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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霸玉偷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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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27:0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雷恩那 - 霸玉偷香

身為治玉大家的閉門弟子,蘇仰嫻一身功夫不在話下,
卻淪落到給人家殷勤餵藥的可憐境地,都怪她爹弄傷治玉界大神雍紹白,
她不得不討好這位債主,並以自身相玉的才能助他完成大作,
誰想到債都還不到一半,自家債主先陷入危機,
被好男色的宣大公子抓去小倌館,還是她機靈才能助他脫困,
為替他出口氣,她以自身作為彩頭與同為治玉者的宣大公子鬥玉,
贏得漂亮卻險遭攻擊,若非他及時出現,她可真有苦頭吃了,
誰知這人氣她差點把自己賠進去,竟氣得親了她一口又一口,
怎麼回事?難不成她的「代父償債」要變成「以身相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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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27:34 |只看該作者
【序言】   以心相玉,以心相人

  不知道大家是否都曾有過這種經驗,初初看到一個人時,可能被他的風姿吸引,可能因為他的一個小小動作而怦然心動,也可能因為長久聽到他的名號而心生傾慕之情,然而這種片面的、單方面的認知,並不能代表那人的真實性格,往往要深交之後才會發現,對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我有個大學同學內外在反差就很大,初次相識的人給的評價多是柔弱溫順的氣質美女,唯有我們這些已「看透本質」的好友才知,她私底下有多麼的毒舌犀利,玩得興起時大家都瘋不過她。

  在感情中亦是如此,喜歡上的人兒或多或少會跟印象中、或是自己心中腦補的形象有所落差,這種落差可大可小,這個時候還能真真正正愛著對方,於我而言才是真愛。

  在雷恩那老師這次的新作《霸玉偷香》中,身為治玉大家閉門弟子的女主角蘇仰嫻,就曾因為那吸引她心神的作品,而對治玉界的大神雍紹白心生崇拜與欽慕,第一次見面時,就不由自主地想要與他相交,進而締結下他們之間神秘而朦朧的緣分。

  可等她家阿爹不小心把人家用來雕刻的珍貴手指頭弄斷,她淪落為小可憐必須代父償債,以一手以心相玉的獨特本事輔助雍紹白完成大作,她才發現自己對大神的仰慕崇拜之情都是浮雲呀,他根本跟她所以為的形象完全不一樣!

  儘管如此,以真心相交之後,她看到更多他的面貌,不管是好的壞的、愛捉弄人的,都一再地影響她,他的形象從遙不可及的大神,變成了實實在在生活在她周遭的人,她原本以為對他的傾慕之情已幻滅,最終又悄悄地死灰復燃……

  我想,不管是朋友還是愛人,選擇的真諦不外乎四個字──以心相人。不要把自己的美好想像套用在別人身上,也別期望別人會按照你的想法走,唯有真正的相識相知,瞭解對方的性格與習性,得來的才是最真實的濃厚情感。

  希望大家都能以心相人,而不受外在影響,獲得屬於自己最珍貴的友誼與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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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27:54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姑娘到底是誰

        天朝治玉之技,冠絕天下。

        流派雖各有不同,治玉者對於一位真正的大家所抱持的尊崇卻是一樣。

        東海流派,年近百歲的卓老家主在睡夢中安詳逝世,屬喜喪,東海卓府遂擺設靈堂,公祭三日。

        她家師父范起,號「雲溪老人」,是帝京流派的創始者,與卓老家主同是天朝治玉的一代師匠,兩人相往已超過一甲子歲月,今次亦特意從帝京趕至東海,送故友這最後一程。

        位在東海之濱,入夜後的卓府宛如座落在海中的孤島。

        靜心聽取,浪潮聲一波接連一波,能滌人心魄亦能亂人神魂,端看自個兒有何領悟。

        她卻什麼都聽不見了,只餘心音。

        胸房裡的那顆心怦怦亂顫,力道直衝耳鼓,她清清楚楚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她完全沒料想到,在這樣的晚秋夜裡,會覷見他在卓府的湖中小亭內獨自徘徊。

        若說她家八十多歲的師父與卓家老家主堪稱一代師匠,那他則是天賦異稟、超然脫俗的存在,恰合了「驚豔絕俗」四字。

       精緻小亭裡的年輕男子,年歲約莫二十出頭,白日他抵達東海卓府,她立在師父身後見他與人一一寒暄並在卓老家主靈前捻香致意,當時他身穿一襲錦玉白袍,襟領與袖底有著墨銀兩色的繁紋繡,烏亮長髮用一只羊脂白玉冠整齊束在背後,顯得優雅莊重。

        此際,通往湖中小亭的九曲石橋上雖置著兩盞燈,然燈火稀微,完全無法照進亭中,即使如此,湖中冷浸著一天星月,借來滿湖瀲灩的水月星光,他那身白色錦袍與髮上玉冠仍輕易可辨。

        亭中無桌無椅,僅有一方高高突起、及人腰高的大石,他一掌貼在石頭上動也不動,微垂頸項彷彿陷入冥思。

        猜不出他那姿態維持多久,當她發現他時,他就那樣了。

        不由自主受他吸引啊……

        為看清楚他的神態,她提裙躡足,悄悄接近再接近。

        「甚好,你一直都在。」亭中之人突然開口出聲,嚇了她一大跳。

        她思緒轉動迅捷,下一瞬已明白過來,他說話的對象不是她,卻是那方大石。

        治玉者大抵都有這般「症狀」,玉石在他們眼中盡是活物,而藏在石頭裡的玉料就如同在娘親腹中孕育著的寶貝娃兒,這種隔著「肚皮」對裡邊寶貝兒喃喃自語的事,她家師父和三位師哥挺常幹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就連她自己也避免不了。

        只是反應再快亦來不及,剛才那一嚇,嚇得她腳步踉蹌。

        足下聲音乍響,引來他循聲側目,朝九曲橋上看來。

        她只好用力吸口氣,先立定,朝他福身作禮,之後才舉步走進小亭。

        打擾到他,攪了他的獨處與冥思,她緩緩去到他面前,在幽微夜色中,盡可能將內心歉意展現在臉上,用眼神、用表情傳達,隨即又深深作禮。

        她指指自己的喉頭,再以一根食指輕壓唇上作出噤聲動作,最後雙手相疊貼在左胸。

        凡是治玉行家皆能瞧懂,她比出的手勢代表何意—— 

        守心。

        治玉這行當,「守心內觀生靜契」是一門功課。

        作這門功課需完全噤聲,不能言語。

        只是她家師父命她守心半年,在這期間卻又拖著她外出,要她陪他一同前來東海祭友,明擺著是把她丟進試煉場裡。

        卓老家主的公祭場子人來人往,各流派的玉雕師與各個山頭的玉商雲集東海,前來捻香致意之人九成以上是同業,所談所論的話題九成九與治玉相關。

        能與這麼多同行人才聚會,如此強大的誘惑根本是要她直面內在,瞧她能不能守住修行中的本心,僅傾耳去聽、盡目去看,以心會友,真正做到不言不語、自觀內在。

        儘管不易,她是有信心完成這門功課的。

        直至見到他—— 守心不語突然變得艱難無比。

        天朝御用工匠十有七八出自江北曇陵源,他,雍紹白,正是曇陵源雍氏的年輕家主。

        他外貌清俊高雅,談吐斯文得體,宛如美玉溫潤的翩翩佳公子,只是這些都不是引得她心臟怦怦跳、快要破戒的要因。

        她曾見過出自他手中的三件花鳥玉雕作品,分別展現出圓雕、浮雕和薄意的巧技,花鳥畫的「形神兼備」與玉雕的「因色取巧」相結合,不僅見解獨特,形成的作品更是妙趣橫生,似將各家流派融入,貫通之後又另闢蹊徑。

        據聞,他完成那三件花鳥玉雕時,年僅十五,與此時的她同齡。

        反觀她,八歲時拜入師父雲溪老人門下,習藝至今,連件像樣的玩意兒都拿不出來,能不生愧嗎?

        如今這尊能為她指點迷津的「大神」就在眼前,她欲求教卻不能暢言,內心那個糾結啊,當真是百味雜陳。

        兩人僅隔三步距離,他一手仍覆在及人腰高的大石上,雙眉微斂,目光略飄移。

        忍住幾要溜出唇間的話語,她再次打手勢,表示自己正在「守心」,並朝他微微一笑。

        他沒有對上她的視線,對於她的手勢亦無任何表示。

        沉靜幾息,他調頭重新面對大石,就在她微覺怪異之際,忽聽他低聲道—— 

        「東海卓家的這方鎮宅玉石拔地而起,突出於湖面上,石中玉,玉中魄,代表卓家一代輝煌的老家主已故,眼下看來……後繼無人,你說,這方鎮宅玉魄還能維持多久?」

        治玉者中,無人不知卓家這方藏在石峰中的天然玉。

        數十年前一次地牛翻身,卓府家宅安然無事,卻從湖底冒出這一柱擎天。

        當時卓老家主僅是初出茅廬的少年郎,他發現石中蘊玉,視為祥兆,便依著石峰形狀建出這座湖心小亭,將突出湖面的玉石護在亭中。

        說也神妙,自此之後,出自年輕的卓老家主手中的玉器和石雕果然佳作頻頻,東海卓家更如平地一聲雷般闖出名號。

        只是此一時際,在這座湖心小亭中,她聽他問出,卻不覺他是在問她話,倒像……像他自個兒在喃喃自問著。

        唇瓣掀動,終究沒有破戒出聲,她學他將掌心貼熨在石上,閉眸凝神。

        玉石有精魄,守心靜候,連心的十指便能感到那股脈動。

        這是她最最擅長的,師父說,這是老天爺賞她飯吃,所謂「一相抵九工」,她若能探出玉料內在脈絡,便曉得如何雕琢才能成就所謂的渾然一體,比什麼都強。

        她還得練,練眼力、練神氣、練心。

        啊,找到了!

        她輕拉了下男人的錦袖,他似乎早已察覺出什麼。

        當她移動貼在大石上的小手時,他的手跟隨著她,而與其說是跟隨,其實更像在評斷她此刻的作為。

        他五指修長的大手跟在她的小手後面,徐緩而沉靜,循著石中玉魄的流動挪移,時而往上,時而向下,或偏左、或向右,直到繞著石塊走了一圈,最終停在最初的起點。

        她輕輕吁出一口氣,見他終於抬起眼瞧過來,不禁彎眸笑開。

        瞧,鎮宅玉石的精魄不僅猶在,還生動活潑得很啊!

        她眸珠滴溜溜地轉,眨了眨,想把內心之意傳達給他。

        「竟不知卓家還有這般人才。」他一雙眼角微挑的長目亦眨了眨,密翹的墨睫底下輕斂笑意。「卓老家主貪靜,治玉時更容不得半點聲響,遂收了四名聾啞僕人近身服侍,閣下想必是長年來耳濡目染,才練就此番功夫。」

        他嗓聲仍幽微,沒打算說給誰聽似的,畢竟與他在一塊的是聾啞之人,聽不到也不能言語……等等!她怎會被認成是卓府的聾啞僕人?

        古怪感如漣漪般擴大再擴大,她尚未想明白,一隻小臂突然被他抓住。

        她心頭驟跳。

        「妳……」他陡然頓住,鑲著淡淡銀輝的俊容露出愕然表情。「妳是女子。」

        儘管隔著厚厚一層衣料,她臂腕握起來仍然纖細,但這絕非重點,重中之重的點是—— 

        他一開始竟看不出她是女子嗎!

        換她頓住,瞠眸結舌。

        彷彿察覺到她的驚愕,他靜了會兒,問:「妳能聽見?」

        她先是點頭,見他眼神定定然,動也未動,根本看不見她一般,遂探指在抓緊她小臂的那隻手的手背上,輕輕畫出一個圈,表示自己並非耳聾。

        被突如其來直接碰觸,他五官微凝,修長有力的五指仍抓著她未放。

        「能聽見,卻無法言語?」他再問。

        她緊緊注視他,想了想,在那手背上畫下第二個圈。欸,她確實不能說話啊。

        她的「不能說話」是為了貫徹「守心」的功課,那他雙目突然失明,卻是因何?

        明明白日抵達卓家時,他仍耳聰目明得很,神俊瞳澤如美玉含光,被他一望,似春風化雨溫潤潤拂了一身,此刻怎成眼盲?

        實在太震驚,驚得她一顆心快要蹦出喉頭。

        她伸手迅速往他兩邊的眼皮上點了點,跟著在他手背上重重畫叉—— 

        兩眼為何看不見?

        她的意思他懂得,只是沒料到繼手背之後還被碰觸眼皮。

        他神情一頓,被陌生人這樣觸摸實令他心生排斥,但隨即又想,到底是他先抓住人家,好像也怪不得誰。

        他抑下想舉袖抹眼的念頭,輕聲道:「四周暗下,雙目自然不能視物。」

        今夜月色皎潔,湖上波光瀲灩,她一雙凡胎肉眼還能將周遭景致看出一道道輪廓,更別提離她甚近的他,長眉入鬢,密睫若扇,挺直鼻梁在半邊頰面上形成陰影,分出明暗的俊雅容顏,有種清風明月般的淡然孤高。

        她能看清楚他,他卻完全不能視物,哪裡能說自然?

        分明……是病。

        夜盲。

        她再次張嘴,最後卻用力抿成一直線。

        他緊抓她不放,無非是要她帶領他離開,她運用食指和中指,仿照兩腿走路的方式,讓兩根手指從他手背上慢慢「走過」,表示要送他到明亮之處。

        他眉微挑,點點頭。「有勞了。」

        不等她動作,他那隻扣住她的手已自動自發沿著她的胳臂往上摸索,摸過肘部、上臂,最後搭在她肩膀上。

        她面紅耳赤,心尖直抖,萬幸還隔著衣物,沒讓他發現自個兒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於是她在前、他在後,跟隨她的腳步,他離開湖心小亭,走上九曲橋。

        八成是她的錯覺,就覺他掌心好熱,熱度直透衣料,烘得她半邊肩頭既燙又麻。

        她怎麼都料想不到,原是好奇溜過來,欲瞧一眼東海卓家從湖心拔地而起的鎮宅玉石罷了,竟演變成如今這般情狀。

        自見過他那三件花鳥玉雕之作,心中便生景仰,私下不由得留意起關於曇陵源雍氏的大小消息,此際她就與仰慕的對象走在一起,她還得知了他身上一個不為人知的病症。

        心緒是矛盾的,起伏跌宕,既想著趕緊走完這九曲橋,送他到明亮處,令他雙目得見光明,又想這座橋最好彎彎曲曲走不盡,讓她能同他說上話,聊個盡興……但,她到底是要守戒,這座橋再長再彎曲,兩人相伴走得再久,她也無法開口。

        滿身熱氣,烘得腦門都有些發昏,以為與他就是這樣了,徐慢到偏幽柔的男子聲音卻在她身後響起—— 

        「如今卓老家主已故去,妳既練就這一手循脈相玉的本事,繼續留在東海卓家為僕為婢,實是埋沒了。」隨她踏出一步再一步,問:「不知妳願不願意來我身邊?」

        她陡然一個踉蹌,還是身後的他立時緊扣她的肩頭,助她穩下腳步。

        他低低「啊」了一聲,帶笑道:「都忘記自報家門和姓名了。」一頓。「在下雍紹白,出身曇陵源雍氏,雍氏與東海卓家相同,皆以治玉為家業……想妳既涉足治玉這門行當,應該聽說過曇陵源雍氏,若妳願隨我去,卓家這邊我自會替妳出面。」

        此際兩人已回到九曲橋頭,掛在左右兩側的燈籠提供了些許照明,許是目中忽然映入火光,她回首面對他時,就見他努力適應地蹙起眉峰、微瞇雙眼。

        持續被認作卓家的僕婢,除了無言還是無言,但他的邀請令她受寵若驚。

        他這是想攬才。

        他是覺得……她是個人才呢。

        被「大神」肯定的滿足感充盈心間,她傻傻凝視他,心底咕嚕咕嚕冒出一團團蜜味,還帶點嬰兒肥的嫩頰紅撲撲。

        絕對是少女的春心在蕩漾。

        下一瞬,她全憑蕩漾的春心本能行事,一把覆住他仍擱在自己肩上的手,柔嫩掌心貼著他的手背,嫩潤五指微微收緊。

        他揚眉,眉心微乎其微一蹙,俊容沉思般略偏。「所以……妳這是願意之意……嗯?」突然間他表情一變,被天雷擊中、驟然頓悟似的—— 

         「不對!我記得卓老家主收在身邊使役的四名聾啞僕人皆是男子,無一人是女兒身,且年歲皆已半百。」他反手將她扣住,落入掌中的是一隻膚觸細嫩的柔荑,亦不像治玉者該有的手。「妳是誰?為何裝聾扮啞!」

        她內心大歎。

        欸欸,絕對不是裝聾子啊!至於扮啞,那也是……情非得已!

        就在此際—— 

        「爺啊,您在園子裡嗎?在的話應一聲。」

        「雙青你喊小聲點兒,這兒可不是咱們府上。」壓低聲音,語調既急又氣。

        「元叔,喊小聲了,爺怕是聽不見,哪能應聲嘛?」

        「你還有嘴應話?不是千叮嚀、萬交代,要你寸步不離跟在爺身邊嗎?你瞧你幹什麼去,把爺都給弄丟,一入夜,爺那雙眼是什麼情況,你又不是不知!」

        百般委屈。「爺說要獨自走走,想想事兒,他不讓人跟的,我本以為僅在這座迴遊山水園子裡,無妨的,哪知道天都暗下,還不見爺返回……」

        不遠處,懸掛成排燈籠的迴廊上,出現兩名今日跟他一起到訪的隨從,白日在卓家公祭大堂上,她見過的,一個是膚色黝黑的中年壯漢,一個是嘴上未長毛的小小少年,後者年紀瞧著較她還小。

        突然出現其他人,她實不知自己怎會如此不淡定,彷彿偷偷摸摸幹著令人臉紅心跳的事,乍然被撞見一般。

        想也未想,她驀地使勁兒掙開他的掌握,提裙便往園子的另一頭跑。

        「妳……站住!」雍紹白朝她跑開的方向一嚷。

        「爺—— 元叔、元叔,爺在那兒啊!」名叫「雙青」的小少年循聲望來,終於在九曲橋頭上尋到他家的主子爺。

        雍紹白當然已聽見自家隨從的喚聲,他並未理會,患有夜盲的雙目仍執著地鎖定某個點。

        湖岸邊的燈火依然稀微,但已能讓他的目力恢復個三、四成。

        他固執地想去看清,還是看不清,捕捉到的僅是淺淡的一抹身影輪廓,如受到驚嚇的小兔兒,慌不擇路般從他身邊逃離,很快就隱沒不見。

         唯一能斷定的是,那是個骨架纖細的姑娘,個頭不及他胸口,若非天生個子嬌小,就是年歲尚小,仍等著往上抽長。

         還有,小姑娘家有著一大把豐厚長髮,髮絲甚是柔順,因她跑動時,蕩在背後的長髮飄飄如浪生動,裙襬亦生波。

         ……可惡,這小姑娘家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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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28:1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究竟在誰手裡

        五年後。

        天朝帝京的東大街,一向是古玩、珠寶首飾和玉器買賣的聚集地。

        京畿繁華,百業昌隆,尋常時候過來東大街或閒逛、或尋寶的百姓本就不少,這幾日人潮更為洶湧,幾已是摩頂放踵之態。

        原因很簡單,因帝京三年一度的「鬥玉大會」剛落幕,每回這場玉行界裡的一等大事從操辦到結束,東大街都得跟著熱鬧上好些時候。

        所謂的「鬥玉大會」,一開始是帝京的玉市行館興辦的一場賞玉宴,旨在廣邀同行同業的朋友相互交流。

        按規定,與會的玉商們,每一家至少得提供三件小玉器、又或者是一件大型玉器作為展示,讓同是治玉、賞玉的行家們賞玩。

        經過數十年至今,單純賞玉評比的交流規模漸漸擴大,不再侷限於帝京,而是天朝的治玉大家們和各家玉商全來共襄盛舉,賞玩的活兒亦添進緊張刺激的氣氛,演變成大小流派之間的拚比,以及玉商們比眼力、比手腕,甚至是比家底的「戰場」。

        每到「鬥玉大會」,作為主辦場子的帝京東大街總要轟動一場,即便盛事落幕,熱度依然持續,甚至整條東大街會更加熱鬧、擠進更多人,因為「鬥玉大會」上所有買賣不成、或是被評論為次級的玉料、玉器,十有八九會就近流進當地規模最大的玉市。

        身為玉商,經營玉行,完全靠眼力吃飯。

        只是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再厲害的治玉師父和玉商老手也有看錯眼的時候,一旦錯失佳品,讓東西流進尋常交易的玉市裡,那就各憑本事了,看誰能來「撿漏」撿個徹底。

        撿漏。

        最被古玩行和玉行裡的人們津津樂道的事。

        好玩意兒因蒙了塵被當成次級品,甚至是破銅爛鐵來看待,用低得不得了的賤價出售,讓火眼金睛的識貨人撿個天大便宜,這便是行話裡的「撿漏」。

        沒有比這樣的事更令人興奮難耐的了!

        因此「鬥玉大會」一結束,整條東大街的營生翻倍再翻倍地火熱起來,湧進來的人們大多數都認為自己就是那火眼金睛,就是那慧眼識美玉之人。

        所謂「今日篳路藍縷、明朝拜相封侯」,倘若能穩穩相中一塊寶玉,金銀有價玉無價啊,屆時就靠美玉翻身致富,也不是不可能。

        「說到底,蘇姑娘可是咱們帝京玉市眾人皆知的女先生,更是治玉大家雲溪老人的閉門弟子,那能耐絕對沒得比,姑娘都說這南天流派的『翡翠臥牛』不真,那咱便信得真真的,這玩意兒只得下了展示架,可不能讓一個不真的次貨傷著咱們店鋪的顏面,您說是不?」東大街上,一家經營已超過三十年的玉行,上了年歲的老東家眨著近來漸感迷濛的雙眼,對著一名骨架纖細、柔髮烏亮的大姑娘家邊笑邊問。

        被玉市眾人稱作「女先生」的蘇仰嫻聞言亦揚唇淺笑,徐聲誠摯道—— 

        「南天流派以翡翠作品為大宗,翡翠在玉石中屬硬玉的一種,一般是半透明至不透明,要尋到透明的翡翠極少,當然,越透明自然價值越高,何老闆手裡這座『翡翠臥牛』近乎透明卻具螢光,是摻進磷晶粉末養成的山料原石,所以不真。」

        古玩或玉石的買賣收藏,主要靠眼力,誰都有看不準的時候,因此說「不真」來顯出謹慎態度,再有,不直接點出對方所收購的物件為假貨,這般用詞亦是為對方留面子。

        何老闆綹了綹灰白美髯,歎了口氣。「老夫這眼力越來越老眼昏花,身邊又沒個可靠的人相幫,再加上後繼無人,欸,咱這間古玩店差不多該關門大吉了。」

        蘇仰嫻適才進到店裡時,已不動聲色大致看過店中擺設。

        兩名夥計雖將鋪頭整理得乾乾淨淨,但架上的好玩意兒確實不多,大件的擺設也偏少,若要繼續在東大街生存,怕是不太容易。

        何老闆搖頭再歎。「不怕姑娘妳笑話,咱可是萬般羨慕妳家老爹,能有妳這麼一個眼光犀利的閨女兒,在咱們這行當裡,如妳這樣一個閨女兒抵得過別人家裡十個矜貴兒子。」

        被直白稱讚,蘇仰嫻頰面微紅,淺淺勾唇。「是何老闆您看重。只是三年前我家阿爹神識出了些狀況後,咱們家的『福寶齋』便跟著歇業,我也沒能振興家業,實在算不上好。」

        「妳那是疼妳爹呢,拿整間『福寶齋』的好玩意兒寵他、縱容他,這東大街上走踏的,有誰瞧不出來?」何老闆笑歎,邊用厚厚棉布提起小爐上的鐵壺幫她倒茶,坐在太師椅上的她連忙側身作禮。

        她家的「福寶齋」就開在東大街街尾,曾經也是帝京首屈一指的古玩玉器行,但自從三年前,她家阿爹開始忘東忘西,病發嚴重時還會認不得人,「福寶齋」便停了一切營生,而滿鋪頭的貨被她全數留下,只為了供阿爹日日把玩。

        對於何老闆的感慨之語,她笑了笑沒答話,舉杯啜飲香茶。

        何老闆將鐵壺放回爐上後,手一揮,道:「算了,不說這些,姑娘既然來幫老夫掌眼,將店裡新進的三批古玩和玉器全都綹過,那便按先前說好的那樣辦,新得的一批玉料原石裡,妳要有看上眼的,就取一塊走吧。」

        「好。」端莊地將茶喝盡,她起身作禮。

        行禮過後,她抬起衣袖,纖纖玉指指向掌櫃的長桌上、一方被拿來充當紙鎮的石塊。

        那東西約莫掌心大,灰撲撲的,仔細看帶著點兒暗青色紋路,著實不是個玩意兒,她卻道—— 

        「多謝何老闆慷慨。我就選它。」

*             *             *

        「怎麼樣?」

        一身素色春衫的年輕姑娘在見到蘇仰嫻踏進「福寶齋」後院,倏地合上手中讀到一半的書冊,她起身相迎,五官恬淡的面容浮出薄紅。

        「小四兒,拿到了嗎?」另一位開口問話的,是個年近半百的胖大叔,身長不矮,但整個人肥敦敦,臉圓如滿月,十根手指亦生得肥肥潤潤,幾不見指節,不知情的人一見,還以為是哪來的富貴胖員外。

        蘇仰嫻進到自家後院時,胖大叔正陪著蘇大爹下圍棋,後者發現胖大叔被自家閨女兒分走心神,連忙從棋盤上抓了三顆棋子藏進袖內,然後朝蘇仰嫻偷偷擠眉弄眼,笑得好不得意。

        年輕姑娘是蘇仰嫻的閨中密友,名叫明芷蘭,家裡亦是經營玉器買賣的。

        明家不僅在東大街有玉行,在帝京富裕風流的幾個地段也有分店。

        明芷蘭本身對家中營生頗有興趣,也算有些天分,可惜是個不得寵的庶女身分,明老爺明成運與明家嫡出的子女根本沒拿她當一回事。

        滿身富態的胖大叔姓袁,名大成,與蘇仰嫻是同門師兄妹。

        雲溪老人共有四名嫡傳弟子,袁大成是大弟子,蘇仰嫻排在最末,所以被師哥們暱稱「小四兒」。

        作為帝京流派代表,身為大師哥的袁大成所掌管的是雲溪老人當初建起的玉作坊,各地鋪頭的經營以及玉料開採的事務則由底下兩個師弟擔當。

        而蘇仰嫻身為雲溪老人的閉門弟子,俗語說「老來得子寵上天」,雲溪老人年逾古稀才遇蘇仰嫻這枚「奇葩」,自是疼若心肝,就連上頭與她年歲相差一大截、當她親爹都夠格的三位師哥們,亦是一個比一個寵她,任她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這一邊,見到自個兒的手帕交明芷蘭,以及專程來「福寶齋」相候的同門大師哥袁大成,蘇仰嫻咧嘴笑開,又覷見阿爹極不入流的「偷吃步」行徑,還一臉的春風得意,她笑得更歡,遂快步走進小廳,把揣在懷裡的小布包取出擱在方桌上。

        一揭開裹布,幾顆腦袋瓜全湊過來端詳,最先發出聲音的是蘇大爹。

        蘇大爹瞠圓雙目,看看自家閨女兒,再看看閨女兒帶回來的東西,呵呵笑—— 

        「阿妞真行,又淘到一塊好玩意兒了呀。」

        蘇仰嫻親暱地扯扯蘇大爹的山羊鬍,笑道:「是啊,是塊好玩意兒呢,爹可喜歡?」

        蘇大爹點頭如搗蒜。「喜歡啊,喜歡得緊!」圓溜溜的瞳仁閃閃發亮,閃到後來倒現出幾分靦腆,蠕著唇又道:「妞啊,爹有個好生景仰的治玉大師,那人待咱們是有大恩的,那人他……他……」擰緊眉峰,努力想著別人曾施予他的大恩大德,但,卻是怎麼也想不出來。

        蘇仰嫻見狀也不慌急,慢悠悠道:「爹,那位大師姓范名起,號『雲溪老人』,多年前他收女兒為徒,與咱們『福寶齋』多有往來。」

        「對!對啊—— 」蘇大爹一掌猛拍桌面,眉開又眼笑。「范起……是這個名沒錯……雲溪老人,對,是雲溪老人……他收妳當閉門徒弟,妳上頭還有三個師哥呢,三個年歲跟爹都差不多大的師哥,咱可喜歡他們了,跟拜把兄弟一般,咱喜歡他們。」

        在一旁聽他們父女倆對話的袁大成禁不住哈哈大笑,肥掌拍在蘇大爹的肩頭。「你是我老兄弟,你家閨女兒卻是我的小師妹,這關係可錯綜複雜囉。」

        蘇大爹表情有些怔然,彷彿此刻才發現,挨在自己身邊的就是他口中的拜把兄弟似的。

        「你……對,是大成你啊,你說需要尋一塊好料,要大大發揮所長,要雕琢出最好的玉件,然後……然後給你師父添壽,那可是九十高齡的天大喜壽,非添壽不可,怎麼也得添過百二十歲,好好風光風光。」點點頭,一頓,想了想又點點頭。「如今咱們『福寶齋』有好玉料了,可以添壽了,是不?」

        「是啊。」淺笑答話的是蘇仰嫻,她再次拉拉親爹的鬍子,並屈起指節輕挲蘇大爹紅潤的頰面。「尋這方玉料就是為了給恩師添壽,爹說得再確實不過,等阿爹的九十大壽到了,阿妞再去尋來更好的東西給爹添壽,爹說好不?」

        「好。」蘇大爹聽得搖頭晃腦,樂呵呵笑開。

        與蘇大爹年歲相近,並且被當成拜把好兄弟看待的袁大成也笑,笑得兩層下巴輕輕晃動,最後對著那方石塊頻頻頷首—―「咱們家小四這眼力勁兒當真沒話說,若非妳特意淘回來擺在眼前,咱乍然一見它,也無法立時分辨這是石中藏佳玉,此際仔細端詳,果然耐人尋味得緊。明姑娘,妳說是不?」

        突然遭點名的明芷蘭驀地一震,好似看石塊看得太入迷,甫抬睫就發現面前三人全衝著她笑。

        她緩緩牽唇,笑得溫婉。「是啊,真是一方難得的好東西呢。仰嫻,妳真厲害。」

        蘇仰嫻先是不好意思般挲挲鼻子,最後坦然接受稱讚,在親人和友人面前開心翹高下巴。

*             *             *

        這一晚,為慶賀淘得一方好玉石,對美食向來熱愛的袁大成從外邊相熟的館子叫來一桌好菜送進「福寶齋」後頭的蘇宅,大夥兒舉杯同慶一番。

        同時,擅於琢玉的他,對那方原石腦海中已有初步想法,再加上蘇仰嫻獨到的見解,該怎麼開石雕琢,該從哪裡下手,該如何因色取巧,美酒佳餚還未盡,他已用隨身不離的炭墨在原石上畫好線條,顯出樣式。

        蘇仰嫻見狀,對自家大師哥翹起大拇指,歡喜之餘卻也不由得欽羨至極,再加上悄悄唏噓。

        想她天生一雙火眼金睛,輕易能相玉、識玉,更說得出一口好玉,但真要她下場雕琢,女兒家的手勁與男子相較先天不足,讓她再如何努力也達不到頂峰,頂多啊頂多……僅算得上是個不太差的治玉工匠。

        不管了,反正有三位師哥頂著天呢,且一個賽一個厲害,師父所創的帝京流派她就出一雙眼和一張嘴,其餘的就交給師哥們操辦。

        她笑開懷,舉杯敬大師哥袁大成,見姊妹淘明芷蘭秀氣啜酒,吃相也秀秀氣氣,她乾脆把一根香噴噴的烤雞腿抵到明芷蘭嘴邊,把人家溫雅姑娘的半張臉蛋沾得油亮亮。

        「福寶齋」蘇宅裡,眾人笑鬧的這一晚,在帝京的另一頭,有人正為了同一塊玉石險些得提頭去見自家家主。

        「不是說十拿九穩嗎?」

        身為家主的男子今夜剛進京,還沒來得及喝口熱茶歇歇腿,壞消息已傳入耳,玉顏登時沉凝,淡然語氣似挾霜雪。

        大氣中處處透細緻的雅軒通風甚好,夜風從半敞的窗外拂進,帶著曇花與夜來香的清香,這春夜明明挺涼爽,同在雅軒內的五名管事卻都滲了滿額汗珠。

        五人相互覷了覷,年紀最長的老管事終於挺身答話—— 

        「爺,咱們的人從東海那邊開始打聽,凡是跟東海流派的卓家接觸過的玉商、玉行、古玩鋪子,甚至是當鋪,全都查了個徹底,最後所有消息全都指出,那方玉石原塊確確實實流進帝京,之後咱們把人佈進京畿,只差沒掘地三尺去尋,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得知那塊原石在古玩和玉器聚集的東大街出現,就落在一位何姓的玉行老闆手裡。」

        老管事領頭開口,另一名管事也跟著補充,道:「爺,您知道的,帝京三年一度的『鬥玉大會』不久前才結束,定然會帶動一波古玩與玉石的買賣,而趕著上各家店鋪『撿漏』的人便也多了……」頓了頓,表情既遺憾也慚愧。「把那方玉石原塊賣給那位何老闆的人不識貨,身為買家的何老闆一樣不識貨,卻是有人眼力犀利,在咱們趕到之前已先下手,聽何老闆說,還……還沒收對方半毛錢,就讓對方帶走那塊玉石。」

        臨窗而坐,肘部擱在雲石鑲面月牙桌上,屈起手支著額角的年輕家主斂眉掩睫,像在壓制火氣,亦像沉吟思索,另一手的五指則在大腿上緩緩敲動。

        五名管事杵在原地,大氣都不敢喘。

        要知道,年輕家主連夜趕到帝京就為那塊原石,尋尋覓覓將近一年終於有些眉目,卻敗在他們手腳太慢,當真棋差一著,寶貝物件眨眼間就被淘走了,豈能不扼腕!

        此際也用不著多說,連辯解都可省略,就等東家發落吧。

        年輕家主突然不敲自個兒大腿了,心中彷彿已有計較,他徐徐掀睫,問—— 

        「所以……究竟在誰手裡?」

*             *             *

        蘇仰嫻今兒個一早與蘇大爹用過早飯後,父女倆一塊出了城,馬車直奔城郊十里外的溪谷小村,探望築廬在谷中溪澗邊的雲溪老人。

        之所以會與這位當代的治玉大家結緣,起因於蘇大爹當年在「鬥玉大會」上大鳴大放。

        當時,一向對「鬥玉」之事不怎麼上心的雲溪老人被老友人拉去會場,因緣際會見到蘇大爹正與人比試,雖不到出類拔萃,卻也十分引人側目。

        雲溪老人主動上前攀談,更是令蘇大爹受寵若驚,待後來幾次往來,雲溪老人才發現蘇家有女天賦驚人,此等絕世美才可遇不可求,讓年過古稀的老人家又起心動念,非收這個稚齡女兒家為徒不可,緣分便這般深結而下。

        去訪雲溪老人,蘇大爹雀躍無比,在老人家面前完全變成雙目閃亮亮、腴頰紅通通的「仰慕者」,若與老人家聊起關於治玉的事,更是不得了,得慶幸有蘇仰嫻在一旁盯場,要不然當真是話匣子一開、沒完沒了。

        從城中著名的館子外帶幾道佳餚,蘇仰嫻又親自下廚炒兩盤青菜,父女倆陪著雲溪老人用了一頓午膳,收拾妥當後才別過老人家返回城裡。

        蘇大爹才返家便倒頭呼呼大睡,蘇仰嫻沒有午睡的習慣,午後,她應了明芷蘭所請,去明家開在東大街的玉行幫忙掌眼。

        原本同行相忌,即使她不甚在意,卻不知別人心裡作何感想。

        但如今她家的「福寶齋」歇業,這層忌諱便被淡化了幾分,而明家那邊又知道明芷蘭與她交好,遂透過明芷蘭私下相託。

        她絕對是要賣自個兒的手帕交這個面子。   

        明芷蘭在明家的處境,她多少是明白的—— 

        一個失寵姨娘所生的庶女,上頭有強勢的嫡母和幾個嫡出的兄姊壓著,底下有不擇手段要搏出頭的庶妹庶弟們,芷蘭脾性又是極其溫婉、不擅言詞的,雖說以往「福寶齋」在生意場上曾被明家下過幾次黑手,但芷蘭既然硬著頭皮來到她面前,替明老爺開這個口,她蘇仰嫻為了挺好姊妹就斷不會拒絕。

        玉行裡有句老話,叫作「玉石無專家」。

        意思是說,即便是受眾人信賴的老手,在一開始的相玉選料上,沒有人能徹徹底底相準。

        但,她一向很準。

        她甚至較恩師雲溪老人還準確,而相較她的三位師哥,那就更不在話下。

        所以明家會腆著臉要明芷蘭來相請,不無道理。

        今日她被迎進東大街明家的「明玉堂」裡,在場還有十二、三位治玉老師父,一瞧那陣仗,擺明是眾家老手相不準,意見甚是分歧,一票人誰也不服氣誰,全「虎視眈眈」等著她的看法。

        那是塊相當罕見的木變石,黑到發亮,質地堅硬,卻出現木變石絕對不可能出現的完全澄透,既黑又透,細膩潤澤,讓玉石上特有的木質紋理呈現流水蕩漾的效果,才使得一些老手們認定是黑晶玉。

        她詳細道出己見,對老手們的提問一一作答,底氣十足。

        離開「明玉堂」時,她不知明家那些治玉老師父們有沒有被她說服,她也不在意他們聽不聽她的,她心頭篤定得很,這一次依然看得真真的,絕對無誤,倘是明家沒有採納,到頭來真相大白的代價就是毀了他們手中那塊木變石,而那已不是她能管得上的事。

        有些事管不來,但那些能做的,她盡量做。

        她對送她出門的老掌櫃一再表明,說今日之所以無條件相幫,完全是看在明家芷蘭小姐的份兒上,會那麼說,實就是盼芷蘭在家中能好過一些,盼自己在帝京的這一點點虛名和微薄之力,能幫芷蘭在明家提一提地位。

       傍晚時分她返家,一腳才跨進自家大門門檻,家裡目前僅餘的一雙老僕婢—— 川叔和川嬸,已朝她圍來。

        以往「福寶齋」生意興隆時,光是夥計就招了十來個,粗使的僕婢也有七、八位,後來店鋪歇業,蘇仰嫻便把底下人給辭了,想繼續待在古玩玉器行的夥計,她就幫忙找門路、安排地方,幫不上忙的,就多給些銀錢。

        而川叔和川嬸在她很小的時候就來到蘇家做事,真如同一家人,「福寶齋」儘管取下招牌,不再有大作為,夫妻兩人也沒想回鄉,仍留下來繼續照看他們父女倆。

        「怎麼……呃!發生何事了?」

        蘇仰嫻雙臂被他們一人一邊分別抓住,驚得一雙清亮大眸瞠得更大,心頭直跳。

        「叔、嬸,是不是我爹的病又發作?他人呢?莫非又跑出去?」

        之前發生過一回,蘇大爹溜出去後認不得返家的路。

        那次幸虧有好心人幫忙,認出蘇大爹身分,才把坐在洛玉江邊哭得滿臉涕淚的他送回東大街「福寶齋」。

        「不是的、不是的!」川嬸壓低嗓子忙道,川叔則猛搖頭。

        「不是……嗎?那就好、那就好。」蘇仰嫻登時吁出一口氣,「那、那到底怎麼了?」

        川嬸眨眨眸,表情掩不住興奮。「小姐,有個年輕俊俏、俊到沒邊了的公子爺來找您,當真是畫裡走出來的人物似的,好看極了,咱從來沒見過那樣好看的人呢。」

        「妳這婆娘,緊要的不提,提人家長相幹什麼?那是重點嗎?」在男子中身長偏瘦小的川叔擰高眉峰,對著比他高也比他壯的老伴猛翻白眼。

        川嬸抬起下巴瞪回去。「那當然是重點,還是重中之重的點。小姐如今都二十歲了,婚事沒個著落,而老爺……老爺就那個樣子了,實在沒法兒替小姐著想什麼,咱們再不幫忙多想想、多留意,如何可以?」

        川叔動著嘴皮還想鬥過去,蘇仰嫻倒是搶話,搖頭笑道—— 

        「嬸啊,咱們『福寶齋』不再經營店鋪,但還能靠替人掌眼掙錢過小日子,咱們這樣也是四口人家不是嗎?我也不是非嫁人不可的。今兒個有人登門來訪,應該僅是衝著我在帝京這一點薄名,請我相玉或選料罷了,嬸莫想太多。」

        「不是相玉選料,也不是要妳掌眼。」川叔突然開口,眉目還頗嚴肅。

        「咦?那對方找我是要幹什麼?」蘇仰嫻問。

        「不知道。」

        川叔的答話讓她額角一抽。

        才想著該怎麼釐清事情原委,川叔緊接又說:「咱不知那位公子爺上門幹啥,但肯定不是來請小姐掌眼,因為人家來頭較妳大,名氣較妳響亮,小姐懂的,人家都懂,小姐不擅長的,聽說恰是人家強項中的強項。以往『福寶齋』經手一件名為『三羊開泰』的白玉小擺件,妳癡癡望著那擺件三天三夜,飯也忘了吃,覺也不睡了,但咱們僅是經手,最後還是得將東西送到買家手裡,小姐那時可唉聲歎氣了,您還記得不?」

        蘇仰嫻很輕很慢地點頭。

        她氣息微微急促,內心隱約浮現答案,卻是不敢置信啊不敢置信。

        川叔、川嬸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年來在「福寶齋」蘇家幫傭,雖非行裡人,但玉行裡的大小消息可知道得不少,對於天朝治玉的幾個流派,隨口就能道出,半點兒不陌生。

        「所以真是……」蘇仰嫻嚥了嚥唾津,輕啞求證。「……是他?」

        川嬸點頭如搗蒜,眉開眼笑。「登門拜訪,說是江北雍氏的公子爺,打曇陵源來的,咱這耳朵再不好,那也聽得真真的,一準兒沒錯。」拉拉蘇仰嫻的胳臂,再次壓低嗓聲,「小姐不是挺仰慕人家的?總說要尋個好時候訪一訪江北曇陵源,瞧啊,老天爺都幫您,把人撮合到您面前囉。」一門心思就是想著要幫自家小姐尋覓好姻緣。

        沒理會川嬸後頭的話,蘇仰嫻只急問:「那他可有留話?有說找我是為了何事嗎?」

        川叔川嬸對看一眼,再同時望向她,異口同聲道:「沒啊。」

        「那他可有說今晚要往哪兒去?在哪兒下榻?」當真著急了,她竟急到眸眶有些泛潮。

        「呃……也沒說啊,是說……他需要交代那些嗎?」川叔迷惑蹙眉,抬手撓了撓粗頸。

        「那他可有說,明兒個還會再過來一趟?」換蘇仰嫻緊抓川叔川嬸的手臂。

        老夫妻倆又一臉怪異地對看一眼,同時搖頭。

        「噢……」蘇仰嫻歎了聲,像鼓得圓鼓鼓的河豚突然消氣似的,雙肩都跟著垮了。

        川叔再次撓著頸側粗皮,疑惑道:「他午後登門造訪,人一直沒走,就窩在後院跟老爺混在一塊兒了,是要他留什麼話?交代什麼?」

        ……嗄?   

        聞言,蘇仰嫻驟然揚睫,本以為不可能再瞠得更圓的杏眸,頓時圓瞪如銅鈴。

        她瞠目結舌,小口張出圓圓一個小洞,鼻翼明顯歙張,腮畔刷上兩坨紅。

        他登門拜訪。

        她不在,他沒走。

        他就等她返家。

        所以……所以……他此時此際就在她家,離得這般近,她就要見到他!

        一股麻感從脊柱往上竄,她腦門陡凜,說不得話了,只能起腳往自家後院飛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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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28: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蘇姑娘開個價

        「福寶齋」後院。

        春寒已過,天氣漸暖,即便是傍晚時分,霞色天光仍清清亮亮,從敞窗和大開的廳門迤邐而進,將小廳的青石地鑲出薄輝,薄輝細細跳動,為一屋子雅致不流俗套的擺設添上慵懶閒情。

        臨窗下擺著一張蘇大爹最喜愛的紅木藤面羅漢榻,羅漢榻的三面屏圍上各開了光,鑲嵌雲石石板,石板上有著天然形成的紋理,呈現出寫意般的山水畫面。

        蘇大爹挺喜歡午後來訪的這一位公子爺。

        他覺得跟對方說話好輕鬆,怎麼說他都能聽懂,心裡喜歡,遂拉著客人落坐在他最常窩著的寶貝羅漢榻上。

         「別小瞧這張羅漢榻子,這可是咱家阿妞特意挑給我的,兄弟你坐了一下午,如何?是不是舒服透氣得很,窩再久屁股蛋都不生汗?」蘇大爹完全是獻寶的高揚語調。

        一道偏淡漠的男子清嗓徐徐流逸—— 

        「這是細水藤編製的榻屜,洛玉江南的藤縣才能尋到的好東西,果然柔軟舒適。」略頓,不忘補充。「也通風。」

        蘇大爹頻頻點頭,兩眼笑成彎彎兩道。「還有這雲石石板,這紅木雕刻,是不是很美?」

        男子道:「三面屏圍子全採正背兩面的鏤空雕刻手法,八寶紋透雕得很是巧妙,頗有吉祥喻意,屏心開光鑲嵌石板,雲石紋路似潑墨山水、似日出雲海,甚是別緻,實是難得的木石料和手藝,很值得收藏。」

        「哈哈哈,小兄弟說得對,說得好!沒錯沒錯,很值得收藏啊!咱家阿妞眼光就是好,就是犀利,就是疼她家老爹……啊!說的就是咱呀,阿妞疼咱,告訴你喔,我是阿妞的爹,咱是她爹呢。」語氣滿滿驕傲,這會子是抬出自家閨女兒來獻寶。「咱家阿妞是這世上最好的姑娘,誰都喜歡她,兄弟你要見到了,也會喜歡得不得了。」

        「爹—— 」喚聲從門外傳進,蘇仰嫻隨即跨進廳中。

        快步至後院,川叔川嬸亦緊跟在她身後,一踏入院子,就見一名中年壯漢以及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佔據絲瓜棚下的竹製桌椅,喝著茶,桌上還擺著三盤小點和果物,想來是川嬸幫他們備上的。

        忽見她出現,中年壯漢和少年不約而同起身,見蘇家的僕人隨在她身後,立時已猜出她的身分。中年壯漢咧嘴一笑,抱拳作揖,身邊的少年連忙跟著做。

        「小姐,這兩位是跟著那位公子爺一塊兒登門的。」川叔靠過來低聲道。

        蘇仰嫻認得他們。

        那年陪師父上東海卓家,向卓老家主的靈位捻香致意,她就曾見過他們兩人,是雍紹白身邊親近的隨從。

        蘇仰嫻頷首回禮,做了個請他們倆自便的手勢,立時穿過整座院子,大步跨上石階。

        她人在廊簷下才要踏進廳堂,恰聽到老爹在貴客面前將她誇得天花亂墜。

        玉頰火熱,心頭發緊,待她看清楚一同窩在紅木羅漢榻上的兩人……那景象頓時讓她的氣息窒了窒,腦海中出現短暫空白。

        她家阿爹脫鞋上榻,矮矮胖胖的身軀盤坐起來有點兒圓滾滾的一球,他紅光滿面,顯然心情很好,好到一把山羊鬍子亂翹,也不知他自個兒怎麼抓的,鬍子尾巴叉開五、六道。

        而盤據在羅漢榻另一頭的年輕男子,當真是……好一位公子爺。

        與她曾經見過的模樣似有些不同。

        頭一次見到他時,他一身錦玉白袍、頭戴羊脂白玉冠,氣質優雅,清俊逼人。

        此際再會,他卻是周身墨黑。

        烏亮長髮束在黑晶琢成的玉冠裡,墨紗裁製出來的春衫被他穿出一抹「東風又作無情計」的神氣,明明是百花爭豔的時節,卻偏來一股猶帶春寒的風,將所有繽紛吹落大地。

        他並未像阿爹那般上榻盤坐,而是斜倚屏圍,一臂擱在繡著梅雀報春圖的迎枕上,另一手則隨意把玩著一件玉料。

        蘇仰嫻這才發覺,不僅他手中那一件玉料,藤製軟榻上還擺著二十來件小型玉飾和玉器,有成對的魚形白玉、青玉如意、黃玉龍紋玦、墨玉紙鎮、翠玉葫蘆等等又等等,琳瑯滿目,每一件皆是她家阿爹的收藏。

        能讓嗜玉成癡的老爹搬出那麼多收藏與之分享,除了師父雲溪老人、她的三位師哥和她以外,已無他人,然而貴客上門不過一個下午,竟就讓阿爹如此欣賞喜愛,都不知短短兩、三個時辰,貴客究竟做了什麼、說了什麼,使得阿爹與他這般投緣?

        欸,她聽見了,爹還喊他「兄弟」呢,這都成什麼事了?

        他若當了她爹的「兄弟」,豈非變成她的長輩,難道真要她尊稱他一聲「雍叔叔」嗎?想想,渾身都要不自在。

        她悄悄又緩緩地吐出胸中滯悶,強令表情不變。

        這一邊,蘇大爹見寶貝閨女兒返家,歡喜跳下羅漢榻,連鞋襪都沒套上就跑過來拉她。

        「阿妞阿妞,爹今兒個結交了一個新朋友,是很有趣的朋友啊,咱說的話,他都懂,沒有不耐煩,也不用咱再費唇舌說明,他就是一聽便貫通始末,很厲害的,然後咱不懂的那些,他也都懂哩,還教了爹好多事兒,更把爹那一箱子寶貝全都點評了,妳說他神不神?強不強?」

        蘇仰嫻笑了,帶著不自覺的寵溺,跟著又習慣性曲起指節輕挲老爹胖頰。

        她爹雖比不上大師哥袁大成的肥碩高胖,卻也是圓潤無比的,此時衝著她憨笑,頗有幾分笑彌勒的喜感。

        「能讓阿爹掏心掏肺、傾出滿箱滿匣的寶貝一塊兒把玩,肯定是神得不得了也強得了不得的人物啊。」

        「嗯!嗯!」蘇大爹重重點頭,眉梢上的喜悅明顯深濃。

        雖被蘇大爹拉住,蘇仰嫻卻巧妙地化被動為主動,將蘇大爹順順地帶回紅木羅漢榻邊,按下他的肩膀要他坐下。

        接著她半蹲下來,從袖底取出一方淨帕,抬起爹的大腳擱在自己膝頭上,擦拭完右腳腳底再換左腳,幫爹套上白綢襪子和軟緞黑鞋,照料妥當了,她才盈盈起身,面向慵懶姿態始終未變、目光卻炯炯有神的貴客屈膝作禮。

        「小女子蘇仰嫻,見過雍爺。怎麼也沒料到,江北曇陵源雍氏會來訪寒舍,雍爺今日親自登門,小小蘇宅當真蓬蓽生輝。」她淺淺牽唇,慶幸當時裁衣時,雙袖布料留得夠長,此時便能掩住瑟瑟發顫的十指。

        被姑娘家坦坦然喚了聲「雍爺」的雍紹白,一向好使的腦袋瓜僵了片刻。

        從幾位管事口中得知他遍尋不著的玩意兒落在何人手中時,他只覺錯在底下那些管事,實是太不用心、太過粗心,才會讓幾已到嘴的天鵝肉又給飛遠。

        如今終於見到從他口中「掏食」的姑娘。

        乍然映入眼中的是窈窕纖細的一抹,藕色衫裙一身素雅,鵝黃腰帶挑出幾分俏皮,繫在腰間的羊脂玉珮亦墜著鵝黃顏色的流蘇,隨她的走步瀟灑飄動。

        以為就是這般了,就是個氣質清雅的女子罷了。

        待她開口安撫自家老爹,將人帶回羅漢榻上並細心整理,完全無視他就在一旁,這又令他感到有些意外,內心甚妙。

        姑娘家直到整理好一切才從容不迫對他行了見面禮。

        她來到跟前,拉近距離讓他更能仔細看清她生得是何模樣。

        瓜子臉兒,清清秀秀的五官,談不上多美,勝在氣質沉穩以及那雙有趣的眸子。

        她有一雙大眼睛,神氣飽滿,極為清亮,然,就如同她身上打扮,淡淡藕色中跳出鮮嫩鵝黃,反差之間讓人眼睛為之一亮,她那雙眸子亦是如此,明亮瞳底彷彿藏而不露,頗耐人尋味。

        「坐吧。咱們談談。」他淡淡牽唇,絲毫不覺得這麼說有何失禮之處。

        對雍紹白如此「反客為主」的行徑,蘇仰嫻微愣,但很快已拿穩心緒。

        她在靠近蘇大爹那側的一張圈椅上斂裙落坐,見阿爹心無城府地對她咧嘴笑,她回以笑顏,接著眸光才又調回雍紹白身上。

        「不知雍爺欲談些什麼?」她微微笑問,袖中十指仍緊緊捏著。

        「這方玉料就歸我吧,蘇姑娘且開個價來。」他單掌托住那一直把玩在手的玉料,亦對她微微牽唇。

        嗄?蘇仰嫻驚訝到險些跳起來。

        他手中那塊玉料正是被東大街的何老闆丟在桌上充當紙鎮、被她如「撿漏」般淘回來的好貨,更是大師哥看準了要親自琢磨的原塊玉石。

        那是他們打算要送給師父雲溪老人的九十歲壽辰禮啊!

        大師哥當時酒酣耳熱、靈感如泉湧,隨手在那方玉石原塊上用炭墨勾勒出圖樣線條,後來卻被她家也喝得醺醺然又憨憨然的老爹搶了去,抱在懷裡不肯放,最後爹還把它塞進衣襟內護得嚴嚴實實,抱著睡著。

        大師哥不想吵醒她家老爹,這才沒有立時取走玉石原料,想說暫且擱在蘇宅幾日亦無妨。

        但如今,此時此刻,江北曇陵源雍家的家主特意登門,可說是紆尊降貴、耐著性子等了她一個下午,最終目的竟是為了她得來的這塊玉石原料?

        「不成!」她慢了些才驟然立起,直視雍紹白的雙眸幾近睖瞪,頓時間,清雅模樣透出凜凜神氣,纖背秀挺,藕衫黃帶綴白玉的身姿似在瞬間沉凝。

        「對!不成的!」見自家閨女兒跳起來說話,儘管不甚瞭解,蘇大爹挺女兒到底,有樣學樣也跟著跳起來,圓潤潤的一張臉漲得通紅,「不成就是不成,阿妞說不成,就是不成!」才不管一整個下午貴客陪得他多開心、多令他暢懷,只要他家阿妞有意見,反對方到底,他當然跟貼心女兒同一戰線。

        蘇仰嫻原本繃緊背脊,忽見蘇大爹兩手扠腰、挺出鼓鼓圓肚相挺,她禁不住對朝她望來的阿爹露齒又笑。  

        如此,心緒亦緩和了些,當她再次看向雍紹白時,神態已寧定。

        「這方玉心,是為了賀吾師壽辰所備,不能割愛,望雍爺海涵。」說話間,她忽地記起何事似的,從袖底取出一小油紙包遞給蘇大爹,後者眼睛為之一亮,接過油紙包又一屁股坐回羅漢榻上。

        短短兩刻鐘不到,雍紹白已發現蘇家這對父女之間的「花樣」著實不少,動不動就相視而笑,當爹的看女兒,眼神帶著親暱與依賴,當女兒的看爹,眸中是安撫、是寵愛,父女倆的角色似有些顛倒過來,而此際,當閨女兒的還掏出零嘴餵食。

        當蘇大爹肥潤手指揭開油紙包,捻起一顆顆甜豆往嘴裡丟,吃得那樣香時……雍紹白喉結微乎其微動了動,竟不由自主想吞口水。

        他終於坐直身軀,盡可能不看向蘇大爹那邊,強令自己專注。

        兩排濃黑長睫徐徐掀動,他眼神直勾勾鎖住蘇仰嫻,慢悠悠道—— 

        「玉心嗎?原來蘇姑娘知道這掌心大的玉料是從某塊巨大玉石的央心開鑿出來的?如此看來,是雍某小看姑娘這位『女先生』了。帝京流派出了位『女先生』,名滿帝京玉市,今次算是見識到了。」

        他話雖這麼說,但不知為何,蘇仰嫻聽著只覺滿心不自在。

        隱約還覺得,除訝異外,他似乎有些惱怒,好像……嗯……得知她其實知曉那方玉料來歷不尋常,明白身為「玉心」的玉料有多麼珍貴,這事令他神色一沉。

        ……也是,他定然覺得她既知其珍貴,必更難讓她割愛。

        「不知蘇姑娘是如何得知?」

        他嘴角淡淡牽揚,蘇仰嫻卻覺頭皮微麻,仍寧定答道—— 

        「幾年前,我見過它,就在治玉大家之一、東海流派的卓家宅第中。巨大玉石拔地而出,成一座小石峰突出於湖面,卓家在其上蓋了湖心小亭……」

        「妳說妳見過它。」男人細瞇長目、俊顎略揚的神態充分顯現出內心譏諷和猜疑。「既是玉石石峰突出於湖面,它那時可不是這麼一小塊,妳如何得見?」

        蘇仰嫻答得甚快。「用心就能見到。」

        話一出,她雙腮發燙,頓覺自個兒太心急,急著要跟他解釋,但話說回來,那時在卓家湖心小亭裡,他也是用「心」在與那塊鎮宅玉石相會交流,不是嗎?

        她深吸一口氣又道:「用手撫觸,守心靜候,玉石有精魄,尤其那又是天地所造的原石巨塊,石中玉,玉中魄,有心就能尋到脈動,與之交會……雍爺定然是明白的,又哪裡需要我多費唇舌,是小女子班門弄斧了。」

        雍紹白靜了會兒,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被男人如墨玉湛亮的眼睛盯得背脊再次繃緊,不出點兒聲音感覺好奇怪,蘇仰嫻只得咬咬唇繼續說—— 

        「東海流派自從治玉大家卓老家主仙逝之後,一直沒能選出新的家主,卓家旁支眾多,誰也不服氣誰,整個宗族開始分崩離析,最終只得分家分產,聽說……就是為了要分得公平,卓府湖心亭上的鎮宅玉石於是被取起,當眾開玉……」秀眉畏痛般蹙起,當真痛啊,心痛。

        每每想到那一方渾然天成的巨大美玉被「支解」、遭「分體」,她一顆心就跟著糾結再糾結,都快沒法子呼吸。

        「雖不清楚卓家眾人開玉的手法,但玉心是那一方天然美石的精魄,所有無形的脈動與有形的紋理全數匯流向它,許是因此物有靈,能循著氣場趨吉避凶,才得以完完整整保留下來—— 

        「東海卓家是在一年多前分清家產、正式開玉,我是在今年帝京的『鬥玉大會』上見到這方玉心,它混在一批良莠不齊的玉料中,被東大街的何老闆成批買下,何老闆把它丟給掌櫃當紙鎮,之後才來到我手裡,能得到它,全是緣分。」她語氣略透落寞,「至於其他被開玉切割的玉料,如今分散到哪裡去,真就一無所知了。」

        「蘇姑娘既提到『緣分』二字,這方玉心經妳之手再到我手,何嘗不是緣分?」雍紹白唇角牽動,很理所當然下結論。「既是緣分,那雍某今日就帶它走,蘇姑娘想要什麼東西作為交易或補償,盡可說來,明兒個我底下人自會來連繫姑娘,與妳進一步細談。」

        話甫落定,他起身離開羅漢榻,順手將把玩了一下午的玉料收入廣袖袖底。

        蘇仰嫻簡直是……完全就是……徹底地……傻了眼!

        治玉流派中,地位最最超然、最最讓人望而生敬的江北雍氏家主,生得是一張清俊無端的好皮相,有的是一身脫俗飄逸、宛若謫仙的氣質,說話聲音似古琴徐撥,悠然之中蘊含勁力,一雙半掩在翹長墨睫下的美目意若深淵,近近與他對望一眼,便有種……「僅淺淺一步,已踏出萬丈紅塵」的悵然與驚悟,但是啊但是—— 

        似這般高高在上、凡人觸手難及的神妙人物,為何行徑是此等囂張無理、任性妄為?

        這樣的他,又哪裡是她心中所仰慕的那個人?

        如此強取豪奪,根本……徹徹底底就是個無賴漢!

        忽地,一聲尖銳高響—— 

        「不成!」

        蘇仰嫻沒有出聲,說實話,一時間也出不了聲,因為神魂猶處在傻愣狀態,沒辦法有什麼作為,那一聲高叫不是她,而是圓敦敦的一坨、坐在一旁吃甜豆吃得好生歡快的蘇大爹。

        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完全出乎蘇仰嫻預料之外。

        像是理所當然,卻也匪夷所思。

        杵在原地,她眼睜睜看著她家老爹像被點燃的衝天炮般直躥而起,那圓滾滾的身軀竟靈動無比,直直撲向將玉心收入袖底的雍紹白。

        阿爹護她,不讓旁人取走屬於她的東西,這完全可以理解,但這般與對方近身爭奪,太危險啊!

        果不其然—— 

        「爹啊—— 」她驚叫,因為蘇大爹扯緊雍紹白後,腳後跟忽被羅漢榻的弧形鼓腿一拐,渾圓身軀瞬間失衡。

        電光石火間,她彷彿瞥見雍家家主手肘一動,試圖扶穩蘇大爹,但來不及,雍紹白被拖著重新倒回榻上,肩背撞向堅木嵌石板的圍子,她家胖爹更重重壓在他身上。

        她清楚聽到混著痛楚的悶哼,嚇到一臉慘白。

        她叫得太響,此時,川叔、川嬸以及候在外頭絲瓜棚下的兩名雍家隨從聽到聲音全部衝進小廳裡來。

        「小姐小姐,怎麼啦?」、「出啥兒事?哇啊!老爺怎麼倒了?」

        「爺!您怎麼樣了?」、「還問什麼問?沒瞧見家主被壓住了嗎!」

        蘇仰嫻根本無心理會闖進來的人。

        她趕上前去,明明嗓聲微抖,仍以安撫語氣哄著。「爹,您乖,先起來,撞疼哪裡了?起來讓阿妞瞅瞅,爹不要賴在別人身上。」

        蘇大爹抬起富態圓臉,表情略古怪,咧嘴笑的模樣像有些心虛。

        「阿妞,爹沒撞疼啊,可是咱……咱好像……好像弄斷了……」小小聲說。

        「弄斷什麼?呃……」見老爹沒傷著,她才要吁出一口氣,蘇大爹在這時挪開胖身子,把被他扯倒壓在下方的男人顯露出來給她看。

        俊美男子蹙眉閉目,薄唇緊抿,雪白透虛紅的額面似滲冷汗,明顯正忍著痛。

        然後她家老爹這時才慢吞吞放開對方的手,小聲囁嚅。「阿妞,咱好像弄斷他的手指頭了……」

        就見雍家家主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呈現出奇怪角度,指骨當真斷了。

        「爺啊!」

        「家主!」

        雍家兩名隨從陡然驚覺,直衝過來,一把將蘇大爹和蘇仰嫻推開。

        川叔、川嬸見狀也急忙擠過來,雙方各護其主,劍拔弩張,一言不合已要開罵互嗆。

        「先治傷要緊。」蘇仰嫻當機立斷。

        她將瞪人瞪到臉紅脖子粗的川叔拉到身後,挺身處理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

        清秀表情一恢復原有的定靜,眉眸間又有凜凜神氣,她甫開口,鏗鏘有力,雍家兩名隨從亦收了聲,緩下脾氣。

        她吩咐川叔立刻出門延醫,又讓川嬸先將蘇大爹送回房裡,最後她看向已被隨從扶起、半臥在羅漢榻上的雍紹白。

        他臉色變得更白,但雙目已張,目光同樣落在她臉上,瞬也不瞬。

        蘇仰嫻頭皮一陣寒麻。

        事情演變成這般地步,她內心連苦笑都笑不出。

        「帝京好歹是我的地盤,門路多,人面廣,雍爺且安心,先讓我請來的老大夫瞧瞧,能治得很好的,至於其他事……小女子之後再與雍爺相談,會做到讓閣下滿意的。」話中意思頗明顯,就是要對方別追究到蘇大爹頭上,一切由她擔著。

        雍紹白哪裡會聽不出她的意思,但他沒有多說什麼,只冷冷拋出一句—— 

        「那方玉心,雍某要定了。」

*             *             *

        蘇仰嫻讓川叔請來的老大夫跌打損傷、正骨綹筋方面的大國手,與自家「福寶齋」多有往來,老大夫替人整脊正骨常派上用場的玉擊、玉撥和玉齒釘等物,多出自蘇大爹之手,如今「福寶齋」雖不營業,但經由蘇仰嫻從中牽線,老大夫所需的器具則全托給袁大成掌事的玉作坊琢磨。

        晚間,剛用過晚膳不久,「福寶齋」院的寶子燈火通明。

        事實上,亮得有些過火了,尤其在貴客今晚下榻的客房內,房中四個邊角各安置著盞油燈外,位在房中央的裂木圓桌上亦燃起明亮燭火,充分的照明驅走夜黑,燈火與燭火活潑躍動,像無聲地相互對話,火光映燭光,靜謐之間有種不出的暖意如流漿淌開。

        川叔、川嬸對自家小姐為何要將客房弄得亮晃晃,實話,還真有些弄不明白,但小姐既然叮囑了,照辦便。

        客房裡明亮,客房外的廊道亦添掛上幾盞燈籠,務求裡邊亮、外頭也亮。

        內室明亮中,半臥在軟榻上的雍紹白聽聞聲響,抬眼注視那撩開幕垂地珠簾、踩著淺淺腳步走向自己的蘇家小姐。

        被帝京同業稱作「女先生」的年輕姑娘,是否太小瞧了?

        用心就能見到。

        五年前,到訪東海卓家,曾遇「見」一名女子。

        因天生宿疾,無法看清那女子模樣,但對方確實有著與蘇家姑娘樣的本事,用手撫觸,以心觀玉,脈絡之氣能引領連心的十指,深深、深深去識得塊千萬年間恆常無語的玉石。

        當年遇「見」的女子,會眼前這位蘇家姑娘嗎?

        記得在卓家那場公祭上,確實見到帝京流派的治玉大家雲溪老人,卻不記得那位瘦到身形有些佝僂的老人家,身邊還跟著哪位弟子。

        如今這位帝京流派的「女先生」,完完全全奪去的注目,倘若當年正式見過禮,不可能不記得。

         「藥已煎好了,火候全按著老大夫的醫囑,從頭至尾仔細掌控,令藥效發揮到極致,還請雍爺趁熱服用。」

        蘇仰嫻以托盤呈藥,小心翼翼撩簾踏進房中,見軟榻上的貴客俊目微揚,淡淡掃來,下意識吞咽唾津,強令自個兒從容定靜。

        一連串事情發展,十有八九出乎意料之外,就像——

        沒料到堂堂江北曇陵源雍氏的家主會親訪「福寶齋」蘇宅。

        沒料到會跟家老爹玩成一塊兒。

        也沒料到會在家意外受傷,且還是家裡老爹下的狠手。

        更沒料到當夜會留宿不走。

        那兩名雍家隨從都已備來舒適馬車,打算將初步整好斷骨的家主載走,臨了卻不走了,要遵照老大夫醫囑,頭兩天儘可能安歇靜養,能不動就不動。

        沒法子反駁,更沒有立場趕人,再有老實話,留宿了,留在眼皮子底下,多多少少還能親自照料,確定的手傷狀況,這點倒讓心裡安穩了些,也踏實許多。

        儘管有種說不出的莫名,覺得正逮住機會要讓步再讓步,甚至藉機將玩弄股掌之間,然而能就近照顧的傷,依舊甘之如飴的。

         那不可能不痛。

         阿爹撲去扳的手,扯倒下時,身體角度加上驟然下壓的重量,瞬間扳斷兩根指骨,之後老大夫替接回,仔細調正,裹藥上夾條固定,從頭到尾沒喊聲痛,至多斂眉掩睫,清朗眉間掀起波瀾,但面上薄汗和略沉的鼻息,再再顯示直極力忍痛。

        這不可能不內疚。

        所以儘管身邊跟著隨從和廝,今晚身邊的事,除了如廁和簡單浴洗外,餘下的全由人包辦了。

        跟隨同留宿的中年壯漢,喚對方「元叔」,而那個嘴上無毛的少年叫「雙青」,不曉得否對那兩位吩咐過,但從之前老大夫的診治、裹藥,接著晚膳進食,到現下熬好內服湯藥送來,元叔見到出現,僅頷首致意,繼續守在客房外的天井,連負責貼身服侍的雙青也只兩腳開開蹲在門外,完全沒要接過手中托盤的意圖。

        留宿家中,要親自服侍,全都照辦,只要……別動自家老爹。

        此際,聽到所說的,榻上的人仍靜靜半臥,似沒打算取藥服用。

        蘇仰嫻也沒有多躊躇,在榻邊的鼓凳上落坐,用瓷製調羹舀起黑乎乎的湯藥,抵到男人血色略淡的唇下。

        「藥需趁熱喝效果才顯,此時溫溫燙燙的,剛剛好。」咬咬唇,有些閃避的注視,「我知道雍爺有事要談,我也有事要說的,等你喝完藥,咱再來談。你、你張嘴啊……」

        那張薄而有形的俊唇終掀開,由著喂進湯藥。

        蘇仰嫻一匙又一匙地喂,直留意著的嘴,不讓藥汁溢出。

        「好了。」湯藥很快就見底,吁出口氣,順手從袖底抽岀帕子去擦他的嘴角,雙眸一抬,恰與他瞬也不瞬的美目對個正著。

        等等!這在幹嘛?

        把他當成自家老爹那般照料嗎?!

        心房咚咚作響,耳根發燙,趕忙收回手。「我去倒杯水過來。」

        將空碗和調羹擱回托盤上,起身端來杯微溫的白水,服侍雍紹白漱口,又捧來洗得乾乾淨淨的瘀盂讓將水吐出。

        這些事做起來挺麻利,畢竟家裡除總管事務和負責打掃煮飯的川叔川嬸外,沒有貼身伺候的婢子,時常這伺候蘇大爹吃喝洗漱。

        豈知才收妥杯子和痰盂,那清雅聲音在身徐慢問道——

        「不擦嗎?」

        轉回身,見漱過口唇角與下巴難免沾濕,以為自個兒會處理,畢竟大袖抓來,兩下輕易便能擦乾的,結果……非要親自處理就對了。

        讀不出深邃目中的情緒,咬咬唇,再次掏出帕子替他擦嘴拭臉。

        將擦得乾乾淨凈,突然抓緊帕子。「雍爺如今傷也治了,藥也裹了,晚膳也用了,湯藥也喝了……」伸頭刀,縮頭也刀,乾脆鼓起勇氣,重新坐回鼓凳上,發紅的臉神情鄭重。

        「你說吧,要怎樣才不追究我阿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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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28:5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如此皆大歡喜

        「雍某斷了兩指。」

        亮晃晃的燈火與燭火中,男人扯了扯嘴角,若被太過漂亮的唇瓣吸引了去,時間會以為正在徐徐揚笑……實則不然,那隻扯動嘴皮,皮笑肉不笑,彷彿正沉靜估量,如何從這這意外撈取最大好處。

        不這樣的,不該這樣……蘇仰嫻不禁迷惘。

        心中所想的雍家家主清俊儒雅,氣質雖然偏清冷,但,個很溫和的人才對,然而這次再遇,為何不一樣了?

        「我很抱歉……」擱在腿上的手握成拳頭,帕子已被抓得皺巴巴。

        「蘇姑娘可知雍某的手有多珍貴?」嗓聲聽不出半點怒氣,神態亦不作怒,正因如此,才令人心中如吊著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的。

        蘇仰嫻唇瓣一抿,抿得唇邊兩個梨渦都跑岀來見人,她略艱難地點點頭。「江北曇陵源雍氏,雍家家主,雍爺是我朝御用玉匠的匠師,是縱橫九州方圓的玉商,亦是最年輕的治玉大家,出自雍爺之手的玉器,無與倫比的珍貴,雍爺這雙手,自也是珍貴得無與倫比。」

        好看的嘴又揚。「所以蘇姑娘認為,這單憑一聲抱歉便能了結的事嗎?」

        那、那還想如何嘛?

        等等!事情起因得釐清!

        下意識挺直背脊,放緩語調一字一字得清楚。「雍爺可要想想,這意外開始究竟錯在何處?你登門造訪,為的是我手裡那方玉心,我沒打算出售,你、你便不管不顧將東西佔為己有。」

        見眉峰忽動,心緒似被挑起,但蘇仰嫻不管了,要惱羞成怒,也得聽把話完。

        「我阿爹之前病過一場,身子雖日漸恢復,但腦子變得十分單純,時時像個孩子似的,不懂人情世故,就曉得要護我而已,見雍爺取了玉石便走,在我爹眼裡看來,根本在欺負我,豈會罷休?」深深呼吸吐納,抑下內心的焦急和激切,真誠又道:

        「女子不……並非在指責,僅闡述意外發生的前因後果,,但雍爺畢竟受了傷,我也明白這事不能光憑道歉就揭過去,雍爺要那方玉心,儘管取去,若還不夠,也請雍爺給個明確想法,但……就不能動我爹。」

       「倘若動了呢?」墨睫輕掀,懶洋洋的,兩丸瞳仁卻烏亮亮,像對東西起了大興趣,精神得不得了。

        聞言,蘇仰嫻臉色微變,喉中發澀,悄悄吞口水,好一會兒才道。

        「雍爺最終若還想把事兒弄大,報到官府去,我爹害得閣下斷指……我信,以江北曇陵源在帝京的勢力,要把我弄進牢裡先押再審,不太難的事,但雍爺也別忘了,此地天朝帝京,我『福寶齋』如今雖歇業,但這裡畢竟咱家經營多年的地盤,這東大街上的地頭蛇,再,我還有師父和師哥當倚靠。」

        雍紹白眉尾挑。「請出雲溪老人與你師哥,又能如何?」

        語調平和,話中卻透犀利。「有我師父、師哥,以及師哥所收的一票徒子徒孫,還有我玉作坊裡的匠人和學徒,咱帝京流派豈能被外來的人欺負了去?江北雍氏來訪帝京,強龍不壓地頭蛇,雍爺卻侵門踏戶,將我帝京流派好不容易到手的上等玉料強佔為己有,我爹看不慣你行徑霸道,才誤傷你……你,這事若在帝京鬧開,即便把我爹先押再審,你江北雍氏能討得了好嗎?」

        其實,仔細再看,就個眉清鼻巧的大眼睛姑娘罷了,然較真起來,凜冽之氣薄發而岀,柔軟中帶著不容屈折的韌度。

        姑娘家護短護得厲害,原本對還有些卑躬屈膝,此時軟的不成來硬的。

        可以察覺,絕非空話,為護住自家老爹、護住自己的人,她什麼都幹得出來。

        「蘇姑娘這麼做,是想把這場意外推升到變成兩個治玉流派之間的鬥爭了?」明明受了傷還要被要脅,竟生不出半分怒氣。

        姑娘家尚小他七、八歲有吧?卻條理分明、辯起來張嘴銳不可擋,生生將他的一手好牌逼得非蓋牌不可,心裡頭沒有不痛快,還莫名地有點想笑。

        陰溝裡翻船,於他而言,難得。

        但仍有弱點的,自家阿爹,那個話頗多、喜歡衝著人樂笑的憨老爹。

        只要不動蘇大爺,就會乖,都願意妥協。

        見那張瓜子臉因一句問話而心虛般漲紅,扯扯唇又道——

        「蘇姑娘這招的確好計,腦子好使啊,看來,雍某這斷指之痛只能自認倒霉,認了。」

         蘇仰嫻撂完狠話,一顆心兀自糾結,聽如,不禁急問:「雍爺肯放過我阿爹了?」

         「你都把話說到那份上,不放……能夠嗎?」慢條斯理道,嗓聲卻略微破碎,邊蹙眉斂目,左手來來回回在右手背上摩挲,明擺著接上的指骨又在隱隱作疼。

        榻前忽地一陣動靜,驟然揚睫,覷見原坐在鼓凳上的姑娘突然立起,眸中泛紅,雙臂環成一個圈,對他深深又深深地揖到底。

         「雍爺宰相肚裡能撐船、大人不記小人過,我代我家阿爹給你行禮賠罪了。」完,雙膝落地,直挺挺跪在面前,額頭往地上磕,一「咚」響,重重就一記。

        完全沒料到還有這一招,雍紹白登時驚住,長目都瞠圓了。

        那聲磕頭聲著實太過響亮,也刺耳得很,惹得左胸緊縮,俊龐繃起,見她還想拿額頭再撞硬地,想也未想,長身一探,雙手陡出,分別扶住兩邊胳臂。

        結果,慘的。

         「雍爺!」聽到悶在喉中的痛哼,蘇仰嫻哪還記得要磕頭謝罪,連忙反手將扶好,讓重新躺回迎枕上。

        顧不得許多,她直接坐在沿邊上,小心翼翼捧著的右掌,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檢視,就怕老大夫仔細上好的夾指板要被撞歪。

        姑娘家的瓜子臉近在咫尺,雙腮輕紅,額面紅得更明顯,觸地之因,沁出薄汗的額心還印出灰灰一小塊。

        眸底濕淚,似心情起伏過劇所導致,此時雙亮眸直瞪著的傷手,都快瞪成鬥雞眼,確定夾板沒移動,兩肩微垮,好不容易才吁岀一口氣。

       當抬頭,雍紹白若無其事般挪開停在臉上太久的目光,清清喉嚨道——

        「雍某不想被誰又跪又拜,這事也不光靠磕頭就能揭過,蘇姑娘既然要替蘇大爺謝罪,父債女還,天經地義,你以為呢?」

        「嗯、嗯。自然如此。」點點頭,卻覺話中有話,不禁問:「那雍爺想好了?嗯……想好要我怎替阿爹補償你了?」

        一臉專注,沒察覺兩手猶捧著的右掌,雍紹白留意到了,但沒有挪開。

        女兒家的柔荑細膩柔軟,事實上太軟了些,不像雙手雖修長、指甲粉瑩似玉,掌中與指腹卻布著數不清的繭子。

        她的手不太像個治玉者該有的手,但,確雲溪老人的關門弟子,名滿帝京玉市的「女先生」。

        「原來啊原來,雍某明白了。」徐聲帶笑。

        蘇仰嫻微愣,有些看傻了眼……原本皺眉忍痛的男子突然舒眉彎唇,眼前這抹輕笑,笑得淡雅情真,不皮笑肉不笑,也非似笑非笑,想通了事,打從心底湧出的輕愉,令張俊逸面龐如沐春風,更加好看了。

        只這位雍家家主說起話來,話題轉換太快,有些跟不上。「……雍爺明白?」

        許又忍過一波疼痛,感覺上身完全放鬆,稍稍陷進大迎枕裡,沒發現自個兒的胸房也跟著鬆快了些,沒那沉窒。

        雍紹白闔起雙目,淡道:「我想明白,蘇姑娘為何『女先生』,多年來卻無一件成名玉作問世,原來姑娘的強項不在治玉,而相玉。」略頓,「你就靠眼力和一張嘴,可以得令人心悅誠服,但論雕琢,你手勁不足,力道無法拿捏精準,莫怪尋得那方玉心,仍要交給你家大師哥琢磨。」

        「唔……」找到不足的地方,有那讓痛快嗎?嘴角竟還愉悅揚起!

        紅著臉,咬咬唇,正想為了面子駁幾句,又道——

        「這樣也好。治玉需搗砂、研漿、扎沖、磨掏,輕易能毀了女兒家一雙秀手,蘇姑娘這個『女先生』只動口不動手,長保細膩,甚好。」

        長保……細膩?

        一開始沒想通,是他的手動了動,下意識低頭去看,登時才會過意,他是在說她的手,還有……還有他的手。

        雍紹白的手很特別,光看手背,便如富家公子哥保養得宜的手,修長白晳,但翻過掌心看,幾每個指節部分都長滿薄繭,掌心粗糙,留下無數道裂紋交錯縱橫,這般的掌心模樣,不陌生,師父和師哥的掌心也都這樣。

        這才個治玉者真正的手。

        欵,等等!她捧著他的手也捧太久,難怪都已探出自己的手軟綿綿的!

        耳根更燙,熱氣直冒,頗慶幸他此刻闔著眼的。

        故作鎮定將的傷手放回榻上,撓撓臉,囁嚅道:「又不每個人都像雍爺這般全才,我……我靠著眼力,僅憑一張嘴,也能養活咱家老爹和川叔川嬸,我也養得起師父,能供老人家生活無虞,動口不動手的『女先生』哪裡不好?我就覺得挺好,生存之道,人人不同,我……」

        男人過翹長濃密的雙睫徐徐掀開,心頭一震,忽地咬住唇瓣。

        「我沒有說你不好。」慢吞吞駁話。

          那兩道深意潛藏的目光掃了來,掃得蘇仰嫻心臟怦怦亂跳,不得說話,只覺……覺得雍家這位年輕家主真不好,總話中有話似的。

        沒有不好,那、那否代表……其實覺得還算挺好、挺不錯?

        噢!噢——噢噢……嘆氣再嘆氣,外表力圖鎮定,內心的早已拚命亂揉臉頰。

        是說,她怎就學不來人家那種高深莫測的氣質,隨便個眼神、短短句話,就能動搖別人心志。欸,可惜常被動搖的那方。

        雍紹白丟出話,望著一會兒才又閉下雙目,這次眉目間已現倦色。

        氣息綿長,語調仍慢吞吞——

        「斷指之事,我江北曇陵源自不會動你家阿爹,但你得來我身邊。」頓了頓,音色更低。「我需要你。」

         蘇仰嫻清亮麗眸瞪得圓溜溜,嘴也張得圓圓的。

         耳朵裡嗡嗡作響,腦袋瓜麻麻的,直重複聽到的聲音——

         我需要你……需要你……

         你得來我身邊,我需要你……

         「不成的!」驀地喊出,讓閉起眼睛的再次掀睫看來。

         「為何不成?」沉眉冷目,對的拒絕甚不快。「不要代父償債?我就要你跟著我,直到我手傷痊癒為止,如此也算難為嗎?」

            搖頭再搖頭,眸底又濕。「不是不願…………是……是……」忽地頭甩,豁出去道:「要我怎給雍爺做牛做馬都成,但就不能離開我爹。我出生後,娘身子就開始不好了,到我三歲時,娘親因病故去,爹獨力拉拔我長大的,我得顧著我爹,他沒有我怎麼辦,我也不能無他。」

        這回答似乎讓雍紹白略感意外。

        長目先微瞠,瞅著急得通紅的臉蛋,而嘴角徐徐勾揚——

        「好。」

         好……好啊?蘇仰嫻傻傻愣住。

         「你就帶著你爹來我身邊,你不能無他,我不能無你,如此皆大歡喜。」道完,又一次交睫歇下,這回當真乏了,再無言語。

        至於挨在榻邊、眼巴巴傻瞪著的姑娘家,他隨她看個夠,無妨。

*             *             *

        蘇仰嫻沒察覺自兒又走神了。

        這五日,時常這般,明明手裡正做著事,做著做著……突然就定住不動。

        有在動的,腦子在動,一下子把的神識拉到九天之外,忘記身所何在,忘記自身正在幹啥,忘記身畔還有些人,眼中只看得到某人,因為這位「某人」正引發行為異常的罪魁禍直——雍家家主,雍紹白。

        那晚,要代父償債,要帶著家裡老爹去到他身邊。

        以為若要履行諾言,隔日就必須打包行李,帶著阿爹隨天涯海角,結果,多慮。

        竟以逸代勞,直接在「福寶齋」蘇宅住了下來。

        住下來便罷了,拿當貴客中的貴客好生伺候著便是,底下那批長期在帝京活動的管事卻湧進而來,一波過了還有一波,天天往家裡跑,鬧得整條東大街的商家都以為她家的「福寶齋」要重新掛招牌開張。

        想想,她家「福寶齋」後面的宅子並不算寬敬,如今撥了處客房供住下,卻連整座敞亮的天井院都教給佔據了,因為每日往來的雍家管事、甚至些從宮裡或工部秘密遣出來傳話的人著實不少,白日的時候乾脆在春陽和暖的天井院「坐堂」,讓一批批進來尋的大管事直接在院裡彙報,半點兒沒想防人,好似……就像……已認定的自己人。

        更糟的,心裡竟隱隱歡喜,喜歡被當成自己人看待。

        奴性啊奴性,僅為著年少時候對他的一絲迷戀,即使察覺出與曾以為的那清雅無端的男子有所出入,亦覺得能這般親近是一件無比快活的事。

        不奴性作祟,還能怎麼地?

         「仰嫻?仰嫻……仰嫻啊!」喚聲從迷惑轉為細細低柔,之加重語氣,終將某個姑娘遠揚的神識召喚回來。

        蘇仰嫻纖背凜冽,腦門泛麻,此時持著陶製茶壺的手頓時感到沉重,連忙將陶壺擱回旁的紅泥火爐上。

         「仰嫻,沒事嗎?不這幾日累著了?」再輕柔不過的女嗓殷殷關切著。

        蘇仰嫻看向手帕交明芷蘭,俏皮地皺皺巧鼻,唇邊帶著一絲討憐的苦笑。「沒事,我還應付得了,倒芷蘭你啊,家裡的『明玉堂』事多忙碌,你不回去探探、搭把手,卻還留下來陪我耗著。」

        陪著眾人坐在蘇宅院裡喝茶的明芷蘭淺淺露笑,螓首搖了搖表示無妨。

        所謂的「眾人」當中主角除了蘇仰嫻、蘇大爹,以及川叔川姨外,更包括已宿下五日的貴客雍紹白、雍家隨從元叔,再加上聽聞了東大街沸沸揚場四起的傳言,不得不前來探究竟的大師哥袁大成。

        今日過了午,雍家家主倒清閒了,不見管事上彙報或請示,就在院裡跟家老爹和大師哥擺盤對弈起來,且還以敵二,同時下兩盤棋。

        蘇仰嫻哪裡放得下心?既擔心家裡老爹與雍紹白親近,若雍紹白不知輕重又惹火爹,都不知要出事,再者,那方玉心不得不出讓的事,尚未好好跟大師哥道明,也擔心大師哥今兒個得知此事,要火冒三丈。

        結果陪在旁煮水煮茶,一顆心提得高高的,擔心的事件也沒發生,好像……似乎……還挺順遂便獲得解決之道。

        「原來雍爺尋覓許久的玉石,因此才與我家四兒結緣,又因起了誤會,被我家老兄弟不小心斷指骨……」袁大成邊整理思緒邊道,擺在四方竹桌上的紫擅木棋盤落下子,高且肥碩的身下所坐的竹藤圈椅儘管夠結實,仍因的動作發出細微聲響。

        「咱不有意的。」兩腳蹲在圈椅上,蹲成圓圓一坨的蘇大爹聽到話題扯到自個兒,趕緊駁了一句,但畢竟弄斷人家的指,這點沒忘,所以駁得小聲。

        往竹桌上的另張烏木棋盤落子,突然想到,忍不住碎碎念,「就不成,兄弟你還來搶,不乖,不聽話……阿妞都說不成,你就要聽阿妞的啊。」

        袁大成迅速與蘇仰嫻隔空對望了一眼,師兄妹倆的表情皆有些緊繃,就怕蘇大爹的話惹得雍家家主反駁,繼而讓蘇大爹又執拗鬧起。

        蘇仰嫻正打算插話,懶洋洋斜靠椅背而坐的雍紹白卻道——

        「好啊,那就以後吧,以後再多聽話些,乖些。」

        話甫落,左手手指往兩張棋盤上各落子,「啪、啪」兩聲響,局已悄然布成。眾人怔然之際,只見優雅端起矮几上的茶,從容飲著。「承讓。」

        袁大成率先回過神,低頭迅速檢視棋局,果然……

        「雍爺……贏了。」竟贏得不動聲色,高招啊!

        雍紹白微微勾唇,舉杯又喝了口茶。

        「唔……嗯……哇啊!這局……這局不玩!」願賭卻不肯服輸的蘇大爹開始不依不饒,就想不明白,剛才明明快要贏,為何一下子敗掉?為何?為何?為何!?

        「咱從頭再來!」
  
        「爹啊——」蘇仰嫻放下煮茶的器具站起,已要走過來將阿爹帶開。

       雍紹白沒等人有所動作,一袖掃了勝負已分的棋局,偏冷的氣質依然淡然,諸事不縈懷般徐聲道:「奉陪。」

        蘇大爹咧嘴笑開,肥潤的十根指好忙碌地幫忙分開黑白子,讓它歸回原來的棋缽內,連袁大成的那盤棋都替分得好好的,再開新局。

        下了兩手,袁大成終笑道:「雍爺既然如此有心,我家四兒也已應允,那方玉石自當歸閣下所獲,這事我完全明白了,至在玉石上落下的炭墨痕跡,實在抱歉,還請雍爺自行除去,免得阻了您開玉的發想。」

        每位治玉者面對一塊璞玉,自有本身第一眼所產生的靈感和想法,容不得旁人在自己的玉料上下筆,這一次是玉料半路換手,雖非袁大成有錯,他仍把一位治玉者的禮數做足。

        「袁爺自謙了。」雍紹白動手落子,目光仍在棋盤上,語氣如閒話家般。「您落下的炭墨實令在下耳目一新,更有發想。」

        即便袁大成頂著一個流派傳承的身分縱橫玉市數十載,歷練豐富,看盡人情世故,此時聽到這樣的話從雍家家主口中道出,仍是無比受用,心花朵朵,笑得雙層下巴登時又多出一層。

        一旁,望著自家客房小院裡的這一幕,蘇仰嫻忽地覺得……頗不真實。

        午後的天光隨春風浮蕩,隱隱帶著花草香氣,平透出三分和暢。

        小院天井下,川叔一屁股坐在廊緣上修繕雜物,川嬸抱著針線籃也坐在一旁縫縫補補,她家老爹和大師哥不再「相互廝殺」對弈,卻是「同仇敵愾」來攻某人,攻得那樣興致勃勃。

        而最最不真實的點,就落在這位「某人」身上。

        他的兩名貼身隨從,雙青外出中,元叔就坐在他斜後方,狀若隨意,仔細再看就不難發現,那實是最佳位置,能替主子擋住任何一方撲來的攻擊,尤其能第一時候卸掉她家老爹撲去的勢頭。

        當她看出元叔杵在那兒的意圖時,心裡一陣苦笑,她家胖老爹都成了「危險人物」了呢。

        妙的是當阿爹主動湊到他跟前,又與他稱兄道弟,她在以為爹八成是拿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了,未料,雍紹白一臉雲淡風輕,彷彿他的指沒有折在老爹手裡,沒有發生任何不愉快的事,就是一整個四兩撥千斤。

        爹找他玩耍,將棋盤擺下,他客隨主便玩。

        爹尋他說話,他靜靜聽著,偶爾還會應個一、兩句。

        清冷無為、可有可無的作派,與當日無論如何非要從她手中取走那方玉心時的姿態,是如此大相逕庭。

        而此刻眼中的他,與她心中仰慕著的那個人,亦是大不相同。

        她說不出內心底蘊,像有一些些的失望,一點點的悵惘,有許多的不知所措,和更多的迷惑……然後覺得自個兒很蠢,其實從未真正識得他,卻以為透過他親手琢磨出來的玉器,就能看見他心中的山水。

        「仰嫻,你又跑神啦。」

        「啊?」

        蘇仰嫻再次被柔聲喚回思緒,她朝明芷蘭皺皺鼻子,小小無奈地笑開。

        明芷蘭輕嘆了一口氣。「讓我幫大夥兒斟茶吧,瞧你都累了。」說著,已主動起身提起剛煮好的一壺香茗,盈盈朝正在下棋的三人走去。

        「咦?蘭兒,我不累,我……小心,那你自個兒小心,茶壺很沉的,別燙著了。」

        明芷蘭沒有回她話,人已站在雍紹白這一邊。

        她正想將他擱在矮几上的白瓷蓋杯揭開蓋子,往裡頭注入茶湯,雍紹白卻探來一袖,快她一步打開杯蓋,端起茶杯。

        他兩眼非常專注地鎖在兩座棋盤上,頭抬也沒抬,好似這一次當真腹背受敵,非萬般留意不可。

        單手端起茶杯,他沉靜啜飲,不發一語。

        明芷蘭原是候在一旁,想等到他飲完之後放回茶杯,但左等右等的,雍紹白竟不動如山,如冥想之間入了定。

        若再候下去不僅奇怪,還尷尬了,明芷蘭輕咬了咬嫩唇,遂提壺繞到蘇大爹和袁大成那邊,陸續往他們兩人的杯中添茶。

        「有勞明姑娘了。」袁大成對她頷首致意,蘇大爹則是朝她眉開眼笑,老早拿她當自個兒人看待。

        明芷蘭淺淺勾唇,簡單回禮,眼角餘光一瞟,見雍紹白那兒仍遲遲沒有動靜,姿態未變,只得提壺回到蘇仰嫻這邊。

        「很沉是吧?都說讓我來就好,蘭兒來我家玩就是客人,雖然是自己人,那也是客人啊,怎麼能讓你勞動?」蘇仰嫻趕緊從她手中接過陶壺,接著便往明芷蘭擱在一旁的空杯中添茶。「蘭兒還是坐著看看書、喝喝茶,陪我胡亂閒聊,餘下的事我來做就好。」

        像要回應她所說的,雍紹白這時動了。

        他手中久持不放的空杯,終於「叩」一聲,不疾不徐地放回原處。

        他一樣頭也不抬,左手先往烏木棋盤和紫檀木棋盤連下兩子,接著移到矮几上敲了敲。

        意思很明顯——

        杯子空了,那個誰,該殷勤些過來添茶了。

        蘇仰嫻額角忍不住抽了抽,不得不懷疑,他雍大爺就是存心尋她作樂。

        但人在屋簷下啊……即便是自個兒家裡的屋簷,也不得不低頭。

        阿爹的債由她來還,何況他對待她家老爹還頗有耐心,光憑這一點,要她兩肋插刀、赴湯蹈火都不成問題,他若想折騰她,又有什麼關係。

        「來啦。」輕嚷了一聲,她連忙提起陶壺快步過去,未察覺身後的明芷蘭容色忽變,五顏六色全數刷過,又紅又青又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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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29:1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我偏偏遇見你

        徐徐地,將茶湯注進空杯裡。
   
        因考慮到貴客手傷,為了讓他方便飲茶,選擇將茶煮好再注進杯中,而不是將茶葉置在蓋中,再以熱水沖茶,那樣的話,喝個茶還得先用蓋子撥開茶葉,對於眼下僅能單手活動的貴客來說,頗有難度。

        注入約八分滿的茶湯,蘇但嫻替貴客的茶蓋上杯蓋,後者這時突然抬頭看來。

        「啊,原來是蘇姑娘代勞了,有愧,雍某還以為是我那小隨從雙青。」

        蘇仰嫻居高臨下瞪著男人那張俊龐,對方將所謂的「無辜神態」表現得著實到位,好似真的忘記雙青不在場,此時此際發現添茶的人是她。

        不禁納悶,他何時感到有愧了?

        這幾日留宿她家客房小院,都能嗅出「鳩佔鵲巢」的氣味兒,加上她心懷歉意,說好要「代爹償債」的,從頭到尾可沒少服侍他,今日是見到她家大師哥登門關切,見她有靠山了,才替她留面子嗎?

        她內心對自己扮了個鬼臉,覺得無奈好笑,亦有些悵惘,覺得長年來一直放在心底偷偷迷戀的那人,關於他的一切正在崩解。

        「應該的,都是份內該做的。」她斂下麗眸,擺出溫良模樣努力陪著演,但問題是,他不像在演啊,那樣自然而然才叫厲害,都覺自己像被他耍著玩。

        忍下皺鼻子的小動作,她提著陶壺正要回座。

        一旁觀看許久的袁大成終於開口,邊落棋子,邊問出盤桓在心的事——

        「就在下所知,曇陵源雍氏在帝京雖無開業營生的店鋪,但在西大街那邊是有地方的,且還是一塊頗為寬敞的地方。雍爺遵照老大夫醫囑前兩、三天最好靜養切勿妄動,是說如今都過了五日,雍爺若仍繼續留宿『福寶齋』蘇宅,咱擔心要是有什麼流言蜚語傳開,對雍爺和我家小四兒都不太好吧?」

        說坦白,帝京流派這位年歲足可當他爹的大師哥,在乎的其實僅是自家小師妹的清譽,但對方將話說得婉轉漂亮,把他這個雍家家主也顧及。

        雍紹白笑笑道︰「實是叨擾了,今日是要離開的。」

        「啊?」訝然出聲的是蘇仰嫻,她因他這突如其來的決定傻愣在原地。

        袁大成挑眉,來來回回望著兩人︰「原來小四兒不知嗎?雍爺莫非是臨時起的念頭?」

        「咱也不知、咱也不知啊!」蘇大爹猛搖頭插話,最後轉向雍紹白,一臉誠懇。「兄弟……兄弟……住這兒不好嗎?咱不會再欺負你,阿妞好凶地訓過我啦,我再也不敢亂扳你的手指頭,再弄疼你的話,你、你就把我也弄得很痛很痛好了,咱會對你很好很好,你不留下來,能上哪兒去?」難得有個能陪他玩、陪他胡亂下棋,任他怎麼耍賴都能隨緣自在的人,捨不得對方走啊。

        見自家老爹兩隻眼睛巴巴地望著雍紹白,蘇仰嫻內心當真五味雜陳。

        「阿爹別這樣,他是……」

        「蘇大爺要是想跟我離開,出去走走逛逛,那咱們就一起也無妨。」雍紹白不動聲色搶在她前頭說話,說給她阿爹聽。

           聞言,蘇仰嫻一雙眸子瞠圓再瞠圓。

           蘇大爹則兩眼發亮,將棋子丟回缽裡,腦袋瓜使勁兒一點。「走!咱們把阿妞也帶走!」

           「那是自然。」雍紹白誰也不瞧,只對著蘇大爺淺淺漾笑。「她說她要顧著你,我說我不能無她,我把大爺你帶走了,她當然只有乖乖跟著走。」

        靜。

        靜極。

        整個小院陷進古怪的沉靜中。

        靜得所有細微聲響都能被無限放大,蘇仰嫻聽到自己的呼吸吐納,也聽到心音怦怦、怦怦亂鼓,鼓得她耳膜都在震動,震得渾身氣血燒騰,全身如煮熟的蝦子般直泛紅。

        我需要你。他說。

        他還說——我不能無你。

        蘇仰嫻不敢相信他竟當著其他人的面,就這麼兩下輕易、雲淡風輕地再一次道出口。

        她不知自己的瓜子臉紅到幾乎滲血,只曉得熱氣全往頭頂上冒,一陣陣不斷從膚底湧出,熱到她氣息短促,喉中發澀。

        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全不約而同往她身上投來。

        她家阿爹是滿滿好奇和純然的歡喜,她家大師哥和川叔川嬸的眼神就複雜了些,而雍家那位隨從元叔像是見怪不怪,表情沒多大變化,僅朝她頷首一笑。

        啊!還有芷蘭,她會怎麼看她?

        蘇仰嫻邊想邊側眸去看,此時端坐在茶案條桌旁的明芷蘭眸光卻不是落在她這方,而是望著雍紹白,神情明顯怔忡,喝到一半的茶就這麼端著不動了。

        ……也是。雍紹白把話說得那般……露骨,芷蘭臉皮薄,定然驚呆。

        蘇仰嫻乾脆將陶壺放在雍紹白手邊那張茶几上,還刻意輕輕放,表示內心很坦蕩、很平靜,然後她深吸一口氣,淺笑——

        「雍爺當真愛說笑了。」

        「雍某沒有。」他往兩張棋盤分別落子後,抬頭望她,俊目真誠。「我不愛說笑,不信,盡可問元叔。」

        坐在他斜後方的中年壯漢聞言,十分配合地點點頭。

        袁大成手中挲著棋子,來回看著自家師妹和雍紹白一眼,忽地呵呵笑。「不能沒我家小四兒的人多了去,東大街上的古玩店和玉行,雍爺盡可派人去問,十家有九家全來相請過,玩意真不真,就『女先生』一句話,雍爺要小四兒跟你走,你這不是跟所有人搶她一個嗎?」

        蘇仰嫻知道,大師哥是想把雍紹白脫口而的話,定調在「不能無她這位女先生」上頭,借以旁敲側擊,若雍紹白是這個意思,自然順水推舟,如若不是,也能再探清楚他的意圖。

        但,若非如大師哥所說的那樣,他雍大爺的「不能無她」之說,又從何而來?

        怎樣也不可能如字面上的意思,他當真看上她,對她有念想吧?

        噢,蘇仰嫻,你亂七八糟想些什麼呢!

        她藏在袖底的手正暗暗拍著自己大腿,試圖把那些胡亂生出的雜念趕出腦袋瓜,此一時際,一早便跑得不見人影的雙青突然快步踏進客院。

        「爺,馬車都安排好了,就在外邊候著,隨時能走。」

        「那邊呢?」雍紹白從容問,棋仍下著。

        「從江北拉來的東西全數到位,就等爺親自驗看。」雙青像察覺客院裡的氛圍有點古怪,他迅速環顧一圈,最後頭微歪了歪,決定忽略,「呃……爺,咱們還是走吧。」

        「好。」雍紹白邊說邊直起上半身,側目對斜後方的元叔吩咐。「把蘇大爺一並帶走。」

        「是。」元叔立時起身。

        「別動我爹——」、「雍爺,這是幹什麼!」蘇仰嫻和袁大成皆出聲,表情愕然。

        「好、好,咱們走!」蘇大爹棋不下了,是輸是贏也不在乎了,蹲圓圓的小富態身軀歡喜地從圈椅上跳落地,聽說馬車已在外邊,他又跑又跳又嚷。「阿妞快來,爹到外頭等你,你快來!」

        「老爺您別跑!慢些啊!老爺——」川叔見狀連忙跟上。

        「爹啊!」喚也喚不回,蘇仰嫻都想跺腳了,他雍大爺是拿她家老爹當槍使呢!

          被他得知她心裡最在意的人,制住她爹等於牽制住她……是,沒錯,他珍貴無比、價值連城的手受了傷,她該要「代父償債」,她亦會對他負責到底,但是把她爹牽扯進來,那是信不過她嗎?

        釐不清內心滋味,反正不太好受,而瞪他也無用,他大爺就一副不痛不癢、清清淡淡的神態,但到底逮到了他嘴角細微浮現的一抹翹弧……他這人啊,欸,又哪裡不是故意耍她、玩她?

        蘇仰嫻追出歇業的「福寶齋」大門時,她家老爹早已爬上雍家的大馬車,任憑川叔在車窗簾子外好說歹說,不下來就是不下來。

        走就走,該還的就還,且看對方到底想把她父女倆帶往哪裡。

        結果她跳上馬車,袁大成也跟進來,最後上車的雍紹白似乎已預料到會是這般情狀,漂亮的眉毛動也沒動一下,僅輕斂袍擺坐進馬車內的主位,對著兩眼彎彎、滿臉盡是興奮與好奇的蘇大爹道——

       「方才那盤棋雖沒下完,但實已見到結局,是我贏了。」略頓,他轉向袁大成再道︰「袁爺那盤棋亦是。」

        袁大成想了想,頷首認同。「確實。」

        「嗯……確實、確實。」蘇大爹瞄了袁大成一眼,有樣學樣,好認真地點點頭,老實說,有新事物值得期待,此際的他根本已把下棋的輸贏拋諸腦後。

        馬車動起,輪子碌碌轉動,蘇仰嫻不發一語,思緒還頗為紊亂。

        忽覺有目光投注過來,她下意識揚睫,就見雍紹白一雙長而不狹的俊目瞅著她,瞳底閃著碎碎的光點,像在跟她展現什麼……她恍惚了會兒才意會過來,他是在跟她表示,他確實很厲害是嗎?

        好吧,他的確很厲害,非常非常。

        但近身接觸之後,她內心那個完美無瑕、任誰也無法企及的他,卻是崩壞再崩壞,一再地崩壞,令她無限地悵然若失。

        她沒有做任何表情或動作回應他的期待,卻是眼觀鼻、鼻觀心,一張微微泛紅的瓜子臉盡量端凝著,猜想隨他走之後,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一切大小事。

        只是任她東想西想,往心底琢磨再三,也沒料到她家老爹和大師哥會把她給「遺忘」了。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

        馬車沒有出城,而是在城內走了兩刻鐘後,停在西大街某條石巷中。

        石巷兩旁全是高牆,瞧著應是來到高門大戶聚集的一區,開在石巷裡的那扇門極為普通,比尋常小宅的後門要再寬大些,但也沒大到哪兒去,他們的馬車抵達,立時有幾位管事迎將出來。

        蘇仰嫻之所以一眼就認出那些人是雍家管事,是因雍紹白窩在她家養傷時,那些人天天輪流往她家跑,有過幾面之緣。

        一被迎進那扇門內,繞過一面石刻影壁,蘇大爹和袁大成就懵了。

        尤其是袁大成,被一臉豐腴擠成瞇眸兩道的小眼睛瞬間放光,肉肉的鼻翼不住歙張。展開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座玉作坊,江北曇陵源雍氏在帝京城內的玉作坊。

        俗話說「同行相忌」,袁大成身為治玉師匠,亦是帝京流派玉作坊的掌事,怎麼也沒想到雍紹白會如此毫無芥蒂對他大開門戶。

        這座玉作坊顯然才剛佈置好,露天場子連著裡邊的大堂,一眼望去十分開闊。

        每道工序所需的器具皆按順序排列,井井有條,有些還是新式器具,盡管尚未開工,但被袁大成這般的治玉能手一瞧,暗中已有心得。

        對那些新式器具大感趣,一跟雍家的大小管事和幾位治玉匠人交談上,袁大成完全陷進狂熱中無法自拔,蘇大爹爺則是津津有味地聽著、看著,還從匠人那兒接來一方石花偏多的便宜玉石,自個兒操作新式器具邊探邊玩。

        然後,他們便把她給忘了。

        內心一口氣還沒嘆盡,蘇仰嫻一側眸就對上雍紹白的目光,此時,幾個跟他說話的底下人已都退下,他沉靜而立,不知望了她多久。

        若非他這個當主子爺的應允,那些管事和治玉匠人哪裡敢圍著大師哥說聊,對大師哥幾乎是有問必答,更別提還由著她家老爹踫那些新式器具,隨意摸著玩。

       「雍爺什麼意思?到底有何打算?我爹和大師哥他們……欸?你、你等等啊——」竟不等她問完話,他旋身便走,直接往堂內去。

        蘇仰嫻微拉裙擺、小步追趕,穿過大堂步上內院遊廊,她一時間失去他的蹤跡,左顧右盼間,在相距好幾根廊柱那兒看到他轉進一道月洞門的身影。

        她只得再追,隨著他彎彎繞繞好半晌。

        穿過花木扶疏的小園和蓮池,忽而柳暗花明,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棟兩層高的小樓,懸在門上的紅木匾牌刻著二字——含蘊。

        「愣站著做什麼?既已追來,還不進來?」立在樓牌下的雍紹白淡淡丟出一句,隨轉身入內。

        既知她在後面追趕,卻又故意跑給她追。蘇仰嫻咬咬唇瞪著他的背影,瞪啊瞪的,突然間醒悟,他就是故意引她來此!

        他想要她看到什麼?
   
        這棟含蘊樓裡藏著什麼玩意兒?

        她好奇心完全被挑起啊!

        拎起裙擺,三步並作兩步躍上石階,她追隨他進到含蘊樓內。

        樓內原本太過空闊的中堂,四個方位分別建出月洞,形成隔而不絕、虛實相生的怠境,堂上有幾張長几並排,擺在几上的物件不算小,約莫是兩人手拉著手環抱出來的尺寸,上頭還蓋著一大塊黑布完全遮掩住實體。

        雍紹白就立在那對象之前,他沒有看她,下一瞬,他抓住黑布將其掀開。

        蘇仰嫻屏氣凝神,當那物件的真面目落進眸底,她背脊一陣凜然,腦門發麻,動了動小舌,又張了張口,勉強才從唇間蹭出聲音——

       「東海……東海卓家的鎮宅玉石……」

        當年初見,傳聞中天地所造的玉石從湖底突出,形成石峰,被東海卓家圈護在湖心小亭中,而今再見,石峰中的真玉未現,天然所生的巨石卻已被開切成數塊,經過了分崩離析,然後重聚於此。

        數了數,竟有九塊之多,一塊接連一塊拼成原來模樣,但見那蜿蜒其上的明顯裂痕,渾然天成的美物就這麼毀了,她胸房陡然緊縮,一顆心當真疼得要命。

        噢,不,完整的樣子還差一小塊啊。

        才想著,就見她身邊的男人忽從袖底掏出一物,將那方小小玩意兒輕巧卻也鄭重地放進那唯一的凹洞中,填補了所有的不足。

        玉之心。

        是她從東大街何老板那裡淘來,之後又被他強行取去的那塊玉石。

        玉心歸元,被開切成九塊的碎玉終於生連結,瞬時,她能察覺氣的流動,而身畔的他更非等閒之輩,天賦與功力盡在她之上,豈會察覺不出。

        很難不去留意他。

        她想,在自個兒眼裡,這位才能堪稱驚艷絕俗的雍家家主就跟一塊絕世奇玉一般,只會令她一探再探,永遠不可能視若無睹。

        半斂著俊美長目,他將無傷的左掌貼上,靜心感受玉石合體後的內蘊。

        他不發一語,濃密墨睫下的深黝目光宛若兩潭黑淵,深邃不見底,亦空靈得無限縹緲,但蘇仰嫻卻覺得彷彿踫觸到某種底蘊,那是深藏在男子心裡、正細細茁壯的某種脈動,是一種命定、一種失而復得又沛然重生的靈犀。

        她的心隱隱悸顫,因為他此刻純然的表情和毫無防備的意動。

         於是她學起他的姿態,將兩手貼在玉石上。

        她學起他斂目靜心,感受他所感受的,此時此際,言語變成了多餘且粗鄙之物,有靈犀一點通,她知道他往哪個方向去,她憑著本能選擇另一條路,然後兩個不一樣的方向最終導向同一個點——

        他們都回到最初也是最終的那個點,在那方小小的玉心上重逢。

        但石中藏珍玉,玉心靈動,陰陽流轉,便會生出陰脈與陽脈兩股內蘊。

        他意隨心動,玉隨意動,感應到的是玉石陽脈。

        她意念隨他而動,相輔相成,走的是玉石陰脈。

        待一切靜下,蘇仰嫻緩緩張眸,男人那雙漂亮眼睛近在咫尺,羽睫如墨蝶之翼徐徐掀揚。

        他的眼神不那麼空靈縹渺了,卻仍深具穿透力道,令她氣息一窒,胸中緊繃。

        「為什麼它……它們……竟都在這……」其實不確定到底欲說什麼,僅是低聲呢喃。她怔怔然看著他唇瓣掀動,聽那微沉的嗓聲流洩——

        「當年,年近百歲的卓老家主神識仍清明之際,我曾受他所邀訪東海卓家,與他有過一場深談。對於東海流派的延續,老家主已看得透徹,推敲著自他以後,東海流派怕是後繼無力,只是子孫們各有營生,能安然度日,那也很好,卓老家主唯一放不心的,就是伴他初試啼聲,又伴他聲名鵲起的這一方鎮宅玉石。」

        蘇仰嫻驀地記起那一年、那一夜,他在卓家湖心小亭撫摸石峰,與石中玉說話的模樣。

        心頭乍動,她喃喃道︰「所以你是受了卓老家主所託,要替他老人家守住這一方玉石,不令珍物蒙塵,所以才……才這般執著,把它們一塊塊都尋到了……」

        「還是太遲。」男子眉峰清朗,目色氤氳,好一會兒才又出聲,「本以為卓家絕無可能動它,卻是錯了,錯得離譜,得知消息時已然晚了,鎮宅玉石被開分解,只得一塊塊追尋回來,歷時整整一年,卻還是少了最後一塊。」

       「……最後一塊,也是最最緊要的一塊,玉心有靈,少了它,尋回再多、拼湊得再好,也是徒勞無功。」蘇仰嫻靜靜吁出一口氣,「原來如此,所以雍爺才會這般執著,非得到這最後一方玉靈不可。你……你那時大可說清楚啊,我能懂的,你卻是取了就走……若能及時說明白,我阿爹也不會意外傷了你。」

        說來說去,皆是治玉者對於玉石永遠執拗的心境,卓老家主的「放不下」是這樣,他雍大爺的「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亦是如此。

        但,話說回來,如果不是這般異於常人的固執,也難成就一個流派的興盛,到底是「不瘋魔、不成佛」。

        她腦中胡亂想著,他嘴角卻是似笑非笑。

        「有因才有果,福與禍相依,也許正因如此,蘇姑娘才會隨我待在這裡。」那麼對他而言,她蘇仰嫻是因還是果?是禍還是福?

        她恍惚思索,還沒想個所以然來,眸光不由得輕蕩,這一蕩著實不得了,她陡然覷見……覷見那一方玉心上頭,他的左掌平貼其上,而她的右手也平貼著,十分親密地疊放在他手背上。

        玉石的陽脈與陰脈匯合,感應著、追逐游走,弄到最後他倆的手也就如此這般相疊相貼。

        他應是早早就察覺到,卻由著她的小手貼覆,沒有挪開。

        蘇仰嫻學不來他的沉靜淡定,細喘了聲,渾身一震,連忙收回手站直身軀。

        她一動,雍紹白亦撤手立定,道︰「姑娘這一手以心相玉的能耐,可遇不可求,不是苦練就能成就的本事,卓家這方鎮宅玉石加上最後尋得的玉心,共被開切成十塊,原先的玉靈已變,陰陽玉脈還需完全定性方能下手琢碾,雍某若欲完成此件大作,需得借姑娘之才。」

        他未提的話,蘇仰嫻也已察覺到,即使玉心歸元,即使十塊玉石完整拼了,也不可能真正合體。

        曾經一為全、全為一的鎮宅玉石,如今只能分開琢磨,而若要將十件玉器最終合成一件大作,就不能忽略每塊玉石間有形與無形的脈絡。

        他說得對,玉靈已變,而她能助他穩定玉性,精準確認兩股玉脈的走向,治玉隨形走脈如順流行舟,方能將玉石之美展現得淋灕盡致。

       她喉中澀然,好一會兒才略艱難道︰「……其實單憑雍爺個人的天賦能,亦能掌握住的,不是嗎?」

       「可我偏偏遇見你。」雍紹白精致的下顎微揚,明明是清俊無端的高雅神態,不知因何又滲出點點痞氣。「有你為輔,必然事半功倍,既可步步為營,也無後顧之憂,既知如此,何須單憑我一人蠻幹?再說了,雍某偏偏又被折了兩指,俗話說十指連心,這幾日心窩悶痛,想來是與指傷有關了。」說完,他左掌捧起仍上著小夾板的右手,眉心彷彿又忍痛般蹙起。

        蘇仰嫻臉蛋通紅,訥訥不能言語,最終還是那一句——

        「對不住……真的,很對不住……」

        「雍某不需要蘇姑娘道歉,也不需要你為我做牛做馬,只需你來我身邊,助我成事,直到這件大作完成,而我的手指也完全恢復為止。」他目光深邃,語氣卻幽幽淡淡。「我說我需要你,不能無你,此話為真,就不知姑娘如此抉擇?」

        她還能有什麼抉擇?

        就是頭有些發昏,心音亂鼓,明知他的「需要她」、「不能無她」之說,指的是她相玉的天賦才能,跟她蘇仰嫻這個人半點關係也沒有,她整個人從裡到外、從頭到腳,依舊被撩撥得隱隱發顫。

        真不爭氣!

        但想到他為了對已仙逝的卓老家主守約履諾,花費大把功夫將開切的玉石一一湊齊,最後一方玉心落在她手裡,他便親自尋來,這樣的作為讓人很難不佩服……再有,他方才親手將玉心歸元,貼著掌,半斂長目感應玉石因蘊的模樣兒,神俊靈美,真的……真的很讓人心癢難耐啊!

        蘇仰嫻,你可以再不爭氣一些!

        悄悄唾棄自己,都想掄起小拳往腦袋瓜槌個兩下,她深深呼吸吐納調整著心律,努力穩住聲。「雍爺這陣子若能長留帝京,小女子自當……自當追隨左右,為雍爺的大作盡些綿薄之力。」

        她留意到他笑了,很徐和淺淡的一抹,卻是很真實的愉悅,那讓她心口又熱,頰面更燙。

        他道︰「蘇姑娘已說得很清楚,姑娘不能離了蘇大爺,而雍某不能無你,所以確實得在帝京長住一段時日了。」

        蘇仰嫻先是一怔,腦中迅速閃過什麼,下意識便問,「雍爺原先並無長住的打算不是嗎?進帝京僅為我手裡那方玉心……可是如今,所有的玉石塊都在這裡,加上雍爺取得的玉心,它們全都在了……雍爺怎不是將它們運回江北,卻是運進帝京?啊——」她忽然低呼了聲,恍然大悟,直勾勾望著他。

        「你陸續尋獲的鎮宅玉石,其實皆收置在江北曇陵源,是這幾日才吩咐底下人運進帝京的?雙青……雙青,早跑得不見人影,就是去接迎曇陵源進京的車隊吧?他不都說了,從江北拉來的東西全數到位,就等你親自驗看,而雙青中所謂的『拉來的東西』指的就是這幾方玉石。」

        對姑娘家的推敲能力和見事之快,雍紹白暗暗贊賞地挑了挑眉。

        「為什麼……如此大費周章?」蘇仰嫻訥聲問,心底其實已有答案。

        她聽那男子雲淡風輕道︰「正是為你。」

        山不來就我,只好我就山。

        是她必須「代父償債」的,他是她家的債主啊,卻因為她堅決要照顧老爹,不肯離京,他竟完全遷就,費時費力,將玉石從江北拉進帝京。

        他願意成全她的孝道,她又怎能不為他盡心盡力。

        只是……只是……

        欸,原本以為對他的傾慕之情已幻滅,但好像……似乎……悄悄又悄悄地死灰復燃了,遇了春風凌亂一吹,心再次悸動,鮮活歡快,果真是不爭氣啊不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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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29:3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倒也算是好看

         江北曇陵源的家主暫時落腳帝京一事,很快在京裡傳開。

         尤其是古玩、玉行聚集的東大街,許多店老板打探到消息,紛紛往西大街那處隱於富貴林園中的玉作坊遞拜帖。

        江北雍氏主要經營的是朝廷的買賣,除在工部裡人脈廣佈,族中亦有在禮部、戶部擔任要職的子弟,若能與雍氏家主見上一面,說談幾句,這人脈要能打通,在帝京玉市估計都能橫行無阻。

        但可惜了,所有拜帖如石沉大海,有去無回,雍家家主來到帝都,除自家管事、匠人,以及在京當官辦差的族人們,他誰也不見。

         啊,不對,東大街上倒有一位店老闆,常被雍家派來的馬車迎進西大街那處隱密宅第裡,那人正是「福寶齋」的老闆蘇大爺,而比蘇大爺更常進出那座宅第、甚至可說天天往那裡跑的人,是身為「女先生」的蘇家閨女兒蘇仰嫻。

        都說「福寶齋」老早歇業大吉了,如今卻攀上曇陵源雍家這肥得流油的主,還搞得神神秘秘,都不知雍家家主為何如此青睞「福寶齋」蘇家。

         說起蘇大爺,幾年前人就病懵了,退智退得厲害,在他身上看不出一丁點好處。

        再說蘇仰嫻吧,那姑娘相玉本領確實一等一的好,東大街上無誰能出其右,就算她家厲害的師哥們也得甘拜下風。

        但說到相玉,想來那位超然脫俗的雍家家主亦非省油的燈,即便真遇難題,私下相請「女先生」過府相看,這一來二去的,該相的玉石、玉器等等物件,老早也該相盡了,哪還能天天遣來馬車將人接往西大街去?

        所以不懂啊不懂,好奇啊好奇,難不成……自始至終,從來都不是為了相玉,而是……人家其實是瞧上蘇大姑娘了?

        此時已過午,雍家將人接回西大街宅第的馬車,在經過東大街的「明玉堂」總鋪時,因車內傳來姑娘家一聲請求,經驗老道的老馬夫立時將馬控下,馬車裡的姑娘邊連聲道謝,邊撩開車窗簾子,張聲便喚——

        「芷蘭!蘭兒啊——」

         人恰巧立在自家「明玉堂」裡的明芷蘭聞聲望去,就見這兩個多月來成了東大街眾人口中最火熱的談資的蘇仰嫻,正從馬車車窗裡探出大半張臉蛋。

        明芷蘭跨出門檻連忙步近。「仰嫻……仰嫻,我有事問你。」

        「好,你問。啊,等等,我先把東西給你。」蘇仰嫻從窗子遞出一條紫金線打成的絡子,象徵吉樣的繩紋將一只白色玉環圈在央心,淡紫色的流蘇顯得柔軟又瀟灑,「我昨剛打好的,玉環也是我自個兒挑選玉料仔細琢磨的,你生辰日快到了,這絡子你先收下,到時候我再請你吃飯。」

        明芷蘭接過那條作工細膩、玉環溫潤的絡子。

        「謝謝你……」她訥訥道謝,想到什麼似的頭又一抬,忙問︰「仰嫻,這段時候你過去西大街雍家別業那兒,都在忙些什麼?雍紹白他……他……你同他到底所為何事,非得要天天見上面不可,那裡邊聽說有一座器具再齊全不過的玉作坊,亦是雍家家主與大小管事、在京族人們會面議事的地方,果真如此嗎?」

        「蘇姑娘,這兒是鬧街,咱們馬車怕是不好久停。」坐在前頭的老馬夫語氣恭謹地提醒。

        蘇仰嫻回應一聲,轉頭就對明芷蘭快聲道︰「我還得趕去西大街,沒法子仔細同你說啊。我爹不小心弄傷雍紹白的事,你也是知道的,我現在就幫著雍紹白做事,他想做什麼,我就幫他,大致來說就是這樣。蘭兒,我該走了,等得了空再約你來我家煮茶閒聊。」

        老馬夫為了讓路給另一輛馬車和推車經過,不得不驅策馬匹挪位,蘇仰嫻只得一臉無奈地朝著好姊妹揮揮手。

        「仰嫻——仰嫻……」明芷蘭追了兩步,最後佇足望著雍家馬車走遠,被人來人往的百姓淹沒於東大街另一頭。

        她說她要顧著你,我說我不能無她,我把阿爹你帶走了,她當然只有乖乖跟著走的份兒。

        她想起雍家家主當時在「福寶齋」蘇宅所說的。

        她從未見過比他更神俊清雅的人兒,完全沒想到那一天上門找閨中密友說話,會在那裡遇上他,與他坐得那樣近,跟他喝著同一壺茶。

        但,他的眼裡似乎只看到蘇仰嫻,是因為仰嫻能幫他做事吧?

        說到底,還是「女先生」的天賦能勝過一切,雍家家主看重她,古玩鋪與玉行的店主們亦看重她,若無那般本領,她蘇仰嫻能有什麼特別?

        走回「明玉堂」,才踏進後院,有人已堵在回廊上。

         「母親……啊!」嫡母李氏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把明芷蘭的頭都打偏了。

         「管事來報,說雍家馬車停在咱們店口,坐在裡邊的蘇家丫頭還找你說話了。你都幹什麼去了?這樣好的機會,蹭都該蹭進馬車裡,那蘇仰嫻不是你的好姊妹嗎?要她挾帶你進西大街的雍家別業又有什麼難?你瞧瞧人家,跟在曇陵源雍家身邊吃香喝辣,你這個蠢貨能幹什麼!」

        李氏的娘家算得上富有,是「明玉堂」的金主之一,加上是正妻身分,在明成運面前說話甚具份量,所以盡管是個婦道人家,對自家「明玉堂」的營生亦管得頗多,時不時會親自巡視,並召掌櫃和管事們說話。

        她此時一發火,跟在身邊服侍的嬤嬤和婢子們連忙勸道——

        「夫人別氣、別氣,咱們家蘭小姐就是溫溫雅雅的性情,學不來什麼手段,您要她硬附上去,那也是為難她呀。」

        「是啊,您氣壞身子多不值,打人都把自個兒的手打疼了呢。」

        李氏又罵。「什麼溫溫雅雅?根本是塊木頭,還是朽木!朽木啊!家裡的米養出來這等蠢貨,咱怎能不氣不心疼?哼,還求著要來店裡幫忙,你說你能幫上什麼忙?」

        明芷蘭摀著挨摑的頰面,緊抿唇瓣。

        她不敢抬頭,怕看到嫡母身邊那些嬤嬤、丫鬟們,對她投來或可憐、或鄙夷的目光,還有剛好撞見這一幕的管事和夥計們……那些下人都在看著她挨打出醜吧?

        她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直到李氏一行人離開,她含在眸底的眼淚才一顆顆掉下來。

*             *             *

        這眼淚……

        蘇仰嫻根本不想哭,但淚珠子還是直湧出眸眶。

        被雍家馬車送來,此時她人坐在含蘊樓內的一張矮凳上,被淚染得微紅的雙眸瞬也不瞬直盯著捧在手裡的男性右掌,而這隻右掌的主人雍紹白,正四平八穩坐在黃花梨圈椅上,由著她挨坐在自己腳邊。

        其實若非右掌被她捧著、拉著,他雍大爺大概又要坐沒坐相,或後仰、或斜倚、或支頤,能靠就靠,不太可能坐得如此端正。

        「這氣味……難聞。」直挺的鼻子微乎其微皺了皺,很直率地表達想法。

        「並非難聞,就嗆了點兒,老大夫說這帖藥以希涎草為主藥,是他獨門配方,不僅利關節,還能強筋骨、續斷折,經常往傷處上燻洗,再搭配內服湯藥和食補,斷折的骨頭就能好得更快。」被飽含水氣的藥煙嗆得淚水直流,蘇仰嫻騰一手擦掉眼淚,頭抬也沒抬,仔細將雍紹白指上傷處擱在不斷冒出白煙的燻洗藥壺上繼續療治。

        老大夫獨門配方的燻洗藥花了些時日才炮製好,她今早從老大夫那兒取了藥,弄來一只燻洗用的藥壺,過午,家裡老爹吃飽飽眼皮沉重,睡午覺去了,她遂隨雍家馬車過來西大街,一進含蘊樓就把雍紹白逮來燻洗。

        與雍家家主相處已兩個月有餘,這段時日發生不少事。

        先是他雍大爺暫且長住帝京一事,他來到帝京,京中玉商震動,他連個面也不露,某日卻親自造訪城郊十里外的溪谷小村,拜訪她家師父雲溪老人。

        再有,之前淘獲的那一方玉心,她不得不讓給他,師父九十歲大壽就在兩個月後,她還想著得再另尋珍物作為師父壽辰的賀禮,他竟將一件以前親手雕琢的擺飾直接拉去「福寶齋」,說是給雲溪老人添壽禮之用,那擺件不是玉器,是以福壽石治成的花鳥圓雕,取名為「欣欣向榮」。

        他的那一件擺飾,將石雕「因材施藝、因色取巧」的技藝發揮得淋灕盡致,堪稱巧奪天工,她終才知道他不僅是治玉大家,在石雕上亦是絕世之才。

        石料福壽石在就嵌了「福壽」二字,擺件又取名「欣欣向榮」,頗有「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的美好隱喻,當作賀壽之禮恰好可以,但畢竟那是他的心意,而她和師哥們也有自個兒想對師父表達的心意,所以就算得了他的好,她還是得想著該怎麼為師父賀壽。

        還有兩個月,容她再細細斟酌,眼下最緊要的是他雍大爺的復原之路啊!

        不相處不知道,一相處嚇一跳,老實說,雍大爺當真是個很矛盾的爺。

        他全然明白自己周身上下有多矜貴,尤其明白他的那一雙手,對於整個江北曇陵源雍氏有多緊要,但矛盾的是,他對自個兒的手傷卻總是無緊要、依然雲風輕……嗯,好吧,不能說完全的無關緊要,可說到底,就是一副「也好,怎樣都好,有處理便可」的隨意模樣。

        跟在他身邊的元叔和雙青會盯著他,只是心思到底少了一分女兒家的細膩,讓她看在眼裡禁不住著急,為他著急啊,所以才演變成如今這樣,時不時替他請老大夫過府診療,又時不時往老大夫的醫堂跑,得了什麼醫囑就逮著雍紹白嚴謹遵守,押著他乖乖照辦。

        她也不想這樣,不想被藥煙燻得淚水直流,不想管著他,但,好像已不能不管。

        都不知第幾次眨掉眼中迷濛,她試著在他的傷指上輕輕揉捏,誘哄般道︰「不疼的,我問過老大夫了,他說,至多就是酸酸軟軟,是有些不舒服,但若趁著燻冼之際伸展按摩,會有更好的功效,更容易讓藥效滲進指節裡……你忍著點,我會很輕很輕、很慢很慢,你乖啊……」拆掉夾板的傷指顯得虛軟無力,她小心再小心,好認真地幫他活動指骨和筋脈。

        姑娘家今日自踏進含蘊樓內,幾乎只曉得拿頭頂心對付他。

        她一直捧著他的傷手忙碌,好像連正眼都沒瞧向他一眼。

        他要她來,需要她提供助力的活,僅在於堂上那開切成十塊的鎮宅玉石,但她做的比他原先預期的要多出更多,好像……把他也管上了。

        他沒有太多感覺,僅覺得她要管,那就由著她管。

        他見識過她管著蘇大爺的模樣,把自家老爹當孩子哄,適時給糖吃,有時也凶得很,色厲內荏。

        即便被閨女兒凶巴巴訓話、蘇大爺也受用得很,乖乖被罵,咧開嘴呵呵憨笑,輕易就能朦混過關,而在一旁瞅著的他不得不懷疑——

        姓蘇的大爺哪裡退智?

        分明還是奸巧啊奸巧!

        你忍著點……你乖啊……

        他隱約覺得,這位蘇家姑娘像也把他當成自家人那樣管著。

        他真的沒有太多感覺,真的沒有。

        沒有拘束,也不覺得難受,她若要管,全由她,他沒有異議。

        許是心緒放鬆,肌理亦跟著放鬆,她揉捏的力道忽沉,酸軟加重,令他不自覺發出悶哼。

        「弄疼你了?」蘇仰嫻陡然抬頭,把他的傷指捧在手心都怕捧壞了似的,動都不敢動。

        「疼。」其實算不上疼,他卻順口這麼說。為何要這樣?他懶得想。

        「是我沒拿捏好,對不住,我……我會再小心些。」她表情懊惱,是看到他眉峰由緊變鬆,還徐徐吐息,她也才跟著吁出一口氣。

        這邊,雍紹白試著動了動受傷的兩指,動到傷處之因,疼痛乍然湧現,他這一次倒連吭都沒吭半聲,而疼歸疼,兩指已能做出較大的動作。

        「慢慢來,你別急,已有顯著進步了不是嗎?還得讓指骨自個兒慢慢長好、慢慢癒合。」蘇仰嫻張大雙眸,來來回回望著他的手和臉。

        她挨在他腿邊,兩人離得甚近,每次望向他,那兩丸烏溜溜的瞳仁都能倒映出他的影。

        他傷處的筋骨被燻洗得暖烘烘,姑娘家的瓜子臉也連帶被燻洗得紅通通。

        「真髒。」他嗓聲輕啞。

        蘇仰嫻一愣,見他目光在她臉上,想著此時自己的臉容必然一塌糊塗,被嗆人的藥煙燻冼得涕泗縱橫,擦都來不及擦,能乾淨到哪裡去。

        「我、我……對不起,我擦好了再幫你揉捏,是我沒留意。」她連忙騰出一手,從懷裡掏出素帕擦拭臉蛋,尤其雙眼和鼻下,拭過又拭,膚澤磨得更紅。

        「真髒,不是在說你。」等到她擦好臉蛋,他突然這麼說。

        「啊?」蘇仰嫻不懂了,卻見他眼神輕掠,幽幽看向她身後。

        她身後能有什麼?不就收置在樓堂裡的那十塊玉石?

        啊!等等,她好像懂了,他說「真髒」的意思是……

        她循著他的目光回首,開切成十塊的鎮宅玉石皆未去皮,這兩個多月來,他指上盡管帶傷,不能動手治玉,在她輔助下卻已完全抓出陰陽玉脈的走向,重新穩下玉石中玉靈。

        如今萬事具備,只欠他這一股東風,無奈還得再忍,忍耐的同時,他必然在腦海中磨過無數次,以心觀玉,一回再一回,而憑他的能耐,即使尚未去皮,也必然能從十塊玉石的切面看出玉料本身。

        髒。這行話指的是玉料中顏色不好的雜質雜色。

        真髒。他是在說那十塊玉石。

        恍然大悟,她調回頭再次望著他,不禁揚笑——

        「確實頗髒,那也自然得很,畢竟是從湖底冒出的巨塊玉石,越是巨大的玉料,雜質雜色難免就多了,只要事先除淨,或利用俏色,把髒的部分治成獨特圖案,以短為利,巧妙加以利用,要達到渾然一體的效果並非難事。」

        「嗯,好厲害。」雍紹白頷首。

        被稱讚了嗎?還是被他這樣的治玉大家所稱讚!

        蘇仰嫻心髒怦怦跳,耳根發燙,她不好意思地抿抿唇。「也、也沒什麼的,說的這些都是行裡人皆懂的事,哪裡是厲害了?」

        「厲害,不是在說你。」男人慢條斯理。「厲害,說的是雍某自己。」

        「唔……」蘇仰嫻一時間無語。

        雍紹白繼而道︰「雖然真髒,開切多塊後造成玉石上更多的綹裂,但治玉講究『挖髒去綹』,此技實為雍某的強項之一,我能處理得很好,畢竟我很厲害。」

        世人所見的雍家家主豐神俊朗,面如美玉,性情孤高清冷……蘇仰嫻眼中所見的雍大爺,面若美玉是真,豐神俊朗也是真,只要他不開口說話。

        他每每想到什麼說什麼,跳騰得厲害,讓她手好癢,好想往他腿上或腰間捏下去。

        欸,她忍,誰讓他是她家的「債主」呢。

        再有,他說的也沒錯,他畢竟是很厲害、很厲害的啊。

        抿著淺淺笑弧,她垂下秀頸重新將心神放回他的傷上,燻洗的藥煙已變得稀淡,她將他手上的水氣擦乾,抹了點潤澤的藥膏,再次上夾板,用乾淨的長條布固定綁,俐落地打出一個漂亮小結。

        「好看。」男人依然輕啞的嗓音在她頭頂上方響起。

        蘇仰嫻聞聲抬頭,見他盯著打在他手中的小結,彷彿那東西有多引吸人。

        她小小得意地挑眉,「我會打好幾種結呢,打絡子我也在行。」想了想,半開玩笑又道︰「此技實為女子的強項之一,我能打得很好,畢竟我很厲害啊。」

        豈知——

        「好看,不是在說它。」他兩眼看著小結,接著緩緩看向她。「好看,說的是你。」

        轟隆!

        蘇仰嫻傻了。她不曉得自己小嘴張開開忘記閉起,沒留意一口氣哽在胸房裡忘記吐出,感覺到耳鳴,卻又清楚聽到雍紹白的聲音,他說——

        「眸子被燻得直流淚,流那麼多淚,一點也沒有女兒家楚楚可憐的模樣,怎麼看都看不到我見猶憐,但清清亮亮的,瞪人時更犀利,還有股狠勁兒,倒也算是好看。」

        他這是……想被她瞪嗎?說這樣的話到底在損人還是誇人?

        噢,不,他用不著想,因為她已在瞪他了!

        胸口緊繃到感覺疼痛,她意識到自己正屏住氣息,重重把氣息吐出之後,還想繼續瞪人,卻覷見他半斂墨睫,嘴角微勾。

        這人……他絕對是在玩她。絕對又在耍著她玩。

        她磨磨牙,氣不過道︰「沒能楚楚可憐到讓雍爺我見猶憐,還真是對不住了。」

        他淡笑。「好說。一種米養百種人,蘇姑娘無須自責。」

        簡直往心口再插一箭。蘇仰嫻逞不到口舌之快,雙眸瞠得更圓。

        雍紹白一貫自在地承受她的瞪視,左手揭開杯蓋,端起香茶徐徐喝著,待喝了小鴿杯才又出聲。

        「對了,明日蘇姑娘就不用過來,雍某有事外出。」

        蘇仰嫻本能地就想發問,問他明兒個打算上哪兒?為著何事出門?同行的有誰?等等又等等的問題。她及時忍住,沒讓自己更加出醜。

        她想,如若問出,他不答,她心裡必然不好受,他若答得敷衍,想將她應付了事,她更不好受,所以乾脆就別問。

        心緒因為他起伏趺宕,來到他面前,想得一個從容自在越來越不易。

        她是來「代父償債」的,這一點得牢記好,做什麼事都該守分寸。

        於是乎,收斂太過清亮的眸光,同時也斂了斂氣鼓鼓的神色,讓氣息悠長,她神態轉為沉靜,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她沒察覺,她突如其來的一轉幽沉讓男子淺淺擰起眉峰,那雙半掩在墨睫下的深瞳往她覷了去,帶著沉吟,若有所思……

*             *             *

        今日,雍家的馬車不會來。

        蘇仰嫻一早帶著蘇大出城,請川叔套馬趕車,帶著她父女倆又到城郊十里外的溪谷小村探望雲溪老人。

        巧的是,她還跟大師哥袁大成不期而遇,師兄妹倆各自從城裡帶來不少糕餅果物和菜肴,連美酒佳釀也帶來好幾壇孝敬師父。

        這一趟袁大成更帶來兩位師弟不日即將返京的逍息,雲溪老人約莫是聽著心裡歡喜,午膳時候便開了酒壇子喝將起來。

        老人家有的是酒膽酒量,喝得十分盡興,完全不自量力的蘇大爹硬要陪酒,擋著不讓喝,他還鬧脾氣,結果才三碗便被放倒。

        蘇仰嫻頗感無奈,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家老爹醉了就睡,不發酒瘋。

        之後與師父、師哥說聊了一陣,他們皆知她正在「代父償債」,卻也沒有多問西大街那邊的事,好像他們皆知雍紹白要她做的活,她根本遊刃有餘,無須多問。

       「姓雍的說是債,是又如何?要不想還,懶得還,就不還了,哪裡怕他上門來討?」

        結果她家師父給了她這樣一句話。霸氣十足啊,也讓她哈哈大笑。

        原本從昨日就有些糾結的心緒,突然之間開解不少。

        昨兒個從西大街返回家中,她幾乎是想了一整晚,這樣的糾結起因於雍紹白,起因於她對他的胡思亂想。

        她明白過來,是因為突如其來的靠近,近到貼身幫他療治指傷,近到隨在他身邊輔助他治玉,近到能窺見他濃睫下的眼神,撫到他長滿繭子的手心,嗅到他身上淡淡冽馨……太過靠近了,所以她的想法就變得多且紛雜。

        不應該這樣,不可以這樣。

        人貴自知啊,即便是……是傾慕的心死灰復燃,也不能不知分寸。

        而今日來探望師父,又遇大師哥,身邊還有阿爹和川叔呢,至親之人相伴左右,就覺得被亂風吹皺的心湖也能平息下來,她覺得這樣很好,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她是走岔了一小段,終能拉回來尋常平靜的路。

        但——

        眼前的這一樁,還是攪得她瞬間大亂。

        「元叔,雙青,發生何事?雍爺呢?你倆怎沒跟在你家家主身邊?」

        離開師父結廬而居的溪谷小村時,暮色已起,大師哥的馬車就跟在她家馬車後頭,而她家阿爹還是醉醺醺睡得不醒人事,打呼聲更是一聲大過一聲。

        進到城內,滿天霞紅化成青灰一片,天色將沉,她正要跟大師哥的馬車分道揚鑣,從馬車車窗看去,卻見元叔和雙青正帶著一小群人馬穿過大街。

        蘇仰嫻之所以揚聲喚問,全憑本能,就覺得……不對勁兒!

        很不對動啊!

        大街上吵雜無比,四面八方皆是聲音,最先留意到她的是元叔。

        元叔陡地勒住坐騎,略頓了頓,彷彿在極短瞬間要他做出什麼重大決定似的,他表情沉凝,忽地調轉馬頭朝她趕來。

        蘇仰嫻不管不顧,整顆腦袋瓜都探出車窗外了。

        元叔策馬趨近,低聲道︰「家主與當朝閣老朱老大人是忘年之交,朱老大人日前來約,我家爺今日遂上朱府一敘舊情,離開時……似不小心上了別的馬車,如今去向不明。」

        上了別的馬車?似不小心?

        什麼叫作「似不小心」?

        蘇仰嫻雙眸瞪大再瞪大,驚愕之際,眉眸間神色陡凜。

        元叔未等她提問,已主動說明事發過程,沉聲快語——

        「今日結束小宴,家主正與閣老大人話別,在離開朱府前,朱府的門僮來報,說咱們家的馬夫出了點事,拉車的馬匹狀況不對,乍然發狂踢傷馬夫,聞言,我立時趕往處理,交代雙青多留神。」

        「雙青也被調開了?」蘇仰嫻禁不住問。

        元叔搖搖頭,「沒。我離開不過一刻,雙青就接到朱府婢子來傳,說咱們家的馬車已備妥候在朱府門外,一切已然無事。」方顎一繃,「若再不回府,怕天色就要暗了,一旦暗下,家主他就看不……」猛地將險些出口的話咬住,黝黑面龐連忙正了正神色——

        「總之朱府大門前當真停著一輛馬車,據雙青所說,那輛馬車的外型跟咱們的馬車如一轍,當時他又急著想送家主回府,沒多做確認,家主一上馬車,雙青還不及跳上,前頭的人已趕馬快奔,揚長而去。朱閣老家那兩位前來知會的僕婢我已仔細盤問過,沒有問題,實是有人要他們過來傳話,但那人究竟是誰,兩僕婢當下以為是咱們的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情況詭譎。

        蘇仰嫻臉色變得蒼白,眸底微現驚淚,但腦中思緒不住轉動。

        天色漸沉,再過一會兒,所有微光皆要褪盡,夜,即將到來。

        即使有燈火或燭光,若然太過稀微,對某些人而言,有、等同於沒有。

        夜盲。

        入夜,雙目不能視,盡盲。

        入夜,便如同墜進五里黑霧,失去一切方向,若被丟到全然陌生之地,想逃出生天,不啻是寸步難行,亦是步步驚心。

        眼下最緊要的是要將人找到,其餘的事再如何古怪,都得押後再來琢磨思量。

         把上錯馬車的雍大爺尋回來,才是重中之重的事!

         所以——所以——

         「大師哥救命!」

         當機立斷,她張聲喊住與自個兒一塊進城的那輛馬車。

         見袁大成撩開車簾子探出肥潤圓臉,她趕緊跳下馬車快步過去,元叔見狀亦趕緊翻身下馬,跟了過來。

         「怎麼了?出什麼大事啦?」袁大成此時已留意到雍家的人馬,直覺不妙。

        蘇仰嫻壓低嗓聲迅速說了一遍眼下情形,但並未提到某位大爺的夜盲之癥,最後道︰「情況不明,一時半刻都浪費不得,所以得借大師哥的人手一用了。」

        袁大成嘿嘿笑了兩聲,目底刷過精光。

        「小四兒,這裡可是咱們的地盤,有的是人手和人脈,就不信翻了個底朝天,誰還能把一個大活人藏得嚴嚴實實,半點兒不透風?」

        聞言,元叔環臂抱拳,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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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29:4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喜歡這個男人

        甫彎身進到馬車內,雍紹白便覺有異。

        車廂內昏暗,令他目力陡弱,嗅覺卻是敏銳的,落下窗板和簾子的馬車中蕩著一股陌生的脂粉味,不難聞,但他不喜。

        回首才要喚住雙青,事情在瞬間變異,馬車驟然跑動,他被埋伏在角落的人放倒,那人趁勢壓在他身上,沾著怪味道的巾子驀地覆住他的口。

        暈厥前,他感覺對方往他耳中噴息,聽到對方低聲笑道——

        「看到我,招呼不打一聲就想閃,能夠嗎?呵呵呵,雍紹白,今老子帶你玩好玩的,長夜漫漫啊,咱倆兒就慢慢玩。」

        等他睜開雙目,腦袋瓜沉重到幾乎抬不起來,但人已被綁到燈火通明的室內,能清楚視物讓他感到安心一些。

        只是安心還不到三息,室中景象又讓他頭皮發麻,眼瞳緊縮。

        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能容納十多人平躺的廣榻上,層層垂紗將偌大的軒室隔出朦朦朧朧的空間,燈火火光穿透過五顏六色的垂紗,彷彿跳動起來。即使有成幕的垂紗分隔,那星星點點的燦光依然將廣榻的另一邊、兩具正在交媾的男性軀體照得清清楚楚。

        更讓他頸後發涼的是,他這一邊榻上並非僅他一人。

        有一隻手在他身上挪移,很緩很慢地撫摸,那年輕秀氣的男子見他張眼,臉蛋湊了過來,笑嘻嘻眨著精心描繪過的媚眼。

        「爺醒啦?教奴好等呢。」

        他撥開那隻不安份的手,從容坐起。

        不從容也不成,因為他腦袋沉重、兩耳鼓鳴,身軀就像一袋吸飽水的棉花,完全是靠意志力撐持才勉強能動。

        而話說回來,處在這般境地,他也絕對會令自己從容。

        劫他來此的那個男人就是想看他驚慌失措的模樣,他越慌,對方越快活,他的痛苦就是對方的快樂,他腦袋浸水了才會滿足對方。

        於是,外表孤高淡泊、諸事不縈懷的雍家家主就懶懶倚牆而坐,事實上是暗暗調息,盡量儲備一些體力,努力想著該如何周旋。

        他視垂紗後那一場「龍陽相交」的活春宮如無物,兩耳也好似聽不到那一聲高過一聲的喘息和淫叫,彷彿醒來後所見的一切,無聊到幾令他打呵欠。

        那個負責伺候他的俊秀小倌還想挨過來,他目光一掃,對方先是頓住,跟著低下頭。

        他甚少用那樣的眼神看人,高高在上睥睨著最卑賤之物,無與倫比的清冷澄透,將內心的輕蔑完全釋放,毫不掩飾,徹底勾引出人的心虛和自慚開穢……就算不是真的蔑視誰,此時此際他亦會做得無情透徹,不令對方越雷池半步。

       被他這一記漠然卻凌厲的目光掃上,沒有誰能不低頭。

        ……嗯,也許某個姑娘不會。

       他若甩那姑娘眼刀,她那雙又大又圓又亮的眸子一定也不放過他,會瞠得更圓更大地瞪回來,秀氣五官立時鮮活,生氣勃勃。

        雍紹白忽然一愣,沒料到這種時候會想到蘇仰嫻。

        昨日她來為他的指傷燻冼療治,他承認,見她表情那樣鄭重、態度無比認真,臉蛋被熱氣燻得通紅,眼眸被藥煙嗆得淚水直流,就是莫名……起了某種難以解釋的「惡心」,禁不住想耍著她玩。

        可後來,姑娘家突然態度消沉,那毫無隔閡、完全顯露的生動表情也斂得一乾二淨……是玩她玩得太過火,泥人也有三分性,果真把她惹惱了?

        「都來到這地方,都到這種時候了,你雍紹白還能一臉無謂地靜坐不動?」

        垂紗被用力掀開,剛壓著一名男妓、將人整得死去活來的男人走到他面前,身上僅披著一件袍子,待男人看清雍紹白此時的神情,不禁咒罵了一聲,氣到額角重重抽跳。

        「姓雍的你還給老子走神?老子幹那麼一場是洗你眼睛、為你而暖身呢,今晚就拿你開祭,你才是老子的大菜懂不懂?還以為事不關己嗎?」

        雍紹白沒理會對方,選在這時起身,邁步便走。

        「喂,想去哪兒,要逃嗎?嘿嘿,你今兒個哪裡也去不了,你信不信?」口氣充滿惡意和得意。「等明兒個……不,也許三、五天之後,老子自會放了你,大大咧咧放你離開這座帝京最奢華的小倌館,到時還敲鑼打鼓幫你開路,讓大夥兒都來瞧瞧,江北曇陵源的家主在帝京不出面便罷,一出面便混進小倌館裡,還是跟本大爺一起混的,哈哈哈,你說,到時候外頭那些人會不會猜,雍家家主到底被老子睡了幾回?」

        雍紹白繼續走,頭回也沒回。

        「就說你插翅難飛,外頭全是我的人,聽不懂嗎?」暴跳如雷了,被無視的感覺非常差。

        「聽懂又如何?雍某尿急。」略頓。「也想出恭。」面容俊逸無端、氣質高雅無邊的人淡道︰「所以你還是放我去一趟茅房比較好。」

        「……呃?」

*             *             *

        半個時辰後——

        小倌館內,對方身邊近二十名的隨從正氣急敗壞到處尋找他。雍紹白儘管看不見,卻能清楚聽到奔來跑去的腳步聲,以及那些人攪擾了別人興致、同其他客人起衝突的叫囂聲。

        他一開始是想趁著上茅房解手之際,觀察形勢,或許能趁機跑走,未料軒室裡邊即有一間小房,裡頭為貴客備著成套浴洗用具,連擺在角落屏風後的恭桶也刷得乾乾淨淨。

        大抵是覺得他已逃不出五指山,所以當他要求獨自使用小房時,對方沒有為難。

        小房裡沒有窗戶,僅有一道通風用的洞子開在牆壁的最上方。

        他最後還是嘗試了,不試不行,畢竟是被劫來此處之後,第一個出現的對外聯繫通口,再如何希望渺茫都想一試。

        必須慶幸落得如此下場,老天爺願意稍稍眷顧。

        他翻倒大浴桶再在桶底墊上一張凳子,終於搆到那個四方通口,原本覺得口子太小,無法從那個地方逃脫,豈料被他用力一扳,通口周邊的磚土隨即裂開好大一塊,應是年久失修,又位在高處一直未被留意,材質早都風化。

        他於是一扳再扳,很快就扳出一道可容個大男人擠出去的開口。

        他往上攀,右手傷指一陣劇痛,他咬牙忍著,終於從那個開口跳到外頭……唔,其實不是跳,他是直接跌出去,摔得頗狼狽,好像也引來守在外頭的那些隨從們的疑心,迫使他不得不往暗處躲藏。

        入夜,大紅燈籠高高掛,還有無數盞養在鏤空石柱裡的小火,四周通亮,每座敞軒裡盡是歌舞翩翩扇底風、絲竹伴樂人歡語,放眼望去,整座小倌館裡能供人躲藏的暗處實在不多。

        他左閃右躲,腦子越發沉重,還險些一腳踩進人工造池中,最後是在池邊滑了一跤後,他沒有費力爬起,而是順勢摸進小拱橋底下。

        畢竟是造景用的小橋,兩邊橋墩僅用木架組合支撐,而非真的夯上實土岩塊,因此形成一個頗隱密的小所在,恰可容他縮身坐進去。

        在馬車上被下迷藥,他本以為張開雙目便可逐漸清醒,但事實上似乎不是。

        事情不對勁。

        他自身已有所察覺,只怕除了迷藥,他失去意識的那一段時候,許又被喂進什麼藥物,才會令他禁不住發顫,腹內滾燙,胸臆悶堵,直想沉呼出每一口喘息。

        「你……嘖嘖!幹啥兒的?沒事擋什麼路!爺幾個正忙著找人呢,沒長眼啊你!」

        是對方的那些隨從,那些人的叫囂聲從他跌出小房外後就沒斷過,此際竟離他如此之近,就在小拱橋下的人工造池邊。

        他驀地屏息,胸中發痛,忽聽到一個輕快嗓聲笑嘻嘻答道——

         「哎呀幾位大爺,當真不好意思,不是有意擋在這兒,是咱們『清晏館』的頭牌琴秋公子吩咐小的往池裡多添些琉璃水燈,如此多些點綴,水池園子這邊添上色彩,也才覺得明亮熱鬧一些。幾位爺放眼瞧瞧四周,是不是美多了呀?」

        雍紹白心臟狂跳,雙目瞠大,但幽暗像一團繭子,他是被裹在繭中、深埋在黑土裡的蟲,再如何努力去看,入目盡黑,沒有盡頭。

        但他兩耳能聽,那笑嘻嘻的聲音盡管輕快,卻是刻意壓沉,變得略微粗扁,像個尚未完全變聲的少年公鴨嗓,裝得頗像,有點像雙青說話時的語調,但……不是,那人不是雙青,那人是……

        「不知大爺們要找什麼人?小的一直蹲在這兒點燈、放燈,瞧,這籃子裡還有十來座沒放完呢,從頭到尾就沒見到誰過來,要不,大爺們給小的說說吧?看那人生得什麼模樣、穿啥顏色衣衫,小的這眼力雖不是過目不忘,但也頗有能耐,說不準能幫得上忙。」依舊殷勤笑語。

        「誰聽你這嘴上沒毛的小子囉哩囉唆!」隨從不耐煩地罵了一句。

        此時「清晏館」燈火通明的另一邊傳出動靜,似有人要攀樹翻牆之類的,加上另一小批隨從往人工造池這邊喊了一聲,召集同夥,眨眼間,放琉璃水燈的小子便被遺忘到九霄雲外。

        雍紹白仍無法完全斷定,明明聽出那人聲音,卻不敢置信,他想不通,對方此時此際怎會出現在這種場所?

        還……還女扮男裝,扮成某位頭牌公子的小僕?

        他思緒尚未寧定,忽有一隻手探進將他完全包裹的黑繭中,安靜卻迅捷地覆住他的嘴。

        「雍爺,是我。蘇仰嫻。」聲音不再刻意變化,她離他很近,馨暖氣息在他鼻間輕蕩。即使心音如鼓,他仍鎮定點點頭,鼻中低哼一聲表示明白。

        「那些人被引到另一邊去了,我先送你到安全地方,再安排馬車悄悄來接。」她沒再摀他的嘴,兩手卻忙碌地往他身上招呼。

        「……你、你……蘇仰嫻你幹什麼呢!」她突然擠到他身前,相距不到半臂,因他怎麼閃都閃不開她的「伺候」。

        他頭上的玉冠被摘掉,長髮登時傾洩,感覺她的十根指兒還探進來,故意撥亂他的髮。

        蘇仰嫻道︰「我借來一件男子款式的靛青色袍子,雍爺暫且披著,多少能遮掩你這一身墨紗衫子,等會兒走出去裝成醉酒的客人,他們不知你變裝,便不易被察覺。你、你……腰帶不見,前襟全被扯開,衣帶……衣帶好像斷了……」此刻才留意到他狼狽模樣,她喉頭發堵,一股想跳起來衝去找人理論的衝動在胸房中鼓噪。

        雍紹白氣息粗濃,皮膚發燙,過分沉靜的語氣透出強調的意味。「我無事。」

        「嗯。」蘇仰嫻忍下那股火氣,在小小空間中盡可能迅速地將他打理成另一個模樣。

        「好了,咱們走,你靠著我,腳步越蹣跚越好,散著髮別抬頭。」

        兩眼望去依舊黑霧一片,他完全聽她的話辦事,高大頎長的身軀往她那邊靠,一條胳臂橫過那纖巧的肩頭,將大半個自己往她身上壓。

       她的手臂環著他的後腰,揪著他的衣,另一手則抓著他掛在她頸肩的手臂,帶著他慢吞吞往前走。

       他們沒往明亮的地方走,雍紹白只覺越走越黑,似是往這座水池園子的深處行去,忽然,不遠處有聲音揚起,疑惑問道——

       「誰在那兒啊?這麼暗還往這兒走,是……是三春嗎?」

        雍紹白聽到身邊的姑娘家再次壓著嗓,喊了回去,「是啊,是咱!」

        「咦?又有客人醉酒,你這是打算往後院送出去啊?」那人顯然也是在「清晏館」裡做事的,不忘提點。「也對,今夜有高官包了前頭大場子,又有其他貴客分別包下好幾間雅軒,你要往前頭去,衝撞大官和貴人們,那就不好了,只是後門今夜也守著不少人,也不知想逮誰,你等會兒過去自個兒小心些,別給咱們館子添麻煩。」

       「咱理會得!」

        打發掉那人,他感覺到她雙肩微鬆,彷彿吁出一口氣。

        隨即她聲音變回正常,小小聲道︰「咱們現在正往『清晏館』後院走,穿過水池園子這兒有條小徑,地上是石板路,還算好走,兩邊有假山和湖石的造景,層層疊疊的,每個轉彎處都有一盞鏤空石柱火盞,光線稀微,但聊勝於無……」頓了頓,覺得需要加強解釋般,她沉吟了會兒又說︰「秋倌……呃,我是說,這兒的頭牌琴秋公子說了,有些嗯……尋芳客就喜歡這般幽微朦朧的燈火,在園子裡邊追逐尋覓,逮到人就往假山後頭帶去,我本還擔心,你會躲到那裡去,還好沒有……你藏在拱橋底下,那裡很好。」

        雍紹白抓緊她的肩膀,頭暈得更厲害,全憑本能跟隨她的腳步。

        他以為自己沒心神閒聊,嘴中卻吐出一問。「秋倌?你與那位琴秋公子私交甚篤?」

        蘇仰嫻應了聲,順口道︰「我與他挺好的。啊,小心,前頭的石板道不太平坦,有些小坑洞,別跨得太大步,還有還有,左前方不知是什麼樹的枝椏垂得好低,雍爺靠過來些,別被勾劃到了。」

        雍紹白覺得自己似乎漏掉什麼甚為緊要的點,他心緒不穩,思緒不寧,聽到她坦承與這小倌館的頭牌交好,火氣莫名燒得更旺,而困在腹內的那團火加倍折謄人,讓他越喘越難受,越難受越是粗喘吁吁。

        「快到了,再幾步而已,再一會兒就能好好休息。」

        姑娘家鼓舞的清清嗓音變成唯一支撐,半刻鐘後,他被帶進一間書閣,之所以知道身處書閣,也是聽蘇仰嫻所描述——

        「……怕其他人瞧見,所以沒點燈,小心桌角和瓶座擺件,往這邊走,前面是書櫃,等等……要推開櫃子,書櫃後面有暗道,到裡邊就有燈火了。」

        他應該是走進所謂的暗道內了。

        前頭有光點浮動,且越來越清,他雙目終於捕捉到亮光和模糊的輪廓…………驀然間,腦中浮光掠過,他墨眉飛桃,心一凜。

        橫在姑娘肩頭上的長臂驟然一揮,將她罩在頭上的布帽揮落,黑鴉鴉的髮絲如瀑洩散,他竟一把抓住她的髮。

        髮絲被突如其來揪住,頭皮陡緊,蘇仰嫻吃疼地倒吸一口氣,不得不仰高臉蛋。

        撞開雍紹白眼中那團渾沌的,是姑娘家那雙圓亮清澈的眸子。

        即便此時的她打扮成模樣,短衣寬褲、綁腿套鞋的,臉膚甚至故意抹成淡褐色,連眉毛都畫成粗粗兩道,那雙麗眸還是她,明亮如星。

        他垂目瞪視,抓著她長髮的單臂順勢箍住她的肩頸,根本是把她整個人往胸前壓。

        「你……你知道我的病?夜中不能視物,完全眼盲……你十分清楚!」

        原來他適才漏掉的是這一個點。

        處在無邊無際的黑中,自然而然隨著她的腳步和提點邁動雙腿,她的扶助太過盡心盡力,也太過理所當然,處處為他留心,每個細節都不放過,如今恍然大悟才猛然意會——

        她根本已知曉他的眼疾。

        蘇仰嫻眨眨雙眸,臉蛋紅了,張唇才想說話,箍著她的男人竟然身軀陡癱,朝她倒下。

        「雍紹白!」她驚到直呼他的姓名,一時間支撐不住高大修長的他。

        幸得一條暗道通到這裡已到達一間密室,燃起明亮燈火的密室中,僅簡簡單單擺著幾件實用的家具,而她身後就擺放著一張軟榻,此際已難以支持,她輕喘一聲,乾脆扶著雍紹白往後倒落。

         「……雍紹白?」她七手八腳爬坐起來,俯身看他,見他伏在榻上不住顫抖、眉峰成巒,又見他容色蒼白中透出陣陣虛紅、額面汗濕,驚得有些慌了神。

        「看來是被下藥了。」

        雍紹白響起嗚嗚嗚音的耳中忽然逮住另一道聲音,是純然陌生的低柔男嗓。

        他勉強回首,揚睫緊緊盯住,就見那男子從一道暗門步進,下了石階來到榻邊。

        「秋倌,你說下藥……那、那能看他被下了什麼藥嗎?」見到來人,蘇仰嫻如見救星,立時變成跪坐之姿,一副唯對方馬首是瞻的姿態。

        琴秋公子眼神溫和,語氣微透無奈,「對方劫這位公子爺來此,意圖再明顯不過,公子爺若然不從,多的是方法令他屈從……」一嘆。「除了迷亂心魂神志的強力春藥,仰嫻覺得,還能是什麼?」

         蘇仰嫻靜了一會兒,也不忸怩害羞,再出聲時直接便問︰「秋倌一定有解法,是不?」

         琴秋公子一笑。「仰嫻若肯將這位公子爺讓予我,長夜旖旎,良宵情切,多的是令公子爺舒暢升天的解法。」

         「……滾!」雍紹白氣喘吁旰,沉眉咬牙,忽而明白過來,此時身上所披的靛青色袍子定然是琴秋之物,因對方正穿著一襲同款色調的寬袍佇足在眼前。

        是可忍,孰不可忍。

        都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力氣,雍紹白硬是撐起上身,脫下罩在身上的長袍一擲。

        「滾!」道完,人如斷線木偶般乍然倒落,被姑娘家一雙藕臂及時攬住,才沒讓後腦勺直接撞在榻上。

        「你、你也滾……滾!」雍紹白一對上那雙日漸熟悉的清亮麗眸,不知為何怒氣更熾,腹裡火團燒得更熱烈,令他不管不顧直想衝著誰發大火。

        「雍爺要小女子滾,小女子等會兒就在這榻上滾過來、再滾過去,給大爺您取樂,這總成吧?」也是被氣到,她先是被他凶得一愣一愣的,隨後醒覺過來,氣到都笑了。

        然,下一刻,見他漠然心死一般閉起雙目、唇角繃緊,她心頭跟著糾結,只得正正神色朝琴秋公子望去,道——

        「事態嚴重,秋倌別跟我說玩笑話。」

        琴秋公子嘆氣,「並非玩笑話,我說的句句實在,只是公子爺若不喜此等解法,那就得多受些折磨,多吃些苦頭了,連帶仰嫻你啊,在一旁瞅著也要替他辛苦心疼,這又何必?」

        蘇仰嫻想了想,最後頭一甩。「就那樣吧。要辛苦起辛苦,要疼一起疼。」

        按蘇仰嫻原本的打算,先尋到雍紹白,將人拖到安全所在,她再溜出去聯繫外邊的人手,將雍紹白神不知、鬼不覺地帶離開「清晏館」。

        對方有意弄髒雍氏家主的名聲,欲使美玉蒙塵……不,美玉若蒙塵,淨洗擦拭後仍可回復佳質,對方是想作踐他,先毀了再說,在她看來是滿滿的惡意。

        自與雍紹白近身相處,她對這位不世出的治玉大家,內心的感受轉折了無數次。

        從幻想中的絕對傾慕到一而再、再而三的崩壞,又從頹圮中接二連三冒出小花兒來。

        於是心裡邊開著花,邊看著各個面相的他。

        有時小花們也會因他的淡漠疏離而垂頭喪氣,顯得可憐兮兮,但她向來往前看,望著他走在前方的背影,知道他倆在一條道上緩緩同行,心裡的花兒就會再度挺直睫骨,飽滿笑綻。

        她必須護住他。

        如今情況有異,雍紹白被下了藥力極猛的藥,打亂她原先計劃。

        按琴秋公子所見,雍紹白不僅被暗中喂進藥丸,還連嗅幾個時辰,能夠憑借自身之力逃出那間被包場並嚴加看守的雅軒實是非常厲害,而最狠的是,他還能挺到被拖進密室裡才允許自己將身子交出,任由藥力發作,光這一點就足以證明雍家家主的意志力有多驚人。

        「什麼意志力驚人?根本是又驕又傲,不肯認輸嘛,若輸給『區區』的強力春藥,閣下肯定嘔死自個兒,所以才吃那麼多苦頭,你明明察覺身體不對勁兒,找到你時,你半句話也不吭,還由著我慢吞吞摸索,你強忍著不說有意思嗎?要不是秋倌知曉得多……我、我……」她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今夜勢必得留在「清晏館」了。

        此際,倒在軟榻上昏睡過去的雍紹白,在半個時辰前被她和琴秋公子聯手整得頗慘。

        琴秋先是取出三粒藥丸要他服下,說是能解他體內藥性。

        然,心裡不痛快、身體也不痛快的雍紹白哪裡是好相與的?

        為了要他乖乖張口吞掉琴秋手中的藥丸,蘇仰嫻軟硬兼施,簡直十八般武藝全演了一遍,連捏住他鼻子逼他張口這樣的事,她都幹得出來。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解藥喂進雍紹白肚腹裡,接著逼他大量飲清水,到最後他大爺開始大吐特吐,幸得事先皆有準備,痰盂、溫水和淨布等等,蘇仰嫻守在一旁伺侯,見他吐得俊龐皺成一團、額角青筋隱隱,她感覺一顆心就像秋倌說的那樣,因他辛苦而心疼。

        直到雍紹白吐到沒東西可吐,蘇仰嫻端來清水讓他漱洗乾淨,才扶著全身幾近虛脫的他躺回榻上。

        密室中燃起寧神檀香,她感激地望向點燃香爐的琴秋公子,後者朝她了解般淺淺一笑,她兩頰熱燙,彷彿被看穿了什麼心事。

        琴秋公子今晚在前頭還有貴客要招待,不能久待,遂退出密室,留下她與雍紹白。

        幾番折騰,蘇仰嫻確實也累了,有些腿軟地伏在榻邊。

        榻上男人那雙過長過翹的濃睫讓她手發癢,禁不住探指去刷了刷,嘴裡也忍不住念叨。

        「幸好,沒出大事……」自言自語碎碎念到最後,她一聲嘆息。剛剛她也已查看他的右手傷指,夾板起了很大功用,兩指沒有再度錯位,但指節略微紅腫,顯然是過度使力造成的。

       也是怕他的手指又一次受創,所以來尋他時,她把老大夫給的消腫祛瘀的藥膏隨身帶上,先行幫他外敷後,再次上好夾板。

        像一口氣將所有迫在眉睫的事全都忙完,她突然有種茫茫然之感,腦袋瓜變得鈍鈍的,想起琴秋公子適才離開前看著她的眼神,那眼神在說——

        原來你喜歡這個男人。

        她是傾慕雍家家主的,對他在治玉上的才能,傾慕之情猶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

        但「喜歡」二字啊,她喜歡雍紹白這個人……嗎?

        是喜歡嗎?

        等她察覺到自個兒幹出什麼,她的唇兒已壓在雍紹白微微輕啟的唇瓣上。

        她親了他。

        好似眸中只看到男人那太嫩紅的唇,腦中一片空白,於是完全隨心所欲。

        根本來不及品味,只曉得一切都柔柔軟軟的,下一瞬,她便被自己下意識的行徑嚇到頭皮發麻,渾身顫抖,狠狠倒抽涼氣。

        退退退——她矯枉過正般一直往後退,退到密室角落,退無可退了終才抱膝縮坐,把頭埋在屈起兩腿間。

        天啊!天啊!天啊!

        「蘇仰嫻,你在幹什麼?你瘋了嗎?噢,你一定瘋了!肯定是!絕對是!徹徹底底的!噢!天啊——」每自我唾棄一句,額頭就往膝頭狠撞一記,撞得額心都出現紅紅印子。

        好一會兒,她悄悄抬頭,不知自己臉蛋紅得似欲滲血,只覺熱氣直冒。

        她就像一隻熱過頭、熱得頭暈目眩的小獸,鼻翼歙張,張著小口直吐氣,只差沒把粉舌掛在嘴巴外頭散熱。

        稍令她安心的是,榻上的人仍睡得很沉,原本成巒的眉峰已放鬆,無知無覺。

        她深深地呼吸吐納,直起秀背,兩手用力往臉頰上一拍——啪!

         「別胡思亂想!對,不亂想,就會沒事的。」

        重新振作之後,她認命地又爬回榻邊守著,這一次不敢直盯著他瞧,她腦袋瓜趴在自己盤起的臂彎裡,交睫養神。

        她想,她確實睡著了。

        不確定睡了多久,只是張開雙眸……她為何人在榻上?

        不僅人上了榻,她還整個人巴住雍紹白,雙臂加上兩條腿,如八爪章魚般黏在他身上!她再次深受驚嚇,眉眸陡揚,立時撞進雍紹白那兩潭深邃黝黑的眸淵中。

       他躺平,她巴著他,兩張臉相距不到一拳之距。

       蘇仰嫻想裝鎮定,想學他的淡漠從容,吞咽唾津,掀動唇卻道︰「……我,我沒有對你做什麼的。」

       完全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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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30:0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小花垂頭喪氣

        蘇仰嫻想起來為何伏在榻邊養神的她最終會爬上榻、巴在雍紹白身上了。

        她交睫養神,實是太累,心累,身子亦累,加上密室裡的寧神香起了功效,她不知不覺間睡去,忽聽見動靜,張眸就見雍紹白把身上暖被一把掀開,還連踢三腳,把被子踢得遠遠。

        她想起琴秋公子交代的話,說強硬逼出藥力之人,會有冷汗不斷、渾身發顫的後遺之狀,除要多補充水之外,更須小心保暖以防著涼。

        雍紹白睡到一半亂踢被子,她知道那樣不行,但腦子有些迷迷糊糊,想也未想就抓回被子撲到他身上,一開始他還掙扎著,他越掙扎她越不能由著他任情任性,結果她就變成一方「紙鎮」,將被子「鎮」在他身上,巴著他不知不覺再度睡沉。

        此時與他大眼瞪小眼,都不知他醒來多久,又瞪了她多久。

        蘇仰嫻連忙從他身上爬下來,臉蛋紅撲撲,繼續故作鎮定。「雍爺需得多飲些水,我去倒水來。」說完,她去到桌邊倒水,捧著杯子回到榻邊。

        此刻,雍紹白已自行撐身坐起,她朝他遞水杯,他沒有接,兩眼瞬也不瞬鎖住她。

        蘇仰嫻覺得一定是自己心虛了,因為偷偷對他亂來啊,才會覺得他的眼神說不出的古怪。

        他不渴不想喝水,她的喉頭倒是乾澀得可以,遂將杯子收回來抵到自己唇邊,咕嚕咕嚕飲下好幾口潤喉。

        「把事說清楚。」雍紹白突然沉聲啟嗓,因過度嘔吐造成面容過分雪白,顯得唇色格外殷紅,他臉色沉將下來,目光如炬,竟像青天大老爺當堂開審,只差少了兩排衙役喊「威武」助勢。

        蘇仰嫻兩手抓著杯子,陶土杯摸起來有種渾厚的安心感,她嘆出一口氣——

        「事情很簡單,就是雍爺上錯馬車被劫,我剛好遇上元叔和雙青帶著人手在追探你的下落,剛好我大師哥也在,剛好這帝京還算是咱們的地盤,又剛好咱們的人夠多、消息夠靈通,從朱閣老家的宅第門口開始追蹤那輛來路不明的馬車,一追追來城南,再追就追進這座『清晏館』了。」

        她舉杯再喝了喝水滋潤雙唇,嘴角有抹小得意的翹弧,淡淡又道︰「江北雍氏在帝京雖也佈置許多人手,朝堂上更安插了人馬,若論起跟販夫走卒、各行各業各色人打交道套些小道消息,還是比不過咱們帝京流派,光是我大師哥掌管的玉作坊,裡頭的大小管事、匠人、學徒和雜役,無不對這座京城了若指掌,越是龍蛇混雜的地兒,他們越熟悉,如此拓出去的人脈,再加上我『福寶齋』蘇家在東大街上以及與其他地方的玉行、古玩鋪子長久以來的相往,要問到那輛馬車的來歷,追到對方,便也不是太難。」

        那輛馬車與他的消息傳遞回來時,她已將醉得呼呼大睡的阿爹送回家裡安置,託川叔川姨幫忙照看,之後她就為了他的事忙得不可開交,徹夜未歸。

        雍紹白無法否認她所說的,也沒想否認,只問︰「追到馬車來歷,追出對方是何方神聖,你就自告奮勇跳進來蹚這灘渾水了?」

        她麗眸微瞠。「什麼『何方神聖』?根本是鼠輩中的鼠輩!」

        來回踱了兩步,她最後在榻邊落坐,兩手掐著陶杯一臉不痛快。

        「元叔事先同我提了,說雍爺早在之前就收到消息,知道南天流派的宣家遣子弟進京,是為了近來帝京的玉行和古玩店多有偽翡翠玉器流通,打的還是南天流派的名號,大大影響宣家的聲譽,他們才遣子弟來了解狀況。」咬咬唇,她側首看向他,躊躇了會兒才道——

        「那個頂著南天流派名號進京的宣家子弟宣南琮,喜男不喜女,從未掩飾自個兒的龍陽癖好,那並不打緊,但他是愛不到你便要毀了你,你與他之間的糾葛,多少也傳進帝京,據聞當年宣南琮對你一見鐘情、再見傾心,之後幾次三番糾纏……以往權當是茶餘飯後的逍遣,聽聽便罷,倒是這一次真踫上了,才知曉對方有多壞。」

        想到今夜眼前的他險些落入虎口,清清白白、如玉高華的人兒險些被毀,她氣息就極度不穩,是因怒氣橫生,亦是慶幸能及時尋到他、護住他。

        她費勁按捺心緒,對他靦腆一笑︰「還好沒出什麼大事。你與宣南琮……與他南天宣氏……」再次咬唇,實在不確定自己想說什麼。

        「我與南天宣氏的事我自會處理,你莫再扯進來。」雍紹白語調猶沉,似發著火,冷冷的火。「倒是蘇姑娘你……你與這『清晏館』的頭牌公子私下交往,原來已熟識到對方願意承擔風險、鼎力相肋,還肯對我這個大外人曝露暗道和密室所在,看來你的面子很大。」

        他要她別再插手,表情冷鬱,眼中有火,像對她這次硬是蹚進來的行徑頗為不滿。

        感情上說沒受傷是騙人的,她真不知自己到底哪裡做錯。

        她也不是……不是想管著他,真的不是,她也不覺自己有資格管他。

        他還是她的「債主」,哪輪得到她來管?

        她只是不想他受傷受害,不要他被逼迫、被威脅。

        她就是要他昂然在世間行走,大放異彩,即便驕傲放縱又恣意妄為,那也很好,那才是雍家家主該有的睥睨氣勢。

        她絕不能容忍他對誰俯首稱臣,卑躬屈膝。

        他不滿她擅作主張,她心裡難過歸難過,往後自會小心拿捏,但他提及清晏館頭牌公子時的語氣,她說不上來那種感覺,就是令她心房發堵,整個人都不痛快了。

        「琴秋公子曾來訪『福寶齋』好幾回,向我請教相玉與玉器鑑定之事,是那樣才相識的。他所從事的這一門營生,既有本事掛上頭牌,琴棋書畫詩酒花,任何技藝都得懂上幾分,其中還得有一、兩樣專精的不可,他想學玉,誠懇討教,我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雍紹白問︰「如若他僅是登門拜訪你『福寶齋』,為何姑娘在這『清晏館』內如識途老馬?你知曉橋墩下的小所在能藏人,明白如何走捷徑穿過園子,更清楚書閣裡有暗道相通,你並非頭一回進到這裡。」

        他意有所指,蘇仰嫻哪裡聽不出來,她定定然看著他,口氣沉靜下來。

        「雍爺的意思是琴秋公子不僅拜訪我『福寶齋』,小女子我還是這座『清晏館』的常客,與琴秋公子之間的情誼絕對不一般,所以才對這裡熟門熟路、扮成小僕滿『清晏館』跳騰都不露餡,是嗎?」

        雍紹白俊顏一冷,長目微乎其微細瞇。

        蘇仰嫻嘴角清冷一勾。「閣下說對了,我就是這裡的常客。秋倌後來問我,館裡有其他人也想學玉,請他牽線,但人數實有七、八位那麼多,若一同湧到『福寶齋』拜訪定然遭人側目,易招來議論。」略頓,她揚起秀顎,帶著倔氣——

        「是我決意這麼做,就把講課開在『清晏館』裡,每旬一堂課,每堂課一個時辰,秋倌是居中聯絡之人,時候到了,欲學玉的幾位公子便聚在秋倌這裡……他們皆是上進的人,很認真學習和鑽研,他們願學,我就教,小女子周旋在幾位公子之間,相熟的可不只秋倌一人,不知爺還想知道什麼?」

        她一番話讓雍紹白聽得眼角連連抽動。

        不僅與一個頭牌公子相往,而是有七、八位之多!

        若非此次遭難,他根本不知她竟膽大妄為到在小倌館中開堂授業,然仔細一想,又確實像她幹得出來的事。

        治玉者對於玉石、玉器皆有某種程度的狂熱,遇上同好又或是誠心前來討教之人,熱忱燃起,熱血澎湃,交流、傳授、解惑,什麼都願意,何況她還頂著一個「女先生」的稱號,想必任誰虛心來請教,她都願傾囊相授,哪裡在乎對方是何出身、以何為營生。

        他是把她惹惱了,但他也火大得很。

        即便明白自己誤解她,方才那些意有所指的話也傷了她,但他大爺就是不爽。

        她並非小倌館裡真正的常客,但也的確是常客,想像那位頭牌公子以及其他七、八位年輕男子與她同處一室,圍在她身邊與她說話……他氣不打一處來,眉色更沉,再開口亦沒好氣。

        「我還想知道的事,你難道不知嗎?五年前東海卓家那一晚在湖心小亭中與我一同以心觀玉的小姑娘原來是你。身為帝京流派的『女先生』,說得一嘴好玉,兩手柔潤綿軟,與那小姑娘一模一樣,懂得相玉,卻有一雙與治玉者全然不同的嫩手。」

        還有小姑娘家那一頭長髮。

        當年她將他送到燈火稀微的湖岸邊,他努力去看,就見那個從他身邊跑掉的人兒,身背纖秀,一大把豐潤青絲蕩啊晃蕩。

        她的髮也是又柔又順的一大把,大把揪在掌心裡,溫溫涼涼,令心浮動。

        他冷目直視,問︰「你當時明明在場,卻不言語,要我一再誤解,如此戲耍我,是欺我夜盲不能視物,存心看我笑話是嗎?」

        「我沒有!」蘇仰嫻邊說邊用力搖頭,不卻怎地,眸底有些發燙。

        她調整氣息又道︰「我當時正在修『守心』這一門功課。師父要我隨他上東海卓家,去到卓老家主的靈堂前捻香致意,真正的用意是要將我丟到那滿滿都是治玉行家和行裡人的場合,看我能不能守住『不言不語、以心靜觀』這八字……雍爺對我有所誤會了,在那當下,我欲言不能言,絕非欺負你,我比著手勢想讓你看明白,才察覺你不能視物,絕無看你笑話的意圖。」說到最後,她嗓音略低,忽地咬住唇將頭轉開。

        守心——雍紹白不禁怔然。

        一想通當年那個小姑娘是她,他滿腹怒火,只覺自己遭戲耍,卻未料她是在修這一門治玉者必修的功課。

        擺放在密室四角的燈火猶然明亮,將她此時的側顏瓖一抹薄埂的金黃輝芒,膚色是那樣溫潤,但神色卻明顯鬱鬱寡歡。

        他絕非一個擅於道歉之人,也幹不來那樣的活,於是就僵持著。

        身為江北曇陵源的家主,只有旁人匍匐在腳邊求憐,沒有他低頭認錯的份兒,此際卻覺胸中微窒,氣息微滯,喉頭微澀,心緒微緊。

        算了!

        他掀唇正欲啟聲,坐在榻沿邊的她卻突然起身,走向靠牆擺放的方桌。

        欲說的話就這樣堵在喉間,他看著她提起桌上那一壺茶水,另一手往杯盤裡拿取一個未用過的乾淨陶杯,筆直朝他走回。

        她將整壺茶水和一只陶杯輕手擱在他手邊,低聲道——

        「秋倌畢竟在這一行當裡浸潤多年,對於雍爺被下藥的事給了甚多幫助,他說儘管服下解藥,仍須多多飲水,雍爺即便不覺渴,多少還是要喝些,即便……即便覺得沾上秋倌的衣物就覺弄髒自個兒,覺得這樣的所在玷污了你的出身,不願飲用這裡的一點一滴,但為了自身著想,勸雍爺還是暫且放下身段為好。」

        她眸光略飄,似刻意閃避,不肯與他相接。

        停頓了好一會兒,她眉眸顏色小小執拗,抿抿唇瓣又說︰「還是想對雍爺表明一下內心看法,你不能瞧不起『清晏館』裡的人,不能因為人家倚門賣笑、送往迎來,就覺得不值一交,那樣……那樣不對。」

        聞言,雍紹白先是瞇目,而後挑起一道眉,等著。

        他沒有失望,杵在榻前的姑娘隱忍了幾息,禁不住再次拾聲——

        「這世間,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就算身在紅塵飄零,紅塵裡亦有俠義之輩。我覺得秋倌便是俠義之人,雍爺莫要看輕他。」道完,她的眼神仍然飄飄的,多少帶著賭氣意味兒,不看他就是不看他。

        「我出去外頭瞧瞧,應是能安排馬車離開了,還請雍爺再委屈片刻。」說完頭也不回地跑掉。

        臥坐榻上的雍大爺望著姑娘家消失的方向,望著望著,人都已然不見,他腦袋瓜裡似想起何事,一張俊氣橫生的面龐竟冒出團團紅澤。

        尤其是耳根到頰面的部分,兩坨火紅也實在太過明顯,完全不知他一個大男人無端端地在害羞些什麼……

*             *             *

        那一日,天將亮未亮的清晨,由袁大成的人手安排馬車,將雍紹白偷偷從「清晏館」後院小門接出,馬車和馬夫自然與江北雍家無半點兒關係,而元叔和雙青則將底下一小批人馬分散四布在外頭的街角巷弄暗中保護,一路護著馬車返回西大街雍家別業。

        雍紹白上錯馬車被劫走一事,到此解除危機。

        危機是解除了,但說不上「了結」,至少對蘇仰嫻而言,該了結的還沒了結,作惡之人若沒得到該得的懲罰,這一口氣如何咽下?

        苦惱的是,礙於種種臉面問題,還不能大大方方上三法司衙門擊鼓遞狀,告那南天宣氏的不肖子弟一入京就強搶民女……呃,不,是暗劫俊男。

        對方手中本扣著一張「天王牌」,未料這張牌不甘被欺、被利用,拼命逃了。

        蘇仰嫻內心唯一感到欣慰的是,那一夜雍家家主落難進到「清晏館」,如今一丁鴿點的傳聞也無,宛若從未發生過那樣的事。

        持續不痛快的,也僅剩她自個兒的感覺,覺得無法罰惡,覺得那晚被下藥的雍大爺先是讓她心疼不已,清醒後的他卻又讓她心田裡的小花垂頭喪氣了一回。

        垂頭喪氣啊……

        然而老天還是挺關照她的,竟在這樣的時候,將惡人直直送到她面前。

        「你說那座『翡翠臥牛』不真,還說是咱們南天流派的底下人轉手賣給你的,那座『翡翠臥牛』呢?拿出來瞧瞧啊!讓咱們家的琮大公子過了目,是真是假他說了算,哪輪得到什麼王八羔子在這兒胡扯瞎編!」

        東大街上,何老闆的古玩行裡,今兒個蘇仰嫻再次應何老闆之請,過來店裡他掌眼一批新進的小玉件,才窩在櫃台後的小倉庫裡一件件品賞,前頭來客說話卻越來越不客氣,聲量高揚,穿透過兩道垂簾清楚傳進她耳中。

        以為是何老闆在買賣時與客人發生齟齬,原也與她無關,但「翡翠臥牛」一詞忽然進到耳中,她不禁一怔。

        那是她之前幫何老闆瞧過的對象,莫非橫生了什麼風波?

        外邊聲音再次傳進,是何老闆好聲好氣在答話——

         「那座『翡翠臥牛』確實幾可亂真,小老兒怕自個兒掌不住眼,特意請人幫忙,那人相玉和鑑玉的功夫十分了得,東大街上無人能出其右,那東西一確定是件偽的,但好在雕功細致,恰有顧客想入手,小老兒遂認賠賣出,算起來還虧損將近七十兩……」

         「所以現下是在怪罪咱南天流派害你蒙受損失了?」

         「沒、沒——不是的,話怎說成這樣了?誤會啊!」何老闆發急。

         「明明是你說南天流派出的東西不真,上門要你把證物拿出來,你拿不出,還不認污蔑之事,臨了卻說是一場誤會,您老兒了得啊。」存心沒事找事,胡亂攀扯。「拿不出那座『臥牛』,那好啊,當初誰掌的眼,揪他出來面對!」

        此一時際,櫃台後,那幕葫蘆百繡紋的簾子後頭探出一只小廣袖,撩開——

        「這位小哥想來早飯吃得甚飽,一來就嚷嚷,何老闆養在後院的那隻大黃狗阿福,吠起人來都沒你響亮,你可了得呢。」

        突然現一個大姑娘,青衫翠裙如雲天碧水,腰纏明亮環帶,綴著玉珮絡子,她瓜子臉上笑意盈盈,輕軟語調說來的話卻夾槍帶棒。

        店鋪裡的眾人全瞪過來,何老闆與兩名小夥計的眼神閃亮,如見救兵,蘇仰嫻朝他們安撫般淺淺一笑後,才轉去打量登門鬧事的人。

        粗略數約有十五、六人,四名年輕隨從跟著主子爺進到店內,其餘的人在店門口前或站或蹲或坐,鬧得東大街上的行人退避三舍。

        此時這位主子正大咧咧霸佔著何老闆最鐘愛的那張烏木太師椅,一手玩著茶几上盛香茗的蓋杯,另一手有一下沒一下輕敲膝頭,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那扮成小僕模樣進到「清晏館」,她見過這位南天流派的宣家大公子,只是當時隔著一小段距離,她僅看出對方身形甚是高壯。

        而此刻大白天的,他就坐在那兒,當真仔細去看不如猛一看,在她眼裡,宣南琮生得是頭大、臉大、手大、腳大,濃眉利目,鼻子大嘴也大,與雍紹白和秋倌那種俊雅細致完全扯不上邊。

        他很確實地將兩鬢修得整整齊齊,鬍子剃得乾乾淨淨,露出五官不精致的面龐,到此為止還算可以,他卻要往臉上撲粉,往嘴上抹脂膏,即使僅淡淡一層薄妝亦滿滿違和之感,令人瞧著都想嘆氣。

        她暫將眸光瞥開,掃向那個替主子發聲的年輕隨從。

        少年看起來跟雙青差不多年紀,但沒有雙青給人的那股子爽直可愛感,仗勢欺人時的確牙尖嘴利,許是這樣才能得主子寵愛嗎?

        蘇仰嫻禁不住要想,那晚雍紹白被對方整來一模一樣的馬車劫走,眼前這臭小子定然也插上一腳,說不準……哼,還是他出的主意!

        「你、你誰?哪兒來的?你敢罵我是狗!」年輕隨從回過神來,表情惡狠狠。

        「我沒罵人啊,我說大黃狗阿福牠不如你,在誇你呢,小哥可真愛誤會。」

        「你——」

        「小哥問我哪來的,我也沒打哪兒來,只是聽到不知打哪兒來的王八羔子想揪我出來,我不需要人揪,自個兒就跳出來啦,出來瞧瞧是哪兒來的王八羔子敢來這東大街上質疑我掌過眼的那座『翡翠臥牛』不真是不真,看看這隻王八羔子還想怎麼大放厥詞、胡扯瞎編。」她淺淺又笑,圓亮眸子顯得無辜般眨了眨——

        「要戰就來,咱們既是行裡人,就按行裡規矩,南天流派要我出來面對,如今我出來了,就不知宣大公子敢不敢面對?」

        最後的問話,她麗眸飛睞掃向烏木太師椅上的宣南琮,後者在她說話時已改變坐姿,不再是懶洋洋斜坐,而是挺起胸、抬起頭,分別放在蓋杯和膝上的手一動也不動,非常專注在看她。

        姑娘從頭到尾皆笑咪咪,聲音輕輕柔柔,卻氣勢凌人。

        跟進來的四名宣家隨從以及盤踞在店門口前的打手群紛紛愣住,愣得很徹底,店內鴉雀無聲。

        「姑娘是……」宣南琮微瞇雙目。

        「啊,既然要戰,還得通報姓名。顧著想要瞧清楚那王八羔子的長相,都失禮數了呢,實在有愧。」

        她這「王八羔子」說得順溜,彷彿僅是個稱呼,沒有罵人的意思,在場的宣家隨從和打手們皆悶不吭聲,原因是有些人仍在發愣,而幾個回過神的學乖了,這時候誰駁她誰就成她口中的王八羔子。

        眾目睽睽下,她簡單屈膝,安然一福。「小女子,帝京流派,蘇仰嫻。」

        聞言,宣南琮表情微變,方顎繃了繃,瞪著她好一會兒。

    「呵,呵呵,原來是你……被帝京玉市稱作『女先生』的蘇家姑娘。」一頓,聲音似從齒間磨出,怪里怪氣,「原來是你,讓雍家家主一進帝京就決定暫且長住……與他雍紹白過從甚密,日日被馬車接進雍家別業相會的蘇家姑娘,原來就是你。」

        宣南琮這麼說話,像認定她跟雍紹白真有什麼男女之間的事,大庭廣眾之下,她若為自個兒的名節著想,是該嚴正駁他才對。

        但,她偏就不駁。

        不但不否認,她嘴角還笑得更深——

        「是啊,那個受召喚、天天進雍家別業作陪的蘇家姑娘,正是小女子我。我就跟著雍爺,他要我做甚,我便做甚,從不推辭,他肯為我長住帝京,我可是受寵若驚得很哪。」

        她所說的,沒有一句假話,只是隱藏起後背真正的原因。

         這樣坦然不忸怩的回答落進宣南琮耳中,惹得他兩眉糾結,嘴咧出笑弧。「所以蘇姑娘因此覺得雍紹白他是真心喜愛你?」

        尋常的姑娘家聽到這樣直白的問話,任誰都要臉熱心顫,甚至羞赧欲死,然,一遇上蘇仰嫻那不服輸的心氣兒一揚,姑娘家都變得不姑娘了,斂眸竊笑的神態跟偷了腥的貓兒沒兩樣。

        她從袖底取出一條香帕,以纖指輕捻帕子邊角,跟著裝模作樣壓了壓紅唇,答道——

        「說起覺不覺得什麼的……呵呵,這般的事,實也無所謂的,而是不是真的喜愛,那就更無所謂了,總之彼此相處得來,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明白對方欲做些什麼,雍爺要我伴著他,我伴著便是,也想不了其他許多,更沒必要去想那許多,一切順心去走,順意而為,隨緣方能自在,挺好啊挺好。」

        道完,她內心竟一個愣怔,衝著自己。

        借著這一張嘴說來,好像不經意間亦整理了對雍大爺的感情。

        感情如淌在原野上的河,她順心順意將自己流向他,傾慕與真心喜愛不是一線之隔,是重疊再重疊的意緒,心之所向。

        他就在那個方向。

        他就是那個方向。

        原來真是喜愛上了,喜愛著像他那樣的人,喜愛上他雍大爺。

        她靜靜吁出一口灼息,身子隱隱顫憟。

        她努力自持,對眼前臉色忒難看的宣南琮又道︰「莫非宣大公子不這麼認為嗎?不知大公子有何高見,小女子洗耳恭聽,願聞其詳。」

        宣南琮一雙利目瞪視她許久,眨都不眨。

        宣家的隨從和打手似甚少見他這般模樣,又或者從未見過,眾人禁不住面面相覷,頻頻以眼神示意,不覺間流露出一股訝異不安的氣味兒。

        終於,宣南琮掀唇開口了——

        「蘇姑娘不是說要戰嗎?好啊,咱們就來戰,看看你這位『女先生』到底有何本事。」

        蘇仰嫻清淺笑開,輕搖了搖頭,「討戰的是南天流派的宣大公子閣下,這話咱們得說清楚才好,是你侵門踏戶逼進人家何老闆的鋪頭裡來,事兒還牽扯上我,這就不得不戰啦,可不是小女子好戰。」

        宣南琮五官忽顯糾結。

        肌理糾結之因,使得他頰面橫肉陡生,然後實被眼前女子軟得過火、柔到不行的姿態和語調惹得火氣噗噗亂燒、煩膩至極,遂粗聲粗氣回——

        「說吧,你想怎麼戰?」

        蘇仰嫻抿唇又笑。「這句話該我問才是啊,按咱們行裡規矩,宣大公子且說說,閣下想怎麼戰?」略頓。「你想怎麼戰,我都奉陪到底。」

        宣南琮從未遇上像她這樣霸氣外露的姑娘家,弄得他一愣再愣,竟有些跟不上她的步調。

        而正當他想好了欲要開口,她卻又軟軟插話——

        「既是按行裡規矩來戰,那就是我帝京流派對上宣家的南天流派,兩個流派對上,可不是小事,賭局需要彩金添熱鬧,戰局更需要貨真價實的戰利品作為獎勵,女子聽聞南天宣氏有一把絕世難得的琢玉刀,用在硬玉雕琢上能隨心所欲,好用得不得了,如今那把琢玉刀已從宣老太爺手中傳至宣大公子這兒,就在你手裡啊,就不知宣大公子有沒有這個膽氣,敢不敢將那把祖傳琢玉刀拿出來當成戰利品,與小女子一戰到底?」

        「你想得美!」

        「大公子,這、這不成啊!」

        「大公子別受她慫恿,她使的是激將法,咱們可不能隨她起舞!」

        「大公子,那把琢玉刀是家主的象徵,您眼下雖非咱們南天宣家的家主,但老太爺把刀傳給您,便有那層意思,不能拿琢玉刀來玩笑開賭啊!」

        宣家隨從一聽她所言,個個臉色大變,紛紛出聲阻撓。

       但無妨,她還留有「殺招」。

        清清喉嚨,她搖頭一嘆。「原來你們都認定自家大公子必輸無疑,才這麼擋著不讓他跳坑,阻他迎戰……好吧,不戰也成,不戰的話,就請宣大公子親筆寫張認錯切結書,認自己錯了,擾了人家何老闆的鋪子,還得三倍賠償人家損失,如何?」

        一旁的何老闆原本聽得一愣一愣,這時倒抽了口氣,揮手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賠償就不用了,呃……是說若有大公子的親筆結書,那也挺好,那樣才安心些,您看要不要……」

        宣南琮突然從太師椅上起身,頗有憑借高壯身軀威嚇姑娘家的意圖,不過姑娘家沒被嚇著,倒是何老闆陡地噤聲,倒退了兩步。

        「我戰!」宣南琮硬聲噴出。

        他狠狠注視蘇仰嫻。「但你呢?我以琢玉刀當成贏家的紅彩,卻不知蘇大姑娘能拿出什麼好玩意兒?」

        「嗯……宣大公子說呢?」她把問題丟回去。

        「按我說嗎?」他哼笑了兩聲。「好啊,就按我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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