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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變心了。她早在去年的四月份就變心了。」他指著同樣滄桑的阿奶說,「她總是拿拐棍兒杵我的腿,想害我。」
是他先開的口,用他渾濁的口音。這是我第一次作為一個大人,坦然面對著他,面對著曾給我人世最多關心的人,同時也面對一場氣急敗壞的生死。
此刻的他,像是一個無助的孩子,對自己癱瘓的左半邊身體無能為力,卻又無可奈何。去年四月份,是他腦溢血發作的時間。他不知道的是,他倒下去的時候最擔心他的,是阿奶,手忙腳亂地把他扛起來,然後又慌慌張張送他去醫院。
聽阿奶說,從他在醫院甦醒的那一刻,他的左腿就不能動了,也不能像以前當村支書時那樣慷慨激昂地發表講話了。出院的第二天清晨,他還想像往常一樣,撐起胳膊伸個懶腰,試圖坐起來。可惜,偏癱的左側跟不上動作,他沒有起來,一頭栽到床下,連同他往日那熠熠生輝的驕傲。剛開始的日子,他還能自己勉強下地,拄著枴杖或是拖一把小椅還能走出去曬曬太陽。可是時間一長,又逢著寒冬,他索性便躺在床上,懶得掙紮了。
最不願意接受這個現實的是阿奶,阿奶看他歪著半拉身子坐著,心裡很不是滋味。這究竟是怎麼了?拿起他斜靠在牆邊的枴杖,就去搗他的左腿,氣鼓鼓地自言自語道:「你怎麼感覺不到疼了呢,你還起來跟我打架,跟我吵啊、鬧啊!」
於是,這就成了他向我們申訴的證據,說我們都打他,阿奶要害他。你看,他老得這樣糊塗了,我們這個昔日的帶著一身江湖大佬氣息的爺們兒,甚至都沒去和病魔作鬥爭就倒下了。
見他是在新年的第四天。那天凜冽的北風死勁兒往車內鑽,噼裡啪啦的雪花籽籽擠破腦袋,往車玻璃上一個勁兒地衝,像在高高揚起一通勝利的宣言。
他一個人就坐在電視機前,左手耷拉在同樣沒有知覺的左腿上,連他幾個淘氣的外孫都跑去玩雪球了,懶得去與他這樣的「殘疾人」爭看節目。電視上,正閃過大耳朵圖圖的腦袋。這叫我竟有一些莫名的心酸。曾經,一群孩子圍著他轉,他能把孩子們高高舉到天;曾經,帶著我上山涉水,四野裡采野生的新茶;曾經,祖國天南地北,闖蕩來去……再也不是了,他不是昔日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了,他連自己都攙扶不起了。他會小心翼翼問我,能不能抽半支菸,再也不跟我們拍桌子、敲板凳了;他會端著他的小酒杯,問我倒二兩小酒嘗,再也不半晌乏了、悶了坐下切一塊牛肉,消磨時間。他那魁梧的身材就那樣萎縮了,儼然一個糟老頭子了。
他們住的小院,有一段沒有廊簷,需要先下一層台階,走大概八米遠,拐一個小彎,再走一個八米才能到洗手間。他從裡間的內屋蹩出來,下台階他一歪,我趕忙去扶他,我握著他冰冷且僵硬的手,任憑他身體倒向我,那一刻,雜陳的五味兒全湧上來。他老了,我不再依靠他,他也終須要依靠著我才能站穩;他老了,而我終將老去。
怔愣的剎那,他已到台階下,他推開我的胳膊,要自己去。我別過頭,假裝沒看到他試圖掩飾的狼狽和驕傲。以往他大概三十秒鐘就大踏步走完這一小截路,那天,那短短的距離,他卻足足超了三分鐘。風夾著雪鋪天蓋地。他的身體顫顫悠悠顫顫悠悠,如同我空空蕩蕩的心啊,渺小,無力。
我還記得,多少個月色下的清晨,不敢走夜路去學校早自習,他總是說他要早起去看看街頭那家店開門了沒有,想去佔位置吃那家胡辣湯;而又在無數個下了晨讀的早上,他還等在那個通往學校的路口,說走吧,一起去吃油條,喝小米粥……
也聽人講,有次夏天在河邊釣魚,我在樹下睡著了,有一條蛇往我的頭上爬去。他嚇壞了,跳起來就朝我跑過來,把蛇從我脖子邊上扯走,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下水,甚至我現在還不確定我是不是會游泳……
有次他喝醉,還在呢喃我的名字,滿大街找我,怕把我弄丟;每次打牌贏了錢都全部進到我的口袋,我從不會像別人家的孩子那樣為一個作業本,或是為一包零食發愁,我想要什麼,去買就行……
歲月最是無情,一年未見,不曾想,他們就這樣老去了。首先是他們的軀體,然後有一天他們的精神也老去了,直到有一天再也不會有人那樣溺愛著我,甚至依賴著、想唸著我。
這麼些年,我也與所有平凡的人一樣,遇見形形色色的人,卻再難遇見那個怕把我弄丟的一個。望著,想著,你罵他他也只會傻呵呵笑的人,我知道他終將將我找回,以另外一種方式。只因為,他依舊是我的英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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