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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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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九鷺非香] 馭鮫記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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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7 22:35:3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第五十九章 我不許

  遠山埋入了夜色,今夜又是一個無月之夜。

  屋裡的炭盆燃燒著,木炭灼燒的細微聲音,驚醒了沉溺在回憶之中的紀雲禾。

  便如遠山消失在黑暗中一般,過往畫面,也盡數消失在紀雲禾黑色的瞳孔之中。

  此時,在紀雲禾眼前的,是一方木桌,三兩熱菜,小半碗米飯被她自己捧在手中,方桌對面,坐著一個黑衣銀髮面色不善的男子,紀雲禾抬頭,望向坐在桌子對面的長意。

  他抱著手,沉著臉,一言不發的坐著,藍色的眼瞳一瞬也不曾轉開,便這般直勾勾的盯著她,或者說……監視。

  「吃完。」見紀雲禾長久的不動筷子,長意開口命令。

  「我吃不下了。」紀雲禾無奈,也有些討饒的說著,「沒有胃口。你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我吃完了就行。」

  「不要和我討價還價。」

  與他初相見,已經過了六年了,而今,紀雲禾覺著,這個鮫人,比一開始的時候,真是蠻橫霸道了無數倍。

  但……

  這也怎能怪他……

  紀雲禾一聲歎息,只得認命的又端起了碗,夾了兩三粒米,餵進自己嘴裡。

  她開始吃飯,長意便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不在乎她吃飯的快慢,他只是想讓她吃飯,而且他還要監視她吃飯,一日三餐,外加蔬果茶水,一點都不能少。只是別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紀雲禾偏偏是太陽下山了才起床開始吃飯。

  通常,侍奉她的婢女拿來飯菜之後,便會鎖門離開,直到下一飯送來的時候,她們才會用鑰匙打開房門,給她送來飯食,順帶拿走上一頓用過的餐盤。

  所以,沒有任何人知道,在侍女送來食物之後,這個徹底鎖死的房間裡,那個做主了整個北境的鮫人,會悄無聲息的來到這個房間裡。坐在紀雲禾的對面,看著她,也是逼迫這她,把侍女送來的食物都全部吞進肚子裡。

  如果不是這次正巧碰上了侍女犯錯,長意直接將人從她房間窗戶裡扔了出去,怕是還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紀雲禾幾乎一粒一粒的扒拉著米飯,眼看著小半碗米飯終於要扒拉完了,對面那尊「神」又一臉不開心的將一盤菜推到紀雲禾面前。

  「菜。」

  沒有廢話,只有命令。

  紀雲禾是真的不想吃東西,自打被長意帶來北境,關在這湖心島的院中後,她每日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比前一天更加虛弱。她不想吃東西,甚至覺得咀嚼這個動作也很費勁。

  但長意不許。

  不許她餓著,不許她由著自己的喜好不食或者挑食……

  還有很多「不許」,是在紀雲禾來到這個小院之後,長意給她立下的「規矩」。

  長意不許別人來看她,即便紀雲禾知道,洛錦桑和翟曉星如今也在北境馭妖台。

  長意也不許她離開,所以將她困在三樓,設下禁制,還讓人用大鎖鎖著她。重重防備,更甚她被關在國師府的時候。

  長意還不許她見太陽,這屋子白天的時候窗戶是推不開的,唯有到晨曦暮靄之時,紀雲禾方可看到一些朝陽初生與日暮夕陽的景色。

  長意像一個暴君,想把控紀雲禾這個人的衣食住行,甚至恨不能控制她吸入呼出的氣息,他想掌控她的方方面面。

  最過分的是……

  他不許她死。

  如果老天爺是個人,當他撥弄紀雲禾的時間刻度,長意或許會砍下他的手指頭,一根一根的剁到爛掉。

  他說:「紀雲禾,在我想折磨你時,你得活著。」

  紀雲禾回想起長意先前對她說過的話,她嘴角微微勾了起來。這個鮫人長意啊,還是太天真,讓紀雲禾每天看著長意的臉吃飯,這算什麼折磨呀。

  這明明是餘生對她最大的善意。

  但她還是很貪心,所以還會向長意提出要求:「長意,或者……有沒有一種可能,你放我出去走一天,我回來一天,你放我出去走兩天,我再回來兩天,你讓我出去一個月,我下個月就好好回來待在這裡,每天你讓我吃什麼就吃什麼……」

  「不行。」長意看著盤中,「最後一塊。」

  紀雲禾又歎了口氣,認命的夾起了盤中最後一塊青菜。

  冬日的北境,兵荒馬亂的時代,要想有一塊新鮮的青菜多不容易,紀雲禾知道,但她沒有多說,張嘴吞下。

  而便是這一塊青菜,勾起了紀雲禾腸胃中的酸氣翻湧,她神色微變,喉頭一緊,一個字也沒來得及說,一轉頭,趴在屋裡澆花的水桶邊,將剛吃進去的東西又搜腸刮肚的全部吐了出去。

  直到開始嘔出泛酸的水,也未見停止。

  紀雲禾胃中一陣劇痛,在幾乎連酸水都吐完之後,又狠狠嘔出一口烏黑的血來。

  這口血湧出,便一發不可收拾,紀雲禾跪倒在地,渾身忍不住打寒戰,冷汗一顆顆滴下,讓她像是從涼水裡面被撈起來一樣。忽然間,有隻手按在她的背上,一絲一縷的涼意從那手掌之中傳來,壓住她身體中躁動不安的血液。

  然後胃裡的疼痛慢慢平息了下去,周身的冷汗也收掉了,紀雲禾緩了許久,眼前才又重新看清東西。

  她微微側過頭,看見的是蹲在地上的長意。

  他如今,再也不是那個被囚牢中的鮫人了,他是整個北境的主人,撐起了能與大成王朝相抗的領域。他身份尊貴,被人尊重以至敬畏。

  而此時,他蹲在她身邊,在這一霎之間,讓紀雲禾卻恍惚回到了六年前的馭妖谷地牢,這個鮫人的目光依舊清澈,內心依舊溫柔且赤誠。他沒有仇恨,沒有計較,他只會對紀雲禾說,我擋下這一擊會受傷,而你會死。

  紀雲禾看著長意,沙啞道:「長意,我……命不久矣。」

  放在她後背的手微微用力。湧入她身體的氣息,更多了一些。這也讓紀雲禾有更多力氣和他說話:「你就讓我走吧……」

  「我不會讓你走。」

  「我想抓著最後的時間,四處走走,如果有幸,我還能走回家鄉,落葉歸根……」

  「你不可以。」

  「……那也不算,完全辜負了父母給的這一生一命……」

  近乎雞同鴨講的說罷,紀雲禾有些力竭的往身後倒去。

  她輕得像鴻毛,飄入長意的懷裡,只拂動了長意的幾縷銀髮。

  紀雲禾眼神緊閉,長意的眼神被垂下的銀髮遮擋,只露出了他微微緊咬的唇。房間裡默了許久。

  屋外飄起了鵝毛大雪,夜靜得嚇煞人。

  長意緊緊扣住紀雲禾瘦削得幾乎沒有肉的胳膊,神色掙扎:「我不許。」他的聲音好似被雪花承載,飄飄遙遙,絮絮落下,沉寂在了雪地之中,再不見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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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7 22:35: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第六十章 籌碼

  紀雲禾再醒過來的時候,還是深夜,屋內燭火跳躍著,上好的銀碳燒出來的火讓屋內暖意綿綿,而緊閉的窗戶外,是北境特有的風雪呼嘯之聲,這般苦寒的夜裡,這世上掙扎人不知又要葬身多少。

  可如今這兵荒馬亂的亂世,死了說不定反而還是一種解脫。

  紀雲禾坐起身來,而另一邊,坐在桌前燭火邊的黑衣男子也微微側目,掃了一眼紀雲禾。

  紀雲禾面色蒼白,撐起身子的手枯瘦得可怕,凸起骨骼與血管在燭火下的陰影,讓她的手背看起來更加瘮人。

  長意手中握著文書的手微微一緊,而他目光卻轉了回去,落在文字上,對坐起來的人,毫無半分關心。

  而紀雲禾則是沒有避諱的看著他的背影,打量了好一會兒,好奇的開口問道:「你在看什麼?」在他手臂遮擋之外,紀雲禾遠遠的能看見文書上隱約寫著「國師府」「青鸞」幾個字。

  月餘前,青羽鸞鳥自打從馭妖谷逃走之後,在北境重出人世,讓順德公主吃下敗仗,險些身亡,大國師被引來北境,與青鸞在北境苦寒地的山川之間,大戰十數日而未歸。

  至此,長意獨闖國師府,帶走了她,殺了順德公主,火燒國師府,而後……

  而後紀雲禾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自打她被關到了這個湖心小院起。她每天看到的人,除了被長意丟出去的丫頭江薇妍,就是偶爾在她樓下走過的打掃奴僕們,當然……還有長意。

  奴僕們什麼都不告訴她,長意也是。

  此時在信件上看到這些詞匯,紀雲禾隱約有一種還與外界尚有關聯的錯覺,她繼續好奇的問長意:「你獨闖國師府,別的不說,光是讓順德公主身亡這一條……依我對大國師的瞭解,他也不會安然坐於一方。他可有找你麻煩?」

  長意聞言,這才微微側過頭來,看了一眼坐在床榻上的紀雲禾:「依你對大國師的瞭解……」他神色冷淡,且帶著七分不悅,「他當如何找我麻煩?」

  紀雲禾一愣,她本以為長意不會搭理她,再不濟便是斥責說這些事與她無關,卻沒想到,他竟然切了一個這麼清奇的角度,讓紀雲禾一時無法作答。

  「他……」紀雲禾琢磨了一會兒,以問為答,「就什麼都沒做?」

  長意轉過頭,將手中信件放在燭火上點燃,修長的手指一直等火焰快燒到他的指尖,他才鬆開了手,一揮衣袖,拂散塵埃,他站起身來,話題這才回到了紀雲禾猜想的道路上——

  「這些事,與你無關。」

  紀雲禾點點頭,一撇嘴,果不其然,還是無甚新意。

  紀雲禾看著長意即將要離開的身影,她問道:「那這世間,還有什麼事,是與我相關的?」

  長意離開的腳步微微一頓,沒有作答,紀雲禾便接著道:「長意,是不是就算我死了,你也會關著我?」她垂頭看著自己的枯瘦蒼白的指尖,「你知道我最想要什麼,最討厭什麼,所以,你用這樣的方式來折磨我,懲罰我,你想讓我痛苦,也想讓我絕望……」

  紀雲禾說著這些話的時候,長意沒有回頭,也沒有離開。

  直到她說:「……你成功了。」

  長意這才回頭,冰藍色的眼瞳,沒有絲毫波動:「那真是,太好了。」

  留下這句話,長意身影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的,便離開了。

  屋內的炭火不知疲憊的燃燒著自己,紀雲禾也掀開被子下了床,她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外面的簌簌風雪便毫不客氣的拍在了她的臉上。寒風刺骨,幾乎要將她臉上本就不多的肉都盡數刮掉。

  紀雲禾在風中站了片刻,直到身上的熱氣盡數散去,她才將窗戶一關,往梳妝鏡前一坐,盯著鏡中的自己道:「雖則是有些對不起他,但是這也太苦了些。」紀雲禾說著,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那臉上的乾枯與疲憊怎麼也掩蓋不住,她歎氣道:

  「求長意是求不出去了,這屋裡待著,半點風光沒看到,身子也養不好,飯吃不下,還得吐血……這日子太難過了。」

  紀雲禾張開手掌,催動身體裡的力量,讓沉寂已久的黑色氣息從食指之上冒了出來,黑色氣息掙扎著,毫無規則的跳動。紀雲禾看著它道,眼中微光波動:

  「左右沒幾天可活了,造作一番,又何妨?」

  言罷,一團黑色的星星之火自她指尖燃起。

  而與此同時,在茫茫大雪的另一邊。

  大成國的都城,月色遼闊,都城之中,正是宵禁,四處肅靜。京師未落雪,但寒涼非常。

  國師府中,大國師的房間內,重重素白的紗帳之中,一紅衣女子噴出的氣息在空中繚繞成白霧。她躺在床上,左腿,雙手,脖子,乃至整張臉,全部被白色的繃帶裹住。唯留了一張嘴和一隻眼睛在外面。

  她望著床榻邊的燈架,一隻眼睛緊緊的盯著那火焰,她口中吐出的白霧越發的急促,那眼神之中的驚恐也越發難以掩飾,她胸腔劇烈的起伏,但奈何這四肢,均已沒有知覺,絲毫無法動彈。

  她只得用力呼吸著,喉嚨裡發出含混的嗚咽之聲。

  那一星半點的火焰,在她眼中,好似燃燒成了那一天的滔天烈焰,灼燒她的喉嚨,沸騰她的血液,附著在她的皮膚上,任由她如何哭喊都不消失。

  她的皮膚又感受到了疼痛,痛得讓她的心靈都幾乎扭曲。

  直至一張男子清冷的臉出現在她面前,為他遮擋住了床邊的那一點火光。就像那天一樣,當他出現的時候,所有的火光都被撲滅,他就像神明,再一次,不管千里萬里,都能救下她……

  「汝菱。」

  順德公主稍稍冷靜了下來。

  師父……

  她想喊,但什麼也喊不出來,卻在這個人出現之後,她周身的灼痛感慢慢消失,呼吸也漸漸平順了下來。

  大國師對她道,「今日這副藥,雖則喝了會有些痛苦,但能治好你的喉嚨。」

  順德公主眨了眨眼,大國師扶她起來,將這碗藥餵給了她。

  苦藥入腹,順德公主突然目光一怔,喉嚨像是被人用雙手遏住,她突然大大的張開嘴,想要呼吸空氣,但呼吸不到,窒息的痛苦讓她想要劇烈掙扎,但無力的四肢卻只表現出來了絲絲顫抖。

  她眼中充血,渴望的望著身邊端著藥碗的大國師。

  師父,師父……

  她想求救,但大國師只端著藥碗,站在一邊,他看著她,卻又不是在完全的看著她。他想要治好她,卻好似又對她根本沒有絲毫憐惜。終於,窒息的痛苦慢慢隱去。

  順德公主緩了許久……

  「師父……」

  她終於沙啞的吐出了這兩個字。及至此刻,大國師方才點了點頭,可臉上也未見絲毫笑意:「藥物有效,汝菱,再過不久,我一定能治好你的臉。」

  聞言,順德公主默了片刻:「師父。」她被包裹嚴實的臉要說出話來,並不容易,但她還是用那僅有的一隻眼睛盯著大國師,問道,「你是想治我,還是要治我的臉啊?」

  「汝菱。」沒有猶豫,沒有沉思,大國師直言道,「這不是一個聰明的問題。」

  這不是一個聰明的問題。大國師從來不回答喜愚蠢的人與愚蠢的問題。

  他為什麼一直站在自己身邊,救她,護她,甚至讓她坐上「二聖」的尊位。這些問題的答案,順德公主向來都很清楚,所以她從來都不問,不做蠢人,不問蠢事,仗著自己的籌碼,行盡常人不能行,不敢行之事。

  因為,她有籌碼。她有這天下第一人的庇護。

  而她到頭……也不過只是一個籌碼。

  她的臉被繃帶包裹著,所以大國師餵了她藥,轉身便離開了,床褥之下,順德公主的手指微微收緊,被灼燒烏黑的指尖,將床榻上的名貴綢緞緊緊攥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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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六十一章 偏執

  紀雲禾在白天的時候好好睡了一覺,晚上送飯的丫頭換了一個。這丫頭文靜,放下食盒便走了。長意也如往常這般過來「巡視」,看著她乖乖的吃完了今天配的飯食,也一言不發的離開。

  來了兩個活人,偏偏一點活氣兒都沒有,紀雲禾開始想念起那個喜歡作妖的江薇妍了。

  紀雲禾拆了自己的床幃,為了避光,她的床幃是深色的棉布,比起厚重的被褥,用這個做披風再合適不過,她給自己縫了一個大斗篷,穿在身上,帥氣幹練。

  紀雲禾推開窗戶,今夜雪晴,皓月千里,無風無雲,正是賞月好時候。

  她將手伸出窗戶外,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她便又想將頭探出窗戶外,但臉剛剛湊到窗戶邊,便感到了一股涼涼的寒意。再往上貼,窗戶邊便出現了藍色的符文禁制。

  手能伸出去,腦袋出不去,長意這禁制設得還真是有餘地。

  紀雲禾笑笑,指尖黑氣閃爍。

  長意的禁制,她不確定能不能打破,但如果打破了,她就只有發足狂奔,抓緊時間往遠處的大雪山跑去,等入了深山,天高海闊,饒是長意也不一定能找到她,到時候,她與這些故人故事怕是再也不會相見了。

  紀雲禾回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屋內,深吸一口氣,如果說她現在是走到了生命的最後期限,那麼,就讓她為自己,自私的活一次吧。

  下定決心,紀雲禾催動身體中的力量,霎時,九條黑色的大尾巴在她身後蕩開,紀雲禾手中結印,黑色氣息在她掌中凝聚,她一掌拍在窗戶的藍色禁制上。

  只聽「轟」的一聲悶響,整座樓閣登時一晃,樓閣之外傳來僕從的驚呼之聲。

  藍色禁制與黑氣相互抵抗,不消片刻,在紀雲禾灌注全力的這一擊之下,禁制應聲而破。

  破掉禁制,紀雲禾立即收手,但這一擊之後,紀雲禾陡覺氣弱,她的身體,到底是支撐不住這般消耗。

  而她知道,禁制破裂,長意應該立馬就能感受到,她必須此刻就跑,不然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沒有耽擱,紀雲禾踏上窗框,縱身一躍!她斗篷翻飛,宛如一隻展翅的蒼鷹,迎著凜冽的寒風,似在這一刻,掙斷了房間內無數無形的鐵鍊,迎向皓月繁星。

  在她衝出窗戶的這一瞬,樓下已有住在湖心島的僕從湧出。

  僕從們看著從窗戶裡飛出來的紀雲禾,有人驚訝於她身後九條詭異的大尾巴,有人駭然於她竟然敢打破長意的禁制,有人慌張呼喊著快去通知大人。

  但紀雲禾看也未看他們一眼,踏過幾個屋簷,身影不一會便消失在了湖心小院之中。徒留滿園的驚慌。

  寒風烈烈,刺骨冰冷,將她臉刮得通紅,但紀雲禾卻覺得久違的暢快。

  胸腔裡那口從六年前便鬱結至今的氣,好似在這一瞬間都被刺骨寒風刮散了一般,紀雲禾仰頭看著月色,目放遠山,只覺神清氣爽,那胸腔因為劇烈奔跑的疼痛沒有讓她感到難受,只讓她感受到自己生命燃燒的熱量。

  活著。沒錯,她還那麼好好的活著。

  一路奔至湖心島邊緣,無人追來,四周一片寂靜,紀雲禾看著面前遼闊的湖面,湖面已經不知結了多厚的冰,她一步踏上冰面,繼續往遠山覆雪處奔跑著。

  她的速度已經由不得她做主的慢了下來,但紀雲禾卻一邊跑,一邊哈哈大笑了起來,像個小孩一樣,為自己的胡鬧笑得停不下來。

  但最終她膝蓋一軟,整個人直接跪在冰面上,一滾滾出了好幾丈的距離,斗篷裹著她,在冰面上滑了好久,終於停下來。

  紀雲禾已然跑不動了,九條尾巴也盡數消失了去,但她卻在躺在冰面上放聲大笑。

  終於她笑累了,呈大字躺著,看著月亮,看著明星,喘出的粗氣化成的白霧,似乎也演化成了天邊的雲,給明月和星空更添一份朦朧的美。

  她在冰面上靜靜的躺了許久。

  直到聽到有腳步聲慢慢的走到她的身邊,她不用轉頭,便知道來的是什麼人。

  而紀雲禾沒有力氣再跑了,她的身體不似她的心,還有造作的能力。

  「這是一次浪漫的出逃。長意。」她看著明月道,「我覺得我像個勇士,在心中對抗魔王。」

  「魔王」站在一旁,冰藍色的眼瞳涼涼的看著她,聲色更比氣溫更冷,他道:

  「起來。地上涼。」

  說的是關心的話語,但語調卻是那麼的不友好。

  對於長意來說,追趕現在的紀雲禾真的是再簡單不過的事,紀雲禾此時方覺逃跑之前自己想的天真。又或者,她內心其實是知道這個結局的,但她並不後悔這樣做,甚至她覺得,在她死的那一刻,她也不會後悔今天的造作。

  「勇士」紀雲禾腦袋一轉,看著站在一旁的「魔王」長意,英勇的開口:「月亮多好看,你陪我躺一會兒唄。」

  「魔王」不苟言笑,甚至語氣更加不好了:「起來。」

  「勇士」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屁股貼在冰面上,身體像隻海星,往旁邊挪了一點:「不起。」

  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挑戰「魔王」的權威了。他一點頭:「好。」

  話音一落,長意指尖一動,只聽「哢哢」幾聲脆響,紀雲禾躺著的冰面下方陡然躥出幾道水柱,在紀雲禾未反應過來時,水柱分別抓住了紀雲禾的四肢,和頸項,將她舉了起來。

  「哎哎哎,這是做什麼?」

  水柱溫熱,在寒夜裡升騰著白氣,抓著紀雲禾的四肢,非但不冷,還溫熱了她先前涼透了的四肢。紀雲禾想要掙扎,卻掙扎不掉。

  「你不起,便抬你回去。」

  說罷,長意轉身離開,他在前面走,紀雲禾便被幾根水柱抬著,在後面亦步亦趨的跟著。

  「長意……」

  長意並不搭理。

  「我是風風光光打破禁制出來的,這般回去,太不體面了些。」

  長意一聲冷笑:「要體面,何必打破禁制。」

  紀雲禾明瞭,這個鮫人,明面不說,暗地裡其實是在生她氣呢。紀雲禾安撫笑道:「我今日精神養得好,便想著活動活動,左右沒拆你房子,沒跑得掉,也沒出多大亂子,你便放開我,我自己走,這般抬回去,多不雅。」

  長意腳步微微一頓,轉頭看紀雲禾:「我放了你,你好好走。」

  紀雲禾保證:「你放了我,我好好走。」

  水柱撤去,紀雲禾雙腳落地,在冰面上站穩了,而落下去的水,沒一會兒,就又結成了腳下的冰。

  長意看了紀雲禾一眼,轉身繼續在前面帶路,而紀雲禾揉了揉手腕,看了一眼長意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紀雲禾心底微微歎了一聲氣。

  霎時,紀雲禾九條尾巴再次臨空飄出,她腳踏冰面,再次轉身要跑,可是紀雲禾剛一轉身,躍出一丈,身前便是黑影閃動,一人銀髮藍眸之人瞬間轉到她的身前,紀雲禾微驚,沒來得及抬手,長意便一手擒住紀雲禾的脖子,將她從空中拉到冰面上。

  他手指沒有用力,只是制住了紀雲禾的行動。

  長意面色鐵青,盯著紀雲禾,近乎咬牙切齒的說:

  「你以為,我還像當年一樣,會相信你所有言語嗎?你以為,你還能騙我?……」話音未落,長意倏爾抬手,一把抓住紀雲禾從他背後繞過來,想要偷襲他的一條黑色尾巴。他直勾勾的盯著紀雲禾,眼睛也未轉一下,「你以為,你還能傷我?」

  不能了。

  此時,長意僅憑周遭氣息變化,便足以制住紀雲禾的所有舉動。他們現在根本不是一個層級的對手。

  或者說,從開始到現在,論武力,紀雲禾一直也不是他的對手……

  當年她能刺他一劍,是因為那一劍,他根本沒有想要擋。

  長意手上一用力,妖力通過她的黑色尾巴傳到紀雲禾身體之中,她只覺胸腔一痛,登時所有的力量散去,她四肢脫力,只得盯著長意,任由他擺佈。

  「紀雲禾,你現在在我手中。」他盯著紀雲禾,那藍色的眼瞳裡,仿似起了波瀾,變得一如暴雨的大海一般,深沉一片,「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你要自由,我不會給你,你要落葉歸根,我也不會給你。」他一邊說著,一邊微微俯身,唇齒湊到了紀雲禾的耳邊,「你只能在我手中,哪兒都不能去。」

  寒涼夜裡,長意微微張開唇,熱氣噴灑到紀雲禾的耳畔邊。讓紀雲禾從耳朵一直顫抖到了指尖,半個身子的汗毛幾乎都戰慄了起來。

  在她還猜不出他要做什麼的時候,紀雲禾只覺右邊耳骨狠狠一痛,竟是被長意咬了一口!

  這一口將紀雲禾咬得破皮流血,但卻在紀雲禾的耳朵上種下了一個藍色的印記。

  「你……做什麼……」紀雲禾啞聲道。

  長意的手指撫過紀雲禾流血的耳畔,血跡登時被他抹去,唯留下一個細小的藍色符文印記,烙在她的耳朵上。

  「除了我身邊……」他說,「天涯海角,碧落黃泉,我都不會給你,容身之地。」

  他說得偏執又篤定,紀雲禾知道,這事,再無回旋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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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六十二章 足矣

  紀雲禾被帶回了湖心小院之中。

  再次被關了起來,這一次,禁制嚴苛得連手也伸不出去了。

  所謂的會作死就會真的死,在她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但紀雲禾沒有後悔。

  她一直記得那天晚上從窗戶踏出去的那一刻,也記得那晚暢快的狂奔,還有力竭之後,躺在冰面上的舒適開心——寒風是甜的,夜空是亮的,一切都那麼美妙和痛快。

  那是她一直想要的,自由的味道。

  而有了這一夜之後,紀雲禾彷彿就少了很多遺憾似的,她看著這重重禁制,有一天忽然就想到,她便是此刻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此念一起,便再難壓下。

  而長意留在她耳朵上的印記,紀雲禾研究了兩天,實在沒研究出它的用途,於是便也不研究了。

  她做馭妖師多年,知道有的妖怪會在自己捕獲的「獵物」身上做各種各樣的標記,來表示這是屬於自己的東西。或許長意只是想通過這個東西告訴她,她已經不再是一個獨立的人了,她是附屬與他的所有物。

  儘管在所有人看來,目前事實就是這樣。但紀雲禾不認。

  就像以前,順德公主認為長意是她的,而紀雲禾絕不承認一樣。

  事至如今,紀雲禾也不認為她是長意的人。

  她是屬於她自己的,在馭妖谷的時候是,在國師府的時候是,現在,在這湖心島小院的閣樓之中,也是。

  她這一生,做了很多身不由己的事,也被迫做了許多選擇,或悲傷,或痛苦,艱難隱忍的走到現在,被命運拉扯、擺弄、左右。

  但宿命從未讓她真正臣服。

  林滄瀾用毒藥控制她,她便一直在謀劃奪取解藥。順德公主以酷刑折辱她,她也從不服軟。

  她一直在和命運爭奪她生命的主導權,有贏有輸,但沒有放棄。

  一直爭到如今。

  紀雲禾看著鏡中的自己,一臉枯瘦,眼窩凹陷,面色蒼白,她和命運爭到如今,可謂慘烈至極。而從前,她在爭「生」,如今,她想和命運換個玩法。

  她想爭「死」。

  她想要決定自己在何時,於何地,用什麼樣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終章。

  驕傲的,有尊嚴的,不畏懼,不驚惶的結束這一程逆旅。

  而今的紀雲禾,沒有雜事要繁忙,於是她用所有的時間來思考這個事情,設計、謀劃,思考,然後做取捨和決斷。一如她從前想方設法的在馭妖谷中保護自己,保護自己的同伴一樣。

  這湖心島的閣樓禁制,靠現在的紀雲禾是怎麼也打不破的,所以她唯一能死亡的地方,就是這閣樓的幾分地裡。不過沒關係,做謀劃,總得有捨有得,她的最終目的是死亡,時間地點用哪種方式,都是可以妥協的,達到最終目的最重要。

  且她現在的這個目的,只要瞻前,不用顧後,可謂是十分的簡單直接,畢竟……善後是活人的事情。

  她唯一需要思考的,就是怎麼達到這個目的。這個事情有點難,因為她和長意的目的相衝突了——長意不讓她死。

  紀雲禾在獨處的時候,將閣樓翻了個遍,沒有找到任何武器。

  自刎是不行了,跳樓又撞不出去,想餓死自己吧,每天定點送到的三餐還得被人盯著吃進嘴裡。

  難不成悶口氣,憋死自己嗎?

  她倒是試了試,日出睡覺的時候,她把被子都悶在了自己頭上,緊緊的捂住,沒一會兒是氣悶,但氣悶之後她的手就沒有了力氣,竟然就這樣趴在被子裡呼哧呼哧的睡了一天。

  醒來的時候,除了覺得鼻子有些不舒服,也沒其他不適。

  紀雲禾還把目光放到了房樑上,想著用床單擰根繩,往房樑上一掛,吊死也行。

  紀雲禾覺得這法子可行,但是找來找去,愣是沒找到剪子。

  這才想起,竟然是上次她用剪子將床幃撿了,做成披風逃出去後,長意將她的剪子也給沒收了。拆不了褥子,她便把床單個扒拉了下來。可床單一抖,布料飄然落下的時候,背後忽然出現了一個黑臉煞神。

  長意一臉不開心的負手站在紀雲禾面前。

  床單軟趴趴的垂墜在地。

  紀雲禾呆呆的看著突然出現的長意,一時間還以為這個床單是個什麼道具,突然來了一齣大變活人。

  「你……什麼時候來的?」紀雲禾看了看自己房間的大門,「這不是飯還沒送到嗎……」

  長意黑著臉,像是沒聽到她的問話一樣,只道:「你又要做什麼?」

  「我……」紀雲禾又把床單抖了兩下,「我覺得床單有些髒了,抖抖。」

  「抖完了?」

  「嗯。」

  「鋪回去。」

  長意背著手,盯著紀雲禾將床單又規規矩矩的鋪了回去,然後一臉不高興的走了。和來時一樣,無影無蹤。

  紀雲禾往床上一坐,覺得自己出師不利。但通過這件事,她也明白了,這個鮫人,不知道為什麼,好像能很快的洞察她的一舉一動。這次還好沒有漏出要自盡的馬腳,不然之後的事辦起來更加麻煩。

  看來……不能用緩慢的方法自盡了。

  紀雲禾摸著下巴,愁得長歎一聲。

  她看向屋內的炭火,這拿碳燒屋子的方法怕是也不行。指不定火還沒燃起來呢,大冰山就瞬間趕過來了……

  不過……紀雲禾看著屋內無聲燃燒的炭火,倏爾想起了先前,她被關在國師府地牢的時候,大國師曾給她看過的書,大國師曾經喜歡的人遊歷天下,寫了數本遊記,遊記中,除了一些天文地理,山川湖泊的記載,還有一些閒散趣聞。

  她隱約記得,其中有一章曾寫過,北方某貴胄家中,曾用一種名叫「紅羅炭」的木炭來取暖,此種木炭用名貴的硬木製成,灰白卻不爆,可用時間也極長,且十分溫暖。但貴胄家中幼子常常早夭,女眷壽命皆不長,男子也常羅患疾病,甚至在一夜裡,家主與夫人盡數喪命。

  而家主與夫人死亡之後,據說面色安詳,猶似還在夢中,並無猙獰之相,當地的人認為是此宅風水不好,有妖怪作亂,家主與夫人皆被妖怪吸取了神魂。

  但著書之人探究之後卻發現,是他們用的木炭和房屋不通風造成的慘案,著書人將其稱為「炭毒」。

  而紀雲禾之所以對這件事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她在看完這文章之後還曾與大國師探討過一番。

  紀雲禾說世間很多人,都將自己不理解的事歸類為妖怪作亂,是以對妖怪心生嫌惡,難得還有一人願意如此費力不討好的去查明真相,寫在書中,雖然這書最後沒什麼人看見……

  大國師聞言只道:「她較真。」

  當初紀雲禾只感慨大國師是個情深的人,他喜歡的女子也甚是可惜了。

  但如今,紀雲禾想起這段事,只覺歡欣鼓舞得想要跳腳。

  她這屋裡的窗戶,她想開也沒人願意給她開,本就是常常關著。而她身體弱,大可稱自己畏寒俱冷,讓僕從多拿幾盆炭火來,甚至可以點明要名貴的紅羅炭,僕從就算奇怪,也只會當她矯情。而長意便是知道了也不會起疑心。

  多燒幾盆炭,憋他一整天,第二天悄無聲息的去了,面色安詳,猶似在夢中……也不會有人覺得她死得蹊蹺,因為她本就體弱,眾人只會覺得她是在夢中壽終正寢。

  這可謂是最妙的一個死法了。

  紀雲禾為自己的記憶力感到欣喜雀躍。

  她期待的往桌子邊上一坐,等到僕從送了飯來,紀雲禾叫住她沒讓她走,待得長意來了,她便給長意許願:「我這屋子太冷了,這一盆炭火還是讓我手腳冰涼,待會兒,便多給我送幾盆炭火來吧。」

  長意沒有疑心,淡淡的「嗯」了一聲。

  侍女領命,正要離去,紀雲禾喚道:「院裡有紅羅炭嗎?我以前聽說,那種炭火是最好的。」

  侍女恭恭敬敬的回答:「有的。」

  紀雲禾點頭:「多拿幾盆過來吧。這日子越來越冷了。」

  侍女沒有應是,直到長意點了頭。她便恭敬的離開了。

  紀雲禾心滿意足的捧起了碗,她看了一眼坐在桌子對面的長意,長意今天似乎事務繁忙,手裡還拿著一封長長的文書在皺眉看著。

  察覺到紀雲禾的目光,長意目光錯過文書,看向紀雲禾。卻見紀雲禾臉上掛著若有似無的微笑。她笑得溫和且平靜,長意本因文書而煩躁的情緒微微緩了緩,他眉頭漸舒,將文書放下。

  「有事?」他依舊冷冷的問著。

  「沒事。」紀雲禾道,「只是覺得你如今越發有威嚴了,和以前相比,這變化,可謂天翻地覆。」

  但凡紀雲禾提到「以前」二字,長意便心情不會好。他冷哼一聲,再次拿起了文書:「拜你所賜。」

  紀雲禾笑笑,乖乖的吃了一口飯,宛如在閒聊家常一般,道:「但你的面容,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看。甚至比以前更有成熟的味道了。」

  目光聚焦的地方又從文字變到了紀雲禾的臉上。

  紀雲禾今天非常的乖巧,吃一口飯,吃一口菜,細嚼慢嚥,半點不用人催。他心頭有些奇怪的感覺,但卻說不上來是如何奇怪。

  直到紀雲禾將碗中的米飯和菜都吃完,長意也闔上了文書。他起身要走,往常這時候,紀雲禾都是催著他離開的。他的目光對她來說像是監視。

  長意心裡明明白白。

  但今天,紀雲禾卻忽然開了口:

  「長意。」

  她留住了他的腳步。

  長意轉回頭,但見紀雲禾眉眼彎彎,笑容讓她蒼白的臉色變得紅潤了幾分,恍惚間,長意好似又一次看到了十方陣中,深淵潭水邊上,那個拉著他的手,笑著躍入黑暗的女子,她是那麼堅韌美好,又充滿誘惑。

  同樣的笑容,同樣的讓人猜不透她笑容背後的心緒。

  「長意,你是我見過最美也最好的人……」

  她的話,讓長意袖中的手攥緊了文書。

  她接著道:「也是最溫柔,最善良的人。六年前,如果不是那般場景,我或許會很喜歡很喜歡很喜歡你。」她故作輕鬆,笑了笑,「或許,還會想做你們鮫人那一生一世一雙人的雙人。」

  長意看著她,並不避諱她的眼神,四目相接,談不上纏綿,也說不上廝殺,這瞬間的靜默宛如深海暗流,將他們兩人的情緒都吞噬帶走,流向無盡的深淵。

  燭光斑駁間,長意竟依稀覺得,紀雲禾眸中,似有淚光。

  一眨眼,她的黑瞳卻又清晰可見。

  長意默了片刻,只好整以暇的打量她:「事到如今,再言此語,你又有何圖?」語調堅硬,猶似磐石。

  「我只是想告訴你而已。」

  「好,我知道了。」

  再無糾葛,長意轉身離去。

  房中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紀雲禾坐在椅子上,靜靜等著兩三侍女,將她要的紅羅炭送上來。

  她坐了很久,直到侍女來了,將炭放下,又收拾一番,問她:「姑娘,炭火夠了嗎?」

  紀雲禾看著屋子裡的炭盆,嫣紅的炭火迷人得像少女的臉頰,此時仍是寒冬,而紀雲禾卻彷彿來到了三月春花漸開的花海。

  春風一撫,攜著春花與暖陽,酥了眉眼臉頰,便令這寒冰般堅硬的脊樑骨也化了水,柔軟了下來。

  紀雲禾看著這嫣紅,倏爾笑出了聲來。

  夠了夠了,想說的話也都說出口了。

  「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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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7 22:36: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第六十三章 激將

  紀雲禾好似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她夢見了小時候的林昊青,她在馭妖谷的花海當中折兩個花帽子,一個給自己,一個給林昊青,她和這個哥哥一樣的少年一起在明媚陽光下笑鬧。

  而後她跑向花海深處,又看見了開滿紫藤花的樹下,雪三月在輕輕親吻離殊。

  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的轉過頭,而這一轉頭,卻看見身邊從隱身慢慢顯出身形的洛錦桑,還有咧嘴笑著的瞿曉星,這兩個活潑得像孩子一樣的人一人拉了她一隻手,一路跑過花海,奔向遠方的一個山頭。

  跑到山頭上,所有人的消失了,紀雲禾眼前只看到了一片浩瀚渺茫的大海。

  有鳥鳴,有鯨吟。

  她遠遠望去,只見遼闊的大海之中,一條巨大的藍色尾巴在海面上出現,又潛下。

  紀雲禾看著那巨大的尾巴在海面上漸行漸遠,終於完全消失,她對遠方揮了揮手。忽然間,天空之中光華輪轉,紀雲禾向著那白光閃爍之處邁出了一步,一步踏出,踩在空中,宛如有一道無形的階梯在她腳下鋪就。

  她一步一步,往上走著,紀雲禾覺得身體是從未有過的輕盈,那些病痛都已遠去,她向上方而去,卻在離開地面許久之後,忽然間,一陣風吹過紀雲禾的耳邊。

  寒風帶著與這夢境全然不同的涼意,將她微微一刺。

  「你還不能走。」

  有個女人的聲音陡然出現在紀雲禾耳邊。

  她側過頭,往身邊看去。在她身側四周皆是一片白光,而在風吹來的方向,紀雲禾隱約覺得那處白光之中似乎還站著一個人,那人身形妙曼,一襲白衣白裳,她頭髮披散著,對紀雲禾道:「你再留一會兒吧。」

  「你是誰?」

  紀雲禾開了口,卻沒有得到回答。

  忽然間,紀雲禾只覺腳下無形的階梯倏爾開始震顫,緊接著,一聲轟隆巨響,階梯坍塌,紀雲禾毫無防備,眼看著四周白光驟然褪去,她再次墜入黑暗的深淵之中。

  輕盈的身體墜下,宛如撞入了一個人形的囚牢之中,這個囚牢又濕又冷,捆在她身上,像是一個生鐵枷鎖,鎖住了她每一寸皮膚。

  紀雲禾陡然睜開雙眼。

  她感覺那個囚牢和自己融為一體了,紀雲禾動動手指,抬起手來,卻原來……這個囚籠,竟然是自己的身軀。

  馭妖谷,國師府,湖心小院的囚禁算什麼,這世上最堅固的牢籠,卻原來是自己的這個肉軀。

  紀雲禾勾唇笑了笑,還未來得及做別的感慨,忽然在自己抬起的手指後,看見了一個黑袍人影。

  他站在紀雲禾的床尾,一直在那兒,但沒有說話,直到紀雲禾醒來他也一聲不吭。他盯著紀雲禾,那雙藍色的眼瞳裡,好似隱著千思萬緒,又好似什麼都沒有。

  一絲涼風撩動紀雲禾的髮絲,紀雲禾轉頭一看,卻見那常年緊閉的窗戶此時大開著,外面雖是白日,但寒風呼嘯,鵝毛大雪紛紛而落,並見不了日光,不少雪花被寒風裹挾著吹進屋中,落在炭盆上,發出滋滋的沸騰聲,化為白煙,消彌無形。

  原來……風是從這兒來的……

  「長意……」紀雲禾呼喊他的名字,卻像是在歎一聲噫籲兮,「何必……」

  何必不放過她,又何必不放過自己……

  長意沒有回答她,他身上穿的衣服比素日來見她時,要顯得正式一些,他銀色的頭髮還盤了髮冠,仿似是從非常正經嚴肅的場合趕來的一樣。

  長意走上前一步,在她床榻邊側坐下,卻沒有看紀雲禾,他看著窗前的炭盆,看著那白煙,似在發呆一般,問:

  「你想求死?」

  「我這身軀……」紀雲禾虛弱的坐起身來,她整個身體綿軟無力,蹭了好一會兒,靠著床頭坐穩了,「生死無異。」

  長意確定了她的想法:「你想求死。」他呢喃的自語。

  難得,紀雲禾摸不准他的想法和意圖,她伸出手,握住長意的手腕,長意微微一怔,卻沒有立即甩開紀雲禾的手。他側過身來,看著面色蒼白的紀雲禾。

  紀雲禾道:「長意,你不是想報復我嗎?」她盯著他的眼睛,那藍色的眼瞳也緊緊的盯著她。

  而便在這相視的瞬間,紀雲禾陡然凝聚起身體所有的力量,一隻手抓住長意的手腕,另一隻手陡然拔下長意頭上髮冠上的玉簪,電光火石間,紀雲禾便要將那玉簪刺進她的喉嚨!

  而卻在這時!長意另外一隻未被握住的手卻是一抬,掐住紀雲禾的脖子,將紀雲禾身子摁倒在床上,他自己也俯身於紀雲禾身體上方,而那根簪子,則插入了他的手背之中。

  紀雲禾這一擊是必死之舉,她沒吝惜著力氣,長意這一擋也是如此的出其不意。

  那玉簪幾乎將長玉的手背紮透了,鮮血直流,將紀雲禾的頸項,鎖骨,全都染紅,鮮紅的血液流入紀雲禾衣襟裡面,她的領口,便也被鮮血暈開。

  紀雲禾驚詫非常,她看著壓住自己的長意。

  他的手掙脫了她的桎梏,此時反壓著她的手腕,將她手腕摁在床榻上,他另一隻手在她頸項處,插著玉簪,鮮血直流,而那銀色的長髮則如垂墜而下的流蘇,將他們之間,隔出一個曖昧到極致的細小空間。

  「你憑什麼了結自己的性命?」

  長意盯著紀雲禾,那雙眼瞳,暗流洶湧,一直隱藏壓抑的情緒,醞釀成了滔天大怒,他質問紀雲禾,「誰給你的膽子?」

  紀雲禾狠下心腸,不去管長意手背上的傷口,她直視著長意,道:「六年前,崖上寒風,不夠涼,是嗎?」

  長意怔住,眼中的藍色開始變得深邃而渾濁。

  紀雲禾嘴角掛著輕笑,道:「當年我利用你,卻被你逃脫,我道你此舉之後,如被抓住,必定面臨不少責罰,看在過往相處的情分上,我本對你動了惻隱之心,不欲將你送到順德公主那方活受罪,於是便想殺了你,了結你的痛苦。」

  長意放在紀雲禾脖子上的手,慢慢收緊。

  紀雲禾繼續道:「沒想到,你竟然逃走了,我也因此受到了順德公主的懲罰。而如今,你讓我這般活受罪,卻讓我連求死都不能。」

  那手收緊,讓紀雲禾開始有些呼吸困難,但她還是咬牙道,「長意,你真是有了一副比我當年還狠的心腸。」

  言罷,長意眼中的顏色好似變了天,如那狂風暴雨的大海,漩渦一般厚重的藍黑色。

  他的掌心用力,玉簪製造的傷口鮮血洶湧而出,他不覺得疼,紀雲禾也閉上了眼睛。

  直到紀雲禾面泛青色,終於,那手離開了她的頸項。

  空氣陡然進入胸腔,紀雲禾嗆咳了起來。

  長意卻坐起身來:「紀雲禾,你說得對。」他看著紀雲禾,「我不殺你,就是讓你求死不得。」他推門出去,屋外傳來他冰冷的聲音,「來人。多餘的炭盆撤掉,只留一個,房間窗戶叫人守著,只開一絲縫隙,門口也派兩人看守,沒有我的命令,都不准離開。」

  外面的聲音消失,紀雲禾這才緩過氣來,她看著屋外的大雪,又看著畏畏縮縮走進門來的侍女。

  侍女將炭盆一個一個端走,又將窗戶掩上,只留一點通氣的口。

  她們各自忙著,目光半點也不敢在床榻上的紀雲禾身上停留。

  紀雲禾長歎一聲氣,這次真的完蛋了,死不成了,意圖暴露了,想法也被看透了,連翻舊賬的激將法都用了,還是不管用。紀雲禾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手掌又沾上了一手黏膩的血。

  她閉上眼,捶了一下床榻:「到底是哪個混帳東西攔了我登天的路……」

  侍女們渾身顫了顫,還是不敢看她,只是手上的動作更加麻利了起來。紀雲禾又歎息,也不知道在他們這些僕從的眼中,她和長意到底是個什麼樣彆扭的關係。

  接下來的一整天,紀雲禾屋裡都是人來人往的,一會兒有人將桌子抬來換了,一會兒有人放了個櫃子來,僕從們忙上忙下的忙活了一天一夜,紀雲禾終於找了個機會,逮著一個看起來像是管事的人問道:「要拆房子嗎?」

  管事的恭恭敬敬的回她:「姑娘好福氣,以後主上要住過來了。」

  紀雲禾一愣,一時間竟然沒有明白過來這句話的意思:「啊?」她眨巴了兩下眼睛,「誰?住什麼?」

  「主上,主上昨日下令,此後他的公務,都要到這湖心小院來辦了。」

  紀雲禾身子晃了一下。

  管事道,「不過姑娘放心,主上吩咐了,白日不打擾姑娘休息,他會給姑娘加個隔簾禁制,一點聲音都漏不進去。」

  「隔……隔簾禁制?」紀雲禾一臉不敢置信,「隔哪兒?我床上?這樓不是有三層嗎!?」

  「對,主上就喜歡姑娘在的這一層。」

  言罷,管事的福了個身,規規矩矩的退到門口,又去指揮工作去了。

  紀雲禾呆呆的往床上一坐。

  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又作了個大的。

  她的地圖……竟然只有一個床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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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六十四章 生死簿

  紀雲禾本以為,長意怕她再造作,於是便將公務搬到這湖心小院來處理,順帶監視她。

  但當紀雲禾看到幾個苦力嘿咻嘿咻的抬了一張床進來時,紀雲禾覺得事情有點不妙了。

  「他莫不是還要住在這兒吧?」紀雲禾好不容易又逮住了管事的詢問。

  「主上說住過來,就是住過來。」管事的態度很好,畢恭畢敬,「自然是白天住過來,晚上也住過來。」

  紀雲禾這下徹底傻眼了。

  「這不是個湖心小院嗎?不是很偏僻嗎?他住過來幹啥?」

  「姑娘說笑了,主上在哪,哪兒自然就是中心,何來偏僻一說。」

  紀雲禾看著管事的,被話噎住了喉嚨。她沒想到,不過幾年時間,這四方馭妖地當中,最為苦寒的馭妖台,當真被長意變成了這天下另一個權力中心。這規章制度一套一套的,恨不能將京師那些馭人權術的東西,都學了過來。

  又忙了一日,及至太陽落山,紀雲禾從床榻上睡醒過來,轉眼一看,屋裡各種東西都已置辦好了。

  她住的這裡,之前雖然不缺物件,但總的來說佈置還算簡單,而現如今,這地上鋪了軟墊,桌山搭了織物,甚至杯與壺也換了品類。

  長意來時,紀雲禾別的沒說,就坐在床榻上,指著這滿屋金貴對他道:「你這鮫人,上哪兒養的這些金貴喜好?外面在打仗,你一個領頭的如此奢靡浪費,這位子怕是坐不久。」

  長意聞言,並未辯解,只道:「這位子我能坐多久,與你何干?」

  紀雲禾笑了笑:「自然是有關係的,你被人趕下去了,我不就正好跑了嗎,我可希望你能多奢靡浪費一些。」

  長意眸光微微一冷,還未來得及說話,屋外倏爾傳來一道冷笑之聲:「紀姑娘怕是想得太好了。這個鮫人,我還沒見他在別的地方奢靡浪費過。」

  紀雲禾微微一轉頭,但見一個和尚邁過門檻,走了進來,站到了長意身側,一愣倨傲的看著紀雲禾。神色間,難掩對紀雲禾的厭惡。

  紀雲禾將他上下一打量,一串骨白佛珠被他拈於手中,一身黑色袈裟更襯得那佛珠醒目。紀雲禾目光在那佛珠上停留了一瞬,便確定了來人的身份——空明和尚。

  那佛珠材質不是珍貴名木,也不是珠玉寶石,而是骨頭。

  傳聞空明和尚嫉惡如仇,誓要管盡不平事,殺盡極惡徒,他每殺一個人,則會將那人頭皮掀開,取天靈蓋之骨,做成胸前佛珠。

  紀雲禾曾經數次從洛錦桑的嘴裡聽到過這個人的名字。但卻怎麼也沒想到,當終有一日她見到這個人的時候,竟然不是通過洛錦桑引見……

  「空明大師,久仰大名。」紀雲禾道。

  空明和尚:「不敢,紀護法的名字,才是令某久仰了。」

  許久沒有人用馭妖谷的身份來稱呼她,紀雲禾一時間還覺得有些陌生。她看著空明和尚,覺得有些好笑:「初初謀面,大師為何對我火氣這般重?」

  空明和尚看著紀雲禾,直言不諱:「我嫉惡如仇。」

  紀雲禾也沒生氣:「這麼說來,我在大師眼中,卻是個大惡人?」

  「沒錯。」

  空明和尚能在這裡,想來這些年和長意的關係不會差,她紀雲禾作為馭妖谷護法時,如何對待長意的,想來他應該是從長意口中有所聽聞了,也難怪這麼討厭她。

  「好了,我不是讓你來與人閒聊的。」長意打斷了兩人的對話,他走到紀雲禾床邊,空明和尚便也踩著重重的腳步,在紀雲禾床榻邊拉了個椅子來坐下。

  「手腕給我。」空明和尚不客氣的說著。

  紀雲禾也直爽的將手腕伸了出去:「我只聽聞過大師嫉惡如仇殺人如麻,卻不想大師還會治人看病?」

  「六年前,有人身受重傷,跌落懸崖,墜入湍急河水,河中亂石砸斷了他所有的骨頭,幾乎喪命,便是我救起他,治好的。」

  紀雲禾聞言,心頭微微一抽,把住紀雲禾脈搏的空明和尚眉梢微微一動,瞥了紀雲禾一眼。

  紀雲禾不動聲色,微笑著看著空明和尚:「如此說來,大師的醫術,還很是精湛?」

  「不敢,只能救個瀕死的妖怪而已。」言罷,空明和尚將手收了回去,他站起身來,「而你,我救不了。」

  「她怎麼了?」長意終於開口問。

  空明和尚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碰過紀雲禾手腕的手,聲色刻薄:「一臉短命相,還能活月餘吧。」

  月餘……

  都這樣了,還能活月餘。紀雲禾心道,自己還真是命長呢。

  「空明!」長意卻皺了眉頭,「我是讓你來治人的。」

  「妖我能治,人我也能治。」空明和尚還在擦手,好似剛才碰過紀雲禾的手指怎麼都擦不乾淨一樣,「她這樣的,非人非妖,我治不了。」

  他說得堅定,而長意的回應亦是堅定:「我要的回答,不是治不了。」

  空明和尚這才轉了頭,好整以暇的看著長意:「這是看在是你的份上,要是換做別的病人家屬,我會讓你帶著她一起滾。」

  「賭氣之語毫無意義,我要治療的方法。」

  兩人針鋒相對著,紀雲禾一聲「誰是我家屬了……」的嘀咕直接被空明和尚的聲音蓋了過去。

  空明和尚直視長意,道:「她被藥物,從人變成了妖怪,身體裡有馭妖師的靈力,也有妖怪的妖力。我本以為她的虛弱,是靈力與妖力相斥而成,若是這樣,我有方法可治,我曾閱過古籍,海外有一味藥,也可稱其為毒,它可中和此兩種力量,但從她目前的身體來看,這毒藥她已經服用過了。她身體之中的妖力與靈力相輔相成,並未排斥。」

  紀雲禾點點頭:「沒錯,我隱約記得,被沾了那毒的箭射中過。」

  長意看了紀雲禾一眼,而紀雲禾摸著下巴沉浸在過去的記憶之中,並未察覺。

  空明和尚接著道:「她之所以這般虛弱,不為其他,只為她本身的身體已被消耗殆盡。她氣血無力,身體更衰過八十老人。閻王要拿她的命,我便是大羅金仙,也改不了這生死簿。」

  紀雲禾聽得連連點頭:「別說這身體宛如八十老人,就說我過了一百,我也是相信的。」

  她全然不像是一個聽到死期的病人,空明和尚因此多看了她一眼,紀雲禾也微笑著看著空明和尚:「聽說大師見惡人便殺,如今,可能行個好,幫我了此殘生,也圓你殺盡惡人的興趣愛好……」

  「閉嘴。」

  空明和尚沒說話,紀雲禾這嬉笑言語卻被長意喝止了,他盯著她,那雙藍色眼瞳裡,寫滿了固執:「這生死簿,我來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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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六十五章 大業

  長意想要逆天,改她的命。

  這事,空明和尚不願意,他直言此事難於登天。紀雲禾也不願意,她覺得此事太過折騰,她只想安享「晚年」。甚至不介意這最後的時間,來得更快一些。

  但長意很固執。

  他強迫空明和尚來給她看診,也強迫紀雲禾接受空明和尚的看診。

  為了避免不靠譜的大夫加上不靠譜的病人一同陽奉陰違的偷懶,所以長意在兩人看診的時候,會守在一旁。寸步不離。

  哪怕公務實在繁忙,到了深夜也有人來求見,長意就會在屋中隔個屏風,他在屏風前的書桌上處理事務,紀雲禾就在屏風背後的小茶桌上接受空明和尚的問診。

  通常這個時候,屏風前會加一個禁制,阻斷聲音,防止兩方互相干擾。

  而紀雲禾現在身體雖弱,腦子卻沒壞掉,一旦有機會脫離長意的控制,她就開始試圖策反長意的人。

  她眉眼彎彎的笑看空明和尚:「空明大師,你不願意治,我也不願意活,你我何苦在這兒浪費時間?」

  「你願不願意活與我無關,我答應了那妖怪要治你,便要信守承諾。」

  「做人何苦這般死板。」紀雲禾道,「那鮫人又不懂藥理,你現在不是每天給我開藥嗎,你隨隨便便將一味藥改成毒藥,餵給我吃了,他也不知道。這本來嘛,治人就是有風險的,可能治好可能治壞,他總不能因為這個怪你。」

  紀雲禾這一席話說完,空明和尚把著她的脈,好整以暇的看著她:「紀護法,這其一,我並非為人死板,只是出家人不打誑語……」

  紀雲禾笑出聲來,打斷了他:「大師,你胸前白骨佛珠都要湊滿一百零八顆了,還與我說出家人的清規戒律吶?您說笑呢?」

  「我是出家人,我食葷腥,破殺戒,並不影響我守其他清規。」

  「嫁娶呢?」紀雲禾笑著,幫洛錦桑問了一句,雖然多年未與洛錦桑相見,但紀雲禾知道,那丫頭的性格,總是認死理的。

  空明和尚一愣,看著微笑著的紀雲禾,眉頭皺起:「與你無關。」

  看著表現,紀雲禾點點頭,似自言自語一般歎道:「可憐了我那單純的錦桑丫頭。偏碰到一個鐵石心腸的菩薩。」

  紀雲禾這話,似刺到了空明和尚,他壓住她脈搏的手指微微施加了一些力道,接著紀雲禾先前的話道:「其二,誰說那鮫人,不通藥理?」空明和尚盯著紀雲禾的眼睛,似要還她一擊般,笑道,「久病成醫,那鮫人從鬼門關爬回來,可有好些時候,都是沒什麼好日子過的。」

  紀雲禾唇角顫了一瞬,但臉上還是掛著笑容,似並不在意他的話。

  但空明和尚心卻已經滿意足的微微抬高了一些手指,他指腹還是貼在她的脈搏上,感受著紀雲禾那虛弱的脈象。

  「紀護法,這些年來,我當真是好奇極了,六年前的馭妖谷, 你到底是使了什麼手段,能換得那鮫人如此真心交付,以至於傷重之後,恨意噬骨,幾乎是拼著恨你的這口氣,撐到現在。」

  「什麼真心交付,不過就是對人對事太過較真罷了。小孩才這麼容易較真。」紀雲禾笑著看空明和尚,「騙小孩很難嗎?」

  空明和尚也不動聲色,平靜問道:「赤子之心,見之難得,你如何下得了手?」

  「赤子之心,在生死權謀之前,又算得了什麼?」紀雲禾說得更加無所謂,「鮫人天真,大師,你也算他半個謀臣了,你也如此天真?」紀雲禾說著,冷笑著,佯裝鄙夷的,一把將自己的手腕抽了回來。

  空明和尚目光在紀雲禾的手腕以及她的眼中轉了一圈,審視的盯著她,言語卻步步緊逼:「這六年間,你便半點不為當年的事情感到愧疚後悔?」

  「我行差踏錯亦是深淵,一心謀權求上,不過人之常情,我有何愧疚與後悔?」紀雲禾做一副陰險模樣,這些話脫口而出,宛如是她深藏與內心多年的言語。

  「害他,你不後悔?」

  「不後悔。」

  「你可知他六年謀劃,只為尋一時機,將你從國師府救來北境。」

  「知道,他想找我報仇。」

  「你可知,前日你尋死,朝陽初升之際,他正在北境封王之典上,感知你有難,他當場離去,萬人譁然。」

  她尋死之日……紀雲禾腦中快速的閃過長意那日的衣著與髮冠,還有那根她從他頭上拔下,本欲用來自盡的玉簪。長意很少戴那樣的髮冠與玉簪……

  卻原來……他竟是從那樣的地方趕來……

  但這些不過只在紀雲禾腦海當中閃過了一瞬。紀雲禾神色似毫無所動,連片刻的遲疑也沒有:「我不知,但那又如何?」

  「如何?」空明和尚微微眯起了眼,看她,「馭妖谷的護法大人,能將赤子之心玩弄與掌心的女子,卻在此時洞察不出這鮫人的內心了?」

  言及至此,紀雲禾終於沉默。

  而空明和尚卻並不打算放過她,依舊步步緊逼:「你一心謀權求上,卻在此時,不趁機魅惑鮫人之心,博得信任,將其擊殺,帶回京師立一大功……反而處處惹人討厭,甚至一心求死……紀護法,鮫人生性至純至性,至今也未能懂那人心的千變萬化,但我,可與他不一樣。」

  言及此處,紀雲禾唇色已有些許泛白,但她背脊依然挺得筆直。她看了一眼屏風,長意似乎在外面與人商議極為頭痛的事情,並未注意到內裡她與空明和尚的「問診」發展到了什麼情況。

  紀雲禾稍稍定下心來。

  「大師。」紀雲禾勾出一個微笑,「你是個明白人,你知道,把事實說出去,對我,對長意都不好。我是將死之人……」

  「你是將死之人,我是出家之人。我不打誑語,自然也不說閒話。」空明和尚道,「你過去的所思所想我不在乎,到底為了什麼我也不想知道,但這個鮫人,而今是我的朋友,從今往後,只要你不做傷害他的事,你以前做的事,我也全當一無所知。」

  「很好。真是很好,這個鮫人,到底也算是有朋友了。」紀雲禾笑了笑,忽而心緒一動,又咳了一聲,「但是……」

  紀雲禾嘴角的笑,此時終於放了下去,她盯著空明和尚,眼中陡然閃現了一抹殺意,「你最好如你所說,信守承諾。否則,我會讓你知道,我其實並不是個好人。」

  「這人世,哪有什麼好人。」空明和尚道,

  「你放心,我不說,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我和你想的一樣。鮫人重情,告訴他真相,恐亂他心神,於北境大業,毫無利益。而今這場紛爭,雖因鮫人而起,但事到如今,已牽連了這大成國中,無數的新仇舊怨。我此生所求所謀,也只有通過他現在做的事,方能實現,無論如何,我絕不會亂此大計。」

  紀雲禾垂下頭,看著自己蒼白的手背:「你清楚就好。」

  空明和尚站了起來,瞥了紀雲禾一眼,她身形瘦弱,幾乎沒有人樣,他道:「雖然知你當年必有苦衷,但我還是不喜歡你。」

  紀雲禾笑了笑,抬頭看他:「巧了,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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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7 22:37: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第六十六章 試試

  紀雲禾觀察了空明和尚兩天,誠如他所說,他完全沒有想將他知道的事情告訴長意的圖謀。

  紀雲禾放下了心。但通過和長意住在同一屋簷下的這幾天,紀雲禾又發現一件讓她擔心的事情……

  無關乎其他,而是只關於長意——長意這個鮫人……都不睡覺的。

  紀雲禾而今是個見不得太陽的人,所以她晝伏夜出,日落而起,日出而臥,時間顛倒成了習慣,倒也精神。但長意並不是。紀雲禾以前總以為,長意每天夜裡來看她,等她吃了飯就走,回去後,總是要睡覺休息的。

  但過了幾個通宵達旦的晚上後,紀雲禾發現,她吃飯的時候長意在看文書,她蹲在炭盆前玩火的時候長意在看文書,太陽快出來了,她洗漱準備睡覺的時候,長意還在看文書。

  而當太陽出來之後,屏風前面,書桌之後,又是一茬接一茬的人,捧著公務文書前來找他。

  偶爾午時,紀雲禾能見他用膳之後小憩一會兒,下午又接著忙了起來。晚上最多也就在她吃過飯的時間,又小憩一會兒。前前後後加起來,一天休息不過兩個時辰。

  紀雲禾憋了幾天,終於,在有一日傍晚吃飯時,紀雲禾忍不住問了坐在桌子對面的長意——

  「你是想和我比比,一個月之後,誰先死嗎?」

  長意這才將目光從文書上面轉開,挪到了紀雲禾蒼白的臉上。再次強調:「你不會死。」

  「對。」紀雲禾點點頭,「但是你會。」

  長意放下文書,好整以暇的看著紀雲禾:「我因故早亡,你不該開心嗎?」

  紀雲禾笑笑,放下碗和筷子,站起身來,將桌上的菜碟拂開,她半個身子匐在桌上,用雙手撐著她的臉頰,黑色眼瞳直勾勾的盯著寸外距離遠的長意:「我改主意了。」

  長意不避不躲,直視紀雲禾的眼睛,靜聞其詳。

  「左右,按現實情況來看,你是不會比我早死的,所以……」紀雲禾柔聲道:「我打算對你好些,這樣……你也能對我好些,對不對?」

  長意面色依舊森冷猶如畫上的凶神:「不會。」他一口拒絕。

  但看著長意僵硬拒絕的模樣,紀雲禾微微一抿唇角,掩蓋住了內心的笑意。

  她伸出手指,觸碰長意的鼻樑,長意還是沒有躲,依舊直視著她的雙眸,聽她微微啞著嗓音道,「長意,那是你沒被女人勾引過……」言罷,她的指尖停在他的鼻尖,長意的皮膚光滑一如嬰兒,紀雲禾沒忍住,指尖在他鼻尖輕輕揉了兩圈,「……不嘗試,你怎麼知道會不會?」

  依紀雲禾對長意的瞭解,這鮫人,一生只尋一個伴侶,男女大防,心中規矩,甚至遠勝人類,六年前在馭妖谷和十方陣時,紀雲禾就知道,這個鮫人,內心實則是個羞澀的人,對於男女之事,一竅不通,她這般相逼,定是會讓他,不知所措,從而忘記剛才的問題……

  紀雲禾心中的想法還沒落實,忽然間她摸人鼻子的手陡然被抓住。

  紀雲禾一愣,但見長意還是冷著一張臉,看著她,冷聲道:「好。」

  「嗯?」這聲好,說得紀雲禾有點懵。

  「那就試試。」

  「啊?」

  紀雲禾雙目一瞠,尚未反應過來,忽然間手腕被人一拉,她趴在桌上的身體整個失去支撐,猛地往前一撲,下一瞬她的肩膀被人抓住,身型剛剛穩住之時,她的唇便被另外一雙微帶寒涼的唇壓住了。

  紀雲禾雙眼睜得老大,距離太近,以至於她根本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樣,但那唇齒之間的觸感卻讓紀雲禾根本無法忽略她所處的境況。

  什……什麼!?

  這個鮫人在做什麼!

  他……他……他不是一生只許一人嗎!

  他變了……

  他完全變了!

  當那薄涼的唇齒離開之時,紀雲禾只覺自己的唇舌猶如被鐵烙火燒過一般,麻成一片。

  她一臉震驚,半個身子趴在桌上,愣是沒回過神來。

  「試過了。」長意站起身來,披散下來的銀色頭髮擋住了他的臉,他聲色依舊不波不動,「還是不會。」

  不會什麼?

  就算被她勾引,也不會對她好嗎?

  但……但……這個問題……還重要嗎……

  紀雲禾全然懵了,直到長意扯出被紀雲禾壓在手肘下的文書,繞過屏風,坐到了他的書桌前時,紀雲禾還沒回過神來。

  她僵硬的轉頭,看著前面的燭光將長意的身影投射到那屏風上,他歪坐在椅子上,一手拿著文書,另一隻手也不知是捂著臉還是撐著臉,他一動不動,宛如坐成了一幅畫。

  紀雲禾也在桌子上趴成了一個雕塑。

  渾身僵硬,大腦混沌。

  隔了老久,半邊身子都趴麻了。她才自己動了動胳膊,撐起身子,這一不小心,手掌還按在了一旁的菜碟上,沒吃完的青菜灑了一桌,弄髒了她的袖子。

  她往後一坐,又沒坐穩自己的椅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扒拉之下,又把自己還剩的半碗飯給摳翻了,灑了她一身,真是坐在地上落了個滿身狼狽。

  而她好不容易才從桌子下爬了起來,坐穩了椅子,往那屏風前一看,她乒裡乓啷搞了半天動靜,那屏風前的人還是跟畫一樣,不動如山,不知道是聾了還是傻了還是死了……都沒有讓外面的侍從來收拾一下的意思。

  正在房間一片死寂,死寂得幾乎能聽到炭盆燃燒聲音的時候,外面忽然響起了兩聲「篤篤」的敲門聲。

  像是一記驚雷,打破了屋內的沉寂,屏風前的人動了,紀雲禾也動了,長意在忙活什麼紀雲禾不知道,但紀雲禾開始收拾起了自己這一身菜和飯,但飯粒子黏在衣服上,她情急之下,一捏一個扁,全在她衣服上貼緊實了。

  「我今日裡研究出了一味藥,或許有助於提升……」空明和尚拎著藥箱子走了進來,他本沉浸在自己的話中,可話音一頓,又起,「你怎麼了?眼睛顏色都變……哎……你去哪兒?」

  屏風外的人消失了,空明和尚一臉不解的拎著藥箱子又繞過屏風走到後面來,看見紀雲禾,他腳步又是一頓:

  「你又怎麼了?」

  紀雲禾一聲清咳,難得的,在人生當中有這麼一個讓巧舌如簧的她都難以啟齒的時刻……

  「我……摔了一跤……」

  空明和尚眯著眼,斜眼看著紀雲禾:「飯菜也能摔身上?」

  「嗯……摔得有點狠……」

  紀雲禾拍拍衣服,把袖子捲了起來,更是難得的主動配合空明和尚:「你來把脈吧,說說你剛提到的藥,其他的,就別問了……」

  空明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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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7 22:39: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第六十七章 印記

  這個詭異的事件發生只在一瞬間,紀雲禾卻愣是彆扭了許久。

  其實,雖然紀雲禾調侃長意沒有被女人勾引過,但事實上,紀雲禾也沒有勾引過男人呀!這第一次下手,就遭遇這般極端事態,實在是有點出乎意料,對應不來。

  但尷尬歸尷尬,尷尬完了,紀雲禾自己想想這事兒,也覺得好笑,可笑完了,她又悟出了一絲絲不對勁的味道。

  長意是什麼樣的人,即便他因為被背叛過,所以心性改變,變得強硬,蠻橫,但他也不應該會變成一個負心薄情的浪子啊。

  因為,如果他真的放浪形骸,也不用花這六年的時間,做這般謀劃,將她從國師府救出,帶回來折磨。

  他折磨她,囚禁她,不就是因為對過去耿耿於懷,心中還看不開放不下嗎……

  他一直都是一個固執的人,而這樣一個固執的鮫人,會突然放棄他們鮫人一族世代遵守的規矩……放肆大膽的親吻一個沒有與他許下終生的人嗎?

  只是為了報復?亦或者是為了讓她難堪?

  紀雲禾覺得,這個鮫人,一定也有什麼事情,是瞞著她的。

  她並不打算在這件事情上面多做迂回,於是,在又一個飯點。固執的鮫人固執的恪守著他自己的「規矩」,又來押著紀雲禾吃飯了。

  紀雲禾拿著筷子,壓住了自己的尷尬,也無視桌子對面那人的尷尬,開門見山,大刀闊斧砍向長意:

  「昨日,你為何要吻我?」

  桌子對面的人,一張臉都在文書背後,聽聞此言,文書將那臉繼續遮了一會兒,不片刻,便放了下來。

  長意一張冷臉,一如往常。

  「你不是想試試嗎?」

  「誰想試這個了!」紀雲禾一時沒壓住自己的臉紅,剛想拍桌而起,但又及時克制住情緒,她深吸一口氣,用理智壓住內心所有的躁動與尷尬,沉聲道:「長意,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挑釁我的,是你。」長意將文書丟在桌上,好整以暇的看著紀雲禾,「而今詰問我的,也是你。我不知道你要說什麼。」

  「好,那我完整的問一遍。」紀雲禾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不錯過他臉上任何一絲情緒,「你們鮫人的規矩,一生只許一人。昨日,你為何要吻我?」

  燭火之間,四目相接,聊的是男女事,卻全然沒有半分纏綿意。

  「我恪守我族規矩,並未破壞。」

  半晌後,長意如是說道。

  而這一句話,卻讓紀雲禾又怔愣了許久。

  她其實在問之前,心裡約莫就想到了是怎麼回事,但當聽長意親口說出,她心底依舊震撼:「你……什麼時候……」

  長意道:「這並非你我第一次肌膚相親。」

  聞言,紀雲禾腦中陡然閃過了一個畫面,是那日她從這湖心小院出逃,到了那冰面上,她惹惱了長意,長意咬了她的耳朵,皮破血流,留下了一個藍色印記……

  紀雲禾摸住了自己耳朵上的印記,她望著長意:「你瘋了。」

  「只是為了困住你而已。」長意道,「我族印記,可讓我念之則見之,你所在之地,所處境況,我想知道,便能知道。」

  難怪……難怪……

  在那之後,紀雲禾幾次試圖自盡,剛掀了被子他就找來了,原來如此!

  「我不是你的皮影人。」

  「你不是。」他盯著紀雲禾,未眨一下眼睛,「你是籠中獸。」

  「呵……」紀雲禾倏爾一聲笑,三分無奈,七分蒼涼,「長意,你這是想用你的一生,來囚禁我。」

  紀雲禾言及至此,長意也終究沉默。

  隔了許久,長意站起身來:「吃完了讓人來收拾。」他說著,轉身往屏風前走去。

  「站住。我還有一問。」紀雲禾喚住他。

  長意轉頭。

  「你們鮫人能續弦嗎?」

  黑袍袖中的手倏爾緊握成拳。長意沉著一張臉,未做解答,徑直繞過屏風,手一揮,給了紀雲禾這方一個禁制。

  「哎!」紀雲禾這次跟了過去,「你回答我啊!」

  但任憑紀雲禾站在禁制後面叫喊,長意也沒再理過她絲毫。

  叫了一會兒,紀雲禾累了,往床榻上一坐,開始琢磨起來,好在她是個命短的,要是長意還能續弦,那這便也算不得個什麼大事,怕就怕他們這鮫人一族腦子不好使,定了個不能續弦的規定,那鮫人一族壽命又長,那不就活活守到死嗎……

  應該不至於是這般愣頭的一個族群吧……

  紀雲禾躺在床榻上憂心著,卻也沒想多久,便又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近來,她時常犯睏,空明和尚說她是身體不好了,精神不濟,長意便沒有在意。紀雲禾其實本來也是這麼以為的,但自打她夢中第三次出現那個白衣白裳的女人之後,紀雲禾才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

  今夜,是第四次了……

  而今夜,似乎又要不同一些。

  紀雲禾感覺到腳底有風,托著她,往那女子身邊靠去。

  但那女子臉上,卻總是有白色的雲彩將其面容遮住,讓紀雲禾看不真切。

  「是你前些日子,攔了我登天的路。」紀雲禾被風托到她跟前,她問,「你是什麼人,為什麼這些天總是三番兩次出現在我夢裡?」

  「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忙。」女子的聲音猶似從風中來,被吹得斷斷續續,聽不真切。

  「我都不知道你是誰,為何要幫你的忙?」

  「我是……」她的話語被大風遮掩,「幫我……青羽……鸞鳥……」

  紀雲禾湊著耳朵,努力的想要聽清楚她在說什麼,但風聲蓋過了她的聲音,讓紀雲禾除了那幾個零星的詞語,並聽不清其他的語句。

  恍惚間,腳底雲彩陡然消失,紀雲禾再次從空中墜落,她倏爾清醒過來,身邊給她蓋被子的侍女嚇了一跳。

  紀雲禾往旁邊一看,這才看見,屋內,有三個侍女,一個在幫她蓋被子,一個在收拾餐盤,一個將先前開著透風的窗戶給關上了。紀雲禾隱約記得,她燒炭自盡的那日,清醒過來的時候,也是長意將窗戶打開了透風來著,那日的風還有點大……

  她記下此事,但並未張揚:「我不睡了,不用給我蓋被子。」

  紀雲禾如此說著,卻忽然聽到屏風外一陣吵鬧,一個十分耳熟的女聲叫著——「啊啊,我都聽見了,她說她不睡了,她起了,你讓空明大禿子給她治病,為什麼就信不過我找的大夫,我找的大夫也能給她治!」

  長意低叱一聲:「休得吵鬧。」

  「唔……」那女子立即嗚咽了一聲,似害怕及了的閉上了嘴。

  紀雲禾一轉頭,在那燭火投影的屏風裡,看到了三個人影,一個坐著的長意,還有另外兩個女子身影。

  紀雲禾要下床,侍女連忙攔她:「姑娘……」紀雲禾拍拍侍女的手,走到屏風邊。因為有侍女來了,所以長意將禁制暫時扯掉了,紀雲禾靠著屏風,看著外面面對長意有些害怕又有些惱怒的洛錦桑,笑了出來。

  「小丫頭,好久不見。」

  坐在書桌後的長意瞥了紀雲禾一眼,卻也沒有呵斥她。竟是默許了她與洛錦桑相見。

  洛錦桑一轉頭,一雙杏眼登時紅透了,那眼淚珠子「啪嗒啪嗒」的就開始往地上掉:「雲禾……雲、雲禾……」她往前走了兩步,又捂著嘴停住,「你怎麼……怎麼都瘦成這樣了……」

  看她哭了,紀雲禾心頭也陡添幾分感傷,但她還是笑道:「瘦點穿衣服好看。」

  長意將手中文書拿起:「要敘舊,後面去。」

  聽這言語,卻是不阻攔紀雲禾接觸洛錦桑了。洛錦桑立即兩步上前,張開雙臂,立即抱住了紀雲禾。但抱住之後,她手在紀雲禾背上摸了摸,隨即越發難受的嚎啕大哭起來:「你怎麼瘦成這樣了,你怎麼都瘦成這樣了……」

  她反反復復的,就說這兩句話,想來是傷心得一時想不出別的言語了。

  紀雲禾只得拍拍她的背,安慰她:「都過這麼多年了,多大的人了,怎麼還跟小孩一樣。」

  洛錦桑不管不顧的哭著,適時,旁邊走上來一個青衣女子,她揉了揉耳朵,一聲柔媚的歎息:「可不是嘛,吵煞人了。」

  紀雲禾看著這青衣女子,倏爾一愣。

  「青……羽鸞鳥。」

  青姬看向紀雲禾,笑道:「對,可不就是我這隻鳥嗎。」

  紀雲禾看著她,一時有些愣神,她夢中才出現過的聲音,喚到的人……竟然下一瞬,就出現在了她的面前,這……怕不是什麼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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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7 22:39: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第六十八章 雪原往事

  紀雲禾讓兩人在小茶桌邊上坐下了。

  青羽鸞鳥好奇的打量著她桌上的蠟燭,洛錦桑的言語則如同傾盆大雨倒進了滿缸裡,溢得到處都是。

  她拉著紀雲禾的手如老母親般心疼了一番,好不容易被紀雲禾安慰下去了,她又開始倒起了苦水,拽著紀雲禾哭訴,自己這一路走來要見紀雲禾一面有多不容易。

  「自打知道你被關在這裡我就想來見你……」洛錦桑抽抽噎噎的哭了兩句,又轉頭往那屏風處瞅了一眼,壓低了聲音,湊到紀雲禾耳邊道:

  「我花了好多錢去買通人,還硬著頭皮闖過,但都沒有成功。後來空明大禿驢又和我說,讓我不要費盡心機去找你,他說你快死了。我氣得不行,將他打了一通,又跑去求她……」洛錦桑沒好氣的指著還在打量蠟燭的青姬,「她也沒用得很!還什麼青羽鸞鳥呢!哼!一點不頂用!」

  青姬好笑的扭頭看她:「你這小丫頭,還敢埋汰起我來了。」她眉宇間與雪三月有些相似,恍惚間,讓紀雲禾以為,是她們三人在這湖心小院陰差陽錯的重逢了,但再看仔細一些,她眼眸之間的媚態卻是雪三月不曾有的。

  青姬盯著洛錦桑道:「我前幾日不是也幫你求了嗎,人家鮫人心肝寶貝的看著,不答應別人來見,我有什麼辦法。」

  紀雲禾抽了抽嘴角,默默嘀咕:「心肝寶貝……」而紀雲禾的嘀咕掩蓋在了洛錦桑的怒斥之中。

  「你打他呀!你這身妖力,都幹什麼吃了!」洛錦桑怒道,「你看這哪有心肝寶貝的看著,要是心肝寶貝,能瘦成這樣嗎!」洛錦桑拉著紀雲禾的手臂晃了晃,「你看看這手!啊?再看看這臉!啊?還有這頭髮!誰家心肝寶貝能養成這樣?」

  紀雲禾笑了笑,將洛錦桑拉住:「我一個階下囚,在你們嘴裡,倒成了座上賓了。」

  洛錦桑看著紀雲禾,嘴角動了動,默了半天,才盯著紀雲禾問:「雲禾,我從來不相信你會是個壞人。」

  紀雲禾從來不為自己六年前做過的事感到後悔或者委屈,這是她想做的事,所以她願意承擔這個後果。她一直以來都以為自己是看得極開的。及至此時此刻,聽洛錦桑說出此言,紀雲禾倏爾心頭一動。

  但她掃了一眼屏風,又垂下眼眸,到最後,也只是望著洛錦桑露出一個微笑,並不對她的話做任何回應:「光聊我有什麼勁兒,我這六年一眼看穿,你呢,這六年,你都在做什麼?吃了多少苦,又學會了多少本事?」

  「我……」洛錦桑瞥了一眼屏風之外,「這是一段說來話長的事……」

  適時,屋中的侍女將房間清掃乾淨了,盡數退了出去,屏風外的人倏爾也開了口:「好了。時間不早了,你們該走了。」

  長意下了逐客令。

  「哎,等等,青姬你來都來了,快給我家雲禾看看。」洛錦桑道,「你雖然不是大夫,但好歹活了這麼多年,萬一有法子呢。」

  此言一出,長意果然沉默。

  青姬撇撇嘴:「那就看看唄。」她握住紀雲禾的手腕,隨即眉梢一挑。

  洛錦桑緊張的看著青姬:「怎麼樣?」

  「你的空明和尚說她還能活多久?」

  「月餘。」

  青姬故作嚴肅的點點頭:「依我看啊,就一個法子能救。」

  三雙眼睛齊刷刷的落在青姬身上,青姬站起了身來,左右看看,目光落在洛錦桑身上,隨即電光火石間,青姬從洛錦桑腰間將她的匕首拔出直指紀雲禾的咽喉。

  洛錦桑連聲驚呼:「哎!作甚!?」

  長意也立即行至紀雲禾身側。

  「她這身體,死了最是解脫。」

  洛錦桑氣得大叫:「我讓你來治人,你怎麼回事!」

  「出去。」長意也叱道。

  唯有紀雲禾事不關己的坐在椅子上,笑彎了眼,連連點頭:「正合我意正合我意。」

  洛錦桑更氣:「雲禾你說什麼呢!好歹還有一個月啊!」

  長意又惡狠狠瞪向洛錦桑:「都出去!」

  一聲呵斥,倆個人都被攆了出去。

  紀雲禾在椅子上獨自樂呵,將臉都笑得有些泛紅:「洛錦桑這丫頭,哪兒有她哪兒就有歡樂。也不知道是怎麼和青羽鸞鳥都成了朋友……」

  長意攆走了兩人,臉色又臭又硬,轉頭看見笑眯眯的紀雲禾,那臉色方微微緩了些許。

  紀雲禾望向長意,「長意,你以後,就允許她們來看我好不好?」

  聽聞紀雲禾提請求,長意眼瞳神色又稍冷了下來,他默了片刻,隨即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紀雲禾以為他沒同意,他向來是對她的要求視若無睹的。紀雲禾習慣了,便也沒有放在心上,本來,她也就是隨口提一嘴而已。

  但紀雲禾沒想到,快到第二天早上,朝陽未生,外面寒露尚存,樓下便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腳步輕快,踢踢踏踏,將人心神都喚精神了起來。

  那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但卻沒有人走進來。沒片刻,那門又自己小心翼翼的關了上去。

  一個人的腳步輕輕的踩在地上,但是還是在閣樓的地板上踩出了吱吱吱的聲音。

  適時,長意剛走不久,說是去外面處理事務了。紀雲禾倚在床上正準備睡覺,忽覺身邊光影一暗,隱身的洛錦桑慢慢顯出了身型。

  紀雲禾仰頭看她,洛錦桑笑嘻嘻的湊到她床邊,又熱情的抱了紀雲禾一下:「雲禾,意不意外,我又來看你了。」

  紀雲禾微微一挑眉:「沒人攔你?」

  「沒人攔我呀。」洛錦桑笑道,「誰看得到我!」

  「那你之前隱身,為什麼沒有能成功進來?」

  「是哦。」洛錦桑奇怪的撓了撓頭,「之前都會被湖心島外的禁制擋住的,今天禁制沒了哎。」

  紀雲禾笑笑,並未將湧上心口的暖意宣之於口:「你這大清早的,來擾我睡覺,是要做什麼?」

  洛錦桑掏了個包袱來,洛錦桑拎了個包袱來:「你看,當初你離開馭妖谷的時候,讓我帶走的老茶具,我一直都給你留著的。」

  紀雲禾低頭一看,再見舊物,過去的記憶一時湧上心頭,雖然是沒什麼好留戀的事,但突然想起,倒還有幾分悵然。

  她收下茶具,輕輕撫摸。

  「錦桑,謝謝你。」

  洛錦桑撓了撓頭:「茶具而已,不用謝,就是要保住它們,太不容易了。」

  紀雲禾聞言,有些好笑的看著她:「一些不值錢的茶具而已,還有誰想要故意砸了它們嗎?」

  「對呀!」洛錦桑氣憤道,「空明和尚那個大禿驢可壞了!六年前你不是離開了嗎,然後我帶著你這個茶具,像之前一樣到處尋找大禿驢的行蹤,但那次真是找了好久,我找到他之後,他不僅帶著我交給他保護的瞿曉星,還救了鮫人。」

  思及那夜明月之下,懸崖的一劍,紀雲禾仍舊心頭一動。

  「大禿驢說他從河裡把鮫人撈起來的,那時候鮫人都快死了,他全然沒有求生的欲望,只在隻言片語當中透露出是被……」洛錦桑頓了頓,「是被你所害……我當然是不信的,但大禿驢卻很相信他,待得鮫人傷稍好之後,大禿驢從他那兒得知了前因後果,氣得要將你的這些茶具砸了,說我帶著它們,就是幫惡人做事。」

  「呵。」洛錦桑冷笑,「這一套茶具,好端端的,它們做錯什麼了就得砸了。還有,你怎麼可能是惡人!」

  紀雲禾笑了出來,一邊摸著杯子一邊道:「是啊,砸一套茶具能解什麼氣,要我是空明和尚,現在就該將我殺掉。」

  「你又胡說!」洛錦桑斥了紀雲禾一句,接著道,「我當時幫你解釋了的。我離開馭妖谷前,你不是告訴我,讓我將茶具帶走,在外面等你,然後林昊青會把谷主之位讓給你嗎。到時候,你就會用谷主的身份放鮫人走。」

  紀雲禾想了好半天,哦,原來她是這樣說的。

  「但是大禿驢嘲諷我,說這個說法奇怪得緊,怎麼推都推不通,他說你連我都騙,就說你壞。」

  紀雲禾摸著茶杯:「你呢?你怎麼說的?」

  「我罵了他一通,然後走了。」

  紀雲禾笑得直搖頭:「你罵了他一通,還能去哪兒?」

  「去找雪三月呀!」洛錦桑想起當年的事,依舊覺得情緒激動,「當時我知道你因押解鮫人不利,而被朝廷抓了,關在國師府裡,急得我上躥下跳,正巧大禿驢氣著我了,我索性就背上東西,自己出發了。」她拍了拍紀雲禾手裡的茶具,「未免大禿驢趁我不在砸你東西,我把它們都交給瞿曉星了,讓他好好藏著,潛伏在北境,等我回來。你看,他也未辱使命。」

  「瞿曉星也在馭妖台吧?」

  「嗯,在的,六年前他一直跟著空明和尚,現在在馭妖台也有個一官半職了。他也可想見你了,就是這鮫人,昨天讓我上湖心島了,都不讓他上島,我看哪,就是覺得瞿曉星是男兒身,不待見他呢。」

  「瞿曉星多大點,那不過還是個小少年。」

  「六年了,小少年都長大了。」

  紀雲禾笑著搖頭:「後來呢?你找到雪三月了嗎?」

  「她之前被青羽鸞鳥帶走,後來我聽說,青羽鸞鳥在比北境更北的地方出現過,於是我一路北上,到了極北之處,但北方太大了,我在雪原迷了路,真的是絕望到了極點。可……」言及此處,洛錦桑微微紅了臉頰,她有些不自然的清咳一聲,轉了腦袋。

  「大概是那什麼天意吧,大禿驢也出現在了雪原,他救了我。」

  紀雲禾了然一笑,「哦,茫茫雪原,孤男寡女,患難與共?」

  「對,然後我一不小心就睡了他。」

  紀雲禾手一抖,被託付了六年的茶具,其中一個杯子霎時滾在地上,瓷片破裂,宛如驚雷。紀雲禾張著嘴,似被雷劈啞了,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洛錦桑反而心疼得蹲了下去:「呀呀呀!杯子杯子杯子呀!」

  紀雲禾把其他杯子往床榻裡一塞,將洛錦桑拉了起來:「你怎麼了他?」

  洛錦桑默了一會兒,誠實道:「睡了他。」

  「那你現在和他和他……」

  「就還和以前一樣呢。」

  「啊!?」紀雲禾瞬間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麼死了,她應該把空明和尚這個渣渣摁過來,問問他該不該先死一死……

  「哎呀,茫茫雪原天寒地凍的,我借他陽氣,暖暖身子,不算什麼過錯吧……」

  是……要這樣一說……倒還是洛錦桑佔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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