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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種善因得善果
徐靜淞被周主事帶入宮門,他是外官,自然不得入內,宮門處有個宮女等著,約莫四十歲,雖然嚴肅卻有禮,說何嬪知道她懷孕,準備了轎子,徐靜淞內心安了不少,這何嬪有善意,那就能說話。
許是知道她懷孕,轎夫很仔細,沒怎麽顛著她,一路上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停了下來,觸目所及,兩邊是紅色夾牆,中間是長長的宮道,往左往右都看不到盡頭。無風,十分悶熱,紅色大門上有個錯金的寶藍色牌匾,四周刻著葫蘆跟藤蔓,大概是象徵多子多孫的意思,上面寫著:晴時居。
有那宮女領路,一路人沒有為難,徐靜淞目不斜視,端莊的跟在後頭。
饒是不看,但聞得到各種花香,其實不難想像園中景致,這可是皇帝現在最寵的女人,宮中誰不跟紅頂白,恐怕伺候何嬪都比伺候皇后用心。
進入大廳後覺得總算舒服了些,青磚石地,十分涼爽。
宮中的牆太高了,一點風都沒有。
那宮女道:「賀三奶奶稍坐。」
「多謝姑姑。」
很快有年輕宮女上了茶水,跟四色蜜餞,四色鮮果。
徐靜淞很緊張,今天她一定要好好的求,死命的求,臉面都豁出去不要的求,只要何嬪一句話,官府辦案就會快得多,她一定要求。
不一會,腳步聲從內廊傳來,徐靜淞連忙站起。
就見數人簇擁著一個少女進來,那女子大概跟自己差不多大,但冰肌玉骨花容月貌都不足以形容那樣的美貌,徐靜淞只能想到一個詞:無雙。
何嬪真是太美了,她一進入大廳,明亮了整個屋子。
這天下,恐怕找不出第二個何嬪了,難怪皇上一見傾心,快兩年了,還盛寵不衰。
「民婦徐氏見過何嬪娘娘。」
「起來吧。你有孕,這便坐下說話。」聲音也是好聽的,嬌嫩無比,如黃鶯出穀,京話已經說得很道地,倒是聽不出來是哪裡人。
「謝何嬪娘娘。」
何嬪笑意盈盈,「都下去,我要單獨跟賀三奶奶說說話。」
幾個宮女一個屈膝便紛紛退下,安靜又快速,若不是親眼所見,很難相信十幾個人居然可以不發出一點聲音。
徐靜淞緊張,心想,該現在開始抱大腿嗎?
抱不抱?抱!
於是跪下,磕了一個頭,「賀家遭難,多謝何嬪娘娘仁慈,謹代表賀家女眷,跪謝何嬪娘娘。」
過了一會,突然有人扶她起來,一看,居然是何嬪下了榻,徐靜淞內心錯愕,卻是不敢表現出來,連忙道:「民婦魯頓,唐突何嬪娘娘了。」
「賀三奶奶不用客氣。」何嬪攜了她的手就在椅子上坐下,神色親切,「那日過後,賀家如何?」
「尚可。」其實不太好啦,下人跑一半又退一半,但這種事情何嬪想必不想聽,「多謝何嬪娘娘關心。」
「我叫你進宮,是有件東西要親手還給你。」
還?
就見何嬪取過宮女剛剛捧在手上的匣子,「這是那日賀家送進宮的十萬兩,這便還給餼家,這種時候,想必是需要用到錢銀的。」
徐靜淞一驚,真糊塗了,原以為何嬪收了錢才幫賀家在麥大人那邊打點,所以麥大人只拘了三父子,而不是把一家子都送進大牢,可何嬪卻又把錢退了,這,這是什麽意思?饒是累積了兩輩子的智慧,她也想不通。
何嬪淺淺一笑,「我跟賀家,其實有著淵源的。」
什麽?
「我出身江南,母親生了我後雖生了弟弟,但他顏面有損,父親又娶了一門小妾,那小妾一舉得男,我們三人便被趕出家門,此後一路到京城。聽說朝然寺大,和尚不趕人,善人又多便去那邊乞討,可母親體弱走沒幾步路就暈,我又貌美,母親怕我被人搶了去,不讓我出門,只能讓臉上生了大胎記的弟弟出門乞討,弟弟的胎記有巴掌大,常常因為這樣被嫌棄,就這樣過了一年多,有次弟弟拿了一兩銀子回來,說是有個年輕的小爺賞的。一兩啊,那可是我們好幾個月的用銀,後來弟弟總去朝然寺,那小爺或許憐惜他容貌醜,每次看到總是會給不少,說讓弟弟買糖吃。」何嬪說到這邊,嘴角露出笑意。
徐靜淞內心聽得評評跳,這何嬪出身居然是朝然寺的乞兒。
臉上有大胎記,她記得,賀彬蔚一剛開始想安置這些乞兒,就是因為看到一個有大胎記的孩子被欺負。
那孩子竟是何嬪的弟弟……
「過了兩年多,有天突然來了個人讓我們都去郊外,大夥原本都不願意,朝然寺雖然乞兒多,競爭激烈,但好歹有口飯,去了城郊能做什麽,想乞討都沒地方去,那人又說,他家主人在城郊買了農地,已經蓋好屋子讓我們都過去那邊,自己種菜養豬,自己養活自己,以後自食其力。大家半信半疑,後來又想,反正都是乞丐了,就算被騙,最多再走回來就好,可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想起往事,何嬪眼中隱隱有淚,「賀…奶奶,那邊有1排一排的瓦屋,還有幾頭用來翻地的牛,每戶人家屋裡都有好幾種的菜種子,豬圈裡都有小豬,也有人分到的是一整群的小雞,人人都以為在作夢,一直想打聽善人名字,那人死不肯說,後來被逼急了,只說了主人家姓賀——所以我入宮時才說自己姓何,與其跟著我那沒良心的爹的姓,我寧願跟著恩人相似的姓。」
天哪,這何嬪跟賀家居然有這樣的淵源……老天,命運真的在幫賀家。
誰能想到賀彬蔚當年的善心之舉會在幾年後救了自己一命?
這何嬪跟自己差不多年紀,算算,應該在城郊住了兩三年,然後入宮當粗使,沒想到運氣好,一日成主。
何嬪把裝著十萬兩的匣子放到徐靜淞手中,「這銀子你拿回去,我的母親跟弟弟,現在都還在那裡住著,我若收了這銀子,真豬狗不如了。恩公那邊,我自然會去張羅,賀三奶奶不用擔心。」
徐靜淞緊繃的心情這才放鬆下來,突然想哭,但又忍住,顫抖著回答,「民婦多謝何嬪娘娘。」
太好了,賀家有救了!
「雖然不能保證多快,但至少讓他們知道宮中的何嬪在追這件事情,自然會有人動手去辦,我問過宮中的老嬤嬤,若是這樣,快的話三年就能出來了。」
三年,很快了,原本想說要十幾年,甚至沒窮盡的,畢竟沒人關照,賀家暫時又沒現銀可以送,官府哪會辦這種事情。
徐靜淞再也忍不住,眼眶一紅,「民婦愚昧,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能表達,多謝何嬪娘娘大恩大德,民婦回家一定同太婆,婆婆給娘娘抄寫平安經,祝娘娘跟南善公主身體平安。」
回到家,賀家女眷聽聞這遭遇,都傻了。
賀彬蔚安置朝然寺乞兒的事情,他並沒怎麽跟人說起,家人也都不知道,一千兩對當時的賀家來說也不過小錢,沒了就沒了,誰會去追問一個爺們銀子花哪裡。
楊氏最是心急,「這何嬪娘娘真說蔚哥兒是『恩公』!」
如果是,那真是老天開眼了。
他們賀家一直愁朝中無熟人,宮中無熟人,無法幫忙講話,現在若真有這淵源,何嬪斷然不會見死不救,那老爺,文哥兒,蔚哥兒就有希望快點出來了。
她這幾日都無法睡好,總是作夢,夢見文哥兒,蔚哥兒小時候,還有她那只活了六年的宜哥兒。醒來總是眼淚漣漣,她已經失去一個兒子,那太苦了,眼淚像不會流乾一樣,就算到今天她還無法釋懷,她不能再失去文哥兒跟蔚哥兒,她不要再白髮人送黑髮人,那對一個母親來說迠最嚴厲的懲罰,她要她的孩兒們回來。
「是,媳婦看得出來何嬪娘娘對三爺很是感激,說母親跟弟弟現在都還住那兒,所以無論如何不願意收這筆銀子。」
「那就好。」楊氏一下紅了眼眶,「要是我的哥兒能過得了這一關,就算我立刻死了也甘願。」
徐靜淞忙勸,「婆婆說什麽呢,您要長命百歲,不然等大伯子還有三爺回來,子欲養而親不待,那要多傷心。」
賀老太太瞪了她一眼,「我都還活著,你說什麽死。」
楊氏被婆婆一罵,不敢了,「媳婦說錯了,婆婆恕罪。」
小楊氏跟賀文江夫妻感情不睦,自然沒那麽關心,反而奇怪另一件事情,「憑何嬪現在身分,怎麽不另外安置母親跟弟弟?」
冉艘嫂笑說:「肯定是老太太住城郊習慣了,不肯走,不然以何嬪娘娘現在的聲勢,要安排母親跟弟弟過上富貴生活,不過一句話。」
徐靜淞拿出匣子,「這裡是十萬兩,還請老太太收下。回來路上,想到公公,大伯子,三爺幾年內就能回來,對老天爺很是感激,孫媳婦不才,有個想法請老太太聽一聽。」賀老太太心情很好,於是笑著點頭,「說吧。」
「這好消息自然要傳給公公,大伯子,還有三爺聽,讓他們有點企盼。」
楊氏跟小楊氏都點頭如搗蒜,這是當然的。
「媳婦聽說原本教導三爺的郭先生出去後,有在招學生,束修一個月四十兩,因此現在還沒學生上門,媳婦想一個月多給他一些,讓他每日進大牢裡去給三爺講課,當然另外要打點獄卒,睜隻眼閉隻眼。」
賀老太太眼中精光一閃,很快又斂去,「你想讓蔚哥兒在牢中準備進士考試?」
「是,既然何嬪娘娘肯替我們張羅,幾年內肯定能出來,也能還上清白,與其在牢中白費歲月,不如就順便準備考試,等出得牢獄,什麽時候可以考,就去考。」徐靜淞頓了頓,「三爺的人生不過稍微耽擱,還是能跟以前一樣,考進士,捐官,當官爺。」
賀老太太審視她,「經過這一回,你不怕?」
「不怕,當官是三爺一直以來的願望,總不能因為小人誣陷就改了人生志向。越是這種時候,越要顯示出男子漢的擔當與肩膀。」
賀老太太慢慢露出一絲笑意,「媳婦,你給蔚哥兒挑的這媳婦不錯,蔚哥兒有福。」
徐靜淞一喜,「老太太這是答應了?」
「銀子我來出吧。」
徐靜淞連忙說:「那怎麽行,這樣倒顯得孫媳婦要敲詐老太太了,三爺的束修,當然是他自己出。」
眾人都笑了起來。
賀家的爺們都有一本自己的小帳,別人的不知道,賀彬蔚的小帳就有六千多兩,明明都在讀書,也不知道這筆錢怎麽存下來的,這小帳用來支付郭夫子的學費綽綽有餘。
賀老太太同意,婆婆楊氏更是大大的稱讚這主意好,徐靜淞動作也很快,回到滿福院馬上讓閔嬤嬤去跑一趟。
閔嬤嬤知道這是要幫自己帶大的三爺,自然跑得很快,不過兩個時辰就回來了,價格也都問得清楚,郭夫子說進牢講課可以,但一個月要八十兩,徐靜淞想,這太狠了,但郭夫子學問好,又教了賀彬蔚幾年,知道這學生弱點在哪,可以幫忙補強,好,她給。
至於獄卒那邊一個月要去四十兩,看到的都要分一杯羹,一個都不能少,不然不放郭夫子進去,雖然肉痛也只能給。
想想這樣一個月要去掉一百二十兩,夫妻資產共可以支撐六年多,應該已經出來了。徐靜淞想,等賀彬蔚看到郭夫子,一定嚇一跳,哈。
不得不說,「心安」真是最好的藥,賀老太太自從知道何嬪跟賀家的淵源,吃得都比較多了,婆婆楊氏也很明顯,原本眼睛下面有眼圈的也慢慢淡去了,想必是睡得好了,大房小楊氏跟幾個姨娘又開始打扮了起來。
只不過,對於賀眉仙,賀東雨這兩個姑娘來說就比較難熬了,都是適婚年齡,但現在這「狀況已經不可能出嫁,賀眉仙原本與莊五爺談好的婚事自然是告吹了,莊家說得很明,不跟不名譽的家族結親,幸好兩家只是口頭婚,倒是省了不少手續,只是賀眉仙傷心——聽說莊五爺一直寫信給她,但一個小爺怎麽杠得過家人,莊家沒人允許,莊五爺怎麽一見鍾情都沒用了。
知道婚事成了泡影,賀眉仙自然哭得很難過,可是那也沒辦法,麥大人有命,賀家女眷沒得命令不准出門,他們又不能去跟麥大人說我們要嫁女兒,您下個命讓賀眉仙出門,只能希望賀家的男人們出來後趕緊重振旗鼓使賀家壯大,這樣賀眉仙可以以家世跟嫁妝補救年紀大這個缺點。
日子一天天過去,夏至,小暑,大暑。
徐靜淞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懷孕的衣服也不做了,直接穿婆婆楊氏以前的,熊嬤嬤一件一件都收得好好的,每件都只穿過一兩回,拿出來洗過,漿過,就跟新的一樣。
楊氏懷孕三次,幾百件孕裝,一年四季的都有,可都是好衣服,但鞋子的尺寸不合,徐靜淞乾脆畫了個現代的拖鞋,讓程嬤嬤給她做出來,這一雙她可以直接穿到生完,不用因為腳一下腫,一下消,要一直做新鞋,浪費錢。
然後夏天過去了,初秋到來。
徐靜淞的肚子在秋分那天有動靜了。
不得不說這小傢伙真是來折磨她的,足足疼了兩天,產婆才讓她躺床預備,從下午生到淩晨二更,這才在痛苦萬分的把小孩生出來,疼得都快靈魂出竅了。
「三奶奶,是小少爺呢!」產婆喜孜孜的跟她報喜。
徐靜淞一聽到哭聲,來了精神,「給我看看。」
小娃還沒洗過,但哇哇哭的樣子真精神,能哭是好,徐靜淞親了一下孩子的額頭,小朋友,歡迎你來到這世界。
旁邊協助的醫娘很快把孩子抱去洗,然後包好,接著帶出去給在外面的賀老太太跟楊氏看,添丁可是大事。
徐靜淞有點安慰,她不是一個人生孩子,老太太,婆婆都在外面等著,還有徐家的娘,一定也在給自己祈福。
賀老太太跟楊氏看夠了,小娃又被抱進來,奶娘已經喂了奶,徐靜淞也換了乾淨的衣服跟被褥,喝過了人參雞湯,精神恢復了些。她累了兩天都還醒著,小朋友也不知道在累什麽,居然又睡了,臉上還有一點白屑屑,小嬰兒皮膚嬌嫩,她又不敢去搓。
程嬤嬤見自家小姐一臉錯愕,笑說:「小娃兒是這樣的,滿月時就乾淨了,等臉白了,就能看得出像小姐還是姑爺。」
「不是啊,程嬤嬤,他怎麽就睡了?」她還想跟兒子玩呢。
「小孩子不是哭,就是吃,就是睡,小姐小時候也一般的。」
「我哭聲大嗎?」雖有前世記憶,但這事她倒記不清楚了。
「大娘,二爺出生時,五老爺還奇怪,怎麽哭聲沒四小姐這樣大,產婆說那才正常,不是二爺不會哭,是四小姐特會哭。」
徐靜淞一笑,「程嬤嬤,你明兒下午替我回徐家一趟,跟母親說我生了哥兒,哥兒現在身上穿的細棉衣,便是她親手縫的。」
徐老太太雖然禁止李氏跟女兒來往,但天下無難事,只要有銀子。徐靜淞再一次體認到,銀子真太可愛了,可以收買好多人啊,跟母親雖然不能見面,但母親可以送新做的小衣服過來,她也可以寫信過去,所費不貲是當然的,但很值得,她想,只要能讓母親放心,多少銀子都值得。
「好。」程嬤嬤給她理理頭髮,老臉上滿滿都是笑意,「小少爺給老奴帶去耳房吧,小姐睡一下,生完肯定要好好休息,不然要落下病根的。」
賀家遭難歸遭難,但月子還是很扎實,每天都吃得超好,然後小娃的名字也定了,賀老太太取的,賀順,取的是一帆風順的意思,另外,有有企盼賀家順利的吉祥意味。
徐靜淞覺得這名字真的很像五十歲的大爺,留著兩撇鬍子的那種,但她輩分小,也不能說什麽,羡慕一下順哥兒幾個堂哥的名字真好聽,賀家幾個小爺現在排起來是這樣,賀希四歲,賀風三歲,賀齊兩歲,賀雲一歲多,賀宣七個月,賀順一個月。
希,風,齊,雲,宣,順。
最後一個順字真的畫風突變,讓她自己取,一定會取賀翔,賀淩,賀陽之類的,但賀老太太一錘定音,她這孫媳婦也只能一聲:是。
入了深秋,徐靜淞這便出了月子,超開心,終於可以洗頭洗澡,她覺得自己好臭,一股味兒,都不太好意思親順哥兒,所幸順哥兒年紀小無法抵抗,還是可以讓她這母親親親抱抱。不是她在說,小娃真可愛哪,怎麽親都不會累,而且嬰兒身上有種香味,現在她這間屋裡都是順哥兒的味道。
洗了澡,用溫布巾慢慢擦乾頭髮,生孩子後第一次乾淨的抱兒子,程嬤嬤睿智,順哥兒身上那些屑屑真的不見了,現在整個娃白嫩嫩,超可愛,賀老太太跟楊氏每次看到他,都會笑開出一朵花。
而且這小子真是生出來迷惑長輩的,他超會笑又很好逗,一聲咕嘰咕嘰,他馬上笑得眼睛彎彎,楊氏喜歡得不行,饒是天氣冷了,還是每天跑來滿福院看孩子,又讓熊嬤嬤去倉庫把賀彬蔚年幼時的玩具都找出來,好幾大箱,夠順哥兒玩好幾年了。
有小孩,看著小孩成長,時間就過得快。
菊花謝了,梅花開了。
一覺醒來,京城下了第一場雪,在雪花紛飛中,過年到來。
這是賀家落難後的第一個年,在賀老太太的主持下也是熱熱鬧鬧的,十二個菜,兩個湯,小孩子吃飽了照樣出去院子玩煙花,煙花一炸,小孩子便一邊尖叫一邊大笑,稚嫩的聲
音透著歡快——剛開始還會吵著要爹要祖父,大人解釋了半年多,再小的孩子也懂了,爹跟祖父出遠門去了,要很久才會回來。
要守歲時,賀老太太直接指了,讓小楊氏跟徐靜淞兩個孫媳婦守。
兩人當然說是。
於是大年初一的淩晨,賀家就是兩個年輕媳婦,身邊幾個炭盆,幾個婆子,穿著一身貂裘守著寒歲。
小楊氏用手爐搗著肚子,看著遠處一聲一聲的煙花,「沒想到這就一年了,真快。」
「是啊,一天一天的不覺得,可等到逢年過節,真覺得時間不等人,過了年,我今天就十七歲了。」
「弟妹還記得去年嗎?」
「記得。」
去年薑玉琢挖坑給她跳,所幸朱娘子有點良心,過來講了,使得她提早出院避難,不好去賀老太太那裡,不好去婆婆楊氏那裡,當時她去的是大嫂小楊氏的院子。
薑玉琢也是那天掉了孩子,被罰了禁足。
說來,若是薑玉琢的孩子還在,不知道那天她會做什麽選擇,還是要走嗎?還是願意留下來?
徐靜淞知道賀老太太對姜玉琢很失望,因為身為一個姑祖母,她真的很疼這個侄孫女,
什麽都替她安排好了,老人家那麽希望她爭氣,她卻不爭氣,古代女人有了孩子,首重就是孩子,把娃兒生下來,關係斷不掉,一輩子就安穩了,偏偏有種缺心眼的,懷了孩子還想弄人,結果把自己孩子弄沒了。
想想真驚險,若不是有朱娘子先告知,被禁足的就是她了。
小楊氏頗有感觸,「弟妹,我真羡慕你,入門兩個多月就有孕,現在有了自己的哥兒,真不知道那是積了多少福。」
「大嫂已經有了希哥兒,好好扶養也是一樣的。」
「希哥兒是挺乖的,也受教。」小楊氏嘴角露出一點笑意,「我剛叫奶娘抱他回房時,他還過來拉了我的手一下,你有沒有看到?」
徐靜淞含笑,「有。」
「小孩子真奇怪,我以前對他也不好,收了嫡子後才對他親切起來,但他也不記仇,我對他好,他就對我好,說來,我還沒謝你呢。」
小楊氏道:「要不是你勸我要收服莊姨娘,我肯定把她打發到莊子上了,也不瞞你說,收了希哥兒當嫡子後,我便收買了莊姨娘身邊的嬤嬤,擔心她離間,那樣我不是白辛苦一場,卻沒想到莊姨娘都對希哥兒說『萬事聽嫡母的』,希哥兒這麽快跟我親起來,恐怕也有莊姨娘的緣故。」
「希哥兒是好孩子,莊姨娘也老實,大嫂是有福氣的人。」
小楊氏沒孩子,無論如何無法打從內心開心,但看著薑玉琢那樣,洞房花燭夜吵著肚子疼,大過年的又自己跑去自導自演,又想,這種有姑祖母靠山又人心不足的姨娘,自己能躲得過嗎?
還有那楊柳梢,說來算是她堂妹,原本一直要嫁小叔的,一直強調自己是高嶺之花,然後又賴在賀家不走,動不動就冒出來一句表哥你看看我繡的帕子,說自己多情深意重,然後賀家一出事,跑得比什麽都快。
然後就是那個什麽徐謹月,這可厲害,聽說還請了過氣的青樓頭牌來教授房中術,繳湯,掉帕子這等把戲自然沒少過。
想到徐靜淞都跟這種人打交道,又覺得自己好像也還可以,沒孩子是少了什麽,但至少不心煩,他們大房幾個姨娘都挺乖,生活是比較無趣,但簡單也是一種福氣。
「三奶奶。」閔嬤嬤過來,「有位卓嬤嬤說奉徐五太太之命來看您。」
徐靜淞雖然奇怪卓嬤嬤怎麽這時候來?但還是讓閔嬤嬤去請。
很快的,看到閔嬤嬤領了一人拿著油紙傘遮雪,卓嬤嬤……可她走路的樣子,明明就是她的親娘啊。
徐靜淞一下站了起來,奔出大廳直沖到外面,就著月色一看,果然是母親,眼淚便流下來了,上前抱住,「娘!」
李氏緊緊抱住女兒,「靜淞,好孩子,讓娘看看,不錯不錯,臉還圓了些,月子有做好,娘就放心了。」
閔嬤嬤知道徐家五太太李氏被禁足的事情,會在這天跑來,恐怕也是趁著過年人人鬆懈才得以出門。徐五太太對女兒可真疼了,這趟跑出來,回去不知道要遭受多少責難。
賀家是皇商,當年多風光,居然落得徐家老太太不讓來往,也真是欺人太甚。
小楊氏見狀,大門戶待久了,自然能在第一時間判斷是怎麽回事,於是笑說:「這裡有我守歲就行,弟妹跟母親去後頭敘敘吧。」
徐靜淞吸著鼻子,「謝大嫂。閔嬤嬤,去把順哥兒抱來,仔細些,別冷著他。」
李氏想說不用了,天氣冷,讓孩子睡吧,但內心又著實想見外孫一面,天人交戰了一下,還是選擇了讓孩子過來——這次不見,恐怕以後也見不著了。她今日趁著過年人手鬆散跑出來,明天一定會被發現,此後要出門那是萬萬不可能了。
大廳後面有個小房間,原本是給主人家稍微歇息用,徐靜淞便把李氏帶到那裡去。
李氏的手凍得冰冷,徐靜淞連忙把自己的手爐給她,「娘,您暖暖手。」
「娘不冷,你拿著。」
「女兒才不冷,您冷,快點握著。」
李氏拗不過女兒,只好笑著拿過,想摸摸女兒的臉,又怕過了手的寒氣,手停在空中,還是放下,「你這傻丫頭。」
徐靜淞自然知道母親說的是她不拿休書的事情——那是周主事覺得這種事情少見,跟同僚喝酒時說起,事情便這樣傳開了,現在京城人人都知道賀家落難,但更知道賀家有個不離不棄的好孫媳。
「母親從小讓女兒讀聖賢書,女兒自然知道道理,賀家是遭人陷害,不是對不起我,我自然不能在這種時候離開,可是女兒總對母親內心愧疚,娘,您別怪我。」
「娘怎麽會怪你。」李氏怎麽會不明白,女兒留在賀家,一半是為了賀家,一半也是為了徐家。
她若就這樣離開,會讓徐家蒙羞,人家會說徐家教女不善。
現在好名聲傳開,一堆媒婆上門要說徐家女,連有點年紀的子月都說了好親事,就是因為徐靜淞這個徐家女在夫家落難時,選擇了共甘苦。
很快的,閔嬤嬤把賀順抱來了,「徐五太太,三奶奶放心,老奴很小心,順少爺一點風都沒吹倒的。」
徐靜淞連忙伸手把兒子抱過來,「娘,您看,這是女兒生的哥兒,嘴巴跟下巴是不是跟我一樣?」
李氏端詳,臉上露出笑意,「一樣的,一個模子印出來,一看就是你親生的。」
徐靜淞膩了過去,「女兒的嘴巴跟下巴,也跟娘的一樣呢,外人一看就知道我們是祖孫三人。」
李氏笑出來,「就你嘴甜。」
然後又看了賀順,笑意藏不住,這娃兒真可愛,看到孩子一身都是自己親手做的衣服跟外襖,內心更喜悅。
母女倆又說了一會話,遠遠傳來敲更聲,二更了。
李氏依依不捨,但還是站了起來,早上還要祭祖,人一定要到才行,「靜淞,好好照顧自己,做什麽事情之前想想順哥兒,想想娘。」
徐靜淞點點頭,眼眶紅了,「女兒知道。」
「記得,娘就算以後沒辦法寫信,沒辦法過來,娘也還是惦記你的。」
徐靜淞哭了起來,「女兒知道,娘保重。娘,賀家會好轉的,女兒一定會堂堂正正回到徐家。」
「好,娘等那一天,孩子,娘要走了。」
徐靜淞把賀順放在踏子上,跪下給李氏磕了頭,「女兒不孝,母親千萬保重。」
終章守得雲開見月明
順哥兒長得很快,會翻身,會起來,會爬,會走,開始跑步。
長牙了,學說話。
會喊娘,喊祖母,也認得賀老太太,然後這小子很奸詐,知道自己笑,大人就沒轍,每次問「我可不可以……」,「我想要……」後面就會歪頭笑,大人就只能說好,徐靜淞就覺得奇怪了,才一歲多的小孩就懂這個,到底像了誰。
順哥兒跟宣哥兒最好,因為兩人一樣小,被禁止的項目類似,玩的東西都差不多,吃飯的時候兩個小哥兒走路跟天線寶寶似的,說不出可愛。
希哥兒跟風哥兒開始啟蒙,家裡都是女人,也不好請夫子入住,只好把孩子送回楊氏娘家那邊寄讀。楊家太遠,孩子半個月才回家一趟,大人雖然捨不得,但為了孩子好,也只能舍了。
就這樣一天一天,春去夏來,秋去冬至,四季輪回。
轉眼,齊哥兒跟雲哥兒也送去楊家啟蒙了,日子真是過得很快的。
過年照樣熱熱鬧鬧,初一到十五都吃不同的菜色,孩子們都從楊家回來,元宵後才開課,幾個小爺在家裡都玩瘋了,外公家雖然對自己也好,但畢竟還是自家最舒服,只不過好
日子總會到盡頭,除夕到元宵也不過就是眨眼之間。
四個小娃又被車子送到楊家去念書,家裡又安靜下來。
一日,徐靜淞跟賀老太太正在看帳本,窗戶雖然關著,但還是有冷風滲進,帶著淡淡梅花香,屋內燒著幾盆炭,倒是不冷,寫字翻書手都不會凍。
經過學習,賀老太太現在已經能自己看帳了,從染色石到染色草,每個字都認得,不得不佩服老人的毅力,她說要學,就真的學起來了,為母則強,這賀老太太真的一心想替兒子孫子撐起這個家。
賀家的生意還是維持著,但沒什麽起色,不賺錢也不賠錢,徐靜淞想,能打平就好,把桑田,棉田,染布坊,布莊維持著,等男人們出來再重振旗鼓。
「老太太,三奶奶!」冉嬤嬤急匆匆進來,完全沒有昔日的體面,一臉緊張,「麥大人派人來了,說有好消息!」
麥大人?那就是主審南善公主事件的大官。
一下子,兩人也不看帳了,賀老太太一馬當先,沖得居然比徐靜淞還快,兩人這是拚了命的快走,這時真恨雪大,地上濕滑,要不然都想用跑的。
到了大廳,因為雨恩院離大廳近,楊氏跟小楊氏已經到了,兩人一般欣喜又著急。
只見廳中一個穿著朝服的官爺,不就是那日的周主事?
周主事自然記得賀家,除了賀家給的銀f多之外,還有賀三奶奶撕碎休書那畫面,還真讓人記憶深刻。
「老身見過周大人。」賀老太太一個行禮。
徐靜淞也跟著,「民婦見過周大人。」
周主事笑意盈盈,「家裡太太奶奶可都到了?」
楊氏最是著急,「都到了。」
「跟四位太太奶奶說個好消息,經過追查,那劣紗是七公主生母顏美人換過的,一方面是嫉妒何賢妃的公主受封,一方面也是因為娘家想要競貢,得把賀家拉下才行,南善公主被染色,與賀家無關。」
徐靜淞一聽,喜得笑了出來,突然感覺身邊賀老太太有異,連忙伸手扶住,賀老太太卻是不管自己,只問:「那請問大人,我兒我孫,什麽時候可以回家?」
「原本還要等印章蓋齊,不過貴府有何賢妃打點,速度自然快上許多。麥大人已經通令,今天讓各府處連夜開燈把各章蓋好,好讓幾位爺可以拿著回家。」周主事十分客氣,「恭喜老太太了。」
廳上頓時喜氣洋洋,太好了,原本以為要幾年的,沒想到才兩年多,也虧得當日的何嬪,今日的何賢妃一直幫忙,不然哪有這麽快。
徐靜淞喜得覺得自己整個背都在發熱冒汗。太好了,賀彬蔚要回來了,順哥兒出生到現在都沒看過爹,他還小,很難解釋,小娃以為自己沒爹,每次想到這邊,徐靜淞都覺得要哭出來,有的,順哥兒當然有爹,只不過在大牢裡。
楊氏當然哭得厲害,早年子喪,中年子囚,身為一個女人最難捱的,她都捱了,現在守得雲開,明明高興得不知道該怎麽表達,但卻只能哭泣。
徐靜淞深呼吸了幾下,然後回過神看到周主事只是笑,沒新資訊但也不走,內心啊的一聲,把手放到身後做了個銀子的手勢,又比了個三,意思是三百兩,程嬤嬤看到,趕緊退下。
老嬤嬤動作很快,就在賀老太太跟楊氏的詢問中,程嬤嬤回來了,徐靜淞又把手伸到後頭,程嬤嬤遞上,她便雙手往前一伸,「一點茶資,請周大人喝點茶,解解渴。」
周主事之所以這麽急著跑來,自然是為了這個,於是也不客氣收下,感覺得出厚厚。疊,笑容更是誠懇,「各位太太奶奶放心,我再回去催催,快的話今晚,慢的話明天¥,,^也會回來的。」
徐靜淞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做度日如年。
又喜悅,又難熬。
魂不守舍回到房間,賀順午睡剛好醒來,徐靜淞解了貂裘,一把抱住兒子,「順哥兒,爹要回來了。」
眼見賀順一臉懵,突然又覺得心痛,他出生時賀家就已經遭難,他不知道什麽是爹,也沒見過大伯跟祖父。
抱著兒子,心想,沒關係,來日方長。
晚飯跟賀老太太一起吃,兩人都是開心的。
賀老太太說:「那父子三人,可千萬別給我瘦著回來,最好每人都給我胖個幾斤,要是瘦了,就算回來,我也是要打他們。」
「肯定不會瘦的,公公,大伯子,三爺都這麽孝順,我們都費心打點了,肯定儘量吃的,哪有還痩的道理。」
這話賀老太太愛聽,臉上頓時有笑容,「吃完了,我就要去廳上等,希望老天保佑,今日就回來。」
「孫媳婦也去。」
結果很好笑的是,等徐靜淞跟賀老太太吃完到大廳,楊氏跟小楊氏居然也在等了,四人一照面,都笑了出來。
雖然周主事說了,也可能是明早,但這種時候,哪有辦法不等。
火盆跟柚子水自然是準備起來。
賀老太太心情很好,說著賀有福小時候頑皮的事情,又講起賀文江跟賀彬蔚兄弟,每個小時候都皮得不像話,幾個小輩笑咪咪的聽著,徐靜瓶覺得好好笑,原來現在這麽穩t的賀彬蔚,小時候曾經為了賴床說自己頭痛,搞得賀家雞飛狗跳了一上午,後來因為不想喝苦藥這才說自己沒頭痛,裝的,賀有福氣得要打,楊氏卻死攔著不讓,然後賀文江哭嚎著去找賀老太太,說爹要把弟弟打死了。
賀老太太一聽還得了,連忙到雨恩院去救孫子,結果賀有福兒子沒打到,還被娘親罵了一頓。
徐靜淞聽了真的覺得她公公好可憐,人老疼孫,對賀老太太來說,孫子頑皮沒什麽,兒子要打孫子?那可萬萬不行。
就在閒聊中,遠遠傳來守門婆子的大喊,「老爺,大爺,三爺回來啦!」
幾個女人紛紛站起,一股腦兒往門外沖去。
已經用柺杖的賀老太太,此刻健步如飛。
賀家的男人們跟女人們在前庭中間遇到,賀有福立刻帶著兩個兒子跪下,「兒子不孝,讓母親擔心。」聲音哽咽。
賀老太太大喜,整個人發顫,「快點起來。」
徐靜淞眼睛直直的看著賀彬蔚,嗷,真是他!
她夢過好多次這種場景了,無數次夢到他回來,現在他真的站在面前,卻覺得有點不真實,想過去摸摸他的臉,用溫度確認一F。
突然間,賀彬蔚看了她一眼,兩人四P相交,他的眼神滿滿感情,好像要滿溢出來,徐
靜瓶只覺得內心評評跳。妖孽,都蹲大牢兩年多了,眼睛還這麽勾魂,然後又覺得自己沒出息,不過被看了一眼而已,心跳就不受控制。
賀老太太摸了摸兒子的頭髮,賀文江,賀彬蔚都一樣,一個一個看過來,一個一個摸頭髮,摸臉,點頭,「還算你們有點孝心。」
徐靜淞知道,賀老太太指的是三人都沒痩。
「好,好,好。」賀老太太很滿意,「去跟你們媳婦說說話吧,然後洗洗柚子水,去去黴氣,便開祠堂跟祖先報告一下。」
賀文江跟賀彬蔚又跪下,跟楊氏磕頭,「母親,兒子回來了。」
楊氏喜極而泣,一手拉一個兒子,「地上涼,快點起來,見你們都好好的,娘就放心了。」
賀彬蔚笑說:「自然是好的,爹說了,飯菜沒吃完,誰也不准放下筷子。」
一家人笑了起來,一月的天氣雖然寒冷,但都覺得暖呼呼的,太高興了。對於母親跟妻子來說,懸了兩年多的心總算可以落下,對兒子跟丈夫來說,這是兩年多的想念跟掛念,一行人傻站在寒風中敘話,直到冉嬤嬤提醒,眾人這才發現自己在犯傻。
賀老太太發話,「好了好了,都去洗柚子水,要說什麽等拜完祖先再說。」
一陣忙碌,等開完祠堂都快二更了,賀老太太雖然高興,也有一肚子話,但年紀實在太大了,放心下來已經撐不去,便由楊氏下令,洗完柚子水就各自休息,明早能睡就睡,午飯再一起吃就好。
徐靜淞想,耶耶耶,婆婆睿智,終於輪到自己跟賀彬蔚說話了。
徐靜淞拉著賀彬蔚的手,到了兒子睡的耳房。
揭開帳子,賀順的小臉出現,錦被蓋得嚴嚴實實,小傢伙微有鼾聲,小鼻子一動一動,說不出可愛。
賀彬蔚只覺得激動萬分,他自然知道徐靜淞給他生了個兒子,且一出生就是七斤重,卻連畫像也沒見過,在牢中無數次想像兒子的樣子,卻總也想不出來,現在真人就在眼前,一時之間覺得恍如夢中。
想摸摸他的臉,又怕他醒了,只敢用眼睛看。
鼻子是賀家的沒錯,他們五兄妹的鼻子都隨他爹,眼睛閉著看不出來,但嘴巴跟下巴跟靜淞一個模子。
徐靜淞知道他的心意,小聲說:「眼睛跟你一樣。」
「眼睛的地方像我?」
「嗯,一模一樣呢。」
賀彬蔚樂了,小傢伙居然^一,.T,像他,真希望明天快點到,想看看兒子睜開眼睛的樣子,也想聽他說話的聲音。
徐靜淞用肩膀擠擠他,「可愛吧。」
「可愛。」男人反握住她的手,一臉真摯的說:「謝謝你,靜淞。」
徐靜淞臉一紅,「兒子的長相你也有份啊,又不是我」個人的功勞……雖然說,老太太跟婆婆都誇我會生。」
「不只是這個,謝謝你留在賀家,我雖然當時寫了休書,但老實說,你願意留下,我很高興。大牢日子難捱,也是靠著這些想念才能過得去。」
他們那間牢房共十個人,最久的已經待了十幾年,幾乎人人都想透過那送飯婆子打聽,沒銀子當然不行,但有銀子也未必換到好消息,不少人才進來妻子就跑了,有些是愛惜青春,更多的是受夠了鄰人異樣的眼光,男人雖然生氣卻也是無可奈何,要怪只能怪自己在這大牢,出去不得。
當時賀彬蔚就想,出來時他一定要親口跟徐靜淞說,謝謝她留下來,也謝謝她請郭夫子進來給他講課。
牢裡沒日沒夜的,有個企盼,日子好過多了。
每次沮喪,只要見到郭夫子,想起賀家,就可以很快又振作起來。
被丈夫這樣一感謝,徐靜淞露出一點害羞神色,「你我是夫妻,你願意保我,難道我會不等你?還好你沒瘦,不然才真的對不起我。」
買通那煮飯婆子,一個月可要二十兩,花這麽多錢如果他們還不好好吃飯,那真要氣死她了。
「便是想著不能讓你擔心,每餐都吃滿滿一大碗才敢放筷子。」
徐靜淞笑了笑,看到他的眼神,突然又有點心疼,伸手摸摸他的頭髮,「我知道裡面滋味不好受,不過幸好都過去了,你出來就好,過去的事情就別想了。」
賀彬蔚點點頭,「自然聽你的。賀家已經證明了清白,我還是可以科考,剛好趕上春天這一批考進士,我一定考個好功名,給你掙誥命。」
徐靜淞笑咪咪的,雖然兩年不見,甜言蜜語還是說得順口啊。這話她愛聽,行,本姑娘高興,有賞。
於是上前親了他一下,「那就謝謝大人了。」
賀彬蔚張開雙手抱住她,這兩年多,真太難熬,太難熬了,直到現在,在兒子床邊,抱著妻子,他才有種真實感,那些終於過去。
他就住在這個家,不用再透過誰知道家人的消息。
郭夫子是進來傳授他學問的,自然不能把他當傳信使,那樣太不尊重,消息都是那煮飯婆子傳的。不過她只是一個粗婆子,能傳的也只有:大房兒子上學了,第三個兒子也上學了,三房的兒子會走路了,這種很簡單又籠統的消息。
饒是如此,他們父子三人每次聽到都會樂上一番。
矢道希哥兒到楊家啟蒙那天,大哥還哭了,就是內心難過,因為家裡沒男人不方便請西席,這才讓兒子到外公家讀書,外公肯定不會虧待外孫,可是哪有在家舒服,去讀書又不是去玩,當然不可能帶婆子丫頭去,小孩子得重新適應,才幾歲大,想想都很可憐。
當然,賀彬蔚自己也哭過,知道徐靜淞產子那次,無論如何忍不住,他也覺得大男人哭很沒用,但眼淚就是自己一直流出來,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很想陪在她身邊,很想看看兒子,但都沒辦法。
牢裡是很不好受的,昏暗,髒亂,惡臭難聞,剛開始也覺得很喪氣,想到未來十幾年都會在這裡不見天日,再大的壯志都會消蝕。
直到那煮飯婆子傳了好消息,雖然顛顛倒倒,但也聽出來了,宮裡有個寵妃是朝然寺的乞兒出身。
賀有福跟賀文江不懂,賀彬蔚卻懂了,自己前幾年的舉手之勞得到了一個善緣,賀家有希望了。
於是跟父親還有哥哥細細解釋,兩人一聽也都十分高興,說天無絕人之路,賀家如果真的貢劣紗,那受此懲罰無話好說,但偏偏是被人陷害,實在不甘願。
一切終於過去了,他相信老天都在看,賀家既然還了清白,他就要讓賀家更上一層樓,這兩年多在牢中無事只能拚命讀書,這回,他肯定可以考出個前程。
賀有福跟賀文江花了幾天看這兩年半的帳,很快把桑田,棉田跟鋪子的狀況都掌握住了一賀文江要南下,賀有福則要開始拜訪京中權貴跟商人,要告訴那些人,賀家沒倒,就要重新振作起來。
當然,賀老太太在第一時間就派車子去楊家接幾個曾孫了,家裡的男人回來,自然就方便請西席入住,孩子還是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賀希跟賀風對爺爺,爹,三叔是有印象的,看到人就纏上去問,爺爺回來啦!爹回來啦!您去哪了?怎麽去這麽久哪?幾句話說得大人眼眶紅,抱起來親了又親,說出海去啦,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賀齊跟賀雲完全就是不記得的狀態,想親近又有點害羞,三個小的都看著兩個大哥哥怎麽做,跟著喊爺爺跟爹。
賀順不懂自己怎麽突然冒出一個爹,小臉上大大的懵,但也許父子天性,並沒有排斥賀彬蔚抱他。
徐靜淞在旁邊哄著,「喊爹。」
「爹。」小孩子的聲音很是清脆。
賀彬蔚知道兒子完全不懂「爹」的意思,但還是聽得十分高興,「順哥兒乖。」
面對誇獎,賀順坦然接受,「順哥兒最乖了。」
然後小子使出他的必殺技,歪頭笑,就見賀彬蔚臉上笑開了花,連續在兒子腦門上親了好幾口,兒子真可愛。
徐靜淞笑說:「順哥兒喜不喜歡娘?」
小娃兒點頭如搗蒜,「喜歡。」
「以後要像喜歡娘這樣喜歡爹,知道嗎?」
賀順似懂非懂的點點頭,「爹。」
賀彬蔚已經很滿意了,以後他會好好跟兒子培養感情,給他餵飯,給他洗澡,哄他睡覺,當一個真正的爹。
家裡已經節約兩年多了,一時之間就不急著改變,徐靜淞跟著賀老太太住,賀彬蔚便也跟著住在祖母那裡,小楊氏去跟婆婆楊氏住雨恩院,賀文江也直接就住雨恩院了,沒人提要開朝雲院或者朗霞院的鎖,都想著,一家人最重要的是能在一起,吃幾個菜,多大的院子好像都是其次了,院子再大再好,也沒闔家團圓好。
賀彬蔚自然開始埋頭讀書,郭夫子繼續在賀家教他,現在離考試還有幾個月,能讀多少是多少。
以前讀書是為了爭風光,這回心態已經改變,他認識到自己得強大起來才能保護家人,不然一旦有心人陷害就只能任人魚肉,這種事情只能發生一次,可不能發生第二次。說來
不孝,他們父子三人都沒瘦,家裡的女人卻都瘦多了,他一定要能保護這個家,才不愧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
時間過得很快,雪漸融,春漸至,桃花滿開。
被重重白雪覆蓋的院子又恢復生機,枝頭新綠,花間托紫嫣紅,原本減少了一半的園丁,現在又重新聘了人,園子重新精緻起來,幾個小爺每天讀完書便是滿園子跑,奶娘在後頭追,賀家生氣盎然,彷佛過去兩年多的頹喪不曾存在。
進士考試日期越來越近,賀家人人緊張,賀老太太跟楊氏每天都要去佛堂念半個時辰經,徐靜淞迷信的開始吃素,賀彬蔚卻是氣定神閑,該幹麽就幹麽,一定要親自給兒子喂晚飯,一定要親手替他洗澡,剛開始賀順還彆彆扭扭,不到幾天便親熱起來,不過那麽點大的孩子,好像懂爹的意思了,就是一個對自己很好很好的人,會給自己洗香香,會給自己餵飯飯,晚上睡前還會親親。
賀彬蔚每天睡三個時辰,讀七個時辰書,剩下的都用在賀順身上了。
父子感情一日千里,徐靜淞雖然跟他說多睡點,等考完試再跟兒子親熱不遲,賀彬蔚卻是等不及,想了兒子兩年多,現在怎麽忍得住。
春天再度入闈,這次他覺得發揮得很好,兩道題目,一道出自《孝經》,一道出自《善經》,看似簡單的題目,但就因為太簡單了,背後的意義包山包海,並不好下筆,獄中一趟,讓他對「孝」字有了更深的領悟,而與何賢妃的淵源,更是「善」字最好的解釋。
窗外樹影搖曳,蟬聲鳴叫。
天氣熱,梅花窗都開著,格扇也沒關,就為了讓風透進來。
不得不說,賀老太太的院子真的挺好的,參天大樹十幾棵,樹蔭遮陽,又有水池,真的沒那麽熱。
入夏後,賀家出了幾件喜事,被耽擱的賀眉仙跟賀東雨都順利訂親——賀眉仙給麥大人的嫡子當貴妾,賀東雨給周主事的庶子當平妻。
兩人都是知道賀家跟何賢妃有淵源的,又打聽到賀彬蔚上次考進士只差了一點點,這賀家眼見就要旺起來,都想著,此時不結親更待何時,只恨自己的兒子都已經成親,所以無法給上太好的名分,但饒是貴妾平妻,對賀家來說仍然是大大高攀,賀老太太很高興,當下就允了。
貴妾平妻,禮儀沒那樣繁複,一頂轎子過門也就是了,倒是賀老太太想著終於有喜事,於是給這兩孫女不少的體己銀,賀眉仙貌美,應該容易得到丈夫寵愛,這不用擔心。賀東雨長得就像第二個賀有福,但想著身分是平妻,應該也不會吃虧才是。
初夏一個好日子,兩頂轎子便一前一後出了門。
京中商人的消息是很快的,知道賀家無罪的時候還在觀望,但發現麥大人跟周主事主動
結親,那肯定有什麽他們不知道的事情,瞬間都跟賀有福熱絡起來,太太奶奶們賞茶宴,賞琴宴的帖子又開始送入賀家。
楊氏很是歡喜,又做起了新衣服,買起了新頭面,帶著小楊氏跟庶女賀儷瑩開始赴宴,大家就是說說閒話跟八卦,打發打發時間,至於不帶徐靜淞的原因也很簡單,她又有了,天氣熱,孕婦出門太折騰便沒帶她。
賀彬蔚對她有孩子這件事情很高興,他一直愧疚懷賀順時沒能陪她,也遺憾沒見過兒子小時候的樣子,這次,他一定要從頭參與。
徐靜淞算算,這胎應該在冬天生,很好,坐月子比較不會臭。
程嬤嬤跟閔嬤嬤卻很煩惱,冬天坐月子,產婦容易著涼,三奶奶聞到燒炭味就流鼻血,暖石又不經放,一兩個時辰就要換,門開開關關的會透風,兩個嬤嬤為了這件事情很是傷腦筋。
徐靜淞就幸福了,每天不是吃就是睡,愜意無比。
困。
這日半睡半醒的時候,突然聽到腳步聲,她慢慢睜開眼睛,見是賀彬蔚牽著兒子進來,看到兒子撲向自己的樣子,忍不住微笑,「跟爹爹去哪玩啦?」
「釣魚。」
「喲,連釣魚都會說啦,順哥兒棒棒,釣到人魚了嗎?」
「嗯。」小傢伙用力點頭,「很大。」
就見賀彬蔚兩隻手指比出一個距離,大概十五公分,其實不算大,但對小人兒來說已經夠了。
丫頭端上乾淨的水跟布巾給兩人洗了手臉,賀順自己脫下鞋子鑽上美人榻,靠在母親的懷中自己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徐靜淞一下一下拍著兒子,小娃很快發出鼾聲。
賀彬蔚坐在榻沿,小聲說:「你也睡一下。」
「剛才有睡一會,再睡晚上睡不著了。」
徐靜淞拉著他的手,「就是今天了,緊不緊張?」
賀彬蔚笑著搖搖頭,「我說了有把握。」
「可我還是緊張。」
今日就是進士放榜,合格的卷子都已經挑出,主審官會在這幾天好好討論,然後在今天定下名次,由大學士寫紅榜後,於申初時分貼牆告示。
本來應該再早一兩個月的,不過這次審卷子的大人不知道怎麽著,接連風寒,一個染一個,導致閱卷人手大減,便只能把放榜一延再延,延到七月。
「三爺。」徐靜淞拉著他的袖子,「考上了,我們……還是捐官吧,反正那十萬兩還在,別去找何賢妃了。」
賀彬蔚一笑,「為何?」
「你能兩年多就出得大牢,何賢妃已經還了恩情,總不能一直討啊,人心會變,如果我們再去求,那就像要脅了。」
賀彬蔚點點她的鼻子,「祖母當初上徐家說親,便是聽說有個金兔子命中七兩幫夫運,我自然聽你的。」
爹娘都讓他想辦法再探探何賢妃那條路,如果能考上進士,何賢妃再給吏部發幾句話,那不就前程似錦了嗎?可是他卻覺得不妥,宮中是最容易改變人的地方,能在短短時間從何嬪變成賢妃,那肯定不會只是單純的皇上寵愛,她貴為四妃之一,未必希望有人再提起她的乞兒出身。
他爹覺得可惜,他娘更是不解,但徐靜淞懂,宮牆深,人心更深,跟宮中人打交道,適可而止是多重要。
何賢妃已經還過一次人情了,再去索要,恐怕只會適得其反。
見窗外樹影婆娑,綠意深深,賀彬蔚想起一首夏詩,不知不覺吟了出來,「窗間梅熟蒂落,牆下筍出成林。」
「連雨不知春去,一晴方知夏深。」徐靜淞介面。
兩人相識一笑。
徐靜淞看著賀彬蔚笑起來的樣子,內心想,真好看!就沖著你這麽好看,我可以幫你再生一堆孩子。
幸虧自己的丈夫是讀書人,重內在而不好美色,不然自己這小家碧玉要怎麽伺候這個無雙美男。
然後又感謝一下自己,幸好自己上輩子勤讀書,這輩子也發憤,不然就不可能有今日的吟詩作對,琴瑟和鳴。
門外突然騷動起來,徐靜淞連忙搗兒子耳朵。
賀彬蔚站起,「我去看看。」
徐靜淞內心評怦跳,老太太的院子,誰敢這樣喧鬧,肯定是跟紅榜有關,下人才一時忍不住,反正,老太太也不會怪罪。
敢吵,一定是好事吧?若是落榜,誰不裝沒事,哪還出聲呢?天哪,好緊張,拜託,一定要考上啊!
徐靜淞在內心拚命祈禱,她是因為懷孕才又吃回肉,不然等她生完,繼續吃素好了,老天爺,賀彬蔚真的很努力讀書,給他一點回報啊……
不一會,賀彬蔚回來,眉舒眼展,十分春風得意。
徐靜淞覺得手心都是汗,小聲問:「中了?」
「都說你有幫夫運了,第八名。」賀彬蔚難掩喜色的在她腦門上親了一口,「報喜的人還在大廳,我要過去一趟。」
「快去快去,等你回來,我再聽你說。」
賀彬又親了她一下,這才離開。
徐靜淞完全亢奮,整個人發熱,她都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撲通,撲通,一聲一聲,清清楚楚。
第八名加上十萬兩疏通,前程很容易的。
低頭看著兒子熟睡的臉,徐靜淞心想,小傢伙也是好命的,官家小爺跟商戶小爺,那可是完全兩個世界,以後賀文江從商,賀彬蔚當官,兄弟互相幫忙,其利斷金,賀家真要旺起來了。
摸著肚子,心想,這個希望是個小棉襖,一兒一女湊個好。
徐靜淞忍不住笑了出來——丈夫,孩子,前生渴望而求不得的,今生都有了,老天爺還是對她挺好的,以後就專心養兒育女,有閒錢就做幾件漂亮衣服,等賀彬蔚沐休,一起乘馬車出去玩,美好人生,正要開始,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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