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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金吉 -【王爺夜侍寢(上床吧!我的勇士之五)】《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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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夜侍寢(上床吧!我的勇士之五)》作者:金吉

愛上一個厭惡她、只想跟她劃清界線的男人
水樾很清楚她這是在自找苦吃
打從年少起,這個男人已經在她心裡烙下印記
明知他認定她是存心逼死自己孿生妹妹
強行介入他和「小月」之間的惡女
但她沒有辦法放棄,全心全意地為他付出所有
以為只要能扭轉局勢贏得勝利,就能令他高興
所以不惜以身涉險,卻累得他必須「獻身償債」……
想他堂堂王爺、頂天立地的大好男兒
竟得用自己的身體幫她解毒,對他絕對是種恥辱
而她用笑容堆起的期待,總在他厭惡的神色間粉碎
然後當他離去,她心底那小小的情根仍不死
再次一夜一夜地用期待把破碎的心拼湊起來……
若是可以,她也想把對他的執念斷個一乾二淨
就不用再苦苦地奢望著他似有若無的溫柔
巴巴地盼著他每一次難得的眷顧
只可惜啊,在愛情之前,她註定是個輸家……
  ---------------------------------------
女主角:水樾
男主角:東方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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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12 00:01: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桂王府是東方家入主中原後,六座王府中最簡樸的一座。當初東方朧明正是看中它的僻靜,而且簡樸也表示他不需要花費太多心思去處理那些俗不可耐的擺設。
  「還是四哥這兒好!清靜又自在。」打進京後就特別愛四處串門子的東方家老麼東方豔火,還沒到哺時就遛過來打算蹭飯吃,還順道喝了他四哥泡的好茶。
  東方朧明瞥了一眼麼弟,知道京城這花花之地對他來說雖是如魚得水,可其實這小子性格挺黏人的,兄弟們平時大多認命地由著他黏,被黏煩了,賞幾下拳頭趕走他就罷。
  以前在衡堡,這小子就愛跟在幾個兄長後頭跑,而京城比衡堡大上不知多少倍,有時一整天都不見得能跟自家人碰個頭,想來這小子整天待在自己的焰王府也會覺得寂寞,所以東方朧明從來不趕他。
  其他兄弟若沒要緊事自然也不會趕,但新婚的就不一定了。
  「被你二哥趕出來了?」他還不瞭解這小子每次碰釘子或被揍時,就會跑來找他嗎?
  畢竟他是唯一不會對麼弟動手動腳的哥哥。
  因為他是文明人。
  東方豔火臉上閃過一抹臊色,但可沒心虛的意思,「我只是想看看二哥有沒有從開明城帶什麼土產回來。」
  而且他以為有二嫂在,他應該不會像以前一樣挨揍吧?結果他錯了,二哥雖然沒揍他,但他直接把他踢出寰王府了。
  「人家新婚燕爾,你去湊什麼熱鬧?」白目。
  「明明二哥追著二嫂到開明城整整半年,這算哪門子新婚啊?」
  因為半年沒見,明明最怕二哥的老麼,還是跑過去碰釘子。東方朧明一想到就覺得好笑,默默把麼弟的茶盞再斟滿。「婚宴才結束,還沒能好好喘口氣,你過幾日再去吧。」
  「說不定二哥跟三哥一樣。以前三哥不會趕我,現在去他那兒,才坐一個時辰就趕人了。」
  那是因為以前三哥可以順道支使他做事,當然不急著趕。東方朧明忍不住問道:「大哥沒有派事情給你做嗎?」去人家家裡坐一個時辰,只能用「吃飽太閑」來形容。三哥現在掌管皇家商號,哪來一個時辰陪他耗?
  「有啊,軍隊編制的事給了五哥、六哥,我就只能做些文官做的事,大哥還特愛叫我算錢,就是做著做著嫌悶,才想出門走走。」
  這小子管錢還挺有腦袋的,其實可以叫三哥的媳婦教他經商,可能比教三哥學得更快。
  不過老七花錢的能力,和他管錢的能力一樣「精彩」。東方朧明忍不住又道:「你那焰王府珠光寶氣到只差沒把每塊磚都鑲金了,天天住在裡頭,我都替你覺得頭疼,我們才在京城安定下來,你也別太招搖。」
  若不是看這小子在三哥那裡碰了釘子,心裡有一絲不忍,東方朧明可不會這麼婆媽。
  其實以前他曾覺得煩不勝煩,上頭的兄長們愛到處找麻煩就算了,下頭的弟弟們更愛煩人。他天生是冷情的性子,若是出生在別的家庭,可能就沒有任何牽掛地尋仙修道,歸隱山林去了吧。
  偏偏他出生在東方家,上有三個哥哥,下有三個弟弟,他剛好就排在中間,豪門裡的兄弟鬩牆跟他們家沒半點關係,哥哥們想找麻煩時叫他出主意,弟弟們惹了麻煩時也找他給主意,年少時他渴望那種閑雲野鶴,安靜地讀書種田的日子,曾經想趁著家人不注意,離家出走一去不回算了。
  十二歲那年他真的那麼做了。
  結果,他一個人在野地烤著甜薯時,明明就很喜歡安靜的他,卻覺得有點寂寞,想著如果是大哥二哥三哥,一定會跑去獵野味回來,因為只烤甜薯太單調了;老五一定會帶著小六和小花在山林裡抓兔子抓蟋蟀,才四歲的老麼,會站在一旁表示要幫他生火……
  明明覺得很煩,可終究成了一種羈絆,既吵鬧又暖心。
  後來他也長智慧了,想安靜時就一個人到後山的草蘆裡看書,就算只安靜了片刻就被家裡某只猴子給打擾,他也習慣了悠然以對。
  也許正因為他是這種性子,兄弟們才愛找他呢!
  「四哥,你就一個王老五,自己一個人吃飯,沒人陪你說說話挺寂寞的,我是應該多陪陪你。」
  「……」講的好像是他要人陪了?東方朧明忍住叫他滾的衝動,默默想起目前七兄弟當中,尚未婚配的只剩他和老麼;老五府裡藏著什麼,大家都心知肚明,怕說破了惹他惱羞成怒罷了。何況,老二老三都完婚的此刻,母親若是要盯,第一個也是盯他。
  沒了戰爭當藉口,他最多也就再逍遙半年。其實他倒不是排斥成家——放眼天下,像他們家這樣放任孩子自己決定婚事的王侯之家,也算是少有的了——只是覺得為了這種事被盯,既愚蠢又惱人。
  關於婚事的話題,讓東方朧明腦海閃過一個人的影子,當下「砰」地一聲放下茶盞,粗魯動作讓東方豔火嚇了一跳。
  東方朧明沉下臉來,已經沒有喝茶的興致,起身道:「我去書房。你自己隨意逛逛,晚些時候如果我沒出來用飯,你先吃,不用等我。」
  東方豔火看著他四哥冷著臉離去的身影,心裡一陣腹誹。
  不會吧?看不出來原來四哥這麼在意自己是王老五?可是他記得兄弟之中女人緣最好的,他跟四哥都可以並列第二——第一當然是五哥啦!
  其他哥哥也不是沒有女人緣,打個比方來說,如果他們七兄弟要辦招親大會,五哥的紅粉知己會從天涯海角不辭千里而來;他和四哥最多就是鄰國也有愛慕者;三哥和大哥可以算國境之內所向披靡;至於二哥和六哥這兩個只給姑娘冷臉和釘子碰的,應該就只剩不怕死的吧?
  難道因為選擇多,所以才更難定下來嗎?
  當然,這只是性子孔雀似的東方豔火自賣自誇,外加無比自戀的比喻罷了,也許有一部分是事實,不過他肯定知道說出來不是被打就是挨白眼。
  離開大廳的東方朧明並沒有立刻進書齋,他立于水邊,池子裡的白荷漸漸地都開了。
  他突然想到,今天十五了吧?
  母親會迫不及待下旨要他們成親,除了已經沒有理由再讓他們拖延婚事,也是因為太瞭解他們的性格。七兄弟當中,除了老大和老三,餘下的不管會不會主動招惹姑娘、對女人有沒有法子,都無法讓她省心。
  並非他真的清心寡慾,真的想遁入山林清修去。少年時他曾經動過心,曾經想過將要與他歲歲年年到白頭的人,如果是那個姑娘,他會非常期待。
  但是……
  「王爺。」東方朧明的心腹石羽不知何時像無聲的影子般出現在竹林前,靜待東方朧明回過神來。
  東方朧明早知他在那兒,或者說,他早知他想來稟報什麼。但這些「早知」都只是令東方朧明冷臉以對,所以石羽只是靜靜走上前,在主子耳邊悄悄地把話帶到,他适才也特意避開了前頭的東方豔火和不相干的僕役,因為他要稟報的事張揚不得。
  東方朧明對石羽帶來的消息自然不訝異,只是眉頭仍是厭惡地擰起,原本稍稍平靜的臉色又凝成冰霜。
  他聽完石羽帶來的話,沒有說什麼,逕自走向書齋,只是這回步履明顯掩飾不住煩躁的心情。
  替人帶話的石羽一臉憂心忡忡地看著主子,他不能多嘴,也不想多嘴,只是一如往常靜靜跟在主子身後。
  這座書齋是東方朧明搬進王府後改建最大的,四周的竹林與松柏將書齋包圍起來,書齋前有寬敞的鵝卵石走道,讓竹蔭樹蔭不至於擋住了光與風。整座書齋若是把屏風與竹簾全部拉開,就是一座回字形無隔牆的建築,中央是只種了矮松的中庭,四個方位的房間都有矮榻和擺滿了書的書櫃,端視春夏秋冬四季光照與風向變化,哪個方位舒服他就坐哪裡。
  此刻他手中拿著書,坐在矮榻上,靠著引枕,好像什麼事也沒有那般,跟平常一樣地看著書。
  其實他不知道自己翻到了哪頁,甚至也沒仔細看手上拿著哪本書,臉色一直沒有和緩下來。
  在前頭覺得百般無聊的東方豔火跟了過來,還沒走進書齋就被石羽擋住了。東方豔火眼尖得很,感受到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意從他四哥周身散發出來,當下拉著石羽躲在遠處,又探頭探腦地觀察了他四哥好一會兒,才壓低了聲音問。
  「四哥怎麼了?從沒見他臉色這麼難看過,他那臉色害我以為要提前過冬了。」
  他們東方家沒有脾氣好的兄弟,只有看起來「好像」脾氣好的兄弟。要形容他四哥的話,他覺得四哥就像深山裡平靜無波的水潭,幾百年都不見任何漣漪,大概得等到天崩地裂才可能起波瀾。
  石羽能跟在東方朧明身邊,自然不是藏不住話的人,對小王爺的問題,他只是平靜地回道:「我們王爺今日有些舊事要處理,小王爺要不要改日再來?」
  「看來這舊事不能說,是嗎?」
  「小王爺冰雪聰明,想必不會為難在下。」
  東方豔火可不是好打發的,「好,我不為難你,我只管問,不能答的不逼你回答。這舊事,跟女人有關嗎?」剛講到女人就變臉,原來這世間還有四哥搞不定的女人啊?
  石羽一臉為難地看了看自家主子的方向。
  「看樣子是了。」東方豔火一臉果不其然。
  「我什麼都沒說啊!」石羽連忙道。
  「本王爺什麼人?我可是有一雙火眼金睛!」東方豔火嘴角勾起得意的笑,「這女人我認不認識?」
  石羽這下連眼睛都不敢亂瞟了。
  「看樣子我應該不認識。」東方豔火可惜地道。
  石羽有些質疑地看著小王爺,心想他究竟是故弄玄虛,還是真的能看透他在想什麼?
  東方豔火笑得一派溫文爾雅,表現得好像真有神機妙算、通天本領,「你方才突然出現,就是為了那女人的事?」
  「……」真的那麼神?還是他太愚蠢太好猜?石羽心驚地想。
  不,仔細想想,小王爺問的這些,確實能順藤摸瓜猜到一二,而且他因為擔心主子,控制不了臉上的表情,原本就狡猾成精的小王爺要看出他的心思,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石羽只好歎氣道:「小王爺,您是知道四王爺的性子,他不想說,您硬要追根究柢,那後果……您應該清楚。」
  原本洋洋得意的東方豔火彷佛被潑了冷水。
  沒錯,早說了他家沒有脾氣好的兄弟。四哥縱然是深山幽潭,也是一池會凍死人順道淹死人的無底深潭!
  「晚膳應該備好了,您還是去用膳吧,讓我們王爺靜一靜,今晚他可能沒心思跟您話家常了。」石羽勸道。
  東方豔火啐了一聲。冷靜地想,他一個人不敢惹四哥,難道他不會去找盟軍嗎?上至太后、皇后,下至哥哥和嫂嫂們,不信他們對四哥的事全無半點好奇,而且絕對比他硬著頭皮打破沙鍋問到底來得安全。
  「本王爺今天就先放你一馬。」他陰險地嘿嘿笑,「不過你最好趕快想想接下來幾天要獻上哪些線索來讓本王饒你一命,爺可不是吃素的!」
  石羽覺得自己真是倒楣透頂,眼神都死透了。
  東方豔火看眼下最好別打擾四哥——他從剛剛拿著書,可書頁完全沒翻過,要是這時喊他,搞不好他還會惱羞成怒呢!於是東方豔火甩甩衣袖走人,這飯他也沒興趣留下來吃了,還是一個人孤單寂寞地找姑娘去吧!
  東方朧明放下書,「人走了?」
  看來方才他們的動靜主子一清二楚。石羽暗忖。
  「是,小王爺說他不留下來吃飯了。」
  東方朧明將書丟到一旁的桌上,心裡對麼弟其實有點愧疚——當然是愧疚沒陪他吃飯了,但也只能日後再補償。
  「取酒來。」東方朧明嗓音仍是極冷。
  石羽欲言又止,終究也沒能說什麼,只趕緊吩咐書齋外的僕人去辦了。
  他突然覺得應該留下小王爺,至少小王爺會拉著主子先吃飯,而不是像此刻空著肚子喝酒。
  京城最富庶的東市旁那一片碧瓦朱甍當中,有這麼一座「水月居」,它的門前既無石獅也無石麒麟,字跡隨性又靈逸的「水月居」三個字刻在一塊形狀卓奇的木匾上,光看大門和圍牆,也比它的鄰居樸素上許多。
  但這座水月居,位在寸土寸金的東市,占地卻比它的左右鄰居大上三倍不只。
  若是向附近的人探問,他們會說,那裡頭住著姓「水」的人家,是江湖上名聲赫赫的人物,在戰時大力匡助天家,卻功成不居,推辭了高官厚祿,如今雖然只是在京城做點生意,卻也算是和天家關係極好,但水家人行事極為低調,即便是住在這兒多年的住戶也沒見過主人幾次。
  水月居的牆內是一片楓林,接著才是外側四圍的樓房,東西南北四座都是玉欄朱楯的三層樓,連欄杆上都雕著精美的紋飾。
  這四座樓房,同時也隔絕了外界的一切窺探。
  四座樓房包圍起來的土地範圍,才是水月居主人的居所,按四季花信安排、繁花似錦的花園包圍著雅致的主屋,一座琴樓就蓋在人工湖上,湖畔落英如白雪覆蓋銀鏡。
  更夫敲過了二更,繁華如京城也漸漸歸於寂靜,水月居裡卻彌漫著一股瀕臨沸騰的不安,燭火通明如白晝。
  「申時還沒到就去請人了,要來早該來了,拖到現在,存心毀約。」穿著紫衣的女子咬牙切齒地壓低了嗓門,「早叫你們別攔著我,我就是把人打昏也會把他綁過來!」
  「桂王府戒備森嚴,就憑你這點功夫,你這是節外生枝。」綠衣女子雖然也是急得額頭冒汗,但仍是冷靜地道。
  「言而無信就是畜生,那也怪不得我把事情鬧大,到時看誰難看!」紫衣女子忿忿道。
  「誰難看?」綠衣女子不贊同地睨了她一眼,「他是王爺,就算不是王爺,也是男子;咱們宮主是女人,鬧大了都是宮主吃虧。」
  「那你說怎麼辦?現在小莫又不在京城!要是她在的話,就算那孫子躲進皇宮,她也有本事把他打昏扛出來!」
  綠衣女子歎口氣,「小莫本來就不是『淩虛宮』的人,也不住京城,總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再說,宮主說她相信對方絕不會言而無信——」
  「世上沒有絕對的事!」紫衣女子拍著桌面,「不行,宮主信,我可不信。咱們不能只是在這兒乾等,我再去一趟桂王府!」
  紫衣女子正要走出暖閣,屏風後傳來一陣咳嗽聲,兩人對視一眼,立刻走進屏風後的寢房。
  寢房內,伺候的小丫頭忙著給火爐添加炭火和爐香,髮鬢霜白的老大夫正在收拾藥箱,四柱大床上,一身素白的女子看著窗外,月光篩進屋內的碧竹剪影,嗓音沙啞地問:「現在什麼時辰了?」
  綠衣女子柔聲道:「二更才敲過。」
  床上的女人聞言,臉上忍不住泛起一抹笑。
  今天是十五,依照慣例,青霄與紫陽會在申時去請人。從申時糾結到現在都亥時了,可把他愁慘了吧?
  紫陽見主子只顧著笑,著急地道:「我再去請一次人吧!」心裡百般不想喊那人「王爺」,且嘴上說是請,但她其實打著硬闖的主意。
  「不用了。」白衣女子看上去並不是因為逞強才這麼說,紫陽和青霄也瞭解自家主子是什麼樣的脾性。
  淩虛宮宮主水樾,在繼任為宮主後沒多久,就把淩虛宮給封了,帶著淩虛宮上下徒子徒孫來到京城,開酒坊,開茶坊,開樂坊,京裡的人們於是喚她一聲「水老闆」。
  宮主說,她喜歡熱鬧,不想待在清冷的雪山上。但其實她們很清楚,真正的原因是為了幫東方家打贏戰爭。
  水樾說她喜歡熱鬧,其實她喜歡的,是靜靜地看熱鬧——水月居才會蓋成這樣鬧中取靜,躲在家裡不怕吵,一出門保證夠熱鬧。
  她說要幫東方家,因為巴望著東方家得到天下以後,她可以在國境內橫著走當大爺。但其實她真正想當的,是躺著逍遙閑懶過日子的那種大爺。
  她總是雲淡風輕地說著笑,但她說的笑話總有一半是真心的,另一半,則是有那麼一點事不關己的調侃。
  「他若不想來,你就是帶一支軍隊過去,他也有法子躲著讓你找不著,幹嘛這麼費事兒?」水樾半靠在引枕上,虛弱的身子抵擋不住入夜的寒氣,不得不盡可能以絨被將自己裹個密密實實。可她畢竟已經躺了一整天,實在難受,總也要想法子挪個不那麼難受的姿勢讓自己舒服些。
  「男子漢大丈夫,竟然說話不算話?虧他們東方家曾是江湖上一代霸主!」
  「急什麼?不是還沒三更嗎?」水樾打著呵欠道。
  「要真等到最後一刻,他不來怎麼辦?」紫陽拚命隱忍著瀕臨爆發的怒火,最後仍是忍不住道:「不行!我不能讓那傢伙過河拆橋!宮主是為了他們東方家才中的毒,他答應會幫您解毒以償還恩情——還不是說能解毒他就不欠了!當時不救他根本也不關我們的事!那傢伙竟然還好意思每次都非要三催四請、拖拖拉拉?」
  說到最後一個字時,紫陽已經暴吼出聲,恨不得立刻就沖到桂王府去,找一個倒楣鬼痛揍一頓——正主兒她打不過,找他身邊的人出氣也行!
  「他每次都拖到最後一刻,但不也每次都來了嗎?」水樾平靜道。
  「但是事關宮主的性命,怎能讓那傢伙一次一次拿喬?」她就不懂,宮主為何非要選他?
  水樾歎口氣,「我要是他,想到自己堂堂王爺、頂天立地的大好男兒,得偷偷摸摸地到自己最討厭,但又欠了天大恩情的女人房裡,用自己的身體幫她解毒,我想我每天晚上都要愁得臉色鐵青,一口氣堵得睡也睡不著了吧?」她說著說著,忍不住笑了起來,可惜身體自中毒後稍有受寒便又暈又咳的,這會兒更是笑得岔了氣,狂咳不止。
  「宮主。」青霄雖然深知主子的脾性,可是見她這麼挖苦自己,她心裡還是覺得難受。「如果王爺能知道真相就好了,您才是他的『小月』,水筠是假冒的,她的死也怪不到您的頭上,我相信王爺不至於真的討厭您。」
  紫陽對這話只是「哼」了一聲,對她來說,一個男人這麼容易被裝作楚楚可憐的女人矇騙,根本腦袋裝屎!
  水樾似笑非笑地看著紙窗上的剪影。
  「青姨,你錯了。他厭惡我,絕非只為了水筠。況且,我不是他的『小月』,從一開始就不是。那年偷偷逃離師父眼線的我,扮演的只是另一個人,他心心念念的始終是我演出來的幻影。說不定他真的看透了那個幻影想扮演的,是水筠。」
  紫陽出了水樾寢房,第一件事就是將一炷點燃的香插在薰香爐上。
  就再等一刻鐘,要是一刻鐘後那傢伙再沒來,她就出門綁人!這次絕不讓任何人阻擋她!
  青霄看著她的舉動,怎會不瞭解這她看著長大的師妹想做什麼?可青霄自個兒也一籌莫展,心裡想著不如就讓紫陽這麼做吧,她只需要裝聾作啞,幫著打迷糊仗便成。
  兩人正各懷心思之際,門房匆匆地進來,還沒來得及開口,沒耐性等人通報的東方朧明已經自己進來了。
  一如過去這一年多來,他總是隻身一人,刻意不讓隨從跟著,極盡可能地低調,披著一身黑斗篷,冷若冰霜地到來。
  紫陽看著他那冰鑿似的冷臉,心裡就怒火中燒,奈何礙于主子,礙于……她也不得不承認,主子對這男人情有獨鍾,絕不只是因為他俊美的面孔和佶倬的丰采,這男人在東方家的軍隊大後方運籌帷幄,哪怕他孤身一人也能從容地面對千軍萬馬。
  更重要的是,他不是單純的文弱書生。東方家沒有不懂武的男兒,他只是很少動手。
  紫陽跟他交過手——以她的脾性,這也沒什麼好意外的,紫陽的武功並不算弱,但對上東方朧明,她卻吃癟了,雖然她輕敵,可東方朧明沒盡全力已經讓她輸得難看。
  這次若他毀約,她打算帶上暗器和毒藥,來陰的!她紫陽有本事坐上香主之位,靠的自然是無人能及的制毒天賦,不管想達到什麼效果都難不倒她,而且包准神不知鬼不覺!
  紫陽瞪著東方朧明如入無人之境,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她拳頭可是握得都冒出了青筋。
  這傢伙架子擺得忒大啊!淩虛宮難道還欠他的不成?
  「王爺請留步。」青霄卻攔住了他,「我們宮主昨夜受了風寒,她體內的毒性又加劇了,您這麼一身風霜地入內,會讓大夫辛苦護持了一夜的苦心全都白費,還是先請您到後頭,讓侍奴伺候您梳洗一番再行入內吧。」
  這番話雖然是情理之中,怕東方朧明把一身風霜帶進去是真,不過水樾昨夜也是老毛病了,不至於讓大夫護持了一夜那般嚴重。她們也是最清楚主子嘴上說不在意,卻寧可更早一些見到桂王,哪怕只早片刻,她多折騰個幾日都無所謂。
  可紫陽只是看了青霄一眼,彷佛在說:你行!要搬苦肉計讓他收拾起那全天下都欠他似的冰冷氣焰,也要這人得有良心才行!
  原本表現得不近人情的東方朧明,聽到這些話,不免也萌生出一絲愧疚。他本非鐵石心腸、薄情寡義之人,今天聽到石羽說水月居因為「她」身子不適,所以提前來請他,他卻認定她裝病……
  但她為了他中毒是真,連跟著東方家軍隊,把無數人從鬼門關拉回來的梁大夫也親口對他說過,淩虛宮所指的解毒方式並不假,而且也是最合適的。他當初答應為她解毒,雖是不想欠下人情,可也特意與她約法三章,一是不准兩人之間的事被外人知悉,二是不准她與他的家人接觸,三是她不得干涉他的生活。
  他猜到她的心思,這個對世事總像事不關己,手段卻狠絕到讓他不齒的女子,從兩人第一次見面開始,總是藉故接近他,討好他。不管這是不是他太看得起自己,這三個條件無疑是對她的羞辱。但這一年多以來,即便這三個條件只是他們之間的私下約定,她從沒有違背。
  反倒是今日他冷酷的猜忌,顯得背信忘義。
  「帶路吧。」他臉色和緩了些,一旁的紫陽心裡卻只是哼了一聲。
  不就好勉強?她白眼簡直要翻到腦後去。
  青霄不著痕跡地擋去東方朧明可能會瞥見她這些小動作的餘光,沖著侍奴點點頭。
  那侍奴才不慌不忙地行禮道:「王爺請隨小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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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12 00:01:2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說是大夫辛苦護持倒也不假,水樾這一天下來不是挨針昏睡,就是喝藥,睡也睡得極淺,稍早說完話又半夢半醒地睡去了,恍惚間好像聽見了「那人」的聲音,她心跳亂了,卻仍迷迷茫茫不知今夕是何夕,不知此刻身在何方……
  青霄讓小丫頭捧著水盆走到她床邊時,她才完全清醒了過來。
  「洗把臉吧。」青霄備了兩盆水,冒著煙的是給她暖手用的,另一盆半溫半涼的清水上浮著幾片薔薇花瓣。
  「他來了嗎?」水樾在青霄的攙扶下坐起身,手伸進冒著煙的青花瓷水盆裡,舒服得讓她想歎氣。
  「剛剛差了人去問,就要到了。」
  「我臉色是不是不太好看?」她坐直身子,總算有了點精神。
  「睡了一天怎麼會好看,洗洗臉吧。」青霄讓捧著銅盆的小丫頭上前。
  水樾聽話地捧起水往臉上拍了幾下,負責伺候她貼身事務的小丫頭拿了手巾替她擦臉。
  「我頭髮也很亂吧?」她對著浮著花瓣的銅水盆撥整散亂的長髮。
  看著她總算有一絲生氣的青霄,默默地覺得鼻子有點發酸,但她只是咽下歎息,拿出梳子替她把披散在背後的長髮梳直。「要不要上點胭脂水粉呢?」她故作輕鬆地揶揄道。
  「……」水樾兩頰一熱,搔了搔臉頰,「我只是不想像個瘋婆子。」不過,就算是在她未中毒時,哪怕打扮得再精神再漂亮,在他眼裡,她恐怕也是個瘋婆子。
  「宮主,香主。」一名小丫頭入內來,朝青霄點頭打個暗號便退下。
  青霄會意,立刻支開了寢房內外所有人。
  水樾還來不及開口,東方朧明已經入內來,她霎時連自己要說什麼都忘了,彷佛不小心吞了舌頭那般。
  青霄收起發梳,看著主子面上若無其事,雙眼卻燦若夜星,心裡又暗暗歎了口氣。
  其實她用不著掩飾,桂王看不出有什麼分別的。他總是匆匆地來,匆匆地去,不曾真正細心地看看她的模樣。
  東方朧明站在寢房門口處,房內還有第三個人,他沒再往前一步,儘管滿身的不自在,他仍是一派昂藏筆挺,正氣凜然,只是此刻房內的燭火對他來說太亮了一些。
  畢竟想到自己是來跟一個沒有感情的女子媾合,總有種彷佛赤裸著身子任人宰割的羞恥感。
  但滿室的藥味讓他心軟了,暫且把個人喜惡拋到腦後。
  青霄知道他們倆都希望她快些離開,雖然理由完全不同,桂王是因為尷尬,而主子是因為期待,但她仍是不疾不徐地點上薰香,並收拾藥碗。
  水樾沒有催她。青霄心思何其細膩,向來就像母親一樣地維護她。
  她多拖一點時間,東方朧明就能待在這兒久一點。
  水樾只是刻意裝作一臉百無聊賴地看著東方朧明。
  東方家流著英雄豪傑的血液,更是數百年來的海上霸主,所以儘管他看起來文質彬彬,溫雅似清風明月,可掩蓋不了那一身英氣與傲氣,以前的他總是穿著月白色、銀白色衣服,更顯得俊美容貌出塵不凡,但她猜想那恐怕是因為他的脾性,見不得一點瑕疵污垢。
  不過自從開始為她解毒後,她每每在晚上看到他時,他幾乎都是一身黑。
  當然了,黑色在夜裡比較不引人注目。
  她發現他的發上沾了水氣,「外頭下雨嗎?」
  東方朧明本來以為青霄會回答,但她卻好像沒聽到般,他只好道:「沒有。」他立刻便想到,她也許是發現了什麼,但又覺得沒必要主動解釋。他沒有看她,彷佛認命般地等著青霄離開。
  大概是被討厭習慣了,水樾反而有些好整以暇地欣賞他僵直地站在原地,對房裡擺設的興致還大過對她的。
  他向來只想儘快完事然後離開,恐怕這還是他第一次知道她的房間是何模樣,雖然不見得真的對她的房間有興趣,但總好過看著她吧?大概她已經沒什麼力氣自憐,明明應該覺得心酸,只是她身上這毒也難以根除,這條命能拖多久是多久,把餘生拿來唉聲歎氣太浪費,心腸也就變得硬如鐵石了吧?就當苦中作樂唄!反正他的樣子也挺賞心悅目的。
  她曾想過,就算他不可能對她有一絲憐愛,至少兩人可以當朋友,只可惜他從不給她機會。她每試一次,就只是更明白他有多討厭她。
  終於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整理了,青霄只得拿著收拾好的藥碗離開,在經過東方朧明身邊時,低聲道:「王爺,大夫交代過,請您務必小心些,宮主上回之後人不太舒服。」
  她暗示得極為委婉,東方朧明臉上一熱,耳力極好的水樾則是一陣無語。
  她哪有不太舒服?
  但她也很清楚,青霄自然是故意的。
  其實不是她沒有不舒服,而是她太能忍。他只想儘快結束,根本顧不了她。
  「我知道。」東方朧明的聲音有些僵硬,這讓水樾有些同情他了。
  想來他對她的評價沒錯,她確實狠絕,否則早該放了他,別讓他這麼痛苦。
  可當她想到該放手時,水樾才發現,自己不是真的早已麻木,而是一直假裝麻木。「放手」二字,讓她的心陣陣生疼啊!
  她捨不得放手,哪怕他這麼討厭她……
  青霄終於關上房門,東方朧明還不忘確認她真的離去了。
  他先是熄了房內的燭火,寢房外隔著紗窗和紙門的火炬與燈籠,足夠讓他看清楚房裡所有事物。
  他走向她時,水樾極力平緩著顫動而紊亂的心緒。
  幸而黑暗給了她偽裝,否則她臉上若無其事的面具肯定是再也戴不住了。
  月華灼灼,穿透紙窗,映照在他身上,他停住腳步,讓可能洩漏心思的五官藏在黑暗之中,然後在床邊一件件脫下衣裳。
  水樾竟然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它太響了嗎?還是這一刻太安靜了?她真希望有些聲音來掩蓋住它。
  「桌上有酒呢。」她開口道。聲音有一點兒顫抖,只盼他沒察覺。
  「助興」的酒。開始解毒的頭幾回,他總要先喝一杯,其實那對她實在諷刺,好像她逼良為娼一樣,他還得靠催情酒才能碰她。
  不過幾次之後,他就不喝了。水樾不知他怎麼辦到的,面對厭惡的她也能辦事,但她猜想依他的性子,必定更加痛恨失控和緊接著而來的放縱。
  其實她反倒有些失落。催情酒讓她彷佛窺探了另一個赤裸而野蠻的他,也令他每每待到天亮才醒,雖然她也被折騰慘了。
  東方朧明脫下衣服的動作頓了頓,「不用。」
  看著他衣襟大敞,露出光滑的胸膛,水樾臉頰越來越燙,慶倖自己藏身暗影之中。
  怕他沒耐性,她用棉被把自個兒包住,動作不太靈活地脫下衣裳。
  有時候她會佯裝瀟灑,那是因為相信他的人格,偶爾偷偷揶揄,也不知揶揄的是他那樣的脾性,或是揶揄自己對他的迷戀。事實上在他面前,她的所有瀟灑都像泡影一樣脆弱不堪。
  她還沒褪下褻褲,就感覺到一股壓迫感逼近,東方朧明握住她的肩膀將她推倒在床上。
  她記得他第一次幫她解毒時,儘管開口要求他用身體償還恩情時說得好像豪放女似的,可是他一碰她,她卻抖得像寒風中的小兔子,只能慶倖那時他喝了催情酒,隔天醒來什麼也不記得。
  但即便到了現在,她還是很難忍住不發抖。
  她不想被他發現她的怯懦,身子有些僵硬地隱忍住。
  他扯下她的褻褲,雙手粗魯地揉遍她全身,不帶絲毫的憐愛與溫柔,彷佛把她當成負責供他泄慾的女奴,那一方面也發洩了他長久以來壓抑的憤怒與不滿,讓他得以不用借著催情酒,讓怒火與雄性本能支使他,侵犯她。
  當他要進入的前一刻,她的顫抖再也克制不住,而他聽到她破碎的喘息,感覺到她的瑟縮與僵硬。
  他停下了動作,終究當不了徹頭徹尾的禽獸,他起身,將她抱到她原來躺臥的位置,讓被窩能溫暖她。
  水樾以為他決定終止今晚的懲罰——對他們倆都是,可她儘管身體承受著他的暴虐,心裡卻是甘願的。不是她作踐自己,而是這是她僅剩的,與他的唯一連結。
  她有一瞬間心慌意亂,飛快地思考有什麼藉口留下他,他卻俯下身,她感覺到他的氣息吹拂過她頸邊。
  東方朧明以為自己做不到,但其實沒有那麼難。他聞到藥味混合著薔薇花的香氣,舌頭滑過柔嫩的肌膚。
  那是他第一次親吻她,雖然只是在頸子上,卻令她渾身酥麻而顫慄,幾乎要呻吟出聲。
  他輕柔地吻著她的頸子,甚至她的耳朵,雙手也不再帶著憤怒的力道,柔緩地撫上她的酥胸。
  如果他不是厭惡她,他早已癲狂。
  ……
  *本書內容略有刪減,請諒解*
  水樾的意識在雲端飄了半晌,直到被冷醒了,才驚覺自己仍然維持著任他進犯的姿勢,當下急忙拿棉被將全身裹住。
  而他早已像來時那般,衣冠楚楚。
  看著床上把自己卷成一團的女人,東方朧明有一刹那心軟地想說些什麼,可方才的失控讓他難忍自厭與恥辱,當下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水樾放空一切情緒與知覺,膽小得連他遠去的腳步聲都不敢聽,只是把有他氣味的被子更加包住全身。
  一向都是這樣,他把她留在激情狂愛的幻境裡,抽身決絕而毫不留情,彷佛她是瘟疫。
  每當那一刻,她堅固的心牆像是因為容納了他的進出而出現了缺口,來不及假裝,疼痛已經襲來。
  突然間,她能夠看清過去那些日子她偽裝得多麼成功,靈魂的千瘡百孔都能假裝不存在。
  她將臉貼著沾有他氣息的被窩,把自己綑得死緊。腿心還有些酸麻,至少那是他留下的溫度。那說不定是不錯的麻藥。
  可惜,那麻藥沒辦法讓她不痛,只能讓她假裝聽不見自己的嗚咽,將害怕示人的淚水埋進被褥裡。
  原來她這麼沒用。水樾自嘲地想,但不幸中的大幸是,這個秘密,全天下只有她知道,還算不錯吧?呵……
  以往東方朧明會留在水月居稍做梳洗後再回王府,可這天他陰沉著一張臉就離去了,守在偏廳的石羽不敢開口問主子今夜為何待得比較久,只看了一眼主子幾縷散落的黑髮,一個又一個疑問憋在心裡。
  別說不敢問,石羽連身上的斗篷都不敢脫。淩虛宮的女人惹不得!他始終站得跟石像似的,不時有小丫頭從各個角落探頭探腦地打量他,地位比較高的,挑釁和冷嘲熱諷更是從沒少過,尤其那個穿紫衣的,動口不夠還會動手。
  不過這幾次,也許是水月居的主人下令,她們收斂了許多,暗地裡的觀察和竊竊私語卻是變本加厲,他看似不動聲色,卻覺得那些喁喁私語就像有千萬隻螞蟻在身上鑽動一樣不舒服。
  主僕倆一路無語,東方朧明急促的腳步顯示他心情的焦躁,直到回到桂王府,他才終於開口。
  「叫人備水,我要沐浴。」
  「是。」這次待得特別久,卻連清洗都來不及?石羽覺得這麼臆測主子的私事非常不妥也很不應該,當下只好什麼都不想,只管執行命令。
  書房裡,東方朧明煩躁得幾乎無法找一件能讓自己分心的事來做。過去縱然不喜歡水月居,但他知道帶著一身她的氣息回到王府,只是徒增自己的困擾,任心魔趁虛而入。
  但這回,他簡直像落荒而逃一般,如今反倒作繭自縛。
  似有若無,或者只是他心裡有鬼,鼻間盡是混合著藥味的薔薇香氣。
  石羽來請主子移駕到澡堂時,發現東方朧明連斗篷都沒脫。
  噯,好不容易才讓自己別再亂想,這下子各種猜想都冒出來了,幸而他早叫來了伺候王爺的侍奴,由侍奴替王爺更衣。
  澡堂裡,東方朧明支開了所有伺候的人。
  他整個人完全潛入水中,直到洗去所有滯色膩情的痕跡,才終於找回他熟悉的冷靜。
  他知道對任何一個女子來說,他表現得像個混帳。而這女子于他,於東方家,都有恩情在先。
  但他不知道怎麼為她的所作所為找一個說法,又為何要找?難道就因為他不想在放縱與道義之間掙扎,想讓自己盡興地與她行那些媾合之事,就要背叛那些被她像棋子般犧牲的人嗎?
  東方家自決定跨海參戰平亂,受到諸多江湖勢力幫助,淩虛宮宮主水樾出手幫了他許多次,他知道這女人在打仗方面很有一套,無論在戰場上,或在政局上。
  在大哥的軍隊逼近京畿前,曾經陷入苦戰,水樾在他分身乏術之際出現。
  後來他幾乎是賭氣地答應為水樾解毒,不只因為這條命是他欠水樾的,最重要的是,他怪自己在那時將營救三萬主力軍隊的任務交給她。
  是他錯信她!
  他借出兵符,讓水樾帶兵前去營救,結果她卻使出最惡毒的下下之策,將三萬大軍與攝政王的心腹軍隊同時在澗穀中殲滅,再利用三萬大軍力抗到最後一兵一卒的消息,來刺激因為失去主力部隊而軍心渙散的後援部隊。
  是,她成功了,那些消息不只讓遲了兩天才進入京畿的援軍以死士之姿日夜兼程,東方家在其他地方的軍隊也群情激憤。
  可是往後那十幾日的血戰卻異常壯烈,她甚至連自己的孿生妹妹都能狠心不顧,在水筠受困于平陽城時,命令士兵換上大燕皇軍的軍服焚燒平陽城。最後當她假傳焚城之舉乃攝政王的旨意,只為抹消百姓們對大燕皇室最後的信任,那已足以讓他瞭解她的手段是如何卑劣令人作嘔。
  東方家自參戰以來,堅持不用玉石倶焚的焦土戰。連焚城都做得出,她根本喪心病狂。在進入京城以後,他便要求大哥收了她的兵符。
  她或許是知道他的憤怒,又或者自知有愧,戰後大哥論功行賞,水樾全都推辭了。
  他要怎麼替她找藉口?是替她或替自己?因為他不願繼續這種內外煎熬的淫亂之事,給自己找個理由原諒她,也省得自己像獻祭的羊羔是嗎?
  是他給她權力去做這件事,那麼這一切他自當承擔後果,他不會,也不需要替她找藉口。
  月光依舊,他心裡一場無形風暴已然休止,毫無波瀾的深潭依舊明鏡般澄澈。
  但不知為何,他卻了無睡意。
  石羽送來夜消。東方朧明極少在這麼深的夜裡仍醒著,偶爾他處理公務,王府總管見書齋燈還亮著,便會命廚房備點清淡的粥糜讓他暖暖胃。
  因為知道王爺不是為了處理公事才未就寢,也清楚王爺不願今晚他外出的事引起任何人的關注,於是石羽才把下人遣開,自己送粥過來。
  入夜後,書齋四面屏風與竹簾幾乎都是緊閉著,只要卷起向月處的竹簾,沐浴月華下的竹林便成了一副靜謐的畫。
  已經沐浴完畢的東方朧明,一身月白色的袍子,沾著水氣的黑髮披散在肩上,盤腿端正坐在卷起的竹簾前,他身旁那盆花開滿株的櫻樹,有幾片花瓣落在映著燭光的木質地板上,引得他凝望出神。
  石羽還記得那盆櫻樹發生的小插曲。他們王爺一向不喜愛豔麗又招搖的花花草草,所以桂王府裡只種梅樹、櫻樹、桂樹一類的清雅花木。
  說起來,淩虛宮宮主水樾,如果不是病著蒼白了容顏,以前的她就像豔麗的月季,雖然不怎麼愛搭理人,可一露臉就很難不引起騷動。
  而同樣一張臉,她的孿生妹妹水筠卻是眉頭深鎖,水陣總是含情脈脈,顯得楚楚可憐,宛如梨花。妙的是這麼一個柔弱女子,在江湖上可比她姊姊豔名遠播,江湖人稱她「淩虛仙子」呢。
  他們王爺搬進桂王府時,這裡有竹有松,但一朵花都沒有,王爺說他要種櫻樹,不過其他幾座王府裡都沒有他滿意的品種,想不到最讓他驚豔的品種,竟然是在水月居裡。
  當時水宮主不知從哪裡聽說王爺找不到喜愛的櫻花品種,便主動說要送他。
  王爺當然不肯要,一點餘地也沒地果斷拒絕了。他還記得當時水宮主的臉色白得像紙一樣,卻還是笑著讓人送王爺離開。
  後來桂王府的這些櫻樹,是小王爺送的。小王爺說他請托了江湖友人,很快便找到了他們王爺要的品種。
  「王爺。」石羽捧著粥喚了聲,東方朧明沒回神,他遲疑了一會兒,只好將粥擱在矮桌上。
  桌上攤開的,是王爺向來不怎麼看,而且跟他也極不相襯的鄉野奇譚一類的精怪小說……石羽額上冒汗,這本書應該是小王爺之前拿過來,在等人無聊時看的。
  看來王爺連自己拿了什麼書都不清楚。他決定放好粥就趕緊離開,假裝沒看到。
  但他還來不及離開,東方朧明的嗓音已先揚起。
  「我不餓,你撤下去吧。」
  「是。」石羽目不斜視,端起粥就走。
  同樣一夜無眠的,還有水樾。只不過她只能裝睡,因為知道門外的人就像看顧小雞的母雞似的,絲毫不肯放心。她抱緊留有餘溫的被子,貪婪地想留住屬於東方朧明的最後一絲氣息,好像如此一來,她就能繼續躲在無聲的世界裡,慢慢等心痛的感覺平復。
  煩惱了一下午的紫陽放下心中一塊大石,也回房去睡了,明兒一早她還得去視察在京城裡的舖子呢。青霄卻靜靜坐在水樾房外,沒有說話,就只是像陪著她那般地坐著。
  決二十年了吧?一切彷佛發生在昨日,水樾和水筠被前任宮主抱回淩虛宮,準備從兩個孩子之中擇一培養成下一任宮主時,兩個小丫頭都還在繈褓中,才剛會笑呢,而青霄當時已經十六歲,進淩虛宮也才一年,因為心思細膩而頗得前任宮主歡心,留在身邊當伺候的丫鬟。
  淩虛宮裡,多是命運乖舛的不幸女子——淩虛宮自第一代宮主以來,就只收女徒,不收男徒,凡成親生子者,便必須離開淩虛宮,自此與淩虛宮再無瓜葛。而這些女子,有的小小年紀就被父母賣給妓院,有的是逃亡的貢女和奴隸,她們被淩虛宮遊歷在外的香主收為徒弟,大燕的內亂一度讓淩虛宮的門徒暴增至六百多名。
  至於青霄,則是不堪公婆淩虐羞辱而逃跑,在差一點被村人打死時,被前任宮主所救。
  在武林中,正派人士認為淩虛宮恣意妄為,善惡不分,不屑與之同黨;但邪魔歪道也不想自找麻煩招惹淩虛宮。淩虛宮替人解決麻煩,不管你的來歷如何,只要價錢給得大方,宮主覺得你不礙眼,多半能談成一樁雙方都滿意的交易。
  要解決天底下大多數的麻煩,就要有通天大本事。歷任淩虛宮宮主都必須文武全才,除了擁有極佳的資質將內功心法融會貫通,更要有適合習武的身骨,還要博覽群書,精通兵法,擅長權謀之術。至於醫理、易容、機關、毒藥、暗器,在淩虛宮皆有高手擔任香主,她們遊歷天下安排淩虛宮的眼線,並招收門徒。
  百年來,黑白兩道的各大勢力,都有人捧著財富和爵位到淩虛宮來請益與求賢。
  青霄心思慧黠,精通易容術,雖然已是香主,不過如今拜這個可能會氣死老宮主—如果她地下有知的話—的第十四代宮主所賜,整個淩虛宮算是「半」金盆洗手,不插手江湖是非了,今後淩虛宮只管賺錢營生,過逍遙日子。
  怎麼是「半」呢?因為若是遇上宮主特別想插手的請托,水樾還是會插手,有時還不收分文,例如戰時一再替東方家解圍。
  想到這兒,青霄就想歎氣。
  前任宮主在水樾和水筠還年幼時,就讓青霄照顧她們的日常生活起居,對曾經失去孩子的青霄來說有一種移情作用,她對水樾和水筠始終有著特別的感情。
  兩個孩子都很聰明,但水樾聰明在天賦,水筠聰明在手腕,前任宮主選擇水樾為繼承人,但也把水筠培養成一朵八面玲瓏的交際花,成為淩虛宮在江湖上最消息靈通的眼線,淩虛宮雲中閣的淩虛仙子,不知讓江湖上多少英雄好漢甘願為她拋頭顱,灑熱血。
  這對孿生姊妹展現各自的天賦,就走上迥異的命運。從小陪伴水樾的只有練武與研讀兵書,所接觸的只有淩虛宮上下,是非善惡于她毫無意義,成王敗寇才是真理,面對勝負,死三個人和三萬人對她來說都是一樣的。
  而水筠則能夠光明正大享樂,周旋於江湖與朝堂上的名人商賈之間,通情達理、善體人意的表相下,就連愛情都可以是她達成目的的武器。
  有趣的是,她們都羡慕著對方——水樾只想過舒服日子,在她看來水筠是過得很舒服;而水筠一心想得到前任宮主的認可,卻不知宮主原就讓她們一文一武,共同繼承她畢生絕學。
  在她們十二歲以前,最常玩的遊戲就是互換身分,只不過這個遊戲隨著年紀增長,對她們而言不只失去趣味,也變得陌生。
  不知她們是否明白了,那表示在她們心中所羡慕的那個人,其實並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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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12 00:01: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天氣終於暖和些的時候,水樾總算得到大夫允許,能夠在水月居到處走走晃晃,坐在高處欣賞京城大好的暮春風光。
  她這宮主,當的還真是沒威嚴,底下人一個個管她管得好像她是三歲孩子似的。水樾歎氣歸歎氣,懶洋洋的模樣可不像真的把那些管束放在心上。
  她喜歡坐在東向樓宇的三樓,把屏風窗戶全打開,牆外熱鬧的東市就在不遠處,這兒的店家為了吸引顧客,旗志和燈籠形形色色,爭奇鬥豔,街角一棵棵的迎春花像金腰帶一樣,把整個東市給圍了起來。
  不過,不管她怎麼裝作若無其事,底下的人都很清楚。
  她愛坐在那裡,還不正是因為桂王府在那個方向嗎?明明相隔老遠,啥也看不到,但她就愛嘴硬,反正只要她安分地坐在那兒,她們也由她去。
  「……讓我知道是哪個王八蛋到處放話說我們的東西有問題,我就撕爛他的嘴!扒了他的皮!」
  底下吵吵嚷嚷,似乎是因為近日京城裡又傳言,水月商行的胭脂有毒,這樣的蜚短流長打她們在京城立足之後就不時冒出來,但每次都不了了之,水樾也只當是京城裡想出頭的人多,小手段也多。她只往底下看了一眼,雖然知道自己這個老闆挺失職的,不過誰讓她們現在什麼都不讓她做呢?
  雖然說商行的事,本來就都是青霄和紫陽在操心。
  水樾正百無聊賴地望著牆外的熙來攘往,突然一道熟悉的身影竄進她視線,她整個人精神都來了。雖然被牆遮擋住了,但那人明顯是朝著水月居來的,當他消失在牆後,水樾也坐不住了,把腿上毛毯一丟,就從鵝頸椅上爬了起來。
  「噯!你這丫頭!」水樾的大夫是淩虛宮年紀最大,也最德高望重的老香主,更是神醫傳人。一聽說這不聽話的病人又爬到三樓去吹風,他特地上樓來盯著水樾喝藥,一開始見她喝得碗底朝天,心想今天就讓她多坐會兒,不念她了,誰知她脫兔似地赤著腳就往外跑,「好歹把鞋穿上!」他的大吼聲,連牆外的路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今天的水月居還真是熱鬧,吼聲不絕於耳啊。
  而水樾呢,白嫩的玉足輕點,接著就不見人影。
  水樾在桂王府收買的線人送來了消息,正在對青霄稟報。青霄完全不意外自家宮主竟然收買了桂王府的人,她給了豐厚的獎賞,那人歡天喜地地離開了,還允諾來日有更多消息一定儘快前來告知。
  趴在屋頂上偷聽的水樾若無其事地翻身出現在廊下,身姿俊颯飄逸,誰看得出她身中劇毒?「人呢?走了?」她表現得好似一點都不著急似的。
  青霄瞥了一眼她被地板凍得發紅的腳趾,歎了口氣,接過婢子遞過來的鞋,走過去蹲下身替她穿上。
  「他說什麼?」水樾抬起腳,但不忘彎下身,大眼骨碌碌地轉著問道。
  可以的話,青霄不想說,但她猜水樾早就聽見了,只是故意裝做她來慢了,沒聽見。她把她兩腳都穿上了鞋襪,才慢悠悠地起身道:「桂王明日晌午,應『溪風書舍』之邀,會去參加詩畫茶會。」讀書人名堂真多,又是詩又是畫又是茶,到底是吟詩作畫還是品茶呢?
  「我也要去。」果不其然,水樾想也沒想地道。
  青霄沉默地看著她家宮主,臉上不動聲色地腹誹連連:只怪文采這回事,不光只是多看書就能有的。讓這丫頭作首打油詩都編得七零八落,畫老鷹可以畫成鴨子,沒中毒以前寧可喝酒也不喝茶,去什麼詩畫茶會?
  不過這些潑冷水的話,青霄終究沒說出口,只是委婉地道:「參加的人要請帖,在京城裡還要有足夠的雅名。」否則以林家的眼高於頂,必是不得其門而入。
  水樾聽了,頗不以為然,「去弄一張來不就得了?」至於「雅名」……名震江湖、武功高強、開國有功算雅名嗎?雖然她從不拿出來說嘴就是了。
  「你確定真的要去?」青霄語氣溫和地反問。
  這倒問得水樾啞口無言了。
  她知道,如果她去了,東方朧明肯定不開心。
  青霄有些無奈地看著水樾俏臉垮了下來,於心不忍地道:「林家的詩畫茶會辦在『天來酒樓』,他們並沒有包下整間酒樓。」想來是有點炫耀的意思,讓京城所有人瞧瞧,他們林家的書舍和多少達官貴人來往,連王爺都賣他們的面子。
  「我們明天在天來包一間包廂,應該不成問題吧。」青霄道。
  「就這麼辦!」水樾笑顏逐開,像只快活的鳥兒,蹦蹦跳跳地回房去了,看得青霄搖頭失笑。
  討厭麻煩的水樾出門極為低調,但陣仗也小不得,光是近身照顧她的香主就有四人,負責跑腿的奴僕若干,所以青霄安排一部分人先到天來酒樓把包廂準備好,接著另一半人再隨宮主出門。
  當然,她們大多都做了喬裝,有的還易了容。一般人女扮男裝自然很容易被視破,但精通易容術的她們可不同,要不怎麼在江湖上混呢?連水樾都一時興起,扮做俊俏公子哥,學東方朧明穿上一襲白袍。
  「你是想出門勾引姑娘嗎?」青霄打趣道。
  不是她偏袒自家人,她們家宮主模樣本就生得好,扮作翩翩公子當然不會輸給東方朧明。
  水樾想想也是,要是引來注目就不好了。
  青霄安排的包廂位置極好,正好能將二樓的茶會看得一清二楚。
  分明對詩畫什麼的有如鴨子聽雷,水樾倒是從頭到尾看得目不轉睛。
  「那姑娘是誰?」她突然問。
  「哪個姑娘?」紫陽明知故問。她怎麼看都覺得她們家宮主眼光其差無比,每天都巴望著宮主移情別戀——本來每一回出門,紫陽都是大力贊同的,路上看到哪個俊一點、精壯一點的男子,她就迫不及待地指給她家宮主瞧,久而久之,水樾都以為紫陽酷好男色,真是不懂她一番苦心。
  今日出門,紫陽本也是滿心期待,但最後她終於明白,會來參加什麼詩什麼畫什麼鬼茶會的,都是弱不禁風的繡花枕頭,更糟的是,還都是不怎麼樣的繡花枕頭!看來她們今日是別想遇到一個鐵錚錚的真漢子來讓宮主芳心大亂了,故而紫陽一臉無聊地坐在後頭嗑她的瓜子。
  青霄只看了一眼便明瞭,宮主問的是那個貼在東方朧明耳邊說話的女子。其實王爺對女子向來恪守禮儀,刻意與那名女子保持一段距離,但對方偏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這樣的舉止,他總不好拆姑娘的台吧?
  與她們經過易容不同,這些名媛淑女女扮男裝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接近心儀之人,明眼人都是心知肚明卻不點破的。
  女扮男裝固然有違禮教,可一切章規禮儀早在前朝就成了腐敗罪行的華美胭脂,大燕攝政王能夠讓男子扮女裝混到後宮,民間當然也有樣學樣。東方家雖然想匡正風氣,不過也不想矯枉過正顯得不近人情,所以一些未出閣的閨女是可以在父兄的陪同下,女扮男裝參加正經的活動。
  「那是林溪風的女兒吧。」京城最具規模又最有名氣的書舍,想必那個酷好詩書禮樂的桂王爺是常客。說到天家入主中原,第一位冊立的王妃還是來自民間、京城大名鼎鼎的女當家,料想這個先例讓林溪風心裡頭美滋滋地發夢了,辦這什麼詩畫茶會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排行老二的寰王與老三的騰王都已立王妃,那麼接下來最有可能輪到誰呢?這時機那麼湊巧,鬼才相信林溪風父女不是別有用心。
  水樾原本鼓著腮幫子,美陣幾乎噴出火焰來,可漸漸地,她那若有所思的眼,任一股愁思澆熄了心中的妒火,最終只是歎了一口氣,灰溜溜地要退開窗邊時,見東方朧明有些不悅地退避開來,寒冷的神色令那女子黯然地卻步,水樾眼裡又燃起生氣。
  青霄真不知道這算好或不好,畢竟讓宮主這麼抱著虛無的希望,她明明想阻止,卻不忍阻止。
  如何讓桂王放下心裡對宮主的痛恨?她常常想,乾脆讓紫陽下毒,把他變成白癡算了,白癡就不懂恨人了吧?
  底下,東方朧明被人簇擁著在一幅畫上提詩,但他目光無意間轉到另一幅畫上,竟是看得出了神。
  「他在看什麼?」水樾好奇地拉長了脖子,幾乎想把身子探出去。
  「不就畫唄。」紫陽怎麼看都覺得那些畫沒什麼差別,她隨便畫畫也不差的。
  東方朧明關注的那幅畫,似乎是一幅山水畫,但並非什麼壯闊的山水,而是盛開的櫻樹下,少女對著明月和群山若有所思。
  林溪風見機不可失,立刻遊說那幅畫的收藏者,把畫送給王爺,但是收藏者面有難色,冒著觸怒王爺的風險,仍是拒絕了。
  東方朧明搖搖頭,失笑,原本就不打算奪人所愛,當下自然沒有怪罪於誰,只是對這個詩畫茶會的興致也沒了,便起身告辭。
  林溪風討好不成,留也留不住王爺,這場炫耀大會算是表面風光,實際上吃癟地失敗了。
  水樾見東方朧明離開,也迫不及待想走了,但她仍是關心底下那幅畫,立刻拉住青霄,「去打聽一下,那幅畫和收藏的人什麼來歷,住哪裡?」
  「你也看到了,強人所難只會惹他不快,你想學林溪風嗎?」青霄沒好氣的提醒她家宮主。
  「我像是那麼蠢的人嗎?」水樾沖著底下自作聰明的林溪風扮了個鬼臉,「去幫我打聽就對了。」
  麼弟向來不請自來,當哥哥的也已經很習慣了,不過這日,東方豔火還帶了樣禮物過來。
  「你從哪得到這幅畫?」東方朧明看著麼弟獻寶似地攤在桌上那幅月下飛櫻圖,和他日前在天來酒樓所看見的那幅完全一樣。
  但這當然是仿作的。
  確切來說,是仿作再仿作。
  東方豔火看起來相當得意,東方朧明原本不該覺得意外,因為這小子從小就愛向哥哥們表現他的用心和努力。
  比起自幼體弱多病,自然而然得到上頭五個兄長無條件溺愛的老六,老麼的這些行為其實不難理解。也是直到這幾年,他們這些當兄長的才有一點反省,東方髒明則是最早明白這一點的人。
  即便如此,東方朧明心裡還是有一絲疑惑,只是打算暗中觀察再做結論。
  「如今不比過去,你在京城有那麼多眼線,不怕有心人當眾向大哥告發你結黨營私嗎?」他不想潑麼弟冷水,卻不得不提醒。私下挑撥與當眾挑撥,影響的層面就不同了,私下挑撥考驗的是大哥的性格與他們兄弟間的感情,東方朧明對此有九成把握,大哥不會當一回事,甚至會防著挑撥離間的人;但當眾挑撥,就算大哥不予理會,蜚短流長隨著時日越久,也有演變成眾口鑠金的一日。
  「讓外人去告發我安插眼線,那麼肯定是我手段太拙劣,連眼線都被人發現,這麼丟家裡的臉,倒不如自請閉門思過,削權降格,免得遲早給家裡惹上麻煩。至於結黨營私嘛……」東方豔火嘿嘿笑,「四哥,你一不像五哥、六哥有兵權,二又盡挑一些吃力卻沒什麼機會能弄權的爛差事做,跟你結黨可不太划算。」
  東方朧明有些好氣又好笑。要論心眼多,這小子可不會輸人呢。
  「又是你的江湖朋友給了你這幅畫?」東方朧明想起上次那盆花,還有上上次和不知多少個上次……以前只當這小子在外頭交遊廣闊,現在想起來總覺得,他那位江湖朋友,還真是神通廣大。
  「這回他是幫了一點忙,因為他正好識得一名臨摹能手,我知道四哥收藏丹青
  並不為追求真跡,你曾經說過,每一位臨摹者和每一幅臨摹的作品背後也有故事,並非臨摹就毫無價值。我想四哥關注那幅畫,就讓他試試看,正好那人也想聽聽四哥的評價。」
  「技巧無懈可擊。」東方朧明第一眼就看出執筆人功力深厚,但他卻饒富興味地道:「如果我就是只喜愛這幅畫的真跡呢?」
  東方豔火聳聳肩,「那就當作這位朋友想請四哥監識他的能力深淺。」
  「如果他想表現能力的話,那他是否告訴你,關於這幅畫的一些別的事?」
  「那倒沒有。」這幅畫有什麼特別的嗎?東方豔火性子本就驕傲又愛賣弄,琴棋書畫這碼子事就算沒興趣,也要多少學點皮毛,總找到機會顯擺顯擺,所以他一聽四哥這麼說,便仔細地觀察起這幅畫。
  「看起來,這幅畫的筆法像師承青島畫派,而且應該是青島先生晚年的門生,因為所使用的墨法大膽而奇殊,筆法豪放而精准,頗有青島先生遺風,和四哥你可能師出同門呢!」
  看著這臭小子在他面前賣弄,東方朧明只覺好笑。不過起碼自家弟弟算是好學的,說的雖然淺顯但也沒什麼錯。「還有呢?」
  東方豔火在察言觀色上的機靈,可是成精的,他端詳他家四哥好一會兒,才道:「畫這幅畫的人,不會就是四哥的故人吧?」
  「差一點。」東方朧明斂著笑意,「你再說說,你覺得這畫如何?」
  東方豔火直覺他最好別亂說,「四哥,你就別取笑我了,我也就附庸風雅地學了點皮毛,要點評高手的作品,真是太抬舉我了。」
  這小子!
  「好吧,你這禮,我收下。但我想見見你那兩位朋友。」
  「兩位?」
  「不方便嗎?」對於麼弟的聰明絕頂,他想他是不用多此一舉地解釋他指的兩位是哪兩位吧?「對方幫了這麼多次忙,我想當面道謝。」
  東方豔火想想也覺得是該給四哥引薦他這位好友的時候,當下也就爽快地答應了。
  「他收下了嗎?」水樾一見她派出去的人回來了,立刻迫不及待地追問道。
  這人與青霄同樣拜于淩虛宮易容高手左青嵐的門下,但與精通易容術的青霄專長不同,淩虛宮裡舉凡臨摹與代筆都是出自她之手。
  女子無奈地歎了口氣,道:「收下了,但是……」她支吾半晌,不過顯然只有青霄注意到了她的這句「但是」,宮主大人已經喜孜孜得像吃了糖的小女孩。
  青霄無語地看著水樾,「他完全不知道是你送的,你高興什麼?」傻也該傻得有個限度吧?連坐在後頭嗑瓜子的紫陽眼神都死透了。
  反正主子金盆洗手了,再笨也不會笨出人命,她還是認命嗑她的瓜子吧!紫陽滿心無奈的暗忖。
  「是不知道啊,但你管我!」水樾驕傲地把頭一抬,玉足一點,決定到別處玩去。
  而回來稟報消息的人卻急了,「宮主……」可惜她的呼喚,連宮主大人的半片衣角也追不上。
  「你說『但是』什麼?」青霄問。
  正好這時,將她引薦給東方豔火的人入內來。
  「桂王想親自道謝呢!你說這算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來人一身南方夜摩國的軍人與旅人慣穿的皮衣勁裝與靴子,在進到內院時才將青綠色斗篷的帽兜往後拉,露出一頭在陽光下閃著金芒的棕色發,深綠色的眼有些揶揄地笑眯了。
  「小莫,你何時回來的?」紫陽難得給一個外人好臉色,她的性子其實相當護短,對淩虛宮上下的人,就算再怎麼不對盤,最多也就常常拌嘴,可不會往心裡記仇,但對外面的人就不一樣了,心裡總要提防三分,挑剔七分。
  但她認為莫菲是半個淩虛宮的人,即便莫菲跟淩虛宮的淵源早在她還在娘胎裡時就斷得一乾二淨。莫菲的母親是淩虛宮前任宮主的小師妹,當年離宮時,還和前任宮主鬧了個恩斷義絕。
  不過,水樾不愧是逆徒,師父的恩怨歸師父的恩怨,她和莫菲是不打不相識,才不管老人家怎麼記仇。
  莫菲自個兒並不覺得她需要與淩虛宮攀親帶故,但淩虛宮要把她當自家人,她也不反對就是了,對於母親的恩怨也完全沒有深究的意思——她爹娘如今日子過得逍遙又快活,她計較那些陳穀子爛芝麻做什麼?她比起水樾又更率性了些,天下無處不是交朋友,順道蹭個免錢吃喝的地方,自然不會推卻淩虛宮上下的盛情。
  紫陽看見莫菲高興的是,這下子要打架要揍人,都不愁打不贏了。雖然小莫說過,她不打算在京城長住,不過紫陽這次打定主意,在小莫再次動身離開之前,一定要讓她去把東方朧明揍一頓。
  至於怎麼說服她去揍人?她暫時還沒想到。
  「桂王已經邀請了嗎?什麼時候?為什麼會想見臨摹畫的人?」青霄可沒心思敘舊,反正莫菲也不是那種會拘泥小事的人,自然是宮主的事要緊。
  「我猜你們會需要時間想出應對法子,所以跟他約了三天后。」莫菲道,「他不只要見畫圖的人,我想是小王爺又拿著他交遊廣闊的事炫耀,桂王便說連我也要見。」要見她是合理的,因為這麼長時間以來,都是她不著痕跡地當著水樾、小王爺與桂王的中間人——那個神通廣大的江湖友人,指的就是她。
  「他要見你倒無妨,你的身分外面的人都很清楚。」莫菲本就是半個夜摩人,更是戰時協助守護南方開明城的夜摩遊俠將軍之一,而她和淩虛宮的關係則從未有外人知曉。
  「也好,我們至少還有三天能好好琢磨,倒也不用如臨大敵,小心應付就是了。」青霄這話是說給師妹紫陽聽的,她這師妹有一手好技藝,卻不擅與人應對,還以為自己無意間露出了什麼馬腳,急得都冒出一身汗來了,畢竟宮主交代過,絕不能讓桂王和小王爺知道她的身分。
  「琢磨什麼呢?」紫陽一想到就覺得嘔!「咱們是坑了尊貴的王爺殿下,還是冒犯了他的金尊玉貴?」哪一次不是一片好意,這倒弄得自己像罪人似的。紫陽恨不得現在就沖到桂王府去下個三斤巴豆,看他神氣個什麼勁!
  青霄捧著藥碗來到水樾房裡,見那妮子笑得傻乎乎的,把放在一隻琉璃瓶子裡用花色棉布縫製的棉球倒出來,再一顆顆地丟進去。裡頭一共有三十顆棉球,每次東方朧明離開時她就全倒出來,之後一天丟一顆進去,等瓶子滿了的時候,她就能見到他了。
  瓶子空的時候,她總是望著它發愣;瓶子越來越滿,她臉上笑容也越來越多,哪怕最後在那人面前,再多的笑容所堆起的期待,都能輕易地在他眉心擰起的皺折間粉碎,然後當他離去,那小小的情根仍不死,再次一夜一夜地用期待把她的心拼湊起來。
  看起來又是完好如初呢!但怎麼可能真的完好如初?
  青霄原本想稟報的話,忍不住又吞回肚子裡。
  剛開始的時候,她原本想,宮主是孩子心性,半點人情世故都不懂的她,不見得真的懂得男女之間的情愛,所以那時她不曾阻止。
  可後來她發現自己錯了。
  對水樾來說,無論這樣的感情是什麼,這個男子已經在她心裡烙下印記,落花戀流水一樣的情感最終還是會掏空她。
  青霄不只說不出口,她私心也不願水樾為了還不確定會發生的事傷神,於是她放下藥碗,緩緩退出她的寢房。
  東方朧明在桂王府設宴,其實青霄考慮過由她代替師妹易容前去,更好隨機應變,偏偏前夜驟雨,天天喝藥休息的水樾到了晚上就睡不著,開窗看著夜雨發呆,好不容易睡著時窗戶忘了關,果然又受了風寒,青霄又氣又急,哪顧得了桂王府的事?
  如果她知道紫陽也偷偷跟去了桂王府,肯定會多留點心眼。
  紫陽這香主還扮作書僮,雖然行為舉止白目了點,好歹自幼行走江湖,演得倒也有模有樣。她也不是想找碴,而是一口氣堵在胸口,越想就越覺窩囊,此番就是打算跟到桂王府去找機會下藥,把東方朧明毒殘了毒啞了或毒成爛麻子都好,說不定宮主就能清醒點,省得一天到晚拿熱臉去貼人家冷屁股,還得當受氣包!
  怎知那藥還沒下成,席間東方朧明有意無意的探問,與意有所指的試探讓她心頭火起,然後……
  然後她就他奶奶的露餡了!
  「我錯了,自願受罰。」紫陽坐在前庭,一副任憑宰割的模樣。
  青霄神色凝重,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水樾。
  紫陽固然壞了事,可青霄其實有點兒松了口氣。
  偷偷地討好一個人,又不能被他知道,因為他知道了只怕會憎恨,這難道不是一種折磨嗎?她想紫陽雖然莽撞,也許在那當下,也不無拚個魚死網破的決心,就是對水樾有些不太公平罷了。
  跟著紫陽一起回來的,還有過去水樾假託東方豔火之名送到桂王府的那些東西。即便從紫陽洩漏了身分,到東方朧明派人送這些東西回水月居,他始終心平氣和,斯文有禮,說是與水宮主有過約定,這些東西他不能收。其實這舉動真夠狠絕的了,每退回一樣東西,都是毫不留情地甩了水樾一巴掌。
  「我累了。」幽魂似地,水樾只是吐出這句話,黯然地轉身回房,那反應輕得彷佛魂魄將隨著歎息煙消雲散,卻讓所有人的心上壓了一塊大石頭。
  靜夜,青燈黃卷如昨,月色竹林依舊,東方朧明失神地盯著書案旁又落了一地殘蕊的櫻樹,彷佛訝異自己漏掉了這盆櫻樹沒有還回去。
  不過,石羽可不敢上前問是否要把那盆櫻樹還回去,因為王爺今晚已經看著那盆櫻樹許久。
  小王爺送來的櫻樹苗,已經種在王府許多院子裡了,只有這一枝王爺種在一隻青釉瓷盆子裡,傍著他的書案。
  石羽雖然猜不透主子的心思,但跟在東方朧明身邊這麼多年,也不是白跟的。他感覺今日那位水月居的姑娘一時衝動,揭露自己扮作小廝的偽裝,把話說開來的時候,王爺十分懊惱,這份懊惱與其說是因為真相,倒不如說,是因為那姑娘破釜沉舟的舉動,導致一切不得不攤開在眾人眼前……這千絲萬縷的紛擾與疑惑,雖然一時間石羽參不透也理不清,可總覺得其中依稀存在著某種矛盾,而這矛盾明顯跟主子奇妙的行為有關,但基於忠誠的理由,他最好別再深究。
  月光將人影斜照在地上,衣袂在夜風中飄揚的颯颯聲響起時,石羽才驚覺書齋竟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他立刻抽出腰間長刃擋在來人與主子之間,額際已滑下冷汗。
  那人沒有動作,也真幸齡她沒有動作。
  若她真的是刺客,他早已來不及護主。
  「下去吧。」東方朧明依舊維持著平靜的姿態,在他身後道。
  因為認出了來人,石羽儘管心裡為自己的失職內疚,仍然靜靜退開了。
  水樾只穿著單衣,赤著雙足,一頭長髮披散在肩上,顯然她是趁著水月居裡所有人不注意偷偷跑出來的。
  那讓東方朧明不自覺地擰起眉。
  水樾卻以為他是因為看到她闖進王府而生氣,連忙道:「我是來道歉的,道完歉就走。」
  東方朧明面無表情,心裡卻有些錯愕,彷佛第一次發現她竟然像個孩子那般冒失,然後心裡隱隱有一些了悟。
  是啊,像個孩子一樣冒失,這個認識不算短,卻被他始終排拒在心房外的女人,她的性格,仔細想起來,真的就像個孩子一樣冒失。
  「你有什麼需要道歉的?」他明知故問,或許是不想承認自己不近人情。
  水樾沒再往前一步,只是站在月色下,一地月光冷冽如冰霜,他眉心的皺痕也不自覺地加深了。
  水樾雙手背在後頭,長這麼大,第一次道歉,對她來說相當彆扭,「我想,你明明就不喜歡,我還硬要把東西塞給你,是挺讓人困擾的。」
  「……」他突然不知該為了她的「懂事」感到好笑,或者她還是如他所理解的那般,對他果然有著無比的包容。
  然而,知道她對他是心軟的,面對她的一片赤誠,他難道不該覺得羞恥嗎?他難道不是在利用她對自己的寬容嗎?
  她還是站在那兒,怯怯地等著他一句原諒,他卻固執地連一句友善的話都說不出口。
  「今天的事就算了。」最終,東方朧明只是說了這句不痛不癢的話,「以後請你別再那麼做。很晚了,讓石羽送你回去。」
  水樾像終於釋懷,卻笑得有點勉強,「不用了,我怎麼來,就怎麼回去,驚動其他人就不好了。」她轉身的同時,才發覺,原來為了對他親口說一句對不起,她連夜裡徹骨的寒冷都毫無所覺,直到這一刻,彷佛心願已了,又彷佛明白自己只是在做徒勞無功的掙扎,突然間,連吸進肺葉裡的晚風都凍得刺她心扉。「你放心吧,我以後不會再冒犯了,我們之間的關係僅只於我身上的毒,再不會有別的了。」
  那是他想聽的吧?她彷佛也是在告誡自己那般,隱忍著顫抖說完,像一隻只存在幻夢裡的白蝶一般飛向月光。
  「跟著她,確保她平安回到水月居。」東方朧明的嗓音失去了慣有的從容,彷佛有什麼跟著飛遠的白蝶一起離他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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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12 00:01:5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水樾瞞著所有人跑出水月居,不是怕她們生氣,而是她其實明白,儘管不願見她傷心失望,但對青霄和紫陽來說,打破這一切的假像顯然是最好的結局,她們也許懊惱,但絕不會後悔。
  當然,水樾並不惱她們。水樾或許在某些方面心性仍像個孩子,但在另一些事情上卻仍是透徹的,這或許是照顧她們姊妹倆長大的青霄總是多心疼水樾一些的原因。
  對於感情的付出與認定,水樾彷佛天生就特別「懂事」——大人不老是誇讚那些懂得委屈自己的孩子「懂事」嗎?委屈自己才能得到一點矯情的贊許,真是視為骨肉的怎會不心疼呢?
  水樾自知她不是個稱職的主子,她那些行為,自然會讓手下覺得窩囊。她們原本在淩虛宮多麼風光?江湖上多少高手得看她們的臉色,如今來到京城,卻因為她難以克制自己的情感,處處都得遷就。
  可是,少了那麼一個能夠與他親近一些的管道,她心裡還是旁徨得透不過氣。
  她只是希望有那麼一點點屬於她的事物,可以討他歡喜,那她就可以相信,他其實……也沒有那麼討厭她。
  慘澹月光,也跟她一樣,又冷又傷心吧?水樾踩在冰冷的屋瓦上,挖苦自己那般籲出一口氣——因為又冷又難過,所以連歎出來的氣音都是顫抖的。
  真是蠢斃了……
  唔,而且,她流鼻水了!好丟臉!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走平衡木那般走在屋脊上,然後又發現……
  呃,慘了,她頭有點暈!
  緊跟在她後頭的石羽,先是頻頻忍住歎氣的衝動。第一,水宮主武功何等高深?他雖然也是龍謎島頂尖的戰士,但跟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高手相比,還是得提心吊膽,就怕一個不小心跟丟或被發現行蹤。
  第二,某人……咳,為表對主子的尊敬,但又不好意思直接點明了,石羽只好在心裡把「某人」二字挪個抬。某人說是要他跟著水宮主,那自己又悄悄跟了過來,這是在演什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嗎?等會兒回去後,他是要假裝不知道主子偷偷跟出來而去跟他稟報一聲,或是心照不宣地當作沒事呢?
  當月光下那雙手平張,狀似在屋頂上玩耍的嬌小身影歪歪斜斜地往下滑時,石羽趕忙要衝出去,眼角瞥見某人也按捺不住地露了行蹤,說時遲,那時快,要上前英雄救美。
  在這千鈞一髮的瞬間,石羽又糾結了——他該救或是不救?再怎麼說也是主子的女人,輪得到他獻殷勤?
  不救?主子不是交代過要確保她平安回到水月居嗎?
  電光石火之間,要考慮這麼多,無怪乎他年紀輕輕,白頭發不是一般的多!
  殊不知水樾也同樣在瞬間心思轉了好幾轉。
  當她一陣暈頭轉向,腳下一滑,便想到——掛彩,等於偷跑出來被發現,等於又要被叨念,等於黃大夫要給她臉色看,等於要挨特別多的針跟喝特別苦的藥,外加禁足好幾天!
  那讓水大宮主瞬間驚醒,在落地前間不容息的刹那,雙眼精光一閃,身子像靈活的貓兒一樣翻個身,俐落又完美的安全著地!
  已經沖出黑暗掩護的兩個男人籲出一口氣的同時,心裡真是無言至極。
  這女人是貓嗎?
  水樾雙手平舉,維持著完美落地的姿勢半晌,有點自我陶醉的意思。
  真想為自己鼓掌,她很強唄!
  不過雙腳踩到地上沒多久,她頭又暈了。
  這時驚覺自己可能被隨侍發現行蹤的東方朧明退回黑暗之中,石羽則牙一咬,跑了出來,在水樾癱軟前扶住她。
  「水宮主,還是讓在下送你回去吧?」
  水樾好半天才讓視線對準了石羽的臉,「是你啊……」她竟然沒發現有人跟蹤?若不是耽溺在自己的悲傷之中,就是她恐怕真的又染上了風寒,有些意識不清了。
  不過,水樾很快發現她的感知並未變得魯鈍,她淡聲道:「我沒事,如果你是奉命來確保我平安回到水月居,那麼現在可以回去交差了。」
  「可是……」這兒離水月居還有一段距離。
  「快走吧,否則我也幫不了你。」她突然說。
  「呃……」石羽先是為她的話一頭霧水,接著感覺到空氣中不尋常的鳴動,這才一個側身,險險閃過暗算。
  「好你個桂王府的走狗,想對我們宮主做什麼?姊妹們,揍他!」紫陽毒箭暗算不成,焦急和不滿又加上惱羞,喝令暗處的淩虛宮上下現身。
  好男不和惡女鬥!石羽見水樾的人到了,便雙手抱拳,「水宮主保重。」原本還想為他家王爺說幾句好話,但紫陽率領的娘子軍眼看要將他團團包圍,他立刻施展輕功突圍。
  「混帳,想跑!」
  「別追了。」紫陽帶了人出來尋她,可見青霄也發現了。水樾當下只想歎氣,也沒發現從桂王府一路跟過來的還有另一個人。
  除了暴怒地追著石羽遠去的紫陽外,其他人立刻簇擁上來,將她護送到暖轎裡,轎裡早已備了暖爐。
  「唉。」一靠近暖爐,水樾才發現她真的虛弱極了,抱住了毯子便不想再動,也顧不了紫陽怎麼去尋釁,由著屬下將她送回水月居。
  始終藏身暗影中的東方朧明,一直跟蹤到水月居的大門外,若有所思地望著水月居的門扉許久,才默默地回到桂王府。
  至於那好像被主子給遺忘的石羽,則是跟站在水月居大門外發了好一會兒呆的東方朧明差不多時間回到桂王府,臉頰上還多了某個打不過他,也不聽他解釋,還惱羞成怒的潑辣女人蓋的手印,他去和主子交差時,主子一臉的心不在焉,完全沒問他為何被打。
  石羽一邊拿打濕的手巾貼在蓋了五指印的臉頰上,一邊忍不住腹誹,為何他覺得現在比戰時更累人啊?他是不是老了?
  另一個滿肚子腹誹的倒是幸運多了。
  想不到啊想不到,竟然有姑娘一直默默地透過他,向四哥獻殷勤?東方豔火以前絕對是不敢打探四哥私事的,但現在他覺得,這值得冒一次險!
  那日四哥設宴,他這莫名其妙的局外人就這樣沉默地看著好像沒他的事,但他偏偏微妙地牽扯其中的一齣戲,看完後還久久無法回神。
  這本來不關他的事,但第一,他非常瞭解他家四哥,四哥雖然面上依舊是彬彬有禮,可他知道四哥氣惱得都忘了他這個「看戲」的存在,打發了水月居的人就回書齋,飯也沒吃,就把他這個弟弟晾在廳上。
  第二,被晾在廳上的,還包括莫菲。不要看那女人笑咪咪的,每個人都覺得她是個愛笑又和氣好相處的女子,但那該死的女人對他卻是毒舌透了。
  「呵呵,我一直以為你是你們家最『小』的一個,看來我錯了……」
  言語大膽得連他都招架不住,也許她真的沒有任何曖昧或挑釁,就只是沖著他笑,笑容裡沒有一絲惱怒或負氣的意思,純粹地取笑,卻讓他每次都顧不得保持風度。
  那女人還把這事算到他頭上!
  莫菲沒發怒,那不是她的脾性,只不過是沖著他,輕蔑地從鼻孔哼氣,媚眼斜睨,轉身離去前丟下一句不冷不熱的笑,「指望你收拾善後呀?我看這顯然不是小王爺的專長,算了吧。」
  一般來說,激將法在他身上不太管用,他年紀雖輕,外人對他的評價卻是城府深得不可小覷,戰時那幾年,哥哥們把看家的任務交給他,可不是出於無奈,他們對他能否沉得住氣一向相當放心。
  偏偏激他的是莫菲,不知為何,激將法就變得特別管用,那瞬間,他簡直像老虎被燒了尾巴一樣想跳起來。
  好吧,說起來,雖然他是局外人,人家姑娘的一番心意卻是因為他而以這麼難堪的方式被拒絕,東方豔火決定他得好好開導開導四哥。
  世上最是傷不得的,是姑娘的芳心啊!怎麼四哥連這都不懂!
  所以他又來了。儘管看到石羽一臉為難,東方豔火也猜到大概是怎麼回事,他不著急,也不催促,自顧自地跑到四哥的書房,自顧自地泡茶喝,像走自家廚房一樣,盡挑四哥珍藏的,最好最貴的茶來泡。
  「你特地起個大早,跑來糟蹋我的好茶嗎?」這小子從來只有伸手討茶喝,這輩子幾時自己泡過茶了?他放茶葉的動作之粗魯,大把大把地塞進茶壺裡,茶葉的香氣根本散發不出來,浪費至極。
  「如果四哥願意泡給我喝,那就不算糟蹋了。」東方豔火笑得有些無賴。
  東方朧明偶爾也想學二哥,粗魯地叫他自己撒尿來喝,或者別跟這愛耍嘴皮子的臭小子廢話,一拳讓他知道誰是哥哥。
  但他是斯文人,只能沉默地接過茶壺,沉默地開始泡茶。
  「對了,我昨天進宮去看了母后,順道去了一趟太醫院。太醫說,幸好四哥去年及時送去了『雪裡香』,那東西尋常典籍難尋,宮裡也沒有,母后因為當年小產而遺留下來的痼疾今年總算好多了,我看父皇因為這樣精神也挺好的。」
  東方朧明停下了動作,東方豔火則若無其事地繼續喝茶。
  那「雪裡香」自然也是水樾透過東方豔火替他找來的,經過了昨天,這小子不可能不知道。
  「我的事,你別管。」
  「我哪敢管啊!」東方豔火喊冤,然後擺出一臉掏心挖肺的誠懇貌,「我只是單純因為母后的身體能好一點,覺得很開心啊!四哥,你不開心嗎?」
  「……」臭小子!
  東方豔火又若無其事地嘖嘖兩聲,「真想不到啊,不知道這水宮主圖的是什麼?不過我記得,皇上幾次給淩虛宮的賞賜,水宮主大多沒有接受,現在又拐著彎,隱瞞身分討好四哥,她是打算放長線釣大魚嗎?可是說起來,討好四哥還不如去討好皇上,至少皇上的賞賜會很封厚,四哥你又不能給她官做。」
  東方朧明沉下臉來。東方豔火的話,讓他想起昨夜那個不顧一切,只為了來向他道歉的傻瓜。
  「她未必想求什麼賞賜。總之這不關你的事。」他竟隱隱惱怒。
  「哦……」東方豔火輕佻地拉長了尾音,「對一個人好而不是別有所圖,真有意思。四哥,你豔福不淺啊!不過我說這水宮主實在不怎麼高明,如果要投其所好,那就一定要明著來啊,暗著來,只怕到天荒地老,她都只能白做工。這回若不是四哥自己主動想見那名畫師,她可是連被提起的機會都沒有。」
  明知麼弟是言者無心,可東方朧明卻越聽越焦躁。「你沒別的事了嗎?我可沒空陪你。」他想起身離開,卻想起……這是他的書齋!「石羽!」
  「在。」
  「送小王爺離開。」
  東方豔火覺得既冤枉又好笑。
  他長這麼大,第一次被四哥下逐客令耶!
  「行了行了,我自己走。」雖然滿肚子好奇,但他可沒笨到硬要留下來惹惱四哥——其實早就惹惱啦!希望這回他來捋這虎須能捋得有價值,要不他可會嘔死!
  為何非對她這麼不留情面?
  也許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她在戰時的狠絕,而是她讓他像個毫無尊嚴的性奴隸。
  當然,比起她的那些「誠意」,他這性奴嚴格講起來是相當失職的,畢竟他從未取悅她,表現得更像個混帳。
  這是東方家老二主持尚德學院以來,東方朧明第一次造訪,而且他並不是為了來看二哥,所以當二哥一如往常那般先調侃他一番,再一把抱得他差點斷氣時,東方朧明心裡其實有點愧疚,二哥留他住一宿時,他就沒有拒絕了。
  他到尚德來,是為了拜訪戰時擔任東方家軍隊隨行軍醫的梁雨辰。只不過這座遠離京城是非,守分且安適地操兵務農的尚德學院,一時間讓東方朧明也有些流連忘返。
  這是個單純的好地方。大哥默默地為二哥設想了許多,依二哥的脾氣,帶兵不適合,官場更不適合,留在京城裡天天讓人拍馬屁,他肯定一天都待不住,還是到尚德學院來,既能發揮所長,又不用與人勾心鬥角。
  當然,做為全國最高等武學,為國家培育將才,自然會有不少學員送禮給主持,希望能受到較好的照應。
  收禮這回事對二哥來講並沒有那麼深痛惡絕,可是對二哥來說,所謂「較好的照應」可是和一般人理解的完全相反——進尚德來,不就是希望成為國家棟樑嗎?
  他一定會盯緊了,保證學員個個成為千折不撓的百煉鋼!
  等這些人知道送來一堆大禮,反而被操練得更嚴格時,就知道走後門這條路在尚德完全行不通。
  第二天,東方朧明趁著梁雨辰醫蘆裡一時半刻不會有學員來,在離開尚德前來拜會。
  梁雨辰聽完桂王的來意,心想難怪他這般神秘,還刻意裝作只是順道來訪呢,當下這梁神醫愛挖苦人的本性又作祟,他把笑意掩飾得極為完美,正經八百地道:
  「淩虛宮所指的解毒方法確實是唯一解——宮主身上的毒,一開始需要與一名保有童貞的成熟男人交合……」他彷佛沒看見某人瞬間漲紅了臉,心裡可是笑得開懷極了。「其實之後也不必非要同一個人不可,要想盡可能根除毒性,有兩個法子,一是不斷尋找跟當時的王爺一樣,保有童貞的男人交合……」某人開始眼神飄忽,梁雨辰依舊一臉醫者父母心,莊嚴肅穆彷佛藥師佛轉世,搞得東方朧明都不好意思請他閉嘴。
  「但是這對女子來說,肯定無比痛苦……」梁雨辰說到這兒,深深地歎了口氣,「下這種毒的人肯定對她懷有極大的邪念,真不知道水宮主是怎麼得罪這樣的邪魔歪道。」
  東方朧明有些不自在地佯裝喝茶,可這才發現他茶盞早見底,只好悻悻然地自己斟滿。
  他想梁雨辰並不知道,下毒的人原先的目標並非水樾。那是一場暫時休兵的談判,對方設了局,水樾死命地阻止他答應對方的談判。
  而他,當時明知對手心懷不軌,卻是有心借淩虛宮這把刀來剷除障礙,他知道只要他越固執己見,水樾終究會出手——他真的是從頭到尾吃定了她。
  只是他錯料對手的目的,那人不想殺他,他想得到他!
  就因為水樾識破了敵人的邪念,才會如此著急又氣憤,最後還易容成他的模樣,去赴了那場鴻門宴。他以為水樾此舉正中他下懷,卻為自己欠下了這還不了的債。
  他應該要有自知之明,償債天經地義。但對當時的他來說,水樾是存心逼死自己親妹,強行介入他和水筠之間的惡女。他不想背叛水筠,不想背叛他的「小月」。
  可小月終究走了,她究竟是不是水樾害死的也無法證明,但水樾代他受過卻是千真萬確。
  「如果這個為她解毒的男人肯配合,兩人每月至少一次溫存,王爺以陽精和陽氣助她緩解體內毒性,十年八年或許能根除。」
  「這些梁大夫過去都已經說過。」他想這男人應該不是存心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吧?「我今天來是想知道,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對解她的毒有幫助的做法?」
  「噢?」梁雨辰一臉恍然大悟,彷佛方才果真是因為「貴人多忘事」的無心之語,「當然有。」
  「是什麼?」
  梁雨辰靠近他,笑得一臉神秘,「多做幾次。」
  「……」
  「如果王爺覺得有困難的話,」梁雨辰挽起袖子,一副兩肋插刀,躍躍欲試的模樣,「我這就給王爺開幾張方子,壯陽的,包你歷久彌堅!」
  東方朧明額上青筋畢露,面上冷若冰霜,「不用了。」再不告辭,他會想打人。
  月上重樓,行人漸稀。
  有人趕著上晚市,有人趕著回家。東方朧明一如既往,神色淡漠,彷佛無視紅塵一切紛擾,其實心緒紛亂,在接近東市時,他讓馬車在行人稀少的路口停下,自己提了燈籠,命石羽先行回王府,便下了馬車。
  石羽雖然猶豫,不過主子也沒說他不許暗地裡跟著吧?何況天下平定雖未足兩年,但京城內的治安已經和太平年裡沒什麼兩樣,這得歸功於東方家治軍有方,街上軍哨也巡得勤。石羽心想主子若想散散心,他也不用這麼婆媽擔心。
  石羽直覺地猜到主子目的地在哪兒,也就不急著跟蹤。
  東方朧明繞了幾個彎,走了些遠路,最後來到水月居。
  今日並非十五。自從那一夜水樾傻傻地跑去向他道歉,他的心就沒有一刻平靜得下來,不想承認煎熬,卻沒有一刻不處於焦躁之中。
  他對她太殘忍,殘忍得連他心裡早就開始搖擺的恨與厭,都一絲絲地煙消雲散。更讓他坐立難安的是,恨的消失並非他心太軟,而是他開始發現,她其實單純得有點傻。
  也許一切只是她所表演的完美的一場戲,或者是他成見太深又拉不下臉來認錯,無論如何,他不可能逃避跟她之間的關係,該將她放在哪個位置,他終究得有定論。
  對於東方隴明突然來訪,水月居上下說是如臨大敵也不為過,當門房接過東方朧明遞過來的,以精美的絲綢包起的包裹,手都有點抖,心裡還暗暗猜想這裡頭不知是什麼可怕的東西。
  東方朧明瞥了那婦人一陣白一陣青的臉色,當下也不知是氣惱或尷尬,不自在地道:「是一些甜食。」
  甜食?該不會……婦人又是一抖。
  在後頭聽聞東方朧明竟然到來的紫陽一馬當先地殺出來,聽見他的話,冷笑一聲,「甜食?我要先嚐嚐。」天下可沒有她解不了的毒。
  東方朧明早知道水樾身邊這幾個女人的能耐,額上青筋畢露,卻也知道自己沒什麼立場生氣,只好皮笑肉不笑地道:「也好,若是商家用料不乾淨,你拉肚子也好過水宮主拉肚子。」然後他不再理會惡狠狠地瞪圓了杏陣的紫陽,逕自進了內院。
  青霄對於他的到來,只是暗暗地歎氣。
  她早就在想,紫陽走這一遭雖非有心,但卻不失為一帖重藥,若不能將宮主的執念斷個一乾二淨,就是讓他們倆的關係絕處逢生了。桂王若沒有因此狠下心腸,終究是會心軟的,但這心軟對宮主是好是壞?將來水樾是不是依舊得苦苦地奢戀著他似有若無的溫柔?讓自己更加巴巴地盼著他每一次難得的眷顧?
  如果她是水樾的母親,她會怎麼做?在桂王錯給她希望之前把他趕出去?但她也無法知道將來會如何,她和水樾一樣在命運之前都只是平凡的賭徒,輸或贏,誰也無法看透。
  她行過禮,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心思,但東方朧明見她端著餐盤,上面的食物似乎沒怎麼動過。
  「打擾宮主用膳了嗎?」他還特意晚一點才過來。
  青霄差點歎氣,「也不是……」雖不知他能否幫忙勸水樾,但水樾肯定更介意桂王,她索性道:「讓王爺見笑了,我家宮主孩子心性,一不開心就耍賴不吃飯是常有的事。」
  「……」東方朧明心想,怎麼覺得這話像在告狀呢?但他當下便是走過去,掀開託盤上的陶盅。
  濃濃的藥膳味道撲鼻而來,菜色看起來對病人有益,但絕對稱不上美味。
  「對著這些東西,想有胃口也難。」
  青霄像是想解釋什麼般,立刻道:「因為宮主前幾天晚上偷跑出去玩,又著了涼,大夫吩咐過日常飲食也要調理。」
  「……」好,又是他的錯。東方朧明不知道「出去玩」這說辭是水樾想出來好瞞過她的手下,或是青霄怕他尷尬而假託之辭,總之他都無法揭穿,當下自然也不好多說什麼,「給我吧。」
  青霄只遲疑了片刻,便將託盤交給他。
  「是否要為王爺備晚膳?」
  「不用了,我已用過膳。」門再次合上,屋內只剩他和水樾兩人。
  東方朧明捧著託盤進入房內,青霄以手勢示意裡頭伺候的小丫頭們撤出,當「我都說我吃不下啦,如果你們想不擇手段把我當豬喂的話,我是無所謂啦,反正地又不是我擦的……」說話的那團東西左右晃了晃,底部露出穿著毛襪子的腳丫扭了扭,又縮回球裡。
  若不是那顆滾成雪團似的棉被裡發出了聲音,東方朧明還真不知道有人可以拿棉被把自己包成球狀。
  而且,那種痞子無賴似的口吻,還真難想像是出自她嘴裡。東方朧明嘴角微顫,只得輕咳一聲,「吃點東西比較不會覺得冷。」就不用包得像顆球似的……她很冷吧?屋裡都還燒著炭。淩虛宮財力果然不容小覷,水月居上下用的一直是上好的、燃燒時隱隱有香氣的烏金炭。
  那顆球遭到雷擊那般明顯地顫了顫。
  不知為何,他這會兒是真的有點想笑。
  然後,那顆又胖又圓的球緩緩地、緩緩地,原地打陀螺似地,轉了過來……她真是裹了好幾層的被子啊!
  但是水樾那張臉,並沒有任何的驚訝或者歡喜……這一刻東方朧明才發覺自己有些自戀——他以為她或許會有一點驚喜才對,而這樣的事實讓他耳朵微微地發燙。
  也許他真是太高估自己在她心裡的分量了吧?
  水樾那張臉,先是寫滿鄙夷——他都不知道她能有那麼痞的表情,緊接著她挑眉,眯眼,不懷好意地嘿嘿笑……
  這女人……這丫頭,表情還真多!
  「這招挺聰明的嘛。」她目光上下打量他,「嘖嘖嘖,青姨啊,你易容的功夫真是越發的出神入化了,連聲音都模仿得這麼像。」
  「……」她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既然如此,那……」她突然一臉的癡迷傻笑,「用那聲音叫一聲『小樾兒』來聽聽!」
  「……」
  東方朧明當下並沒有別的聯想,只是有些好氣又好笑。當然,他也想起自己其實一直都是客套地喊她「水宮主」。
  他斂住笑意,刻意不辯解什麼地道:「如果你吃上半碗飯的話,我會考慮。」
  水樾的臉皺成醃梅子,嫌棄道:「不要。」半碗換一句,真吃虧!
  接著她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抱著那團被子蠕動著向他前進。
  「都易容成這樣了,吃什麼飯呢!」她笑得色迷迷的。
  多虧青姨想得出來,她的身高要易容成東方朧明,腳下得踩多少恨天高啊?她忍住去翻他下襴的衝動,抱著被子來到他身前,嘖嘖有聲地像是觀察稀世珍寶那般,仔細觀察著這唯妙唯肖的「易容」。
  她連他的手都抓過來欣賞,東方朧明只得將託盤往桌上擱。
  「聯手上的繭都有耶!」她將他的手翻過來又翻過去,還搓了兩下。
  看來不像假的呀!她還咬了一口。
  這丫頭是真的把他的手當饅頭啃!東方朧明忍著沒吭聲。
  水樾看著被她咬出齒印的手,想起什麼似的,雙手又襲上他的胸口。
  「真的假的?連胸都不見了?」她摸呀摸的,那厚實的胸膛……有點熟悉呢!而且有必要連乳尖都做出來嗎?春季的袍服並不太厚,她伸出手指,驚訝地搓了搓那突起,那突起好像還因為她的動作,越發硬挺了。
  東方朧明忍住一聲悶哼,臉頰微顫,幾乎忍俊不住,卻也尷尬地漲紅了臉,一方面因為矜持,他不好點破她,另一方面又期待等她自個兒察覺真相,看她會有多尷尬。
  越玩越驚奇的水樾最後把臉貼到他胸口上,想聽聽有沒有心跳聲,女子要仿出這種胸膛的厚度,肯定不只裹上一層豬皮的。
  雖說兩人早已不只有過一次肌膚之親,但此刻他真的有點懷疑這丫頭藉故吃他豆腐。
  不過,她這些舉動印證了稍早他的「自戀」並非自以為是,心緒不自覺地跟著嘴角悄悄往上揚。
  他低下頭,看著那對長睫眨啊眨,色迷迷的表情漸漸地凝住,然後大眼偷偷往上覷了他一眼,發現他正似笑非笑地盯著她時,似乎發現了什麼,但又覺得不敢置信,於是一隻小手偷偷地、悄悄地往下……
  東方朧明在她打算「偷桃」前,捉住那只賊手。
  「需要我讓青霄進來伺候你嗎?」他儘量讓自己臉上的笑不要那麼明顯。
  原本白雪團似的臉蛋,瞬間燒成紅鵝蛋,她小嘴蠕動半天,只發出了一串意義不明的「呃呃」聲,額上冒出涔涔冷汗。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剛剛還一直戳他的……「那個」!
  慘了!他會不會覺得她是女色魔?
  水樾瞪大眼,勉力維持住武林頂尖高手、狂傲霸氣冷酷冰山美人的形象——聽說江湖中人都這麼形容她。這年頭眼睛不好的人真多,她其實只是不太搭理閒雜人等,看到外人也不知道要講什麼客套話而已。
  她立刻把原本蓋住頭臉的棉被往下披在肩上,彷佛那是她的華袍,她絕對不是用它們把自己包成一頭熊。
  「咳……其實我剛剛……」她剛剛怎麼了?!說她夢遊,他會信嗎?她轉過身去,假裝艘步,其實急得滿頭大汗。
  怎麼辦?他都看到她的蠢樣子了!她不是什麼冰山美人,她是痞子無賴白癡蠢蛋兼色女!
  「你房間太暗了點。」他忍住笑,淡淡地道。
  「對,房間暗!」
  「讓人把燈點上,吃飯吧。」他溫和卻不容拒絕地道。
  水樾心裡一團亂,難道青姨把東方朧明請來,就為了說服她吃飯嗎?但他怎麼肯呢?雖然滿腹疑惑,但他真的在她眼前,還是讓她覺得輕飄飄的,心跳得好快,舉止也秀氣了起來,當下乖順地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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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12 00:02:0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青霄讓小丫頭進來給東方朧明張羅茶水之後,跟過往一樣,並沒有留任何人在水樾房裡。
  東方朧明在矮榻上把她的藥膳張羅妥,才在另一側位子坐下,接著將盛飯的碗擺在水樾面前,並且把筷子拿給她。水樾一方面受寵若驚,一方面又有股被緊迫盯人的壓迫感,當下連拖延也不敢地扒了幾口飯。
  他就坐在那兒,彷佛盯著她吃飯是此刻他唯一要緊的事。
  雖然有點像犯人,但她大概真是傻了,竟然覺得有點開心。
  水樾把白飯吞進去,端正神色,掩飾內心的揣惴不安,才問道:「你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麼事?」今日不是十五,他應該只想與她劃清界線才對,接著她想到那日她親口對他承諾的事,她立刻道:「如果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出力,我的立場沒變,你直說無妨,這次絕對不會……」
  東方朧明卻只是默默拿起湯匙,自起藥盅裡的鴿子蛋喂進她嘴裡,也打斷了她的解釋。
  水樾有些回不過神來,呆愣地嚼著鴿子蛋。而東方朧明眉心不自覺擰起。她的話無疑地增加他心裡的愧疚。
  無論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有什麼資格讓她這麼將他放在心上?東方朧明明白只有抱著償還虧欠的心,他才能自在地跟她相處。這麼想通以後,他的眉心舒緩了一些,又將一些菜自到她碗裡,才道:「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只是想讓你身子能儘快康復。」
  所以?讓她康復不就是……她臉頰一熱,低下頭猛扒白飯,阻止自己胡思亂想。
  坦白說,他們之間像這樣坐在一起說話,可比兩人裸身在床上更稀罕,她真不知道自己在臉紅個什麼勁。
  見她只吃飯,東方朧明又舀起藥盅裡燉得軟爛的魚肉,喂到她嘴邊。扒飯扒得臉頰都沾上飯粒的水樾呆愣地看著他的動作,雖然不大習慣,可仍是張口吃下他喂過來的食物。
  嘴裡討厭的味道讓她小臉一瞬間又皺成酸梅臉,如果不是東方朧明喂的,她早就吐掉了。
  這東西真有那麼難吃?東方朧明不著痕跡地翻看盅裡燉煮的材料,舀起裡頭的菜葉,其實除了藥膳味外,都是相當昂貴的食材。
  水樾忍不住想,也許是那一夜她的道歉讓他有些愧疚吧?他都派了石羽護送她回水月居了。
  「其實我跑去桂王府的前一天就染上風寒了,不是因為去找你,你不用在意。」
  東方朧明將菜舀到她碗裡的動作頓了頓。
  這麼講,並不會讓他比較不在意!水樾想了想也覺得不太對,又道:「我一直都是這樣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人不也好好的嗎?」
  她越是這麼無所謂地不要他放在心上,他越難放下。如今想起來,她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為她解毒時,他滿心是自己的不滿,從來不顧她的感受,她也非要表現出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那時他從來不讓自己去深思她笑容底下是堅強或脆弱。
  一切的心結都是扭轉於那場失控的拉扯——他發覺了她暗地裡討好他,惱羞于紫陽揭穿這一切,先低頭的卻是她,用了那樣直接又傻氣的方式,令他無法再狠下心不在意。
  「跟那晚的事無關。」他口是心非道,繼續把菜舀到她碗裡,「專心吃飯。」彷佛她是三歲小孩的口吻,雖然東方朧明察覺自己掩飾心虛的方法有些可笑,而且顯得過分親昵,但他只是有些賭氣地將它拋到腦後。
  不是嗎?那是為什麼?見他又舀了一大塊魚肉,水樾開始擔心他會逼她把那盅藥膳全吃完。可是比起阻止他,她忍不住想著,說不定她是吃得完的,她反正也沒那麼飽,可以再吃一些吧?
  當藥盅和飯碗都見底時,訝異的可不只水樾。
  水樾心裡想,肯定是廚房大娘的手藝變好了,絕不是她的胃變大了。
  青霄並不奇怪水樾在東方朧明到來後能夠乖乖把飯吃完,即使桂王只派人捎個訊息,告訴她,他不計較她那些暗地裡討好的行為,她都能受到鼓舞,對青霄來說真是既心疼又生氣,卻也無可奈何。
  不過此番她訝異的是東方朧明的耐心。
  小丫頭端了水盆為水樾洗手和臉時,東方朧明看上去並沒有要立刻離開的意思,青霄遲疑了一會兒才道:「王爺今日如果想為宮主解毒的話,最好是晚一些。」「我知道。」東方朧明避開了兩個女人的視線,耳朵卻有些泛紅,似乎正努力想找個能夠填補這段等待空檔的理由。畢竟他從不曾與她真正相處過,兩人有著比任何人都親密的關係,卻也有著比任何人都更大的隔閡。
  水樾看著他泛紅的耳朵,瞪大了眼。若不是兩人如今的關係早就不是多年前沒有恩怨包袱的少年少女,她定是要逗著他玩的。
  經過這麼多年,他的性子其實沒有改變太多。
  水樾忍住竊笑,心裡猜到他的不自在,終究不忍他尷尬,便道:「對了,這次小莫帶回一些古籍,聽說王爺略有涉獵,不知道能不能替我監賞一下?」
  事實上,這批古籍也是特地蒐羅來,希望有朝一日能討他歡心用的,只不過還沒能派上用場,她過去花費的那些心思就東窗事發了。
  「什麼樣的古籍?」這果然引起了東方朧明的興致。
  自然是東方朧明感興趣的一套古書。
  水樾示意青霄去取,才道:「淩虛宮在京城的各項買賣,其中就有專賣古董的舖子,只是很少做古書一類的生意,一來取得和保存不易,二來收藏家少。不過這次小莫千里迢迢帶回一批古書,據說原先的收藏家保存得非常完善,希望我們替它尋找有緣人,小莫就帶回來看我們收不收,只可惜我也是個大外行。」
  青霄將以金絲楠木書篋收藏好的古書送了進來,離去前一迸撤走了房裡的小丫頭,「婢子在屋外候著,王爺若有任何吩咐,只需要開口便成。」然後她將房門帶上,寢房內只剩他們兩人。
  那精美的書篋吸引了東方朧明的注意。
  金絲楠木不腐不蛀,色澤華美,所制大型傢俱器物都歸皇室所有,民間賞玩都是小型的。若是做為書篋,大多用來保存貴重典籍。
  東方朧明取出書籍,眼裡閃過一絲訝異,精神也為之一振。
  水樾努力不動聲色,她可不想哪天惹惱了東方朧明,逼問她到底在他身邊布下多少眼線。
  「那是什麼樣的書啊?找得到收藏家嗎?」上頭並非中原文字,雖然水樾早知道內容,卻裝作無知地問。
  「這是一套樂譜,相當古老。」東方朧明的視線沒有離開過手上的樂譜,原本的收藏家果然保存得極為細心,讓他更加不願有一絲輕率。「對於不懂樂理的人也許一文不值,但對懂音律的人來說卻是無價之寶。」他終於抬起頭看向水樾,「水宮主是從何取得這套樂譜?」
  「這套古籍曾經是一位在江湖中赫赫有名,性格孤傲,行事特立獨行的老前輩所有,老前輩和我們淩虛宮算是有一點交情。但老前輩銷聲匿跡已經超過三十年,我不確定售出這套古籍的是不是老前輩的後人,不過根據小莫所說,那位年輕人說自己對音律毫無興趣與天分,因不想愧對先人,所以請我們尋覓有心人來收藏。」
  水樾所言,和他對這套樂譜的瞭解相差無幾,所以東方朧明也沒有多作猜疑,
  「那宮主可要多費心思了,這套樂譜千金難買,還是好好替它覓個知音人吧。」
  「王爺好像也懂音律,你若有興趣,出個好價錢,咱很好商量的。」她不說送他,否則他肯定起疑。
  東方朧明確實想要這套樂譜,但他並不是那種好東西就一定要據為己有的人,對他來說,任何事物能發揮它最大的價值,得到最好的歸處,比獨佔它更值得高薄。
  「要說『懂』音律,其實太抬舉我了。我確實希望有機會親眼看看這套樂譜,但我更希望這套樂譜能夠被真正懂它的人收藏,將失傳的技藝傳承下去。」
  水樾說不出這一刻心裡是什麼感覺。
  紫陽對她的迷戀總是嗤之以鼻,青姨認為她對年少時的初戀念念不舍,但她想是自己口拙吧?她真的無法說清楚自己為什麼這麼喜歡他。
  像現在,他對樂譜那麼的小心翼翼,明顯有多麼珍惜和喜愛,可當他笑著說希望這份樂譜能找到有緣人時,她心裡的傾慕,讓她就像沐浴在暖陽之中那般。
  她喜歡他談論著心儀的事物,卻同時寬容得可以容納世間任何一個不懂品味的笨蛋——一如她.,喜歡他真誠地欣賞一切值得的美好,卻同時也有微笑祝福的瀟灑。
  她常常想,這世上如果存在著能讓他失去瀟灑的人事物,那會是什麼?
  戰時那幾年,她知道了,家人和兄弟就是那個特例。她有點嫉妒,不過卻更喜歡他了。
  水樾有些忘神地看著他,直到東方朧明從樂譜中抬起頭,迎上她的目光。
  「怎麼了嗎?」他問。
  水樾瞬間臉頰似火燒,「呃,沒事……」她手指搔了搔臉頰,只希望他沒發現她臉上的紅暈,「既然這樣,那……你就看久一點吧!慢慢看,反正……有緣人也不是那麼好找,你大可盡興地看。」
  她臉紅得像熟透的柿子,他瞎了才會看不見。可是她慌亂口拙的模樣,卻讓他心裡某些麻木的情感正在融化。
  其實他這個人,一點也不坦白。
  他明明覺得她很可愛,卻故作若無其事,對心裡小小的騷動視若無睹。
  面對她,這是他擅長的技倆。
  「那就謝謝了。」不過能盡興地流覽這套樂譜,他是真的很高興,也是真心感謝。
  雖然他向她道謝,感覺有些生疏,不過由他嘴裡說出來,感覺就是特別誠懇又溫柔。至少水樾是這麼認為的。
  月在天河飄搖,她在人間傻笑。房裡只有翻書的細微聲響,兩人的倒影被燭火映照在牆上,好像一對雕像,遺忘了紅塵紛擾,不覺時光流逝,細細品嚐夙願得嘗的甜美,靜謐而喜悅。
  他輕翻書頁,時而面露微笑,時而一瞼沉吟,手指在腿上跳動或敲打,儼然優遊於樂譜中的世界;而水樾手肘支在矮幾上,雙手捧著臉蛋看著他的側臉,他長睫掮動時,彷佛跟著撩撥她的心弦。
  體內流著一方英豪、一代霸主的血,東方家的男兒即便是生得俊雅如美玉,秀拔如明月,也藏著一股卓爾英氣。這麼靜靜地欣賞著自己的心上人,豈止是賞心悅目而已?連灑在他周身的燭光,都像來自天上的清輝,總之絕非人間俗物。
  就算什麼都不做,這一刻對她來說,真是幸福極了。
  爐裡的薰香燒過了半截,東方朧明想舒展舒展身子,這才回過神來,總算察覺左手邊那對水靈靈、簡直要發出光芒似的大眼,對他的忘情注視。
  他一方面覺得好笑又無語,一方面,即便她故意表現得無所謂,可火熱又直接的反應卻總是背叛她的偽裝,那讓他心裡很難不跟著掀起波瀾,耳根子也默默地浮起臊意。
  不過,他是有優勢的,那就是她無論如何都會對他心軟。他自個兒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有時真是有恃無恐。
  東方朧明轉頭直視她,果然水樾突然驚醒那般,差點從榻上跳起來,然後,她脖子以上原本晶瑩如白雪似的肌膚,泛起了桃花般的嫣紅。
  水樾的視線飛快地轉開,動作有些笨拙地站了起來,「嗯……呃……突然覺得吃得有點撐。」她背過身踱步。
  明明自己前一刻也是害臊的,可東方朧明嘴角和眉梢都難掩笑意,他細心地將樂譜收回書篋裡。「也對,出去走走吧。」
  水樾愣住,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要走了?還是要陪她散步呢?
  「你應該不能出門,在園子裡逛逛應該不礙事。」
  只要有他就絕對不礙事!水樾飛快地動著腦筋,「王爺應該還沒仔細逛過水月居,雖然入夜了,但我這兒有個好地方能欣賞外頭的花燈和晚市,視野極好的。」
  她興致勃勃的樣子讓他想微笑,「好。你多穿幾件衣裳吧。」
  水樾立刻喚來青霄和小丫頭們為她更衣。
  如果不是不想讓他久等,宮主大人肯定要讓她們把她所有漂亮衣裳全搬出來讓她挑選,最後她只撿了件天水藍底繡白鶴與鳶尾花紋飾的袍服。
  「誰教你不好好愛惜身子?要不現在就能和王爺出去賞花燈了,外頭的晚市可熱鬧了。」青霄故意道。
  水樾懊悔極了,真是千金難買早知道!她哪知東方朧明會突然跑來?
  小丫頭們替她換上常服和雪白羽氅。微涼春夜,對常人來說正是舒適,對藥罐子來說卻是吹了點風都會打寒顚。
  大概是他難得對她這麼友善,水樾感覺有些飄乎不真實,換好了衣裳,腳步有些匆忙來到前廳,見到東方朧明正立於門前,看著前庭的夜色,那眼神彷佛穿越了時空,心魂全然不在此處。
  水樾突然想起,能令東方朧明不再瀟灑的,除了他的家人兄弟,是否也包括了水筠?雖然她曾痛恨水筠奪走了「小月」的身分,可是又害怕東方髒明知道他的「小月」做了令他深惡痛絕的事,那時的她以為只要能扭轉局勢,贏得勝利,就能令他高興,可是她錯了。
  其實,她曾經有很多次機會揭穿水筠的謊言,最後終究敗在自己的膽怯上。
  她不如水筠討人喜愛,「小月」只是她夢想中水筠的模樣,儘管她明白妹妹只是個自私的討厭鬼——她們一向都喊對方討厭鬼。
  水筠搶走了「小月」的身分,不是因為她喜歡東方朧明,而是為了達成她的目的。
  能證明「小月」身分的,包括東方朧明當年送她的定情物,早被水筠那討厭鬼搶走,不知被她丟到哪去,現在想問還都沒處去問,那討厭鬼在局勢最緊繃時躲進平陽城,只為了追隨她的心上人,然後在焚城後留給她一張「別找我」的字條,從此銷聲匿跡,留一堆爛攤子讓她一個人收拾,水樾只要想到這裡就只有滿肚子火。
  另一個能證明她是「小月」的證據,是筆跡。水筠要模仿她的筆跡輕而易舉,當初東方朧明除了定情物在水筠身上,也因為水筠寫的字,而堅信她就是小月;水樾在一場戰役裡傷了手筋,字跡和以前早就不同了。
  就算現在告訴東方朧明真相又如何呢?水筠在他心裡依然完美,而她只不過才剛得到他一點點友善的關愛,她不想輕舉妄動破壞它,畢竟,她沒有更有力的證據,他又憑什麼相信她的話?
  那穿越了時空的凝視,是因為想起了水筠嗎?水樾不想移開眼,只能癡癡地望著他,不敢,也不忍開口打破他的想念。
  是東方朧明先回過神來,眼角餘光瞥見她站在一旁發愣,轉頭望向她的時候,臉上並沒有水樾以為會存在的愁悵,而是漾起了溫柔的笑。
  水樾懷疑,她患了某種不治之症。
  一種看著他笑,她就會頭暈外加四肢發軟,全身發熱的不治之症!
  「穿得夠暖嗎?」他問。
  水樾同手同腳地走了兩步,才覺得不太對,然後尷尬地站在原地,「很暖。」她還覺得有點熱。
  東方朧明斂住笑意。
  他是不是錯過了什麼?又或者從未真心去瞭解和認識她?她和他相信的模樣,有很大的不同。
  跟當初一樣。當年他再次見到小月時,水筠和他記憶裡的小月判若兩人,儘管有著同樣的長相,他卻說不出心裡萌生出的怪異究竟為何?
  其實仔細想想,他這輩子真正認識的女人,一隻手都數得出來,可能他根本不瞭解「女人」吧?
  「水宮主對庭園擺設很有一手,能在擾攘的京城裡頭開出這麼一座世外桃源來。」
  月夜飛櫻,看得他都癡了呢。
  「以前曾學過奇門遁甲,再加上我個人的喜好,就變這樣了,世外桃源什麼的,王爺過獎了。」其實她被誇得都想飛上天,好開心哪!
  東方朧明笑著看她腳步輕快,眼兒彎成半月的模樣。
  那瞬間,他還真想起了當年的小月,當櫻花瓣落在她發間,他忘神地拈起殘蕊,恍惚間彷佛回到年少時。
  畢竟是孿生姊妹,她們有太多相似處,也正是這些相似處,讓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只好把心裡的雜念和疑惑拋到腦後。
  水月居的數座庭院,除了櫻花,還有紅蓮與茉莉,楓林與銀杏林,春夏秋冬,皆有精彩。
  水樾帶著他來到東向那排樓房的三樓,從那兒看出去就是東市。進入夏季後,晚市便開始了,熱鬧的晚市會一直持續到中秋結束。
  在水樾總是坐著看風景的位子上,已經備上了舒適的矮榻,爐上陶壺裡的茶水正溫熱著,幾上備了瓜果,一盞清茶,一碗湯藥。
  茶自然是客人的,湯藥是水樾的。
  看見那碗藥,水樾不自覺地瞪大眼,鼓起臉頰。
  怎麼這時都還要逼她喝藥?太過分了吧?就不能讓她休息一天嗎?
  東方朧明沒忽略她氣呼呼的表情,待兩人都坐定後,他取來八寶盤裡的楊梅糖放到她面前的青瓷碟子上。
  「喝藥吧。若覺得藥苦,就含一顆糖。」
  她自然是會吃糖的,可東方朧明拿給她卻不一樣,還沒含進嘴裡都覺得甜!
  「好。」苦哈哈的小臉轉瞬間笑得蜜一樣甜,乖乖捧起藥碗喝藥。
  她的心思真的很好猜,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東方朧明看著她,忍不住想起在戰時,這樣一個女子為何會有那樣冷血殘酷的手段?
  戰爭結束後,東方朧明為兄長裁決前朝亂黨與罪臣,他見過真正不顧他人死活,以弱者血肉為食並視為天經地義者?,也見過為達目的,踩著對手的屍體還引以為傲者。前者不知道羞恥怎麼寫,後者則慣于皮笑肉不笑,虛偽是他們的本能。
  雙手沾滿鮮血,卻不諳人情世故者,在審判的過程中倒也不是沒遇過,這些人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他們的背後通常有個刻意栽培他們的野心分子。
  但,誰是水樾背後的野心分子?
  不……也許栽培她的人根本不屑什麼野心。
  「我聽說,你是你師父養大的。」
  怎麼好端端的提起那個臭老太婆?水樾含著糖,從左頰滾到右頰,再從右頰滾到左頰,直到嘴裡滿滿都是甜蜜滋味。如果問話的不是東方朧明,她會只專心吃自
  己的糖,才沒空回話呢!
  「算吧。她供我吃供我住,教我武功也教我念書,不過照顧我的是青姨。」老太婆最討厭了,只要功夫沒好好練,讀書不專心,就動手揍她。以前她打不過她,每次都被揍得慘兮兮,後來就不一樣了,老太婆要打她,她就跑給她追,她神鬼莫測的輕功就是這麼練出來的。
  東方朧明有些明白了。
  以前就聽說過,淩虛宮的前任宮主水色,個性乖張,桀驁不馴,在江湖上既非正道,卻也不屑與邪道為伍,水色一個不高興,滅了整座城都不是罕事。水色教出來的徒弟,要期待她們懂得溫良恭儉讓,好像有點癡人說夢。
  「所以,在淩虛宮,你們姊妹倆都以師尊的教誨為上,是嗎?」他見她吃完糖,又拿了一顆給她。
  水樾雙眼又笑眯成兩道彎月,也不忘在他的注視下乖乖喝藥。
  「差不多吧,沒人敢跟她唱反調嘛。」喝了一大口藥,她很快把糖含進嘴裡,吃得臉頰鼓鼓。
  這倒是。就算是青霄,一來她只是香主,二來,恐怕青霄對水樾和水筠也只有縱容與溺愛,根本不可能在道德上有任何管束。
  這些年,他怪水樾狠心,但其實水筠也不遑多讓,只是水筠比水樾瞭解天下人區分是非善惡的法則,更懂得文過飾非罷了。而為了年少時的眷戀,他對水筠寬容,卻對水樾嚴苛。
  幸好,如今天下平定,水樾也已經在京城過安生日子,不用再擔心她不將人命當一回事。
  但是,誰知道呢?並非太平年裡就沒有無辜的冤魂。如果她為了營生而作惡,也不是不可能。水樾匡扶天家有功,就算她真的犯了法,官府定也不敢為難她。
  水色老宮主已經不在了,如今淩虛宮是水樾做主,但恐怕整個淩虛宮上下,沒有誰敢真正地管束水樾。
  東方朧明知道自己想得有點多了,但他只是不希望事情真的發生後,他再來對她發脾氣,這對他們倆的關係只會雪上加霜。
  牆外燈火燦然,行人紛紛嚷嚷,那樣的喧鬧從來不是他所嚮往的。但如今這夜色卻讓他心裡升一股想要挽留些什麼的憐惜,不忍它太快化為一縷殘夢。
  「水樾。」
  她抬起頭,雙眼依舊熠熠生光,讓他想起了期待主人拍頭的小狗,令他又忍不住想笑,心裡霎時明白,也許只有他能成為那個約束她的角色。
  「記不記得我以前說過,這世上所有人都不應該任意剝奪他人性命?不應該視人命如草芥?」即便是天子要臣民人頭落地,也得有個罪名,否則就是暴君。
  水樾笑容一凝。
  她當然記得,他說的話,不管是冷酷的,嚴厲的,她都忍不住一再地回憶。她還記得他說這句話時,有多憤怒。他從不破口大駡,但他一字一字地吐出這句話,神情冷若冰霜,雙眸卻燃燒著烈焰。
  東方朧明清楚他那時有多麼不留情面,說完之後甩袖便走。可以想見,對她來說,恐怕就像小孩子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行為是錯的,因此挨了罵,根本不知如何是好吧?
  「記得。」她呐呐地道,然後想起什麼似地急忙解釋,「我後來都沒再殺人,也沒再害別人送命了喔!我跟淩虛宮上下所有人說過不許傷害無辜的。」至於那些來找碴尋仇的江湖人士,她也很好心,只是打殘他們而已。
  東方朧明贊許地微笑,「很好。」他知道她會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雖然曾猜想自己對她有這樣的影響力,可是真的證實了,心裡不免有些微妙的感受,有些愉悅,有些欣慰,還有……
  知道自己被人這麼放在心上,只要不厭惡這個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些輕飄飄的吧?他心裡的悸動想必是源於此。
  看著她還有些膽怯,彷佛怕他和過去一樣拂袖而去,他忍不住道:「我很高興你這麼做。」
  他真心的讚美與微笑,像清風,像明月,從來都是那麼宜人,沒有人不喜歡與他親近。但成年後他很少笑,因為他很早就明白中原的內亂遲早會影響到龍謎島,他家兄弟總有一天也要參與這場戰爭。
  對水樾來說,那更是有著不同凡響的魅力啊!她漲紅了臉,假裝喝藥,才發現藥早在不知不覺間喝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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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12 00:02:2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看著她因為他而手足無措,那也提醒了東方朧明,她也許對不起戰時被她當作棋子犧牲掉的士兵,但她並沒有對不起他,更甚者,他還欠她許多,但他仗著自己在她心裡的分量,占著便宜,心裡明知道他往東,她只會開開心心地往東,不會跟他唱反調,也會因他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溫柔而得到鼓舞。
  他憑什麼呢?
  深吸了一口氣,東方朧明才道:「有件事我該跟你道歉。」深究起來,他該道歉的何只一件?
  「什麼事?」水樾一頭霧水,大眼裡只有好奇。
  他看著這樣的她,明白她並不是傻,而是很多事情真的不曾放在心上。
  他突然想起這丫頭帶著淩虛宮上下,出現在戰場上說要幫助東方家的時候,那時他曾無意間聽到她嚷嚷著以後東方家稱帝,她要在京城裡當大爺的蠢話——那時她還未中毒,最喜歡喝酒,喝得醉醺醺胡言亂語。
  他為了軍紀,要她若是不戒酒,便得離開他的軍隊,此後她還真的沒再喝酒鬧事。
  當時他對她講的那番話,只覺得又是一個想要在戰後仗著開國有功分一點好處的人,他並不會拒絕這種人成為友軍,但必要時會想法子犧牲他們,省得將來給自家人留下禍根。
  其實他哪有資格指責水樾不把人命當回事呢?水樾沒有是非黑白觀念,而他表面上是白的,必要時也會黑到底,用正道的方式做邪道的事,而且理由一定很漂亮。
  現在想想,他所理解的她,不脫是江湖上那些片面之詞,心裡對她充滿了成見。
  其實她所謂的大爺,大概是那種傻乎乎,整天玩鬧的大爺吧?這確實比較符合她的形象。東方朧明忍不住有些好笑。
  「你送我那些東西,我應該跟你道謝才對。我不值得你對我這麼好。」他說到這兒,頓住。
  他們家有個人,一個很特別的人,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男人如果對自己的女人說「我不值得」,那是一種藉口。兩個人在一起,還需要對方說值不值嗎?真覺得不值,那就把對方多放在心上一些便是,如果依舊不肯用心,那說這些有什麼用呢?
  東方朧明突然有點想笑,那時他還為那人抱不平呢!說這話的人,現在掌管後宮,而跟他一樣感歎自己不值得被愛的人,坐在龍椅上。
  他們還真不愧是兄弟,以前他還罵他大哥混蛋,看來他也不遑多讓。
  「我只是……」水樾絞著衣袖,「我只是希望你開心,沒有想那麼多。」就只是單純希望心上人幸福而已。
  「……」如此簡單的想法,直直擊中他的胸口,令他有些狼狽地瞪著她。
  「怎麼了?」水樾見他神色古怪,有些擔心地問。
  他看起來……是肚子疼?
  東方朧明抬起一手捂住半張臉,回避著水樾不解的視線。
  這是他頭一次擔心自己臉上的矂意會太過明顯。
  「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是茶有問題嗎?水樾取過他的杯子一探究竟,色澤沒問題,她還喝了一口。
  很正常啊!難道是她藥喝多了嚐不出不對勁?
  對一個人好,目的當然是希望他開心。只是人的心思非常複雜,有目的一,就會延生出目的二、目的三……
  但她好像總是一次只想一個目的。
  單純的人或許傻,可複雜的人也許反而少了慧根,他們的幸福需要辛苦地達成所有目的才能擁有,只要得不到就是一次淩遲,浮沉在得與不得之間,愛得千瘡百孔。
  她想得就那麼簡單,愛得純粹而清晰,也因此只要他微笑,她就得到了幸福。她當然也會痛。是人都會痛。他知道自己可以多冷酷,可她給他看見的,只有幸福。
  那讓他眼睛有點刺痛,心窩窒悶。
  見他手肘靠在幾上,始終單手扶著額頭,水樾緊張得冒了汗,「你……是不是肚子疼啊?我去喊大夫吧?」
  「咳……」他差點噴笑出聲,只能單手握拳抵唇,抬眼見她擔心的模樣,終於忍不住放聲失笑。
  水樾看著他大笑,還笑得流出眼淚,心想他看起來似乎是沒事,那她就放心了。
  不過,什麼事笑得那麼開心?她抿著唇跟著傻笑,雖然搞不清楚狀況,不過至少今夜的美好她絕對忘不了。
  青霄藉口夜露微寒,請他們倆入內。
  水樾這才想到,他今晚該不會是特地過來為她解毒的吧?或者是他十五那日有事,提早在今日過來?
  不管如何,總之兩人今日的目的就是要行那雲雨之事。她才想起以前她都是昏昏沉沉地等到深夜他才出現,他每次的拖延,不管她怎麼替他找理由,其實她也很清楚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討厭她,因此每一次的等待,她不是醒著自憐,就是昏昏沉沉地作夢,壓根不知道害臊怎麼寫,現在可不同。一路上她低垂著頭,還撞上了東方朧明的背。
  青霄早遺退了婢子,帶上房門,房內燈火通明。
  「我……」她的臉早就爬滿紅霞,在對上他的眼時更是整張臉抹了胭脂那般地紅。
  在這件事上,他似乎一直都忘了她是女子,在禮教上,在身體上,她所受到的約束比他更嚴苛,她不可能沒有一絲羞怯與害怕。
  梁雨辰的挖苦,也許不是毫無緣由,那傢伙總是能夠看透些什麼。
  他扶她到床邊坐下,「如果你今日不想解毒,那麼……」
  「沒有不想!」她急忙道,話落,真想咬掉自己舌頭。
  她這不是在說自己很想嗎?
  東方朧明忍住笑意。他知道是自己問了蠢問題,不過看她窘迫的模樣竟意外地有趣,本想轉身熄燈,卻破天荒地覺得可惜,他索性在她身側坐下,替她取下發釵,如絹長髮流水般傾泄而下。
  其實,他應該算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吧?他心裡苦笑地想。
  但正因為他不夠下流,否則早就能夠看淡兩人之間的事,單純地把她當作泄慾的物件,又能償還他欠她的恩情,何必還要遮遮掩掩?他不需給她承諾,大可隨興地來去自如,只憑自己何時想妤解慾望來決定解毒的日子與次數。
  在這一點上,其實水樾的眼光是極好的。不管他多麼恨她,也不肯令她身敗名裂,換作別的男子,恐怕不會花這些心思。
  這一次,他沒有直接脫衣服,而是順心而為,傾身向前吻她的額頭。
  那教她屏住氣息,心醉神馳。
  這並不是他第一次吻她,但算是第一個有意識的吻,就落在她額頭上,沒有怨,沒有恨,沒有不情願,一個真心的吻,她的心鼓動得發疼。
  她或許羞怯,卻不膽小,如果不是怕他生氣,她真想撲上去回吻他!告訴他,她有多喜歡他!曖,她想得心都發疼了!心上人就在眼前,那麼溫柔,她卻只能乖順地坐在床沿,在他的手替她解衣帶時,心跳得像脫韁野馬,一面安慰自己夜還很長,一面又渴望立刻就緊緊地擁抱他,然後……
  水樾感到腿心一陣異樣,來勢洶洶。
  她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不,動情時也是這樣的,不會那麼巧!不會天殺的這麼剛好要來殺她的風景!可是緊接著,那不是汩汩如流水,而是熱流翻湧……
  可惡!為什麼要壞她好事?
  水樾突然鼓起臉頰,瞪大雙眼,雙手抓住東方朧明上臂。
  「怎麼了?」她看起來雖然有些肅殺,但又好像快要哭出來似的。東方朧明忍不住細細觀察她的異樣。
  「朧明哥哥,你先轉過去一下好嗎?一下下就好。」
  她一臉哀求,他只好照做。但對著床柱,眉頭卻突然擰起。
  她剛剛叫他什麼?
  記憶裡那個嬌憨少女,也是這麼喊他的。他側過頭,心裡頓生疑惑。
  水樾只是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壓根沒想那麼多。她站起身,果然看見床鋪上濕漉漉的血印子,那一瞬間,她一張俏臉都扭成一團了。
  太可恨了!為什麼要這麼對她?她抬起腳想用力跺腳,卻怕被東方朧明發現自己這個粗魯的動作,只好委屈地收回腳。
  她沒發現,房裡的鏡子把她氣呼呼的模樣照得無所遁形!東方朧明見她瞪著床
  哭喪著臉,也猜到了大概。她孩子氣的舉動令他差點失笑,但又想這丫頭不知道他全都看見了,只好繼續維持著淡定自若。
  水樾很快坐回床上,用屁股把紅印子蓋住。
  「咳……那個……」難道要叫他回去嗎?水樾心裡在淌血啊!
  東方朧明轉過身,見她坐得筆挺,看來不想被他發現,他也只好不點破。
  「今天還是……」她想佯裝瀟灑,卻失敗了,小嘴微扁,「很晚了,王爺還是回去歇著吧。」
  她一如既往地喊他王爺,東方朧明發現自己竟然有些失望。
  但也許只是巧合……也許她聽過水筠這麼喊他?
  他心緒有些紊亂,不過總不好讓她這麼僵坐著,他只好道:「也好,你早點歇著,我過幾日再來。」見她想起身送他,他立刻阻止了,「外頭風大,你乖乖待在房裡吧,別又染了風寒。」他的口吻,不自覺地盡顯溫柔安撫。
  水樾實在是沒辦法起身,也只能乖乖聽話,扼腕地看著東方朧明離去。
  她等了好一會兒,心想他應該走遠了,才倒在床上翻滾,像沒吃到糖的孩子似的,四肢氣憤地拍著床鋪,「可惡啊!氣死我了!我恨你!我討厭你!早不來晚不來,存心壞我好事!嚶嚶嚶嚶……」
  她真的哭了,嗚嗚!好丟臉,可是又好生氣!反正也沒人看見,她又躲進被子裡哭。
  而靜立在門邊,等待慾望升起而翻湧的氣血平復的男人聽到那一聲聲悶在棉被裡的嗚咽,卻愣住了。他畢竟不是木頭人,那麼走出去肯定非常尷尬,只是沒料到那丫頭還當真氣到哭,當下他忍住大笑的衝動,抬拳抵唇,靜靜地離開。
  他開始期待再次相見那日了。
  水樾的臉氣鼓了好幾日,孩子氣地不想說話。
  然而也正巧是這幾日,外頭開始傳言,水月居每到深夜,總有男人出入。
  其實都一年多了,到了今天才有這樣的流言,連青霄都覺得訝異,足見東方朧明有多謹慎。但問題是流言所說的,卻是水月居這一年多來都有男人在深夜出入。
  青霄原本擔心水樾受影響,不過這丫頭壓根沒想太多,氣鼓的臉頰全都是為了她的月信壞了她的好事!
  不過幸好飯和藥還是肯吃的,讓大夫和青霄省了不少心。
  「誰叫你呀,之前不吃不喝,氣血不足,癸水才會延遲。那日吃飽喝足,氣血一順就跟著來了。」青霄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叨念她的機會,也因為她是青霄,水樾只是臭著臉不說話。
  直到門房送來了一隻漆盒,裡頭盛著四個別致的青瓷罐子。
  「是桂王差人送來給宮主的。」
  聽到桂王兩個字,水樾的臉不臭了,雙眼一亮,精神也好了,蹦蹦跳跳地搶走那只漆盒,「是什麼?」她迫不及待地打開來看。
  打開罐子,香味撲鼻而來。原來是蜜釀的紅棗和桂圓一類的乾果蜜餞。
  水樾立刻想起他哄她喝藥吃糖的情景,拈起一顆紅棗含進嘴裡,數日來的怨氣都跟著嘴裡的甜味煙消雲散了。
  「哇!有蜜餞啊!」女孩子素來最愛這類甜食了,幾個剛從外頭回來的香主聞香而至。
  水樾卻一反平日的大方,抱起那堆蜜餞,「這全都是我的!一顆都別妄想,你們想吃自個兒想法子去!哼!」她立刻回房,要把它藏起來呢。
  那四罐蜜餞她放在床邊,好像連睡著都要守著,青霄半哄半騙,好說歹說,才讓她擱在房內矮榻旁。
  「隨你了,要是招來蟲蟻,也是咬你。」青霄好氣又好笑道,「吃那麼多甜食,當心牙疼!」
  水樾抱著蜜餞罐子,傻呵呵笑著,當作沒聽到,一顆接一顆地吃得可開心了。
  我只是希望你開心……
  這幾日,只要一個人時,東方朧明便想起她說的這句話,內心再難掩悸動。他拈起地上的落花,憐惜地放在掌心,突然想起他所回報的太少了。
  石羽發現他家王爺最近常常對著裡那株櫻樹發愣。
  不過,更早之前,王爺那眉頭擰得像峻穀那般深,而自從那日從水月居離開後,王爺眉頭不擰了,取而代之的是微笑。
  好像回到了過去,他家王爺又有了閒情逸致,看書泡茶畫圖練劍,只不過偶爾會突然面露微笑地發起愣。
  石羽心裡也是挺欣慰的。水筠姑娘已經過世了,王爺何必老是和水宮主過不去呢?不管怎麼樣,水宮主也是王爺的救命恩人。
  其實比起水宮主,他就是不太欣賞水筠姑娘,總覺得一個姑娘家表面上楚楚可憐,可花名遠播的程度,相比她表現出來的恬靜婉約實在令人匪夷所思,而且他老覺得水筠姑娘是有特別的目的才會想到他家王爺。
  水宮主就不同啦。雖然她那群手下令他不敢恭維,可是那日她隻身來到王府,只為了向王爺道歉,即便忠心護主的他也覺得於心不忍。
  那日王爺在市集裡下了車,要他先回府,他便猜到王爺是要到水月居,還特地在水月居外候著,沒想到等了一夜,王爺離開水月居時,整個人和前幾日的焦躁沉欝全然不同。
  「石羽,你說……」雖然看似發呆,不過東方朧明似乎總是清楚地知道周圍的風吹草動,例如這一刻,石羽原來是悄悄地替廚房送來茶水。
  本來想嚇嚇王爺,順道取笑一下他不知想什麼想得面露微笑,所以腳步比貓兒更安靜,但這會兒反倒是他自個兒先嚇到了。
  「什麼?」石羽掩飾著心虛,把茶盞擺在書案旁。
  東方朧明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起了什麼,「不,沒事。」
  不會是故意出聲嚇他,然後假裝沒事吧?石羽一方面腹誹個沒停,一方面覺得自己還是安分點好。
  三天兩頭定要往桂王府跑的東方豔火,這會兒又不請自來了。
  不過這回,他可是非常聰明地帶來了盟軍。
  「四哥,你看誰來了?」東方豔火邀功似地嚷嚷,「我怕六哥每天只知練兵跟待在家裡會變笨,便把他帶過來探望探望您老人家。」
  東方旋冰面無表情,對弟弟刻意的取笑不以為意。
  除了他以外,還有誰這麼無聊陪著老七串門子呢?東方旋冰被拉出府時,本來有些不甘願,可想想也好一陣子沒見到四哥了,一看見四哥,臉色便和緩了下來。
  可以說是和東方家兄弟一起長大的石羽也不意外。小王爺上回捋了他家王爺的虎須,這回肯定會找個有力的盟軍來保護他。六王爺就是常常被他找來當免死金牌的人選之一。
  老六一來,東方朧明便拿出了精心調配的養身茶。即便東方旋冰早已不是當年病弱的藥罐子,可是他們這些當哥哥的對他保護慣了,恐怕這輩子都改不了這吸管。
  兄弟三人閒話家常,彷佛回到了衡堡,連一旁的石羽都面露微笑。
  「對了。」東方朧明想起方才一直思考的事,遲疑了一會兒,仍是道:「有件事,我想你們都比我有經驗……」
  他話斷在這兒,東方旋冰一臉淡定,東方豔火卻已經有些坐不住。
  這世上有什麼是四哥比他們生疏的?
  是挨揍?還是打架?
  東方朧明乾咳了一聲,對於要開口問弟弟們這件事終究有些不自在。但對弟弟,他還能擺擺兄長的架子,若去問哥哥們的話,他肯定要遭調侃。
  最後,他仍是端正神色,一派正人君子的態度問道:「如果,你們打算送東西給一位姑娘,會挑什麼樣的禮物?」他原想問石羽,不過石羽至今未有婚配,不說
  從未見他有要好的姑娘,少時跟他一起進軍隊,戰後也都待在軍中,哪來的空閒討媳婦?可能因為這樣到現在還光棍一個,當下他覺得有些慚愧,自己真不是個好主子,也該開始替他覓個良緣了。
  四哥竟然會問這問題,連東方旋冰都愣住了,東方豔火則是喜形於色。他方才還苦惱著不知要怎麼打探四哥和那位水老闆的進展,想不到四哥自個兒先提了。
  不過,他還是端出正經八百的模樣,「這要看四哥為何送禮了?只是表示謝意?或者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不要以為他沒看見他雙眼發亮。東方朧明不動聲色,「這兩者送的禮有什麼分別嗎?」
  「當然有分別了。」難得四哥這麼不開竅,東方豔火立刻道:「感謝的話,就送點實用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甚至是補身子的補品都可以;送心上人,當然要別致一點的,最好顯得詩情畫意,又能睹物思人。」
  「是這樣嗎?」所以他送蜜餞,有點太實用了,應該再送點別的。東方朧明若無其事地將兩個弟弟的茶盞斟滿。
  「所以四哥想到要送什麼了嗎?」東方豔火難掩好奇地問。
  東方朧明不置可否,只看向一臉深思的老六,「旋冰呢?我想聽你的意見。」
  「我沒送過東西給姑娘。」
  東方豔火呵呵笑,「我想花姊也沒收過什麼別致的禮物吧。」他忍不住語氣裡的酸意。
  東方旋冰想起了一些往事,有些莞爾道:「我送過花。」如今這麼一提他才想到,那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因為他和芄芄的特殊感應,他很難給她什麼驚喜,不過或許今日回去時,順道買些她喜歡的小玩意兒送給她吧。
  東方豔火瞪大眼,不相信木頭似的六哥會送花?
  不對,六哥就是悶騷,難怪他根本搶不贏六哥!
  送花?他恐怕做不來。東方朧明心想,畢竟他可是得拿著花在眾目睽睽之下進到水月居裡。
  「四哥是想送誰呢?」東方豔火明知故問,不敢探聽得太直白。
  「一個老朋友。」東方朧明只是淡淡地笑道,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東方豔火腹誹個沒停,發現自個兒拐彎抹角了半天,也只得到一個不痛不癢的、誰都可以輕易打聽到的進展,那就是四哥要送禮給水老闆。
  八天后,東方朧明再次來到水月居。
  其實昨日他就想來,可又不想表現得太急迫,故而裝模作樣,意思意思地拖延了一日。
  這天下了點雨,他撐著傘,在傍晚時分到來。
  他事先派了石羽過來問今日水老闆方不方便見客,所以青霄早有準備,只是她沒想到東方朧明沒等雨停便過來了。
  「王爺可淋濕了?後頭備了熱水和乾淨的衣裳。」
  「我乘車來的,並沒有淋濕。」但他想起水樾不能受寒,「不過梳洗一下也好。」
  青霄親自領他到澡堂,也是為了順道向他提外頭那些傳言。她不認為東方朧明會樂見這事,先問過他,至少讓他明白水樾也是受害者。
  東方朧明也認為流言的出現不尋常。過去他確實謹慎,也許那晚露了行蹤,但在一年多後的今日才突然冒出這個「一年多來都是如此」的傳聞,自然是知情的有心人所散播。
  「我會調查,先別讓水樾知道。」
  青霄不好意思告訴他,她們家宮主早就知道了,而且根本不認為哪來什麼蹊蹺。
  待東方朧明進到水樾寢房,身上有著淡淡的澡豆香氣,當他靠近水樾時,她小臉立刻就紅透了。
  雖說這八天下來日日夜夜都難挨,可她也不該變得饑渴至此啊!當下水樾只有股想撲倒他的衝動,他身上熟悉的氣息,混合著沐浴過後的澡豆香氣,竟是如此誘人。
  房裡只剩他們倆。水樾交代過,除了聽候差遣的小丫頭,其他人都不准在附近閑晃,天地間彷佛只剩細雨呢喃與他倆的呼吸聲。
  東方朧明拿出了他保護得極為嚴密的絲綢包裹。
  「不知道你喜不喜歡,但是我想你應該用得到。」
  水樾眼睛一亮,「這是什麼?」他要送她的嗎?其實前幾天的蜜餞,她連罐子和擺罐子的漆盒都寶貝地收藏起來呢。
  「打開看看。」這是他第一次送東西給家人以外的人,心情恐怕和收禮物的她不相上下吧?不過還多了點忐忑。
  他還特地挑了粉色的絲布,包裹著一隻畫工精美的黑底描金漆盒,打開漆盒,裡頭躺著一支既能做為發梳,也能做為發飾的黑檀鑲紫晶花篦,那是來自皇室御用工匠的手藝,黑檀木的篦齒,扇形篦柄鑲上數朵紫水晶雕琢的茶花。
  「好漂亮啊!」連盒子都好美,水樾捧在掌心喜不自勝。
  看她臉蛋紅撲撲的,雙眼燦若銀星,不知道他心裡的激蕩與喜悅,比不比得上她那股「只盼他開心」的熱忱?但至少他有一點明瞭這樣的感受,臉上不自覺地漾
  起微笑。其實他有些慚愧,對她的瞭解太淺薄,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能送些什麼別致的東西,恐怕更談不上什麼詩情畫意。
  不過,看到這支的花篦時,他就想送給她。
  「青姨老要我待在家裡,恐怕我也沒什麼機會打扮。」她素手撫過發篦上的水晶雕花,一臉遺憾。
  「你好好把身子養好了,我相信青霄姑娘會巴不得你多到外頭動一動筋骨。」
  「嗯。」不知到時他肯不肯陪她呢?她是不是變得有點貪心了?
  他今日到來就真的只是為了解毒,兩人心裡都有些窘迫。水樾見他走過去將燈熄了一盞,她急忙把花篦連同漆盒收好。
  他開始脫下外袍時,她腦袋已經鬧哄哄地冷靜不下來,窩在床上羞答答地脫下外袍時,仍是覺得燭火太亮了些。
  他怎麼只熄了一盞?以前他會全吹熄的,她動作有些笨拙地下了床,卻見東方朧明已經站在床邊,她轉身便與他面對面撞個正著。
  「我……我……我幫你。」她垂下頭,不敢看他的臉。
  幫他什麼呢?他身上的單衣都敞開了,露出了結實的胸膛。
  東方朧明很想笑,故意張開手臂。她要幫就讓她幫唄。
  脫去了單衣,還有……長褲。她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怎麼了?」東方朧明明知故問,其實他耳根子也是紅的,偏要裝作一臉正經,反正這妮子只敢看著地板。
  「沒……沒什麼。」她幹嘛說要幫他啊!她自己都顫抖得需要人幫好嗎?水樾真想一掌打昏自己。她顫抖著手伸到東方朧明的褲頭上,手指不小心貼上了他肌肉結實的窄腰上,她感覺到原本已經夠燙的臉,有一把燥熱的火轟地往腦門沖。
  太丟臉了!她跟他若是單憑雲雨之歡的次數,都算得上老夫老妻了,她怎麼還這麼沒用啊?
  實在是,過去他們直接跳過了調情的部分,水樾不知道在床笫間,她沒經歷過的還多著呢!
  東方朧明終究沒辦法厚著臉皮,讓她看清楚他慾望勃發的模樣,於是打橫抱起仍然不知所措的水樾,將她放在床上。
  「我……我還沒脫我的……」她想躲到棉被裡,他卻仗著人高馬大的優勢,將她箝制在身下。
  「換我幫你。」他低下頭,在她頰畔,溫柔地微笑,有意無意地,薄唇擦過她的嘴角。
  她哪還有力氣抗拒?任他解開她身上羅衫,大掌滑過瑩潤肌膚,每一下都勾撩得她身子輕輕一顫。
  「我……我可以自己來……」她竟然想落荒而逃!孬種地背過身去想爬到被推遠的棉被堆裡,他也由著她。
  他真的很失職,現在才知道她這麼怕癢。東方朧明心裡明明慚悔著,身子卻在她翻過身時順勢罩上她,裝作若無其事,唇舌滑過她顯然非常怕癢的裸背。
  「啊……」她腿軟地縮成一團,那嗓音妖媚至極,彷佛經由他耳膜,勾撩他體內的慾焰,下腹隨即繃緊,他差點也跟著呻吟出聲。
  水樾的反應看在他眼裡實在太有趣了!東方朧明單臂抱住她的腰腹,讓她只能含恨地看著不遠處的棉被,然後他再次低下頭,一邊解著她的褻褲,一邊伸出舌頭,舔過她的雪背。
  「唔……不要啊……」那聲抗議,軟得像誘惑。他更加肆無忌憚,撈住她身子的手臂順勢握住失去了抹胸保護的軟乳,狎揉的力道洩漏了漸漸失控的慾望。
  「嗯……」她弓起身子,腳趾頭因為酥麻的刺激而蜷曲,將臉埋在自己的手背上,縮頭烏龜似的,躲避不了他的欺負,只好想法子把自己藏起來。
  東方朧明扯下她褻褲時,褲底已經因為動情而濕透,他幾乎是有些期待地伸手探向她兩腿之間,在一片柔密細毛中探索那處柔軟。
  就是這兒……他手指大膽地在濕潤的皺摺間滑動,另一手支起自己的身子,居高臨下地想看清楚她的模樣,平日謙謙君子的風範早已不復存在,只剩慾念倡狂。
  過去的他不願承認,卻也明白,若不能讓自己恨她,他恐怕早已癩狂。
  就是這般妖嬈的她,窒息了他的冷靜,摧殘了他的理智,原本不肯喝下催情酒令自己失控,後來卻可笑地,在不必藉由催情酒的作用下,也短暫地失控。
  他那麼嚴厲地指責她,說到底,不就是為了冷靜下來後,道貌岸然的他必須維持住自尊嗎?
  不肯在慾望面前臣服,那麼至少,投降在她赤裸的眷戀下吧!這一刻,他明白自己心甘情願。
  他是該道歉。可他的道歉全化作輕柔的愛撫,愛撫在她情潮汩汩的嬌軀上,輾轉地,帶著存心的戲弄,指腹撫遍花核的每一處,直到那濕潤聲響無比清晰,直到她嚶嚶啜泣。
  然後他低下頭,帶著慚悔,愛憐地吻她的發,她的耳朵和芙頰,最後流連在可愛的耳珠子上,溫柔吸吮,每吻一下,他的手指就邪惡地挑弄著濕淋淋的肉壁,明明臉上柔情萬千,可雙手能有多下流就有多下流。
  他真的錯過太多了,不是嗎?
  水樾想併攏雙腿,可他的身子和長腿偏偏要擋在她兩腿間,方便他盡情地玩弄她。
  以前沒有這樣的。她趴在床上,止不住嚶嚶嬌啼,早就成了他可愛的小奴兒,在他指掌間顫抖。
  他往花穴探進一指,輕輕撫弄。她扭擺腰肢,已經按捺不住,於是他再伸進第二指,緩緩地進出。
  「啊……」她伸手按住他的大掌,「朦明哥哥……你……你進來……」她好難受。
  「我這不是進去了嗎?」他在她耳邊柔聲輕笑。
  「不是啊……是那個……」她快哭了。
  「哪個?」他吻著她的肩膀,明知故問。
  「那裡……你的……」
  「可你按著我的手,到底是要我走,還是要我進?」他依舊溫聲如誘哄。
  「進來!拜託你……」
  他發現,他迷戀上她在慾望浮沉間哭泣的模樣,於是又伸進一指。
  「啊……」她管不了那麼多了,仍是按住他的大掌,擺動著腰身,蹭著他長著厚繭的手掌。
  當他感覺到花壁一陣收縮,他知道他有點過火了。替她解毒,不只要她氣血翻騰,也需要他的陽精。
  他在水樾平息之後,先替她和自己擦拭乾淨,然後才由身後抱住她,讓早已腫脹著,泌出熱液的男性結實地插入她體內。
  「唔……」
  他將臉頰貼向她的,高大的身子從她背後與她緊緊相貼,讓她躺在他的懷抱裡。
  「不想要了嗎?」他終究還是沒安好心眼。
  「要……」那些邪惡的調戲,怎麼比得上他完整的佔有?當他的灼熱一進入她,水樾才稍稍平息的慾焰又被點燃,只是這次,她已經沒有力氣。
  所以他才讓她側臥著躺在他懷裡,由著他抱緊了她,盡興地進犯。
  「嗯……」
  他甚至將她一腿抬起,讓自己的軟囊能一次次撞擊在她早已腫脹的肉壁上,水樾渾身泛力地趴在床上,任他擺弄。
  這是頭一次,他沒有一釋放便退出,在她體內的男性沒一會兒又硬挺如柱,可她已累乏了,由著他再一次扳開她的雙腿,捧起她的臀,讓他將男性再一次深深刺挺進最深處。
  他釋放了兩次,白灼的熱液灌滿花壺,甚至溢到她腿心,最後東方朧明自己都愧疚極了,不敢再埋在她體內不出來,怕又禁不起誘惑。
  她累得睡著了,他替她擦拭乾淨,替她蓋上被子,才穿上自己的衣裳在床邊坐了好一會兒。
  也許,他其實是個偽君子,瞧他把她折騰的。他的指背在她泛紅的臉頰上來回愛撫。
  這夜,他待到快三更才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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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12 00:02:4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那天他待得異常的久,離去時,水月居那些丫頭一個個躲在暗處笑。東方朧明雖然也對自己的失控面有赧色,心裡卻是愧疚和牽掛更多,還特地請青霄在水樾身子若有不適時,務必差人通知他。
  青霄面上和過去沒什麼兩樣,安靜而守分,不過她仍是暗暗打量著東方朧明,見他眼裡確實是掛慮的,心裡不禁想,誰知道紫陽一不做二不休,卻反而置之死地而後生?她是不是可以繼續樂觀其成?
  但可以確信的一點是,水樾這丫頭肯聽話養身子是再好不過的了。
  東方朧明在家「修身養性」了兩天,始終不見青霄派人來告知他水樾的情況,他心裡開始覺得不踏實了。
  也許是沒事吧?可他那晚真的過分了,應該還是有些不妥,會不會青霄覺得小小的不適,不必告知他呢?
  於是,這日用過朝饔,他便出門了,本來不打算讓石羽跟,石羽沒說什麼,卻是一臉揶揄,他一惱,仍是讓他跟了。
  東市的早市路人三三兩兩,要到正午才熱鬧起來。水月居的門房早晚不同人,雖然不是平日替他引路的那位,但淩虛宮上下可沒有哪個人不知道他是宮主的貴客,自然也不敢怠慢。
  青霄見了他,訝異極了,「王爺沒有差人來通知,所以……」
  「不打緊,我……剛好路過,所以就過來看看。」
  東方朧明身後的石羽面無表情,目不斜視,只有嘴角抖了兩下。
  青霄瞥了石羽一眼,沒說什麼,只是道:「不過我們宮主還沒醒呢。」
  「是不是身子有恙?」
  青霄懂了。桂王大概以為她故意沒告知他宮主身子不適,心裡一陣好笑,但她也沒說破。「宮主養病期間因為日夜昏沉,作息有些亂,夜裡比較不好睡,不過這陣子托王爺的福,倒是照顧得不錯,藥和飯都按時吃,縱有勞累也休息一宿就好了,就是貪睡了點。」
  雖然他沒直說,可青霄仍是委婉地給了答案,東方朧明早知這女子察言觀色的眼力過人,不過耳根子仍是因為被看透而浮上臊色。
  「不如我去請宮主起來吧?」
  「不用了,讓她睡吧,病人還是需要多休息。」東方朧明道。
  「可是,如果她知道您來了,我們卻沒叫醒她,她可會嘔氣的。」青霄打趣地道,實是打著藉東方朧明來管束水樾的主意。
  那丫頭一旦嘔氣起來,肯定像個孩子似的,說不準又不吃藥了。東方朧明差點忍俊不住,便道:「那麼,她現在能夠出門了嗎?」
  「只有病重那時我們不讓她出門,現在想跑想跳都行。」
  「那麼,她若醒來,你轉告她,我在東城郊外的甘露寺勾留一日,若她今日想出門走走,我就在那兒等她。」
  甘露寺坐落於半山腰,視野遼闊,景色明媚,晴雨皆有不同風情。寺內清幽雅致,樸實靜謐,甚受騷人墨客喜愛,東方朧明也不例外。以前在龍謎島,他就愛閑來無事,到明珠城城郊的道觀小住一日。在道觀裡,聽經品茗,讀書練劍,對他來說怡然自得,而且家裡那幾隻猴子最討厭的就是要吃齋的地方,多半不會跑到道觀來煩他。
  當年母親擔心他會出家,那時他還費了一番心思讓母親安心。
  所謂費心思,除了給母親定會成家的承諾,也就是明著不給姑娘釘子碰就是了,於是明珠城裡都當四爺對姑娘溫柔體貼,實則是,這幾年,他的心真如一潭止水。
  因貴為皇族,每當東方朧明私下來訪,甘露寺都會為他備上一座獨立的廂房。以前他到寺裡,或寫字畫畫,或讀書練劍,通常是專注到不覺時光流逝的。
  不過今日,他待在寺內竹林的亭子裡練字,問了石羽兩次時辰,第三次,他才抬頭,石羽就直接開口了。
  「已時三刻。」
  東方朧明神情冷淡地睨了他一眼,石羽眼觀鼻,鼻觀心,假裝沒看見。
  東方朧明突然想,水樾不是喜歡安靜的人,他怎麼偏偏約在寺廟裡呢?她畢竟不是那些連走路和微笑都講規矩的大家閨秀,也許還嫌這裡悶呢。
  若水樾不曾出現,也許他真會找一個那樣文靜的女子為伴。淡如水也無妨,他一向不是甘於平淡嗎?
  可如今,他的心被她拉扯出了一道痕跡,恐怕淡泊不了了。
  山風微涼,竹林搖曳。那衣袂飄揚的聲響才入耳,一抹淡紫色身影已翩然降臨至亭子前。
  石羽實在不得不佩服,水樾宮主的輕功果然是在江湖上數一數二的。
  那一刹那,東方朧明眸光被點亮了,淡然的微笑對上她蜜一般的笑靨,也有了一絲熱切。
  「你一個人過來?」青霄不可能允許她沒披上羽氅就出門的吧?
  水樾笑嘻嘻的,「她們在後面,等會兒就過來了。」
  肯定是嫌其他人動作慢,自個兒先跑上來了。東方朧明一陣好笑,解下身上的披風替她圍上。
  她可以裹著這件披風睡覺嗎?嘻嘻!水樾拉緊披風,將小臉埋進領子下,被他的溫暖所包圍,也藏起自己賊兮兮的竊笑。
  他破天荒地約她出門,所以她還配上了那日他送的紫晶篦,水樾察覺了他的視線,臉頰一熱,不好意思問他好不好看,他微微一笑,只道:「和我想的一樣,確實很適合你。」
  水樾悄悄抿緊唇,免得笑得太開心被發現了。
  「這兒景色秀麗,所以想邀你過來散散心,若是齋食吃不慣,晚一點再下山吃館子吧。」東方朧明道。
  和他在一起,吃齋也好,吃館子也罷,她反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是樂意至極的。「黃大夫說,今天我不用喝藥了,所以不管是吃館子或吃齋都好,就是吃草也行!」
  東方朧明險險失笑,以前覺得她口無遮攔,如今他想,是他過去太嚴肅,對她也太嚴苛了。這丫頭的可愛之處,就在於她那少根筋一樣的直率啊!
  「你在畫畫?」水樾走進涼亭,看見桌上攤著一張畫到一半的水墨畫。
  寺方平日勤於打掃,亭子整理得極為乾淨,東方朧明到來後又做了些佈置,儼然成了個小小的書房。
  在他們說話間,石羽已把炭爐點燃,這是東方朧明特別吩咐的,說是如果水樾沒讓青霄跟過來的話,就要記得備上。
  就算不打仗,他們王爺平日料事一樣挺神准的。
  「信筆塗抹,聊以自娛。」
  雖然舉凡風雅之事,水樾都是個大外行,但東方朧明才子之名早在東方家稱帝前就蜚聲宇內,有趣的是世人知道他精於兵法,擅丹青,通樂律,卻不知他武功其實也不弱。
  說到畫畫呢,他還是畫壇怪傑青島先生的得意門生。青島先生出身江湖,能拿劍也能拿筆,他有一幅畫,是用劍刻在山壁上,有不少人每天特地到山壁下膜拜大師的作品。
  青島先生此生的莫逆之交,就是那個擁有古樂譜,同樣也在江湖中赫赫有名,行事特立獨行的孤雲老前輩。兩大江湖豪傑,一個縱情水墨,一個醉心音律,性格又一樣叛逆,自然一見如故。她猜想東方朧明會嚮往那套樂譜,和他的老師應該是有點關係的。
  重點是,水樾老早就研究過,該怎麼「投其所好」!
  她想,和東方朧明會特別契合的女子,大概也是跟他一樣吧,要能精通琴棋書畫。這四樣功夫裡,只有下棋是她從小就學的——不會下棋,你說你懂兵法,誰信啊?
  那彈琴呢?
  她本來覺得這是最簡單的,記住撥哪根弦的順序不就得了?誰知道,明明同樣一首曲子,水月居裡通樂律的姊妹彈奏時,大夥身子跟著愉悅的搖擺,有多快樂就有多快樂;給她彈起來,大夥身子同樣搖擺,不過是倒在地上搗住耳朵地扭擺,有多慘烈就有多慘烈。
  想不到你的武學造詣,精通到連彈琴都能打敗對手了。莫菲讚歎地道。
  她只能羞紅臉,因為同樣武功高強,小莫可是會吹笛子的。
  那吹笛呢?一樣的!各種樂器她都試過,「魔音穿腦」成了她的別號,最後她想試琵琶時,宮裡的姊妹還求她別再摧殘樂器了。
  那她學寫字畫畫總行了吧!雖然她右手受過傷,但總不至於連畫都畫不好吧?
  而且,在來的路上她靈機一動,她可以跟東方朧明學畫畫!
  「不瞞您說,其實我也很想學畫畫。」等她學成,就來畫一副他的肖像,送給他,聊表情意……嘻嘻!
  「那很好。畫畫沒有什麼訣竅,靜心凝神,隨心所欲罷了。」東方朧明收拾桌面,重新鋪上一張白紙。
  「你要教我?」她都還沒開口呢!
  「有何不可?」
  他們分據圓桌左右,東方朧明先從筆法教起,用同一種筆法畫個小物件,讓水樾臨摹。
  照著畫嘛,他畫一筆她就畫一筆,他畫個圓她也畫個圓,就不信還能差到哪去!
  水樾真是非常認真的學生,近乎緊迫盯人地盯著他的手,所以東方朧明還有餘裕去觀察她殺氣騰騰卻又認真無比的模樣。不知情的人,會以為她在打什麼壞主意想對他不利呢!可東方朧明再見她筆下畫出來的,就……他及時克制住自己失禮的笑。
  「畫畫不需要使蠻力的。」他擱下手上的筆,走過去托住她的手腕,順勢調整她握筆的姿勢,抓著她的手,在紙上畫上幾筆。
  水樾心裡既是暈陶陶,又是得意洋洋。
  看吧!學畫果然是對的,可惜她不想拿自己恐怖的琴藝來摧殘他,要不學琴更能實現她想像中「琴瑟和鳴」的畫面。她趕緊專注地看著畫紙,以免露出馬腳,但
  東方朧明卻已是一愣。
  「你……手是不是受過傷?」表面上看不出來,可她執筆的手有點僵硬,扳她手指也不太靈活,恐怕曾經傷及筋骨。
  「呃……是啊。」受傷了,不能學畫嗎?「有什麼關係嗎?」
  見她一臉擔心,他不忍令她失望。東方朧明思忖片刻,便道:「那麼你拿筆的時候,就以自己舒適自在為主,不必勉強一定該怎麼拿。」
  舒適自在為主?其實舒適自在,就是換左手拿筆,不過左手拿筆,就不能像方才那樣被握著小手一起畫畫啦!
  剛開始改用左手寫字,因為不習慣,她發明了用兩指夾筆的方式,只以左手食指和拇指夾住筆桿:「這樣行嗎?」她這幾年寫字都是這麼寫的,所以時常不耐煩,丟給底下的人去寫。至於吃飯時,飯菜用湯匙舀,肉就用筷子插起來吃,那天東方朧明沒注意到不對勁,是因為她一直抵頭扒飯。
  「沒有什麼不行,只是使力點不同罷了。我師尊當年也曾以劍為筆,只要有心,自然不是非要用同一套路才能畫出一幅畫。」
  東方朧明又試著幫她調整較適宜的握法,讓她握牢之後,才好將筆觸控制自如。接著教了她幾個筆法,用於描繪形象時,能捉住本質與特色。
  若是對繪畫有天分的學生,看著老師的手勢和筆法運轉也能掌握個七八分,不過東方朧明心想水樾是初學者,手又不方便,由他帶領比較能掌握要訣。
  對水樾來說,最困難的,恐怕是得忍住不要露出癡迷傻笑吧。
  他要是天天都教她畫畫,讓她吃草也行!
  東方朧明不只帶著她畫,也一邊說明,「……這幾種筆法,足夠應用在大多數事物的描繪上了。一開始你也不用記太多,畫久了有心得再學會更好。」他放開她的手,「現在試試看,畫你想畫的東西。」
  雖然有些失望,不過水樾可沒忘記她最終目的,是要能夠藉畫筆表心意啊!到時可得把他畫得玉樹臨風才行,在那之前當然要多練練。
  要畫什麼呢?就……畫方才路上看見的花草和動物好了。水樾正要下筆,察覺到東方朧明就站在她身旁盯著她,又覺得不自在。
  「你……你這樣看著,我會緊張。」她一臉歉然地道。以她的性格就算緊張,也要裝作若無其事,但問題是畫畫並非她在行的呀,她可不想在心上人面前出醜。
  東方朧明眼底盡是掩不住的笑意。「好吧。」他退開幾步,看著涼亭外山色縹緲,雲深處流光詭幻,便道:「我曾經聽師尊說過,當年他作畫時,師尊的摯友孤雲前輩,會在一旁撫琴助興。今日我就效仿前輩為你助興吧。」
  想不到她有這樣的福氣。
  孤雲和青島先生,說是生死摯交也不為過,如果他倆也如孤雲與青島一樣,就算這輩子當不成愛侶,她也覺得欣慰了。
  雖然水月居上下戲稱她是「魔音穿腦」,不過讓人愉悅的美妙音律,哪怕是她這樣的俗人也懂得欣賞。她以前就聽過他彈箏和吹笛,曾經要求小莫吹笛給她聽,因為那能讓她回想起年少時的某一段往事,那時候,東方朧明喊她「小月」,他為她撫箏,為她吹笛,為她畫畫,他不見得懂得如何討好女人,但少年對少女所能給予的溫柔,他都給了她。
  其實,這幾日,她也覺得好像回到了過去呢!
  她畫了幾筆,便幾乎有些陶醉,眼神迷蒙地支著頰看他吹笛的側臉。
  一曲吹罷,水樾還回不了神,亭外已響起掌聲,也把水樾給驚醒了。
  因為這兒是甘露寺,石羽不可能趕人,再加上對方並無半點武功底子,他也就只是守在亭外。
  「王爺此曲如仙音絕妙,小女子一時忘情,請王爺恕罪。」女子和她的丫鬟跪拜在地,乳燕般悅耳的嬌嗓有些耳熟……
  哪來的狐狸精!水樾殺氣騰騰地望向那跪地的女子,穿著一席青色襦裙,是京城裡大家閨秀時興的款式。
  東方朧明並沒有把不悅表現在臉上,他從以前就不喜歡仗著身分,禁止百姓出入他小住的道觀與寺廟,可此刻冷淡的神情已與前一刻大有不同。
  「此仍佛門清淨地,你不必因此向我賠罪。起來吧。」
  「謝王爺。」
  狐狸精讓她的婢女扶起身時,水樾總算認出她來了。那天在天來酒樓,她見過她……貼著東方朧明!
  對於亭內還有另一名女子,林挽霞只是小心翼翼地打探,「這位姑娘是?」和天家往來密切、家中又有適婚女子的,她父親可都是打探得一清二楚,就她所知,目前她並未出現任何競爭對手。
  水樾雖然也算名聲顯赫,但她進京後就極為低調,就算是京城裡門面廣一些的大老闆都未必見過她。東方朧明心想水樾也許不喜歡被認出來,便道:「是我的貴客。」
  對,她是貴客。水樾驕傲地抬起頭。不請自來的人識趣的話就快滾唄!
  「挽霞給這位姊姊請安了。不知姊姊怎麼稱呼?」
  被喊姊姊,心裡頭總有那麼一點不爽快,好像她看起來就是比她老——雖然也是事實。
  水樾本想直接自我介紹,不過又想起她和東方朧明之間的約定,便道:「我姓宮,單名矚。」
  東方朧明險些失笑,而一旁的石羽已經偷偷笑出來了,幸好林挽霞根本沒注意到他。
  「宮主?好特別的名字。」林挽霞暗忖,這也許是化名,沒打聽出對手的身分,她不死心,「挽霞今日原是上甘露寺為父母祈福,卻被王爺的笛聲所吸引,不知挽霞是否打擾了王爺和宮姊姊?」她一臉歉意地道。
  「沒什麼,這地方原本誰都能來。」東方朧明淡聲道。
  石羽在林挽霞身後搖頭。
  他家王爺就是這樣,覺得自己心裡波瀾不起,加上當年對堡主夫人的承諾,從不給姑娘釘子碰——除了水宮主,所以他才覺得水宮主非比尋常啊。
  那些接近他家王爺的姑娘,從沒碰過釘子,可也從沒有一個能真正靠近王爺的心扉,連門都沒有!
  這句話,果然讓林挽霞大著膽子上前來,「王爺和宮姊姊在畫畫?」
  水樾臉一紅。
  東方朧明確實在畫畫,至於她……可惜她想藏已經來不及了。
  「這是……」林挽霞掩住嘴笑,「對不住,恕挽霞眼拙,看不出宮姊姊的大作是何名堂,宮姊姊能為妹妹解惑嗎?」
  本來就覺得十分羞恥的水樾,聞言又氣又窘。可是她答應過東方朧明——不殺人,就等於收斂她的脾氣!她要是真生氣起來,這妮子哪還有命活,所以她只好悶聲不說話。
  而東方朧明,原本因為林挽霞的笑擰起了眉,極為不悅,可是一看水樾在紙上畫的……
  他臉頰一顫,差一點也要笑出聲,幸而勉力忍住了。
  「宮姊姊?」林挽霞看向水樾,然後再次失禮地大笑,「姊姊,你怎把臉當畫紙了呢?」
  什麼意思?水樾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東方朧明看向她,才發現她右頰上黑黑的一坨墨。
  因為稍早她支著臉頰,只顧著聽他吹笛,不察讓筆上的墨給抹到臉上了。東方朧明走上前,捧住她的臉,「別動。」
  見他要用自己的袖子替這名女子擦臉,林挽霞立刻掏出她的手絹道:「用這個吧!」
  「我自個兒有。」水樾拿出手帕給東方朧明,她才不想用狐狸精的手絹擦臉。雖然比起林挽霞那繡著並蒂花的紫色手絹,她的看起來不怎麼出色,可也是質地上好的,她只是不愛連條擦汗的手絹都繡得花花綠綠罷了。
  林挽霞只得收起手絹,看著東方朧明拿起水樾的白手絹,細心地擦拭她的臉,好似怕太用力會傷了她似的。
  也因此,他好一會兒才將她的臉擦乾淨。
  其實呢,她瞼上長出這貓鬍子,也挺可愛的。東方朧明忍住笑,擦得不怎麼用心,可捧著她臉蛋的手卻像捧著嬉貴的花一樣溫柔。
  「好了嗎?」她脖子很酸啊!他知不知道他長得很高?以前覺得他身子挺拔偉岸,讓她每每望著他就萌生一股想要依靠他的渴望。但現在她才知道,太高也有壞處。
  東方朧明被她催得有些無語。這丫頭也太沒心眼,她難道不想表現一下自己對他是特別的嗎?連他這個大男人都看出林挽霞的心思了。
  但轉念一想,他畢竟從以前到現在,都在應付那些對他別有居心的女人,早就練出了一身功夫和眼力。至於這丫頭……他沒好氣地看著她擰起眉,扭著肩膀。就只是個傻丫頭!他故意敲了一下她的額頭,才放開另一隻捧著她臉蛋的手。做什麼打她?雖然並不痛,但水樾還是覺得有點無辜。「你悶太久,應該多出來走走,活絡活絡筋骨。」他說,順手將她的白手絹收進衣襟內。
  是因為這樣打她嗎?水樾忍不住露出傻笑。
  他是關心她的,對吧?嘻嘻!
  見東方朧明對這名女子如此親昵,林挽霞並沒有因此卻步。
  有可能是傳言中那位與東方家兄弟一起長大的姑娘?就她所知,東方家的家臣裡也有不少閨女待嫁,雖然近水樓臺先得月,不過以王爺之尊,妻妾成群也是平常。眼前,她還是以退為進更有可為!
  「看樣子,宮姊姊對繪畫頗有興趣,既然宮姊姊是王爺的貴客,當然也是我們溪風書舍的貴客了。」林挽霞取出一張請帖,「這是我們溪風書舍每月舉辦詩畫茶會的請帖,如果姊姊不嫌棄,收下這張請帖,下次可以和王爺一起來參加我們的詩畫茶會。」
  水樾看著那張竹制的請帖,竹片上雕刻著蘭草,還打了孔系上別致的紅色流蘇。原來這就是在京城裡得有「雅名」才能獲贈的請帖啊!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水樾本來想伸手拿,又看了一眼東方朧明。
  「能夠觀摩更多的作品,對繪畫確實有幫助,那就謝過林姑娘的請帖了。」
  一聽到他「首肯」,水樾當下便喜孜孜地收下請帖。
  「王爺客氣了。王爺對溪風書舍照拂有加,既然是您的朋友,區區一張請帖不足掛齒。反之,敝舍能招待兩位貴客,是敝舍的榮幸。」林挽霞福了福身,「歸家途中碰巧路過才上前來寒暄兩句,希望沒有打擾到兩位的興致。小女子告辭了。」水樾看著林挽霞離去時,那弱柳扶風的身姿,心想人家也不壞,而且比起官家千金,還多了份商人之女的手腕。雖然說林家是做生意的,不過因為經營的的是書肆,一直以來就自視高一些,但林家確實往來皆鴻儒,坦白說,若真要去參加林家的詩畫茶會,她恐怕也自慚形穢。
  像她那樣的女子,和東方朧明才相配吧?進退合宜,又有交際手腕,所學所長與東方朧明完全能夠夫唱婦隨,她看著桌上自己的鬼畫符,開始覺得學畫畫根本是自曝其短的愚蠢行為。
  「發什麼愣呢。」
  「我是不是真的畫得很醜?」他剛剛明明很想笑,別騙她了!
  「你沒有根基,手又有舊疾,才剛拿畫筆就講究美醜為免操之過急,還是先求隨心所欲,隨興而為吧。」
  就是不好看的意思!當然她也不會天真地想一步登天,任何功夫都是要練的嘛,可是醜到會讓人想笑的程度,還是讓人耿耿於懷啊!
  「你剛剛是不是很想笑?」她轉過頭,「沒關係,你笑吧,現在已經沒別的人要顧慮了。」
  沒別的人?東方朧明看了一眼亭外的石羽,後者被那道裝作若無其事,卻暗裡藏箭的瞪視一掃,默默地退遠了幾步。
  戀愛中的男人,真難伺候。
  想不到她這麼在意他無心的取笑,東方朧明心想,她若是知道他被她逗笑的可
  不只這一次,也許真會覺得傷心吧?他乾咳了兩聲,道:「其實我這幾日喉嚨不太舒服,你誤會了。」
  是這樣嗎?
  東方朧明走到她身邊,看了一下她孩童信筆塗抹般的畫……忍笑忍得有點辛苦,畢竟她出身江湖,經歷亂世,卻還能保有如此童心十分不簡單。他的失笑可不是因為取笑,其實他覺得她這樣挺好的。
  「我覺得你已經畫得不錯了,只要再補上幾筆……」他取來畫筆,本要替她把畫補完,卻又萌生了個念頭,刻意忽略心裡的矜持與含蓄,執起她的手,讓她握住畫筆,由他握著她的手,繼續作畫。
  水樾心裡哪還有什麼猜疑或自卑?都忍不住一臉的傻笑了。
  他由身後握住她手的同時,也將竹林裡襲來的涼風一道擋下了。
  水樾這會兒可見識到什麼叫「化腐朽為神奇」!東方朧明果真才氣縱橫,不過他最讓她佩服的一點,就是他待人處世依舊淡泊如水,既不恃才傲物,也不汲汲追求。
  但凡人有了一點才名,有追求更高深的造詣,也有追求更遠大的名聲,但這些對東方朧明來說,似乎遠沒有守護著家人,過平凡的日子來得重要。
  讓水樾感動的是,他看得出她在畫什麼!他把她的飛鼠和山雞補上幾筆,還真的有那麼一點樣子,換作青姨她們,肯定要猜半天還故意猜不中。
  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挺會畫的啊!
  還沒來得及陶醉一下自己畫出了不錯的大作,山下又傳來一陣嚷嚷。
  「宮主啊……」
  水樾總算想起她今兒個不是一個人出門的。
  「動作這麼慢。」她都上來多久了?飛鼠都快畫好了呢!等會兒一定要讓姊妹們瞧瞧!
  因為她手已經有些涼,所以見到青霄一行人總算趕上來,東方朧明也松了口氣。領頭跑上來的果然是水樾的老媽子青霄,手上抱著她的羽氅,本來一臉要數落水樾的表情,見到東方朧明仍是忍住了。
  「王爺。」
  「青姨!紫陽,你們瞧!我畫的!」水樾立刻獻寶似地攤開她的大作。
  「我看看……」紫陽對著畫仔細研究,「我知道了,這草地是你畫的,了不起,會畫草了。」她熱烈鼓掌。
  「什麼草?這全部都是我……和王爺一起畫的。」她到底還知道臉紅,但也只是支吾了一下下,接著又大言不慚起來。
  紫陽還是不怎麼喜歡東方朧明,不過她也知道他們倆的關係,能不出岔子是最好了,所以決定暫且收斂自己挑剔人的眼光,「我看你是在旁邊搗蛋吧?」
  她上一次和從小一起長大的宮主鬥嘴,已經是好久以前了。至少水樾現在精神很多,她能不找碴就不找碴。
  「你少嫉妒我了,這叫天分!天分!」
  在她們鬥嘴的當兒,青霄已經俐落地替她穿上羽氅,原本她看見水樾身上的披風時還一愣,東方朧明在一旁道:「都穿上吧。下了山再脫,這山上涼冷。」
  「王爺費心了。」她默默地想是不是該阻止水樾和紫陽孩子氣地拌嘴,畢竟要給桂王留下好印象,卻見東方朧明只是笑著看水樾那些幼稚的舉動,絲毫沒有嫌惡之意,反倒看得挺入迷的,她也就沒再多說什麼。
  「你們動作怎麼這麼慢?」水樾問的自然是她們遲了這麼久才到的原因。
  「難道要趕著來湊你們的熱鬧?」紫陽不懷好意地論笑,還偷偷小聲地道:「我們太早來豈不壞了你的事?」
  水樾臉一紅,「什麼我的事……這裡人來人往的,你瞎說什麼?」
  人來人往?紫陽本以為堂堂王爺,該把這座寺廟圍起來才是。她瞥向涼亭外唯一的「外人」,叉腰問:「那傢伙怎麼在這兒?」
  石羽從剛剛就很努力地屏住氣息,不引人注目。
  水月居的母老虎,他可真是怕了!
  見母老虎氣勢洶洶地指著他,他既感頭大又無辜,「在下是王爺的護衛。」之前王爺每次夜訪水月居,這女人沒有一次不嗆他,難道都是嗆假的?
  「因為馬車在路上出了點狀況,所以一些東西都還在山下。」青霄插話道,阻止紫陽咄咄逼人。
  「既然這樣,今日就提早下山吧?我想寺裡的素齋你們也吃不慣,回城由我請客。」東方朧明道。
  請客?「全部一起請嗎?」紫陽心直口快。今兒個出門時就有些不大爽快,這傢伙開口說一句話,水樾就興沖沖大老遠地跑過來,結果現在他大爺又一句話,一夥人連張椅子都沒得坐就要跟著下山,以前在江湖上,誰敢這麼讓她們忙得團團轉啊?
  「當然。」東方朧明原意如此。
  水樾跳起來,「不用了。」十幾個人都要請客,萬一他錢帶不夠怎麼辦?
  「為什麼不用?」紫陽也跳起來,低聲在她耳邊道:「這可是難得的好機會。」
  「他請我就好,幹嘛連你們也請?」她當然知道是好機會,但這難得的好機會若是害朧明哥哥破財可是萬萬不行!
  「你這見色忘友的……」紫陽的嚷嚷被青霄打斷。
  「因為要準備的東西多,我們來了快二十人,有備上乾糧了,不用王爺費心。」她解釋道。就算水樾不說,她也知道這丫頭擔心什麼,只盼讓她這麼放在心上的人,也能瞭解她那些心意。
  「兩百個人也吃不垮我,放心吧。」東方朧明說著,忍不住伸出手,安撫地拍了拍水樾的頭。
  深夜,東方朧明早早梳洗完畢,一如往常坐在書齋能夠欣賞月色的一隅,伴著他的櫻花雖已落盡,但顯然他照顧得勤,枝椏依舊強壯。
  他沒有再心不再焉地捧著書,也早已不在乎府內其他人撞見了他自然流露的情緒,此刻他拿著白手絹,撫過上頭的墨漬,忍不住微笑。
  本來他想把那幅和水樾一起完成的畫帶回來,但她說想留做紀念。他想到她獻寶似地要水月居的每個人仔細欣賞那幅畫的模樣,就忍不住拳頭抵唇笑出聲。
  那丫頭真是寶!
  不遠處的石羽,感慨地望著天上將圓的明月。以往每當主子一臉陰鷙、生人勿近地發愣時,他替他擔心;現在主子一個人獨坐也能笑得如此開懷,他又有些擔心了,畢竟旁若無人般地忽然發笑,會引人側目的,像今天晚上總管就一臉擔心地問他,王爺是喝醉了,還是無意間經過了亂葬崗,帶回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東方朧明將白手絹貼到鼻尖,又想起水樾的手受過傷的事。
  隱隱約約早有懷疑,他本以為只是直覺——但是他的直覺向來神准,這件事卻讓他忍不住細細地思考起那些不尋常的蛛絲馬跡……
  如果水筠是小月,她何必要用一個會讓他聯想到她姊姊的名字?雖然水筠當年解釋過,她一直都很羡慕水樾,希望成為水樾。
  如果水樾就是小月,那她為何不揭穿妹妹的謊言?
  會不會是怕他不相信?以他當初對她的態度,她若是魯莽地揭穿水筠的謊言,他會信嗎?思及此,東方朧明擰起眉,良久,像是想通些什麼地緩緩籲出一口氣。
  「石羽。」他知道石羽老擔心他會悶出病來,他不如就替他找個讓他更操心、更頭疼的媳婦,他就沒心思這麼婆媽了吧?
  石羽走進他身邊,卻見東方朧明只是抬頭仰望桂魄,有些感慨地道:「你覺不覺得,這夜長了點。」
  「……」覺得夜長就去睡覺唄!一會兒傻笑一會兒歎氣,怕別人不知道他犯相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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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12 00:03:0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又屆十五月圓時,東方朧明早在前幾日就將可能拖延的公事一迸辦了,天都還亮著,就來到了水月居。
  這幾回他出入水月居都是光明正大的,甚至讓桂王府的馬車在外頭等。此舉無非是針對那些流言以毒攻毒。京城本就人多口雜,即便追查出流言的源頭,也無法讓那些蜚短流長消失,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所有嚼舌根的人知道,他們如今指指點點的,是誰的臉面?
  這招果然兇殘。先前把話傳得很難聽的三姑六婆,都急著自清,之後縱然還有議論,也不敢往壞的方向講。
  要知道,天家的王爺這兩年來接二連三地辦了婚事,到後來老百姓也愛猜接下來輪到哪位英明神武的王爺?他們七兄弟被傳說得有如天神轉世,眾人對他們的風流韻事自然也多了幾分神往和好奇,而如今人人在猜這回該輪到桂王了,所以桂王此舉,顯然也有一點宣示的意味。
  水月居裡,原本還會背著主子吵吵鬧鬧的小丫頭們今日都特別安分。因為青霄耳提面命,不許她們淘氣壞了事!連本來會跑去對石羽指指點點的,這回可都安靜了下來,石羽這次不用當箭靶了——以前淩虛宮上下對桂王不滿,又不好當著東方朧明的面發洩,自然把怨氣都往他身上戳了。現在石羽被安排到書房,可以看一些兵器譜和兵書之類的,還有茶點享用,他也挺樂的。
  早知道王爺和水宮主和好,他可以少受點罪,他真該早早幫忙撮合兩人才對。
  東方朧明和水樾用過飯後,在花園裡對弈,沒料到兩人這一下棋,因為棋逢敵手,還真殺個渾然忘我,回過神時都二更了。
  「進屋去吧。」還是東方朧明提醒她,她才回過神來,漲紅臉。
  「呃……哦……」她同手同腳地走了兩步,僵住,背後的男人抿著嘴笑,沒催她。
  他沒看見吧?她擺動手腳,假裝自己是故意的,只是想活動活動身子。
  屋內早備好一切,四下寂靜無聲,她開始擔心再靜下去,他都能聽見她的心跳聲了。水樾來到床邊,顫著手準備脫衣服,東方朧明的雙手已經從身後環住她。
  「我來。」
  「呃……」他要幫她脫衣服?水樾愣住,不知如何是好。
  東方朧明慢條斯理地解開她腰間束帶,在衣裳漸寬時,手指滑過她頸後,將她的長髮撥到左肩前,替她脫下上衫,然後磨人的手順著她的背脊,滑向抹胸的繩帶。
  燈亮如晝,可以替她遮掩的被褥離她好遠!水樾顫抖著想把自己藏起來。
  「冷嗎?」他的聲音和他的氣息同時貼近她,誘人的低嗓吹拂在她耳邊,抹胸落了地,她來不及抬手抱胸,他的雙手已經一左一右地捧住它們。
  為什麼她覺得他好像變得有點好色?呃……她也說不出為什麼,但這個「感覺」卻讓她膝蓋發軟。
  他由身後將她抱緊,以自己的體溫烘暖她,接著低下頭,細碎的吻落在她頸間和雪肩上。
  她感覺到,隔著衣物,他昂揚的男性已經抵在她身後,硬腫得嚇人。
  水樾渾然不知,為何下棋下到最後幾招,沉穩的他漸漸耐性漸失,招招兇殘。
  其實他有點鄙夷這樣的自己,終究將為她解毒當成了泄慾的途徑,可過去哪一次又不是呢?他還曾經將這視為報復呢!
  東方朧明一隻大掌往上,在她纖細的頸間滑動,另一手緩慢地狎揉她的雪乳,他的吻也從頸部來到耳際和芙頰,最後輕抬她的下巴,讓她轉過頭,他帶著滿懷慚悔的、情慾的,和一點點不自覺的野蠻,吻上了她。
  他給她的第一個吻,終究無法淩駕於情慾之上,充滿征服、佔有,野浪而淫糜,不管他怎麼在心裡約束自個兒要再溫柔一些,憐惜一些,這個吻卻像烈酒澆在火上,只讓他想從每一處進入她!
  或許他曾那麼討厭她的另一個理由,就是她讓他驚覺,他根本不是自以為的那個只講文明的謙謙君子。
  他可以比誰都更禽獸!
  他吻她,只有他自己明白,那飽含多少荒淫邪念,他的舌頭舔過她嘴裡每一處,兩人下巴佈滿一片銀痕,而她早已虛軟地任由他抱著癱在床上。
  當他起身將身上的外袍和腰帶粗魯地扯下,水樾才勉強找到一點聲音,「燭火……」
  他脫下上衫,水樾不明白外頭那些人怎會以為他是文弱書生?對東方朧明而言,讀書和練劍就是日子的一部分,他和東方家其他男兒一樣,身上哪有一寸稱得上「文弱」?只是他偏瘦,再加上他的兄弟們就算不是天生虎背熊腰,單單手臂伸出來也都肌肉結實,穿著衣裳都隱隱藏著力量的起伏,相比之下,包得密不透風的他看起來就像個書生了。
  「我想把你看得更清楚些。」他微笑,動手扯去她的褻褲。
  看清楚什麼啊?她連忙併攏雙腿,膝蓋卻被他抓住,他跪坐在她雙腿間,讓她只能張開雙腿躺在他眼前。
  她只好縮頭烏龜似地把臉遮住。
  「你不想看我嗎?」他故意道。
  「……」水樾扁嘴,「沒有不想看。」其實這句話,仍是討好多過坦白。她自然是喜歡看著他的,可絕對不希望他以為她不稀罕他。
  「我看你,當然也會讓你看回來。」
  「我……我平常看看就好,現在不用看。」
  「是嗎?那我倒要把你看個徹底。」他抬高她的腿,總算引起她驚慌失措地雙手撐起身子阻攔,可是一抬頭,卻見渾身早已一絲不掛的他跪在她雙腿之間,火紅的男性對著她高高揚起。
  這是她第一次這麼清楚地看見他的男性!她不由得瞠目結舌。
  難怪她以前常常覺得很痛……
  她呆住的模樣又讓他險些失笑。可他卻沒她這麼悠哉,他的男性已經亢奮得婦出了些許津液,血管浮起,嘶吼著想進入她。東方朧明豹子般的身子伏在她身上,低下頭以吻封住她微啟的唇。
  他以吻撩撥,她漸漸地察覺了他飽含情慾的舌吻訴說著什麼樣的渴望,因為他邪惡的手指,跟他的舌頭一樣,當他舔過她嘴裡的肉壁,他的手指就跟著撫過花核。
  他故意的!讓她知道他是用什麼心思在吻她,明明那麼邪惡又下流,她卻還是臉紅了。
  ……
  *本書內容略有刪減,請諒解*
  最後,他甚至得抱著喘息不停的她,讓她喘口氣,自個兒動手紆解慾望。男精玷污她胴體時,他忍不住將臉埋在她頸間,暗自懷疑他今晚該不會不小心吃到春藥了吧?
  不知道過去誰來給她清這一身狼狽?讓她底下人來清,他覺得彆扭;讓她自個兒清,他又覺得不舍,看來今後這工作最好是由他自個兒來。
  門邊已經擺上溫水盆,水會定時換上溫熱的。
  想不到這一荒唐,三更都不知過多久了。懷裡的水樾鼻息綿長而平穩,看來是累得睡去了,東方朧明發覺自己根本不想走,即便走了也滿腦子想得都是她。
  他來到門邊,要婢子們去傳口訊,讓石羽先回去。
  那夜,他沒有離開水月居,當然也沒有離開水樾的床。
  東方朧明在水樾房裡過夜,青霄沒有說什麼,昨夜也是她安排石羽睡客房,畢竟主子夜不歸營,他也不放心回去。一早還多備上兩人份的早膳,一份送到客房,一份送到水樾房裡。
  水樾醒來時,東方朧明早已梳洗完畢,身上穿著昨天來時的衣裳,坐在起居廳裡看書,書自然是青霄差婢子送來的。
  一出臥房看見他,她愣住了,不知怎麼回事。想起昨晚一夜癲狂,和那延續到夢裡的旖旎,不由得臉一紅,想問些什麼,又問不出口。
  「早。」他這人終究是道貌岸然,當下只是微微一笑,溫文有禮地道早,然後邀她一塊兒吃早飯。
  好像昨夜的需索無度是另一個人似的。她這傻丫頭還不知道自己每根骨頭都被吃得一乾二淨,也不懂抗議或擺譜,就這樣傻不愣登地跟著他一塊兒用早膳。
  他還真好意思端出那正經模樣,依然生來衣不沾塵,白玉無瑕一般的翩翩君子。心裡雖然有這樣的自覺,可這回他的心是優閑的,因為坐在對面的那個傻丫頭,紅著臉,話憋在肚子裡想問又不好意思問的模樣,讓他覺得可愛極了。
  他早上有公務,石羽讓桂王府的馬車到水月居來接他,趁機要水樾送他出門。
  看著他上車,水樾還是沒問他怎麼會在她家吃早飯,還是東方朧明讓車夫暫且先等等,自個兒掀開車簾,朝她招了招手。
  水樾還一臉狐疑地指著自己呢,他沒好氣地點點頭,要她快點上車。
  「要做什麼?」
  東方朧明放下車簾,見她一臉期待,心想她會不會以為他要帶她出去玩?只好有些遺憾地道:「我今天早上有公務在身。」
  「噢。」她……她才沒有失望呢。
  「叫你上來,只是想做一件事。」本來是不需要解釋的,誰教她那期待的眼神讓他好生愧疚呢?
  「做什麼?」她一臉好奇。
  他的手探向她腦後,將她拉向自己,然後吻住她。
  水樾睜大眼,這個吻雖然由淺而深,他一開始只是舔吻她的唇,然後才探向她嘴裡,可她立刻回想起昨夜他吻裡的暗示,臉紅似火燒。
  昨夜的癲狂,到現在她都覺得腿心有點酸麻呢!她應該要阻止他,可是當下只是屏住氣息,由著他的舌,將她嘴裡的每一寸巡禮過一回,然後才溫柔地收拾善後,吮吻她紅唇上的銀痕,最後結束在一個愛憐的啄吻中。
  「好了。」他退開,一臉正經,眼底含笑,裝模作樣地整整衣襟,看著她傻愣著回不了神。
  「噢。」沒了嗎?她心裡只有松了口氣,絕對沒有失望喔!
  「回去吧,好好歇著,別又貪玩著涼了。」
  「嗯。」她乖順地點點頭,然後又同手同腳地下了馬車,下車時還差點腿軟站不住腳呢。
  京城裡沒有新鮮事。東方朧明和水樾的軼事並沒有在老百姓茶餘飯後的閒聊間持續太久,因為一件連環兇殺案震驚了朝野,不過數日,整個京城便沸沸揚揚了。
  哪個年頭不死人呢?可這件案子的背後卻牽扯到連新帝東方長空都忍不住頭疼的利害關係,因為受害的五人有一個共通點——
  他們都曾經是前朝的高官要員。
  新帝放手讓桂王去發落前朝舊員,如今卻發生命案,這些死者的身分一旦傳出去,難道不會讓人質疑新朝有意清算舊朝嗎?若是有意清算也就罷了,先前又何必裝模作樣讓桂王去發落呢?東方長空頭疼的地方就在這兒,他這個皇帝就算想殺前朝舊臣,也得有罪名啊!
  被殺的五個人裡,有兩個被貶為庶民,一個發配邊疆,另外兩人只是降職處分。東方朧明當初依據的,是他們為攝政王朱長義做過多少倒行逆施之舉,證據不足的,大多只以眨官處分。
  數個月前,發配邊疆的那人悄悄地死了,無人聞問,也未引起任何風波。接著是那兩個被貶為庶民的,剛開始,官府以為是無名屍——這就得說起五名死者的另一個共通點,就是死狀極為恐怖,血液彷佛從七孔和皮膚被抽出,幾乎難辨原貌,而無名血屍陳屍市井中,早已引起老百姓們的恐慌,何況一連發現兩具這樣的無名血屍!
  待負責此案的官員查明這兩名死者身分時,第四名死者已經出現了,經案的官員這才趕緊向東方朧明稟明此事。
  一般殺人案當然不需要桂王出馬,但是這幾名死者的身分,卻得讓桂王知道不可。
  當時東方朧明下令封鎖消息,偏偏第五名死者出現在甘露寺,在官差到達前不少人都看見了屍體,馬上就有人說,數天前西市也出現過這樣死狀淒慘的屍體,消息就這樣傳開來。
  不知道算不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目前只有五名受害者,因為是死在甘露寺,再加上雖然被貶官,但依舊有官職在身,所以身分也蹣不了太久。而第二、第三以及陳屍自家的第四名死者,關於他們的身分,都讓東方朧明及時壓了下來。
  「我聽說啊,是女鬼作祟!」水月居裡頭,負責採買雜貨的小丫頭才進門,茶都來不及喝一口,就繪聲繪影地向姊妹們說起她方才在外頭聽到的小道消息。「甘露寺跟西市發現的屍體,都是被女鬼抽乾了血啊!被發現的時候,皮膚上冒著血珠子,而且七孔流血,乾癟的屍身上,出現一道道蛇一樣的黑痕!」
  一班小丫頭聽得尖叫連連,而幾名香主卻互相交換了個眼色,一同退到屋內。
  「這應該是巧合。」紫陽先開口。
  「問題是,只有死于『水龍吟』的『龍嘯』之手,才有可能出現那樣的死狀。」黃香主沉吟道。
  「水龍吟」是淩虛宮獨門神功,雖然每位元弟子或多或少都會本門功夫,但這功夫分為九重,前五重靠著前人留下來的典籍就可以自行修練,第六重以上,就必須由歷代宮主傳授,而且只傳授給繼承人。
  「就算是好了……」紫陽開始煩躁了,「不就是死幾個人嘛!」她在所有人的瞪視下立刻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是全天下不知—水筠還沒死哪!」她承認她從以前就和水樾關係較好,所以先為水樾說話,但這也不能怪她啊!她這種直腸子,也只能跟傻不愣登的直腸子要好了。
  青霄當然也想過這點,「這是第八重的功夫,水筠當初練到第七重,就再也上不去了,她天資受限,老宮主當年也預料她只能練到第七重。能練到第九重的,這世上只有水樾一人。」
  「王八蛋!」紫陽踹了牆一腳,「她哪來的閒工夫出門殺人啊?」而且殺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做什麼?
  「要殺一名手無寸鐵的普通人,為何要用到這種功夫?」這功夫一開始也不是為了殺人而練,但是一旦用在殺人上頭,卻是死法最獨特的一招,只要江湖經驗夠老道,一定認得出來。青霄總覺得有些事情不太對勁,包括那些圍繞著水月居,層出不窮的蜚短流長。
  「這件事,是否該讓桂王知道?」一名老香主問道。
  眾人都看向青霄,等她拿主意。
  「讓宮主決定吧。」她歎了口氣。
  沒等水樾做出決定,甘露寺一名目擊證人已經迫不及待向東方朧明哭訴了起來。
  桂王府大廳裡,座上除了東方朧明,還有因為乾屍案而跑來想和兄長一起討論案子的小王爺東方豔火——這小子雖然喜歡湊熱鬧,其實骨子裡有著急公好義的熱血,以前龍謎島的百姓,都知道他們衡堡的小少爺最古道熱腸了,如今天下是他們東方家的,天下事當然就是他東方豔火的事!
  而突然來訪者,卻是溪風書舍的林老爺與林挽霞。
  「是真的!挽霞可以發誓,絕無半句虛假,若說謊誣陷宮姊姊,挽霞願遭天打雷劈!」說罷,她還吐出一口血來。
  一旁的林老爺跪了下來,涕泗縱橫地哭喊,「王爺,求您救救小女吧!她被那狠心的兇手撞見了模樣,恐怕也是性命不保啊!若非攸關性命,草民怎敢大膽驚擾王爺!求王爺救救小女!」
  「在那樣驚慌的情況下,也許你眼花了呢?」東方豔火道。
  「不,小女子確信那的的確確是當日在甘露寺涼亭裡巧遇的宮姊姊!」
  「那她怎麼沒有殺你滅口,你不是說她看見你了嗎?憑她的功夫,捏死你是瞬間的事吧?」陪東方豔火來湊熱鬧的,還有目前人在焰王府做客的莫菲,此刻她坐在一旁,整個大廳裡看起來最悠哉的就是她了。
  林挽霞愣住,「我、我不知道……」她像是不知如何解釋,流下了眼淚,哭還能哭得如此淒美,這可是莫菲看過的第二人。
  「我真的不知道,但我真的確信那是宮姊姊……」
  「好了。」東方朧明壓下心裡的不耐煩,冷冷地道:「單憑你的片面之詞,證明不了什麼,如果你是擔心遭到報復,本王可以替你和你家人安排住處,剩下的本王自有分寸。」
  林家人便被秘密地安排到安全的住處。
  是夜,某人果然又披頭散髮地來找他「自首」了。
  這回她起碼記得穿鞋。
  「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訴你。」水樾面容嚴肅。
  東方朧明看著她出現時,那瞬間,本來緊繃的心緒像是出現了空白,直到心頭被扭緊,他才狼狽地回過神來,「什麼事?」
  石羽已經捧來炭爐,水樾則是被東方朧明帶到榻上坐好。
  水樾深夜到來的目的,自然是為了「水龍吟」的事。
  「我沒有殺人。」最後,她強調道。
  「我相信你。」他沒有任何遲疑地道。
  顯然,再也沒有比這句話更能給她強而有力的安撫了,她笑得像是久雨後,晴朗天空中嶄露的明曦與虹霓那般動人。
  「小樾,你和水筠的感情如何?」他問。
  水樾猜想,他是在懷疑水筠沒死吧?「雖然不好,但她確實練不上第八重。」
  江湖之深,世事之玄,又豈能說得「確實」二字?
  「總之,這件事你們暫且保密,我已經有別的線索,最近你就乖乖待在水月居別亂跑。」
  「嗯,聽你的。」她大力點頭保證,東方朧明忍不住拍了拍她的頭,將她擁入懷裡。
  但願這件風波別再擴大。
  第二天,另一個不該走漏的風聲又走漏了,這天小丫頭才出門,就被人潑了糞水給嚇得躲回水月居。
  「妖女!」
  「殺人兇手!」
  隔著牆,水月居裡的老老少少都聽見外頭的叫囂。
  「怎麼回事啊?」幾名剛起床的不明就裡地問。
  一名替水月居送菜的老婦,偷偷地走小巷子來給她們送貨時,一臉膽驚受怕地把事情告訴她們。原來昨日有幾名江湖人士在客棧對著眾人說起淩虛宮「水龍吟」的神功,還說了練到第八重,可以將人身上的血液吸乾,和近日來京城裡出現的那些乾屍死狀一致。
  「那人還說,如今這世上能夠修得第八重神功的人,只有……」老婦說到這兒,便不敢再說下去。
  青霄暗怪自己,明明早察覺了水月居裡應該有內賊,卻沒及早做防範。
  而水樾聽了,雖然擔心東方朧明,可想到他要她乖乖待在家裡別亂跑,也只能安慰自己,也安慰其他人那般地道:「這下好啦!大家都乖乖待在家唄!」她倒頭就縮進被窩裡當她的廢人去了。
  青霄讓每個人都回自個兒房裡去,最多就是暫停做生意,只盼案子早點出現眉目,要不這麼坐吃山空也不是法子。
  她讓包括自己在內的五名香主,清點各自的徒弟,讓她們安生待著。所有人點完後,她才發現少了一人。
  應該說,果真少了一人。
  這人卻是她們誰都沒提防的,和紫陽同年進淩虛宮的師妹,如今地位卻在紫陽之下。
  「你說她是內奸?!」紫陽跳起來,看來壓根沒想過水月居裡有「家賊」。
  「事情鬧到全城皆知,我猜應該是了,她知道若繼續待在水月居,就是坐困愁城的局面,何必陪我們一塊兒耗。」
  「她為何要這麼做?」
  「不知道,重點是這幾樁殺人案是否跟她有關係?」如果有,表示這麼多年來,有人偷偷習得了本門絕學,她們卻被蒙在鼓裡,看來她們恐怕得想辦法清理門戶了。
  牆外的擾嚷聲斷斷續續,畢竟不怕死的人大多是來湊鬧鬧的,真正見識過乾屍慘狀的人,可是能離這兒多遠就多遠。
  本以為安分不出門就沒事了,誰知當日晌午過後,官府帶了一大群官差包圍了水月居。
  這樣的陣仗,自然是連軍隊也派上了。
  「本府奉命前來拘提凶案嫌犯,快開門!」
  大中午的,老百姓全都圍著看。青霄也沒了法子,開門讓官差入內。
  「本官奉旨拿人,水月居內所有人等全部拘提到案。」
  年輕涉世未深的丫頭們,全都哭成一團,只能靠年紀大的安撫。青霄沒想到官府要拘提的是水月居全部的人。
  「虹兒那賤蹄子該不會是料到官府會來抓人,所以先跑了吧?」紫陽火大地道。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淩虛宮本就以難脫身,這如果就是她的目的,當然要跑。」
  以水樾為首,所有人都待在前庭等候羈押。
  「早知道應該先派人到桂王府通風報信。」紫陽難得覺得東方朧明不那麼討人厭了,她瞪著正在審問水樾的官差,看不慣那種把她們當犯人的態度,斥道:「客氣點,現在只是有嫌疑,還沒有罪證確鏊吧!」
  領頭的官差可沒見過哪個平民百姓要被拘提了還有這樣的氣焰,他也聽到她方才的話,冷冷地道:「水月居上下都是重要嫌犯,而這份拘提命令,正是桂王所下的。」
  水樾瞬間刷白了臉色,紫陽咒駡出聲,其他人像是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一般,有的偷偷飲泣,有的則更加沉默。
  「不可能,是桂王親自下令的嗎?」青霄心想,如果真是東方朧明,那肯定有別的交代才對。
  那名官差卻出示拘提令,上頭的字跡,水樾絕不會認錯。
  她茫然了,拘提令上他的簽字像一道咒術,讓她渾身冰冷,周遭的紛擾再也聽不見。
  他不是親口對她說,相信她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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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12 00:03:2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她們果真被押到又黑又臭又髒亂的大牢裡。
  當朝男女犯分開羈押,這是東方朧明在兩年前參照龍謎島的律法,請聖上頒佈並實行的。
  關女囚的牢房和男囚完全一樣,因為女囚比較少,配給的牢房有限,這會兒六十幾個人關在四間牢房裡,只能挨著肩坐,牢房裡還有一些更早就關進來的,犯了竊盜和姦淫罪的女囚。
  水樾靜靜地坐在角落,也不說話,青霄不知道該怎麼安撫她。
  紫陽則忙著護住被先關進來的老太婆恐嚇的小丫頭,和那名滿口粗鄙惡言的老婦對罵,「你以為老娘怕你了?信不我毒爛你那張嘴?我們幾十個人進來還怕你一個老女人?你不知道我們以前在江湖上混的嗎?」
  此話一出,那些「前輩」都安靜了。她們這些剛進來,身上還乾乾淨淨帶著香氣的「後進」,得以不用理會牢裡犯人間的規矩。
  青霄本以為桂王會來對她們解釋或擔保,可是一天下來,他完全沒出現。
  「我想解手……」一個丫頭這麼喊的同時,大夥都想解手了。她們喊來牢頭時,那些「前輩」笑了。
  「笑什麼?」紫陽怒道。
  「這裡是大牢,想解手還放你去茅房嗎?」那老婦哈哈笑,指著某人腳下,「那就是這兒的茅房。」
  「啊——」幾個丫頭尖叫起來,霎時,所有人都趕忙想看清楚自己有沒有踩著穢物,而「前輩」們則哈哈大笑。
  「我想回家……」有人開始哭。
  紫陽大吼,「哭個屁啊!哭就能回家?哭就不用解手了嗎?」
  青霄才想開口,卻發現紫陽已經把場面鎮住了。「全部都在這裡解決。」紫陽指著某個角落,「一個個來,排好隊。」
  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到何時呢?牢裡一天只有一餐,一碗米水和一塊硬得砸人會痛的窩窩頭。第一天還有人嫌棄不肯吃,到了第二天就不敢不吃了。
  青霄一直以為東方朧明會來見她們,或者好歹替她們想法子,可是她們關在牢裡三天了,他完全沒有出現。
  而水樾,也三天沒說一句話。三天來她維持著打坐的姿勢,不吃不睡也不動。
  功力高深的另外三位香主也同樣打坐,紫陽開始後悔自己練功不勤了,「水龍吟」第五重的心法,能讓人猶如止水般,不需進食喝水和便溺,能夠支持五天以上。
  第三天時,水樾總算歎了口氣,一直擔心她的青霄忙湊了過來,「要不要吃點東西?」
  水樾看著已經有些狼狽的大夥,苦笑,笑得眼眶發紅,「不用了。我只是想對你們說,是我連累了你們,如果官府再沒有動靜,我就去自首吧。」
  本來已經精神萎靡的其他人都跳了起來。
  「自首什麼?人又不是你殺的!」紫陽的吼聲比三天前虛軟了一些,但依舊氣勢驚人。
  水樾看著這個自小一起長大的好姊妹,「你知道嗎?其實我一直覺得,你和青姨比我稱職多了。」
  「瞎說什麼?」
  「可不是嗎?我除了有練功的資質,卻從未真正做過對淩虛宮好的決定。自作主張搬到京城來,生意也不是我在發落的,還老是自找麻煩讓你們收拾。」
  「這些話你要是在水月居裡說,我可都要哭了。」紫陽受不了地道,「搬到京城沒什麼不好,唯一的不好就是你看男人的眼光太差。」再說,她沒發覺自己的手下竟然出了內奸,她這香主哪裡稱職了?要是讓她抓到那個到處放風聲的賤女人,
  她保證毒爛她全身每一寸,再留她一條爛命讓她吐口水!
  「小樾,當宮主的不是要什麼都會。江湖上的人會把淩虛宮當一回事,就是沖著你的武功高強,所以他們不敢欺淩我們。你是淩虛宮的主人,可是你沒解散淩虛宮,而是讓願意留下來的人一起過安生日子,我認為這就是一個好的決定。」青霄道。
  「可是,我還是要說,」水樾仍是一臉無奈地笑看著紫陽,「我不知道是誰陷害我們,但我還是相信朧明哥哥,我相信他所做的一切決定。」儘管三日來他不聞不問,但她不讓自己費力地自憐,而是努力保持著平靜。
  因為,他說他相信她。
  所以她也相信他!
  第四日還未到午時,水月居所有的人都被放出來了。
  「怎麼回事?」青霄問向官差。
  「又有人死了,同樣的死法。」那名官差說完,就忙他自個兒的活去了。
  眾人心裡都是一陣訝異,但能夠出獄,大夥可是一刻都不想多耽擱,還有力氣的扶住較為虛弱的,重見天日的那一刻,儘管眼睛被日頭刺得生疼,卻擋不住歸心似箭。
  「水宮主。」大牢外頭,來迎接她們的,卻是石羽。
  紫陽想沖上去興師問罪,卻被青霄拉住了。
  「王爺給你們備了車,送你們回水月居。」
  十駕六人一乘的馬車已經在路邊排列好等著了,這陣仗自然也引來路人的圍觀。大家都聽說了,水月居的嫌疑犯被拘提,但命案還是發生了,兇手很可能根本不是水月居的人。
  「是發現冤枉我們了,所以才想來獻殷勤是嗎?」紫陽可不想領情。
  石羽一看到這母老虎就頭大,只好對水樾道:「水宮主,王爺在車上等你。」他指著不遠處桂王府的車駕。
  水樾很想立刻見到東方朧明,可又想起自己三天都困在茅坑一樣髒臭的地方,看了看身邊全都一身狼狽的姊妹們,她肯定也好不到哪裡去。
  「我……我身上很髒。」她抬起手,聞了聞身上有無異味,只不過在牢裡待了三天,恐怕鼻子都失靈了吧!
  石羽忍住笑意,「放心吧,水宮主,我們王爺是打過仗的,您這一點小小髒汙他不會當一回事的。」
  但是她會當一回事啊!不過她想東方朧明應該是有話要對她說,再加上大夥肯定都急著想回家,在牢裡折騰了三日,姊妹們個個灰頭土臉,若還得被人指指點點地穿過大半個京城走回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水樾只好硬著頭皮走向馬車。
  桂王府的車駕,自然特別寬敞舒適,車裡只有東方朧明。她一見到他,就後悔了,腳跟一縮想逃,但他已經拉住她的手,將她一把拉到他身邊。
  「不行!我身上很臭!」在密閉的馬車裡,她能聞到他身上沐浴過後澡豆的香氣,以及身上衣飾薰過薄荷混合龍涎香的氣味,而這更加讓她感覺到自己身上的臭味。
  「那是你多心了。別動,當心摔出去。」
  「我不動,但你別貼得這麼近。」誰都不想一身臭氣沖天地和心上人貼在一塊兒!
  「你怪我嗎?」
  「沒有,我相信你的決定。」只是……「要不,你把鼻子蒙住好了。」
  東方朧明一陣好笑,他鬆開手,讓她坐在身旁,但另一手緊緊握著她的,不讓她躲太遠。
  馬車緩緩行進,他才開口道:「其實,下令拘提水月居所有人,我也賭了一把。」
  「如果這個人有心陷害我,那麼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你把我們關進去也只是拖延時間,是嗎?」聽到再次發生命案時,水樾就明白了。
  「我確實不明白那人為何非要以『水龍吟』殺人,但我確信,那人和放出風聲的並非同一人,放風聲的人只是抓住機會興風作浪,兩者並無關聯。」
  「你的意思是,虹兒不是兇手?」
  「你認為她是嗎?」他倒想知道,她難道看不出紫虹武功深淺?
  「虹兒的『水龍吟』只練到第五重,那已經是她的極限了。但是你又是因為什麼理由而確信她不是?」
  「青霄和我提過,有人一直放出對你們不利的風聲,所以我讓石羽暗中查探,結果查到她身上,一開始她所放出的風聲並未造成實際上的傷害,卻沒料到這次她竟然構陷你殺人。」
  「那麼,殺人兇手那邊,你查到什麼了嗎?」
  「我一開始就確信,兇手要殺的不只那五人。更明白點說,如果不是紫虹故意放出你有嫌疑的風聲,我原先可以救下第六個人。」換言之,當他下令拘提水月居上下,打的就是犧牲第六人,換水樾清白的主意。
  見他露出苦笑,水樾以為他自責,只能握住他的手。
  「對不起。」是她領導無方。
  「跟你無關,我只是明白自己終究也沒有多清高。」而且還覺得松了口氣。
  「事實上,我認為這起兇殺案,應該是一場報復,這些人全都和前朝的一場懸案有關,只不過這案子到了我手上時,證據都已石沉大海,我沒有辦法給這些人判刑,而想必有人決定親自了結他們。」
  「你的意思是,這個兇手……只是為了復仇?無意牽連無辜?」
  「以兇手沒有殺林挽霞來看,有兩種可能,一是確實不想牽連無辜,二則是想嫁禍給你。」而兇手以「水龍吟」第八重殺人,讓東方朧明認為是後者。
  水樾看著他半晌,「你是不是有懷疑的對象?」他認為水筠沒死嗎?但如果水筠沒死,不也代表他的「小月」沒死嗎?為何他看來一點都不緊張呢?水樾糊塗了。
  如果他知道水筠沒死,還會像過去半個月來那樣溫柔對她嗎?在牢裡,她不只一次這麼煎熬地想著。
  但是,他更有可能因為「小月」殺人而感到痛心吧?她曾經多麼希望他能只記得「小月」純真美好的模樣……
  「難道,這世上有淩虛宮以外的人能練『水龍吟』?」
  水樾無語。事實上,東方朧明的猜想,完全符合到目前為止這一切所發生的脈絡——兇手如果真的不想牽連無辜,早在她們被押入大牢的第一天,就可以動手了。
  當然,也許是因為兇手還沒能接近第六個目標。
  但如果是他們都懷疑的「這個人」,卻極有可能故意給水樾一點苦頭吃,讓她在牢裡蹲上三天,再繼續她的計畫。
  如果是「她」,那麼這一切的推論完全不需要懷疑,她就是那種人。
  剩下唯一需要解答的環結是……
  「所以,我需要你和我回去,我想知道當年那件懸案,和淩虛宮究竟有沒有關係?」
  馬車在桂王府大門前停下,水樾愣住了,而另外十輛馬車並沒有跟著他們。
  「我讓官府查封水月居所有出入口三天,避免閒雜人等進入,今日一早已派人去給你們張羅熱水和吃食,算是我的一點歉意。至於你,」東方朧明笑著橫抱起打算落荒而逃的水樾,「那邊一時半刻也沒人能伺候你,就讓我代勞吧。」
  她漲紅臉想反駁,卻見桂王府的人已經在車外候著了。
  這是她第一次光明正大地來到桂王府,走的還是正門——嗯,用他的腳走。她沒忘記他要她立下的承諾,從來不敢違背。
  如今,他親自打破了這個可惡的約定。
  數個月之前,他對於水樾的一切,還是那麼的深惡痛絕。
  真是這樣嗎?
  東方朧明坐在床邊,這兒是他的臥房,只不過床上此刻熟睡著的,是水樾。
  在牢裡三個晚上,她恐怕沒能真正睡上一覺,在梳洗完畢後,他想她應該餓壞了,便讓她一邊吃飯,他一邊替她擦頭髮,本來還有些扭捏的小妮子,在見到僕役端上來的美饌佳餚後,當下連殘存的小女兒嬌態都沒了,秋風掃落葉似地把桌上食物掃走大半,他忍住笑,心想,她真是餓壞了。
  如果不是深知主子脾性,伺候的僕役們不敢逗留打探,否則整座王府的人怕是都要圍在東方朧明房外一探究竟了。
  這一下午,桂王府上下人等的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到地上,從王爺臥房裡出來的人更是嚇得嘴都合不攏。
  他們王爺對女子是挺溫柔,但也疏離而且守分寸。幾時像這樣,怕那女子再多挨餓片刻會餓壞了似的,還親自替她擦拭未乾的頭髮呢!
  不只如此,王爺還嚴正地交代了廚房得備上哪些膳食,該怎麼調理,哪些調理方式絕不能用,還要適合久病初癒之人進食,不可太硬、太傷胃、太重口或太油膩,最後還強烈要求——要美味!
  他們王爺自個兒對吃的,向來只要求能入口就好啊!
  關於他查到的那些線索,東方朧明只稍微提了一下,就不打算讓水樾為這事傷神,他只是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她搭話,等她終於吃飽喝足,精神鬆散,支持不住地睡去,才將她抱到床上。
  以前,他盡可能不在一個人時想起她,尤其避免在深夜睡不著時想起。若是真睡不著,他寧可到書房去坐著。
  有那麼一次失控,他從她那兒回來後,在床上輾轉反側,胸中壓抑著那些複雜而扭曲的情緒,他自瀆了……
  自那之後,他對她就越發的冷酷,多少有一點心虛吧。
  把自己的感受視為唯一真理,原來是如此盲目。脆弱的她佯裝堅強地來向他道歉,那身影像一朵飄零的落花一樣輕,卻把他高傲的心牆一擊粉碎。
  他坐在床邊端詳著她的睡顏許久,好像就這麼看到天亮也好那般,一手握住她的柔荑,一手順著她的發,撫過她睡顏。
  這傻丫頭,完全沒問他為何沒去牢裡看她,真是傻得他又好笑又心疼啊!他想,她有可能顧著吃便忘了,也有可能覺得沒必要問,更可能,是兩者皆有。
  他還真的想看著她到天亮,可惜他今晚有客人。
  靜靜地退出臥房,叫來了王府總管,要他派兩個丫頭在他房外守著,以防水樾夜裡醒來時好供她差遺,這又是一個破天荒的舉動,可總管沒將訝異表現出來,立刻領命去辦。
  書房裡,這一年來成了大忙人的東方騰光才到來沒多久,已經自作主張地挖出他珍藏的美酒。
  東方朧明向來很少喝酒,但不表示他不懂品酒。要喝一定喝極品,而且僅僅小酌兩口。
  可三哥一來就給他喝掉半瓶!「你當我這兒是酒家?」
  「捨不得?我還想跟你買呢,紫荊一定也喜歡。」東方騰光想拿回去孝敬老婆。
  「送你吧。」反正他現在沒心思喝酒。「謝啦。」
  「我請你問的事怎麼樣了?」十年前的前朝舊案,該歸檔的公文早已被銷毀大半,這讓當時負責發落M朝舊員的東方髒明對這案子特別有印象。故而這次命案的名單一拿到手,他立刻追查另一名被他流放邊疆的罪犯下落,果然也已離奇死亡,他便深信這一連串的命案定和當年的懸案有關。
  沒有公文和證據,恐怕只能問世代居住在京城的本地人了。
  「幸好我娘子冰雪聰明,豆蔻年華就肩挑家業重擔,否則你上哪找一個當時才十來歲的黃花閨女,給你解答朝堂上的風起雲湧?」東方騰光還不忘炫耀一番他娘子的能幹。
  「就是相信嫂子的聰慧,才會跟你開口。」就算程紫荊能提供的有限,她在京城裡也有許多人脈能幫他問。
  「據說有個倒楣的翰林大學士,姓揚,因為不討攝政王歡心,就被派到邊疆的沐陽城去當城守,結果沒幾年沐陽城鬧災荒,朝中撥銀兩賑災,想不到災荒更嚴重了,還有百姓武裝反抗,於是朝中幾個狗腿子就自告奮勇帶軍隊去鎮壓,把沐陽城屠了個寸草不生,那倒楣的揚姓翰林大學士被那幾個狗腿子發現他就是慫恿百姓武裝反抗的首腦,於是揚氏一門就被滿門抄斬了。」難怪證據都不在了,這整件事就是一群狗賊做賊心虛啊!
  「我手邊所能搜羅到的,是當初賑災的災銀並沒有送到沐陽城,可也不知去向。至於百姓造反的部分,雖有證據,卻也疑點重重。
  「餓肚子的百姓武裝反抗不是奇事,就是天高皇帝遠,你京城兵多馬肥,他們則是餓著肚子拿著鋤頭,結局可想而知,是非黑白就隨你編派了。這次命案的幾名死者,當初都是主張鎮壓的。
  「不只如此,當時朱長義也有心安撫百姓,朝中的風向也是偏向安撫,畢竟當時國境內已兵馬倥傯,再添民怨絕非明智之舉,所以朱長義提撥了不少災銀,有意
  藉此收攏人心。可惜啊,長年來持身不正,你就是一朝想做做善事,身邊也只剩一群豺狼虎豹在扯你後腿。
  「龐大的災銀不知去向,當時審理此案的官員判定是沐陽城的城守私吞,用那筆災銀助百姓起義。有無武裝反抗先不論,講白了當時武裝反抗的勢力多得是,那筆災銀才是罪魁禍首,如果這名兇手真想徹底清算,怎麼能漏了當年護送災銀,最後說是被造反的百姓毒瞎了雙眼,不得不卸甲歸田的驃騎將軍呢?」
  東方朧明點下頭,「我確實派人去尋他。」
  那也不用問結果了,找不到人他不會這麼悠哉。
  「依你看,這命案的兇手,在這案子裡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東方騰光有個疑問擱在心裡老久,拐彎抹角地問。「當年牽連的受害者很多。」
  「但要有能耐知道朝中要員有誰參與其中的,不太可能是個平民百姓。」他妻子身為京城首富之女,十六歲接掌父業,對政局自然比一般人瞭解更多,如果只是當年沐陽城裡某個小老百姓,除非擁有什麼特殊的機遇,否則如何有此能耐?
  「當年的受害者之中,沐陽城守職位最高,對朝中局勢也最為熟悉,他的家眷或許會知道些什麼,但他已被滿門抄斬……你說,淩虛宮前任宮主,當年從外頭抱回一對孿生姊妹,對吧?」東方騰光道。
  「沐陽城守只有一個獨生子,但不知道他有沒有其他晚輩。水樾並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她說過,老宮主曾透露她們的父母出身江湖,和沐陽城完全無關聯。」這是他稍早問她的問題。
  這就是東方騰光一直很想問的啦,他乾脆開門見山道:「你就這麼相信水樾絕非殺人兇手?」
  東方朧明瞪著他。
  東方騰光認為今晚他看到的,可以回去說給兄弟們聽了。以前他們兄弟幾個在軍隊裡時,他和老四是最常合作的,因為這傢伙很聰明,知道兄弟之中誰最不會給他找麻煩,兩人從少年時就慣於討論各種戰術或計畫,他都能就事論事分析得頭頭是道。
  但這回,他的臉凝上一層冰霜,眼神淩厲如刀刃。東方騰光笑咧了嘴,「你知道,我在乎的並不是人命關天或殺人償命這回事,我對你的直覺有信心,只是想知道為什麼。」
  東方朧明移開眼,很有點心虛的意思。知道自己反應過度了,他沉吟了一會兒,只好坦白道:「因為,我知道她是『小月』。」
  有點風馬牛不相干,不過對東方騰光來說也沒那麼難懂,大概可以解釋為—反正他就是相信她沒殺人!
  「可是,小月不是水筠嗎?」這又證明了,兄弟中老三終究是最懂他的。小月的事,只有東方騰光知道。
  「我當初就對水筠的身分起疑了,依她的性子,若是說謊也不奇怪。」東方朧明淡淡的說。
  那倒也是。
  「水樾或許不會對你撒謊,但也許老宮主對她撒謊呢?你看有沒有這個可能,水筠知道些什麼?」
  「我也在想她究竟和這樁舊案有什麼關聯,但現在最重要的,是在她把所有人都殺光以前,想法子掌握到她的行蹤。」
  鮮血的氣味,她從來就不喜歡。
  可惜的是,現在的她沒了過去的派頭和排場,沒有丫頭替她焚燒掩蓋血腥味的薰香了。
  女子一身絛紅衣裳,雪一般的肌膚,長髮婉約地披在肩上。同樣的五官,不同的靈魂,分明判若兩人。
  說她似梨花的男人肯定都是被鬼迷了心竅。
  她是蓮花,顧影自憐,翩翩若水中仙。只不過她身上的皎白,是月光,是霜雪,是面具,她從來不是聖潔如雪。
  她是充滿劇毒的黑蓮花。
  她總是間隔幾天才殺一個人,目的就是為了讓這些獵物有所警覺,他們終究會發現當年的同夥一個個死於非命,必然會開始心驚膽跳。
  她就是要他們怕,讓他們為求自保,彼此接觸,然後告訴她,還有沒有漏網之魚?
  她從不費心處理屍體,但這回,轉身離去的步伐卻頓住了。
  「我雖然懶得殺人滅口,但更討厭跟在我身後的鼠輩。」
  身後,一名女子從暗處裡現身。
  「閣主!您果然沒死!」那人撲在她腳下。
  水筠瞥了她一眼,女子那聲「閣主」,當下她便明瞭了。「你就是這些年來在水月居裡吃裡扒外的傢伙吧?」她聲音裡沒有好惡,只因那不配令她放在心上。
  紫虹抬起頭,一臉堅決,「閣主果然在京城!繼承宮主大位的,應該是閣主您啊!水樾連您的一半才智都沒有,還有她身邊那些人,連神功第五重都練不上,還敢以香主自居。淩虛宮當年令江湖中人敬畏的,分明是閣主率領的雲中閣,而不是如今只剩一群酒囊飯袋的水月居!」
  水筠原本連說話都懶,但聽了紫虹的話,卻是嘲諷地冷笑,「什麼時候輪到像你這樣的廢物來可憐我了?」
  「紫虹不是可憐閣主,紫虹是真心擁戴閣主!」
  「你是可憐我也好,是真心擁戴我也好,甚至妄想成為我也無所謂。」
  「閣主?」
  「但是,你最好明白。」水筠笑得淒美至極,卻讓紫虹不由自主地顫抖,「我不需要你這種廢物的認同或擁戴,你以為你很重要嗎?你以為,我需要你的恭維來懷念那些我壓根不稀罕的風光嗎?」她下巴微微揚起,嘴角噙著冷笑,神情陰鷙而狂妄,這才是她真正的本色。「我啊,雖然很討厭水樾那個只有武功比我強,腦袋根本進了水的白癡,但是我更討厭你這種廢物,只會用你可笑的技倆製造無關緊要的麻煩,讓自己得到一點可悲的快慰……」
  紫虹從沒見過這樣的水筠,一向嫻雅靈逸如天人般的雲中閣閣主,曾經是淩虛宮多少小丫頭嚮往的目標,她從沒見過她如此狂妄又尖銳的一面,但那不只真實,而且氣勢淩人。
  水筠將頭向右傾,笑眯了眼,擰起眉,「你這樣的廢物,死一死算了吧。」紫虹被羞辱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氣憤道:「你懂什麼?你……你不怕我說出去?」
  「哈哈哈哈哈哈……」水筠仰天狂笑,一輪明月在她背後,狂風吹起了她的長髮,宛如黑鴉的羽翼。「你在威脅我嗎?」
  「不……」紫虹後知後覺自己的愚蠢。
  「我不想弄髒我的手,但我也不想再看到你。」她冷笑,雙手十指成爪,運氣的同時雙瞳化為血紅色。
  死國的風吹起血霧,「水龍吟」第八重的「龍嘯」一出,像揚起龍卷肆虐天地的妖魔,自紫虹體內吸出了她所有的血液,並且在她身上烙下水龍痕。
  當她倒地不起,水筠嘲諷地輕哼一聲,轉身離去。
  就當作為師門清理門戶吧。她可不是為了那個腦袋進水的白癡。
  「你聽說了嗎?又死了兩個啊!」
  「這一回還有個女的!」
  天橋底下,聚集了許多販夫走卒,在塵土飛揚的地上擱下幾張板凳就能做生意的灘販,是那些靠勞力活養家活口的人休息時的去處,因此也成了小道消息的彙集處。
  「到底是怎麼回事?之前說兇手是水月居的人,所以把人全抓進牢裡,結果凶案還是發生了,官府連兇手究竟是誰也查不出來嗎?」
  「水月居的水老闆不是和皇室關係非常好嗎?官府怎麼可能真的敢動她?」
  「可是我親眼看見官府查封了水月居呢。」
  「那只是做做樣子,而且聽說水月居的女人都是江湖上那個什麼淩虛宮出來的,她們可厲害啦!會幻術會武功會飛簷走壁,官差哪裡是她們的對手?」
  「哈哈哈哈哈……」這時,角落裡本來眾人都不太搭理的老乞婆大笑了起來。這老乞婆是這附近的地頭蛇,三天兩頭就因為偷竊被抓進牢裡,很多人對她都是避而遠之,此刻卻見她笑道:「什麼淩虛宮?什麼會幻術會武功會飛簷走壁?不就是一群嬌滴滴,進了大牢裡就哭哭啼啼的小妮子嗎?」
  老乞婆這話引來許多人的好奇,包括正巧出來採購雜貨,「進了大牢裡就哭哭啼啼的小妮子」之一,聽了老乞婆這句話,原本氣得想沖上前理論,卻讓後頭年紀較大的師姊拉住了。
  「氣死我了,我去撕爛她的臭嘴!」
  「你冷靜點,怎麼和香主一樣衝動?」她拉住師妹,站在人群裡,聽著那老乞婆加油添酷,說她們如何沒用,如何吃不了苦,如何看到官差就哀哀求饒……
  「可我聽說,水老闆不是四王爺的……咳!」說話的人被同伴賞了一計拐子,他立刻改口道:「王爺應該會疏通獄卒的吧?」
  「是啊,搞不好就是把她們關進去避避風頭,等風頭過了再放出來。」
  「哼!真有那樣的本事就好羅!什麼和天家關係匪淺,我看是吹的吧!」老乞婆一臉不屑,「一個個還不是跟老太婆我一樣,吃發黑的窩窩頭和餿米水!」
  「我也是這麼聽我那在牢裡當差的侄子說,四王爺只吩咐要稟公處理,他不過問此事,頗有要劃清界線的意思。只不過沒多久又發生命案,四王爺大概知道自己錯怪佳人,立刻派了馬車去把人接回來。」說到這兒,眾人都是一陣訕笑。
  「可不是嗎?那幾個在客棧說水月居有嫌疑的江湖人,據說一到公堂上,一個個推說自己也是聽來的。我看那什麼江湖傳言,多半都是假的吧!」
  「是啊是啊!幾個女人家會飛簷走壁,那當年派她們去打仗不就得了?」那原本氣得跳腳的小丫頭慢慢冷靜下來,在人群散去後和師姊也跟著離去。
  「你說,王爺是不是故意這麼做?」她好像有點明白了。
  「是啊。盛名之下只有負累,被嘲笑幾句又如何?安生過日子比較實在。」
  「這次多了一具屍體,我剛剛讓紫陽去認屍了。」東方朧明從外頭回來,見到麼弟及他的客人和水樾都在,便直接道。
  他把水樾留下來住幾天,水樾本來還有些扭捏,他去信給青霄,青霄立刻就派人把她的一些貼身物事送過來了。
  當然,他也不想見到王府裡的人多嘴,所以特地挑了最別致的院落給水樾暫住,連派給她的丫頭都是最幹練乖巧的。
  水樾聽了一愣,他要紫陽去認屍,難道是……
  「是紫虹嗎?」
  東方朧明點點頭。見到那具女屍,他第一個就想到水月居的叛徒。如果她夠聰明,就不該和兇手接觸,泄了心頭之恨就隱姓埋名也許還會幸運些。可她多年來對水月居的人懷恨在心,頻頻放話攻擊水月居,就表示她不可能輕易放過這個為自己尋求新庇護與盟友的機會。
  但水筠為何殺她?這恐怕得問水樾了。
  水樾搔了搔腦袋,「唔,假若兇手真的是水筠,我只能說紫虹錯估形勢。連我都不想去招惹水筠,她很麻煩啊,這個不喜歡,那個不順眼,天底下能入她眼的,大概只有她自己……」和她的心上人吧。
  「水筠為何要殺那些人?」莫菲不懂了。她雖然對水筠認識不夠深,但水筠不是會把自己的雙手弄髒,一而再,再而三殺人的人。
  她要殺人,一定不會自己動手,多的是法子可以弄死對方,連續殺人不符合她的作風。
  「沒有意外的話,這兩天到來的訪客身上或許會有答案。」東方朧明自水樾被扯下水後,就一直在調查這件案子,在可能受害的目標身邊安插眼線固然有可能逮到水筠,卻也容易打草驚蛇。何況,比起捉到水筠,他更想知道這一切是為什麼?只有追出根源,才能永遠了斷這件事對水月居的威脅。
  「王爺。」門房前來稟報,他的客人到了。
  會是誰呢?除了東方朧明,眾人心裡都充滿好奇。
  桂王府大廳裡,來了兩位客人,其中一名白衣白袍,身姿靈逸挺拔,容貌俊美的男子,水樾是認得的,她一看見他就愣住了。
  江湖中人誰不識長清派掌門染穹蒼?也就這個堪稱江湖第一美男子與中原第一劍客的男人,能入得了水筠的眼了。
  水樾不曉得東方朧明是否知曉水筠和染穹蒼糾纏不休的關係,不過他竟然能找上染穹蒼,她也有些訝異。
  另一位訪客,和染穹蒼站在一塊兒,真是挺鮮明的對比。那是一個又老又瞎的和尚。水樾記得曾在甘露寺見過這名老和尚,她當時多注意了幾眼,因為察覺這瞎眼老和尚,應該是一名練家子。
  「這一位是長清派掌門染穹蒼。」東方朧明首先為眾人介紹白衣男子,「他的父親,就是前朝大燕的翰林大學士與沐陽城城守,揚子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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