他依舊低估了太和劍修的瘋勁兒,在外面幫忙護法的師父不但沒有給他減輕壓力,甚至所有給弟子護法的劍修都不約而同地以法訣加持護山大陣的力量,使得進入太和境內的天劫威力更大,攻勢更兇猛。

  這種做法通常只在最優秀弟子身上使用,雖然兇殘了些,但卻是師門對於弟子最嚴苛的偏愛。他甚至不能想像,這次就連季羽元君也有了一絲感慨,誦讀了一次法訣,將護山大陣更進一步加持。

  這次的天劫,堪稱銘古紀年太和築基之最。

  這些既倒黴又幸運的弟子在這種淬煉中,有更大的幾率得到其他人意想不到的神通,這種在天劫中感悟的神通可遇不可求,受益終生。

  他仍舊在陣盤中廝殺,一次次去衝擊自身的極限。

  此時他已經在築基劍陣盤中連斬七頭凶獸,迎三十五種天象,破四道法門,無論是最開始的火鳥陣、巨力訣還是後面的窮奇檮杌,都需要他以更高超的技巧去擊破。

  他不能腦門一熱就用全部靈力去拼,想要戰勝高出自身極限一倍的天劫,必須以他在礪劍石中十年所學的精華去迎戰。

  而由此,他也終於知道為什麼晉階築基不能攜帶佩劍,而本命劍的劍坯是築基之後才能發下來。

  ——如果不能將自身劍招、劍勢、劍氣、劍意融會貫通,駕馭心中無形之劍,那麼劍坯根本就是一團廢鐵而已。

  劍修,與其他修士以劍為利器做法寶不同,手中一把劍握的並非是兵器,而是內在精魂。而在晉階築基期時,他的全部精魂都在天劫的淬煉下得到了新的昇華!

  但是這要命的天劫怎麼一次比一次兇猛?

  夏承玄再一次擊退從天而降的連環精鋼鎖,腳下的地面就發生崩裂,他預感不好,縱身一躍,才低頭發現剛才站立的地方出現一顆巨大的獸首,朱砂紅的臉孔,一口利齒流著毒液不住噴湧!

  而此時天空上正落下最後一道天象——北冥飛虹,七道長虹如劍如刀,化作七種兵器向他襲來!

  當他心中震驚之時,又有半山壓魂咒引來一座山峰的重量壓向他!

  這最後一凶獸、一天象、一法門竟然同時出現?

  然而這還不夠,阮琉蘅放入陣盤中的紫微真火終於全面暴起,自大地燃起半丈高的火焰,炙烤著他渾身護體的冰霜之力!

  夏承玄在半空中微微眯起眼睛。

  一瞬間調動起全身靈力,雙掌拍在一起,大腦裡的某一處弦終於繃斷,去衝擊身體全部的極限。

  雙掌再次分開,緩緩拉開的時候,中間一道無形白色光芒,不再是冰刺,也不是劍,而是修士本命的精魂之力。夏承玄手持這柄無形之劍,向下方用力一揮。

  那頭巨獸被劈開兩半,而體內正中居然還有一顆妖核,一陣伸縮,向著半空中的夏承玄噴出一口毒液。

  但毒液到剛噴到半空就被凍成冰淩,掉落下來。

  整頭妖獸的身體瞬間被凍住,再被餘下的劍風碾成碎塊,落進紫微真火中,連點渣都沒剩下。

  夏承玄的另一隻手舉向天空,一道冰凝結界從掌中發出,阻住了北冥飛虹的攻勢,而此時山峰的重量已至,將他從半空中壓了下來,整個人都陷入到熊熊燃燒的紫微真火中!

  當火焰即將觸及到身體時,夏承玄垂下眼眸,嘴角噙著一抹笑。

  「有意思。」

  他握劍的手張開五指,將那無形之劍朝著燃燒著火焰的大地拍下,一片寒潮乍起,無數冰刺從地面突起,將火焰包圍,以極限冰凍的力量硬生生把火焰壓下去。

  「說什麼剋不剋的,還不是看誰的拳頭大!」

  他的脊背被重力壓得咯吱作響,但面上卻絲毫沒有懼色,他看著陣盤之外,知道阮琉蘅一直都在關注著他。

  夏承玄一隻手仍舊以結界擋著北冥長虹,另一隻手已將精魂之劍意用光,但他似乎已經領悟了什麼,將這隻手緩緩平舉到眼前。

  「啪!」一個響指。

  隨後一股巨大的靈氣漩渦將夏承玄整個人包裹在內,席捲整個陣盤,周圍群劍轟鳴,天空響起一聲炸雷。

  「轟隆!」

  隨著這一聲雷鳴,天空風消雲散,陣盤之中一片朗朗乾坤,再無刀光劍影。

  而當靈氣漩渦散去,那英武的身影漸漸顯現出來之時,人已與從前不同。

  漫天雪花落下,氣息冷冽。

  那是一個築基劍修才有的風骨。

  ※※※※※※※※※※※※

  阮琉蘅在陣盤外直扶額,對著夏涼以及跳出來看熱鬧的嬌嬌道:「你們不覺得他太招搖了嗎?」

  兩隻靈獸都誠懇地搖搖頭,然後癡迷地看著築基之後破出築基劍陣盤的夏承玄。

  嬌嬌道:「那些雪花真好看吶。」

  夏涼道:「家主真威武吶。」

  他依舊還沒學御劍,但夏家大爺築基後這通身的氣派,怎麼可能還求別人御劍帶他,築基之後身體只覺有用不完的靈力,只揮揮手,一道冰梯從腳下延伸,好整以暇地從上面慢慢踱下來。

  阮琉蘅放棄與靈獸溝通,站在冰梯下迎接他。

  「恭喜你築基大成,須知大道無邊,還需努力。」阮琉蘅一揚手,收起了築基劍陣盤和兩儀四象陣。

  看她這麼淡然,夏承玄繃不住了,從冰梯上一躍而下,抹了把臉問道:「你就不擔心我失敗嗎?」

  「你不會失敗的。」阮琉蘅沒停下手上動作,她用軟布擦拭了一下陣盤,再次用符籙封好,「人無敗心,就永遠不會失敗。」

  夏承玄沉默了,他看著阮琉蘅若無其事的準備回洞府,才想起什麼似的叫道:「多謝了!」

  阮琉蘅側過頭,微微一笑道:「休整一下,便隨我去行事堂登記,之後就可以得到你一直想要的劍坯了。而我……我也要去再見一見師姐。」

  夏承玄與夏涼對視一眼,終於下定決心般問道:「師叔可是姓林名畫?」

  「正是雙木林。」

  「她家鄉是魏國?」

  「……是。」

  「她可是出身自丹平城號稱五千年傳承的平陽林氏?」

  阮琉蘅轉過身來,看著夏承玄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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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洞仙歌:聚元蘊心劍

  平陽林氏與北門夏氏,以及另外三大姓氏,號稱魏國五雄,在凡間勢力極大,且宗族內弟子基數龐大,每一輩都有被修道門派看中的子弟。

  只是林氏書香門第,數千年望族,獨尊儒術,對修真並不感興趣,因而,林氏送去修道的子弟是所有世家中最少的,甚至有些偏遠分支明確勒令不准族中子弟修道。

  然而在魏國的一場朝堂事故中,雖屬文官,但卻不知為何派任兵部尚書的林氏族長林嵐,因瀆職被主君斬首,這之後,林氏許多族人也牽扯在內,削官的削官,流放的流放,滿朝百官,竟無一個敢為林家說句話。

  林嵐一脈也由此被下了大獄,在那動盪的一年,因為某些不可告人的真相,而被嗜殺的主君全部處死。

  平陽林氏在丹平城的勢力實則全靠林嵐一脈支撐,林嵐死後,這一支嫡系就此除根,其他分支也黯然遷出丹平城。

  而這之後不久,就爆發了夏氏滿門抄斬的案子,罪名竟然是「謀逆」!從此丹平城只剩三個姓氏,各自夾著尾巴做人,再無從前氣勢。

  這其中的分明,夏承玄曾經在剛入門的時候與阮琉蘅、穆錦先說過。兩個家族的沒落都與那個在魏國高高在上,享受凡人供奉的七國聯盟唯一大乘期修士行夜脫不了干係。林嵐縱容修士以法寶在戰場吸取兵卒生氣,行夜慫恿主君與邊界各國開戰,都在這些血染的暗淡歷史中散發著不明的邪氣。

  對於林氏,夏承玄並不覺得無辜,但畢竟是因他父親夏志允的參奏才有了滅門慘劇,即便夏家最後也沒能逃掉荼毒——可阮琉蘅的師姐林畫竟然是林氏的族人,便不容夏承玄不往其他方面想了。

  阮琉蘅問道:「你之前為何不曾提過?」

  「……我回到太和才知道的。」夏承玄皺著眉頭回道。

  阮琉蘅語氣倒是依舊淡然,說道:「修士家族意識很淡泊,且因果不在你身上,你不必擔心,何況師姐不是那樣的人,你去見了便知,師姐是極好的!」

  夏承玄默然,看來是不太相信。

  阮琉蘅也不逼迫他,更不去問他是從何得知這個消息。早在棲遲送上在太和修煉的夏氏弟子名單,她就知道夏承玄絕對不會放過這些機會,他從來就不曾放棄過復仇和振興家族的事業。

  這在沒有根基的阮琉蘅看來,是一種相當不理智的行為,但她卻保持寬容和理解,因為凡人對於家的概念,也許就類似她對太和的感情,如果有一天太和有難,她當如何?

  ……

  夏承玄回到自己的洞府收拾,問夏涼道:「這次回太和聯繫上家族子弟,得了不少消息,你辛苦了。我從礪劍石出來後便覺得你身上靈力充盈,莫非你損失的修為都回來了?」

  夏涼撇撇嘴道:「不曾,還差一半呢。家主在礪劍石的十年裡,我也在拼命恢復,要是我回到巔峰狀態,家主就不會步履維艱了。」

  「總算築基了,比預定的目標還提前了幾年。」夏承玄沐浴之後,換了一身衣服,「只要我到了金丹期,便可以自由下山,到時候一樣可以召集夏家族人,行復仇大計。」

  夏涼點點頭,又問道:「這次晉階的太和弟子都得了大乘修士的機緣,家主可有收穫神通?」

  「何來機緣之說?」夏承玄一愣。

  「家主在裡面破天劫,外面的道姑可沒閑著,她以法訣助天劫之威,替家主增加機緣呢,最後竟引得季羽元君出手,這本就是機緣中的機緣,若能得一神通,更是錦上添花!」

  「她……還真是有心了。」

  「唉,說來你們銘古紀的修士的確慘淡,太和晉階有一個『星火燎原』的傳統,一人晉階,便可以帶動其他人一同晉階,而此時如果能牽動宗門老祖的心神,往往會助護山大陣開出更威猛的天劫,屆時有緣的弟子便會得到額外的神通。從前的紀年,太和不乏渡劫期的劍修坐鎮,好處可比現在多,家主能遇上季羽元君降下機緣,也是福氣了!」

  夏承玄敲敲眉心,笑道:「好像還真得了一個。」

  「真的?」夏涼極是開心,跳到他懷裡撲騰著問道,「家主說來聽聽?」

  但他的笑容隨即又淡去,甚至最後皺起了眉頭。

  「玄冰封火。」

  夏涼鬆了爪子,從他身上直直滑落,嘴裡喃喃自語道:「火可融冰,冰能封火,你竟真的與那道姑相剋,這並不是好兆頭啊……」

  ※※※※※※※※※※※※

  收拾妥當,師徒二人直接用了傳送陣,直接傳送到主峰,先去行事堂做報備,再去議事廳向師兄詢問林畫的安置。

  路上還遇到止陽真君,他也帶著一位同樣也是新晉築基的弟子。

  夏承玄記性極佳,立刻就認出這弟子,居然是曾經在朱雀廷上不打不相識的張旭。那時兩人因為木下峰的弟子趙綠芙而鬧過一番誤會,還惹得朱雀廷險些開啟一場大戰。

  張旭也不復少年模樣,原本的路人臉被築基期的修為一襯托,竟然也有了一番清爽俐落的氣質。

  他記性也好,兩人幾乎同時認出對方,點頭一笑,彼此都是通透的人,斷了十年的友情立刻便接了上。

  阮琉蘅與止陽真君行禮道:「三師兄可好,恭喜又得一名高徒。」

  十年對於他們這種已活了千年的人來說,不過彈指一瞬,止陽真君觀她氣色,敏銳地發現了阮琉蘅的境界提升。

  「師妹才最值得恭喜,想必你不日便可以沖元嬰後期了。」

  止陽真君是元嬰後期巔峰修為,離化神也是臨門一腳,但他喜歡培養弟子,因此耽擱了許多修行的時光。

  阮琉蘅晉階的苦處鮮少有人知道,除了貼心的徒弟,便也只有師尊和大師兄,以及幾位劍閣長老才明白她不得不壓制修為,以免過早衝擊化神期的難處。

  她從不在人前顯露出半點柔弱,對三師兄的恭喜也只是淡然一笑。兩人互相辭別後,夏承玄也領到了新的宗門制式裝備和劍坯,便又向議事廳走去。

  夏承玄本來興致勃勃,結果卻接到一坨被漫不經心地捆在油紙包裡的鐵磚一樣的東西,整個人都萎靡不振了……

  名滿天下的太和劍坯,整個修真界專供太和劍修使用的玄鐵劍坯,從中誕生出無數修真界耳熟能詳絕世名劍的劍坯,居然就如同磚瓦一般被捆成一坨?

  有一種美好幻覺破滅的挫敗感。

  「這真的就是玄鐵?我怎麼用它做本命劍?」他苦著臉問道。

  阮琉蘅在前面走著,頭也不回地道:「放丹田裡養著吧。」

  仙姑,您當這是養花養草嗎?

  「這……這東西能收到丹田?」

  阮琉蘅回頭,看到一貫胸有成竹的夏承玄手忙腳亂的樣子,促狹的心一閃而過,她笑道:「收著吧,不咬人的,念個法訣就可以了。」

  教給他法訣後,夏承玄果然把那塊黑漆漆的玄鐵塊收了進去,但他的表情異常精彩,大概是從來沒有把奇奇怪怪的東西放入過丹田,他看上去好像剛剛吃下一隻蒼蠅般,皺著眉頭,強忍著心中的不適問道:「我要養多久?」

  阮琉蘅「噗嗤」一笑,安慰他道:「這得看你自己,若是與體內劍意融合得好,一夜之間就能修出本命元神劍也是有的,你莫做出這副樣子,難道為師還不知道,丹田容納本命物並無特殊感覺,你只是心理在作怪罷了。」

  夏承玄暗自決定回去就閉關不出,非把這本命劍煉出來不可。

  一路再無話,兩人很快就到了議事廳,碰巧穆錦先和林畫都在,看到阮琉蘅進來,林畫笑著招手道:「蘅兒快過來,師兄正在幫我挑一處洞府,你來參謀參謀。」

  阮琉蘅拉了林畫的手道:「師姐暫時無去處的話,可以來靈端峰,我與師姐開闢一處洞府。話說回來,師姐之前在主峰的洞府難道不能居住了?」

  林畫笑道:「從前我在主峰的住所恰好在新建的劍坯廠邊上,如今便索性讓出來擴大劍坯廠規模。蘅兒不用為我擔心,總要有一處自己的洞府才好。」

  穆錦先這時才問道:「你的弟子晉階了?這次機緣頗大,他的運道不錯。」

  阮琉蘅道:「上次走得匆忙,忘記問師姐住所,所以才來議事廳詢問此事,如此正好,我也有一樣東西要拿給師姐。」

  林畫詫異問道:「蘅兒要送我何物?」

  阮琉蘅拿出玉匣,遞給林畫道:「這是壽元丹,師姐已經沉睡千年,而金丹期的壽限也不過一千五百年,所以我從立危城趕回,就是為了將這枚壽元丹交給你。」

  林畫的朋友雖多,卻沒有幾個想起她的壽限問題。

  只有阮琉蘅一聽得她甦醒,便知道第一件緊要的事,便是服下壽元丹再尋衝擊元嬰期的法門。

  這壽元丹再修真界卻不易得,煉製此丹不僅材料苛刻,且失敗率是所有丹藥中最高的,即便衍丹門內煉丹數一數二的南淮,也只開爐煉製過一次壽元丹,且只得了這一枚,當阮琉蘅晉階元嬰成功後,便送與她做禮物。阮琉蘅收藏至今,本是為自己準備,但她離壽限尚有五百年,眼下當然是林畫更需要這枚壽元丹——她離壽限恐怕只有幾年光景。

  林畫看著這枚丹藥,她並不是扭捏的女子,走過去輕輕摟住阮琉蘅道:「蘅兒有心了,我收下這丹藥,為了你,我也會好好活下去,再次衝擊元嬰。」

  阮琉蘅親昵地蹭蹭林畫的額頭,兩個人相視一笑,彼此又找回了曾經的默契。

  「我還沒問師兄,師姐是怎麼醒過來的?」阮琉蘅看向穆錦先,問道。

  穆錦先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夏承玄,說道:「既然傳聞有修士吸取凡人生氣之事,我便派弟子去探查魏國,卻不想帶回一位逃亡的林氏散修,經過一番查證,那散修正是承玄所提起的林嵐一脈族人。他知道畫兒曾為太和弟子,便想方設法地尋找太和劍修……這之後,便央求了弟子將他帶回太和,領到波月壇見畫兒……」

  「師兄,還是我來說吧。」林畫打斷了穆錦先,又看向夏承玄說道,「你不必拘束,我已知你是北門夏氏家主,這番因果皆是我平陽林氏咎由自取,你不必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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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洞仙歌:凝夢憶離情

  夏承玄恭恭敬敬行禮道:「林師伯通達,弟子不勝感念。」

  林畫擺擺手,說道:「你不必多禮,我如今已經是方外之人,親人淪落,我自然痛心,但慘劇的因果卻並非你父的仗義執言,而是魏國昏庸無道的主君和背後作為供奉的行夜元君,這番孽債,我今後勢必也要討還的!」

  穆錦先也嚴肅道:「吸取凡人生氣,有違天和,我會繼續著弟子查探的。」

  林畫拂了拂衣袖道:「師兄先忙,我的洞府就開在靈端峰下方的九月潭邊吧,這樣離蘅兒也近了一些。蘅兒隨我來,我與你邊走邊說……」

  ※※※※※※※※※※※※

  被帶入太和的林氏散修名叫林任奎,修為也不過是金丹期。因為是散修,無宗門束縛,又惦記著戀慕的凡間女子,因此便在丹平城掛了名號,算作魏國皇室的門客,並在丹平城外建了洞府。

  林任奎遇到心上人時已有築基期修為,壽命不可與凡人相提並論,但兩個人仍是轟轟烈烈地愛了一場。那女子經過林任奎的悉心調養,又服下「定朱顏」,活了一百七十歲才逝去,他受心上人臨終所托,一直暗中庇護她的家族,這一恍,又不知過了多少歲月。

  林氏修真子弟極少,整個丹平城只有林任奎一個,他自然也關注著族人的近況,之前知道林嵐為行夜做事時,他便有不詳的預感,但修士插手凡間事是要受極嚴苛的因果束縛,也只能憂心忡忡地暗中關照,直到丹平城發生林氏慘案。

  他心裡明鏡,林嵐這是做了替罪羔羊,他怒急,入了丹平城找行夜元君理論,卻連行夜的面都沒見到,便被其下門人打了個半死,甚至對方還欲下殺手,他用了本命法寶才逃出。

  而這之後,林氏在魏國的修士也遭到了追殺。

  逃亡中的林任奎並沒有離開魏國,他是個死腦筋的人,他不信這樣邪門的事情沒有人管!林任奎不惜拋棄修士尊嚴,改頭換面扮作凡人混跡於鬧市,等待外來修士出現,幫他遞消息出去。

  可七國聯盟內亂不止,但在排外上,倒是鐵板一塊,輕易不放其他宗門的修士進駐,唯有太和劍修和衍丹門的丹修例外。

  太和是拳頭太硬打不過,衍丹門則不用說,丹修無論到哪都是最受歡迎的。

  林任奎只能把希望寄託在能遇到太和劍修上,而且此時他更是想起林嵐一脈除了他,還有過一位極出名的修士,那是即便叛離宗族也要去太和修劍的表姑林畫!想當年他也是受了表姑的激勵才狠下心走了修道一途。

  就這樣過了近十年。

  太和主峰穆錦先門下第三代弟子孟南星下山,奉師祖命前往魏國邊疆調查,終於與落魄不堪的林任奎相遇,將他帶回太和。

  聽到林畫陷入沉睡的消息後,林任奎也不甘心,他請求穆錦先讓他看上姑姑一眼,穆錦先憐憫他忠義,於是命孟南星帶他到波月壇

  在波月壇,他看到容顏如昨的林畫,立刻嚎啕大哭。

  堂堂金丹期的真人,淚涕橫流,像個被鄰家壞小子欺負的孩子般對著長輩哭訴。

  「林氏有錯,可凡人在大乘期修士面前,有還嘴的餘地嗎?林嵐作為族長,他若與行夜元君硬抗,那便連分支都保不住了!林嵐有罪,死有餘辜,但滅門何其慘!老婦稚子又做錯了什麼?他們哪裡是要責罰,這分明是在滅口!」

  「林家修士在魏國已無法生存,僅僅是我知道的叔伯子弟,就被滅殺了十二人,我林任奎苟且偷生,不是為了活命,而是為了讓這天道看看誰才是惡貫滿盈的罪魁禍首!」

  「您醒過來看一看啊!丹平城東街的老宅已經被燒光了,頤園的葡萄架、日光湖邊的那株老柳,都被他們毀得乾乾淨淨……」

  ※※※※※※※※※※※※

  在漫長的黑暗裡,林畫第一次有了感覺,她意識彷彿沉入水中,而前方突然出現一處光亮。

  她向著那光亮潛去,心中升起柔軟的暖意。

  舒適、安逸。

  當她接近光亮,才被一股突然而至的力量吸了進去,再一睜眼,面前是一方小池塘,浮著深綠色的荷葉,初露尖角的小荷上停著一隻蜻蜓。

  林畫向前邁出一步,那蜻蜓彷彿感知到什麼,悄無聲息地飛走了。

  古老的院牆漆成白色,爬滿了開著紫色小花的騰。

  是記憶中的模樣。

  幾乎不假思索地,按照大腦中的路線行走。

  她知道左側有一條回廊,回廊的盡頭是叔父最喜歡的葡萄架,酸得驚人,連被偷的資格都沒有。但葡萄架下的陰涼卻是所有人都愛的,幼年時她常與弟弟在這下面玩耍。

  她著魔了似的順著路往前走,耳邊彷彿還能聽到當時脆生生的笑聲,年紀只有七八歲的林書嫩著嗓子,卻老氣橫秋地說著:「阿姐,你這一撇太霸道,壞了整張碑帖的情致,如果拿來給老祖宗當壽禮,定要被訓。」

  林書?林書?是你嗎?

  她跑了起來,穿過回廊,來到空蕩蕩的葡萄架下。

  陽光透下細碎的光芒,星星點點地將地面投影得斑斕。

  那些斑斕又彙聚在一起,凝出雲朵的樣子,上面還有人影在飛。

  「阿姐,我真羨慕那些修士啊,可惜我身體不好,如果有一天你能去修道,一定也要飛回來看我,要是也能帶我飛一回,我便知足了……」

  一滴一滴的眼淚落在那雲影上,林畫捂著嘴抬起頭,她已經很久沒如此失控過。她一步步走出葡萄架,路過一片片熟悉的景色,開著芍藥的花圃欣欣向榮,旁邊的鳳仙花經常被婢女摘來塗指甲,前面的日光湖是她與林書洗筆的地方。

  還有那株已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柳,抽出的嫩芽迎風搖曳。

  她走過去撫摸柳樹上面嶙峋的樹皮,那時她得了機緣,準備去太和求道,卻被家人阻攔,偷跑被抓後,她就是被綁在這株老柳上,被怒急的父親請出了家法。可那第一下同時也是唯一一下的鞭打,卻抽在了林書身上。

  林畫的耳邊又傳來年輕男子哀求的呼聲:「父親,從文乃家業,由我繼承便好!您讓我娶誰我便娶誰,您讓我與那些人交朋友,我便去交!請父親放了阿姐去修道吧,我們姐弟二人,總不能全陷在這俗世中!」

  林書,林書,阿姐不爭氣啊……

  她終於築基有成,心中掛念弟弟,向師尊求得了下山的恩典。可再回來時,林書卻剛剛生了一場大病,滿頭青絲變白髮,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人。

  林畫步履沉重,一步步往後院走去,來到一處院落,推開面前的門,彷彿還能嗅彌漫在空氣中的藥味。

  耳邊傳來蒼老的聲音道:「阿姐還是那麼漂亮,我這把老骨頭,終於等到阿姐了。你……你是飛回來看我的嗎?阿姐會飛了嗎?」

  「是,我飛回來看你了。」

  「阿姐不要難過,至今我才覺得,當初我們的選擇都很正確。阿姐做了很出色的仙人,而我也成為了一個說一不二的家主,封妻蔭子,開枝散葉,我的家族很龐大,我的門生也很優秀,這一生,我知足啦……」

  「你做得很好,阿姐不及你。」

  「阿姐莫要哭,我只是有些累了,老了,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可我多麼想再看看阿姐年輕的樣子,那時候,我也很……」

  林畫跪在床前,那張梨花木大床上,空無一人。

  一切都跟以前一樣,只是那個人不在了。

  ……

  修道?長生?淩駕於萬物之上?

  別開玩笑了!

  不過是與天爭一分氣的螻蟻啊!

  ——也許她的道心,從這一刻就產生了裂隙。

  她翻出許多林書的舊衣衫,將它們摟在懷裡,嗅著又陌生又熟悉的氣息,心神已完全放空,不願意去思考任何事。

  直到耳邊再次響起一個脆生生的聲音,一個亭亭玉立有些羞澀的少女看著她。

  「師姐?師姐,你也會飛嗎?你帶我飛好不好?」

  ※※※※※※※※※※※※

  當林畫醒來,看到的便是眼淚還未乾的林任奎,還有旁邊震驚的孟南星和褚師侄。

  「你是……八叔家的任奎?」林畫腦子依舊有些混沌,依稀記得回老宅的時候,見過眼前的青年。

  「表姑,我是任奎!」

  林任奎當即把林家的事情告訴林畫,她也得知曾經的家園早已被毀,卻只是道:「這是林家的因果。」

  ……

  阮琉蘅與林畫走在主峰的林蔭小路上,聽得她說完,良久才道:「人間悲歡總關情,太和劍修利劍可斬一切,卻斬不斷情。」

  林畫微微眯起眼睛,看著前方笑道:「我太和皆是熱血之人,怎能無情?蘅兒又可曾有過體悟?」

  阮琉蘅正色道:「有過。」

  林畫訝然:「蘅兒有了心上人?」

  「非也,我曾在立危城十年磨一心,歷經七情六欲,因此也有所感悟。」

  夏承玄早已經用傳送陣回了靈端峰,此刻只有她們二人,林畫牽了阮琉蘅的手,湊到她耳邊輕聲道:「蘅兒真是個傻的,恐怕這天下只有你看不出,你那徒弟看你的眼神,根本不是一個弟子對師長應有的眼神。」

  阮琉蘅身體一震,從脖頸處到臉頰,迅速染上一層粉紅。

  「師姐,我便不是迂腐的人,卻也不敢妄入情道……師姐莫要再提了,他少年心性,等到了金丹期,下山歷練後會回歸正道。」

  林畫哈哈一笑,翩然一躍,離了她身邊,說道:「蘅兒竟會以為男女之情非正道?我倒要為你那小徒弟叫一聲屈了!」

  「師姐!」阮琉蘅完全拿林畫沒辦法,「你真的想多了!」

  林畫也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她飛縱幾下,跳到一處巨石之上,向阮琉蘅招手道:「蘅兒你看,我醒來方知,劍坯廠規模愈大,已到了需要擴建的地步,可見宗門之昌盛。」

  阮琉蘅也躍了上去,劍坯廠的規模意味著太和築基期以上弟子數量,她看著平地而起的四座巨大倉庫,才知道這十年裡,宗門產生了極大的變化。

  「沒想到,九重天外天竟然會鬆口,將玄鐵礦脈拱手送上。」

  林畫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一眼,才道:「有真寶元君出手,自然是會乖乖送上。」

  聽到這話,阮琉蘅心頭一驚。

  此時一片雲正掠過劍坯廠的上空,給這處生機勃勃的地方,帶來一絲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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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洞仙歌:劍成漣漪起

  阮琉蘅不清楚,真寶元君為什麼要來蹚這渾水。這位以剛直不阿、嚴謹刻板著稱的太和師祖平時對弟子要求極高,但為人卻很低調。

  她將心中疑惑說了出來,林畫拍拍她的肩膀道:「聽說真寶師祖以前執掌玄武樓時,也曾是頗為高調的一個人,直到他晉階大乘期之後,才鮮少出現於人前。這次出手,想必也是為了給九重天外天一個顏色看看,你兩次受他們所害,也是為我太和弟子張目。」

  「……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蘅兒想多了,你不是一向不關心這些庶務嗎?難道因為玄鐵礦之事?亦或是……被九重天外天的求婚嚇到了?」林畫調笑她。

  阮琉蘅扶額。

  「誰那麼大嘴巴傳出去的!」

  林畫大笑:「這消息我剛醒過來,就聽到有小弟子八卦,說那八重天的姬天君在你受傷後,曾大張旗鼓地來太和賠禮道歉,口口聲聲唐突佳人,結果被大師兄連人帶車輦一起轟出了護山大陣,好不狼狽。」

  阮琉蘅一臉大窘,師姐還總是把她當做小姑娘逗,而且有變本加厲的趨勢,真是太壞了!

  「師姐!我回靈端峰了,過幾天再來看你!」阮琉蘅覺得再與師姐聊下去,簡直要無顏見人。

  然而真寶元君出山一事,還是如陰雲一般籠罩在她心頭——想到在心魔境中,她曾經因為漠視家人而在最後失去了所有,便下定決心,還是要去找師兄詢問下此事。

  ※※※※※※※※※※※※

  看著阮琉蘅落荒而逃的可愛背影,林畫嘴角還噙著一抹笑意。

  隨著阮琉蘅御劍越飛越遠,這抹笑意才慢慢淡去。

  林畫的臉是美麗的,但過於剛硬的線條使得她總是給人英武之感,當她沉下面容之時,只讓人感到徹骨的冷意。

  她畢竟是一位殺伐決斷的劍修,所持本命劍名「紅顏煞」,鏘鎯一聲出鞘,滿目銀光,舞出一道道森寒劍意。

  身似蛟龍驚海,形如海棠初綻。

  在這懸崖邊,她完完整整地舞出「太和初開」六十四式,最後一式「天地合一」時,她手中「紅顏煞」脫手而出,飛至半空,再以淩厲之勢落下,刺入崖邊巨石直沒入劍柄。

  在人前苦苦支撐的面具終於破碎。

  「為什麼我一醒來就要面對這樣的局面?為什麼總是在讓我做選擇?」

  「當我失去林書後,老天賜給我蘅兒……如今卻要全部奪走了嗎?」

  「如有違誓,我林畫必受萬箭穿心,終生修為不得寸進,永入修羅道。」

  「林書,你要我發這樣的誓,你心裡,是不是恨著阿姐的?」

  林畫捂住臉,四周寂靜,只能看到有淚水不住從手掌邊緣滑落。

  ——阿姐,這林家,我護了一輩子,畢生心血都付與族人,餘下的時間,該由你來護了。

  ——阿姐,你答應我,如果林家有難,無論如何你都要出手,這是……是你欠我的因果啊。

  ——血債,需要血償,害我林家的所有人,都不得好死,阿姐,以牙還牙,十倍奉還!

  耳邊彷彿還回蕩著林書的各種呼喚聲,時而是幼年喊出的第一聲「阿姐」;時而是少年故作老成的一聲「阿姐」;時而是青年包含拳拳之情的一聲「阿姐」;時而是風燭殘年老人含意極盡複雜的一聲「阿姐」。

  是不甘,是嫉妒,是孺慕,是眷戀,是威脅,是懷念……

  林書,你要我如何做?

  蘅兒,你要我如何做?

  ……

  林畫一個人站在崖邊很久,直到月上中天,她才放下捂著臉的手,細細拭乾了臉上的痕跡,以香脂補上妝。

  又是那個叱吒風雲的女劍修。

  ※※※※※※※※※※※※

  夏承玄已經閉關十天了。

  夏涼自然是不遺餘力地跟進去指點他,靈端峰只有阮琉蘅和嬌嬌。

  當嬌嬌又一爪拍飛靈獸丹時,阮琉蘅只覺頭大如斗。

  「以前不是吃得好好的嗎?這次你是跟什麼較勁?靈獸丹有多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這瓶還是南淮道友特意煉給你吃的。」

  「夏郎君不在,蘅娘就不燉肉吃,用靈獸丹來唬弄我!」嬌嬌壓根不聽,自顧自的舔著毛。

  「……妖獸肉裡蘊含的靈力能跟靈獸丹比嗎?」

  「蘅娘偏心。」嬌嬌更生氣了,轉過身用尾巴對著她。

  阮琉蘅心裡一陣陣罵自己活該,嬌嬌這小性子全是她慣出來的。

  她從主峰回來後,便開始著手打理靈端峰的庶務。作為峰主,峰內的一花一草都要做到心中有數,即便是靈端峰這樣小的山峰,也有開闢出的藥圃和放養的靈獸。整座山峰與峰主以秘術靈氣相通,只有峰主及副峰主坐鎮時,山峰的靈力運轉才會在最佳狀態。

  而平時阮琉蘅不在時,山中布下的數個聚靈大陣便會開始運轉,行事堂亦會派弟子定時過來看顧。每次她出關或外出歸來,都要重新修整這些聚靈大陣,加固陣法以及將峰內收成上報。

  這次從立危城回來,緊接著夏承玄便要築基,如今他閉關修煉本命劍,方才有時間一件件做這些事,哪裡有時間燉肉吃……

  但為了表示公允,阮琉蘅還是無奈開了夥,為嬌嬌燉起了魚湯。

  一邊熟練地切肉下料,一邊想起長寧神君曾以為她廚藝頗佳,讓她去負責營地人的伙食,便不由得一笑。

  可惜聽說長寧神君已同真寶元君去尋治病的法子,否則倒是可以送一碗給他嘗嘗。

  嬌嬌見阮琉蘅妥協,也有點不好意思,羞答答地蹭進她懷裡道:「蘅娘,練本命劍要多久呀?夏郎君不是天才麼,怎地還不出來?」

  「按理說,能過築基天劫的的弟子,融合本命劍都不會超過一個月,再等等看吧,既然我回了太和,暫時也不用去朱門界輪值,也可以去白虎堂掛名號了,而你也要用心修煉,不能再貪玩!」阮琉蘅語重心長地說,「赤焰獸本是最強大的火系靈獸,你卻連自保都困難,說來是我監管不力,太寵著你。」

  嬌嬌蹭著她臉頰,柔聲撒嬌道:「有蘅娘護我,嬌嬌不要努力……」

  阮琉蘅最受不毛茸茸的小動物撒嬌,心都要化了,趕快扭過頭去,硬下心腸說道:「你如果好好修煉,早點成為大妖獸,便可以化形,到時豈不是可以去追求你心心念念的南淮道友?」

  嬌嬌迷惑地看著阮琉蘅,她腦袋裡暫時處理不了化形和南淮神君之間的聯繫,掰著爪子想了想,還是堅定說道:「嬌嬌要跟蘅娘在一起!」

  阮琉蘅徹底淪陷,揉著嬌嬌的小耳朵,心裡暗下決心,要去行事堂用戰績多換一些靈獸丹出來,順便在白虎堂再掛上一個名號吧……

  正在想著,那邊夏承玄的閉關室終於有了動靜,兩扇石門逐漸打開,一股寒氣湧了出來。

  人未出,一劍先至!

  從中飛出一柄凝著寒光的長劍,直向阮琉蘅而來。

  她露出微笑,站起身,伸出右手,淩空虛繞一圈,將那劍阻在半空,再施訣散去寒光,露出晶瑩近乎透明的一柄長劍。

  這柄劍,三尺有餘,劍身修長,中起劍脊,兩側出刃,刃薄而鋒利,靠近劍顎處刻著古樸的法陣,劍柄亦是半透明——此劍如同冰雕而成,靈力微蕩,在劍上形成一道道冰脈花紋,幾近一件藝術品。

  她伸手,握住劍柄,感受劍的靈氣,才脫口贊道:「上佳!」

  夏承玄人已經出來,肩膀上趴著睡得半死的夏涼,他看到那鼎正在燉的魚湯,立刻眼睛一亮,飛身衝過來說道:「餓死爺了!」

  夏涼也嗅到了食物的香味,原本昏睡的眼睛瞬間睜大,「嗖」的一竄,比夏承玄還快地躍到鼎邊坐好,熱切地看向阮琉蘅,一副等投餵的樣子。

  阮琉蘅還在欣賞這柄劍,她好久才把目光從劍上挪開,看向夏承玄問道:「我可以碰一下嗎?」

  這話夏承玄完全沒當回事,他正等著肉熟,眼都不抬地回道:「隨意!」

  阮琉蘅伸出指尖,輕輕碰觸那道劍脊。

  夏承玄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整個脊背都是一抖。

  阮琉蘅又用手指去試那劍刃。

  夏承玄神情更古怪了,一把攥緊拳頭。

  這觸摸,好像輕柔的羽毛在搔動他的神魂,整個神識極盡敏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

  但夏承玄這城府,他有了疑問,必定不會直接對阮琉蘅講,一直忍到到本命劍收回後,才問道:「你客氣什麼,摸一下而已,為什麼還要問我?」

  「本命元神劍相當於修士的精魂,自然不能輕易給別人碰觸。」

  「難道是怕觸及神識?」

  「當然不是,」阮琉蘅很驚訝,「本命劍哪有如此脆弱,否則斬殺敵人時,豈不是要疼死?」

  夏承玄一聽,心涼了半截。

  難道剛煉出的元神劍就有這麼個致命的毛病?

  他斜眼看了下正在舔毛的嬌嬌,趁她不注意扯過她毛茸茸的尾巴往劍上一放……

  嬌嬌大怒,立刻回身,「喵」的一聲撲上去,在夏承玄左臉上撓了一爪子!

  阮琉蘅更是驚訝:「你要對嬌嬌做什麼?」

  ……本命劍沒有反應,神識對嬌嬌的碰觸也沒有反應!

  夏承玄心念一動,說道:「說起來,我還未曾好好端詳過焰方劍。」

  阮琉蘅大大方方遞過焰方劍,還補充道:「你剛煉好本命劍,有些地方還是需要注意下,雖然本命劍乃天下至堅之物,但如果迎戰過於強大的敵人,也會導致本命劍崩壞,屆時還需要重新回宗門申請劍坯,另外……」

  她突然停住了。

  夏承玄的手指正蜻蜓點水般拂過她的焰方劍。

  她的神識中竟然留下了這道痕跡,如被和風吹過,但整個識海卻都為之顫動!

  夏承玄看了她的反應,知道對方也產生了同樣的感受。

  阮琉蘅愣愣地看著他。

  夏承玄又抓過在一邊重新開始舔毛的嬌嬌,將她的爪子摁在焰方劍上。

  而阮琉蘅的雙眼,更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

  嬌嬌「喵嗷」一聲,撲上去直接給了夏承玄右臉一爪子。

  但兩個人都沒有理會,而是彼此看著對方,竟都一時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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