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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霸玉偷香】《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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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30:2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好個贏家紅彩

        西大街雍家別業正廳,開闊的廳堂與前頭的玉作坊相通,在帝京新設的這座玉作坊小而美,可說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雍紹白今早已嘗試開玉,取來鎮宅玉石的其中一方,將玉璞粗糙的外皮削去,他指傷雖未痊癒,但有新機具作為輔助,操作起來還算方便。

        直到管事們有事來報,他才擱下用來磨開玉料的特製弓弦,移到正廳。

        淨過手,邊喝著雙青送上來的清茶,邊聽取管事們的匯報,其中有來自南天流派的消息,掌握消息的大管事恭敬道——

        「家主的意思已一字不差傳到宣家老太爺那邊,老人家對於您為何要調回南邊人手,撤了與南天流派玉料開採的合作事宜,如今是明白過來。」略頓。「宣老太爺對於宣大公子的荒唐行徑沒給任何說法,只道,爺若停了南邊合作的事,損失最多的仍是咱們江北曇陵源,不會是他南天宣氏。」

        大管事此話一出,幾位管事們紛紛提出看法,雍紹白聽了一會兒,最後對大管事提問,「怎麼看?」

        大管事早有想法,遂很快答道︰「南邊合作採玉之事已佈置許久,突然叫停,損失自然不小,但咱們投入的人手絕對沒有宣家那邊多,有一條玉脈還是咱們自家的,家主不如把人手暫調過去,而非全數拉回江北,小的估計,應是能撐持下來,接著再看宣家後續如何琢磨。」

        顯然大管事所言正是雍紹白內心所想。

        雍紹白微微頷首,沉靜道︰「南邊的局只要還在,之前付出的心血便不會白費,隨時能趁勢再起,反倒是南天宣氏,近年來在南方經營得並不出色,驟然少掉強而有力的外援,亦沒了往北邊拓源的跳石,將來誰佔上風,宣老太爺嘴上不認,但心裡明白。」

         「是。」大管事頭鄭重一點。

        雍紹白又道︰「將咱們南邊的人就地安置,如此很好,吩咐下去,那些從南天宣氏的地盤撤走的人手,因突逢此一變故,每人多發兩個月工錢,若有自願留下聽候安排的,每人再給三十兩錢銀。」

        「是,小的今日就將消息先發往南邊,明日一早即刻趕往處理。」

        之後管事們陸續又報上事來,便都是些例行事務,雍紹白一心兩用,耳中聽著在場一波波話音,腦中想著其他事。

        與南天流派之間的往來甚是密切,中間牽扯到無數人的生計,導致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選擇容忍宣南琮對他的騷擾,但這一次著實忍無可忍。

        他沒有做絕,至少並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對宣南琮下黑手,一切還是看在宣家老太爺這位治玉大家的面子上。

        可若說內心不怒,那是不可能。

        發生他被宣南琮劫走一事,到如今已過五天。

        這些天,蘇仰嫻仍乖乖被馬車載來載去,乖乖隨他在含蘊樓內做事。

        事實上被開切成十塊的鎮宅玉石在她的幫助下皆已重新定脈,順利穩下玉靈,接下來該如何琢磨完全就是他的事了,但她進到含蘊樓裡,能做的事還是好多。

       她乖乖當起他在含蘊樓裡的丫鬟,幫他收拾東整理西,幫他煮茶備食,還乖乖為他的傷指煮藥燻洗,仔細按摩揉捏……老實說,乖得有些過火,她變得不太愛主動開口,只低頭默默做事。

        好像她完完全全就是來償債的,其餘的事已摒除心外。

        他卻越來越不痛快,但每當她挨在他腿邊,認真捧著他的手以藥煙燻洗時,見她雙眸被燻得避無可避淚水直流,那兩眼淚汪汪的模樣又總能讓他頂在頭上的大火「滋——」地一聲被澆熄。

        他知道,她是為著「清晏館」裡那位琴秋公子在生他的氣。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紅塵裡亦有俠義之輩。

        我覺得秋倌便是仗義之人,雍爺莫要瞧輕他。

        他並非看輕誰,而是……而是他也是個有脾氣的,她跟他鬧,且看她想鬧到何時。

        驀然憶起「清晏館」那一夜,她來到他身邊的種種,他天生眼疾,入夜盡盲,她帶著他一步步走到安全之所。

        他被強喂解藥,接著大量飲水,吐得一塌糊塗,吐得心肝脾肺腎都快跟著嘔出一般,她就緊守著,拭汗、擦臉、漱洗,確保他一身溫暖。

        他質疑她,她清楚解釋,眸底刷過受傷顏色,到得最後竟像哀莫大於心死?

        試問,她哪裡有資格心死?她若要心死,就不該對他……對他……

        忽地頭一甩,他抓回神志,耳根驟熱。

        分坐在幾張圈椅上的大小管事們仍兀自說著,見身為家主的他沒有答話,以為是要他們幾個先針對事情討論出一個結果,所以大夥兒當真你一言、我一語,倒沒誰發現他的異狀。此時,元叔快步穿過前院小場子,幾個大步踏進廳堂裡。

        他一來就道︰「爺,去東大街『福寶齋』接蘇姑娘的馬車回來了。」

        一屋子的管事們一聽到蘇姑娘,眼神你覷我、我覷你,偷偷相視竊笑的也有幾個,大夥兒全都頗有默契地靜下,像老早已看出一些端倪。

        雍紹白無法解釋這種莫名的愉悅感。

        即使那姑娘正氣他、惱他,他也對她的態度感到不痛快,但一想到她來了,又能見到她了,嘴角便禁不住往上翹。

        「接來了就讓她先過去含蘊摟等著。」他淡淡道。

        「爺,馬夫說,沒接到人。」元叔表情甚為古怪。「蘇姑娘不在『福寶齋』家裡,是一早應了玉行何老闆之請,去幫那位何老闆掌眼一批貨。」

        雍紹白臉色突然不好看了。「讓馬車再去接,就去那間玉行逮人。她要不來,就把蘇大爺接回來。」就不信拿她家老爹當「人質」,她敢不來。

        元叔兩眉打結,神情更怪。「爺,咱們的馬車去過了,馬夫說,接不回來,蘇姑娘她……她正在何老闆的鋪裡頭跟人鬥玉,與她對鬥之人恰是南天流派的宣家大公子。」

       「什麼!」跟在一旁伺候的雙青眼珠子都要瞪突,眾管事們瞠目結舌。

       雍紹白清俊無端的五官先是一凜,二話不說,立刻起身往外走。

       自家的爺打算往哪兒去,元叔自然心知肚明,他和雙青兩人快步跟上。

       只是想了想,元叔覺得事情還是早些提點為好,遂邊走邊對主子上報——

       「爺,蘇姑娘與宣大公子對鬥,三場定勝負,贏的人可得紅彩,宣大公子把宣家老太爺傳給他的琢玉刀拿出來當贏家的紅彩禮了。」

        聞言,雍紹白步伐猛然一頓,轉過頭直視元叔。

        宣家那把傳子不傳女的琢玉刀是南天流派家主的象徵,宣老太爺提前傳給嫡長孫,即表示下一任宣家家主的頭銜,十之八九已落在宣南琮頭上。

        但他竟敢拿出來當贏家的紅彩禮,可見另一方給出的紅彩禮亦是驚人,要不然無法成對鬥之局。

        「宣南琮是家傳琢玉刀,那她呢?她拿出什麼?」

        元叔不用主子多說明,非常清楚雍紹白此時問的「她」指的是誰。

        「爺,蘇姑娘說,要什麼紅彩全由宣大公子開出,宣大公子就說,他要是鬥贏,要蘇姑娘一輩子服侍他,跟隨他左右,至死不離,他要她幹什麼,她都得幹,要她往東,她就得往東,要她匍匐在地,她就絕不能頂天立地……這是咱們家馬夫在人家何老闆的店外親耳所聽,還說東大街的人知道蘇姑娘跟人鬥玉,全往那兒湧去,早擠得水洩不通。」

        「蘇仰嫻她笞應了?」雍紹白隱隱咬牙。

       元叔喉頭上下微動,頭一點。「馬夫說,蘇姑娘一口應下,半點不遲疑。」

       「胡鬧!混帳東西!」俊顏面色陡變。

        雍紹白突然發現原來惱起一個人,沒有最惱,只有最最惱!

        他腳下再次大步流星,踏出大門,上了自家那一輛被遣去接人卻接不到人的馬車。

        被自家主子爺甩在身後的元叔和雙青內心非常明白,爺的那句「混帳東西」罵的可不是他們倆。

*             *             *

        何老闆的玉行開業多年,就數今兒個最熱鬧,完全是感況空前啊盛況空前!

        原本店門口前遭人霸佔,路人見狀皆退得遠遠,豈料一傳出「女先生」蘇大姑娘要與人鬥玉的事,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如野火燎原般拓開,整條東大街氣氛火熱。

        人潮全往何老闆的玉行湧去,店裡店外擠得滿滿,好勉強才留出一個小場子給對鬥的兩人。

        據聞是帝京流派對上南天宣氏,這場肯定精彩,錯過了要扼腕一輩子啊!

        蘇仰嫻今日一反常態非常之張揚,她難得這般張揚,亦是有意如此張揚。

        湧來觀看的群眾有許多熟面孔,不少都是這東大街上的商家百姓,明芷蘭在「明玉堂」聽到消息也跑了來,還跟著川叔川嬸把她家阿爹也帶來,總之就是自己人挺自己人,這條街可是她的地盤,她蘇仰嫻是大大的地頭蛇,今兒個不張揚對不起自個兒,也對不起東大街上的鄉親父老和兄弟姊妹。

        眼下之勢,大抵是宣南琮一開始未能料到的。

        因為沒料到,所以輕易受她挑釁。

        也可能因為受了她挑釁,所以沒法子思索太寬。

        他們鬥玉,三戰兩勝定輸贏。

        只要不脫行裡規矩,一切全由他宣大公子說了算,想怎麼鬥,她都奉陪——她當著店裡店外滿滿圍觀百姓的面前,對他發下豪語。

        她此話一出,整個場子歡聲雷動,鼓掌叫好之聲不絕於耳。

        他開口對她討要的那個紅彩,她這個「有心人」一聽立時明白他的用意。

        宣大公子就是想把她從雍紹白身邊踢掉,見不得她親近雍大爺。

        宣南琮沒想到的是,這完全點燃她的戰鬥力,不僅他拿她當「情敵」仇視,她也視他如「情敵」。

        暗暗思量都覺哀傷,她的單純傾慕變成真心愛慕已夠她頭疼腦熱,踫上的頭一個「情敵」竟還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欸,這世道艱難啊……

        關於他要求她給出的那個贏家紅彩,在場眾人聽得撟舌不下,但,要戰就來。

        眾目睽睽之下她一口答應下來,眸子眨都沒眨,把擠進來陪在她身邊的明芷蘭嚇得臉色慘白,也把川叔川嬸嚇出一臉惶惑,但她家阿爹啊,只有她家的爹衝著她呵呵笑,對她豎起兩根大拇指,還對著宣大公子高抬肥顎,用鼻孔幫她瞪人,惹得她當場開懷笑出。

        爹是全然信她呢,信她絕對不敗,就算會敗,也不在今日,更不會敗給那樣的對手。

        所以她不敗。

        她要非常張揚地贏到底。

        她的專注力全放在宣大公子一人身上,這場鬥玉來得緊迫,即使她像是十分大氣地將主導權交到他手中,他能訂下的鬥玉規則卻非常有限,畢竟鬥玉,一定要有玉,他沒有時間準備玉料或玉器,就僅能將就身上之物。

        表面上是以客為尊,實際上是以靜制動,她由著他出題。

        第一局,鬥的是他嵌在腰帶上的玉牌,兩人輪流說出那塊翡翠麒麟玉珮的玉料、玉質、出處、作工、圖樣、意喻等等又等等之事,說得越細越好,說到對方無話可說,再也舉不出丁點兒新意,便是贏。

        她贏了。

        那是他的腰帶玉牌,她卻有本事贏,在輪流論玉牌的第十七回合,她將他堵得說不出話,而她對那方玉牌卻還保有三樣論點未述。

        見他額滲熱汗,張口不能言,她非常大方地替他說了。

        她把最後的三樣想法一次道清,口齒伶俐聲音脆亮,當真是把那一方出自南天流派的翡翠麒麟玉珮無比仔細又無比詳盡地介紹給在場所有人,然後八成是聽她的解說聽得太入迷,竟有好幾人當場嚷著要買,要宣大公子開價來賣。

        宣南琮氣到臉紅脖子粗,無奈他帶來的十多個人怎麼也抵不過場慣圍觀的人數,對罵肯定贏不過,想開打只會被圍段。

        第一局結束,約莫花了小鴿個時辰,誰輸誰贏,在場無數雙眼睛全瞧得真真的,誰也別想作假,誰也別以為耍賴不認就行。

        第二局,宣南琮竟來一招「另闢蹊徑」。

        這一回他不拿自己身上之物,轉而向身邊一直幫他發話的年輕隨從道︰「齊珞,把你那顆得賞的玉珠子拿出來。」

        齊珞恭敬應聲,隨即從襟懷裡拉出一條紅線,紅線掛在他頸上,底下編織成網狀,將一顆鴿蛋大小的玉珠收束在其中。

        「這可是咱們……咱們家大公子特意賞我的。」齊珞得到主子爺的眼神示意,將玉珠送到蘇仰嫻面前,臉上露出得色,顴骨忽地泛紅。

        能輕易瞧出,玉珠是年輕隨從極為寶愛之物,凡是真心真意,皆需珍視,即使對方今日來者不善,蘇仰嫻亦頗為鄭重地將玉珠接過手。

       她眸心微乎其微一顫,抬眼看向宣南琮時又化成淺淺笑意。

       「卻不知這一局,大公子想怎麼鬥?」

        宣南琮慢條斯理喝了口茶,也笑笑道︰「跟上一局一樣,也是論玉,就以這顆玉珠為題,不同的是這次用不著輪流,且由蘇姑娘先論,能說多少是多少,我也不阻你,任你說個痛快淋灕。」略頓,語調慢騰騰——

        「當然,如果姑娘自覺已將玉珠論了個徹頭徹尾,而我也提不出半點其他見解,算我輸。但是啊……若我還能論出丁點兒什麼,自是你敗。」

        「蘇大姑娘,跟他鬥了!論他個啞無言!」

        「對!就把那顆玉珠子裡裡外外、前後左右論個徹徹底底,就當你這位『女先生』給咱們開堂授課,大夥兒洗耳恭聽啊!」

        「蘇姑娘,咱支持你,咱們全家就支持你一個!」

        圍觀百姓的高叫聲此起彼落,險些又跟宣家的隨從們對槓起來。

        蘇仰嫻沒說話,倒是坐在一旁的蘇大爹興奮跳起來,對著滿場的支持者抱拳猛回禮,笑得兩眼不見,雙層肥顎顫抖抖,最後還得川叔川姨把人拉回來,要不這一場回禮都不知回到什麼時候。

        齊珞似被現場這一面倒的氛圍激到,禁不住怒嗆。「這玉珠子很難得的,是大公子珍藏之物,是西邊過去的西邊才有的寶貝兒,有本事就論個通透,讓咱也開開眼!你跟我家大公子鬥玉,這回看你怎麼鬥!」

        豈知——

        「是啊,這回還真沒法子鬥。」蘇仰嫻很苦惱地搖搖頭。

        忽聽四周響起無數抽氣聲,她徐徐抬眸,神態無辜,朗聲清脆對眾人道︰「各位,因為它根不是玉啊。咱們說鬥玉鬥玉,這位小哥交到我手裡的珠子不是玉,試問怎麼鬥?」

        群眾嘩然——

        「哇啊,假玩意兒啊?」

        「還要不要臉!」

        「南天宣家出的是假玉!」

        「莫怪啊莫怪,這陣子市面上的偽玉翡翠多那麼多,還說是從南天流派的門人那兒流出來的。嘖嘖嘖,這也太不堪了!」

        宣南琮臉色驟變,很快意識過來並試圖穩住,但再如何裝鎮定,明顯抽搐的眼角已顯出愕然和不安。

        另一個臉色大變的人是齊珞。

        他握緊拳頭,恨聲嚷嚷。「閉嘴!全給咱閉嘴!」

        他倏地轉向蘇仰嫻,雙目發狠。「你別不識它、論玉論不出來就說它是假的,沒招可使就說它不是玉,它是!它是大公子特意賞我的,我瞧你這『女先生』的稱號才是假的、是浪得虛名,你什麼也不是,不懂裝懂,少在這兒丟人現眼!」

        對於真情真性,蘇仰嫻看重那樣的心意,所以見齊珞珍而重之地看待那顆珠子,她亦鄭重看待,可是不表示她能容忍他當場撒野。

        今日,她若容對方當著東大街群眾的面、當著她阿爹以及其他親朋好友的面開罵而不反擊,試問,她蘇仰嫻往後還有何臉面在外行走!

        「丟人現眼的是你和你家大公子,我說它不是玉,它就不是。」說這話的同時,她眸光比齊珞還亮還狠,凜凜的威風從眉目間迸發,說時遲、這時快,就見她將珠子擱在几上,隨手抓了何老板闆櫃上一根軟玉小釵,再順手往珠子上一敲——

        啪!

        珠子應聲裂開。碎了。

        驚呼聲四起!

        「啊啊,你幹什麼!砸碎……你把它砸粉碎了……」齊珞不敢置信。

        蘇嫻嗓音清冷。「你且看仔細,不是我砸粉碎,是它裡頭本就是粗礪砂質,如若是玉,兩玉相交有清音,但它並無,外皮直接裂開。」唇角軟軟微翹,似帶憐憫。

        「你家爺特意賞你的鴿蛋珠子,你以為是代表心意的珍貴玩意兒,實則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珠子外表彷彿光滑勻淨,其實綹痕成絲,僅用軟玉小釵擊在痕絲上,便能裂開珠子,露出虛乏。」一頓。「你可想知道這珠子的真正名稱?」

        「咱想咱想!別賣關子啊蘇姑娘!」、「蘇姑娘,咱也想!」、「快說快說,好奇啊!」

        齊珞傻了似的瞪著那一小攤粉碎說不話,圍觀群眾們則紛紛搶著要聽蘇仰嫻解答。

        蘇仰嫻揚首環顧眾人,脆聲張揚,「此物名叫『玉無心』,名稱裡雖有『玉』字,卻絕非玉石。咱們行裡有句話,美石方為玉,石頭要美要好看,才能被稱作玉石,各位皆是在東大街上走踏多年的內行,那是火眼金睛呢,且來評評,這樣的東西能夠說是美石嗎?」

        「不能夠啊不能夠!」大夥兒答得好響,連店外沒瞧見的也跟著一塊嚷。

        蘇仰嫻再問︰「既然不是美石,那它就不是玉,我說的可有錯?」

        「沒錯!沒錯!」眾人異口同聲再答,聲量大到把屋樑上的灰塵都給震下來。

        就見一直霸著何老闆鐘愛的太師椅不挪位的宣大公子,一掌擊在座椅扶手上,人倏地站起。他一動,隨從們立時貼身圍上,宣家找來的那些打手則護在外邊,唯有一人不動。

        「齊珞,過來!」宣南琮極不耐煩地命令。

        蘇仰嫻知道自己其實可以放過眼前這個少年,但她不想,她就想存心使壞。

        見齊珞愣愣抬頭,下意識已要聽令挪動腳步,她突然略浮誇地嘆氣,道——

        「我要是你,我才不聽話了。你家大公子賞你『玉無心』,是特意的呢,你以為那是何意思?欸,人家對你無心,八成小哥是根雞肋吧,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你滿腹情衷、掏心掏肺,可惜你家大公子沒拿你當一回事。」

        她此話出,在場的人也就跟著看出端倪。

        多少耳聞南天宣家的大公子好龍陽癖,眼前這位宣大公子跟這位隨從小哥……嗯嗯,是有那麼一回事,肯定是那麼一回事啊!

        不知誰先發出笑聲,禁不住地「噗嗤——」笑出,結果變成大夥兒全笑出來,邊笑還邊伸出手指指點點,外加交頭接耳。

        「齊珞,過來!」宣南琮發火了。他想走,但門口堵著太多人,令他無法立時就走。

        齊珞渾身一震,好像直到此時才回過神。

        他回首望了宣南琮一眼,又調回瞪視蘇仰嫻,大聲駁斥,「我家大公子對我絕非無心。你錯了,大錯特錯!」

        比瞪人,蘇仰嫻從來沒在怕,她冷笑瞪回去。「當你家大公子要你把珠子拿出來與我鬥時,就決定要捨了你,你竟到現在還未察覺?」

        「你什麼意思?」

        「第二局,若我一開頭就看走眼,把珠子當成真玉,徹底論過又論,宣大公子要將我變成笑話,最後勢必要擊碎珠子讓眾人看清這顆『玉無心』,才能證明我錯得離譜,所以不管是我贏抑或他贏,你今日都是要難受的,把一顆什麼也不是的玩意當成寶貝,他不在乎你難受,自然說捨就能捨。所以錯的是你,你才大錯特錯!」搖搖頭。「可憐啊……」

        好似在回應蘇仰嫻的話,宣南琮一個令下,護在外圍的幾個打手二話不說往外衝撞,也不管是否會傷著圍觀群眾,他在三名隨從的簇擁下往門口移動,完全是要把叫不過來的齊珞給捨掉。

        門口登時亂作一團,鋪子裡頭亦亂,因誰也沒料到齊珞會忽然抓狂,握著硬拳便朝離他甚近的蘇仰嫻揮去。

         「你才錯!你才是啊——」

         「阿妞!」、「小姐!」、「小姐危險啊!」、「仰嫻快閃開!」

        蘇仰嫻眼角餘光是有瞥到那隻高揚的拳頭,一瞬間,耳中傳進阿爹、川叔川嬸和芷蘭的驚聲呼叫,阿爹撲來,川叔也撲來,她知道要退退退,退離那隻拳頭揮下的範圍,保自己安然無事才是王道,但莫名其妙得很,她就是傻了般杵著沒動。

        那電光石火間,她驀然有所頓悟,明白一件事——

        作人不能太囂張。

        要囂張可以,但要切記,得離那些因她囂張痛快而受害的人遠一些再來囂張不遲,瞧,對方一旦暴起動粗,她都無招架之力了。欸。

       結果她心底那一口氣都悠悠長長嘆完,對方那隻拳頭還沒揮落。

       ……咦?

        她倏地睜開因本能而緊閉起的雙眸,這一瞄,她不但沒回過神,人傻得更嚴重。有人側身擋在她而前,不是阿爹,不是川叔,更不是川嬸或芷蘭。

        那人舉起左掌穩穩抓住齊珞的右腕,睥睨眾生的神態一端出,能把人瞪得自個兒乖乖縮小再縮小,非常心虛,非常自慚形穢,在她所識得的人當中,有這般本事的,除他雍大爺以外已無他者。

        「雍……雍……」她心跳得好快,瞬間加速。

        眼前的雍大爺突然跟斯文扯不上邊,肩膀又平又寬,舉臂擋拳之勢讓他的背肌將衣料撐得有些繃繃的,挺直的身背顯得腰身窄又有力。

        她忽然想到,曾見他在含蘊摟裡搬動那些尺寸如大酒甕的巨塊玉石,他避開指傷,以兩臂挾抱,像也抱得輕鬆自在,未曾見過他氣喘吁吁。

        他其實很有力氣,才能巧妙掌控任何大小的玉料,但卻在此一時際,她才清楚感受到那種強韌力道在她面前爆發,震得她一顆心顫麻麻的,好熱好熱。

        已經夠傾慕他了,沒想到傾慕之上更有傾慕,喜愛到令她喉中發堵。

         這一邊,雍紹白擋住齊珞的揮拳。

         門口那邊,元叔、雙青以及招集來的一批人馬將欲要奪門而出的宣南琮一行人擋將回來。

        蘇仰嫻再一次目瞪口呆,都不知雍家人手什麼時候「埋伏」在玉行的門裡和門外,竟一下子就將圍觀的百姓們排開,形成人牆把宣南琮堵個進無路、退無步,全數僵在原地。

        雍紹白瞧都沒瞧她一眼,手勁一就把齊珞推離到三步外,後者憑借暴起的一股怒氣惡向膽邊生,此刻心緒稍定,又被雍紹白輕易就令人感到心虛自卑的眼神看得不敢抬頭,遂低頭不語退回宣南琮身後。

        蘇仰嫻都料不準雍紹白接下來意欲如何。

        當真沒誰料想到,雍紹白接下來筆直走向宣南琮,攤平一掌,掌心直直抵到姓宣的面前

        「拿來。」雍紹白沉聲道。

        「拿、拿什麼啊?」宣南琮似在裝傻。

        「鬥玉。三戰兩勝決輸贏。帝京流派連兩勝,第三局是用不著比了,南天流派既成輸家,要走可以,把贏家該得的、那把被當成紅彩的琢玉刀留下。」句句鏗鏘有力。

        從方才一團混亂推擠中回過神來的群眾們,再一次嘩然鼓噪——

        「對啊,怎給忘了?贏家紅彩得留下來啊!」

        「輸了就想走,仗著人多硬要開出一條道兒,有這樣的理嗎?哼,要比人多,能多得過咱們東大街的父老兄弟姊妹嗎?」

        「就是就是,說得好!呃……等等,是說這位俊得有些過火的公子爺是哪位?咱在東大街上沒瞧過他這般人物啊。」

        「呵呵,他呀他,他是我雍老弟啊,家住西大街。」蘇大爹跳出來替眾人解答。

        家住西大街。

        姓雍。

        剛剛蘇大姑娘還喚對方「雍爺」。

        大夥兒稍稍動個腦筋,很快便明白過來,原來是來到帝京長住卻一直未公開現身的江北曇陵源家主!

        這個好、這個妙,南天流派對上帝京流派,在玉行中一向地位超然的曇陵源雍氏臨了竟趕來維持公平正義,能目睹整個過程實是三生有幸,出去都能跟別人說嘴。

        眾人目光全聚集在一身舒爽薄衫的雍紹白身上,但雍大爺此時的神態可不太舒爽,眉目沉凝,比開堂審案的青天大老爺還要嚴肅。

        「宣大公子不把紅彩交出,南天流派的聲譽立毀,今日之事遲早要傳到宣老太爺耳中,老人家若知你輸,那還不打緊,輸了贏回來便是,若知你輸不起……」雍紹白輕哼一聲。

        「你以為會如何?」

        感受到威脅,宣南琮下意識挺起胸膛,瞠目怒瞪,但一想到家裡老太爺……咬咬牙,他雙肩微垮,終是解開繫在腰間如扇套的細長小袋,從袋中取出長物,重重放在雍紹白攤手的掌心上。

        琢玉刀。

        南天流派家傳的好玩意兒,據聞只要此刀在手,再精細、再繁瑣的活兒都能輕易完成,對治玉者來說恰是如虎添翼。

        這時已沒人管那位臉色奇黑的宣大公子想往哪裡去,輸家要撤了,雍家的人讓了道,圍在門口的百姓自然也跟著讓道。

        無數雙眼睛全緊盯雍大爺手中那把寶藍色小器。

        以為他接下來會將琢玉刀交給蘇大姑娘,也許還會對在場眾人說幾句話,也許今日是個好機會能與雍家家主攀上交情,更也許……等等!他把琢玉刀交給誰了?

        蘇大爹呵呵一笑,很自在也很愉快地接過琢玉刀。「是我家阿妞贏來的呢,兄弟,我家阿妞很厲害是不是?你要聽阿妞的話,她那麼厲害。」

        蘇仰嫻都想衝去摀了自家老爹的嘴。

        依舊是眾目睽睽,她跟宣大公子對鬥時半點不怯場,換成雍大爺來到跟前……她卻有點想躲回櫃台後的小倉庫裡。

        「仰嫻真的好厲害,剛剛真嚇得我一顆心直發顫,啊,對了,雍爺是什麼時候到的?從第一局鬥玉時就來了嗎?」明芷蘭此時靠近說話,語調一貫輕柔,兩手自然而然挽著蘇仰嫻一條胳臂。

        反觀蘇仰嫻,她明明是大贏家,倒抿著唇不說話,眼神還不太安份地飄動。

        雍紹白沒去理會明芷蘭,僅非常突兀地問蘇大爹——

        「去我那裡玩玩?」

        「好咧!」蘇大爹完美配合,起身就跟著走,頭也沒回。

        又來了。

        蘇仰嫻都不知該怎麼念叨家裡老爹,不能動不動就別人走啊!

        「爹啊——雍紹白!你們……你們等等!」她趕追出去,怕要是慢上半步,百姓們好不容易讓出的一條道就要重新被填上,屆時就算擠出去,阿爹八成也跟人跑遠了。欸。

        蘇仰嫻跑掉,被她在情急下甩開手的明芷蘭怔怔站在原地。

        後來是川叔和川嬸殷勤地過來跟她說話,要她甭擔心自家小姐和爺,她才回過神淺淺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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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30:4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真的被他咬了

        蘇仰嫻顧不得姿勢粗魯,千鈞一髮趕上雍家馬車。

        她還沒坐定,馬車便動起,連聲驚呼都來不及發出,人已往雍紹白那方跌過去。

        沒有重跌,就重心不穩,整個人一歪,眼前沒東西供她抓穩,情急下只得攀住雍紹白一條臂膀止勢。

        隔著男款的薄衫闊袖,可以察覺袖中胳膊間繃緊,感覺他似乎不太想讓她踫……八成得慶幸阿爹也在馬車內,當著她家長輩面前,他沒有立即甩開算給她留面子了。

        蘇仰嫻低聲道歉,趕忙放開他自行坐好,心裡挺不好受。

        雍大爺正在發火,惹他生氣的人自然是她,實話說,從那天離開「清晏館」兩人就處得不太好,至少……至少她是這樣認為。

        但他生她的氣,她、她也不是沒脾氣,就算他高高在上、睥睨眾生也睥睨她,她也要把自個兒的路走成一條康莊大道,想跟誰混就跟誰混,活得自在快活。

        馬車輪子骨碌碌一動,姑娘家向他歪倒過來,雍紹白當真忍得五臟六腑快移位,才沒有趁機張臂用力摟她入懷,畢竟車上還有姑娘家的親爹同行。

        她與宣南琮的鬥玉,三戰兩勝決輸贏,他是在第二局後半時趕抵現場,而元叔調來的人手亦在他抵達後不久便佈置妥當。

        她張揚地贏下第二局,將圍觀群眾的情緒帶到高點,然後在第二局造出另一波高潮迭起,緊緊抓住眾人目光,宣南琮本是仗著人多欺負人少,她後來也仗著人多徹底欺負回去。

        每每姑娘家意緒昂揚時,眉眸間靈動且犀利的生氣薄發而出,瓜子臉總亮到讓人挪不開眼,尤其是那雙麗眸,瞳仁兒像兩丸黑曜玉石,異常的美。

        適才又見到那樣的她,囂張得萬般自在,贏就要贏到底,讓他越看喉中越燥,竟是……竟是……渴得厲害。

       今日先是隱隱期待著馬車將她接來,然後沒見到人來,內心失望,隨即又被她與人鬥玉的事驚到怒急攻心,趕來東大街,目睹她的意氣風發和飛揚的神采,怒火瞬間被澆熄一大片,取而代之的是胸中悸動,是從未有過的渴望。

        渴望啊……以往他只對玉石有過類似的心緒波動。

        每每遇到石中藏珍的玉料,都令他極度渴望,渴望將玉璞完美雕琢成腦中構思出來的玉器,渴望到胸中騷亂、指尖發癢,而這般起伏不定的情懷卻從不曾對任何人生出過。

        如今,他卻是對她。

        不到兩刻鐘,馬車回到西大街雍家別業。

        一下馬車,蘇大爹按例把閨女兒拋諸腦後,蹦蹦跳跳跟著元叔和小管事去逛倉庫,說是新運來一批玉料,恰好能挑選一塊最硬最難處理的玉料讓他試一試琢玉刀,順道也讓幾位待在帝京的曇陵源玉匠和學徒們開開眼界,看那把琢玉刀能有多好用。

        蘇仰嫻無奈,因為雍大爺完全是投她家阿爹所好,打蛇打七寸,他拿住她爹等同於拿住她,所以……欸,認命,只能乖乖跟他走。

        隨他進含蘊樓,樓外的蓮池裡綠葉潤翠,有花含苞待放,從四面敞窗和月洞門蕩進的徐徐涼風挾帶一股不知名的清香。

        蘇仰嫻一進樓裡就想找事來做,卻被雍紹白一句「過來坐下」給定住。

        每次為他煮藥燻洗,她都是坐矮凳上挨在他腿邊,習慣性使然,想也未想便乖乖斂裙在他腳邊那張雕花紅木矮凳上落坐,沒發現雍紹白因她這個舉動挑高一道眉,表情有些忍俊不住似的。

        坐在這矮凳上,蘇仰嫻自然想到他的指傷,眸光往他右手瞥去,不禁一愣。

        「雍爺怎把指上的夾板拆了?」之前他的右手一直掩在袖中,她沒留意,這時才發現。

        他淡淡道︰「馬車接不到人,只好讓雙青替我上夾板,弄得太緊不舒服,自然就拆了。」

        蘇仰嫻一時間聽不出他話中底蘊,但馬車接不到的人是誰,她是十分清楚的。

        咬咬唇,她低頭致歉。「對不住……」

        「你對不住我什麼?」雍紹白問得有些咄咄逼人。

        蘇仰嫻頭一仰,心跳怦怦作響,忽地意識到若是單純談話說事,兩人一高一低挨得這麼近坐著,實在……不太妙,這姿勢是用來幫他燻洗指傷,真的不適合說話,因為當他俯首而她仰頭之際,兩張臉離得著實太近。

        但若在此時起身換座位,又顯得太過突兀,好像她深受他影響似的……欸欸,好吧,盡管那是事實,可她還是勉強想矜持再假裝淡定一下啊。

        想著他所問的,她訥訥答道︰「說好就是來償債的,該還的要還的,該做的事就得做好,今早有事出門、沒留意到是時候該返家了,結果錯過馬車接送讓雍爺空等,實是對不住。」

        「僅是如此嗎?」雍紹白再次咄咄逼人。

        蘇仰嫻又咬咬唇瓣,眸珠略蕩,最後嘆道︰「雍爺要我認哪條錯,直說便是。」

        他長目微瞇,淡斂的濃睫在眼下形成兩道薄影,像又被激怒。

         「你與人鬥玉——」

        「我明白的!」她驀地搶話。「我明白雍爺不想我插手你跟宣南琮之間的事,更不要我多事去攪亂你江北曇陵源與南天宣氏之間的利害關係,當日在『清晏館』密室內,你已說過了,我、我也不是有意插手,是今日那宣大公子恰恰踩進我東大街地盤作威作福,我看不慣,才與他一鬥。」

        「我要說的難道是這個嗎?」他語調陡揚,「那個贏家紅彩,對方把家傳百年的琢玉刀拿了出來,你倒好,想也未想就把自己賠進去,你——」

        「我沒有賠進去。我鬥玉鬥贏了,沒賠的。」她急聲又道,兩手在胸前交叉揮動,急著想跟他說明。「雍爺在意的事,我是知道的,宣南琮要求的贏家紅彩是要我跟著他、至死不離,我不會讓那樣的事發生,我就是跟著你,直到……直到那被開切成十塊的鎮宅玉石變成你手中大作,然後你指傷完全癒合,直到那時候,我才會功成身退,所以……所以不會讓自己輸的。」

       「倘若真的輸了呢?」他瞪視她。「你想過嗎?」

       蘇仰嫻還當真沒想過。

       知道他有意為難,硬逼著她想這種令人頭疼的問題,她眉間染開倔強神色,螓首一垂,閃避他的注視,然後乾脆沉默不答。

        「看著我。」雍紹白沉聲下令。

       她心頭一顫,把唇咬得更緊,仍固執不願抬頭。

       「阿妞,看著我……」

        這下子不僅僅是一顆心亂顫,蘇仰嫻因他學起阿爹那一聲昵稱,被他的「阿妞」震得背脊一震,天靈發麻,從頭到腳都不對勁兒了。

        她沒有辦法,當真難以招架,只能像被勾了魂一般怔怔抬起臉蛋朝他。

        他眼睛像兩潭深淵,引誘她投入其中,然後聽到他慢悠悠問——

        「你故意的是不?逮到機會逼得宣南琮不得不跟你鬥玉,你要他難看,最好當著帝京百姓和同行面前大大出醜,丟盡他臉面,所以今日才那樣高調張揚,即便意氣用事也要鬥得漂亮俐落,要為你帝京流派揚眉吐氣,可在我看來,卻是覺得……你在為我出氣。」

        她臉蛋一下子紅了,又想低頭掩飾,卻被他輕扣下巴。

        好像不答話不成,她支吾其詞。「……宣大公子他、他那樣欺負何老闆,還……還縱容隨從罵人,都踩到我東大街地盤上了,不用力踩回去怎麼可以?那、那順道幫你出氣,也是挺……我真的沒要插手你與南天宣氏的事。」她再次強調,語氣略顯艱澀。

        「南天宣氏的老太爺當年與我先祖母是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玩伴,後來若不是遇上我先祖父,先祖母很可能就嫁給宣老太爺為妻了。」雍紹白仍徐慢說著。「心中所愛,求之不可得,因此宣老太爺頗愛拿自家兒孫或徒子徒孫與江北曇陵源相比,宣南琮在南天流派年輕一輩的子弟中,治玉的手藝可算頂尖,又是宣家嫡長孫,自然深受宣老太爺重視,宣南琮之所以將我視作治玉上的競爭對手,亦是受了宣老太爺影響。」

        他、他現下是在跟她主動解釋?

        蘇仰嫻完全沒料到會到這些,也沒料到他會這麼做,她先是一臉怔然傻傻聽著,聽到最後眉心很不贊同般蹙起,輕嚷——

        「那宣南琮哪裡頂尖?還拿自己跟你比呢,比不過就用下三濫的手段,他好意思?」姑娘皺起五官氣呼呼的模樣與平常在外人面前守禮自持落落大方的樣子頗為不同,卻是生動可愛到令人齒頰生香又口中生津。

        他喉結微動,扣住她秀顎的指下意識輕輕挲,嘴角勾揚。

        「你不是他的對手。倘若今日鬥玉比的是手藝雕工,你必輸無疑。」

        蘇仰嫻臉蛋更紅,不僅僅是因他當面道出她的弱項,也是因為意識到他指腹上的粗糙和暖度,弄得她氣息都不穩了。

        她兀自苦惱,不曉得該不該格開他的手,抑或借著起身狀若無意地避開他的踫觸,她喜歡看他,但靠得這麼近,她怕自己會變得很難堪。

        「阿妞……」

        「啊?」聽他又那樣喚,她只覺肚腸裡彷彿塞著冰、裹著炭,寒熱交疊。

       她從裡到外細細顫著,他卻似沒心沒肺般笑著——

        「今日聽到消息趕往東大街時,我就想,你若鬥贏,那甚好,倘若輸了,那也不打緊,我總能想到法子當場將你贏回來,宣南琮想把你鬥到手,還得問我同不同意。」

        雍紹白雖笑笑的,語氣裡卻聽得寒意,顯然對她拿那樣的紅彩跟人鬥玉一事仍相當不滿,不滿到她都覺得他的表情像在磨牙,俊龐寸寸逼近,準備狠狠咬她一下。

        然後,她真的被「咬」了。

        雍紹白把頭靠近,把臉貼來,把嘴也壓上,就壓著她的唇兒。

        不不不——不是只有壓著那麼簡單,他是張嘴含吮啊!

        她形狀偏豐潤的唇瓣被吮得濕濕熱熱,瞬間泛麻,麻到連頭頂心都跟著發麻的麻。

        她雙明媚眸子驚到忘記閉起,瞠得汪汪發亮,近到不能再近地緊盯雍紹白兩排輕斂的墨濃密睫,都不知自己的兩丸眸珠快盯成鬥雞眼。

        當雍紹白抬起頭,張開雙目,立時被她迷茫又愕然的神態逗樂。

        他拇指輕輕撫上她的眼角和眉尾,內心有些蠢蠢欲動,有些意猶未盡,但很是愉悅,也感到寧和,既蠢動又寧和,看似矛盾卻足以將對她的心思淘澄清楚。

        他不說話,嘴角淡淡翹著,像往心裡深處靜靜品嘗著什麼。

        他不說話,莫名被「咬」的蘇仰嫻就持續傻乎乎瞪著他,直到他像摸夠了她的臉,直接一小記栗爆往她額上輕彈。

        額面小小吃痛,她驀然回過神,一手倏地摀著秀額,麗眸仍瞬也不瞬。

        「……雍紹白!」連名帶姓地喚。她豁出去了,漲紅臉問︰「你、你為什麼親我?」

        「那你又為何親我?」他好快反問。

        「胡說!我哪有!」眸心驚訝一顫。

        「你敢說你沒有?」他聲不高,雖是問句,話中卻透出斬釘截鐵的氣味。

        「我什麼時候親——」蘇仰嫻本來一臉理直氣壯,突然頓住,櫻唇就那麼張著,眸底都驚到滲出水氣來了。

        雍紹白一指挲過她泛紅的鼻尖,哼笑。「看來是記起來了,當日在『清晏館』,你在那位琴秋公子的密室中對我幹下的事,以為我當真無感嗎?」

        她偷親他。蘇仰嫻想起來了。

        當時她確實鬼迷心竅,待意會過來,唇已輕薄了他的。

         「我、我……我不是有意的……」天啊、天啊,哪裡有地洞?讓她把自個兒埋了吧!她已羞慚到臉上幾欲滲血,熱到整張臉快燒起來,他卻大發慈悲道——

        「無妨。你知我是有意的,便可。」

        她聽不太懂,啟唇欲問,無奈「出師未捷身先死」,疑惑未及問出,小嘴又被某位大爺給「咬」了。

        她偷親他,他光明正大「咬」回來,還變本加厲。

        被雍紹白「咬」了的這天,蘇仰嫻忽覺整個人重重洩出一口氣。

        從她把他帶「清晏館」,兩人之間的氣氛就古古怪怪的,讓她連著好些天睡不好、食欲不振,剛巧宣南琮自己撞上來,她是豁出去了,鬥玉鬥得她滿腔熱血,心緒高昂,即使結束了,她整個人從裡到外仍繃著,自己卻不知。

        然後突然間遭雍大爺一親、再親……她體內無形的一團氣繃到極限,「轟」地響終於爆破。

        像在瞬間被抽光力氣,腦袋瓜裡糊糊的,那一日阿爹和她被雍家馬車送回東大街「福寶齋」時,爹懷裡除了琢玉刀,還有從雍家別業庫房裡順來的三塊很不錯的玉料,說是雍紹白允的,要讓她家老爹琛磨著玩。

        而她懷中也多出一套物件。

        親完她,在她迷迷茫茫之際,他把一只雕工精細的扁長小匣塞進她懷裡。

        她直到返回東大街,下了馬車,進到「福寶齋」後頭的小宅院,又回到自個兒的閨房後,才愣愣地揭開扁長小匣。

        「這是我年少時候使用的一套治玉刀具,名為『九工』用在『起凸陽紋』和『陰線刻劃』,都頗為順手,可補你手勁之不足。」

        糊成一團的思緒終於記起他所說的。

        在含蘊樓內,他把這一套共九式的治玉刀具給她時,俊顏像也紅紅的,但她想,當時她的臉肯定比他的紅上三倍不止,還有他的唇瓣,男子唇色如紅花鮮美成那樣,她……她怎麼就沒有把握機會好好嘗回去?欸欸。

        當躺在榻上翻來覆去,非常懊惱並替自己感到可惜。

        她去雍大爺身邊說好是「代父償債」,結果債還沒償完,好像又欠更多。

        他討好她家老爹,他贈她極珍貴的治玉刀具,他待她好,也對她發過大火,生她的氣,仍繼續待她好,他、他還親她……他雍大爺究竟在想些什麼?到底想怎樣嘛!

        蘇仰嫻試圖釐清眼前一切,包括感情的事。

         唔,應該說,尤其是感情上的事。

        這樣的事,直接問出或許最好最快,只是蘇仰嫻還想著該怎麼「自然而然」又不那麼「咄咄逼人」地直接問出,雍紹白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般,再度面對她時,神態仍淡淡然,提也不提他那日在含蘊樓裡所做的事,就好像她偷親他,他僅是抓著她親回來,連本帶利把債討了,如此而已。

        他什麼也未提,讓她心田裡的小花又一次垂頭喪氣,但古怪的是他的行徑。

        他變得在意起她的行蹤。

        以往她若隨雍家馬車來西大街,通常會陪他待上半日,餘下的半日自然是她自個兒的,上哪裡去、做什麼事、見什麼人,誰也管不著,但雍紹白開始管人了。

        例如,她每旬一回應琴秋公子之請,在大白天時溜進「清晏館」開堂講玉,原也不關他雍大爺的事,他卻執意要跟,不讓他跟還真不行。

        不要他來,他沉眉冷笑給她看,頗有光天化日之下要硬闖「清晏館」大門的神氣。

        可想而知,當他這位天縱奇才的治玉大家偷偷現身在「清晏館」內,幾個前來學玉的館內公子認出他後當真激動不已,目中泛淚,仰慕之情溢於言表。

        她明白的。

        十分明白那種忽見傾心仰慕的人就在眼前的激切心緒。

        當年在東海卓家見到雍家家主時,正是那般心境,只是拉近彼此之間距離、相處過後才知,在外玉樹臨風、清俊蠱人的雍大爺私底下根本懶憊得很,能躺著絕不歪著,能歪著就絕不坐直,該說的事也不肯說個清楚明白,一顆心因他高懸,真的是……實在是……很讓人迷惑氣惱啊!

*             *             *

        今兒個終於來到她家師父九十大壽之日。

        因為一直想不出來送什麼特別的,所以所有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全都買滿買足,她備妥要給師父送去的賀壽紅禮幾要塞滿整輛小馬車,想說跟阿爹兩個人就擠一下,到了師父那邊把賀禮全卸來,回程馬車空空的,也就好坐了。

        結果她家小馬車才要出發,雍家的大馬車忽然趕了來,說是也要出城為雲溪老人賀壽,坐在馬車上的雍紹白遂撩開窗簾子對她家老爹笑了笑、招招手,她家的爹果然立時把她棄了,跳下車跳到別人家的馬車上。

        「阿妞快過來,這裡又寬又舒服,你來啊。」換成蘇大爹撩開窗簾對閨女兒又笑又招手。

        蘇仰嫻從自家小馬車的窗子望向大馬車那邊,就見雍大爺有意無意地藏在她家阿爹身後,他定然以為挾了她爹就可以「號令」她乖乖過去,以往他屢試不爽,嘗足甜頭,這一次她心頭堵著氣,乾脆連爹也不理了,直接吩咐已坐在前頭的川叔趕馬起程。

        往城郊十里外的溪谷小村路上,見雍紹白的雙轡馬車明明可以快趕超越她,卻是乖乖跟在她家小馬車後頭,不知為何,她心情突然轉好,抿著唇有些想笑。

       抵達溪谷小村裡,師父結廬而居的溪澗邊,再過去馬車已不好前進,得靠步行。

        一小一大的馬車陸續停下,蘇仰嫻撩起裙擺俐落躍下馬車,回眸欲尋蘇大爹,卻見溪澗邊一名男子寬袍闊袖,長身而立,模樣甚為儒雅。

        蘇仰嫻發出訝呼,爹也不找了,拔腿就朝儒雅男子衝了去。

        她撲跳上去抱住對方脖頸,男子哈哈大笑,抱著纖細的她在原地繞了兩圈才止勢。男子放她下來,確定她兩腳穩穩落地才鬆開臂膀,抬手去摸她的頭,愛憐之情滿溢。

        這一方,大馬車上的兩人早已跨下來站在車廂邊。

        蘇大爹發現原本一路上靜靜聽他說話、時不時還會搭上一兩句的雍紹白,下了馬車後突然變得不太對勁兒。

        他順著對方直視不放的目光看去,看到閨女兒被人抱起來轉圈圈,看到閨女兒被人摸摸頭、摸摸臉,還不忘拍拍肩膀和背心,他覺得很正常啊,再正常不過了,遂皺起眉毛關心問,「兄弟你怎麼啦?是牙疼還是肚疼?要不要緊啊?咱能幫上你什麼?」

        雍紹白搖搖頭,下顎咬得有些生疼。

        那姑娘之前不肯過來他這裡,寧願跟馬車的賀禮擠成一堆,已經夠讓他不痛快,眼前竟還上演這一幕?

        有「清晏館」那些琴棋書畫詩酒花皆通的男子們圍在她身邊已讓他滿心不是滋味,非常不能省心,如今竟又多出這一個!

        她喜歡的人不是他嗎?怎能當著他的面去抱其他男人!

         「那人是誰?」又傲又冷的脾性被暗暗磋磨到最後,終還是問口。

        蘇大爹抓著亂翹的山羊胡子,呵呵笑。「那人是我家閨女兒的爹啊。」

        雍紹白眼角微抽,都要懷疑蘇大爹是否發病中。

        「兄弟別這麼瞅我,咱說的是大實話呀,咱家阿妞不只一個爹,她有四個呢。」蘇大爹咧嘴笑開開,伸出四根手指頭開始如數家珍。「咱是阿妞的親爹、阿爹和老爹,她大師哥袁大成是她大爹,二師哥陸玄華是她二爹,還有一個三師哥……咦?三師哥叫啥呀?唔……啊!啊啊——如放,對,叫韓如放,那是她三爹!兄弟問那人是誰,那人就是她三爹啊!」

        雲溪老人所收的三名男弟子,據雍紹白所知,年歲皆在四十五歲上下,大弟子袁大成瞧起來確實是接近知天命的年歲,在外走踏的二弟子陸玄華他曾在江北和江南的玉市上有過幾面之緣,是個形容單薄瘦小、腦子卻十分精明的角色,年紀與袁大成差不了多少,但眼前這位帝京流派的三弟子韓如放,高瘦且清曜,怎麼瞧都不像已過不惑之年的人。

        頂多……三十有五。

        似聽到有誰在喊自己的名字,韓如放揚首望來。

        他先是一笑,低頭不知又跟蘇仰嫻說了什麼,就見蘇仰嫻點點頭,一把挽住他的胳臂,兩人起朝雍家馬車這邊走近。

        「爹、爹,您瞧啊,是三師哥回來了!」滿心歡喜,蘇仰嫻完全抑不住。

        蘇大爹跟著閨女兒一起開心,繼續呵呵笑個沒停。

        雍紹白對初次會面的韓如放淡淡頷首,對方笑意真誠,拱手回禮——

        「這位想必就是名震天下、藝驚才絕的江北曇陵源雍家家主,在下韓如放,帝京流派的弟子中行三,今日得遇雍家主,實是三生有幸。」

        「不敢。」雍紹白亦拱手作禮,目光不自覺朝蘇仰嫻瞥了去,他嘴角微乎其微一勾,只因韓如放抬臂對他拱手,使得她那一雙過分親密挽著她家三師哥胳臂的柔荑,直接被甩了開。

        挺好。頗好。甚好。總之,雍大爺有被取悅到了。

        而這一邊,蘇仰嫻確實留意到雍紹白掃過來的眼神,畢竟沒辦法不去在意他。

        也說不上是什麼心境,就是傾慕多年,貼身相處後明明看盡他所有「不堪」的「真面目」,無奈卻墜得更深,所以他任何小小的舉措都能抓緊她的注目。

        今兒個倔性一起,硬是沒換搭他的馬車,此時來到他身邊,她都有些不知道該把眸光往哪兒放,好像直勾勾看著他不是、不看他也不是。

        幸得她家三師哥主動攀談,讓她多少免去些不自在。

        而韓如放即使看一點兒什麼,以他絕對護自家小四兒到底的心態,也絕不會讓蘇仰嫻難堪。他一臉溫儒,對著雍紹白徐聲又道——

         「雍家主昨兒個讓人先行投拜帖過來,家師已知雍家主今日將訪,遂令在下在此相迎。」

        聞言,蘇仰嫻瞠圓麗眸。「三師哥等的……原來不是我?」

        韓如放朝她一笑,又探手模摸她的頭。「等的也是你,畢竟咱家小四兒囂張地把人鬥倒,還把人家的家傳寶貝鬥到手,欸,你可是一切事情的開端啊。」無奈嘆息,卻沒有一絲不滿或責備,好像還挺得意。

        蘇仰嫻愣怔,立時意會過來的是雍紹白,他冷冷揚唇,想也未想便問——

        「可是南天宣氏遣人聯繫,一狀告到雲溪前輩這裡,想討回公道嗎?」

        韓如放挑眉笑了,看向少年便得志受各方追捧的雍家家主時,淡然瞳底多了份佩服。

        「什麼是公道?」韓如放問,隨即笑笑自答。「我家小四兒兩下輕易鬥贏他宣南琮,帝京流派在自家地盤佔了上風,這就是公道。」

        「韓爺說得很是。」原來不僅是個護短的,還是個得理不饒人的。雍紹白忽覺與這位「三爹」氣息有些相通。

        一旁的蘇仰嫻怔到最後終於聽出一些端倪,遂緊聲問︰「三師哥,師父見過南天宣氏的人了是嗎?師父他老人家……他沒生我的氣吧?」

        韓如放嘆了聲,側過頭看著她笑道——

         「師父不是『見過』而是正在見啊。南天流派的宣老太爺今早驅車來訪,此時大師哥、二師哥正陪著師父在竹軒內與對方說聊,談的自然是前陣子你與宣大公子東大街上的那場鬥玉,還有那把被當作贏家紅彩的琢玉刀,小四兒啊,甭怕,對方要戰就來,咱們且張狂到底。」

        韓如放此話一出,蘇仰嫻秀眉擰起、小臉發皺,似覺給師門帶來麻煩了,自個兒很有錯。

        雍紹白聽韓如放那一席話卻是俊眉飛批,嘴角微勾。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姑娘家與人鬥玉、要戰就來的氣魄,原來是學了姓韓的這位「三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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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31:00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你以為我在玩

        竹軒清幽,擺設甚是樸素,撐開大大的四方窗板,外邊的溪流水與盎然綠意彷彿被框成一幅畫,景色又隨四時變化,總有新趣。

        可惜她今日沒能坐下來陪師父好好欣賞這夏末的山谷清綠。

        她沒想到當日與人鬥玉,會讓對方當家的老太爺從南邊親自趕來帝京,還直接找上她家師父……「告狀」。

        若為那把家傳琢玉刀,她退還給對方便是。

        一開始她也沒想將琢玉刀佔為己有,只是想殺一殺對方盛氣凌人的氣勢,後來她鬥贏,對方舉步便走,她也沒主動開口討要紅彩,還是某位大爺替她討的。

        師父九十大壽就這麼一次,她可不想那位老太爺惹得師父不痛快,更不願與對方起衝突。

        還好阿爹自拿到那把琢玉刀,就天天帶在身邊把玩,她哄著阿爹交出,八成知道事態嚴重,爹難得沒跟她鬧,乖得很。

        「南天宣氏的家傳琢玉刀在此,今日奉還。」她將琢玉刀從軟布套中取出,輕和有禮地放在幾上,好讓對方能仔細察看。

        師父神態一貫溫和、目中含笑沒有說話,似乎那把琢玉刀她想還就還,不想還的話,那也不打緊的。

        師父和師哥們總是縱著她、寵著她,她在外頭惹了事,讓人家找上門來,還是在師父的大壽之日呢,他們也沒責怪她半句。

        豈料,宣老太爺竟瞧也不瞧擱在几上的歸還之物,那張因雙頰特別削瘦而顯得顴骨十分突出的面龐甚為嚴肅,以略嘶啞的聲調徐慢道——

        「老夫不是來討要東西,是前來下戰帖。蘇姑娘當日從我南天宣氏的子弟手中贏走琢玉刀,若要這把琢玉刀重回宣家,唯有贏了姑娘奪下這紅彩,要光明正大贏回來才可。」

        ……下戰帖?她瞪大雙眸。

        對方又道︰「此事老夫適才已與姑娘的師父提過,我南天宣氏欲下戰帖的對象自然是你,就從我南天流派中另選出一位優秀子弟,與姑娘鬥玉局,今日江北曇陵源的家主亦在場,老夫便腆著老臉請雍家主作個見證,南天流派將與帝京流派公開鬥玉,若允下此事,除非身死,斷無退戰之理,就不知老夫這張戰帖,姑娘敢接不敢接?」

        蘇仰嫻事後想想,如若她是南天流派的家主,家傳之物被贏了去,也是要下帖子將東西贏回來才算個事。

        她那時直接將琢玉刀奉還,態度與言詞盡管恭敬,此舉對宣老太爺卻是無禮的,幸而對方的重點在下戰帖,並未指責她的魯莽舉措。

        事情是她惹出來的,人是她引上門的,師父大壽之日惹出這樣的風波,她若怯戰,豈不是讓師父沒了臉面!

        所以,要戰就來!

        她接了南天宣氏的戰帖,再一個多月便至中秋,十五中秋佳節,宣家將包下帝京洛玉江畔最大的酒樓「風海雲鶴樓」作為比試場子,並廣邀同行耆老進樓觀戰。

        鬥玉三局,一比雕功,二比眼力,三比的就是「鬥」。

        所謂的「鬥」如同她與宣南琮那一次,兩人第一局鬥的是他腰帶上的翡翠麒麟玉珮,同時對一塊玉,輪流道出其來歷,鬥到對方無話可說,便是贏。

        至於評判誰勝誰負的「公斷人」,雙方避開所屬流派,各請來五名玉行裡德高望重的治玉師,而自家請來的五人還需被對方完全認可,方能成為此場鬥玉的「公斷人」。

        雍紹白這位曇陵源家主正是十名「公斷人」之一,且還是宣老太爺親口相請,並非她帝京流派開出的名單。

        雍紹白長住帝京與她頗有相往一事,南天宣氏必然清楚,宣老太爺此舉確是高明,就賭雍紹白寶愛自家名聲,斷不會在鬥玉會上公然偏袒她,甚至為杜絕悠悠之口,說不定待她會加倍嚴格也不一定。

        蘇仰嫻心想,不是「說不定」,雍大爺眼下待她就很嚴格啊!

        夏末秋初的午後,含蘊樓的四邊打起兩幕細竹的簾子又放下兩扇木遮,綿軟軟的天光穿透木遮上鏤空雕刻的圖紋斜灑而進,在冬暖夏涼的木質地板上形成細致的光與影。

        她席地而坐,坐在那一堆光與影中,手中擺弄之物甫放,眸光往旁一覷,那男人後腦勺彷彿生目,淡然閒慢問——

        「這是你第幾次偷瞧我?」

        蘇仰嫻耳根發燙,訥聲道︰「我也:……不是有意。你、你這樣……我很難專心。」

        治玉之技驚世絕艷的曇陵源家主就在她身邊琢縻著他們一塊兒探玉脈、定玉靈的鎮宅玉石,是要她如何定下心來做其他事?

        雍紹白右手傷指夾板在昨日已拆下,老大夫過府仔細診過又診,說是復原得很是不錯,但仍要留意,不可一下子施力太過,所以今日治玉,他僅是持刀在去掉玉皮的玉料上作淺雕。

        但光是這樣就惹得她頻頻側眸,卻不能正大光明去看,一是因治玉流派不同,人家對她不避,與她同處一室展現絕技,她不能大剌剌直接撲近,那樣很有「偷師」的嫌疑。

        二是因雍大爺近來頻丟「功課」給她,讓她每每進到含蘊樓,就有一方已去皮的玉料候著她,有時是半個巴掌大的尺寸,有時是拳頭那樣大,也曾擺出有半個人那麼高的玉石塊。

        他要她當場雕琢,用的刀具是他贈予她的那套「九工」。

        她覺得即使是師父,待她都沒有那麼嚴厲,他對她雕琢出來的作品「批評」兼「指教」時,常讓她想挖洞把自己埋了,要不就是被激得惱羞成怒,面對他卻又敢怒不敢言。

        這一邊,雍紹白放下刀具,用稍早雙青備在樓內的清水淨了淨手,抓起巾子邊拭乾水珠邊朝她走來。

        蘇仰嫻身子不由自主挪了挪,竟徒勞無功地想將今日的「功課」藏在身後。

        他姿態閒雅地站定不動,她則有些侷促不安地坐著,想了想,開口問出藏在內心已好些天的疑惑——

        「我與宣南琮在東大街鬥玉後,雍爺是不是早就料到我與南天宣氏必然還得再鬥一場?而且必然高調,必然弄得同行中人盡皆知……」

        「何以如此認為?」居高臨下彷彿是睥睨姿態,但羽睫略斂的長目清輝爍爍,似湛笑意。

        「你先是贈我『九工』,如今又盯著我操刀雕琢,是覺得宣家要求的鬥玉,手藝雕功必包含在內。」她抿抿唇,眉間略有倔色。「雕功確實是我的弱項,我就是比不上雍爺,再怎麼練也就那樣,你拿『九工』相贈,若希望我能一蹴千里,手藝能入你的眼,怕是要失望了,雍爺最好認清。」

        她也不知這算不算「未戰先怯」?抑或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實是多日承受他的「打擊」,最後乾脆來個死豬不怕滾水燙——我不行就是不行,你再逼我,我也不行。

        被小小嗆了句,雍紹白不怒反笑。「你比不上我又如何?比得過別人,那便好。又即便是比不過別人,也不如何,你還有我。」

         「……有、有你?」她愣了愣,不太懂。「雍爺是宣老太爺相請的『公斷人』之一,我雕功上若比不過,雍爺還想當眾護短了?」話甫出,她臉蛋漲紅,因「護短」二字竟想也未想奔出口,像自然而然把他當成自己人,也把自己當成他的人。

        她心虛垂頸,卻聽雍紹白仍淡淡然道——

        「就是護短了,又有什麼不可以?」

        聞言,她倏地抬頭,雙眸瞠得圓溜溜。

        他彎下身來,她尚未意會到他想幹什麼,下一瞬微啟的嫣唇已被他輕輕含住。

        之前就一直覺得他的睫毛好濃好長好翹,他合睫貼近,兩排密睫避無可避地掃在她臉膚上,那感覺麻麻癢癢的,讓她傻傻也閉起眸子,本能地想要嘆息。

        怎麼辦?怎麼辦?她的「代父償債」好像快要變成「以身相許」,這……這似乎不太對,卻又覺得這樣很對很對。

        他的舌探得更深,纏綿得更熱烈,她禁不住嚶嚀,有些想退開,想緩著點兒慢慢來,人往後縮了縮,卻被他按倒在木質地板上。

        他粗糙溫暖的掌心掌著她的頰面,她一把抓住,但不敢用力抓握或推開,小嘴徹底淪陷,裡裡外外皆被吮吻得泛紅潮濕,他尤其喜歡她的唇珠,含在嘴裡舔過又舔,十分流連。

        他忽而低笑,平坦寬闊的胸膛內逸出笑聲,輕震著她的心口。

        她愣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到,他之所以笑出聲,是因她竟把「代父償債」快變成「以身相許」的感想,傻乎乎道出口。

        「按理,報恩或償債,事情的發展合該要那樣才是。」他以額輕抵她的眉心,鼻尖輕挲她的嫩膚,氣息與她的體馨交融。

        「阿妞若想改成以身相許,也不是不行。」他再次低笑。

        「我沒想的!」蘇仰嫻衝口而出,熱到腦門都要冒煙。

        他稍稍抬起俊顏,漂亮的雙目微瞇。「為何沒想?」

        蘇仰嫻忽覺他的問話令她好難回答,再加上他過分認真的注視,像有意無意逼迫著她,要她毫無保留吐露一切。

        他一直在探她的底線,卻將自己藏得很好,嘴上說著撩撥話語,讓她一顆心起伏驟顫,跳脫再跳脫,而他仍是氣質高華難以深進的雍家家主。

       她確實傾心於他,帶著點兒全然無知的盲目,僅憑自年少時候那些純然的傾慕,她就把心魂與神志給了出去,只因他是她心中的花,是小花的養分和神氣,是單純又璀璨的心之所向。

        但他現在卻逼迫她回答,她答不出,眼眶些微泛紅,不知怎地忽然感到委屈,有些想哭。

        她搖搖頭,再搖搖頭,終於擠出話。「雍爺……很好。是、是我不夠好,若以身相許,只怕是委屈了你。」

        他瞪著她,陰切切道︰「你是不喜我?」

        「沒有、沒有!」她頭搖得跟博浪鼓似的。

        「所以是喜愛我的?」他緊追再問,非常懂得抓緊時機,咄咄逼近。

        蘇仰嫻頭昏昏、腦脹脹,都不知該怎麼答話了。

        她推開他坐起,十指相互絞著,垂著螓首,靜了會兒才道——

        「當年卓老家主公祭,正值『守心』的我隨師父遠行東海,那是師父有意試我,我本覺得在那麼多同行同業、那麼多優秀匠人和名手聚集的場合,要守住那門五感大開卻不能言語的功課,實也不會太難,直到……直到你來了。」

        雍紹白屈起一膝坐在她身側,聽著她的話,朗眉帶著興然微微挑起。

        蘇仰嫻的嗓音略低,再次出聲。「年少之時初見雍家家主的大作,勃勃生氣從玉作中透出,玉靈似活泉從深底湧現,既是柔中帶剛,亦是剛中見柔,無比耐人尋味……師父告訴我,你完成那些玉作時年歲不過十五,自那時起,我就很想見到你,很想與你說說話……」

        她抬起臉容,眸光落在前方某個點,唇角微翹——

         「那時在東海卓家的湖中小亭與你獨處,實是一大考驗,『守心』的功課我本以為能輕易闖過,豈知你的到來成了我最大的障礙,光是受了吸引主動靠近就已不對,即便從頭到尾忍著不言不語,還是對你動了念。」

        雍紹白忍住欲張揚的唇角,探出手不動聲色輕揉她垂背而下的髮尾,聽她又道——

        「然後……你問我對你是否喜愛?」

        他突然五指一緊,握住她的髮,望向她緋紅的側顏。

        蘇仰嫻咬咬唇,頰面血色更盛,她吐氣如蘭。「我對你是佩服、是仰慕、是欽羨、是……是喜愛的,是真心的,所以想請雍爺高抬貴手……我蠢笨得很,不知道該怎麼玩,雍爺天資過人、聰穎無端,我、我已經很盡力了,還是弄不明白的,我不會玩也玩不起……」

        她的話讓坐姿隨興的雍紹白瞬間挺直背脊,黝瞳中一掃慵懶閒情,銳光激迸。

        「阿妞以為我在玩?」頓了一息,嗓聲更厲。「你以為我在玩你?」

        蘇仰嫻忽覺不敢看他。

        心口火燒火燎一般,喉中發燥,她將臉蛋埋進屈高的雙膝間,眸底有熱熱的潮濕感一直擴開,有什麼東西威脅著就要來,她不想讓他看到。

        此時此際,雍紹白如何能容忍她的沉默和退卻!

        他一把抓住她豐柔髮絲,卷在掌中和腕間,俊龐不管不顧貼靠過去,額才抵上她的額角,話還不及多說,雙青的身影陡地出現在含蘊樓外廊下,垂首傳話——

        「爺,外頭有事。有……有人尋來。」

        雍紹白面色不善,氣息微沉,之所以能按捺睥氣,將自己從女兒家那一頭溫暖豐髮中拔離的,正是因雙青的大膽闖進。

        貼身服侍之人深知他脾性,此時卻敢來攪擾,定然是起了大事。

        「何人來尋?」他沉聲問,手仍佔有似揪住女兒家的髮。

        門外垂首的雙青道︰「不是前來尋爺的,而是東大街『福寶齋』的底下人來了,尋的是蘇姑娘……那個被蘇姑娘喚作川叔的中年漢子說了,蘇家大爺今早偷偷溜了,溜得不見人影,還把南天流派那把琢玉刀帶了出去,而蘇大爺尋常會去的地方,川叔全都尋遍,仍一無所獲,實在沒法子了,才來知會姑娘快些返家。」

        「我爹又偷跑出去!」蘇仰嫻一張臉瞬間失了血色,她陡然立起,頭皮被雍紹白扯得發疼也沒知覺。

        含在眸中的淚此時順頰滑落,她沒有理會,僅對雍紹白行了個禮,快聲道——

         「望雍爺海涵,我得走了。我爹他……他神識時好時壞,發病時認不得人、認不得歸家的路,連自個兒也認不得的,我得去尋他,我……我說了不得體的話,還請雍爺全忘了吧,告辭。」

        道完,她紅著臉、紅著眼微微屈膝行禮,隨即快步踏下木質地板套上素鞋,頭也不回地奔含蘊樓。

        含蘊樓內,集鐘靈毓秀之氣於一身的男子顯然怔住了。

        他緩緩擰起眉峰,擰得兩眉間形成山巒之狀,嘴角緊繃,俊頰泛紅,瞧起來……欸,當真被氣得不輕啊。

*             *             *

        蘇大爹忘記自己為何會來到城裡的邀月湖畔,好像走著走著,就走來這兒。

        這座風景秀麗的邀月湖,每一年在中秋佳節前夕都會舉辦「撈月節」,湖中漂浮各式各樣的彩禮箱子,供姑娘家乘舟來撈取,每年中秋時節總熱鬧非常,但今天遊湖的人倒是不多,有點冷冷清清……

        此刻,坐在清冷湖畔發呆的蘇大爹兩邊嘴角卻翹得高高的,記起曾真真實實擁有過的、柔軟入心腸的濃情與蜜意——

        中秋夜,年輕漢子與三五好友在湖中蕩舟,邂逅了一位美麗姑娘。

        姑娘後來變成了他的親親娘子。

        娘子很好,是出身於秀才家的大閨女兒,知書達禮,什麼都比他懂上一些,性子還溫柔得不得了,笑起來那樣美,總令他挪不開眼,一顆心狂跳。

        他真喜愛她,入骨入心、入神入魂,他與娘子過得很快活,娘子還為他誕下一個女娃娃,是好可愛、好可愛的娃啊,光瞧上一眼、嗅著娃兒身上的奶香,他都覺一顆心就要化掉。

        可是娘子的身子骨變得越發不好,隔三差五就著涼發燒,他心疼極了。

        然後……然後娘子忽然就不在了,他讓她受苦,走的時候她卻還對著他笑,他痛到不行,要不是還有個稚齡的娃兒得撫養,他都想隨她去。

        閨女兒一直陪著他,越長越標致,那模樣真像她的阿娘。

        他把閨女兒拉拔大了,髮鬚也已斑白,但他好驕傲呀,他家阿妞是天底下最好最聰明的姑娘,疼他這個當爹的疼得不得了,阿妞她、她……

        他好像是要拿什麼東西給阿妞,很重要的東西啊,是什麼?

        啊啊啊!阿妞在等他,他要去找閨女兒……

        「你來啦?東西帶來了嗎?噢,對,就是你手裡握著的東西,可以交給我,我會帶給你家阿妞的。」那人在他起身要離開時來到他身邊,笑得很溫和,聲音很好聽。

        「不認得我嗎?怎麼可能呢?我常上你家玩,不記得嗎?唔……原來又發病。好,不記得也好,不記得最好,把東西給我吧。」

        那人直接伸手過來拿,蘇大爹嚇了一大跳,兩手握得更緊。

        想起來了,他要把這琢玉刀給閨女兒送去,阿妞跟人鬥玉,要比雕工呢。

        「這是阿妞的,阿妞贏來給我的,她要跟人鬥玉,我要趕緊送過去給她!」

        「啊!」那人痛呼一聲,掌心被劃出一小道口子,突然就發起狠,使盡力氣狠狠推了推蘇大爹,將東西硬搶到手。

        湖畔泥地較為濕滑,蘇大爺腳步不穩,腳跟又被突出的石塊一絆,整個人往後摔,倒地時,後腦勺很結實地撞了一記,他「咿咿唔唔」地哼疼,好一會兒爬坐起來,坐著坐著,他又忘記為何會坐在湖邊,忘記為何跌倒,把自己撞得那麼痛。

        撞到的地方腫起一坨,好疼啊,他邊摀著,邊撐起渾圓的身軀勉強站直。

        剛站起,他顛了顛,人再次仰倒,倒進湖裡。

*             *             *

        琢玉刀不見了,但蘇大爹在偷溜出門後的隔日被尋到了。

        蘇仰嫻見到人時,自家老爹已是一具冰冷屍身,被遊湖的百姓發現浮屍在邀月湖上。

        仵作驗了屍,說是除後腦勺有一處腫起處,身上並無任何處傷,而那處腫起亦不像被人持棒棍或硬物毆打,倒有可能是湖畔濕滑自個兒跌跤撞上的。

        總之官府那邊很快下定論,以意外落水結案,讓家裡人領回屍身辦理後事。

        蘇家的帛事辦得簡單且隆重,到底是東大街上的人,停靈在「福寶齋」家中時,許多相熟相往的行裡人皆前來捻香吊唁。

        身為喪家主事的蘇仰嫻從小殮、報喪、守靈等等全都親力親為,川叔川嬸幫著她,大師哥、二師哥和三師哥都來了,甚至連師父他老人家也進了城探看她,與她說了許久的話,還有芷蘭,芷蘭幾乎是天天來陪她。

        好多人幫著她,可以為她分擔許多事,但她還是一直做一直做,停不下來。

        接著是大斂、出殯、下葬……她將阿爹葬在阿娘旁邊、兩座墳塋位在半山腰上,齊齊對著帝京,彷彿爹娘仍一直照看著她。

        喪之禮盡數完成後,帝京已然入秋。

        一身深藍錦袍、頭戴墨玉冠的貴公子踏進「福寶齋」後院宅子時,就見一個全身犒素、髮上別著白紙小花的大姑娘坐在廊下石階上,她望著大把灑進天井的秋光,傻了似的動也不動,連眸子都忘記要眨。

        川叔本要出聲通報,見貴公子抬手制止隨即收住,僅低聲道——

        「老爺的那些事兒一忙完,小姐就成這模樣了,彷彿三魂少了七魄,常一坐就好幾個時辰,連口茶水都懶得喝。」

        雍紹白微擰眉峰,點點頭,待川叔離開後,他逕自走向望著天際發呆的姑娘。

        蘇仰嫻察覺到似乎哪邊不對勁了,眸珠微動,才發現大片天光被一道高大修長的身影擋住,那人背光而立,居高臨下注視著她。

        她眨眨眼睛,迷惑不見了,已認出來者,想也未想便說——

    「這兩天……啊,再加上今早也是……你遣了馬車過來,我沒有去,是因為我家辦喪事,剛辦完,按習俗禁忌,百日內不好隨意去別人家裡走動,所以……所以……」

        「我沒有那層顧忌。」他淡道,仔細打量她。

        從蘇大爹意外過世到葬禮結束,短短二十天不到,她已瘦了一大圈,以往的潤頰變得憔悴,秀顎又尖又明顯,此際她眨著一雙泛血絲的眸子望著他,鼻頭紅紅的,唇卻微微上揚,讓他看得胸中發緊,氣息不順。

        「入秋了,風冷,進屋裡去。」他對她伸出一手。

        蘇仰嫻還在說︰「川叔都跟我說了,我爹出殯和入土時所請的那些人手,雍爺在事前事後都打理過,讓一切事儀都能進行順利,多謝雍爺了,真的……真的……」她愣了好一會兒才留意到他的手,順從本能,她抬手去踫,柔荑一下子被他的大手包裹。

        她順著他的力道起身,結果保持同樣的坐姿太久,她兩腿都坐到發麻了,身軀不禁晃啊晃的,在雙膝無力即要軟下之際,人已被攔腰抱起。

        「雍爺的手……老大夫說不能太用力的。」她動了動,卻被更用力抱住,遂不敢再亂動。

        「放心,你瘦得跟竹竿似的,半點不費力。」語調一貫清冷。

        他話中有挖苦的意味,她不確定他是否在生氣,也不明白他為何生氣。

        但他將她抱進屋內,讓她在阿爹生前最愛的羅漢榻上落坐時,動作是那樣輕那樣溫柔,以至於當他直起身時,她竟想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她沒有那樣做。

        她猶然記得上次在含蘊樓中,他們倆處得並不好,話談到最後都僵了,他像是那時就被她惹惱,而當她在為自己的情事煩惱惆悵之際,卻不知阿爹那時已再度發病、茫茫然在外邊遊蕩。

        眼淚濕了又乾、乾了又濕,她甫垂首,男人一隻粗糙掌心將她的臉捧起,拇指一下拭掉那些無聲湧出眸眶的濕意。

        雍紹白徐聲道︰「說好是『代父償債』直到我指傷完全痊癒,以及那十塊玉石完成雕琢為止,如今蘇大爺不在了,你便拒上雍家馬車,還拿什麼百日內不方便隨意走動當藉口,你覺得我能接受嗎?」

        蘇仰嫻一愣,像一時間沒聽懂他所說的,待明白過來,蒼白臉色透些些紅澤,眸子雖潮濕仍瞠得又圓又大,似被激起倔性兒。

        心田裡的小花才因為見到他、被他踫觸而緩緩搖曳著花睫和花瓣,忽然間又垂頭喪氣。

        她撇開臉,躲開那令她眷戀的掌心溫度,嗓聲略硬——

        「該還的,會仔細償清,絕不會賴帳不認的,今日竟讓雍爺追債追到這裡來,實是我想得不夠周全,錯在我,以後……以後不會了。」

        「你莫忘,與南天宣氏的那場鬥玉會即將到來,若要贏,雕工就需得加強再加強,一日不可鬆懈,可你已多日未使『九工』。」

        他的面龐俊美清冷,垂目看她的眼神似藏深意,她卻已無力分辨,只覺胸中被許多情緒填滿,是難受、自厭、悵然若失,亦是倔強、傷心甚至生出了憤怒,也帶著點兒,自知之明。

        她雕工就是不如他,非常非常不如,他眼中難道只看重這事?

        他贈她「九工」雕琢之具,只因她掛著他所贈之物,就不允她輸了鬥玉會嗎?

        「我沒忘。」她咬唇瞪他,頰面更紅了,鼻翼微微歙張。「鬥玉會在即,我沒忘,但雍爺是否忘了一件至關緊要的事?」

        雍紹白淡然挑眉,「至關緊要的事?倘若你以為當作贏家紅彩的玉刀消失不見,宣家老太爺便會將鬥玉會取消的話,勸你還是早些將事情看清。宣家老太爺眼中最最重視的,難道是那把琢玉刀嗎?」

        蘇仰嫻猛地心頭悸顫。

        是,若然她是宣家老太爺,象徵家主的家傳寶物不見,而餘下的賽事比還是不比?

        當然比。

        還非比不可!

        須知琢玉刀畢竟是死物,要再造出一個象徵家主之物的玩意兒並不難,但如果能正大光明當著眾多同行面前贏了鬥玉會,那才是紮紮實實地贏,贏得流派聲名,誰也奪不走,誰也弄不失。

        她背部和額面乍然滲出薄汗,整個人熱呼呼,因自己的見識淺薄和不可思議的短視而感到羞慚,但處在這個男人面前,她又不想讓他看出窘態,只好繃著臉強化表情,不肯也不甘心對他示弱。

        「要戰就來!我也不會退卻。」

        將話道出口的同時,眸中太燙,她禁不住緊緊地、用力地閉眼,將那份難受的酸澀感死命眨掉,然而張眸,眼中流出兩行淚來,還一流再流,才被他拭淨的臉頰又一次濕淋淋。姑娘家此時掉著淚,模樣好狼狽,一雙麗眸卻亮如藍天碧洗。

        雍紹白藏在袖底的五指悄悄緊了緊,忍住想再次踫觸她的想望。

        他沉眉瞇目,淡淡勾起唇角。「好個要戰就來,不會退卻,望你說到做到,這般姿態可比死氣沉沉的一張臉好上太多,瞧著也順眼許多。」

        忽地,蘇仰嫻額心爆開一記輕疼。

        待她回過神,彈了她額頭一記小栗爆的雍大爺早都旋身跨出小廳門檻。

        她定定然地望,沉默追尋,才那麼一小會兒,那抹修長漂亮的墨藍身影已在廊道那端的轉彎處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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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31:1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自要瞞你到底

        從西大街趕來的馬車在主子的吩咐下離開了「福寶齋」蘇家,卻未立時離開東大街。

        當馬車停在東大街「明玉堂」的鋪頭大門前,「明玉堂」裡負責招待貴客的小管事眼神一亮,認出了那是誰家的馬車,他趕忙上前,殷勤招呼,馬車裡的貴客竟沒打算下車,卻是要他代為通報。

        通報什麼呢?

        這事可就奇了,貴客要找的人竟是「明玉堂」明家的庶出小姐明芷蘭。

        接到前頭小管事的知會,在後院忙著雜務的明芷蘭先是一愣,吃驚得很,隨即趕緊往前頭店鋪趕去,邊快步行走還不忘邊整理儀容。

        她被邀請上了雍家馬車,在「明玉堂」大小管事和夥計們的注目下,踩著為她落下的踏凳,彎身鑽進馬車裡,鑽進這輛以往只有蘇大爹和蘇仰嫻才會被邀請上來的馬車裡。

        明芷蘭內心其實知曉不該覺得虛榮,但她就是虛榮了,被當眾邀請上了馬車,而那個具天人之姿、清俊無端的雍家家主就在車廂內相候,讓她一顆心悸動不已,她都懷疑自己若張口,鮮紅跳動的心說不準就嘔出喉頭,落在掌心。

        斂裙坐定,她溫柔軟地垂下粉頸,輕聲言語。

        「想來雍爺是剛去探望過仰嫻,這幾日我一得空,亦是往『福寶齋』蘇家跑,仰嫻與蘇大爹父女倆的感情一向好得不能再好,她頓失相依為命的至親,確實需要周遭親朋好友多多關懷……我在這兒替仰嫻跟您致謝了。」

        美如良玉的男子好半晌不說話,她卻可感受到對方直勾勾的注視,心頭一熱,遂鼓起勇氣抬眼相迎。

        她胸中驟顫,頭皮發麻,竟覺他一雙美目像能洞悉一切幽穢,直探人心。

        明芷蘭暗暗調整呼吸,徐徐吐納,勉強笑問︰「……不知雍爺今日前來尋我,究竟所為何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還以為明姑娘冰雪聰明,應該不難猜出。」俊美公子牽唇笑開,瞳底一片寒色。

        明芷蘭喉頭一哽。「雍爺的意思……恕我不甚明白。」

        「不明白嗎?」雍紹白譏笑了聲,隨即從袖底掏一物扔到她膝上,「明姑娘且仔細瞧瞧,這東西可是屬於你?」

        丟到她膝上的是一條編織精細的絡子,紫金線一圈環著一圈、一個結纏著另一個結,具吉祥喻意的線紋圖形將一只白色玉環圈在央心,底下流蘇飄飄,十分瀟灑可人……明芷蘭登時臉色大變,瞬間僵化。

        見到她大受驚嚇的表情,雍紹白冷笑又道——

        「我讓人在蘇大爺浮屍的地方畫方圓仔細去搜,確認了蘇大爹失足落水的那處湖畔,奇詭的是,那地方除了絆倒大爹的石塊和他跌倒的痕跡,竟還留下另一個人的鞋印,瞧那秀氣尺寸,實是姑娘家無誤……更詭譎的是,現場的草地中竟尋到這條絡子。」

        明芷蘭臉色不是發白而已,是一陣青一陣紅又一陣白,彷彿下一瞬便要暈厥。

        「不是我……我、我不是的……」她下意識搖頭。

        「這絡子是蘇仰嫻打給你的,她一條,你一條,樣式一模一樣,只除了線繩顏色不同,別跟我說它不是你的。」目光如炬,語氣凜然中帶嘲諷。

        明芷蘭緊緊咬著唇,已將唇瓣咬破也彷彿無感。

        好一會兒,她緩緩抬頭微顫道︰「我沒有……我是瞧見蘇大爺了,在那處湖畔……我跟他說了話,但大爺失足落水,與我……與我無關的……」

        雍紹白再次勾唇,「據川叔所說,蘇大爺當時是發病了,才會把閨女兒平時耳提面命、要他絕不可單獨溜出門的話忘個一乾二淨,你與蘇家相熟,見大爺獨自落單,僅是與他說了話,卻不覺有異,還說一切與你不相干,你覺這話可信嗎?」

        明芷蘭渾身一凜,仍舊搖頭。「不是我,我沒有,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從他身上拿走琢玉刀,你取走刀,把發病的他留在那裡,你只是做了這些。」話中嘲弄之意更盛,見她抖得更厲害,他表情更冷,「你在意的是那把琢玉刀,也許為了奪刀,你跟大爹有過一番拉扯,大爹被石塊絆倒,你則倉皇逃走……」

        雍紹白所說的,全是按湖畔現場留下的足印和細微痕跡所作的推敲,此時當著明芷蘭的面道出,當真將她嚇得雙膝發軟,冷汗直流。

        「大爺只是跌倒,他、他那時還自個兒坐起來了,我親眼看見的,然後……然後我就跑開了,就這樣而已,接下來的事跟我無關的,是真的!」

        眼前男人用一種令她無地自容的目光睥睨著她,好像她是只再低賤不過的臭蟲,她心中難受至極,費著勁收斂外顯的驚懼,讓自身冷靜下來。

        「雍爺既已尋來,是想拿我報官嗎?」她兩手緊握成拳,聲音空洞。「即便進了三法司衙,我也一樣這麼說,蘇大爺失足落水,與我無關你說,仰嫻最後會信誰?」

        雍紹白長目凌峻,瞪視她微垂的臉好半晌,沉著聲、字字道出——

        「我不會報官,但你最好把秘密守牢了。」

        明芷蘭言不禁抬眼,怔了怔,忽而笑出。「我明白了,原來如此啊……雍爺……呵呵,最終還是為那姑娘著想,原來已經那般喜愛她了嗎?你怕她傷心難過,怕她得知此事會更加傷心難過,所以……所以才放過我的,是嗎?」澀然又笑。

        「我始終只是她的陪襯,因為她,旁人才會瞧見我,因為她,我爹和嫡母才會勉強給我一點兒好臉色瞧,取走琢玉刀,一開始也只是想將它藏起,讓『福寶齋』蘇家背這個黑鍋,蘇家把琢玉刀弄丟,還要應付南天宣氏,我就想看他們難堪罷了……而今日為了護她周全,雍爺連帶也讓我好過了,如此看來,也算託她蘇仰嫻的福氣,呵呵……呵呵……」

        她笑著,眸中流出淚,眸底有著不甘和淒然之色。

        雍紹白厲聲道︰「人貴自知,你卻無自知之明,往後少在蘇仰嫻面前出現,也別想使伎倆,再犯,多的是法子整死你,要你『明玉堂』陪葬。」

*             *             *

        為著中秋即將到來的鬥玉會,南天宣家的老太爺在帝京已住下一段時日。

        宅子是幾年前置辦的,取名「南園」,為的是讓族中子弟往來帝京有個舒適自在的地方落腳。之前宣南琮就住「南園」,但自發生把琢玉刀當紅彩輸了個徹底一事,宣老太爺一來就把自己一向看重,卻一而再、再而三令他失望的宣南琮趕回南邊,來個眼不見為淨。

        既然已在帝京待了一些時候,對於「福寶齋」蘇家發生的意外自然有所耳聞,亦知當日蘇大爹攜琢玉刀出門,而那把宣家傳家的雕具極可能沉在湖底,邀月湖可不小,湖水亦深,帝京流派召集一大批人,連同南天流派的在京子弟,已連續打撈好幾天,一無所獲。

       但就在今日,竟有人將琢玉刀送回!

       宣老太爺對於一把刀具並未太過執著,執著的是琢玉刀背後所代表的意義。

        琢玉刀下落不明於他而言不是什麼天大的事,與帝京流派的鬥玉會仍堅持非辦不可,即使那個接受他南天宣氏挑戰的姑娘家失怙不久,之前約定好的事,除非身死,不得失約。

        當然,若琢玉刀在鬥玉會之前能完好尋回,那是再好不過。

        因此,接到管事來報,正與今早來訪的客人說事、尚未說出個結果的宣老太爺立時請客人暫移偏廳喝茶吃果,再讓管事將送回琢玉刀的人請進正堂。

       進來的是一對父女,說是東大街「明玉堂」的東家,在帝京其他地方亦有幾間分鋪,專營古玩和玉器的買賣。

       「咱對老太爺您的景仰真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今日能拜見您老人家,聽您說說話,實在是三生有幸、祖上積德啊。」明成運是標準的生意人,中等身材,一張略方的國字臉,眉眼總彎彎的,說話十分巴結。

        宣家候在一旁的管事低頭輕咳了聲,眼色一瞟,頗有提點他,要他撿重點說話的意思。

        明成運立即止住浮誇之語,對坐在主位上的嚴肅老人拱手再次笑道——

        「事情是這樣的,我家閨女兒芷蘭,就是我身邊這一個——」

        坐在下首位置的明芷蘭聞言盈盈起身,屈膝行禮,然後再坐回椅上,椅面頗大,她僅坐了三分之一,背脊挺秀,舉止頗得宜,就是面色顯得有些蒼白憔悴。

        明成運又道︰「她前兩天跟家裡姊妹往邀月湖畔遊逛,走著玩著逛著,竟讓她在湖畔邊拾到這把琢玉刀。」他從袖底取出小長匣,打開匣蓋交給管事,一張嘴沒停,「之前宣大公子在東大街與蘇家那姑娘鬥玉時,我這閨女兒與那位蘇家姑娘是手帕交的姊妹,當時也在場的,離得甚近,親眼看到宣大公子取出來當紅彩的琢玉刀就是她拾到的這把沒錯,女兒六神無主跑來問咱該怎麼辦,哪能怎麼辦?當然是物歸原主,特意給您送回來啦。」

        管事已將長匣呈到宣老太爺面前。

        真品無誤。

        老人家垂目去看,枯指在琢玉刀的刀身上敲了敲,嗓聲沙嗄道︰「眼下這把琢玉刀的主人是蘇家姑娘,若論物歸原主,也該先歸給她。」

        明成運一愣,忽覺有些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之感,遂涎著臉笑勸。

        「老太爺您這又何必?琢玉刀本就是您南天宣氏的傳家寶貝,是宣大公子太意氣用事,一時被激得失了方寸,才把它拿出來鬥,這會兒東西給您送回來,『福寶齋』蘇家那邊您要是不好去說,咱可以代您去跟蘇姑娘談談,那孩子好勝心是強,但心性也是不錯,把刀送還,她也不會多說什麼的。」

        「那你把老夫當成什麼!」沉喝。

        宣老太爺目光如電,枯瘦面龐陡生凌峻之相,一掌拍在扶手上,嚇得明成運當場拐嘴,險些連氣息都閉塞了。

        明芷蘭趕緊起身又是一福,才想替親爹說幾句話緩頰,未料與偏廳相隔的那座巨大紅木雕花瓖翡翠玉板的折屏後頭,忽奔出一姑娘家,身後還跟出來三名中年男子。

        這一女三男是今早來訪「南園」的客人,正是蘇仰嫻以及她家三位師哥。

        偏廳與正堂離得那麼近,又僅以巨大屏座相隔,正堂上說話的聲音肯定能傳到裡邊去,足可看出宣老太爺對送回琢玉刀的人並不上心又或者心中早有決議,琢玉刀他宣家目前不能取,要取只能光明正大贏回。

        明芷蘭這時才有些看明白了。

        乍見蘇仰嫻出現,她臉色更白三分,「仰嫻……」

        蘇仰嫻臉色也很蒼白,眸子瞬也不瞬直視好姊妹,試了兩次才擠出聲音——

        「川嬸跟我提過,說我阿爹拿琢玉刀溜出去那天,你曾來訪。那時我不在家,你陪我爹說了一會兒話才走,後來我爹口中念念有詞,說我要跟人鬥玉,他得去尋我,得把東西給我帶去,有人交代他,得把東西帶出去,結果川嬸才想去前頭喊幫忙,我爹就從後門跑出去了……」她呼吸微緊,眸底見潮。

         「如果不是尋常就親近的人所說的話,我爹不會信以為真,不會急到心思紊亂、神志不清,蘭兒,是你跟我阿爹說,要他把琢玉刀送來給我嗎?」

        此際,帝京流派的三位師哥全站在自家小四兒身後,宣老太爺雖是主人家,卻不插手多說,僅沉眉冷目旁觀。

        二師哥陸玄華扯唇一笑,笑意未達眼底,道︰「明姑娘不出聲,那就是默認了,好個歹毒心腸,哄著人把東西帶出來,取走東西之後還殺人滅口嗎?」

        「你、你胡說什麼!」明成運嚇得鬍子都卷翹了,驀地從椅上跳起。

        「是胡說嗎?」袁大成摸摸雙下巴,嘿嘿一笑。「自蘇大爺出事,當作紅彩的琢玉刀不翼而飛,咱們的人連同在京的宣家人馬,再加上曇陵源雍家也請來不少人相援,把那邀月湖畔尋過再尋,幾要掘地三尺,就是尋不到琢玉刀,還不死心地往湖底打撈,最後不得不將此事暫置,正因如此,今日咱們師兄妹幾個才會來訪宣老太爺,商量接下來該如是好。」又笑了兩聲,好脾氣模樣形成一種反諷——

         「明姑娘倒是好運氣,出門遊逛,兩下輕易就能拾到琢玉刀,都不知咱底下那一百二十名的人手一輪還有一輪地搜遍湖畔,到底都幹麼去了?」

        明成運挺起胸膛,「就是我家閨女拾到的,千真萬確,咱騙你們做甚?」

        陸玄華哼笑。「明老闆又非親眼所見,說什麼千真萬確?若欲分說,大夥兒到三法司衙門去!」

        「咱們拾到寶貝沒佔為己有,還拿來還了,竟要上三法司衙門,這是什麼理!」

        「要還也該拿去『福寶齋』蘇家。」袁大成道︰「以明姑娘和我家小四兒的交情,這一點難道做不到?啊!不,按理,明姑娘就該這麼做才對,眼下行逕卻如此超乎常理,根本是心虛。」

        耳朵聽著師哥們和明老闆對話,兩邊都吵起來了,蘇仰嫻眸光仍直勾勾鎖在明芷蘭那張慘白秀顏上,她再次啟聲低問——

        「蘭兒,為什麼不辯解?」

        四周的聲音都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看了過來,明芷蘭知道所有人都在打量她,連她的親爹也是,嘴上急辯著,看向她的眼光卻帶驚疑。

        她沒想到內心會這般脆弱,竟不敢迎視蘇仰嫻那雙眼。

        但她不能縮頭藏腦,即便日日夜夜受良心苛責,她也不會對誰承認。

        許多謊話、模稜兩可的話,一直說、一直說,說到最後連神識和心魂都會被催眠,相信自己真的沒去害誰,還是很善良美好的那個人。

        「我沒有害蘇大爺,湖畔……他在那裡,我跟他說話,但沒有害他……他失足落水,失了性命,與我無關,你們要是不信,可以去問雍紹白,對!去問他,他都查過了,你們盡可去問,等問清楚了,真要對簿公堂,我……我也不怕。」說不怕,嗓音卻明顯顫著。

        「什麼?曇陵源的雍家家主已查清楚?你早說呀!」明成運輕拍胸口兩記,被嚇得不輕,一聽到有雍家家主這強而有力的依靠,頓時安心不少。

        蘇仰嫻等人則是神情驟變,沒料到中間會牽扯上雍紹白。

        只是他雍大爺既然查清內幕,卻對他們一字不提,這又是何意?

        明芷蘭將話撂下,轉身就走,竟連禮數也顧不得,而明成運瞪著堂中眾人,似想再對袁大成和陸玄華叫囂個幾句,嘴張了張卻是無語。

        「芷蘭,走這麼快做甚?咱們又沒行差踏錯,怕他們幹什麼?」明成運追著閨女兒出去,邊追邊嚷嚷個沒完,似有意讓眾人都聽見——

        「你說你是不是跟雍大爺談妥了?那日他邀你上馬車,你在裡頭待得挺久啊,肯定談了不少……那好那好,既是這樣,咱們就不怕!哼!」

        正堂裡頭,蘇仰嫻望著明芷蘭旋身離去,那決然姿態令她眸底又酸又熱,心房絞疼,一口氣快要提不上來。

        「小四兒!」從頭到尾一直站在她身邊、留意著她的狀況的韓如放忽地驚喚,張臂扶住搖搖欲墜的纖瘦身軀。

        韓如放一出聲,袁大成和陸玄華反應甚迅,同時探手相扶,連坐在主位太師椅上的宣老太爺亦關切地站起身探看。

        「師哥……蘭兒她、她沒有辯解……是她把阿爹哄出門的,她沒有否認……」蘇仰嫻五官皺擰,彷彿體內漫開一股疼痛,痛到她極力忍耐,忍到齒關微微發出聲響。

        「小四兒,你清醒點!」、「小四兒——」、「該死!這個明芷蘭真該死!」

        師哥們的聲音交疊響起,面孔已經模糊,蘇仰嫻覺得自己像是笑了,笑問——

        「為什麼要這樣?她還來陪我……陪我守靈,為什麼是這樣……」

        「小四兒!」

        她看不見也聽不見了,太累太累。

        她老早就沒有娘親,從此以後,也沒有阿爹了,然後,應該是失去了那個最要好的朋友……

        好累。

        她任由意識墜進深淵,躲進那恆常靜謐的漆黑中。

*             *             *

        雍紹白接到手下急報上來的消息時,明成運已追著明芷蘭走出宣家的「南園」,欲阻止明氏父女幹下蠢事已然太遲。

        明芷蘭這個人,看似聰慧溫婉,實是無謀又膽小之輩,與他見過的那些自認懷才不遇、大作不被欣賞的玉匠們有諸多雷同——

        錯,皆是他人之錯。

        不是自身不夠出色,而是一路上絆石太多,總有人搶了自己的風頭。

        這樣的人他見過太多太多卻未想,在嚴厲告誡過明芷蘭之後,她還是蠢到拉自家姊妹和親爹下水。

        什麼與家中姊妹遊邀月湖,無意間拾得琢玉刀?

        又什麼六神無主下只好將事稟明長輩,由長輩出面歸還?

        她這樣的說詞拿去瞞騙蘇仰嫻那個對至親摯友總是滿腔熱血、太過單純正直的蠢蛋,許還騙得過,偏巧帝京流派一個賽一個精明的師哥們都在場,豈能容明芷蘭一欺再欺?太蠢啊太蠢!

        不止明芷蘭蠢,他雍紹白也是蠢到家,竟以為馬車上那一番言語威脅足可震懾對方,令對方從此噤聲淡開,想來,是他太過託大。

        這一日他得到的消息,一是明家父女訪了宣氏「南園」,末了卻灰頭土臉離去;二是明家父女離開不久,蘇家姑娘就被三位師哥帶出,急送回東大街家宅。

        推敲著明芷蘭在那樣的勢態下會說出什麼話,雍紹白自己倒是門兒清,清楚此際登門造訪「福寶齋」蘇家,許要受些白眼,未想不僅僅是白眼,蘇仰嫻的三位師哥根本是一關還有一關,層層護著。

        他們不讓他見她。

        袁大成打頭陣,將他擋在前頭「福寶齋」舊鋪,言語還算客氣,但態度十分堅持。

        但蘇家姑娘,他今日是非見不可。

        「若不讓我與她相談一番,她必毀無疑。袁爺信不?」他大膽且堅定,最後這一句終於令袁大成有所動搖。

        他被放行,得以進到後院宅子,卻被一雙別具深意的銳利眸子直盯不放,是身為二師哥的陸玄華。

        陸玄華並未過來阻他,連禮數上的招呼也省了,瞬也不瞬的目光拿他直瞧,嘴角往下,下顎微抬,頗有威嚇意味。

        他雍紹白亦不是被嚇大的,神態依舊從容,朝對方微微頷首,隨即踏進屋房。

        一名高瘦清臞的男子從姑娘家的閨房中走出,雍紹白雙眉一擰,與韓如放面對面而立。

        「噢,雍爺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幹?」韓如放不動如山地杵在房門前。

        明知故問。雍紹白忍下躁動,沉聲道︰「我要見蘇仰嫻。」

        韓如放笑笑道︰「師妹今兒個不太舒服,適才還厥過去約莫一刻鐘,醒來後好不容易安了神,已然睡下,雍爺若想要她撐著病體『代父償債』怕是挺為難啊,要不這樣,就讓區區不才我代替師妹,既然能『代父償債』了,那再來個『代師妹償債』也說得過去,雍爺有什麼吩咐,盡管交代下來,在下盡力而為,就饒過我家小四兒吧?」

        帝京流派的三師哥人長得斯文儒雅,話卻似綿裡藏針。

        雍紹白臉色難看,長目微瞇,才欲掀唇再語,房內傳出姑娘家略虛弱的聲音——

        「……三師哥,我想單獨跟他說說話,一會兒就好的……好不好?」最後的問語似帶鼻音,聽得人心頭隨之糾結。

        她家三師哥抵不過她的請求,只好側身讓道,容他跨進女子閨房。

        她就坐在榻緣邊,雪白孝服讓她臉看起來更無血色,看著像是躺下歇息了,卻因他不請自來的攪擾又撐著身子坐起。

        雍紹白左胸緊繃疼痛,自識得她,一日一日識得更深,他嘗到「喜愛」二字是何滋味,心之所向,不知不覺走向她,心悅於她,亦學會心痛。

        心疼。

        他直接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五官上細細遊移,而後拾起一手踫觸她變瘦好多的臉。

        蘇仰嫻難以克制地顫了顫,閉眸抑下欲要湧的淚潮,再張眼時,她氣息略平復,兩手合握男人的臂腕將他的手拉下。

        「我有話要問,雍爺……也、也有話必須告訴我,要告訴我才行……」不把事情弄明白,疑惑會沉澱成永恆的傷,她不要那樣。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雍紹白退了一步坐在桌邊,坦蕩蕩迎視她猜疑的眸光,主動道︰「關於琢玉刀下落不明又失而復得的真相,關於蘇大爺的意外,關於明芷蘭的心思……你都想問個水落石出。」

        「是……是的。」蘇仰嫻點點頭,眸子不敢眨,怕一眨動他就要不見似的。「我都要問,我必須要知道的。」

        雍紹白接下來沒有拖延,亦無藉口,直接將元叔當日領人搜索邀月湖畔,並確認了蘇大爺出事地方的事詳細道出——

        「……元叔擅長追蹤痕跡,那塊湖畔濕地留下頗多痕跡,除蘇大爺的鞋印外,還有一名女子的鞋印,一大一小的印子交錯相疊,時深時淺,能辨出兩人曾近距離起過衝突……」

        聽到這邊,蘇仰嫻眼眶發紅,深深吸了口氣提出疑問。

        他答道︰「是。你說的沒錯,是明芷蘭留下的鞋印子,另外,還有你特意打給她的那條絡子,亦被元叔等人在那裡拾獲。」

        她表情驟變,強忍顫抖,抓住一絲清明又問,他沉靜回話——

        「不是。她沒有將你爹推進湖中。」略頓了頓。「蘇大爺失足落水,的確是意外。」

        雍紹白發現姑娘家緊繃的眉眸神態突然間整個鬆開,足見她前一刻有多擔心多難受,此際忽聞自己的摯友並無犯下罪不可赦的惡行,明顯寬心許多。

        「但明芷蘭將蘇大爹哄至湖畔,欲取他攜出的琢玉刀,這些皆為事實,她待你非善,暗藏妒意私心這亦是事實,你自為之,不可再與她牽扯,她與『明玉堂』的事,我自會替你辦妥。」他怕她心太軟,見了明芷蘭後又要被哄住。

        「憑什……要雍爺替我辦妥?這根本與你曇陵源雍家無關……」蘇仰嫻吸吸鼻子,很努力地把事想清楚,把話說明白。

        雍紹白思緒微頓,定定看著她,道︰「我與蘇大爺也算相交一場,我待你……也非一般。」

        她心尖顫了一下,淚水靜靜滑落。

        「雍爺自認為要替我辦妥,所以即使查得真相,也沒打算讓我知曉,如果不是因為恰巧在宣家『南園』撞見那一齣,師哥們又頻頻對明家提出疑問,使得一切浮上檯面的話,雍爺也不會特意過來解釋的,是不?」

        見他抿唇不語,默認得好徹底,她喘息著又問︰「為什麼要瞞著我?你又憑什麼替我決定什麼該知、什麼不該知?為什麼?」

        男人修長高大的身影再次靠近。

        他起身又來到她的面前,探掌替她拭淚,彷彿那些從她眸中滾落的濕意極度困擾他,令他坐立難安。

        略沙啞的男嗓在她頭頂響起,緩慢堅定地告訴她——

        「是。我就是想瞞住你,不欲你知。我就是想替你決定一切,什麼對你是好,什麼對你是壞,我皆想掌控。明芷蘭是你的閨閣密友,她嫉你妒你因而做出那些事,她雖非直接害死蘇大爺,卻也脫不了關係,明知蘇大爺當時發病,神識恍惚,卻仍將他獨留在湖畔不予理會,這樣的事實你眼下得知了有什麼好——

        「別忘了你還要應付南天宣氏的鬥玉會,你接了宣老太爺所下的戰書,除非身死,不得取消,你說要戰就來,不會退卻的。鬥玉會在即,你需要的是全然專注,而非執著在所謂的真相,真相只會深深困擾你,執著無益,如若可能,我自要瞞你到底。」

        「雍紹白!」被他毫無顧忌的自以為是和蠻橫作風氣到雪臉泛紅,眸底也更紅了。她格開他落在她濕頰上的手,連名帶姓嚷出,本還想罵他幾句,無奈頭暈目眩上氣不接下氣,連日來的厭食少眠讓她已然支撐不住。

        「阿妞!阿妞——」

        一雙臂膀將渾身發軟到往前栽的她及時撈住。

        她眼中看去全是團團黑霧,感覺到男人擺弄著她,扶她躺回榻上,幫她調整枕頭,幫她脫去鞋子,為她蓋被,粗糙卻溫熱的掌心還不斷撫她的髮、她的額面和雙頰。

        「走開……不要你管……我、我不用你管……走開……」

        她蠕著唇瓣模糊呢喃,以為自己嚷得很響亮,其實虛弱得很,然後模糊之間,一陣混亂突如其來。

        有罵聲。

        有叫囂聲。

        有尖酸刻薄的嘲諷。

        所有聲音交錯迭起,鼓著她的耳。

        她欲醒不能醒,只曉得……欸,似乎是師哥們聽到動靜全湧進她的閨房,跟某位大爺起了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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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31:2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從來只有最真

        雍紹白不請自來的那一日,最後是被袁大成師兄弟三人「請」出去的。

        此時含蘊樓內,雙青蹲坐一旁幫著主子復健曾受過傷的兩指。

        老大夫前陣子過府診,停了燻冼,改以新製的幾種強筋健骨兼潤膚的藥膏來輪流敷藥跟推拿揉壓,他當場跟老大夫學了一套簡易的按摩手法,但他天生手大指粗,不是心驚驚揉得太小力,就是拿捏不好使了太大的勁兒,即便僅是坐著動動手,也能累出他滿身大汗。

        如今的情況令雙青忍不住碎碎念,一念還念上好久。

        「……然後那老大夫竟說咱駑鈍,說沒見過我這麼粗手粗腳,還說他教過許多人這套手法,學得最好最快且還能舉一反三的人唯『福寶齋」蘇家姑娘。」哼了一聲,矛頭陡然轉向。

        「是說那蘇姑娘也真夠不好,都不知爺對她有多用心,能這麼被爺瞧入眼的姑娘她可是頭一個,爺那日萬般擔心,趕去蘇家探望,末了竟被掃地出門,還把您的下巴弄紫了一塊,這都成什麼事啦?那時我就該緊跟著爺闖進去,等在外頭一點用處都沒有,簡直浪費了咱呀……呃!」驀地抬眼,發現自家主子爺正斜睨著他,一副「我讓你說,有本事就給我說到地老天荒」的神態。

       雍紹白平淡道︰「既知那是我瞧入眼的姑娘,你說話就該多多衡量。」

        「唔……」他就這張嘴快,腦子當真浸水,才會編派起蘇家姑娘的不是。「是,小的知錯,以後不敢再造次……啊!沒有以後、沒有以後,絕對不敢了。」

        雍紹白淡淡哼一聲,然後似乎也覺得那推拿手法實在不怎麼樣,遂收回手,讓雙青將散了一桌的藥瓶藥罐全收拾了。

        雙青退出樓外後,他獨自立在那形神已俱的十塊玉石前,那顆玉心置在中央,餘下的九方將玉心包圍,圓雕加鏤空手法能讓每個角度展現不同氣勢和姿態,可謂一步十視,環環相餃。

        他估計,約莫再過半年,大作即可問世。

        玉出東海卓家。

        工出曇陵源雍氏。

        屆時,便算是兌現了當初與卓老家主的那一諾,他守諾到底,俯仰無愧。

        而他對蘇仰嫻亦是無愧的,若然事情重新來過,他依然是要瞞著她,且會做得滴水不漏,防患於未然,不令她痛苦悲傷。

        那一日被她的三位師哥聯手「請」出蘇宅,過程確實不好看,但還不到全武行的地步,他的下巴之所以青紫一塊,是因她二師哥陸玄華衝過來欲揪他衣領,想把他從她的榻邊拗走,而韓如放趕過來勸擋,亂作一團之際,他下顎竟被韓如放揮中。

        返回西大街別業後,連著三天打探,亦把被袁大成請進蘇宅看診的大夫請回雍家別業細細盤問,知道蘇仰嫻當日傍晚已全然清醒,身邊的人日日幫她進補調養身子。

        只是喪父之痛再加上摯友之叛,以她對感情的單純和執著,這般雙重打擊落在她身上,要她很快振作似乎是極難,而心思鬱結,茫然若失,再怎麼仔細調養也是事倍功半,甚至徒勞無功。

        他一掌撫著面前玉石,心思亦隨之沉鬱。

        「爺——」一道身影快步跨進樓內。

        聽見元叔的喚聲,他霍轉回身,開口便問︰「把人接來了?」

        元叔搖搖頭。「蘇姑娘人早就清醒,待她靜養三日後,咱們的馬車日日去接,天天無功而返,到得今日都已過五天了……聽馬夫說,在蘇家做事的那一對夫婦川叔和川嬸,兩人也是愁眉苦臉,說蘇姑娘整日懨懨然,吃得甚少,還變得挺嗜睡,即便不睡,也是關在自個兒閨房,哪兒也不去。」

        見主子俊顏深沉,眉目不展,元叔緩了緩語氣,謹慎問——

        「爺,再三日就是蘇姑娘與南天宣氏的鬥玉會了,可蘇姑娘如今這般情狀……鬥玉會是正式接了挑戰帖的,亦正式公諸於世,那就是兩個流派之間的事了,多少行裡人正翹首盼望、睜大眼睛瞅著,若……若蘇姑娘最終不克出席,那帝京流派的顏面必然掃地,信譽蕩然無存……爺瞧著該如何是好?」

        雍大爺僅沉吟一息,立時踏下木質地板,套上靴子。

        「爺,您這是……」元叔兩道粗眉挑得好高。

        「走!」

        「……走?啊!是!」驟然明白過來,雙目發亮。「咱立刻集結府中人手,帶上二、三十人不成問題,必力保爺見到欲見之人。」

        此時雍紹白已逕自往外頭走,大步流星,袖底蕩風。

        雙青候在外邊廊下也聽出個七七八八,連忙跟上家主的腳步,年輕面龐染開歡快,心照不宣嚷著——

        「爺,咱們走!哈哈,這會兒可別把咱撇在外頭,我好歹皮粗肉厚最耐撞啊,人家要是阻著不讓咱們越雷池一步,我撞也要撞開一條道兒,讓爺見到那姑娘。」

        雍紹白沒空理會小廝和隨從,一邊邁開大步,一邊腦中已設想好所有可能。

        他還是看不慣蘇仰嫻的頹廢喪志。

        即使得體諒她痛失至親又遭好友在背後捅上一刀,心憐歸心憐,想呵疼她的心從也未變,但他畢竟不是她那三位「大爹」、「二爹和「三爹」的師哥們,他沒把她當閨女兒看待,她該是那個來到他身邊,與他並肩齊行的伴侶,此生,唯與她同行。

        所以他不允她一直這般萎靡不振、任性凋零。

        她該是閃亮的、精神飽滿的、生氣勃勃的,應該向陽燦笑,而非如一株垂死小花,成日將自己囚困在陰暗之地。

        他無法忍受。

        九死,都不能允。

*             *             *

        雍家馬車直奔東大街「福寶齋」蘇宅。

        隨行在側的還有一支二十四騎所組成的馬隊,領頭的是少年雙青,壓陣的是江湖經驗老道的元叔,聲勢浩大地進入東大街,引來許多側目。

        但,雖做了萬全準備,派上用場的卻是不多。

        因為他們一行人抵達之際,「福寶齋」蘇宅裡沒有鎮守師妹的三位「爹爹」師哥們,只有川叔和川嬸守著自家小姐。

        有些被雍紹白如此這般的大陣仗給驚到,川叔好半晌才回過神,張了張嘴忽又閉起,似覺說什麼都不對,既沒法把人請走,也擋不住,況且小姐的狀況實令人憂心,最後只得一嘆。

        「小姐的二師哥陸爺剛離開,等會兒三師哥韓爺會過來,您……您看這……」

        「我知道了。」雍紹白也沒想為難川叔。「見到她,與她說幾句話,說完,我便走。」

        「是、是,那就好、那就好,您裡面請。」川叔哈著腰,表情如釋重負,他就怕大夥兒又起衝突,能避開那是再好不過。

         這一次,雍家人馬將已歇業的「福寶齋」鋪頭佔得滿滿滿,按雙青的說話,這叫先佔先贏,等會兒即便有誰來趕人,他們穩佔「地勢之利」,便能立於不敗之地。

        雍紹白獨自進到後院宅子,如同上回他不請自來的造訪,只是今日用不著「過三關」。他熟門熟路穿過四方天井,過小廳堂,繞到姑娘家的閨房,直接推門踏進。

        近午的燦亮秋光有種豐饒氣味,從薄埂的窗紙透進,形成一把把溫暖的光束。

        房中好靜,沉謐的氛圍充滿整個空間,彷彿在這裡浸潤久了,氣息緩慢悠長,慵懶身軀軟如泥,心志亦被磨平,是怎樣都好,什麼都無所謂。

        輕紗帷幕內,姑娘家伏臥在那屜榻上,薄暖錦被下身形朦朧起伏。

        他走近,沒有刻意掩飾腳步聲,就是徐步而去,撩開榻帷落坐。

        迷迷糊糊間聽到那腳步聲,蘇仰嫻本以為是川嬸進來了,但是當對方步步踏近,每一下皆沉穩不紊,她又以為是三師哥,直到那人坐進榻帷內,她心微微一顫,因鼻端已蕩開那人的氣息,他朝她俯下,長指撩開她覆面的髮絲。

       她沒有張眸,兩排長睫禁不住輕輕顫動。

        「阿妞是醒著的。」

       他一下下順著她凌亂的頭髮,嗓聲極沉,在小小屜榻內蕩開。

        「我來,實有一些話非說不可。我知道蘇大爺不在了,你傷心難過,閨中密友因私心妒意毀了與你的多年情誼,你無法釋懷,但你這模樣……受了打擊便一蹶不振,彷彿自身是天底下最最可憐之人。

        「若在尋常時候,你高興龜縮多久,想自憐自艾多久,我亦隨你,但這一次斷不能容忍你如此,著實難看啊難看,難看到雍某幾乎要懷疑,你是否真是我曾識得的那一位帝京『女先生』,那一位談起玉石就兩眼發亮、生氣勃勃的蘇仰嫻!」

        她趴在軟枕上的蒼白側顏浮起紅暈,鼻翼輕歙,螓首微動,似想將臉蛋完全埋進枕子裡,豐厚烏髮卻被男子卷握在掌心和腕上。

        雍紹白道︰「別想躲開,雍某的話還沒說完。」

        她細細嗚咽了聲,扁著嘴,雙眸仍不願張開,卻知道他靠得更近,獨屬於他的清冽氣息將她包圍。

        「再過三日即是你與南天宣氏的鬥玉會,你頹喪失意至此,看來是毫無鬥志,欲將贏家之位讓與對方。還有一種可能,是你連到場與會都不願意,直接棄賽,那不僅輸得難看,還把帝京流派的聲譽一塊兒賠進去。蘇仰嫻,你不要我管,可你倒是說說,你對得起師門嗎?」

        她纖瘦身子抖得更厲害,淚水從睫下和眼角滲流出來,將枕面沾濕一小片。

        他不放過她,當真君心如鐵,繼而又道——

         「你被師父雲溪老人寵著,被你那三位一個比一個像親爹的師哥們寵著,當真恃寵而驕啊,將他們待你的情誼視作理所當然,你的師父和師哥們由著你任情任性,由著你罔顧師門榮光,由著你輕賤一切,如你這般,若是落在我江北曇陵源,早被我逐出。」

        她再次嗚咽,淚水奔流,羽睫濕漉漉,想要側身蜷縮起來,連這個舉措他都不讓做,硬將她連人帶被壓制著。

        她哭得暈乎的下一瞬,卻是他溫燙氣息掃上她濕透的眸睫。

        男人的啄吻宛若長嘆,無聲卻深進心魂,讓她十指不由自主握成粉拳,腳趾兒蜷曲。

        終於終於,她淚睫顫顫,顫開兩道細縫,眸光輕挪,在朦朧微暗的小小所在中與那雙漂亮深邃的男性長目對上。

        兩張臉相距甚近,他望著她許久,在她有些禁不住又想掩睫之時,終聽到他嗓音幽然——

        「可還記得那一日在含蘊樓,我問了你,問你對我是否喜愛……你答了很多,最後卻要我高抬貴手,說自己蠢笨得很,說你不會玩也玩不起。」

        頓了頓,他氣息略濃,目光更深——

         「你以為我在玩,卻不知我再認真不過。」

        她雙眸張得更開,淚水潤得眸珠如兩丸紫葡萄,雪顏被赭紅侵染,頓時神態生色不少。

        雍紹白面龐依舊嚴峻,每道線條都繃得好緊。

        但他耳根紅了,頰面也紅紅的,張唇再語——

         「你要我走開,要我別管你,可我若能走得開,若能不去管你,也就無須如此苦惱。」俊顏朝她俯下,輕輕的啄吻從她的眼瞼挪到她的唇角,力道加深,重重吻了一記。

        然後她還未來得及反應,他的嘴已放開她,接著她身上一輕,烏絲也被放開。

        他起身退到床帷外,她下意識轉頭去看,紗帷外的修長身影如夢中之夢,眨眼間便會消失一般。

         「阿妞會明白我有多認真。思來想去,總是要讓你明白了,那樣才好。」俊唇輕動,似露淺笑。「對你,從來只有最真,因心悅無比,愛之慕之。」

        只有最真……從來,只有最真……

        愛之慕之……慕之愛之……

        因心悅無比……因無比心悅……

        「雍紹白!」

        或須臾或許久,蘇仰嫻忽地從榻上擁被坐起。

        連日來的頹靡所造成的憔悴,盡管輕易能見,凌亂豐潤的長髮卻將一張白裡透紅的瓜子臉圈圍得格外秀致,我見猶憐。

        只是來不及讓男人憐惜了,閨房裡已無雍紹白的身影。

        他最後說的話讓她驚異,讓她欲信不敢信,讓她的思緒在腦中、在心間來而往復。

        昏沉夢寐著,以為那一聲連名帶姓是將他喚住了,待清醒過來,實已過去了大半個時辰。

        淚痕凝在頰面,她抬起手孩子氣地胡亂揉著,指尖踫觸到眼角眉梢與唇瓣時,心頭陡然一熱,她回想再回想,不僅是最後的「愛之慕之」,她把他教訓她的那些話全都想起……越想,臉越燙,真覺無地自容。

       所以他雍大爺今日是特意來訓她的呢!

       訓完話,他大爺打她這一大棍,末了還不忘給她一大甜棗。

       悅她,心悅無比,愛之慕之。

       他說,他愛慕著她。

       實在熱到不行,她再次胡亂揉臉,最後乾脆掀開錦被、撥開紗帷,兩腳落地。

       忽然恨得有些牙癢癢,哪有人像他這樣!

        若是罵完人就跑掉的話,那便算了,但他痛痛快快罵完人之後竟然來個大轉折,率性自在地表白了,且還不給她「回擊」的機會,也不管昏昏沉沉、自怨自艾的她究竟聽進去了沒,撂完話就走,算他狠。

        許是被徹底激起,她情緒波動甚劇,肚皮裡突地「咕嚕嚕」一響。

        她先是一愣,好一會兒確定那是從自個兒肚腹裡發出的聲音。

        攤開掌心,摸摸瘦扁扁又軟綿的小肚子,才覺……唔,好餓啊好餓。

*             *             *

        三日後,中秋。

        天朝帝京三年一度的「鬥玉大會」尚未來臨,建在洛玉江畔的「風海雲鶴樓」今兒個卻辦起另一場別開生面的鬥玉會。

        在治玉這一行當,發跡於南邊且之後自成流派的南天宣氏,向帝京流派了戰帖,還將場子直接辦在帝京,此舉若要深究,也頗有侵門踏戶的勢頭。

        而此次代表南天流派出戰的子弟,排除掉之前敗得徹底的大公子宣南琮,宣老太爺特意從族中親選出一名優秀子弟,力戰帝京「女先生」蘇大姑娘。

        既然是對鬥,就得有贏家紅彩。

        南天宣氏果然富甲一方又夠有誠意,拿出的紅彩是位在帝京鬧街上的一間大店鋪,那地段當真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不怕生意不進門,除此之外,再加上位於城郊的一處田莊。

        然後宣老太爺還直接對帝京流派開出所要的紅彩,要的實在少啊,也不過是當日在東大街上宣大公子輸掉的那把琢玉刀。

        對於雙方所拿出的紅彩,老早搶進「風海雲鶴樓」佔位子準備觀鬥的帝京百姓們可就有話題大聊特聊。

        「嘖嘖,什麼叫『也不過是』?那一把琢玉刀可是南天宣氏的家傳寶貝兒,南天流派以硬玉翡翠為治玉大宗,琢玉刀使用在硬玉上,方能盡顯它的鬼斧神工,那可是神兵利器啊,哪是一間鬧街上的鋪子和城郊外的田莊能比的?要我說,宣老太爺給出的贏家紅彩才是太少啊太少!」

        「哈哈,琢玉刀是宣家的傳家寶,那位有『龍陽癖』的宣大公子是老太爺的寶貝蛋,宣家的寶貝蛋把傳家寶給輸掉,面子裡子全沒了,莫怪宣老太爺會一舉殺到帝京來,想用鋪子和莊子搏回面子和裡子,確實少了些。」

        另一桌的客人邊嗑瓜子邊道︰「你老兒這話不對,要咱來說,咱們這位『女先生』蘇大姑娘可是佔了天大便宜。」

        「喲,此話怎講?」旁邊的人插話一問。

        嗑瓜子的人吐出殼兒,嘿嘿笑答︰「大夥兒且想想,仔細想清楚,蘇姑娘給的那把琢玉刀,它明明就是南天宣氏的玩意兒,咱們帝京的『女生先』若輸,也僅是輸掉那把原就不是她所有的琢玉刀,若然能贏……嘿嘿,那豈不是多一間好鋪子和一座好田莊幫姑娘添添嫁妝嗎?所以說這場鬥玉,咱們蘇姑娘是不鬥白不鬥!」

        「不鬥白不鬥?」不少人異口同聲。

        「可不是。她上回可是鬥贏宣大公子呢,今兒個若輸,一贏一輸,也不過平手,把琢玉刀還回去便是了,沒啥好損失的呀。」

        「嘿,這位老兄,你的話可也不對囉。」一名翹起二郎腿的清秀少年揮了揮手,順便往嘴裡丟花生米,嚼嚼嚼,甚是權威道︰「蘇家姑娘不鬥那可不成的呀,她要是不肯鬥到底,不肯贏個徹徹底底,那咱們家主……咳咳,我是說,那雍家家主可如何是好?」

        「欸?」、「嗯……」、「啊!」、「喔?」、「嘿嘿!」

       在場眾人點著頭,你瞧我、我瞧你,到底都聽說了雍家家主的事。

       此時少年一提,大夥兒興致高,竊竊私語了幾聲,又紛紛將目光投落在少年身上。

        少年也沒想吊大家胃口,很快便道︰「帝京小道消息流通甚迅,想必各位都知道了,曇陵源雍家家主在昨兒個突然心血來潮似的,竟對今日這場鬥玉會下了紅彩禮。欸,帝京流派與南天宣氐鬥玉,本來也沒他大爺什麼事,他竟自個兒往裡頭跳,說是只要贏得這場鬥玉,他手邊正在琢碾的大作就是對方的,待他完成,會親手送上。」

        「那是替這場盛會添紅彩啊,雍家家主很給兩個流派臉面,他這紅彩一端,立時提高這場鬥玉會的價值,夠大氣啊!」翹起大拇指。

        「咱聽說了,雍家家主給出的紅彩禮不是凡物,那可是東海卓家的鎮宅寶玉,幾年前卓老家主仙逝,東海流派就跟著走下坡,子孫們個個難成氣候,末了還自毀風水挖了鎮宅玉石,更蠢的是還把它給開切成多塊,嘖嘖,真要不得,咱想想都心疼。」

        「哎呀,說到這事兒,之前曾聽東大街的人提過,說蘇姑娘之所以與雍家家主結緣,就是因手裡握有一塊東海卓家的鎮宅玉石才會被雍大爺盯上,這不,盯到最後都覺得……嗯,像有些什麼了。」至於「有些什麼」是什麼,大夥兒心照不宣。

        少年抓著花生米吃了一把又一把,由著眾人七嘴從舌一番,他忽地拍了下大腿,道︰「肯定是有些什麼呀!瞧那雍家家主拿出絕非凡物的大作來添紅彩,已夠大氣了,卻還添上另一個更浮誇更可笑……呃,咱是說,更不可思議的贏家紅彩,各位道那是什麼?」

        一名小老兒也跟著一拍大腿。「有、有!這事兒我昨兒個也聽說,不敢置信啊,聽說不管是誰贏,雍家家主就跟著那人走,把自個兒借給對方三年,任對方搓圓揉扁哩!當然,雍大爺那是什麼身分,那可是江北曇陵源家主啊,贏的人自不會無禮相待,要他端茶倒水幹粗活什麼的,但他自身就是一座寶山,有這般不世出的治玉家時刻相隨,寶山豈會空手而回,對於行裡人來說當真是夢寐以求的美事啊!」

        「所以才說,肯定有些什麼。」少年更用力拍大腿,「各位且想想,雍大爺拿自個兒當紅彩禮,那是在逼蘇大姑娘表態吧?蘇姑娘這一戰非贏不可,贏不了,大爺他就是別人家的,要陪別人玩三年呢。」搖搖頭嘆氣。

        「欸欸,這種手段也就變態使得來……噢,誰?誰拿核桃殼砸人?」少年摀著遭偷襲的頭頂,倏地往二樓張望,瞥見口中的變態……呃,是熟悉的身影正轉進某間雅軒,立時縮頭縮腦閉上嘴巴。

        當大夥兒就著他所說的話再一次高聲聊開,你一言、我一語地搶話發言,少年摸摸鼻子起身,悄悄退出,不一會兒,人出現在二樓雅軒內。

        「呵呵,爺,咱是瞧您在那一頭忙著跟幾位『公斷人』寒喧說聊,元叔也跟著,咱杵在那兒也是無事,索性就溜到樓下轉轉,聽聽大夥兒說什麼。」雙青咧著嘴,一手抓抓頸後。

        「風海雲鶴摟」的二樓雅軒景致極佳,雲紋花格窗一敞,洛玉江的秋色盡收眼底。

        此際,窗外的江上秋波明麗,來往的舟船在瀲灩中輕蕩,遠遠往大江東去的方向望去,冥冥邈邈一片,彷彿小舟真要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美在意境,美在水色雲光。

        然,盡管洛玉江之景美不勝收,目光不妨往窗內一挪,臨窗而坐、身穿雪玉錦袍的俊美公子更是一道難得的絢麗風景。

        雙青有時會想,這世間任誰都能扮清俊、裝孤高,高深莫測到令所有人莫測高深,但功力要強過他家家主,那是不可能啊不可能。

        欸,瞧瞧,隨隨便便往窗邊一坐,氣場渾然而生,旁人學不來啊。

        忽地——

        「所以都聽到什麼了?」雍紹白喝著剛沏好的新茶,斜睨自家小廝一眼。

        雙青抓過頸子又搔搔耳,咧嘴又笑。「爺,眾人都贊雍家家主大氣啊!」

        「是嗎?」

        「是、是!」點頭如搗蒜。「您這一出手,誰能比得過?」

        「我怎聽到有誰說……是浮誇?可笑?」一頓,語氣涼颼颼。「變態?」

        「沒有!沒那回事!」雙青瞠圓了眸子,猛搖頭。「爺就是豪情萬丈地豁出去了,為渡化蘇姑娘捨身飼虎嘛!」

        一顆連殼都未剝的碩大核桃直接丟過來,好在他小子眼捷手快接得準,千鈞一發之際化掉危機,要不鼻子就要中招。

        「謝爺的賞。」誇張地彎腰行禮,一臉插科打諢樣。

        雍紹白冷哼二聲,沒再理會他,望著洛玉江景逕自品茗。

        這一邊,雙青亦收斂起過於外放的表情,提起紅爐上燒得噗噗作響的鐵壺,往雍紹白的茶杯裡添水,低聲道——

        「爺,鬥玉會訂在巳時開始,再過一刻鐘就到時辰了,兩邊的『公斷人』辰時未到就進樓裡佈置,南天宣氏的在半個時辰前也都抵達,就差蘇姑娘一個了……爺,她不會真不來吧?」

        雍紹白舉著白瓷蓋杯的指微微一緊,杯中的芽色茶湯蕩了蕩。

        就差她一個。

        連她那三位師哥也都到場,她卻遲遲未現身。

        他在跟她賭,如果她最後不戰而敗,屆時的他……會有什麼感覺?

        老實說,將自己賭上,他竟然從未想過這樣的事。

        內心深處,他始終認定,她必然到來。

        像要回應他此際的沉吟,外頭響起一陣騷動,聲音此起彼落地交雜。

        雙青才要出去探看,一直在二樓軒外環廊走動的元叔已踏進來,兩眉飛揚,頗興奮道︰「爺,是蘇姑娘來了。」

        「終於啊終於!」雙青重重吁出一口氣,跟著抹掉滿額熱汗。

        反觀雍紹白——

        將自己當成紅彩送出的他僅是輕應一聲,彷彿泰山崩於前亦不改顏色,卻在以杯就口時,唇上淡淡揚起細致的翹弧。

        果然很會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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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31:44 |只看該作者
【 第十三章】 原來是吃醋了

        一刻鐘後,巳時正。

        兩層樓高的「風海雲鶴摟」樓內的天頂采採挑高之勢,大堂寬敞無比,二樓共十二間雅軒,軒外環廊亦設有雅座,憑欄可將堂上事物瞧得一清二楚。

        今日一樓堂上的正中央空出大大的地方,所有的方桌和長板凳全往四邊挪擺,位子坐起來自然比平常時候擠得多,背部稍稍一駝就能跟坐後頭的人相踫,但沒人抱怨這等子事,能搶進樓裡已屬萬幸,大夥兒所有的注意力皆放在即將對鬥的兩人身上。

        此一時際,十位獲得雙方流派認可的「公斷人」已從個人休憩用的雅軒中被請將出來。

         「公斷人」分佔二樓環廊的雅座,雍紹白的身分與地位便無須多說,其餘九人在玉行裡亦都是名聲響亮、德高望重的人物。

        至於南天宣氏與帝京流派的陣仗——

        宣老太爺由貼身老僕和八名子弟陪同,設座在一樓堂上的右翼。

        帝京流派這邊,雲溪老人並未出席,而是大弟子袁大成為首,領著兩名師弟陸玄華以及韓如放坐在堂上左翼。

        接著再來說說今日鬥玉會的雙方代表。

        宣老太爺從族中挑出的人是三房嫡出的六爺,名叫宣世貞,年二十有三,長相甚是清俊,笑起來會露出兩邊的小虎牙和嘴角小梨渦,頓時斯文俊秀的公子氣質一變,變得頗淘氣可喜。

        適才雙方見禮時,蘇仰嫻已領教到對方兩眼彎彎、咧嘴笑開的勁道,讓她禁不住也回以淺淺笑顏,但是當她不經意往二樓瞥去,一身雪玉錦袍、頭戴無瑕白玉冠的雍紹白立時抓住她的眸光,令她才輕揚的唇角不禁凝了。

        而淺笑凝滯的同時,她胸房亦跳得怦怦作響,竟被二樓憑欄而坐的那抹男色驚艷到有些挪不開眼。

        他雍大爺衣著顏色偏深沉,玄黑、墨藍或藏青色的衫袍一大堆,那樣的雍家家主給人沉穩淡定、孤高清冷的表相,但他今兒個突然「棄黑從白」、「捨墨就雪」,白俊顏被雪玉錦袍一襯,顯得眉睫尤甚漆黑,髮若流泉。

        總的來說就是,雍大爺穿黑衣已夠好看,但穿上雪白色衣袍,當真仙氣飄飄,俊逸之上再美三分,引得姑娘家……甚至是男子漢們頻頻翹首仰望,他大爺卻一副渾然未覺,不知自個兒到底造了什麼孽的模樣。

        看著就有氣!

        蘇仰嫻真的滿肚子火,連頭上都頂著一片無形火海。

        不能怪她惱火,實是一直將自己關在家中的她直到今晨時分才從師哥們那裡得知,雍家家主在昨兒個突然為這場鬥玉會添紅彩,添加的紅彩有兩個。

        一是出自東海卓家的鎮宅寶玉治成的成組玉器。

        二是誰贏得這場鬥玉,他雍大爺就跟誰走,一走還得走上整整三年,任贏家搓圓揉扁。

        不管是第一件紅彩抑或是第二件,皆令她氣到牙癢癢,一顆心絞緊再絞緊,恨不得衝到他面前揪他衣襟,要他把話交代清楚。

        被開切成十塊的鎮宅寶玉,以他獨特手法琢碾,漸具神形,她已能看他這一件大作的模樣,完成後必然震古鑠今,氣熱磅礡,那不僅僅是他嘔心瀝血之作,與她的緣分亦深不可沒。

        然,他突如其來將它們拿出來添紅彩,要她如何接受!

        再來是關於他的第二件紅彩,老實說,她已不知該說什麼,除了火大,除了急怒攻心,除了想掄拳槌他,真真無語。

        三天前他闖進閨房來將她徹底訓了一頓,她氣到肚餓,大吃一頓填滿腹中空虛後,整個人的精氣神似完全輪回,當時就下定決心,知道自己必然要赴這場鬥玉會。

        她任情任性、自怨自艾,累得師父和師哥們為她煩憂,讓川叔和川嬸也憂心不已,實在太不應該……在那時候,她雖氣他蠻橫闖進和直言無違的指責,心裡卻是認同的,感覺自己的腦門被他狠狠澆淋冷水,冷到發顫卻也瞬間被點醒。

        今晨聽聞他把自身拿出來添紅彩,師哥們全被她的反應嚇著,因為她在震驚之餘,眸中淚水乍然滿溢,完完全全失去自制,淚泉般的雙眸讓臉蛋濕了又濕,濕過再濕,非常失控。

        阿妞會明白我有多認真……

        總要讓你明白了,那樣才好……

        你以為我在玩,卻不知,我再認真不過……

        他不能這樣!

        不能為了想要讓她明白他的認真,就不管不顧拿自下注去賭。

        噢,她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逼迫她,要她全力以赴,要她無法不管他。

        心悅無比,愛之慕之。

        情話從他唇間逸,他說他若能不來管她,也就無須如此苦惱,他到底放不下她,如同……如同她也無法對他鬆手了。

        兩人的情路走得懵懵懂懂,以為他無意,是自己美好亦無望的單戀,心田裡的小花向陽綻開,下一刻又無可救藥地垂頭喪氣,來而往複走著一樣的路,以為深入迷陣,用盡恆長歲月也走不出,卻到最後才知,他一直伴在身邊,忽左忽右,忽遠忽近,從不曾棄離。

        那一日被他狠狠教訓,寧定神識後慢慢尋思,她想到之前的事終於想通許多事,自她家阿爹意外身故,她傷心難過,成天發怔,彷彿三魂少了七魄,他那時就曾闖進,待她的方式很溫柔,對她說的話卻有些夾槍帶棒,好似怕她失了信,不願再守「代父償債」的口頭之約。

        他其實故意激怒她,變著法子要她振作精神。

        好個要戰就來,不會退卻。

        這般姿態可比死氣沉沉的一張臉好上太多,瞧著也順眼許多。

        他那時說的話,她都記起了,一顆心實也被他的激將法大大激揚,不肯認輸。

        而後又發生芷蘭牽扯進來的事,導致她的意志再一次潰敗。

        師父和師哥們由著她,他卻是看不過眼,她……她實在不想不認自己欠教訓,但被他毫不留情罵過之後,如醍醐灌頂,強力後勁一波之後還有一波,狠狠將她震醒。

        此時,他垂視的目光亦落在她身上,神態有些清冷,也有些似笑非笑,她分辨不出,只覺既惱他又喜愛他,想槌他也想抱他,但不管她想些什麼,眼下最緊要的是得把這場鬥玉會闖過去。

        她毅然決然收回眸光,眼觀鼻,鼻觀心,調息斂神。

        宣老太爺果然大手筆,既下帖挑戰,規模堪比帝京三年一度的「鬥玉大會」,連請來的司儀者亦是上屆主持「鬥玉大會」之人。

        咚嗡——咚嗡——咚嗡——

        三聲鑼響震一樓,吵雜喧嚷漸漸止息,經驗老道的司儀在此時開嗓說話,帶笑的清亮聲音傳遍樓上樓下。

        按例是要把坐在二樓的十位「公斷人」全給介紹一遍。

        搶進樓內觀戰的百姓們大部分都不是什麼厲害的玉石行家,但仍有一定水準以上的鑑賞力,對玉市和古玩行的運作亦不陌生,聽過的人物便也多了,所以當司儀介紹「公斷人」時,每介紹一位樓下圍觀的眾人便跟著響起一陣叫聲,伴隨熱烈鼓掌。

        十位「公斷人」當中,自然是曇陵源雍家家主得到的叫好和鼓掌聲最為響亮。

        接下來介紹南天與帝京兩邊流派出席的人物,得到的掌聲亦是不少。

        最後便是這場鬥玉會的雙方主角,宣家六爺對上蘇大姑娘,當兩人同時立起,對著在場所有人行禮,瞬間堂上又爆出一陣叫好聲,鼓掌已然不夠,桌子被拍得啪啪作響。

       第一局,正式開始。

       這一局比的項目,由年歲最長的「公斷人」當場發表,比的是雕工。

       此際,堂上空出來的地方擺著兩張方桌和座椅,蘇仰嫻與宣世貞各佔其一。

        蘇仰嫻的這一邊靠近宣老太爺的席位,宣世貞那一邊則近袁大成等人,此番安排亦頗有心,由對戰的那一方人馬就近監看,有問題當可及時提出,誰也別想耍花樣造假。

        除了供鬥玉二人使用的方桌外,他們前面還設著一張大大長條桌,桌上鋪紅巾亦蓋著紅巾,只見形狀高高低低,卻不知是些什麼。

        司儀者一個眼神使來,守在旁邊的兩名小僕同時上場,把將紅巾揭開。

        圍觀的眾人眼前為之一亮,紛紛伸長脖子探看,竊竊私語之聲不絕於耳。

        司儀者朗聲笑道——

        「各位方才都聽到了,這局比的是雕工,長桌上大大小小共備有三十顆玉石,以各位好朋友的眼力動兒,儘管著一小段距離,定還是能看出這三十顆玉料皆非尋常貨色。」

        眾人討論聲越來越熱烈,雖不能上前細看,也夠養眼。

        司儀者抬起手臂當空壓了壓,要群眾們穩著些,稍安勿躁,而繼面又道——

        「雕工對鬥,規則簡單明了,就請兩位上前來各選出適用的玉料,琢碾的工具和方式就不限制了,以一個時辰為限,最後再由十位『公斷人』投玉分輸贏。」

        一個時辰!有人訝呼。

        「嘖嘖,沒有機具為輔,只能靠雕刀磨製,這也太難啊!」

        「這是鬥雕工,一翻兩瞪眼的事,就看誰本領高了!」

        氣氛被炒得火熱,要大夥兒靜一靜當真不易。

        司儀者依舊笑咪咪,宣布最後一項規則。「還有一事,兩位鬥玉者的作品,皆要以『一』為開頭,替自身的作品取名。」

        雙方開始選玉料,在場眾人倒自動安靜下來,屏息觀看。

        當宣世貞擺出君子風度,有意讓蘇仰嫻先選時,蘇仰嫻淺笑道︰「宣六公子來者是客,沒有相讓我帝京流派之理,且君子比德於玉,你我皆想當個君子,今日且公平競爭,咱們一同選吧。」

        「女先生好樣兒的!唔唔……」不知誰激切喊了一聲,立刻被旁的人緊摀嘴巴。

        身處二樓的人自然看得清清楚楚,是東大街上與「福寶齋」蘇家相熟的左鄰右舍,之前蘇仰嫻與宣南琮對鬥,圍在一旁助陣的人,今日也來了好幾個。

        也莫怪那些人想出聲叫好,雍紹白暗暗撫著左胸,心跳甚快,連他都想給聲好。

        今日前來應戰,她就一身素白孝服,青絲編成一條粗粗的麻花辮子蕩在背上,黑到發亮,沒有任何髮飾,僅在髮側簪著一朵小白花。

        即使樸素至此,即使臉色憔悴之色猶存,那眉眸間的沉鬱已去,雖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下,隔著一段距離相望,他仍可辨出她瞳仁裡清光湛湛。

        那是她。

        生氣勃勃的蘇大姑娘。

        那樣的她,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受挫受傷,可以被惡意所打倒,但絕不怯戰,不會龜縮喪志,一輩子認輸。

        那樣的她,才是真正的、他所識得的蘇仰嫻。

        然後當他見她挑好一方手掌大的黃玉回到座位,將他所贈的那一套「九工」刀具擺出來,他面上不顯,內心卻頗覺愉悅。

        這一邊,蘇仰嫻臉膚微燙,她沒有選用自家流派慣用的徒手雕具,而是使用雍大少年時期所使的「九工」,她知道他肯定看到了。

        其實也沒什麼的,是她多思,臨了竟臉紅心跳,就覺得好像……彷彿……當著眾人面前擺出他送給她的東西,這東西還是他珍藏多年之物,光想著都口乾舌燥。

        她轉頭喝了口店家備上的茶水,這才重新寧定下來,將心神全然貫注在所選的玉料上。

        此時宣世貞也已選好玉石開始動手,對方動作快得不可思議,明明拿在手中的是翡翠硬玉,徒手雕琢的巧勁拿捏得無比精準,很快已見雛型,引起在場群眾連聲訝呼,連袁大成、陸玄華和韓如放也不得不頷首認可。

         反觀蘇仰嫻這邊,許是跟某位大爺混久了,不知不覺學起對方「人前從容,人後懶憊」的姿態,就是慢條斯理,慢到實在是……真的慢吞吞啊!

        她纖纖玉手把「九工」刀具中,從最粗的那一把用到最精細的那一把、再從最精細那把倒用回到最粗的那一把,正好在一個時辰內完成作品。

        「帝京流派,蘇仰嫻。」她起身報上師門與姓名,將完成之作放落在烏木托盤上,清聲又道︰「黃玉。『一葦渡江』。」

        作品名一報出,現場議論紛紛,大夥兒的頸子都不知拉長出多少。

        隨即宣世貞亦朗聲報上。「南天流派,宣世貞。翡翠。『一鷺蓮生』。」

        兩件徒手雕琢的玉件並列在托盤上,小僕立時將玉作端上二樓。

        樓上十位「公斷人」正聚在最寬的雅軒內仔細評比,原是安閒沉靜坐回位子上等待的蘇仰嫻見宣世貞朝她望來,她報以微笑,他卻笑得淘氣,低聲道——

        「蘇姑娘的『一葦渡江』很有意思。」

        「宣六公子的『一鷺蓮生』十分有意思,亦深含功力。」她從容答道。「適才僅匆匆一瞥,沒能詳看,但也已感受那玉作傳達出來的力度。公子用的是帶皮玉雕之法,將那方翡翠沁白的部分雕成一隻白鷺,漂亮濃正的部分形成蓮花與蓮藕,而帶皮的顏色偏黃綠,不花功夫除去,卻是將其雕成大大的蓮葉。」

        每每說玉,她總能說得眉飛色舞,一時間忘了壓低聲量。

        結果她這位「女先生」一講,大夥兒往二樓飛飄的目光都落回她臉上,身為師哥的三位大叔也沒想阻她,反正他們家小四兒不論幹出什麼都是再正確不過的,所以喝茶的喝茶,嗑瓜子的嗑瓜子。

        至於坐得離蘇仰嫻甚近的宣老太爺則一臉肅穆,沉眉斂目,若非他老人家一指正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圈椅扶手,還道他坐著入睡了。

        蘇仰嫻繼續道︰「宣六公子的玉作,一隻白鷺立足在生出蓮花之處,也可瞧作一隻白鷺與蓮花連成一景,以花鳥實體來看,那叫『一鷺蓮生』,以諧音來看,那是『一路連升』,有升官發財的比喻,但要我看,這玉作送給想多得子嗣的人,亦是上上佳禮。」

        「願聞姑娘高見。」宣世貞兩手拱了拱,表情歡快。

        「把升官、高升這個『升』字,換成出生的『生』字,『一路連生』不也能當成連連生產之意嗎?」她頰面微紅,笑了笑。「所以六公子這件玉作,有非常的喻意,很有意思。」

         宣世貞謙遜道︰「被蘇姑娘如此一解,我都覺得自個兒終有丁點可取之處。」

         「六公子很厲害的。」蘇仰嫻誠摯道。

         忽然樓上有人提問——

         「宣六公子的『一鷺蓮生』既被解說完畢,蘇大姑娘要不要把自己的『一葦渡江』也仔細說說?」

        蘇仰嫻心房陡顫,抬眼就見雍紹白已從雅軒返回憑欄而設的雅座,其他九位「公斷人」也陸續回到座位,看來對於第一局的鬥玉已有結果。

        此時被雍家家主隨口一提,底下百姓們跟著起哄,就是想聽帝京「女先生」淺顯易懂又十足詳盡的「說玉」,畢竟受益匪淺啊。

        但蘇仰嫻是察覺到了,雍大爺提問的語調實在涼薄得很!

        都好像……好像她欠了他,惹得他發脾氣似的。

        唔,好吧,她確實欠他,「代父償債」的她還沒將債還完,他依然是她的債主無誤。可是,他幹麼發火?該怒髮沖衝冠的是她才對!

        瞧她修養多好,都沒當場怒氣沖沖衝到他面前質問,他倒好,她只不過與人多說幾句,聊得頗有些忘我,他就看不慣嗎?他……呃,他、他看不慣什麼?

        莫非……難不成……也許是……

        他不喜歡她與宣六公子相談甚歡?

        噢,是嗎?會嗎?他、他原來是吃醋了?

        心悅無比,愛之慕之。

        想著他那些簡短有力、直白通透的情語,頓時間心腸軟成一片,陷得好生嚴重,都沒辦法持續對他發大火了。

        她紅著臉蛋起身,甚是靦腆地對在場所有人輕輕一揖作禮,半開玩笑道——

        「眾位大德且饒過小女子吧,我的那件玉作就算了呀,醫者不自醫,要我自評,那定然有私心,不把自個兒讚出一朵花來豈能盡興?總歸是全力以赴,無愧於心,就將評論託付給十位『公斷人』與在座各位了。」

        道完,她屈膝微福,重新落坐,幾是臀部才觸及椅面,樓上已再度傳出聲音。

        像要應和她所說的,身為「公斷人」之一的雍紹白徐聲道出對她作品的評論——

        「蘇姑娘的『一葦渡江』使的亦是帶皮玉雕之法,不同於宣六公子玉作之精細,走的卻是大智若愚、大巧不工的路數,你挑選的黃玉上端澄透,下方帶髒,底端還生出一長片的帶皮未除,按理那樣扎眼的多餘該徹底切開方是正理,蘇姑娘卻突發奇想,以害為利了——」

        名震天下的曇陵源家主金口一出,眾人洗耳恭聽,目中火熱,滿面通紅,全盯著此時被小僕重新端回樓下的那只烏木托盤。

        托盤上蓋著四方大紅巾,將兩件匆促間完成的玉作以及十位「公斷人」投玉評比的結果全給掩實,誰勝誰負,猶未知蹺。

        雍紹白評論不斷,「你將底端多餘的帶皮部分稍加修飾,削出形狀,便如達摩足下的一葦。上端最主要的人物部分則以意象工法帶過,僅僅著重在達摩老祖的面部表情,表情是細膩無端,但其餘地方似潑墨山水,寬大頭罩連接著飄蕩的寬袍,蘇姑娘不僅利用玉石的俏色,讓玉石帶髒的地方形成袍擺,突顯行者修煉之清苦,更借玉石原形作出迎風袍揚之姿……」略頓了頓——

        「哼,行啊,真行,如姑娘這般在雕工上取巧的,雍某還是頭一回見識。」

        蘇仰嫻隱隱覺得,才變小的火氣又要揚起。

        她就是取巧了,沒誰規定鬥玉不能取巧啊,她取巧是她腦子好使,他大爺頂著「公斷人」身分偏要當眾編派她,先褒後貶,根本刻意打擊她的自信心。

        暗自咬咬唇,她仍淺淺笑開,落落大方。

        「有勞雍家家主鑑賞,有勞各位『公斷人』評定。小女子不才,自知雕工不精,但我帝京流派在琢玉雕刻上人才濟濟,我實屬末流,遠遠比不上我的三位師哥以及師哥們所收的其他子弟,所以是我個人之缺,而非師門之弱。」

        樓上的雍紹白終於收聲,瞧也沒再瞧底下一眼,逕自靠回雅座品茗。

        聽過蘇仰嫻以及雍紹白對兩件玉作的評語,其餘的「公斷人」也無多餘意見欲當眾論表,司儀者遂出來說道幾句,立刻讓小僕掀了烏木托盤上的大紅巾子。

        「哇啊啊——」樓內響起重重嘆聲和訝呼。

        烏木托盤上,「一鷺蓮生」的玉作前,置著紅、黃、白、青、碧、羊脂、芙蓉、蜜玉、瑪瑙共九顆顏色大不相同的渾圓珠玉,「一葦渡江」的玉作前,唯有一顆黑曜玉石。

        勝負分曉,高下立見,宣六公子十分得九,蘇大姑娘僅得一分。

        南天宣氏在雕工上幾是壓倒性奪勝。

        但,當紅巾揭開的那一剎那,乍然奪目的是那意象濃厚的「一葦渡江」,完全不在意那細部刻劃,行雲流水般的線條流動將意態婉婉顯現,有風有水,有人有景,那像是「一葦渡江」,亦可瞧成「一枝獨秀」或是「一葉知秋」,甚至是「三千弱水唯取一瓢」,千人千解,千人千景,果然取巧得十分了得。

        而宣六公子的「一鷺蓮生」便值得細細探究,雕工之純熟令人驚艷。

        兩件玉作與所得的投玉展現在眾人面前,現場自是議論紛紛,各有各的擁護者,各得各的眼緣,一時間吵得熱鬧非凡。

        輸了第一局,蘇仰嫻並無意外,比的到底是雕工,只是這樣的投玉結果,任她外表裝得再淡定,胸房內那顆鮮紅火熱、激跳不已的心已將胸骨撞得發疼。

        須知「公斷人」投玉給分,為表負責,手中所持的珠玉各有其代表顏色,且是在鬥玉正式開始前便抽簽決定好,並由司儀當場公佈。

        她的「一葦渡江」前,那顆黑曜玉是曇陵源雍家家主今日手持的珠玉。

        就在剛剛,雍大爺在眾目睽睽下把她先褒後貶了一頓,但結果卻是將珠玉投給她,完全不怕旁人眼光,明明……明明宣世貞的雕工強她不知多少倍,他仍這麼明目張膽又理所當然。

        蘇仰嫻腦中自然而然浮出二字……護短。

        盡管單憑他這一分絕無可能逆轉輸贏結果,但態度已表明得很清楚。

        宣老太爺一開始反其道而行特意請他擔任「公斷人」,本是賭他愛惜羽毛、注重家門流派的聲譽,可防他偏心護短,他大爺倒好,光明正大偏心給眾人看。

       南天宣氏既已拿下第一局,宣老太爺對於那顆「放錯邊」的黑曜珠玉便也未追究其因,彷彿視若無睹。

        只是蘇仰嫻離老人家的座席甚近,總覺對方斂目時狀若沉吟,抬眼就如寶劍出匣,她不經意與老人家對上眼,被瞧著背脊微涼,臉蛋卻更紅,心想,老人家不知道會怎麼想她和雍紹白。

       調頭望向師哥們,發現三位師哥正低聲議論,深思的目光時不時投向二樓。

       許多人都在看雍大爺,他大爺誰也不看,喝他的茶吃他的果子,舉止優雅從容。

       好!

       他都敢當眾護她,她自當坦然受著,抬頭挺胸,方能不負知己。

       「蘇姑娘承讓了,」此時宣世貞又來與她搭話,朝她拱手,小虎牙與小梨渦齊現,閃得人不由得要回贈他一抹笑顏。

       「六公子雕工很好,但第二局,我想我很快就能贏回來。」她溫聲道。

        宣世貞一怔,似未料到她都慘敗如斯了,竟還如此信誓旦旦兼信心滿滿。

        「呃……蘇姑娘好氣性,當真越鬥越勇啊。」咧嘴再笑。

        蘇仰嫻眸光微湛,喉頭略緊,不是因為宣世貞臉上那一抹牲畜無害的俊笑,而是感覺到,在二樓自在地喝茶吃果子的雍紹白似朝她這裡瞥了來。

        當她眼巴巴望過去時,他臉便撇開。

        雍大爺這脾性,又傲又驕的,但……噢,她怎麼就覺得他發醋的樣子好可愛!

        她不能把他輸掉啊,她得贏,必須贏。

        「六公子說得太對,眼光頗好,我就是個越鬥越勇的,你也得全力以赴才好。」她深吸一口氣,唇上帶笑,眉眸凜凜。

        「……是。自當如此。」宣世貞懷著疑惑慢慢回身坐正。

       他歪歪頭,想不太明白,忽瞥見自家老太爺掃來的銳利目光,心頭驟跳,連忙收斂表情。

       對於第一局鬥雕工的結果,雙方既然無異議,司儀者在讓人重新佈置好場地後,便親自過來詢問今日鬥玉會的兩位主角——

       「不知兩位需不需要歇息片刻再繼續?」

        宣世貞答道︰「且看蘇姑娘的意思,在下皆可配合。」

        蘇仰嫻回︰「若無記錯,今兒個第二局比的是眼力對嗎?」

        「正是。」司儀者明確頷首。

        蘇仰嫻一笑。「那就接著來吧,一會兒我就能歇息,不用現在停下來。」

        這下子不僅宣世貞一人疑惑,司儀者也臉不解︰「……一會兒?就歇息?」

        蘇仰嫻很認真點頭。「是啊,一會兒就好,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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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32:01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蓮心不在佛道

        第二局,鬥眼力。

        第一局擺設的大長桌已撤下,改成兩張大方桌,一樣以紅巾罩住桌上滿滿的對象。

        這一次在兩名鬥玉者中間還設下一座巨大的山水折屏,就是說,在場眾人可以清楚看到鬥玉者,鬥玉的兩人卻看不到對方。

        題目由司儀者當場公佈,鬥的是偽玉、古玉以及真品的辨識。

        兩張方桌上的紅巾同時揭掉,大夥兒又是一陣漫過一陣的訝呼和驚嘆,兩張大方桌上擺著大大小小的玉器,對鬥的兩人以抽簽方式選出自己的那一桌,時間設定為半個時辰,就看誰有本事,能將滿滿一桌五十件的玉器辨清底細。

        第二局所有的真玉、偽玉和仿古玉皆是十名「公斷人」所備,在玉行裡浸潤多年亦都曉得,要在短短半個時辰內將五十件玩意兒辨個清楚明白,根本不能夠,但……呃……這位在帝京被稱為「女先生」的蘇家姑娘是怎地回事?

        三樓環廊上的人們驚訝到險些掉下巴,因為帝京流派的「女先生」,走到抽中的那一張方桌前,只見她伸手取玉,又摸又搓,又聞又看,清亮眸子一會瞪圓,一會細瞇,一會兒還發直,手起手落間已將玉件分出三堆,並將寫著「真」、「偽」、「仿古」的三張牌子分別擺上,然後……

        然後就大功告成了。

        前後花不到一刻鐘,她就把五十件玉器全部分辨完畢,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折屏另一邊的宣世貞才辨出三件,且還不知辨得正確不正確。

        眾人因她動作之迅捷禁不住驚呼連出,被守在一旁的小僕們制止後,儘管一時噤了聲,忍沒多久還是竊竊私語起來。

        這對於宣世貞來說是從未有過的磨練,一是得對付滿桌的真偽玉器,二是所有人都清楚見識到他的對手做出什麼驚人之舉,而且像是十分驚艷,佩服之至,唯他無法得知,這令他心神更難穩下。

        然後,圍觀群眾裡終於有人喃喃問出——

        「蘇大姑娘她……她這是在幹麼呀?」

        某人也喃喃答道︰「唔……嗯……從孝服裡掏成疊的金紙,瞧著是在折紙元寶呢。」

        另一個某人亦喃喃道︰「蘇大爺剛走不久,閨女兒閒來無事多準備些紙元寶燒給他老人家,那也挺好……好啊……」

        說話的三人立刻遭小僕噓聲要他們安靜,但話已傳進宣世貞耳中。

        閒來無事……

        閒來無事?

        此時此際,怎可能會閒來無事!

        狂勝了鬥玉第一局的宣世貞原本鬥志高昂,此刻卻驚疑不定,他額冒熱汗,兩隻掌心亦生出汗來,險些拿不穩手中玉件。

        他這時才明白,蘇仰嫻說的「一會兒就好」、「很快的」,原來是真的,沒在跟他開玩笑。

        第二局,南天流派的宣世貞費時半個時辰,統共分辨了二十三件玉器,其中僅一件有誤,餘下皆正解,在年輕一輩的治玉者中有這般能耐,已十分了得。

        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帝京流派的蘇大姑娘費時不到一刻,將滿桌玉器分辨個徹底,竟無一件出錯,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不給滿分無法對滿場的群眾交代。

        第二局結果,蘇仰嫻十顆珠玉入袋,大獲勝。

        師哥們衡著她邊笑邊翹高大拇指,完全沒想裝謙遜,明擺著就是「自家閨女」替自個兒長臉了,此時不顯擺更待何時。

        她撓撓臉蛋對著師哥們微微呶嘴,眸光不自覺往二樓挪去。

        本以為雍紹白不是喝茶就是吃果子,卻是與他四目相接地對看上了。

        他的眼睛像在笑,有點彎彎的又不是很明顯,眉尾輕揚,瞧著似乎頗愉快又沒有太張揚,嘴角翹翹的,有點似笑非笑……欸,不了,管他笑不笑,她對他笑總可以吧?

        於是她靦腆笑開,不知自個兒的頰面正染開兩團漂亮嫣紅,令人望之心癢難耐,幾乎垂涎三尺。

        目前對鬥的結果是一比一。

        平手。

        第三局於是成為最後定輸贏的一局,格外讓人期待。

        司儀者再次吩咐底下人重新佈置場地,僕役們一擁而上,忙而不亂,手腳俐落地撤走第二局之物,搬來一座被紅巾完全覆蓋的大玩意兒。

        盡管尚未揭曉題目為何,但看到那搬進場子的東西約莫有三歲娃兒那麼高,肯定是件難得一見的大作,樓內的氣氛再次熱起,竊竊私語聲不斷。

        「不知兩位是否要稍作休息再繼續?」

        當司儀者又來詢問一樣的話,蘇仰嫻微微一笑,道︰「且看宣六公子的意思,我皆可配合。」

        司儀者於是看向一旁猶拭汗拭個沒停的宣世貞。「宣六公子若有需要可喊暫停,到二樓雅軒稍歇片刻,無妨的。」

        姑娘家都沒想歇息了,他一個大男人當能敗了氣勢!

        宣世貞暗自咬咬牙,略用力搖頭︰「不用,在下可以。完全沒問題。」

        蘇仰嫻笑道︰「那太好了,我都覺這一場鬥玉拖得有些久,若累得大夥兒打起瞌睡可就不美了。」

        宣世貞額角陡地抽跳。

        望著蘇仰嫻清秀的瓜子臉,還有那身素到盡顯單薄的白衣孝服,宣世貞忽覺對姑娘家的憐惜情懷消逝得好快,因為對方根本不需要啊!

        他察覺到種近乎殺戮的氣息,從蘇仰嫻咧嘴帶笑的臉上薄發而出,明明那笑顏真誠可親,但精神抖擻的眉眸就是讓人不敢直視,模糊間有個感覺爬滿他全身皮膚,想法在腦海中浮現——

        姑娘就要大開殺戒。

        她先禮後兵,終於等到這最後一擊,他是被完全鎖定的目標,既已誘他這個敵者入甕了,等著他的就是萬箭齊發。

        宣世貞瞬間悚然,頭皮發麻。

        他緩緩舉起一手,蒼白著臉深吸一口氣,沙啞道︰「對不住了,請、請等等,在下得解手,還請……請蘇姑娘海涵。」

        因宣世貞不得不離席之因,鬥玉會暫歇兩刻鐘。

        一歇將下來,今兒個前來觀鬥的百姓們便跟蘇仰嫻說聊起來,這「風海雲鶴樓」雖是南天宣氏租下的場子,此際卻如在東大街上,街頭巷尾的好鄰居、好朋友聚一塊兒閒話家常一般。

        蘇仰嫻覺得自在了,第一局的「取巧」到第二局的「快狠準」,從一開始想掄拳槌雍大爺到此時想對他笑,心境轉換,讓她心頭更篤定,這是她的場子,既頂著「女先生」的稱號,就請今日聚在樓內,以及圍在樓外的大夥兒都來聽聽她說話,聽她說玉。

        第三局,鬥的正是「說玉」。

    對鬥的規則很簡單,由「公斷人」選出一件玉作,雙方就同樣一塊玉作來解說,兩人輪流,直到對方無話可說,而自己尚有細節可講,便是贏。

        之前宣南琮就是因「說玉」鬥不過蘇仰嫻,且作繭自縛,才會敗得那樣慘。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宣世貞對於宣南琮之所以慘敗的原因,老早查得清清楚楚,將那教訓看在眼裡,銘記在心。

        宣南琮身為嫡長孫,治玉頗有些天賦,自小就是老太爺眼中的寶貝疙瘩,但敗就敗在他行事囂張,荒唐到教人髮指,終將老太爺對他最後的那一點耐心消磨殆盡。

        因此,他宣世貞絕不會重蹈宣南琮的覆轍!

        他自律親和,他勤學不倦,他韜光養晦,他終於等到機會,他要畢其功於一役,要在老太爺和眾人面前展露他的才華,他、他……

        為什麼此刻會說不出話來?

        紅巾是在一個時辰前揭開的,第三局的對鬥沒有時間限制,所以他與蘇仰嫻已在眾目睽睽下輪流說玉,鬥過整整一個時辰了。

        題目是一座玉山子擺設,既是玉山子,尺寸自然不小,乍然一見以為玉料是孤山青玉,結果竟是翡翠。

        翡翠玉山子形成一座大山之勢,有蜿蜒而上的山路,有枝幹蒼勁的松柏,有造出凹影的岩洞,有嶙峋凸出的山石,到達頂端更有一座精致小亭,亭內有一尊觀音坐鎮,但並非僅有這一尊,治玉者以圓雕、鏤空、浮雕、透雕等無數手法,在玉山子上雕出三十三尊姿態各不相同的觀音。

        南天宣氏在翡翠玉石上的鑽研較其他流派更深入,宣世貞在這一個時辰中已將自己對這方翡翠玉山子所知的東西盡數道完。

        他喉頭緊澀,胸中如焚,真的、真的已經傾盡二十多年來的所知所學。

        此時輪流交攻已到第幾回合?已過百回了吧?

        他記不清了,只記得在第三局鬥玉開始前,他們抽過簽,他抽到先攻。

        所以,如果先攻的他再無東西可說,而後攻的對方能繼續下去的話,那他就是輸了。

        他會輸。

        他要輸了。

        訥訥不能成語的他望見蘇仰嫻對他溫和一笑,那樣從容不迫,那樣慢條斯理,她朝他盈盈一福,輕聲道︰「且交給我吧。承讓了。」

        宣世貞不想把場子交出去也不可能了,他杵在翡翠玉山子前沉默太久,若非瞧在宣老太爺以及十位「公斷人」的面子上,等得不耐煩的群眾肯定早就噓聲連連,將他宣六公子噓下台去自省其身。

        後攻的蘇但嫻一接場,話還沒說,也不知接下來所說的能不能得到「公斷人」認同,但一見她僅差這臨門一腳,不少人已大聲叫好。

        出聲叫好的人們再次被要求噤聲,樓內再次靜下。

        蘇仰嫺繞著翡翠玉山子緩緩走了一圈,眸光專注,上下梭巡,最後面向玉山子頂端小亭裡的觀音止了步,清清喉嚨道——

        「關於這件翡翠擺飾,不管是玉料出處、形成、所用的治玉手法,甚至每個細部圖紋中可能包含的意思,在與宣六公子輪流說玉過後,想必現下的各位已知道許多。有道是,道理越論越明,玉也是一樣的,越說越能明白,不管是身為聽眾的各位,抑或是我這個『說玉人』,說了它,便也更加看清楚它。」

        略頓,她清淺揚唇,「只是更加看清楚它之後,又定然會有其他的疑惑浮現,然後我想了好一會兒,像有些想通了。」

        她指著那些以浮雕和鏤空並用的手法雕出的觀音,清徐嗓音若溪水潺潺流過眾人耳際。

        「這上頭雕有三十三尊觀音,或坐或立,或行或倚,觀音姿態皆不同,但近近來看,會發覺三十三尊都是同樣一張臉蛋,眉眸間的神韻一模一樣,分毫不差,與佛家所說的,觀世音菩薩『三十三法身相』是如此不同,但這當中最值得品味、最有意思的還是小亭裡的這一尊。」

        四周好安靜,只有姑娘家好聽的聲音緩緩流淌。

        沒有人留意到,自始至終一直是靠著椅背、坐得四平八穩觀鬥的宣老太爺似受到她話中的什麼所吸引,上半身竟向前傾去,這是一個「想要細聽對方說話」、「期待對方將要說出的話」的姿勢,完全是下意識的舉措,當事人卻未覺。

        蘇仰嫻又道︰「三十三尊觀音,唯有小亭裡的觀音手中持物,若然是咱們一般瞧見的觀音雕刻或繪圖,多是手持甘露淨瓶或楊柳技,這一尊卻是右掌生蓮,左手手指向著心間……」咬咬唇,著迷般望著。「唔,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呢……」

        「是何意思?」樓下響起一問,語調略凌厲。

        「你覺何意?」樓上同時提問,語氣有絲緊繃。

        不僅蘇仰嫻心頭一跳,大夥兒全被驚著,畢竟滿樓沉靜中突然揚聲,還同時問出,眾人都不知兩眼該先看摟下是誰發問,還是該去看樓上問話的是哪位。

        結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又嚇一跳。

        樓下那蒼老卻有力的問話是出自宣老太爺。

        樓上那清雅悅耳的聲音是出自雍紹白口中,且提問之時,他人憑欄而立,已非一派悠然般閒坐品茗。

        蘇仰嫻香腮一子變得更紅,被樓上、樓下的兩位治玉大家同時提問,內心既覺興奮歡快,亦帶點兒羞赧。

        尤其是宣家老太爺,從她今兒個踏進「風海雲鶴樓」鬥玉鬥到現下,他老人家在一旁總沉眉冷眼緊盯著她,直到此時才來與她交談,讓她這小晚輩兼同行小後輩頗有些受寵若驚之喜。

        她望望樓上的雍紹白,再看看樓下的宣老太爺,實是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啊,最後決定將眸光鎖定在老人家身上,抿抿唇道——

    「晚輩是覺得,這小亭裡的觀音居在正央,若由上往下俯看,將這座翡翠玉山子畫個十字,小亭恰落在兩線交差之點,它落在中央,亦位在最高點,說明確些,實是整座翡翠玉擺飾的玉魄所在,然後……」

        「然後如何?」一向嚴肅冷峻的宣老太爺竟有些捺不住性子似的,這令在一旁服侍多年的老僕不禁露出微訝表情。

        蘇仰嫻微微笑,輕撓暈紅的臉蛋。

        「唔,然後……然後隱隱就有種感覺,覺得這座玉山子雖雕琢出三十三尊觀音像,傳揚的卻非佛法,而是一種念想,一想情愫,我想治玉者定然是一名男子,他心中開著花,是很美很美的情花,那姑娘走進他心田裡,化成一粒很厲害很美好的種子,讓男子心悅無比,愛之慕之……」她突然頓住。

        噢,天啊天啊,她當著眾人的面都說出什麼啦?

        她這是把雍大爺那日對她的表白都說出口了呀。

        她本能地揚睫看向樓上,發現長身而立、美若良玉的雍紹白果然挑高一道俊眉,長目微瞇緊盯住她,嘴角還淡淡翹起,似乎讓她逗得挺樂。

        好吧。

        還能取悅到他,也算功德一件。

        她調回視線,暗暗調息,強忍住想要伸手摀臉的衝動,對著宣老太爺屈膝一福。「恕晚輩妄言,是一時說玉說得有些得意忘形了,還請老太爺包涵。」

        「繼續說。」老人家語調平板,聲音卻帶雖啞。

        「啊?呃……是,那晚輩就恭敬不如從命。」

       蘇仰嫻再一次呼吸吐納,將注意力重新拉回到翡翠玉擺飾上——

        「……這位男子將心儀女子的面化成這三十三尊的觀音容貌,玉山子上的小亭既是玉魄所在,裡邊的這尊觀音便是重中之重的部分,觀音右掌生蓮,左手在心,依所謂的男左女右,這尊觀音屬於女相,咱們就從右邊取字,那便是『生蓮』,左邊是『在心』,『生蓮在心』、『蓮生於心』,『蓮』與『心』,晚輩覺得……這座玉件不求佛道,而求蓮心。」

        她話音甫落,宣老太爺驀地起身,一旁老僕與子弟們見狀,連忙去扶,老人家身板卻是直挺挺,勁如奇松。

        蘇仰嫻有些發怵,不清楚自己說錯什麼,宣老太爺望她的目光好生詭異,像要穿透她去看見某一道影,一道虛空中縹緲至極的身影。

        袁大成等人亦嗅出詭譎氣味兒,身為師哥的三人立即離席去到蘇仰嫻身邊。

        袁大成先發制,對著眾人呵呵笑道︰「第三局鬥的是『說玉』,這座翠玉擺件可是由我家師妹說個徹底了,適才所說的,樓上幾位『公斷人』可有不同意見?當然,若宣老太爺有異議的話,亦可繼續再戰。」

        意思很清楚了,就是——若敢如此這般不要臉,硬是如此這般不肯認輸,那要戰就來,帝京流派奉陪到底!

        袁大成繼而再道︰「倘若各位皆無異議,那這場鬥玉會誰勝誰負,結果便已分曉。」

         一旁有些愣怔的司儀者忽被袁大成一雙利目掃中,心頭猛然一悸。

        待回過神,司儀者趕緊接下場子,將拳頭抵在唇邊輕兩聲,接著揚高聲量道︰「是啊眾位,若『公斷人』無任何異議,那勝負已然分曉,咱們今兒個這場高潮迭起、險象環生、耐人尋味又柳暗花明的鬥玉會贏家是……」

        突然——

        「蘇姑娘,是你贏了。」宣老太爺天外飛來一筆,蒼勁嗓聲搶了司儀者的話。

        樓內先是一靜,下一瞬,嘩然暴開——

        「宣家老太爺親口認輸?哇啊啊!老人家親口認輸啊!」

        「沒錯沒錯,咱聽得真真的,南天宣氏挑戰咱們在地的帝京流派,咱們是贏了呀!」

        「蘇大姑娘當真吊足大夥兒的胃口了,先輸一場,再連贏兩場,三戰兩勝的好局啊,咱都要懷疑,第一場她是故意輸的吧?」

        「蘇姑娘,蘇大姑娘,咱挺你,咱們全家都挺你!」

        蘇仰嫻禁不住笑開,朝支持的群眾福身作禮。

        她也對宣老太爺鄭重行禮,繼而再與跟她鬥玉鬥了大半天的宣世貞相互行禮。

        君子比德於玉,這是君子之爭,君子之德,君子之儀。

        又突然——

        「蘇姑娘。」宣老太爺出聲再喚。

        蘇仰嫻自是以晚輩禮自居,躬身微笑相應。「不知老太爺有何吩咐?」

        老人家緩聲道︰「老夫欲替咱們南天宣氏的子弟向姑娘求親。」

        轟隆!轟隆隆——

        轟隆隆隆隆隆——

        等等,這位……這位老人家到底說了什麼?

        那張乾癟的紫唇究竟都吐出什麼話來?

        眾人瞬間驚嚇到極點,司儀者還驚到倒坐在地,宣老太爺仍一臉淡定,慢悠悠再道——

         「只要蘇姑娘願意允婚,老夫跟你保證,絕對不讓你受半點委屈,咱族中從上到下的子弟任由姑娘挑選,要誰都不成問題,待你嫁進我族門中,老夫便把南天宣氏的家主一位正式傳給你,你就是我宣氏的新主,就不知蘇大姑娘意下如何?」

        「老太爺……」蘇仰嫻張張嘴,掀了掀唇,驚到都不曉得怎麼說話,與方才侃侃而談、越談越興奮的模樣真真差了十萬八千裡。

        她再一次憑本能反應,抬頭仰望憑欄而立的某位大爺,卻發現人已不在原處。

        沒找到心裡的那個人,她臉色微微發白,眸光羞急飛掠。

        終於終於,她尋到那人了,原來雍紹白已然下樓,此時就不遠不近地立在門邊的樓梯口處。

        他目光緊鎖著她,就如同她緊緊望著他。

        她想走去他身邊,豈知一腳抬起還不及地,身邊的二師哥陸玄華一臂橫擋過來,另一手拍拍她的腦袋瓜,笑道——

        「小四要上哪兒去?宣老太爺當眾替族中子弟求親,這事咱們得好好跟人家談啊,沒談,哪兒都不好去,那是要失了禮數的。」

        「二師哥,我、我要去找……」嗓音聽著像是要哭了。

        袁大成接著發話。「找誰都好都得等等。」

        「大師哥,我——」

        「大師哥說的話你不聽了嗎?」
   
        「不是的,可是……」

        「不是就好。」畢竟是帝京流派掌事的大弟子,一出口就是不容忽視的份量,「鎮壓」小師妹之後,袁大成朝開求親的宣老太爺拱拱手,笑得雙層下巴晃動,誠懇道——

        「老太爺求的這事,還得另尋安靜地方好好來談,我家小師妹剛痛失至親,咱們幾個師哥更得盡心照看她,關於師妹的婚姻大事,定然不能兒戲,老太爺此際提出的條件,還得白紙黑字寫清楚了再押,那才有保障啊。」

        「大師哥——」蘇仰嫻急得跺腳。

       她再次揚眸去看,原立在門邊樓梯口的那道清俊身影竟是一個拂袖旋身,大步踏「風海雲鶴樓」的大門。

       忍不住,她眸眶濕了,兩行淚水便流將下來。

       那男人定然惱火了,他應該在等她飛奔過去,但她沒有。

       所以他乾脆不等了,乾脆調頭就走,乾脆不要她了。

       「大師哥、二師哥,咱們何必這樣?」韓如放這個「三爹」到底心軟,真真沒辦法見到小四兒變成淚人。

        蘇仰嫻突然蠻力一起,奮力推開陸玄華的臂膀,再把袁大成伸來要拉她的胖手給揮開、跳出三大步外,哽咽輕嚷——

        「師哥……我、我要去追他,我……我這輩子也只能追著他了,你們放小四兒去吧!」

        撂下話,她霍轉回身,不顧眾人驚異的目光,撩起裙擺就往外頭猛衝。

        帝京流派的三位師哥望著小師妹奔離的身影,異口同聲嘆氣。

        「是啊,咱們何必這樣?」陸玄華嘆氣搖頭。「不就是想留住她,多刁難、刁難那個姓雍的小子,要他別以為咱們家小四兒是能輕易慢待的,他要擺什麼譜,咱們小四兒還能擺更大的譜,豈料……」搖頭啊搖頭,頗有功虧一簣的感嘆。

        總歸啊總歸,女生向外,無話可說。

        正所謂吾家有女初長成,他們家的「女兒」長大了,有自個兒的想法了,他們這三個「老子」是管不上。

        然而,望著「閨女兒」飛奔而去的身影,身為「三爹」的韓如放倒是淺淺揚笑,溫淨的眼尾帶出幾道笑紋,眼底甚至有淚光閃動。

        至於該如何回應宣老太爺嘛……嘿嘿,這事自然就交給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大爹」袁大成來搞定了。

        就見袁大成搓著雙手,嘆了兩聲。

        他對宣老太爺拱手再拱手,彎腰再彎腰,誠摯之情堪比日月,昭如玉雪——

        「老太爺啊老太爺,真真對不住了,咱家小師妹原來已心有所屬,想來,這一切皆是江北曇陵源雍家的密謀啊,暗地裡將師妹拐了去,咱們幾個盡管長兄如父,也是擋不住雍家家主的狠勁兒啊!」

        所以,一切的錯都是別人的錯。

        帝京流派永遠不會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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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32:2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只餘溫暖甘甜

        蘇仰嫻撩裙衝出去時,僅來得及望見雍家馬車的車尾巴。

        策馬跟在馬車邊的元叔頻頻回首看,見她終於擠出「風海雲鶴樓」,元叔表情一鬆,從馬背上略彎身、透過車窗知會裡邊的人,且似乎說了很多。

        但,馬車並未停下。

        於是隔著一段距離,元叔衝著她又招手又擠眉弄眼,嘴巴的動作動得好大,像對她無聲大嚷——

        快跟來!馬上!

        要啊,她很想跟上啊,但要她跟上,馬車卻停也不肯停,看來……坐在車廂內的某位大爺當真氣得不輕。

        「小姐甭怕,雖比不上人家車美馬壯,咱們自家也是有小馬車的。」川叔把馬車趕了過來。今早他不僅送自家小姐過來,還把老伴也一塊兒載來,小姐跟南天宣家的人鬥玉,這般盛事夫妻倆豈能錯過!

        看小姐大殺四方,把對方鬥到啞口無言、熱汗直流,內心正大呼痛快之際,全沒料到宣家老太爺竟當場提親!

        「小姐,快上來啊!」川嬸撩開車簾子,拉了蘇仰嫻一把。

        馬車一動,川嬸忍不住開罵。「那宣老太爺腦子使得好快,見鬥玉鬥輸咱們,那把什麼……什麼家傳的琢玉刀是拿不回去了,竟立刻想娶小姐過門,虧他想得出!老不修,太不要臉了!」

        前頭趕車的川叔連忙聲訂正。「不是老人家要娶,人家是替自個兒兒孫們提親,還要把南天流派的家主位子傳給小姐呢,唔,是說這位宣老太爺好生奇怪,真讓人毛骨悚然啊!」

        川嬸皺眉再罵。「當家主哪裡好啊?誰知道他南天流派是個什麼坑?隨隨便便就想推人跳坑,有他這樣坑人的嗎?莫名其妙鬧這一場,害小姐被人冷落,瞧,還都成啥樣子,竟還得追在人家屁股後頭跑?」

        說到這個,川叔就有意見了。「咱瞧雍家大爺挺好啊,之前小姐唔……就那樣,成天懶得理誰,他不也追來家裡,這會兒換小姐追過去,公平啊。」

        「提什麼公平?當大爺的就該多讓讓姑娘家,雍家大爺也真是,調頭就走,臉色壞成那樣,就不能等等嗎?」

        川叔禁不住又回了幾句,川嬸仍然念不停,那些話蘇仰嫻完全是左耳進、右耳出,沒有心思多想,只覺馬車輪子碌碌滾動,把她一顆心顛得直顫。

        約莫過了兩刻鐘,自家小馬車終於趕到西大街雍家別業前。

        蘇仰嫻跳下馬車後立時吩咐川叔川嬸先回東大街,用不著等她,揉揉額角,還想著交代其他事項時,雙青忽從裡邊衝出來,見到她都要哭了。

        「姑娘,蘇姑娘,蘇大姑娘,咱的姑奶奶,您終於來了呀!」

        結果就是一團混亂,她不由分說就被拉進雍家別業,再直接送往含蘊樓。

        雙青退得好快。

        把她遞送到目的地之後,她甫回眸,那少年都不知跑哪裡去,令她在含蘊樓外的造景小池邊傻站了好一陣子。

        腳步突然躊躇了,此際心跳得好快,熱氣從膚孔滲出,實是近君情怯。

        但想想他為她所做的,她怎能不主動走向他?怎能不去到他的身邊?

        深深呼吸吐納,鼓起勇氣,她踏進含蘊樓內,就見那一道在她心田落地生根的清俊身影,背對著她立在那塊已雕琢形體的鎮宅玉石前。

        雍紹白是聽她的腳步聲了,但他沒有轉身,緊繃的肩背因她的到來而些微放鬆。

        他適才在「風海雲鶴樓」二話不說、拂袖便走,真走掉了又覺後悔,宣老太爺當眾替族中子弟向她提親,他就該不管不顧當眾搶姑娘才是!

       他是蠢蛋才走,若她不追來,他八成會氣到嘔血,他不好受,也絕不讓那姑娘好受,他定然要把她、把她……

       要把姑娘家怎樣,他不及想清楚,因為姑娘家柔軟的身子突然貼上他的背,她跑了來,從他身後將他抱住,整個人貼緊他。

       「雍紹白,我鬥玉鬥贏了,你、你雍大爺再怎麼大爺,都是我的了,是要跟著我的。」她一條細臂摟他的腰,小手在他腹臍上,另一條手臂抱得略高,柔荑壓在他的左胸。

        雍紹白深覺她就是故意的,想探探他的心跳瞬間能衝跳到多快。

        他抓下她的手,轉身面對她,見她瓜子臉紅撲撲,眸光若漲,心頭火頓時小了些,卻還是惡狠狠道——

        「別忘記,你也是我的,也是要跟著我的。即便哪天鎮宅玉石雕琢完成,我的傷指仍遲遲沒有大好的話,你就必須一直來還這個債,而我的手指好沒好,不是你說了算,是我,我說沒好就是沒,你別想……唔……嗯……」要姑娘家別想怎樣,他也不及說清,因為張著水汪汪大眼睛直望著他不放的姑娘突然「惡向膽邊生」,踮起腳尖、攬下他的頸,重重吻住他的嘴。

        雍紹白略吃驚般哼哼兩聲,立刻反擊。

        他一掌壓著她的後腦勺,一袖纏緊她的素腰,仗著肩寬胸厚、人高力足,硬將她箍抱得足尖微微離地。

        蘇仰嫻是下定決心了,就是要很「生猛」地親吻這個男人,想讓他明白,不是只有他一個人認真,她待他一樣好認真、好認真。

        於是唇舌纏綿,亂到毫無章法,她攀緊他的寬肩和硬頸,嗅食他的氣息。

        她不知道自己在掉淚,是他的大掌改而摩挲她的濕頰,如以往那樣一次次為她拭去滿面濕意,她才意會到。

        「為何哭?」雍紹白仍有氣,忍不住曲起兩指輕夾她泛紅的鼻頭一記。「是你先撲上來撒野的。」

        她搖搖頭,握住他的手,忍住哽咽道︰「我好怕……怕把你輸掉……」

        他表情先是愣了愣,嘴角微乎其微一揚。「還知道害怕,很好。」

        蘇仰嫻又道︰「你那天來家裡找我,跟我說的那些話,我都聽明白了。你、你罵我罵得很對,我就是被師父和師哥們寵嬌了,但雍大爺你……你也很欠罵。」

        「嗯?」雍紹白美目細瞇,抱著她的同時,一手又探到她背後握住她的長髮,這姿態充滿佔有欲,絕不讓她逃。

        不把話講清楚,別想跑。

        但不打緊,蘇仰嫻今兒個追進含蘊樓內,就是來把話撂個清楚明白的。

        她一指輕戳他左胸,開罵了——

        「你說你再認真不過,還說要讓我明白,結果你毫無預警把自己拿出去當紅彩,還要把手中這一套大作給出去,你怎麼可以這樣?如果如果今日鬥玉的結果是我輸了,你要我怎麼辦?雍紹白,若我輸,把你輸給別人,把對我倆而言別具深意的鎮宅玉石輸掉,我一定會哭死,一定會,你信不信?」輕戳男人胸膛的手掄成粉拳,槌了他兩記。

        雍紹白被槌得心情變舒坦,火氣快要滅光光。

        他的唇落在她額面上、語氣嘶啞。「我就是要你去搶去爭、去鬥去奪,我就是要你為了我不得不那麼做,你若把我輸掉,我想……在把你自個兒哭死之前,你一定會想盡辦法把我奪回去。」略頓,嗓音更幽柔,「我就是要你心心念念,永遠放不開我。」

        蘇仰嫻聽得心中發痛,和淚輕嚷。「你幹什麼這樣?」

        他稍稍將她推開,要她看清楚他。

         「阿妞,我就是這樣。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他大爺完全就是一副「貨既送出、概不退換」兼「死豬不怕滾水燙」的姿態。

        「我要、我要啊!」蘇仰嫻邊哭邊撲抱他,淚顏緊抵著他的頸窩。「雍紹白,我要你,我對你亦是無比心悅,愛之慕之……我是很喜愛、很喜愛你的啊……」

        直到此時此際,雍紹白心頭那把火氣終於「滋——」一聲被完全澆熄。

        他不氣了,漂亮嘴角翹起,眉淡淡飛挑,甚是得意。

        「我自是知道阿妞是極喜愛我的,要不,豈會拿自己去賭?」

        瞧瞧,給了他大爺三分顏色,他就開染坊了。

        蘇仰嫻悄悄咧嘴一笑,覺得一顆心既泛著疼,也甘甜得很,心疼是因為他的情意,那些情,總掩藏在許多事情背後,當她追隨著他一路來到現在,才深深明白,他一直照看著她,在她最痛苦難過之際,是他放下身段來到她身邊,為她做那麼多。

        他讓她想變得更好。

        她想追上他,與他並肩齊行。

        閉起眸,交頸相依偎,兩人都靜靜品味著這一番兩心相屬的甜蜜滋味,蘇仰嫻卻是記起什麼,忽地抬起頭,神情迷惑。

        「那個……那個宣老太爺的提親……他為何要那樣?是不是跟那一座翡翠玉擺飾有關?說玉說到最後,你與宣老太爺都不太對勁兒了,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情投意合,情心火熱,雍紹白原本都把這件事拋諸腦後了,此時一聽,牙關發緊,英俊面龐不禁有些扭曲。

        「你所說,那小亭裡的觀音右掌生蓮,左手指心,生蓮在心,蓮生于於心,你還說,那座雕滿三十三尊觀音的擺飾不求佛道,只求蓮心。」他抿抿唇,目光深邃。「蓮心二字,正是先祖母的名諱。」

        蘇仰嫻聞言驚呼了聲,腦中電光石火一閃。

        「……我明白了。」她語調似嘆。「我知道那座翡翠玉擺飾是出自哪位治玉者之手了,那三十三尊觀音的模樣啊……」

        雍紹白道︰「第三局『說玉』需用上的玉件我事先並未過問,其他『公斷人』看過之後亦都認可,卻未料到是出自宣老太爺之手。」

    「那他是將心田裡的那一朵花化成觀音的面容,不求佛道,只求蓮心。」蘇仰嫻忽覺喉頭有些發堵。「那個在他心裡的人兒,無關歲月流逝,不干世事變遷,依然是如山一般蔥蘢,水一般澄澈。」

        他聽著心頭亦是一動,驀地腰身又被她摟緊,摟得好緊。

        她低聲道︰「雍紹白,你是我心田裡的那一朵花,今生我是求到你了,我好歡喜、好歡喜……」終是不會像宣老太爺那般,為著年少歲月裡開出的那一朵蓮,因求之不能得,一生悵惘。

        雍紹白與她心意相通,自是明白她的歡喜為何。

        他不僅僅心頭悸動,渾身更是顫麻不已,顫到腦殼兒都發麻了。

        倏地,他探臂將她重重扣進懷裡,狠到幾乎想把她捺進自己的血肉中。

        無比心悅,愛之慕之啊……

        兩情相悅的一雙人得以走進彼此懷裡,許一個長相守,何其幸運!

        他長目微燙,低頭去尋她的唇,溫柔纏綿著。

        抵著她軟嫩小嘴,他呢喃如歌——

        「能被阿妞求得,我亦好生歡喜……好生歡喜……」

*             *             *

        一個月後。

        一小隊送嫁隊伍走出帝京城門約莫一里路,之前走在城裡大街上,吹得熱熱鬧鬧的嗩吶突然就不吹了,反正熱鬧是做給別人瞧的,此時官道上越走人越少,使勁兒張揚只是累了自己,總歸還得趕路,保持體力才是正道。

        想想,這新娘子也是可憐,娘家在京裡也是有頭有臉的,怎麼出嫁時,身邊除了一個小丫鬟跟著,娘家那邊連個親人也沒跟來護送?

        要不然,相送個十幾二十里也算誠意,但是啊但是,真真沒有,除那小丫鬟外,就是他們這一小隊拿銀子辦事的送親團了。

        結果送親隊伍走到城郊十里外的長亭時,竟被一隊人馬給攔將下來。

        在這秋末冬初的冷天裡,建在丘陵線上的小小長亭有人相候。

        送親團的人納悶不已,本以為遇劫匪了,瞧著又不像,倒是小紅轎裡的新嫁娘在聽到動靜後掀簾一看,沉吟不過幾息便落了轎,筆直朝長亭步去。

        亭內,蘇仰嫻煢煢獨立,麗眸瞬也不瞬直盯著朝她走來、一身嫁衣的明芷蘭。

        在歷經了喪父之痛、摯友之叛,以及與南天宣氏的鬥玉,心境經過了幾番起伏淬煉的蘇仰嫻終於逮住這個機會,在明芷蘭即將出嫁之際與她說上一會兒話。

        只是當明芷蘭踏進長亭,來到她面前,她卻也不知該說什麼。

        那是張極憔悴的臉,即便用了胭脂水粉也掩不去眉眸間的鬱色,然後是對方過分清減的身形,彷彿被這丘陵上的風一帶,眨眼間便要隨風逝去。

        「蘇大姑娘雖一身孝服在身,可氣色挺好啊,臉蛋嬌嫩豐腴,看來是被雍家家主喂養得挺美。」明芷蘭勾唇冷笑,已不復以往溫馴婉約的模樣。

        蘇仰嫻一愣,瞳底清光未變,努力持平聲嗓——

        「既然曾相往一場,還曾經親如姊妹,你出嫁大喜,理當要來送送你。」

        「我出嫁大喜?大喜?」明芷蘭表情猙獰,語氣尖銳,「你可知我嫁的人是誰?是陽縣的大地主啊,我爹欠了對方三萬銀元的債無法還出,乾脆把我拿去抵債,仰嫻,你聽明白了嗎?我是被拿去抵債的,那位大地主都年近古稀了,膝下無子,一門心思就想求個子,也不知打哪兒聽說,說……說我能生,是多子多孫的命數,所以他不要我爹還錢,他就要我幫他生兒子呢。哈哈……哈哈……」邊笑,眼淚滾了出來。

        既是東大街上發生的事,蘇仰嫻當然聽說了。

        「你也不用在那兒貓哭耗子假慈悲,」明芷蘭受不了她憐憫的眸光,恨恨又道︰「在短短一個月內能把我『明玉堂』逼入這般捉襟見肘的境地,你以為有誰能辦到?這一切若沒有雍家家主在背後搞鬼,我『明玉堂』也不會接連丟掉大批訂單,更不會每每出隊運貨就連連遭劫,那男人就是想替你出氣啊!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明明都要代父還債,你爹就能替你攤上那樣好的,而我爹……我爹……他把我嫁給一個比他還老的人……」

        蘇仰嫻忍住那股心痛,字字輕語。「芷蘭,你可以不嫁。」

        明芷蘭眉心擰起,眸中盡是戒備,「不嫁?我不嫁還能幹什麼?」

        「你可以逃婚。若你想逃,我能助你,我可以幫你備上一筆盤纏,足夠你在異地生活兩、三年,屆時風平浪靜了,你若願回帝京,再回來吧。」

        明芷蘭死死瞪著她,好一會兒才擠出聲音——

        「給我一筆盤纏?足夠兩、三年生活的盤纏?你哪來那麼多錢?」

        蘇仰嫻不答,僅問︰「要不要?就你一句話。」

        「哈哈,哈哈,我知道了,原來又是雍紹白搞的花樣嗎?」明芷蘭皮笑肉不笑。「你們想害我,假裝好意勸我逃婚,其實想害我,我逃不掉的,我只能嫁給那樣……那樣的人,我逃不掉!」

        「蘭兒!」蘇仰嫻驀地喚她小名,神態凜然。「我是真心想幫你。」

        明芷蘭陡地厲瞪,「可我已經信不過你。」

        「為什麼?」比瞪人蘇仰嫻一雙清亮亮的眸子可從未輸過。「為什麼信不過我?因為你自個兒心虛了,是不?你所幹出的事,以為不關乎刑律,但在道德良知上,你也過不了自己那關,所以心虛了,是也不是?」

        被連聲質問,明芷蘭面色陡白,不禁往後退了兩步。

        見她說不出話,蘇仰嫻亦沉靜下來,好一會兒才幽然再語——

        「我阿爹的事,我沒想追究了,你與我之間的情誼,既然你已背棄,那今日再會,明白你的心思後我也能夠放下了,是我讓你不好受,但帝京流派的小四兒、帝京玉行的『女先生』,那樣的我就是真的我,我就是那麼張揚、那樣理直氣壯的活著,不管你難受不難受。」

        略頓,她淺淺一笑。「我言盡於此了,芷蘭,往後咱倆都活得自在些吧,希望能各得各的幸福。」

        明芷蘭緊抿的唇瓣微顫,彷彿欲要說些什麼,最終卻還是緊緊抿住。

        她不發一語,轉身就走,一身大紅嫁衣的縴影在這秋末冬初、滿目蕭瑟的郊外顯得格外淒迷突,紅顏未老,一生已衰,豈有不惆悵心痛之理?

        蘇仰嫻直到明芷蘭彎身坐回軟呢小轎,直到送親隊伍再次上路,越走越遠了,她才扶著亭柱沉沉吐出胸中那一口氣。

        豈是不痛?

        豈會不痛!
  
        停在不遠處的一輛雙巒馬車,有人推開車廂後頭的雕花木格小窗,俐落跨下。
   
        那人靜靜來到蘇仰嫻身後,將她喘得彷彿有些站不住的身子撈進懷裡。

        「雍紹白……」蘇仰嫻低喚了聲,隨即在他懷裡旋身,緊緊抱住男人的腰身。那樣的力道、那樣的依附,好像溺水者在湍急流水中終於攀住根浮木,他成了她的力量,唯一的支柱。

        而此時,見自家家主躍下馬車抱住姑娘家,然後又被姑娘家回身反抱,守在長亭外的元叔、雙青以及一干隨從們紛紛頗有默契地調開目光。

        有些隨從你瞧著我、我瞅著你,四目相接了,便咧咧嘴偷偷笑開。

        家主心情好了,大夥兒日子就跟著好過,這陣子家主跟蘇姑娘完全是蜜裡調油、處處開花,讓他們這群大小漢子也覺得日子過得頗滋潤得意。

        所以,不能妨礙到家主和姑娘家談情說愛,越是這種時候,越要沉靜以對。

        長亭裡,外表斯文有禮、內在囂張跋扈的雍紹白才不管旁人是不是在看,他摸摸蘇仰嫻的後腦勺,再順著那把柔軟青絲往下輕撫,拍著她的背心。

        今日帶她來長亭這裡與明芷蘭見面,本就是一件頗冒險的事。

        明家「明玉堂」的生意被他暗中動了不少手,他不確定明芷蘭會對她說什麼,亦不願亦步亦趨緊盯著她,以防明芷蘭跟她說出什麼,讓她看出他狠起來可以落井下石,可以借刀殺人。

        然後跟明芷蘭見上一面後,她果然傷心難過了,這完全在他的預料中,但她將他當成溺水者的浮木般緊緊攀附,倒是令他心安不少。

        蘇仰嫻儘管知道明家與明芷蘭的事,雍紹白肯定下了手,但她已不想多問。

        她愛上的這個男人是極護短的。

        她想被他護著,也想守護著他,明白了這一點,如此就足夠。

    大半個身子被雍紹白裹進溫暖的軟裘披風裡,還被他一下下摸頭、撫髮和拍背心,蘇仰嫻心緒沉靜,眸底的淚意淡去,雖知亭子外邊有不少隨從在場,竟還是捨不得放開。

       此際,官道上來了三輛馬車,皆是從帝京方向過來的。

       三輛馬車應是老早說定了,依序轉至長亭這裡,佇馬停車。

        蘇仰嫻在聽到動靜時,便已離開雍紹白的懷抱,但一隻柔荑仍被男人輕握。

        三輛馬車內各有人下來,分別是袁大成、陸玄華和韓如放,三人亦踏進長亭裡。

        「大師哥、二師哥、三師哥——」蘇仰嫻微笑喚著,下意識就把雍紹白的手甩了開,奔到師哥們跟前。

        她沒發現雍紹白眼角直抽,帝京流派的三位師哥可都瞧得真真的,頓時心裡一陣舒坦。

        蘇仰嫻問︰「大師哥是出來送二師哥和三師哥離京的吧?」

        陸玄華與韓如放又需離開辦事,昨兒個他們師兄妹四人才齊聚在師父雲溪老人那兒好好吃了一頓、喝了一頓,還加油添醋說起那一日與宣世貞鬥玉的事,連最後宣老太爺的當眾提親,以及身為師哥的三人是如何聯手、如何辛苦又如何驚險地替自家小師妹攔掉那樁提親的事,全都說了,把鮮少過問世事的雲溪老人逗得樂呵呵。

        笑彌勒似的袁大成含笑點頭,摸摸她的腦袋瓜子,道——

        「知道你今兒個要隨雍爺來這裡,師哥們內心實有一事,思來想去的,深覺不替你辦妥,咱們三個難以心安。」

        蘇嫻疑惑地眨眨眼。「師哥們要替我辦妥何事?」

        陸玄華從懷中掏一張折成四方的紙,他朝師妹咧嘴一笑,卻是將紙攤開直接送到雍紹白面前。「還請雍爺當場簽字落指印。」

        韓如放跟著從袖底拿出隨身攜帶的短墨筆以及好小一盒朱泥,有禮地遞上。

        蘇仰嫻連忙跳回雍紹白身邊,一目十行,看著二師哥遞給他的那張紙。

        白紙黑字寫得簡明清楚,大意就是說——

        她,帝京流派蘇小四,日前贏了與南天宣氏的鬥玉,贏得所有紅彩。

        紅禮當中包括,他,江北曇陵源雍紹白的非凡大作一件,外加,身為雍家家主的他,整整三年分的使用權。

        「總歸口說無憑啊,還是立張字據明確一些,雍爺以為如何?」袁大成笑得好無害。

        「師哥啊——」結果雍紹白還沒出聲,蘇仰嫻已然跺腳再跺腳,圓亮眸子把三個「當爹的」橫掃一大記。

        陸玄華道︰「女生向外,這事是沒法子改了,小四兒向著他,那是因為此時你倆處得頗好,若然有天膩了,人家待小四兒你不好了,可怎麼辦?」

        袁大成接著道︰「所以有三年為期,你可與對方就近相處,好好觀察,怎麼磋磨都成,如果時候到了,覺得膩了……」頭一甩。「膩了就膩了,也沒啥大不了,三年過後放他回去便是。」

        韓如放張口也想接著說,但實在學不來兩位師哥對雍紹白視若無睹、大膽發言的本事,遂對臉色泛青的雍紹白溫聲道——

        「就是覺得雍爺與我家小四兒還是多相處一段時候,再決定將來怎麼走,許是你膩了,許是小四兒膩了,但雍家家主三年為期的使用權紅彩還是得收。」

        蘇仰嫻滿面通紅,熱到兩耳發脹,嗡嗡作響。

        對,她是女生,她就是向外了,仗著師哥們寵疼,她才想不管不顧搶走那張字據一把撕碎,雍紹白卻快她一步。

        他取走韓如放手裡的短墨筆,將紙壓在亭柱上,「刷刷刷——」地瀟灑簽下名,把墨筆丟回給韓如放後,又立刻拿拇指指腹沾著朱泥,用力捺在簽名底下。

        雍紹白一連串的動作可說行雲流水,最後字據丟回去後,他一手握住蘇嫻將她扯回身邊,對著她的三位師哥語調持平道——

        「到底會不會膩?又或是誰先膩了譙?咱們就拭目以待。」

       蘇仰嫻心頭發燙,瞅著他的側顏一時無語,小手卻不斷摩挲著他粗糙掌心,牢牢將他反握。

       「雙青,酒來。」雍紹白忽而揚聲。

       「是!」候在馬車邊的雙青高應一聲後,立刻從車廂內端出一只大托盤,上頭擺著成套的白瓷酒壺和酒杯,他腳些穩健迅速,一下子已端酒進到亭內。

       雍紹白親自將酒斟滿,並舉起杯,敬向陸玄華與韓如放。

       「雍某飲此一杯,為兩位餞別,盼兩位此行順遂,平安抵達目的地。」

        袁大成、陸玄華和韓如放皆從托盤上取起酒。

        蘇仰嫻亦手持一杯敬向又要遠行的兩位師哥,眼眶略紅道︰「二師哥、三師哥,小四兒祝你們一路平安,人強馬也壯,然後……然後我也會好好的,會讓自個兒和其他人都好好的。」

        於是,眾人對飲,乾了這一杯行前酒。

        放回酒杯後,韓如放又禁不住愛憐地拍拍小師妹的頭,陸玄華一雙精利目光則鎖在雍紹白臉上,好一會兒才吐出話——

        「你跟咱們家小四兒,要好好相處才好。」

        雍紹白俊眉微挑,鄭重領首。「請陸爺放心。」

        目送陸玄華和韓如放的馬車走遠,蘇仰嫻泛紅的眸中到底還是流出為離別傷感的眼淚。而後,見小師妹如今已有專人護送的袁大成直接返回城裡的玉作坊,蘇仰便被雍紹白帶上馬車,往帝京城內緩緩而歸。

        叩碌……叩碌……叩碌……

        緩慢到近乎慵懶的車輪滾動聲讓蘇仰嫻聽著、聽著不禁有些恍惚。

        見她怔怔坐在那兒,眸底紅紅的,頰面和鼻頭亦都泛紅,而翹睫上猶有晶淚未乾,雍紹白胸中不由得窒了窒。

        今日城郊十里長亭處,實是讓一向重感情的她憂傷惆悵了。

        曾遭蘇大爹壓斷的指傷處突然抽了抽,半點不痛,真的僅是肌筋微抽罷了,他卻是心念一動,忽然倒抽一口氣,按住自個兒的手。

        正神遊太虛的蘇仰嫻被他驚到回神。

        她連忙湊近他身邊,拉住他的衣袖。「讓我看看。」

        她的要求自然得到雍紹白毫無遲疑的回應,乖乖把曾經受傷的那手遞進她懷裡。

        如同她為他做過無數次的燻洗揉捏,捧著他的手,她小心翼翼理著他的肌筋,邊問著︰「這樣呢?會痛嗎?不會嗎?那……那這樣呢?咦,也不會……那剛剛怎麼會突然抽痛?」

        試過幾個老大夫教授的揉捏法子,皆找不出原因,咬咬唇,她抬頭望他——

        「等會兒回城裡直接去老大夫的醫館吧,讓他再瞧瞧比較安心。」

        很好、憂傷的模樣不見,姑娘的注意力完全回到他身上。

        雍紹白淡淡道︰「我想這個傷應該永遠也痊癒不了。」

        「怎麼會呢?」蘇仰嫻嗓聲微急。「老大夫說已經越來越好,只要每日不忘伸展保養,別逞強使勁兒,會完全大好的。」

        「不會好的。」他斬釘截鐵地搖搖頭。「所以你必須還我一輩子的債,一輩子跑不掉,也別想跑,待回到含蘊樓,我也要寫一張字據讓你簽字捺印,你的三位師哥們說得對,口說無憑,要有證據在手才安心。」

        蘇仰嫻眨眨眸,再眨眨眸,深吸一口氣,瞪人了。

        我的傷指仍遲遲沒有大好的話,你就必須一直來還這個債。

        而我的手指好沒好,不是你說了算,是我,我說沒好就是沒好……

        她驀然記起鬥玉那日,勝負分曉之後,她追著盛怒的他回到含蘊樓,他那時惡狠狠衝著她低咆的話。

        「雍紹白!」他這人,存心要人擔心嗎!「你的手指到底有事沒事?你、你剛剛是故意的對不對?」

        雍紹白不答反笑,適才彷彿丁點兒力氣都使出不來的手指親昵握住她的手。

        蘇仰嫻脾氣開炸了,驟然撲過去,小拳往他肩上和胸膛一陣亂槌。

        「哪有人像你這樣!很過分啊,你知不知道這樣胡來,裝病裝痛的,別人會多擔心?可惡!可惡——」

        他被揍了竟然還哈哈大笑,果然是奇葩中的奇葩。

        她磨牙都想咬他一口,卻被他張臂一把抱住,溫燙氣息輕掃她耳畔——

        「阿妞,我不在乎別人會有多擔心,我也不要別人擔心,只要你會擔心我,那就好。」

        噢……她內心哀叫一聲,覺得雍大爺這種「像情話又不太像情話」的話,莫名其妙就是會讓她的心房塌陷得亂七八糟。

        於是她忘記掙扎,更忘了到底要咬他還是揍他。

        她軟軟偎在他臂彎裡,蹭啊蹭地抬起白裡透紅的瓜子臉,雖然害羞,還是很主動地揚高秀顎,啄吻了他的軟唇。

        然後她望見他的長目瞬間湛亮,好像很喜歡她這樣親近他,那讓她禁不住彎起嘴角。

        但,該教訓的還是要教訓。她衝著他皺起巧鼻,道︰「雍大爺,往後你再這樣胡亂讓我擔心,我可真的會生氣,再有……你老早是我心尖上的人,我已經夠掛心你了,為了我,你也得努力讓自個兒好好的,就算指傷大好了,完全痊癒了,我總……總歸認定你一個,不會跑掉的……」

        噢,老天,她本來是要對他嚴厲訓話,為何越說越像在對他表白。

        雍紹白笑得露出兩排白牙,顯然十分被取悅。

        他目光在她秀麗的五官上梭巡,唇上的笑一直輕蕩,終於徐聲道——

        「這個模樣瞧起來好多了,比起剛上馬車時的樣子,好得實在太多,既能狠狠地凶我、撲我、槌我,也能落落大方、毫無掩藏地對我坦露愛意,阿妞……我很喜愛啊。」

        聞言,蘇仰嫻忽地明白過來。

        這男人以為她又意志消沉、鬱鬱寡歡,所以才費勁兒使著法子惹她注意,要她氣跳跳地發火也比死氣沉沉來得好。

        她心窩柔軟,鼻間發酸,眸眶又有些發燙,忍不住探手撫摸他的臉、他的唇。

        「雍紹白,我還沒謝謝你……謝謝你替我師哥們備的餞別酒,還有那張三年為期的字據……字據眼下在大師哥那裡,他總是疼我的,我會尋個機會要回它,讓你覺得不愉快,我……」

         「阿妞,我很愉快。」清俊面龐真想蠱惑誰的話,那笑起來的力道實在非同小可。「簽下三年為期的字據,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有什麼不好?」

        蘇仰嫻抿抿唇,一時間說不出話。

        他的手也撫上她的嫩頰,拇指習慣性輕輕摩挲,嗓聲如夢呢喃般逸——

        「所以阿妞啊,儘管南天宣氏有滿滿的年輕子弟任你挑選,你依然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你是要嫁我為妻的。阿妞,你要嫁我為妻啊。」

        她喉中緊澀,眼淚順著勻頰滑下。

        在幾次吞咽唾津之後,她才勉強擠出聲音。「……你、你是在跟我求親嗎?」

        雍紹白毫無遲滯地點頭,耳根亦見潮紅。「是。我是在跟阿妞求親。」

        她流著淚。

        這一次,他沒有為她擦掉那些淚水,而是沉靜且專注地凝望。

        靜靜待之。

        「雍紹白,你、你……我……」吸吸鼻子,透過淚眼努力看清他,努力整理出腦中所說的。「我想為阿爹守孝。要守三年的孝,我、我……」

        「好!」他頭用力一點。「這三年,我是你的,三年之後,你一輩子都是我的。成交!」

        嗄?

        他字字說得清晰有力,蘇仰嫻腦筋才剛剛轉過來,在聽到「成交」二字,根本不及開口,唇兒已被捺印一般重重含吮。

        吻著她的,是她心尖上的人兒,是她心裡的那一朵花,她笑開,藕臂攀上他的肩頸,在他唇齒間柔情低語——

        「雍大爺,我們成交。我只跟你……只有你……一輩子這樣成交……」

        今日的十里長亭,感傷一迭更勝一迭。

        但如今,感傷已被驅逐,只餘溫暖與甘甜……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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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5-31 00:32:44 |只看該作者
【後記】那子亂亂談 雷恩那

        讀者朋友們大家,那子來也。

        這本書首賣是在2019年初的台北世貿國際書展上,所以大家如果拿到它,應該已過完舊歷年,開頭先跟眾位大德們拜個晚年,大家豬年如意,諸事大吉,健康平安,走路有風啊!

        回想2018年,那子自己覺得是很有趣的一年,2018年上半年度我還到處「浪流連」,有一搭沒一搭地寫著故事,一邊參加國際線領隊的實習,然後學著設計旅遊行程,後來確定要來新月出版社後,下半年度當真被鞭打……呃,被用力推著走,努力得很徹底。XDD

        幸得許多故事大綱和發想一直存到電腦檔案裡,一個個抓出來寫就對了,所以短短半年時間,那子竟然寫完三個故事,哈哈哈,都覺得自己好勤勉,好上進,沒有一天到晚跑出去玩。(北上工作,目前跟我一起住在舊公寓的侄女某天竟對我發出感嘆,她說︰姑,你真的有在工作那!)XXXD

        可見我真的改頭換面了,只是不知道可以維持多久,哈哈哈。

        來說說本書的故事吧。

        這是一個關於「玉」的故事,很久以前就開始醞釀。

        哈哈,其實話說回來,那子筆下的故事都嘛醞釀挺久的,通常會有一個粗略的想法一直擺在那裡,然後日子久了,東添一點、西加一些,到有FU了,知道該寫了,寫起來就會很痛快,完成時就會很開心。

        雍大爺與蘇小四的這個故事也是這樣的,確定要寫他們這一對時,那子把之前收集的、有關「玉」的資料又讀了一輪,很多東西很有趣,讀讀都覺得自己好像可以去台北玉市聚集的地方充一下內行。XD

        然後這個故事的場景與《王妃帶刀入洞房》和《溫柔有毒》一樣,都是天朝,都在帝京,在我的想像中,男主角雍大爺所掌管的江北曇陵源很美很美的地方,只是這一次沒機會真正現身,往後若有機會,會帶大家一遊,好好介紹的。

        故事中寫到蘇大爹,等到快完稿時,我突然想起好幾年前的某一天,我外出買中餐,回家的時候發現有一位胖胖的大爹坐在公寓大樓的不鏽鋼門前哭得涕泗縱橫。

        我從未見過他,知道他不是我們公寓的住戶,但他盤坐在地上,我要開門進去就勢必要靠他非常近,那讓我滿緊張的,因為我完全不知道為什麼哭成那樣,看來身體都好好的,也乾乾淨淨的,就是一直哭。

        當時拎著便當躊躇了會兒,之後還是咬咬牙硬是開門進去。

        然後過了半小時左右,里長廣播響起,說是需要里民們協尋,因為某戶人家家裡的男性長輩患有失智癥,走失了,里長所描述的那人模樣就是胖胖大爹的模樣,我立時衝到樓下,結果不鏽鋼大門前已不見人影,後來打電話到里辦公室,也說人還沒有找到。

        那時候真的有想把自己掄去撞牆的FU,想說,自己到底在幹什麼?為什麼反應那麼遲鈍?連上前詢問一句都沒有?

        由衷希望當時的胖胖大爹有遇到好心人,有安安全全回到親人身邊。

        呼——好,來轉換一下心情和話題。

        在隔了幾年後,那子的書終於又在國際書展首賣,又來參加實體書展了。

        講到新月出版社,雖然才短短幾個月,但體驗到滿多有趣的活動,也強烈感受到出版社想要將台灣羅曼史小說推廣開來的企圖心,就覺得大夥兒一起在這條道上往前行,有夥伴,很開心。

       阿編問我,為什麼想要寫羅曼史小說?

       我的回答很簡單啊,就是想寫故事給自己看,想把藏在心裡的那些故事寫出來給讀者朋友們看。

       希望大家永遠有好書相伴,永遠在愛中感受到甘甜溫暖。

       新年新希望,希望新的一年裡,你與我都一樣,持續健康平安快樂。

       就請諸位讀者朋友們多多指教!

       那子甘溫再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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