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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斯琴 -【溫柔克剛強(三高男不夠看套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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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00:00:2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溫柔克剛強(三高男不夠看套書)》作者:斯琴

人人都說許書婷是天生的貴婦命,丈夫優秀,女兒可愛,還有錢多多。
她的責任就是美容逛街喝下午茶,偶爾參與公益活動,
誰知她是深閨怨婦,永遠等不到丈夫關愛的眼神。
六年來一成不變的生活,讓她靈魂貧瘠到極點,
為了重新找到自我,她必須下定決心走出去,
就算因此得離開丈夫,她也在所不惜……

人稱外科神醫的丁凱軒,幾年來投注全部心力,
為的就是想從主任爬上院長的位子。
原以為妻子只是去上課交朋友,誰知她把心也玩野,
他絕不允許任何人妨礙前途,即使是最親密的人,
就在他極力想穩住一切時,佈局已久的計畫卻因自己而瓦解,
他再也支撐不住,倒在妻子懷中,眼前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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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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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國家,有一位仁慈的國王,和一位溫柔的王後,他們很希望擁有自己的小孩,後來上天賜給他們一位小公主,國王和王後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會,邀請全國的人民來參加,名單上卻漏了一個人……”

聽著母親柔細的嗓音,丁俞涵緩緩閉上眼,睡美人的故事她已聽了上百遍,仍堅持睡前就是要聽這故事,如果母親稍加改變內容,她還會睜大眼睛、面露疑惑,直到母親完全照著書上敘述,她才能安心沉入夢鄉。

當女兒安然入睡,許書婷合上故事書,輕輕說了聲:“晚安。”

丁俞涵沒有回答,她已在飄渺的夢土上,那兒有好仙女和壞仙女,有咒語和等待,還有王子和公主,她的內心就是一個小宇宙,每天上演只有自己才懂的劇情。

望著那張天真的睡顏,許書婷有身為母親的感動,卻也有一份無可奈何,女兒確實像個睡美人,擁有天使般容顏,卻封閉著自己的心,不知誰才能解開咒語。在女兒三歲時,被醫生診斷出有輕微的自閉症,也稱為“亞斯伯格症候群”,她會說話但很少說話,即使說了也常是自言自語,其實她很喜歡笑,卻不是對別人笑,活在自己的天地中,似乎挺自得其樂。

過去一年來,每個月許書婷會帶女兒去一家大型醫院,那兒有專門的兒童心智中心,醫生會問一些問題,替丁俞涵做個測驗,然後對許書婷說:“繼續努力。”

在幼稚園裡,老師和同學只覺得丁俞涵很乖、很靜,倒沒發現她有什麼異狀。原本許書婷想私下告訴老師,但她丈夫丁凱軒不希望這件事張揚出去,也從不參與對女兒的教育,他身為醫院的外科主任,工作全年無休,哪有精神撥給妻女?

走出女兒的房間,許書婷回到主臥房中,雖然有張雙人床,卻只有她一人獨眠。她和丈夫早已分房而睡,住在客房的他,一個月會過來“探訪”她兩、三次,兩人仍有肌膚之親,她不是沒想過再生個孩子,但也許因為丈夫探訪率太低,女兒出生四年後仍無好消息。

鈴……鈴……

手機響起,原來是她嫂嫂打來的,電話那頭夏穎心急切道:“明天仁心聯誼會的周年晚會,你可別忘了,五點就要提早到,有一堆事情得忙呢!”

不是夏穎心愛嘮叨,實在是這個小姑有點脫線,常常心不在焉的,不知道魂都飛到哪兒去了?要是沒打通電話再提醒,就怕她忘了有這回事。

“喔,我知道了。”嫂嫂的疑慮是對的,許書婷雖然寫在記事本上,卻沒放在心上。

“明天見!”夏穎心很快掛上電話,她還有太多電話要打。

“仁心聯誼會”是由一群醫師太太組成的慈善協會,常舉辦義診、義賣、關懷弱勢等公益活動,夏穎心擔任公關部主任三年了,這職位相當適合她,不管面對誰她都有本事打好關系。

相形之下,許書婷就顯得無用許多,除了打扮得宜、面帶微笑,跟著嫂嫂出席活動,她沒什麼特別作用。其實她不太喜歡這些場合,但又找不到別的事做,是的,她是個無聊的女人。

她既不用上班,也不用做家事,唯一責任就是花丈夫的錢,丁凱軒是個慷慨的男人,白金卡隨便她刷,家中擺設、采購、傭人雇用都由她決定,說真的,他沒有什麼致命的缺點,除了忙碌了點、疏遠了點,還有愛面子了點,但男人大概都是這回事吧?她的父親和哥哥不也如此?

她一邊想一邊走進浴室,一件件脫去衣服,站在鏡前凝望自己。

人人都說她好命,而且是貴婦命,丈夫是炙手可熱的外科醫生,女兒漂亮得像洋娃娃,她自己也天生麗質、保養得宜,兼具美貌和苗條,還有什麼好不滿足?

更讓人羨慕的是,她不用伺候公婆,丁凱軒的父母早已離異,他們倆也都是醫生,退休後分別住在美國東岸和西岸,過著優雅而受人尊崇的生活,每一季會給孫女寄來衣服和禮物,有趣的是,離婚夫妻卻有相同眼光,總寄來一模一樣的東西。

他們住的這棟房子是公婆送的結婚禮物,市價三千萬以上,但許書婷並不喜歡,家裡才三個人,住一百坪要做什麼?還有花園、車庫、泳池,加起來都快兩百坪了,簡直莫名其妙!傭人們早上來、晚上走,家裡常是空蕩蕩的,就像她的心,什麼也沒有。

等她泡過澡,換上絲質睡衣,坐在化妝台前吹頭發,看看時鍾,都已經十一點了,丈夫還沒回來。他經常晚歸,她卻不覺擔心,他毫無外遇的可能,醫院裡那麼多證人,大家都說丁大夫是以院為家,至於真正的家則像裝飾品,美則美矣,卻不是必需品。

當晚,她又失眠了,最近總是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了,又會作一連串的夢,醒來後只覺得更疲累。夢中白霧茫茫的,她不知道要往哪兒走,或許她也是個睡美人,醒著卻不像活著,誰能真正讓她醒來呢?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隨著時光的腳步回到六年前,許書婷剛滿二十二歲,從大學畢業,找工作找了三個月,卻一無所獲。

她出生於醫生世家,已過世的母親是婦產科醫生,父親是醫學院院長,哥哥則是眼科醫生,只要他們倆吩咐一聲,不管是醫院、藥廠或相關學術單位,她馬上就能有工作,一些像是助理或花瓶的工作,但他們父子倆並沒有這麼安排,總說她只要找到好對象就行了。

許書婷也不願攀關系,想憑自己的力量找到出路,然而一次又一次的面試失敗,讓她不免挫折,唉,現在失業率真有這麼高嗎?中文系畢業就這麼無用嗎?也許是她自己的問題,不曾獨立賺過一毛錢,又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才讓那些老板們都不看好她。

從小家裡就管她甚嚴,不准外宿不准打工,不准去任何聲色場所,門禁是晚上十點,連騎機車都嫌太危險,要她直接去考汽車駕照,考上之後卻仍由司機接送。同學們看她這副大小姐派頭,想追她的男生一大半都打了退堂鼓,另外一部分還保有勇氣的,就是跟她差不多家境的人,相處起來乏味得很,因此她不是沒人追,卻不曾真正嘗過戀愛滋味。

她哥哥許崇信就沒這些規矩,婚前交了好幾任女友,經常兩、三天也不回家,但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在成為住院醫師的同年,便選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辦了場風光盛大的婚禮,很快生了一對雙胞胎,一男一女,長輩們都相當滿意。

原本家人也期待許書婷做個醫生,但她一見血就頭暈腳軟,平常經過肉攤都快昏倒了,根本熬不過醫學生必經的解剖課。此外,她的成績不曾進過前五名,在家人眼中看來簡直是個怪胎,依照許家人的基因遺傳,她理當要聰明絕頂,一路都拿第一才對呀!

六年前,她的母親在趕赴醫院的途中車禍身亡,全家頓時一片愁雲慘霧,但這並不改變他們作為醫生世家的驕傲,死也要死在職場上,光榮辭世。對於她大學選讀中文系,父親和哥哥相當失望,只好希望她做不成醫生,至少要做個醫生娘。他們常常帶她出入一些聚會場所,無非是讓她多點機會,但許書婷根本就是討厭醫生,她但願此生再也沒機會認識任何醫生。

還記得那是中秋節前一天晚上,許書婷的房門傳來敲門聲響,原來是哥哥許崇信,他一進門就說:“明天中午,我們到凱悅飯店吃飯。”

“喔。”他們家常有聚餐應酬,她並不意外,哥哥並非詢問她的意見,而是直接通知她有此行程。

“稍微打扮一下。”許崇信提醒妹妹,她唯一優點就是外表,千萬不能藏起來。

“嗯。”她也明白自己的功能,充其量就是個花瓶,不用發表什麼高見,只要裝扮得美美的,保持微笑就可以。比較起來,她嫂嫂夏穎心就強多了,不管跟什麼人往來、不管談哪種話題,她都得心應手,就像以前歐洲那些沙龍的女主人,說她能呼風喚雨也不誇張。

“不用找什麼工作了,”看到妹妹桌上一疊履歷表,還有電腦螢幕上的求職網站,許崇信嘲諷一笑說:“嫁人不就得了?像你嫂嫂那樣,不是挺好的?”

許書婷閉著嘴不吭聲,在大她八歲的哥哥面前,她一向不會發表意見,反正說了也沒用,哥哥跟爸爸都一樣,老是把她當成小孩。

“早點睡。”許崇信也知道妹妹不會多說什麼,這丫頭表面乖巧,卻流露一種倔強神色,或許哪天會做出讓人驚訝的事,但無所謂,她反正沒半點能力。

房門關上後,許書婷歎了口氣,她做不了醫生,找不到對象,也沒有一家公司想錄用她,才二十二歲的年紀卻已懂得絕望的滋味。歎完氣,她在求職網站繼續尋覓,像在汪洋中尋找一座燈塔,老天保佑,她真想脫離現在的生活,請賜給她一線曙光吧!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第二天中午,許家一行四人出發前往凱悅飯店。

在勞斯萊斯轎車上,夏穎心拿出名牌化妝鏡,打點自己那早已過分完美的妝容,又伸手替小姑整理頭發和衣服,唯恐她出任何差錯,叮嚀道:“美發師這個發型吹得有點硬,我幫你弄自然點,其實你皮膚白,化妝不用太濃,你適合素雅,更顯出氣質。”

許書婷不懂嫂嫂為何如此謹慎,今天是要見什麼重要人物?她對打扮是有興趣,但不及嫂嫂的一半,當初為了迎接嫂嫂進門,還清出一間客房做衣帽間,沒多久就塞滿了各式行頭。嫂嫂也許很期待她這個小姑搬出去,這一來,又多個空間放置衣服鞋子了。

其實許書婷也想獨立生活,但父親和哥哥一定會反對到底,而她戶頭的錢都來自父親,在她名下的車則是哥哥送的,她也毫無離家出走的本領。

他們在凱悅飯店門口下了車,由經理親自接待,來到餐廳的貴賓包廂,裡面已有兩位西裝筆挺的男士,一位年長、一位年輕。

年長的那位許書婷一眼就認出來,是父親過去的同事趙醫生,年輕的那位則是個陌生人,身材高瘦、雙眸明亮,表情似笑非笑,英氣中帶著傲氣。如果許書婷沒猜錯的話,他應該也是個醫生,大凡醫生都有這股傲氣,自認跟普通人不同,掌握了生死的奧秘,但其實也有很多時候使不上力,許書婷在心裡加了這句,因為醫生的壽命比平常人短。

身為一家之主,許慶霖率先招呼:“趙醫生,好久不見!你還是一樣健朗,這次就萬事拜托了。”

“好說、好說。”滿面笑容的趙醫生站起身,兩個年過六十的男人,熱情地雙手交握、摟肩拍背,只差沒擁吻一番。長輩既然站著,晚輩只得跟著罰站,雙方寒暄了十來分鍾,終於得以坐下,腿都酸了、臉也僵了,服務生適時送上茶水,大家立刻喝上兩口。

趙醫生心情極好,開口就說:“這位是丁凱軒,今年二十六歲,是我最得意的高材生,也是新進的外科醫生,各方面都非常傑出,只缺一個賢妻。”

“這麼巧?”許慶霖的表情如獲至寶。“我們家書婷剛從大學畢業,個性溫柔賢淑,最大願望就是相夫教子。”

兩位長輩的演技生硬,但並未減少效果,這確實是一場不折不扣的相親!許書婷差點噴出滿口茶,竭盡意志力才忍下來,過去家人也曾要求她出席一些場合,迂回婉轉的替她介紹對象,但從來沒有一次這麼直截了當,莫非他們已下定決心,非把她嫁給醫生不可?

拜托!她生命中的醫生已經夠多了,從爺爺、父親到哥哥都是醫生,連她過世的母親都是!再也沒有人比她更了解醫生的脾氣,尤其是資深權威的醫生,病人和護士都敬畏他們、討好他們,養成這些醫生高傲的性情,總覺得自己是萬能的,反正聽醫生的話就對了。問題是,她正想逃離這種聽話的人生啊!

面對杏眼圓睜的許書婷,丁凱軒淡淡一笑。“認識許小姐是我的榮幸,希望我們能更進一步了解彼此。”

他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男人,行事風格沉穩,旁人摸不清他的心思,只覺得他說什麼、做什麼都很優秀,是個難得一見的人才。

許書婷無言以對,她對這個男人沒有特別好惡,盡管他長得一表人才、風度翩翩,但光憑他是個醫生這點,就可判他出局了!

氣氛有點僵,夏穎心趕緊替小姑回話:“我們家書婷有點害羞,這麼多人看著,她都不知該說什麼了。”

“好啦,就讓年輕人自己去認識,我們不要在旁邊給他們壓力。”趙醫生相當豪爽,拍桌站起。“走,陪我去打高爾夫球,俱樂部餐廳來了個新主廚,聽說很有一套!”

“好,我們現在就去!”許慶霖、許崇信父子欣然同意,他們都在同一家俱樂部打球,所有頂級醫生都該具備這張會員證,是一種身分也是一種權勢。

“等等我~~”夏穎心也跟著要走,她對打小白球沒什麼興趣,但俱樂部裡有美容SPA館,她正好去做個全身保養,反正孩子們有保母照顧,她這個做媽的最要緊是維持自己身材。

天啊,怎麼這樣眼看大勢已去,許書婷直想轉身落跑,但她是有家教的淑女,不能一走了之,留下對方一個人豈不尷尬死了?

“許小姐……”

“丁先生……”

兩人同時開口,又都停頓下來,他輕聲問:“請問,要點菜了嗎?”

“呃……我不太餓。”

事實上,她胃痛得要命,但不需要看醫生,也不想看。

“我也是,那麼我們點一些簡單的就好,沙拉、面包和咖啡,你覺得怎麼樣?”他的胃口向來不大,吃得太飽不容易集中精神,外科手術時需要全神投入,因此他總是只吃六分飽。

“好。”她無所謂,他要吃報紙配雨水也行,她只希望這頓飯快快結束。話說回來,這位丁醫生的態度不壞,還懂得詢問她的意見,不會像某些醫生總愛替她做決定。

服務生送上餐點,兩人默默用餐,她吃得少,他吃得也不多,氣氛沉靜得有如喪禮,最後丁凱軒拿餐巾擦過嘴角,終於開口說:“許小姐,吃過飯如果有空的話,我們開車去兜風如何?”

一見面他就斷定自己會喜歡她,各方面都喜歡,她的家世背景、她的外型氣質、她的聲音表情,像是老天爺特別為他准備好的,一個完美的對象。他不是沒有經驗,不是情竇初開,而是看得太透徹,對未來已有完整規劃,就差了一小塊拼圖。

“不好意思,我還有點事。”她知道自己拒絕了他,會被家人罵到臭頭,但她實在無法接受這場邀約,跟一個醫生開車兜風,光想象就覺頭痛!

他自然聽得出這是借口,低著聲音問:“你……覺得我很討人厭嗎?”

“沒有,請你別誤會。”她竭盡所能讓自己的微笑不那麼僵硬,淑女風范是很重要的。

“也許我真的不討人喜歡,但是我喜歡的,我就會追求。”他非常欣賞她的表現,明明被家人所逼但仍保持禮貌,明明想逃還是留下來面對,不愧是名門千金,家教好、涵養好,他就需要一個這樣的對象,陪伴他迎視眾人目光,始終落落大方。

他的話讓她心底一凜,果然醫生就是醫生,就算他稍稍具備紳士風度,仍是那種不由人抗拒的個性,跟她爸、她哥沒兩樣,她絕對不能跟這男人有所牽扯,太危險了!

“抱歉,我真的有事,再見。”她抓起皮包站起,盡量優雅從容,其實是落荒而逃。

丁凱軒坐在原位,目送她的背影離去,臉上仍是平淡表情,只在嘴角有一抹笑,他知道自己要什麼,而且他總是會得到。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丁凱軒以行動證明他的決心,每天打電話約許書婷見面,她借口說要去面試沒時間,其實根本沒有面試的機會,人生就是這麼無奈,她想追求的得不到,想逃避的卻不請自來。

一再碰釘子,丁凱軒並不氣餒,從她家人那邊打聽她的生活作息,包括她常去的健身俱樂部,他立刻也辦了一張貴賓卡。

過沒兩天,當許書婷從游泳池的水面探出頭來,看到丁凱軒就在隔壁泳道,微笑說了句:“這麼巧?”

“呃……是很巧。”她倒吸一口氣,差點腳趾抽筋,趕緊上了岸,抓了毛巾遮住自己。

在泳池畔穿泳衣是很正常的,她甚至穿著端莊的連身式,但跟一個想追求自己的醫生四目相對,就覺得萬分恐怖。其實他也相當保守,長達大腿的黑色泳褲,雖然又高又瘦,但骨架寬大、肌肉結實,不失為一副好身材。

她在打量他,同時他也在觀察她,但那目光不造成騷擾,只是一種對美的欣賞,她果然如他所想象,肌膚白皙到仿佛不曾曬過太陽,曲線流轉得有如精雕藝術品,以一個醫生的身分,他要她;以一個男人的眼光,他也要她。

“一起喝杯飲料?”他的語氣自然,不想嚇壞了她,若她看得出他腦中心思,只怕會尖叫而逃。

“我還有事。”她的借口毫無創意,但她腦子裡一團亂,想不出更高明的。

“沒關系,我會再找你。”他不急於一時,轉身投入水中,游的是蝶式,不像一般人游蛙式或自由式,做醫生的就愛與眾不同。

許書婷不敢多作停留,立刻到淋浴室洗澡換衣,就怕又在哪個地方和他巧遇,一定是家人透露她的行蹤,這下她在明、敵在暗,防不勝防,慘呀!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隔天晚上,丁凱軒來到許家作客,帶了三袋養生禮盒,誠意十足,許慶霖非常欣賞這年輕人,積極有作為;許崇信跟他同校,身為學長當然得提攜學弟;夏穎心則羨慕小姑的好運,這麼輕松就找到好對象。

總之全家人都贊成,丁凱軒等於是准女婿了,只差個喜宴得辦一辦而已。

基於禮貌,許書婷必須出面見客,但是她坐下沒多久,家人就一個個溜回房去,借口打電話、看小孩之類的芝麻小事,留下兩人在客廳大眼瞪小眼。

“喝杯茶?”他身為客人卻主動招呼她,看她緊抿下唇,他很想替她潤潤唇。

“多謝。”許書婷端起茶杯,喝了兩口,喉中仍是干澀,她知道家人都躲在門後偷聽動靜,那種被監視的感覺讓她背脊發涼。

“最近有空嗎?想找你去郊外走走。”他仍是一派低調態度,追求的動作可以很誇大,但面對面就不用那麼誇張,他不喜歡甜言蜜語,也不想讓她習慣那種無聊事。

她實在坐不住,干脆主動提議:“丁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我們現在就去走走吧。”

“我很樂意。”

這正是他目的所在。他看得出來,許書婷跟家人的關系很微妙,表面上她會遵從他們的意思,內心裡她卻想遠走高飛。事實上,他已找人調查過了,她的生活圈和成長過程都很單純,不是叛逆少女也不曾風花雪月,就像張白紙似的,正等待命運的落款,同時她也有一股不妥協的脾氣,一種想突破現狀卻又無處可去的落寞,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兩人來到附近一家餐廳,各點了一杯飲料,許書婷在心底計算著,這已是他們第三次見面,而且就發生在一周內!她簡直不敢相信,她是何德何能,竟讓這位大醫生浪費這麼多時間,有太多名媛淑女可以讓他挑揀,為何偏偏選中如此乏味的她?

“丁先生,你平常應該很忙才對。”她的語氣客套,但已有些不耐煩。

“是的,我每天工作超過十二個小時,回家還要研究資料,醫學是一種不進則退的學問,尤其是外科,每天都有新資訊,不注意的話很容易落後。”他在美國出生,持有美國護照,用不著當兵,二十六歲就念完醫學碩士,現在一邊在醫院看診,一邊在進修博士學位,兩頭燒的生活讓他連吃飯都得趕時間,更別提什麼追求女人的浪漫情事。

她相信他說的是實話,她哥哥也常捧著書本在苦讀,還要定期參加研習會,世上確實沒什麼好賺的錢。

“既然這樣,我想不要打擾你太多時間比較好。”她委婉提出拒絕,他應該聽得懂才對。

他知道她又想逃了,但他必須先讓她了解一些事。“正因為我很忙,所以我的投資都是選定了就要有回收。”

“你是說股票還是基金?”她故意裝傻,不喜歡他自信過剩的表情,他當真以為他要什麼有什麼?

“股票、基金、外幣我都有投資,不過這不在我們的討論范圍內。”丁凱軒放下咖啡杯,表情認真道:“我希望我們能以結婚為前提展開交往,當然這還需要你的同意。”

“結婚?”她才二十二歲,他也不過二十六歲,兩人認識只有一個禮拜,他的思考會不會太跳躍了?

“嗯。”他是個鎖定目標就不再猶疑的人,他沒那麼多時間和心力可浪費。要成為一個受人景仰、前途光明的醫生,他這輩子注定得結婚生子,未婚老醫生總會引人說話,而許書婷是他認為最恰當的對象,她來自醫師世家,外表柔美,生活單純,還有什麼好挑的?

“很抱歉,我現在還沒有結婚的打算。”就算要結婚,她也不希望對象是他,除了他是醫生之外,她更討厭他這種壓迫性的態度。

她的拒絕並不讓他意外,他手中還有別張王牌。“我也猜到你還不想結婚,但你應該想離開家裡吧?”

她沒出聲,對他的敏銳度深感詫異。難道她臉上寫著“我要獨立”四個字嗎?問題是憑她的力量,根本走不出家門,更別提什麼獨立生活,恐怕一出門只會迷路。

“依照你們家的作風,女兒還沒結婚前,不管有沒有工作,都不可能讓你搬出去,你若想離開這個家,就只有結婚一途。”觀察病患是醫生的基本能力,才能准確開出藥方,他向來是個中高手。

她還是沒說話,他顯然看透了一切,是她太透明,還是他太銳利?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對她了解這麼深,攻陷應該也就不難,一想到此,她更加驚慌。

他不想把她嚇壞,放柔了聲音說:“坦白說,我的工作很忙,沒什麼時間陪你,自然也不會管你,我可以給你自由,只要是在婚姻制度規范下,你想怎麼過日子都好。你會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你想工作也行,想當貴婦也行,或到處旅行都行,不過得留點時間給我。”

自由是別人給的嗎?她覺得自己很可悲,卻又逃不出命運的枷鎖,就算她拒絕眼前這個男人,家人仍會替她安排相親,對象也一定會是醫生,直到她年華漸去、終於妥協為止。既然早晚都要嫁,不如嫁個還稍微懂她的男人,至少能給她一些空間,這麼說來,丁凱軒簡直是她最好的選擇。

沉靜幾分鍾後,她開了口。“為什麼是我?”

天真的女人大多固執,希望男人選擇她是因為某些美麗的理由,即使是謊言也好,聽來仍覺安慰,還可以欺騙自己,這一切其實沒那麼冷酷。

可惜,他給她的答案只有實際的成分。“我們在各方面都很相配,而且我沒時間尋尋覓覓,如果你我都不討厭對方,何不試著交往看看,若能以結婚為前提,那是最好不過。”

其實他可挑選的對象很多,但他對醫生、護士或藥商都沒興趣,想到下班後還得跟妻子討論醫藥問題,簡直就像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醫院似的。

過去他曾有過幾段短暫戀情,大多發於情欲、終於時光,對方也是游戲中人,大家好聚好散,就是不會想到白頭偕老。既然非要結婚生子,就得找個適合當母親的女人,眼前的女人是美麗的,但不至於妖媚,從她眼中神采看來,她甚至是聰明的,只是不會輕易顯露出來。

許書婷又沉寂了片刻,真相讓人連自我催眠都做不到,只得放下妄想,跟著他實際起來,於是她問了個關鍵問題:“孩子呢?”

聽她這麼一問,他知道自己成功了一半,他果然沒看錯人,她是個有腦筋的大小姐,懂得自己所處的困境,在兩難中仍得尋找出路,這才是適者生存的道理。“你不排斥的話,我們就生,至於生幾個由你決定,男孩女孩我都喜歡,女人懷孕和生產不容易,我會尊重你。”

“尊重”這兩字傳進她耳裡,相當不習慣,簡直是不敢置信!說實在的,丁凱軒是個典型三高的男人,身材、學歷和薪水都高人一等,更重要的是,他願意給她自由和尊重,她還有什麼好考慮?只是光想到和他親密接觸,生下有他基因的孩子,她一時間仍是難以接受。

“你給我自由和尊重,也應該對我有所要求吧?”她早有領悟,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她的家庭提供她公主般的生活,同時也像控制木偶一樣控制她,如果她的丈夫願對她寬容,她勢必也有些責任要承擔。

他眼中流露出欣賞神色,他未來的妻子絕非木頭美人,他們的孩子一定會很優秀。

“做為一個醫生的妻子,有哪些該注意的事情、該露面的場合,你應該比我還了解,其實我不是個很愛交際的人,但有些時候總是避不了,希望你能適時做好我的另一半。除此,在婚姻的規范內,我們應該對彼此忠誠,有什麼事可以商量,就這麼簡單。”

原來他也需要一個花瓶,那是少數她能勝任的事情,雖然不像嫂嫂那麼厲害,但也不會讓他沒面子,男人都是自尊心作祟的動物,自以為是人中之龍的醫生尤其如此,她自然得替他的尊嚴付出心力。

看她沉思不語,他提出自己的另一個優勢。“我爸媽都已移民美國,但是離婚了,你不用跟他們相處,只要過年過節打通電話問候,我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姊姊,兩人都是醫生,各有家庭,很少往來。”

他說的情況簡直是女人的美夢,不用跟公婆住,不用陪親戚應酬,一切如此簡單,就等她點個頭。

“我懂了,請給我一點時間考慮。”說著這話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像在考慮一樁生意、一紙合同,而非一般女孩向往的婚姻家庭。

“相信你會有明智的決定,我送你回去。”他跟她認識時間不長,但他確信自己的眼光,她就是那麼恰恰好,多一分則太強,少一分則太弱,完全符合他的需求。

“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她緩緩站起身,比起前兩次的落荒而逃,現在她顯得平和許多,或許是認清了事實的冷硬並非她所能撼動,忽然間也就不需激動了。

“好。”他不急於一時,看著她的背影走遠,心想可以開始安排行程了,結婚也得抽空,有效利用時間,才是人上人的做法。

離開咖啡廳,許書婷走在大街上,每一步都像沉入泥沼般沉重,過往的人群面容模糊,她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原來是被高樓大廈掩住了,抬頭望去,天空小得可憐,在這遼闊世界中,她的未來是如此狹窄,只有結婚這一條路,對象還不能條件太差。

若她出身於普通人家,或許能有自由戀愛的權利,但也需要自己鋪床單、洗衣服,可能還要辦就學貸款,早早就去便利商店打工,畢業後非得立刻找到工作,結婚了也得扛起多年的房貸。然而她誕生在一個上層家庭,不愁吃穿、不用工作,享受富裕人家的種種好處,相對的,她也必須付出代價。

她沒什麼可抱怨的,怎樣的人生都有好有壞,只是如果少了愛情這件事,似乎遺憾就不只一點點……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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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00:00: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周日晚上,許家人難得一起吃晚餐,平常都是各忙各的,尤其兩位醫界人士,退休的那位仍有許多演講和活動的邀約,執業的那位則是自開診所、門庭若市。

許慶霖一整晚都心情極佳,吃到一半忍不住透露秘密,向家人宣布:“凱軒跟我提過了,他希望找個好日子,盡早跟書婷成婚。”

他直呼丁凱軒的名字,顯然已把對方當女婿,女兒從小就達不到他的預期,未來也不知能有什麼發展,幸好還有點魅力,迷住了這個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輕人,他對過世的妻子總算有所交代。

“哦?”許崇信驚呼一聲,立刻對妹妹說:“他可是難得一見的好對象,你一定要把握住!”

夏穎心也羨慕道:“當初你哥都沒這麼快跟我求婚,拖了整整八個月呢,還是你有本事。”

“我會考慮。”許書婷淡淡回答,在家人心目中,女人最大的成功就是找到一個好夫家,可悲的是,她也無法證明自己還能做些什麼,除了嫁人她一無是處。

“還用得著考慮嗎?錯過了可能就沒了!”夏穎心的口氣帶著點酸味和威脅。“丁醫生可是炙手可熱的人選,不曉得多少人要幫他作媒,你別以為自己還年輕、還能挑,最後卻落得兩手空空。”

許崇信認同妻子的見解。“書婷,你已經畢業三個多月了,還是找不到工作,整天無所事事,日子久了會被人說話,不如趁早結婚生子,就沒人會說你的閒話了。”

他們都有志一同,既然對方是如此優秀,甚至積極求婚,自然得牢牢抓住,否則恐怕夜長夢多。這些話在許書婷聽來卻是無比刺耳,是的,她什麼都不如人,在家待久了只是礙眼,大家恨不得盡早把她推銷出去,好換來親友們羨慕的眼光,一切都活在別人的眼光中,這就是她人生的意義嗎?

“我吃飽了。”她放下碗筷,站起來就往房裡走,如此舉動在他們家是不合規矩、不懂禮貌,但她真的受夠了!怨的不只是家人的態度,更是怨自己的無能,就因她毫無長才,才讓人這樣看低。

“書婷!”許慶霖和許崇信父子同時喊道,對她的表現非常不滿。

“別緊張,”夏穎心愣了下,連忙微笑對公公和丈夫說:“我去跟她談談,女人之間比較好說話。”

等小姑一離開家,她就是唯一的女主人了,心頭一顆大石也就能放下,萬一小姑到三十歲還沒出嫁,她這個嫂嫂怎麼出去見人?為此她非得出一份力不可。

來到小姑房前敲過門,夏穎心一走進,就看到許書婷站在窗前,那表情似乎希望能插翅而飛,可惜雙腳仍黏在地面上,外頭也沒有空降直升機來把她接走。夏穎心大致了解這種感受,所謂婚前症候群,從女孩變成女人、從小姐變成太太,確實有那麼點不習慣,也不知道婚後會是好是壞,說不定還有更值得的人選,如此想來當然不甘心嘍!

“別生氣,你爸和你哥也是為你好。”夏穎心一開口就是句經典台詞。

好一個“為你好”,不管傷不傷人,通通是為你好,許書婷仍望著夜空,不想回頭,只是賭氣地說:“等我搬走了,這個房間你可以拿去用。”

突然被說中心思,夏穎心嚇了一跳,掛上更溫柔的笑容說:“胡說什麼啊~~我又不貪這個,你別胡思亂想,我也是希望你有個好歸宿。”

“我自己會做決定。”許書婷說得堅決,內心卻如風雨飄搖,她哪有資格決定什麼?

“我是過來人,嫁給醫生其實有好也有壞,像你哥一回家就是睡覺,一起床就准備出門,坦白說我也常覺得寂寞,但是反過來說呢,自己的時間可以自己利用,找些有興趣的事來做,不是也挺愉快的嗎?你哥對我很寬容,他忙到連睡覺時間都不夠了,哪會管我那麼多?結婚就跟人生一樣有得有失,你不要想得太嚴重,時時都有新的煩惱,但也有新的快樂,看你著重哪一方面而已。”

夏穎心的父親是位知名律師,很少跟家人相處,她從小跟著母親出入社交圈,自然而然也學會貴婦們的那一套,首要之務就是把自己打理得漂漂亮亮,再做些又能給丈夫面子、又能拓展人際關系的事,兩全其美、皆大歡喜。

許書婷忽然無話可說了,平常嫂嫂在她看來是個膚淺的人,卻自有一番生活哲學,她實在不該輕視嫂嫂,以世俗眼光看來,嫂嫂是一個成功的女人,各方面都讓人挑不出毛病,更重要的是能樂在其中,才不像她這樣,矛盾又痛苦。

“我先出去了,你好好考慮吧,做人最重要是開心,別太鑽牛角尖。”夏穎心看小姑若有所思,還是多給她一點時間想想,相信小姑應該沒那麼笨才對。

嫂嫂離開後,許書婷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才二十二歲,這個家就快沒有她容身之處,若再拖個幾年,逼婚的情況只會越來越嚴重,世界之大,她竟無處可去。

打開電腦收信,沒有一封信叫她去面試,事實上她也覺得有些怕,如果工作是推銷性質的,臉皮薄的她能說服客戶掏出錢來嗎?聽說有些助理的工作,還包括幫老板接送小孩、寫作業、買菜,那不等於是傭人了嗎?網路上工作版的討論區看得她心驚膽跳,更別提那微薄的起薪,甚至不夠她買一個名牌包。

她必須承認,她已經被“寵”壞了,不會做家事、不曾吃過苦,除了做大小姐之外,只能做少奶奶,若不結婚她還能怎麼辦?丁凱軒無疑是她最理想的對象,即使他們並不相愛,結婚只是因為彼此適合,一想到此,她不由得歎息,在這個夜晚,一顆星也找不到,正如同她的心,漆黑一片。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三個月後,丁凱軒和許書婷結婚了,在凱悅飯店席開百桌,醫界重量級人物齊聚一堂,一些輕量級的也自動來當招待,期許自己有朝一日能被拱上台致詞。

為了出席這場婚禮,丁凱軒的雙親特地從美國飛回來,盡管他們已離婚多年,在人前仍是模范夫妻樣,大致上說來,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有這種本領,就算私底下互毆叫罵,表面上還是一派和平。許書婷看到公婆的樣子,就想到自己和丁凱軒,以後應該也是貌合神離、同床異夢吧?此時的她萬萬沒想到,將有一天就連同床都是奢望。

婚宴隆重而氣派,結束時人人都帶著滿意微笑,尤其是許家父子,喝得大醉,得由司機扶上車,仿佛已對得起列祖列宗,甚至開心唱起歌來,夏穎心只能搖頭笑笑,真是快不認得他們了。

丁凱軒喝得也不少,每個人都想多灌他幾杯,這小子不管學業事業都比人強,還娶到一個貌美如花的妻子,眾人除了艷羨當然要陷害一下,讓他新婚之夜好好睡一覺。

在如此驕傲的一個夜晚,丁凱軒心情暢快,放任酒杯一再被倒滿,就算被挖苦也無所謂,他會繼續讓人羨慕下去,聰明認真如他,原本就該享有這份榮耀,他的妻子只是加分效果。從小他就想證明自己比別人強,原因是什麼他都記不得了,只知道他要不斷往前走,腳步不能停,在最短時間內達成最大成績,他注定要成為大師級的人物。

當晚,新郎因為酒精作祟睡著時,新娘卻整夜無法合眼,深怕丈夫隨時醒來,她不確定自己准備好了沒,雖然是無可避免的過程,但能拖一天是一天,就像只埋首於沙中的鴕鳥,她總是太懦弱。

聽著他沉穩的呼吸聲,她心跳無法平靜,心思無法安然,她對他了解實在太少,他卻像什麼都已勝券在握,跟這樣的一個男人相處一生,永遠也找不到靈魂交會的地方,她勢必要孤獨的活下去,或該說是隨波逐流,任憑命運擺布,只因她無能為力。

婚後第二天,他們就出發前往紐約度蜜月,為期十天,然而丁凱軒陪伴她的時間不多,白天他要去參加研習會,學習更精進的外科技術,跟他的博士論文有關,也跟他的偉大事業有關,就是跟他的新婚妻子無關。

從早到晚,許書婷隨意閒逛,善盡觀光客的職責,她不是第一次出國,卻是第一次獨自走在異國的街道,以往不是參加旅行團就是有親友陪伴,多少有點束縛感,但這回她擁有的自由和陽光一樣多,當她坐在露天咖啡廳的椅子上,看街上那些男女老少大步走過,似乎每個人都有精采的人生,唯有她是蒼白而乏味的,繞了一大圈她仍是不快樂。

吃過晚飯她才回飯店,看看表已經九點多了,丈夫還沒回來,等她洗過澡才聽到他的腳步聲,同時也意識到他們即將共度這夜晚,房中那張雙人床忽然有了強大存在感。

“嗨。”丁凱軒並不多話,一進房打聲招呼,就准備脫衣沖澡,她望著他逐漸赤裸的身體,恍然了悟他們已是夫妻,如此暴露是最正常不過的事。

半小時後,他關了明亮主燈,只留下床頭台燈,兩人都上了床,他從背後擁住她,在她耳畔輕問:“今天累不累?”於是她知道,該來的還是躲不過。

這已是婚後第三天,他自認已給她充足時間做好心理准備,雖然她僵硬得像塊冰,他不能再等下去,新婚之夜那晚他是醉了沒錯,但還不到欲振乏力的地步,他只是不想嚇著她,在她溫婉平靜的外表下,他看得出她仍是個容易害羞的小女孩。

在此刻之前,兩人最親密的關系只到牽手、吻頰,而且是有旁人在才這麼做,私底下他總是坐懷不亂,不曾碰過她一絲一毫。只是婚後自然不同,他是她的丈夫,他可以對她做許多事,她該感到安慰的是,他仍會詢問她的意思,這已是難得的紳士禮儀。

“還好……”她盡量讓自己不要太顫抖,在一整天的英文會議後,他仍有體力使她驚訝,她不了解男人也不了解他,只能全身緊繃等待他的發落。

暈黃的燈光下,他可以算是溫柔的,一再的撫摸和親吻,耐心等待她放松,終於結合的時候,她聽到他低啞的喘息,也發覺自己眼角的淚滴,那感覺是痛的,但並不苦澀,盡管沒有愛,身體仍有反應,原來人的潛力這麼強,她該佩服自己還是嘲笑自己?

丁凱軒不用問也猜得出她是第一次,他不敢說自己是浪漫情聖,或有什麼高超技巧,但他已盡力讓她不難受,如果第一次做得不好,讓她排斥親密關系,日後想生小孩就困難了。她很苗條,但該有肉的地方都不貧乏,他喜歡她敏感的身體以及她壓抑呻吟的態度,她果真是最適合他的女人,他在她身上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事後,他走下床到陽台抽了根煙,他不想讓妻子的呼吸受到污染,他也知道抽煙對健康不好,但有些時候,人就是得做些壞事才能感覺自己活著。從五十樓高的貴賓套房欣賞紐約夜景,正如同他的權勢地位,他明白自己的方向,還有往上爬的空間,才能看到更高、更廣的風景。

許書婷躺在床上,無法入睡,燈光將丈夫的背影拉得好長,不知為何讓她迷蒙了眼睛,剛才他還在她體內,肌膚相親毫無隔閡,但現在他只像是一個剪影、一個陌生人,甚至紐約的月亮都比他容易親近。

到底愛情是什麼呢?她忽然想到這問題,她可有那般幸運能得到?今生她已選擇做他的妻,除了他之外,還有誰能給她愛的感受?如果他不給,或許她一輩子都碰不到。

然而已經逃不開了,除了這座迷宮,她無法在別處生存,就這樣吧,她不會掙扎,只會逐斷麻木。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蜜月結束後,許書婷仍不放棄想找個工作,但她發現一樣沒有人要用她,聽說已婚女性的機會更低,婚前她倒是忘了有這層顧慮。冷靜想想,她擁有的學經歷太少,能付出的底限又太高,求職碰壁是一件很自然的事,而願意無條件接受她的,就是“仁心聯誼會”之類的醫學相關單位,畢業半年多了,她仍停在原地。

丁凱軒守著他的承諾,給予妻子自由和尊重,知道她尋職碰壁,他沒有冷言冷語,只說:“不工作也沒關系,趁年輕多去走一走,我沒空出國,你不妨多拍些照片回來。”

“可以嗎?”他們已經結婚,她能獨自出游嗎?他不在乎別人怎麼看?

“當然也別玩到移民的地步,至少讓我一個月看到你幾次吧。”他很快吃完早餐,不太清楚自己吃了什麼,總之有六分飽就行,生活中一切都可有可無,唯有事業是他心之所系。

“謝謝。”她真的很感激,他把她當作一個人看待,而非動不動就管這管那的。

他微笑一下,提起公事包上班去,兩人唯一相處的機會是早餐時間,晚上他常常十一、二點才回家,那時她已經睡了,他有時會吻醒她,邀她一起做些活動,但大多時候他都靜靜上床,睡眠不足會影響他的工作,反正兩人都還年輕,生孩子的事不急於一時。

或許該說他是刻意的,不想讓自己對她過度眷戀,戀愛中的男人都像傻瓜,他不願讓自己也成為其中之一,他必須時時保持冷靜,不受情緒影響,這才是外科醫生的專業態度。

許書婷不太確定丈夫對她興致如何,他大概一周抱她一次,不算多也不算少,她看過報紙報導,現代人生活忙碌、壓力緊繃,無性夫妻多得是,他們這樣應該很不錯了。

總之,放下了謀職的挫折感,許書婷開始規劃自助旅行,她有充足的金錢和時間去游覽,大學時她參加過攝影社,只有一學期,卻買了三台相機,她可以出國拍很多照片,只是丈夫不一定有時間看。

在半年內,她走過了巴黎、羅馬、上海、東京,對她來說似乎都差不多,旅行的意義只是為了逃避現狀,一個沒有生活目標的人,不管置身何地都輕飄飄的,一陣微風就可以把她吹走。最後一趟旅行後,她發現自己懷孕了,於是她的生命有了重心,她可以學著做個母親,照顧孩子、陪伴孩子、教育孩子,多麼甜蜜的重擔呀。

那天晚上丁凱軒提早回家,但一進門就走進書房,同時打開電腦和書本,他有太多資料要吸收消化,這時許書婷敲過門走進來,拿著驗孕報告書,輕輕放到他桌上,希望看到他的笑容。

丁凱軒一看就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很高興妻子懷孕了,於是他體貼的說:“孕婦得要多保重身體,我每天都很晚才回家,明天我就搬到隔壁客房去,免得吵到你。”

最近他睡得極不安穩,一夜可能醒來好幾次,來自學業和工作的壓力,讓他格外需要自己的空間,雖然他也喜歡妻子的溫暖芳香,但那只會讓他蠢蠢欲動,越來越想與她纏綿,越來越滿足於現狀。更何況,懷孕期間未必時時都適合行房,為了孩子著想,他還是獨自入睡比較好。

“喔……”她從心底打了個冷顫,是因為她身材即將變形,他對她不再感興趣嗎?她還以為他會大聲歡呼,或抱住她給她一個吻,沒想到他只決定要分房而睡?

“我會幫你找位婦產科醫生,保證讓你順利生產。”他站起身從書櫃拿出兩本書。“這裡面有你該懂的知識,若有什麼看不懂的地方,盡管來問我。”

他的態度像個老師對待學生,盡管口氣溫和,卻毫無參與感,她無法掩飾她的失望,難道為人父母的不是一起研究育兒經嗎?為何只有她一個人要懂,他反而置身事外?

他看出她眼中的錯愕和落寞,解釋道:“抱歉,我太忙了,即使是你生孩子那天,我都可能要加班,希望你會諒解。”

他的博士論文遇到了瓶頸,實在不能分心,醫院那頭也忙得不可開交,指定他的病人越來越多,他不願讓她知道他也有弱點和焦慮,這些事情他自會處理,只是他挪不出時間和她一起期盼新生命的到來,他必須有所取捨。

“我明白……”她不能有所怨言,婚前他早就說得很清楚,他不會管她,但也不會陪她,即使兩人是夫妻,仍是獨立的個體,她必須獨自面對懷孕這件事。

她抱著兩本厚重的書,走出丈夫的書房,告訴自己沒關系的,孩子將會是她的生活重心,從今天起,她不要再麻木過日,她必須有所改變。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十個月後,丁凱軒的博士口試在一間會議室內舉行,他對自己承諾過,他要成為最快拿到學位的人,而且他成功了,就在女兒誕生這天,他得到他最需要的一張王牌,然後他就要成為醫院的領導者,他知道他一定做得到。

就在同一天,經過六個小時的陣痛和催生,許書婷見到了她的女兒,那烏黑迷離的眼中透著陽光,指引出生命的新方向,盡管丈夫不在身旁,她的喜悅和感動並未減少,她可以去愛了,對此她多麼感激。

從此她再也不想出國或遠行,把所有時間都留給女兒,其實她算是很輕松的母親,奶瓶、毛巾、衣服等都有傭人清洗,該采買的東西也能上網訂購,她所需要做的就是陪女兒吃飯、玩耍、睡覺。

丁凱軒也喜歡女兒的天真可愛,但他除了替她取名,為她開戶存入教育基金,不曾為她做過太多事。只有在他出門前、回家後,能撥出一些零碎時間看看她,丁俞涵似乎也習慣了父親來去匆匆,從來都不吵不鬧,靜靜回應父親的凝視或摸頭。

然而陽光也有烏雲遮蔽時,隨著女兒一天天長大,許書婷發現了女兒的異狀,學習能力比同齡的小孩慢,不愛說話,對外界刺激沒有太大反應,甚至眼神很少對著旁人,盡管她不願意承認,卻不能再逃避,她必須給女兒找個出路。

在女兒滿三歲那年,許書婷決定帶女兒去就醫,不管真相會是多麼殘忍,不能再拖下去了。

經過幾次轉診和詳談後,終於找出原因,當醫生告訴她病名時,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自閉症?”

戴著眼鏡的周醫生點個頭,她是這一領域的專家,已有十多年資歷。“請不用過度擔心,俞涵的語言能力還不錯,只是不願開口,屬於輕微的自閉症,也稱為亞斯伯格症,主要是在人際溝通、社會適應上有問題,及早發現有較高的治愈機會,從現在起,必須提升她對學習認知、情緒調整、適應環境的能力。”

霎時間,許書婷覺得自己仿佛要昏倒了,但是她沒有,她是個母親,她不能倒下,於是她仔細問清楚了症狀、療法和後續可能的情況,回家途中又到書局買了好幾本書。她牽著女兒的手有點顫抖,但這條路上絕對不能放開,即使女兒一輩子都會有點異常,她愛女兒的心將跟每個母親一樣正常。

跟懷孕的時候一樣,她獨自研究生命的課題,隔天的早餐時間,她才把這件事告訴丈夫,丁凱軒聽了緊皺起眉,立刻交代:“別把這件事傳出去。”

他已成為最年輕的外科主任,醫院上下對他崇敬如偶像,院長甚至抱怨他已婚的身分,若非如此院長千金就可以嫁給他了,他聽了只是微笑。他喜歡自己的妻子和女兒,她們美麗而溫順,誰要那個聒噪又愛出風頭的院長千金?現在的重點是,他一帆風順的前程,不能有任何瑕疵或讓人嚼舌根的話題。

許書婷瞪著丈夫不敢置信,他不關心女兒的病情和未來,最在乎的是旁人眼光嗎?他果然跟她父親、哥哥一樣,自我中心到了極點!

“我必須帶她去看醫生,我不能讓她惡化。”她堅持道。

“看醫生當然是必要的,只是我希望你保持低調,不要張揚開來。”他明白妻子有多疼女兒,她幾乎是為了這個孩子活著的,當然他也不希望女兒受疾病之苦,對未來的學業、事業和婚姻都會有影響,他相信女兒遺傳了他的聰明才智,不應該因為自閉症而白白斷送。

當父母討論自己的時候,丁俞涵坐在她的小椅子上,每吃幾口就發呆一下,不知在想什麼,傭人不時替她擦嘴、擦手,她就像個洋娃娃,動也不動。她愛吃的東西只有幾樣,不喜歡新口味,就像她愛聽的睡美人故事,不能改變台詞和說法,她活在一個安穩的小世界,沒發現雙親正憂心地看著她。

丁凱軒終於明白女兒為何總安靜得過分,其實這還算好的,有些自閉症孩子有自殘和躁郁傾向,目前看來丁俞涵只是遺忘了外界,還沒造成旁人太多困擾,但未來是否能正常生活仍不得而知。

“就我所知,亞斯伯格症的孩子,智力並不亞於一般人,甚至可能超過,牛頓和愛因斯歸一都有這種症狀。俞涵就要上幼稚園了,我希望她接受正常教育,你平常要多培養她的表達和溝通能力,定期請教醫生意見,觀察她的發展情況,我想這樣暫時就足夠了。”

“我會的。”從女兒懷孕、出生到教育,總是要她孤軍奮戰,丈夫只在乎他的面子和事業,她忽然覺得無比寂寞,這孩子並非她一個人就生得出來,他就沒有半點付出的心思嗎?

“抱歉,我真的太忙了。”他看看表,站起身走向大門,即使在這樣的時刻,他仍必須到醫院工作,他不是沒想過愛情的美麗、親情的溫暖,但他最想要的仍是山頂的風聲,呼嘯吹過耳邊,俯視眾生,全都在他腳下,那一定壯麗無比,只有到過的人才能享受。

許書婷不再目送丈夫的背影,她走到女兒面前蹲下,握著那雙小手,對女兒也對自己說:“我不會放棄你,絕對不會!”

丁俞涵對母親仍是有反應的,她呵呵笑了兩聲,無憂無慮的模樣有如天使,不懂凡人為何自尋煩惱。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這天起,許書婷持續看書研究,定期回醫院就診,也上網看了許多人的經驗,漸漸的明白許多事。

亞斯伯格症並非絕症,每一千名兒童中有三到七人患有此病,他們就和自閉症患者一樣,因為腦部功能失調而造成社交困難、特異興趣,但比較起來,亞斯伯格症的孩子們有更佳的語言和認知能力。兒童時期是治療的黃金期,必須讓孩子多學習這世界的運轉方式,否則他們的不言不語、自得其樂、固執個性,都可能造成日後人際關系的困擾,影響他們在各種團體內的生存。

許書婷不允許自己哭泣,她帶女兒一間一間去找幼稚園,感受學校環境,試讀個幾天,直到女兒找到自覺最安心的地方,才決定注冊念書,不管是否雙語教學、設備豪華,最重要的是老師的耐心和關懷,這是什麼都比不上的。

在這些難熬的日子裡,許書婷唯一的休閒就是來自嫂嫂的邀約,每次都是關於“仁心聯誼會”的活動,他們需要醫生夫人的支持,露個臉、捐個錢、做做善事,賓主盡歡不是很好?許書婷明白自己的責任,婚前她就承諾過了,她將做好一個醫生的妻子,為了丈夫在醫界的風評,她適時的出席活動、樂捐捧場,博取一種虛無飄渺的好名聲。

身為知名外科主任的妻子,又有錢又有美貌,大家都說她生來就是貴婦命,沒有人知道,她既得不到丈夫的關心,連女兒都跟她隔著一層距離,活著到底是為什麼呢?她似乎什麼都有,又似乎一無所有。

也許是為了紓解壓力,也許是一種補償心態,不知不覺的,她開始熱中購物,永無止盡的購物,百貨公司把她當金主,寄來貴賓卡和最新目錄,希望她大駕光臨,網路購物也成為她的消遣,尤其是買些養生和有機食品,美其名是為了自己和家人的健康,但是分量太多根本吃不完,還沒過期的就讓傭人帶回去,已過期的就往垃圾桶丟。

購物的快樂很短暫,晚上她總是睡不好,夢中不知是什麼追趕著她,她拚命的跑、拚命的逃,最後來到一條死巷,終於被抓住的時候,也就是她驚醒的時候。她瘦了,但是丈夫沒發現,也沒人勸她多吃點,作惡夢醒來時,更別想要有誰拍拍她的肩。

有一天,從百貨公司回家後,她發現自己買了第三個一樣的皮包,顏色、款式、牌子都一樣,她忽然跌坐在雪白地毯上,哀哀切切的哭了起來,她是不是生病了?一買再買,她到底擁有什麼?活了二十八年,她可曾找到過自我?每個人對生命有不同定義,而她的定義除了照顧女兒,就只是購買、遺忘和丟棄嗎?

不,一定還有些什麼別的吧,只是她一直找、一直找,仍始終找不到出口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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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鈴~~鈴~~鬧鍾響了,夢也醒了,許書婷發現自己回到二十八歲,是一個母親,是一個妻子,但似乎從來不是她自己。

昨夜的夢中,她似乎回到了六年前,那個剛畢業而茫然無措的女孩,而今她也沒進步多少,只是多了一份責任和牽掛,無論如何得守著女兒,這將是她一生的擔子,她沒有怨言,只怕自己做得不夠好。

這天下午,許書婷帶著女兒來到醫院,走入兒童心智中心。

面對周醫生的種種問題,丁俞涵不太說話,偶爾點頭或搖頭,大多時候都由母親替她回答。

周醫生的雙手在鍵盤上起落,仔細做好紀錄。“情況沒有惡化,已經很不錯了。”

“她在幼稚園沒造成什麼大問題,但是下課時同學都不找她玩,她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發呆,也不在乎的樣子,我看了很難受。”許書婷常跟老師聯絡,有時也會親自去接女兒,看到女兒孤獨的背影,就像自己被人冷落,心酸到差點掉下眼淚。

“人生沒有一定要怎樣才行的道理,我認為俞涵是一個快樂的孩子,這點最重要。”周醫生明白為人父母的心情,但有時候總難盡如人意,只能想開點,多看好的一面。

許書婷點點頭,她也知道是自己的心情投射,從小雙親對她的管教多於疼愛,她跟哥哥又相差八歲,成長過程中她常覺得寂寞,才會希望女兒過得比她更好。

“不好意思,除了我女兒的問題,我自己也有點困擾。”

“請說。”周醫生和許書婷認識已經一年,周醫生自己也是個母親,除了醫病關系,兩人之間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

“是這樣的……最近我常會失眠,胃口不好,胸口疼痛,呼吸也有點困難,不知道該看哪一科?”許書婷希望自己只是身體出了毛病,但她詢問兒童心智中心的主任,不是有點自相矛盾,或許她也有點意識到,自己應該是心理的問題了。

周醫生沒回答她的問題,從抽屜拿出一張紙。“你先幫我填這張問卷,好嗎?”

“嗯。”許書婷接過醫生遞來的紙筆,在許多題目上點選了“經常”,包括失眠、多夢、心悸、愛哭、沒胃口、沒精神等,唯一不曾有過的是自殺念頭,她有個寶貝女兒,萬萬不可尋短。在這段等待的時間,丁俞涵沒有任何不耐,坐在窗口輕輕哼唱屬於她自己的歌,聽在做母親的耳中,只覺得溫暖又想哭。

等許書婷寫完,周醫生看過整張問卷,沉思一下說:“許小姐,你應該是輕微的憂郁症,可能還不需要吃藥,但建議你改變一下生活型態。”

世界再次崩解,許書婷卻不覺得太震撼,她早該生病了,只是今天才願正視。

周醫生對這結果並不意外。“照顧這些特別的孩子本來就很辛苦,常有父母親因此身心俱疲,我看過很多例子,你不要太擔心,你的情況還不至於影響日常生活,如果你覺得自己改變下來,我可以幫你介紹精神科醫生,以及心理咨商師,他們都有充分經驗。”

得知真相後,許書婷居然沒有太傷心,到底事情還能有多糟呢?她已麻木到了極點。“我懂了,我會努力看看。”

“你和俞涵在我看來,都不是最可憐的那些人,請多留意你們所擁有的,也請多珍惜。”周醫生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希望她振作起來,她可沒有倒下的權利。

“謝謝醫生。”許書婷真的都懂,她和女兒擁有許多資源,不像有些弱勢家庭在經濟和病情中掙扎,但她就是快樂不起來,是她太不知足了嗎?

母女倆手牽手走出醫院,六月的陽光如此閃耀,許書婷幾乎睜不開眼,有多久不曾靜靜感受陽光了?她每天都煩著、急著、想著那麼多,結果反而錯過更多。

她打了通電話,讓司機先回家去,再帶女兒走到一處公園,什麼也不做,只是坐在大樹下,讓時光緩緩流過。丁俞涵握著母親的手,嘴裡哩哩啦啦的輕唱,除了母親的手,她對一切都不甚在乎,在旁人眼光中,她應該是一個漂亮愉快的小女孩,誰能料到她是那般與眾不同?

許書婷忽然很羨慕女兒的自由自在,或許她的渾然不覺才是最幸福。

在醫學的定義中,她們兩人是可悲的,女兒有自閉症,母親有憂郁症,算是命運的捉弄嗎?唯一能慶幸的是,她們還不用進療養院,還能在公園裡享受涼蔭和微風。

醫生的話在她腦中回蕩,她卻不知自己該如何改變?她能參與的只有貴婦活動,感覺卻都是為了丈夫,尤其是嫂嫂把她帶進的社交圈,每次見面都是吃飯、購物、美容,談的則是丈夫的前途、醫界的八卦。除了瘋狂購物的滿足感,她還能找到哪種快樂?一定有的,她得更認真去尋找。

黃昏時分,陽光只剩余暉,她們母女倆搭上計程車,途中她發現在自家附近的高中,有一所附設社區大學,其實應該存在好一陣子了,只是她視而不見,她對很多事情都如此,看得見卻看不到。

牆上懸掛著一個布條,上面寫著「暑期班歡迎您的加入“。社區大學,聽來就很平民、很生活,暑期班這名詞則讓她想到以前的暑假,那時她總在補習某些科目或才藝,從未自己安排過活動。

而今離開學校已經六年的她,在照顧女兒之余,也可以為自己做點什麼嗎?都已經走到了死巷底,若不轉彎,只能撞牆了,而她還不想這麼快認輸。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回到家,許書婷立刻上網查詢,原來很多地方都有社區大學,她找到了自家附近這一所,發現課程琳琅滿目,其中一門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她許久不曾接觸的,幾乎忘了她還有這興趣……

不知道丈夫會怎麼說?他向來尊重她的意思,但她對他就是有種敬畏和疏離感,他的學歷和地位都是努力得來,相較之下,她只是個無能的女人,在家時靠家人、結婚後靠丈夫,唉,她實在很難有自信。

晚上,丁凱軒難得九點就回到家,迅速吃過太晚的晚餐,立刻鑽進書房閉門自修,他有幾個病例要研究,對於即將動刀的Case,他總會在腦中再三演練,因此造就他零失誤的紀錄,醫院上下都說他有雙鑽石之手,貴重得像鑽石一樣。

叩叩!許書婷敲了敲門,推門而入,她不想打擾他的專注,但不得不借幾分鍾時間。

“有事嗎?”他抬起頭,神情還算平和。

望著丈夫的臉,許書婷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他對她從來沒凶過,也不會大聲說話,但她總覺得他遙不可及,也許是她太貪心,除了自由和尊重之外,還妄想有一些愛情,簡直得寸進尺。

她甩開多余的心思,咳嗽一聲說:“呃……我們家附近有所社區大學,開了暑期班,我想去報名上課,每個禮拜一次,是在星期五晚上。”

“哦,上什麼課?”他心想妻子生活是單調了點,尤其在女兒上幼稚園後,她的空暇時間多了,自然會想有所改變,社區大學聽來滿單純的,應該不會有問題。

“攝影。”她自己也差點忘了,曾經她很喜歡捕捉一些畫面,那是少數她自動自發想做的事。

“嗯,挺好的。”他有點意外,原以為她會去上一些女性化的課程,像是烹飪,插花或瑜伽,沒想到是攝影,瞧她那雙柔細的小手,扛得起沉重器材嗎?或許只是用傻瓜相機,屬於玩票性質吧.“真的?可以嗎?”他直爽的答應讓她驚喜萬分,原本還設想了許多種情況,准備了一堆應對的話,結果半句也用不著。

她驚喜的笑容讓他暗自訝異,她原本就是個美人,但表情不多,像無生命的陶瓷娃娃,現在只因為可以上攝影課就這麼快樂,燦笑如花,他不覺有點看傻了,所謂一笑傾城,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娶了一個動人的女人,其實有好處也有壞處,他原本以為自己可以當個旁觀者,但其實他很難置身事外,光是她一個笑就讓他傻愣在心頭,如果常常看到不就要暈頭轉向了?他不喜歡這種失去自制的感覺,即使分房而睡、拉開距離,還是不怎麼有效果。

感慨之余,他並沒拋卻理智,附加了個條件。“不過如果有應酬活動,跟你上課時間相沖突的話,希望你還是能陪我出席。”

“嗯。”她沒忘記自己的本分,當然答應。

談完此事,夫妻間似乎沒什麼可說,他轉個主題問:“最近俞涵的情況怎麼樣?”

“醫生說沒有惡化,不好也不壞。”她跟女兒溝通的時候,女兒都還願意答復,但對其他人就沒辦法了,女兒簡直目中無人,想睜開眼時就睜開,不想理會就當人家是隱形人。

“在她上小學之前,希望能盡量好起來。”對於女兒,他的情感是矛盾的,他相信女兒繼承了他的優點,絕對會是個人才,但也正因如此他更難去設想,女兒可能一輩子都像電影“雨人”那樣,有才華卻不得志,光想到這點他就很難多看女兒一眼。

“我會盡力。”許書婷了解丈夫的意思,女兒注定要進私立貴族小學,跟一些富豪人家的小孩當同學,如果女兒到時表現不佳,丈夫的顏面就無處擺了。醫生的尊嚴有多重要呢?如天高、如海深,就是不能有絲毫損傷,她早有深刻體會。

“讓你辛苦了。”他說了這句客氣的話,注意力再次轉移到文件上,他不是故意要對她冷漠,而是不得不,男人腦中不該有太多浪漫,那只會壞事。

她知道他已無話要對她說,該是她告退的時候。“晚安。”

房門被關上了,丁凱軒繼續看資料,看著看著,眼前出現一些黑點,他揉了揉眼睛,從抽屜拿出一副眼鏡,原本他視力極佳,雙眼都有二點零,但最近可能過度疲倦,也開始需要借助眼鏡了。

有時他也不知為何要把自己搞得這麼疲倦,美麗柔順的妻子就在隔壁房,他若是個正常男人,就該立刻站起來,親吻她、擁抱她一整夜,他卻選擇在這兒研究手術步驟,是自我鞭策還是自找苦吃?唉。

健保制度讓許多醫生收入銳減,現在醫學生的人數也少了,尤其是外科這種勞心勞力的科系,明日之星少之又少。一般說來外科醫生的壽命不長,隨著年紀增長、體力衰退,要拚就是拚這時,三十二歲的他已成為外科主任,創下前所未有的紀錄,但他還有往上爬的空間,或許有人認為他太年輕了,但總比一些老而退化的資深醫生強,他有自信他能坐到最高位。

揮去眼前黑影,他繼續埋首苦讀,人間一切都是虛無飄渺,唯有自己雙手能開創一切。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午後兩點,許書婷獨自走出家門,不需司機接送,她要去的地方走路就能到,而且只要五分鍾。

高中部和社區大學是兩個不同單位,循著指標,她很快找到社區大學辦公室,裡頭有四張辦公桌合在一起,規模並不大,辦公人員不是打電腦就是接電話,相當忙碌的樣子,幸好一旁有個櫃台,上面立著「報名處“的牌子。

“你好……我想來報名。”許書婷有點結巴,胸口跳得好快,也不知在緊張什麼勁。

櫃台後是一位阿公級的人物,胸前掛著服務志工的名牌,他僅剩不多的發早已灰白,但是腰背挺直、聲音清晰。“你好,想報名什麼課程?”

“我想……報名攝影課。”她命令自己鎮定,沒什麼好緊張的,盡管昨晚她又夢見被追趕,但今天她不是走出來了嗎?

“嗯,”志工阿公翻閱了一下名冊。“還有名額。你有帶證件和照片嗎?”

“有,在這!”她立刻奉上,態度有點太慌張,沒辦法,她心海翻騰,自己都有點暈。

志工阿公透過眼鏡看了她一眼,現在的年輕人是在急什麼?“請填好這張表格,報名費兩百元,學費一學期三千元。”

“嗯。”一件看似平淡的小事,卻是她人生中的一大步,她總算自己做了個決定,忽然間眼眶微微發熱,怕是無人能了解她此刻心情,即使生命的輪仍卡在淤泥中,卻開始緩緩前進了。

阿公動作緩慢但很仔細,蓋好鋼印、做好護貝,就是一張熱騰騰的學生證了。“好了,這是你的收據,還有你的學生證。”

“多謝!”許書婷以雙手接過,不自禁鞠了個躬,這位長者帶給她極大的震撼,他比她大上四、五十歲,卻沒有在家翻照片回想往事,或是等兒孫回家一起吃飯,他仍有他的事要忙,他活得多充實有勁。

“周五晚上准時來上課,別遲到了。”阿公微笑提醒她。

“我會提早到的,謝謝。”她不能認輸,老人家都這麼認真,她也得多加油。

一回到家,她找出過去的寶貝,大學時她參加過攝影社,為時不長,但在零用錢充足的情況下,買了三台單眼相機,已經很久沒使用了,不知道有沒有故障?她一再測試,拍房間、拍客廳、拍衣櫥,發現一切都好得很,只是在等主人青睞。

太好了,她一邊擦拭相機,一邊在心底想著,親愛的相機們,抱歉冷落你們這麼久,從今天起,她將好好善用自己擁有的一切。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周五晚上,第一堂課即將開始,許書婷抱著忐忑的心情走進教室,已經六年了,仿佛回到大學時代,期待而喜悅。她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靜靜觀察班上同學,看來男女老少都有,但以男性居多,大多是叔叔伯伯級的,應該是退休後也想找點事做。

當當~~當當當~~鍾聲響後老師來了,相當年輕,應該還不到三十歲,身穿卡其上衣和長褲,像個叢林探險家,活力十足的樣子。

“各位同學大家好!我姓楊,名叫之翔。”楊之翔在白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筆跡率性而有勁,就像他的為人,開朗坦率。

“老師好!”同學們雖然大部分都比老師年長,仍像乖孩子般喊了聲好。

“很好、很好,來,大家看看這張課程表,有什麼疑問盡管提出來。”楊之翔發下講義,上面有課程進度和注意事項,他已有充足經驗,知道怎麼帶動班級。

許書婷一拿到講義就有股沖動,想拿紅筆和尺出來畫重點,這種回到學生時代的感覺真有趣。

“我們有十堂課的時間,將會一步一步帶大家了解攝影、喜歡攝影。”楊之翔走下講台,一邊說話一邊走動,拉近跟同學們的距離,很快的用十分鍾說明完畢,然後宣布:“好啦!老師介紹完課程,換你們介縉自己了,來,一個一個點名,人人都輪得到!”

許書婷嚇了一大眺,怎麼辦?沒想到還要自我介紹,這跟貴婦之間互相炫耀不同,不能談丈夫的位階和鑽戒的大小,幸好她排在最後一號,還有些時間可以想想。

楊之翔拿起點名板,一一呼喚同學們站起來,大家一開始帶著點靦腆,但很快就放輕松了,有人是上班族、有人是家庭主婦、有人在念研究所,還有三分之一的人已經退休,平均年齡可能有五十歲,真是一班特別的學生。

“好,最後一個,二十八號,許書婷!”楊之翔喚出這名字,同時也看到角落那個年輕女子,很少在攝影課見到的類型,穿著典雅、表情緊張,像個走錯教室的小女孩。

許書婷站起身,深呼吸口氣才說:“大家好,我叫許書婷……是個家庭主婦,我女兒四歲了,我已經很久沒碰相機,希望可以重溫拍照的樂趣。”

“不會吧?”一旁有位白發的老婆婆,推了一下老花眼鏡問:“小妹妹,你看起來還像個大學生,怎麼已經結婚啦?”

“我現在二十八歲,結婚六年了。”許書婷微笑道。

“哇~~看不出來!”眾人嘖嘖稱奇,現代人都很會保養,尤其是女人,二十八歲卻像十八歲。

老婆婆嘖嘖兩聲。“如果你沒說你結婚了,我還想替我孫子作媒呢,真可惜!”

滿堂哄笑之余,楊之翔特別聲明:“我們這堂課純粹是攝影交流,不能亂搞男女關系,如果彼此單身想交往沒關系,就算失戀也不算什麼,但是已婚的人千萬別出軌,我曾看過學生發生外遇,結果兩敗俱傷,希望大家有所警惕。”

不是他故意危言聳聽,實在是過去有慘痛教訓,學生之間大談婚外情,他這個老師兼“介紹人”調停不成,最後依然上了法庭,玩攝影的快樂都沒了。

大家聽了面面相覷,他們來上課是為了學東西,倒是沒想過會有這種事。不過仔細想想也有道理,來上課就擴大了生活圈,認識一些原本沒機會認識的人,日久自然會生情,若雙方都是單身,也是美事一樁,但若一方已有伴侶,可就不太妙了。

一個穿著格子襯衫的阿伯問:“既然這樣,老師也要說清楚呀,結婚了沒?有沒有女朋友?”

這問題一提出來,眾人都盯著老師瞧,從整間教室的男人看起來,老師應該是戀愛機率最高的,瞧他沒有肚子、沒有禿頭、沒有老花,女人不愛他要愛誰?紅杏要出牆也得找片順眼的牆。

焦點轉移到自己身上,楊之翔毫無畏懼,拍拍胸膛笑說:“我今年二十七歲,單身未婚,歡迎大家給我介紹對象,成功的話以後學費我幫你出!”

眾人哈哈大笑,如此氣氛不像學生時代,師生間沒有威嚴的距離,同學各有不同的工作和生活背景,老師比大部分同學還年輕活潑,許書婷還是有點緊張,嘴角卻已開始放松。

自我介紹告一段落,楊之翔轉個話題說:“攝影課除了理論和技巧,更需要實際拍攝,大家平常就可以多練習,我們還會辦外拍活動,總共三次,希望各位踴躍參加。”

外拍?許書婷好久沒聽到這名詞,過去在攝影社也曾有外拍,一伙人到郊外拍山拍水,捕捉美景也享受美景。但家人不喜歡她參加這類活動,怕學生們騎機車危險,搭游覽車也可能有意外,除非由家裡司機親自接送,她試過一次,結果一點也不開心,所有人都盯著她家的轎車和司機,竊竊私語。

“我們得選一位班長,一位活動股長,還有一位總務,有沒有人自願啊?”楊之翔環顧教室內,每張臉孔都很專心,除了角落那年輕女子,不,該說是年輕太太,她似乎有什麼心事?

“我!我想當班長!”一位五十多歲的歐巴桑立刻舉手,用台灣國語說:“我只有小學畢業,從小到大都沒有當過班長,我這輩子至少想當一次。”

“很好!”楊之翔就喜歡社區大學這種活力,跟一些年輕學子不同,成熟後的純真更為可貴。

歐巴桑的勇氣鼓舞了大家,很快選出了班長、活動和總務,許書婷仍是安靜不多話,但她心中翻騰不已,想想那位歐巴桑只有小學畢業,如此勇敢來上課,還主動說要當班長,她忽然覺得自己好羞愧。

班務都處理完畢,該是進入正課的時候,楊之翔從大背包裡拿出三本書。“這是我的攝影集,不多不少,才出三本書而已,你們傳下去看看。”

“哇啊~~”同學們敬佩不已,老師不愧是老師,年紀輕輕成績斐然。

楊之翔又拿出三台相機、幾十張放大護貝照片,利用自己的作品做講解,攝影除了講求技巧,還要有美感、設計感、敏銳感,三小時的課程就在其中過去。

上完第一堂課,許書婷確定自己做得對,攝影未必能改變她的人生,但這份走出去的心情卻能改變許多事。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一下課,許書婷沒有耽擱時間,快步走回家,她知道女兒在等她,果然,傭人替她開門時說:“太太,俞涵在等你呢.”

“嗯,你可以下班了,謝謝。”幸好有傭人陪著女兒,否則她連一點喘息空間也找不到,周醫生說得對,她們母女倆不是最可憐的人,該多珍惜自己所擁有的。

傭人多看了她兩眼,覺得太太今天格外亮麗,不過那也不是傭人該問的問題,於是主僕倆就告別了。

許書婷走進女兒房間,看到女兒坐在床邊,一臉憂悶的樣子,連忙道:“俞涵,不好意思我今天比較晚回來,你想睡覺了嗎?”

丁俞涵的視線從窗口繞了一圈,對上了母親,沒說什麼,只是嘟起了嘴,一個小小舉動就表現出她的心情,誰能說她不懂溝通呢。

許書婷打開故事書,其實她不用看也能背了。“來,我說故事給你聽,有一位仁慈的國王,和一位溫柔的王後,他們很希望擁有自己的小孩,後來上天賜給他們一位小公主……”

丁俞涵專心聆聽,但是聽到一半她就睡著了,也就是在睡美人被紡錘刺到的時候,從此陷入長眠,至於最後的王子和蘇醒,她不是很在意。

許書婷哄完女兒入睡,又回房洗個澡,准備上床睡覺,今晚的點點滴滴,不斷在腦中浮現,讓她一時無法安然入睡,其實她失眠也好幾個月了,這不算稀奇。正在胡思亂想時,忽然間她的房門開了,她沒驚呼也沒坐起身,她知道那是她丈夫。

“睡著了嗎?”丁凱軒只問了這句,直接從背後抱住她,她明白他的意圖,每次總是這樣,她靜靜躺著,任他予取予求。外科醫生的手自然是靈巧的,她年輕的身體也是敏感的,只是兩入之間沒有愛,親密關系僅止於身體,跟心靈無關。

雙人床開始晃動,她推了推他的肩膀。“等一下……”

“會痛嗎?”他相當熟悉她的身體,以為她已經准備好了。

“不是,只是有點暈……”今天是很不尋常的一天,她的情緒不若平常鎮定,感覺特別強烈。

他低笑了聲,他的妻子有種純真魅力,或許她自己並不知道,但在他看來,她是個完美的女人。身為外科主任,他若想搞外遇,坦白說機會不少,但一來是太忙碌,二來是沒興趣,他始終不曾出軌過,連抱自己老婆都快沒時間了,更何況有哪個女人比得上她?結婚六年來,他從沒碰過誰比她更動人。

她壓抑的喘息,讓他越發激烈,他不知如何形容這沖動,不只是性的吸引力,還有一種奇妙的因素,讓他在她身上尋找一種寧靜感,是的,野心雄雄的他也需要寧靜,她的溫暖總能帶給他寧靜。

他一直抗拒著,不想愛上她、不想迷戀她,那些情緒他都不需要,他要做自己心的主人,不願受任何人影響,然而他又無法徹底離開她,只能說他是個矛盾的男人,只能用這種方式若即若離。

結束後,他翻身躺平,緩緩恢復平靜,她在昏暗中聽著他的呼吸,覺得時而遙遠時而貼近,究竟他們是怎樣的一種關系,男與女,夫與妻,只有這些世俗的定義嗎?

“我全身都是汗,你一定很難受,我回房去洗澡,不吵你睡覺了。”他站起身,回到自己房裡沖澡,點火抽根煙,很快就睡了,那些聲音隱約傳進她耳裡,令她覺得寂寞異常。

其實全身大汗又怎樣?她根本不介意,雖然她沒問過別人的情況,若是感情好的夫妻,不可能如此客套吧?他何必回自己的房間,難得的“探訪”之夜,為何不能倚偎著彼此直到天亮?他不愛她,連敷衍一下都不願意,她也不敢抗議或爭取,婚前他就說得明白,他選擇她只是因為適合,沒別的原因。

一夜睡睡醒醒到天明,又該面對這世界,無論有沒有愛,人總得活下去。

早上七點,傭人准備好食物,一家三人坐在桌前用早餐,卻沒有什麼家的氣氛。丁凱軒不是看報就是看文件,丁俞涵本來就很少話,在父親面前更是安靜,許書婷只能默默用餐,側耳聆聽窗外鳥啼,那似乎是附近唯一生命力。

丁凱軒吃飯很快,只花十分鍾就解決早餐,大多時間都在閱讀,今天排了五個手術,他有點懊悔昨夜到妻子的房間尋歡,現在他腦子裡大多是她的嬌美,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對勁,都結婚六年了還這麼迷戀她,只好完全不看她,讓自己盡快恢復理智。

七點半一到,他提起公事包說:“我先走了。”

同時丁俞涵也背起書包,許書婷送他們父女倆到門口,說了聲:“路上小心。”

丁凱軒自己開車上班,丁俞涵則由司機送到幼稚園,就這樣,許書婷送走了丈夫和女兒,飄飄然的像抹幽魂,回到自己房裡,她打開記事本,今天沒事可做,也沒人要見。

衣服鞋子包包快滿出櫃子了,美容美發院也去得膩了,至於健身俱樂部打不起勁,獨自去餐廳品嘗美食也沒意思,有時還真該感謝嫂嫂的邀約,至少還有個地方可去,見見外頭的人。沒有約的時候,她可能會看書或是上網,許多部落格都是她有興趣的,包括愛情、家庭、事業、旅游等,多少酸甜苦辣都在其中,是因為她自己沒有生活嗎?才會這麼愛看別人的世界?

若要她寫本書,或建立一個網志,坦白說她也想不出有什麼內容,一切是如此乏味。

對了!她突然想起,她可以拿相機出來試用,昨晚老師推薦的幾本書,也可以到書局或上網買來看看,於是她有了一個小小目標,不為任何人,只為自己。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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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00:01:2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一周一次的攝影課,成為許書婷生活中的一個出口,在課堂上,她不是妻子、母親、女主人,只是一個單純的學生,跟同學們一起聆聽老師的解說、研究攝影的技巧和哲學。

晚上十點整,楊之翔宣布:“好,今天就上到這邊,下課!”

咦,已經過了三個小時嗎?許書婷驚覺時間過得好快,從七點到十點仿佛只是一眨眼,許多同學都圍到老師身旁,繼續剛才的討論,意猶未盡。

許書婷得趕回家為女兒說床邊故事,每次一下課就得離開,看著這畫面只能惋惜,她也想多跟老師說幾句話,老師就像一棵樹,樹下微風和煦,大家都不想離開。

臨走前,班長賴虹樺問道:“書婷,你下星期天會不會參加外拍?”

“嗯,我會去。”她已向丈夫報備過,那天沒有交際應酬,可以出游,女兒則交給傭人照顧,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女兒也答應讓她去玩了,真是個溫柔的孩子。

“先生和小孩會不會一起來?我要統計人數。”

許書婷露出為難表情。“先生很忙,小孩……怕生,下次吧。”

“沒關系,下次還有機會,掰掰嘍~~”賴虹樺也知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眼前這位年輕太太,又漂亮又有氣質,但這世上誰會沒有煩惱呢?

“嗯,再見。”許書婷走出教室才歎口氣,她有很多不能說的秘密,對娘家不能訴苦,他們認為她嫁得已經夠好了,對醫師太太們更不能坦承,萬一傳出去就慘了。

無論煩惱或快樂,總之日子繼續過下去,她滿心期待的星期天終於來臨,這是攝影課的第四堂課,但不在教室,而是在彰化縣鹿港鎮。

游覽車上,楊之翔很少坐在位子上,穿梭於同學之間閒話家常,今天出游總共有五十位成員,除了攝影班同學,還有同學的家人親友,又像攝影課,又像聯誼會,一路上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許書婷獨自前來,原本有點小尷尬,幸好班長賴虹樺特別照顧,不只拉她一起坐,還拉她加入婆婆媽媽團,談些家庭兒女經,很快就度過了車上的時光。

周日游人如織,但楊之翔自有他的一套,偏偏不去那些人擠入的地方,帶大家沿著他的私房路線前進,每當走過老廟、老街、老樹、老建築,相機快門聲就停不下來,這比課堂討論要有趣多了。除了攝影當然也得品嘗美食,楊之翔帶大家吃了麻糬、肉圓、面線糊,還介紹他們買了面茶、紅龜粿、綠豆糕,最後眾人包下一家茶館,開開心心地聊天。

許書婷的個性不太容易跟人熟絡,但在這般氣氛中也不禁放松了,微笑靜靜聽別人說話,班長賴虹樺不時拉著她發言,融入大家的話題。許書婷在心中暗自感激,這位只有小學畢業的班長,比起她認識的許多有學問的人,更有熱誠和智慧。

晚上十點,許書婷回到家,雖疲憊卻滿足,一進門就問:“先生回來了嗎?”

“還沒呢。”傭人回答道。

“你們可以下班了,謝謝。”許書婷心想這會是個平靜的夜晚,等她哄女兒入睡後,要好好來看一下今天拍的照片,有件可以期待的事真好。

走進女兒房間,她看到女兒坐在床邊發呆,一聽到腳步聲就回頭,喊了聲:“媽!”

很難得的,女兒會主動喊她,許書婷走到女兒面前問:“怎麼了?”

“媽、媽……”丁俞涵握住母親的手,吶吶的說不出心情,只用那雙大眼瞅著她,雖然早就知道母親會出去一整天,但想念仍是無法控制的。

許書婷不用問也能了解女兒心情,於是問:“下次我帶你一起去走走,好不好?”

今天看其他同學都攜家帶眷,她一直想著若女兒也在身邊該多好,但女兒看到那麼多陌生人,一定會害怕到躲起來,唉,母親不善交際,女兒也走不出去,她們母女倆都得再加油。

丁俞涵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握著母親的手不放,許書婷微笑問:“你今天在家做了什麼?”

“吃飯……唱歌……等媽媽……”丁俞涵說得可憐兮兮,像個棄兒。

“真的啊?你自己作的歌嗎?你想不想學鋼琴?我們買台鋼琴好不好?”母女倆聊起天,不急著說床邊故事,難得的一個機會,能多說幾句話也好。

稍晚,丁凱軒回到家,習慣性地走到女兒房裡,想看一眼她的睡臉,卻發現妻子和女兒都坐在床上,兩人聊得正開心,因為他的出現而打斷。

“怎麼你們都還沒睡?”他知道自己不怎麼受歡迎,女兒一看到他就沉默。

許書婷就知道丈夫忘了這回事,沒辦法,貴人多忘事,忙人更無心。“我上次跟你提過的,今天攝影課去鹿港拍照,所以回來晚了。”

“哦,你這麼認真?”丁凱軒這才注意到妻子臉頰微紅,可能是曬了太陽的關系,今天是什麼天氣他根本沒注意到,他實在太忙了。不過現在他看得很清楚,妻子比昨天美麗,比初識時動人,到底是什麼魔法,她總能緊緊吸引他的目光。

“只是想改變一下生活。”她垂下視線,不想迎視他研究的眼,那讓她覺得自己很蠢,在他看來,她的所作所為都很幼稚吧,比起他的偉大事業,她只是小兒科。

“可別變得太多,忘了女兒。”眼前是極為重要的關鍵,對他來說,任何變化都可能牽動大局。

“不會的。”她能改變人生嗎?能改變這一切嗎?答案是不可能,她只是想苦中作樂,至少有那麼一點活著的感覺。

“那就好。”他點個頭,相信她會有分寸,身為醫生的妻子,她一直表現得很得體。

丁俞涵也不管父母在談什麼,執意要得到母親的關注,躺到床上要求道:“我要聽故事。”

“好。”許書婷翻開故事書,眼神卻放在女兒身上。“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國家,有一位仁慈的國王,和一位溫柔的王後……”

丁凱軒隨即意識到,眼前的氣氛不是自己能介入的,於是他悄悄關上門,回到自己房間,沖過澡以後,還有許多資料等著他研究,最近視力越來越不行,得戴上眼鏡挑燈夜戰,一不小心卻睡在桌上,唉,是年紀大了還是怎樣?看什麼都覺吃力,熬夜也熬不住。

看看鍾已是半夜兩點,他可以去敲妻子的房門嗎?對於她,他也是矛盾的,靠得太近怕有損理智,離得太遠又覺不平靜,但是不管怎樣,他們應該能白頭偕老吧?除了她之外,他想象不出跟別的女人共度一生,原以為只是彼此適合,但日子久了,卻有一種自己也說不明白的依戀。

要坐大位的人就得寡情,多情只會壞事,他相信這道理,因此他還是回自己房裡休息,在這夜的夢中,他依稀又看到那片風景,從最高處俯視而下,是的,就快了,夢想即將成真。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平淡的生活繼續隨日出日落運轉,唯一的驚喜只來自攝影課,許書婷對此已經很知足,班長賴虹樺跟她成了好朋友,盡管年紀、背景,生活方式都不盡相同,只要一顆溫柔的心就能化解,同為女人、同為母親,彼此就有許多話題了。

有了這個朋友,許書婷才發現自己社交多貧乏,那些醫生太太都是泛泛之交,過去的同學也早沒聯絡,她想說個話都不容易,難怪會患上憂郁症,她該多尋找開口的機會,凡事說出口了,似乎就輕微許多。

這天,許書婷帶女兒到醫院就診,周醫生直說“有進步了、有進步了”,沒錯,今天丁俞涵一反常態,對周醫生說了好幾句話,盡管只是“好”、“不好”、“不知道”這樣簡單的宇詞,卻已是前所未有。

除了關心小孩,周醫生也關心做母親的人。“你呢?有沒有做點改變?”

許書婷有點羞澀的回答:“開始去學點東西,算是走出了一步。”

“慢慢來,比較快,這句話對每個人都有用。”周醫生明白憂郁症的成因太多,不可能一時就完全解決,越心急只會越深陷。

“我會記得。”許書婷默記在心,欲速則不達,她的腳步既然原本就小,那就循著自己的節奏,何必匆匆忙忙、慌慌張張?

稍晚,她們母女倆手牽手走出診間,背後傳來一聲呼喚。“書婷!”

回過頭,許書婷訝異望著眼前人。“楊老師?”

“這麼巧!在這裡碰見你。”楊之翔背著攝影器材,背包重得像登山用的,但他看來相當輕松,臉上笑容更是燦爛。

“是啊,真巧。”許書婷一方面覺得驚喜,一方面卻有點忐忑不安,因為女兒就在她身邊,不知老師是否會看出異狀?

“這是你女兒?”楊之翔其實不用問也看得出來,她們母女長得很像,一樣的大眼睛,一樣的白皙皮膚,楚楚可憐中似乎欲言又止。

“嗯。”許書婷不知怎麼說明女兒的情況。“她叫丁俞涵……有點怕生。”

“哈囉!俞涵你好,你好可愛,願意讓我拍照嗎?”他的願望就是拍遍天地人間,這小女孩有如天使落入凡間,他自然想把她納入鏡頭。

丁俞涵躲到母親身後,她不喜歡任何陌生人,她只想要自己的熟悉小天地,許書婷立刻緊張起來,深怕楊老師繼續追問。

看到許書婷母雞護小雞的神情,楊之翔也不強求,露出了解的微笑,畢竟他們站在兒童心智中心的門前。“還是改天吧,我先走了。”

“嗯,老師再見。”許書婷松了口氣,幸好老師沒再多問。

他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再次強調:“我是說真的,我很想替你女兒拍照,希望能有這個機會。”

“好的,我也希望。”許書婷欣然同意,老師若能替她女兒留下美好記憶,她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怕女兒不肯合作。

“掰了~~”他背著大背包,腳步卻很輕快,只因他心上無所牽掛,許書婷望著老師的背影,既羨慕又向往,一個人能朝著自己的目標走,那該是多幸福的一件事。

告別後,母女倆又來到附近公園,坐在大樹下感受微風和陽光,看完醫生就該這麼做,放空自己,任時光流逝,任思緒來去,就算方向還不清楚,心情已澄澈許多。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晚上有個宴會,是院長辦的,這陣子我太忙,忘了拿邀請卡給你。”早上用餐時,丁凱軒忽然宣布這件事,拿出一個信封給妻子。

許書婷接過去一看,果真是今晚沒錯,但偏偏今天是星期五,老師將分享大家外拍的結果,她想看看同學們拍的照片,也想聽聽別人對她作品的意見,如此美好的一個夜晚,卻要浪費在那些無聊的人身上……

“可是我要上課……”她神情為難,明知這無法構成理由,他怎能懂得上課對她的重要性。

果然,丁凱軒不解地說:“之前我們不是談過了?我以為我們的結論是一樣的。”

“好,我知道了。”她不能抱怨,是她自己承諾過的,不管有什麼遺憾只得吞下。

“晚上七點,我會回來接你。”他很滿意她的妥協,她果真是個聰明女子,他的選擇沒有錯。辛苦了這些年,他只剩最後一個步驟,就要組好整片拼圖,他心中大致有了輪廓,仍萬分期待完美的到來,他的人生即將躍升到另一境界,她不也能以他為榮嗎?

送走了丈夫和女兒,許書婷悶悶不樂地走回房,一種失落在她心頭蔓延著,除此還得煩惱今晚該穿什麼出席,才能讓丈夫有面子、讓別人羨慕,唉,活著真無趣,老是為別人。

無奈歸無奈,許書婷先打了通電話給班長,說她今晚要請假,賴虹樺連喊了幾句好可惜,但也沒辦法,最後只得說:“好吧,下禮拜記得來啊!”

“我會的,就麻煩你幫我向老師請假了。”許書婷告訴自己,接下來的課程,她一定不能再缺席。

掛上電話,她開始苦思晚宴的造型,首先到發型設計店,請相熟的設計師梳個頭,回家後開始配對衣服、鞋子和包包,太多選擇也是一種折磨,更別提還要配合彩妝和發型,復雜的程度不亞於醫學難題,但看在丈夫眼中,可能只覺得她小題大作吧。

丁凱軒忙了一整天,晚上六點回家換上正式服裝,便走到客廳等妻子,男人等女人似乎是天經地義,但他希望別浪費太多時間,他拿出一本醫學期刊,若超過五分鍾就准備開始苦讀。

客廳一角,丁俞涵坐在她最喜歡的小木馬上,看到父親她並不招呼,只是繼續搖呀搖,唱著她自己作的歌。“滴滴達達……哩哩啦啦……”

“俞涵,你在唱什麼歌?”丁凱軒放下期刊,蹲到女兒面前,心想父女也該相處一下。

丁俞涵沒回答,也不看父親一眼,仿佛他是隱形人,丁凱軒碰了個釘子,卻沒立場發脾氣,他對女兒來說或許比傭人還陌生。

這時許書婷走出房間,說了聲:“可以出門了。”希望沒有讓丈夫等太久,她已盡量快一點,但女人的功夫就是那麼多招,不一一演練很難完成大業。

丁凱軒站起身,看到妻子的模樣,霎時心晃神搖,有點不想出門了,何必讓那些男人欣賞他的嬌妻?他們倆自己在家開瓶酒、放音樂就好了,話說回來,他還真沒跟她做過這種浪漫的事,總覺得沒必要也太尷尬。

“我這樣還可以嗎?”在他凝視的眼中,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打扮得宜,太露了還是太保守?太稚嫩還是太成熟?這身銀灰色小禮服,應該算正式典雅吧?但是有露背的設計,怕他會不以為然。

“可以。”他點了個頭,朝她伸出手,他是個驕傲的男人,而她是個美麗的女人,這是他娶她的一大原因,只是如此感受性的原因,一不小心就會變得危險,她常讓他忘卻何謂理智,他不得不和她保持距離,他只能全心投入工作,不能為了浪漫而分心。

時間不早,兩人坐上車,由司機開往飯店,最近丁凱軒不自己開車了,由於工作過度和眼睛疲勞,他決定能休息的時候還是多休息。一閉上眼,妻子的香水味隱隱傳來,其實她噴得很淡,在車內卻顯得格外幽香,他瞇起眼瞧她,她坐得端莊,望著窗外出神,露背的肌膚正誘惑他的手指。

該死,他什麼時候變成一個蠢蠢欲動的蠢男人?此刻他該想的是如何跟院長打交道、排擠其他候選人、尋求更多支持者,而不是如何在汽車後座剝開妻子的衣服。

背後好像有道灼熱視線,許書婷轉過頭望向丈夫,以眼神發問,怎麼了嗎?

他搖搖頭,雙手握緊在胸前,警告自己不准發瘋、不准蠢動,等他站到眾人之上的位子,他將和她一起分享那榮耀,帶她去領會那片孤高的美景,她一定也會欣賞的。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即將退休的院長辦了一場宴會,紀念自己這三十多年的生涯,現場大多是醫界人士,從醫學系教授、各科頂尖醫生、知名大藥廠商,總之都是叫得出名字的人物,才能撐起這場晚宴的光榮氣派。

丁凱軒握著妻子的手走下車,兩人一蒞臨就受到注目,許多人都用艷羨的眼光盯著他們,男方是晉升最快的醫生,女方是絕美的千金小姐,世間怎能有如此神仙眷侶,看得旁人都嘔死了。

丁凱軒抬高下巴,嘴角淡淡的笑,自信而不失優雅,他已摸清這套模式,也運用得當。所有羨慕他的人呀,很抱歉,就是無法站到他這位子。

許書婷卻不怎麼喜歡這場合,人心復雜深沉,只是為了丈夫她不得不微笑面對,暗自希望自己能被外星人挾持到外太空去。

一對表面恩愛的佳偶,就是如此的貌合神離,好命不好命隨人去說,幸福不幸福卻是冷暖自知。

院長和各科主任很快搶走了丁凱軒,他們有些機密話題,只能讓這圈內的人討論。但許書婷並不寂寞,幾位醫生太太團團將她包圍,提前恭賀:“如果丁主任成為新院長,到時你就是院長夫人了,你還不到三十歲,多年輕啊!”

“院長夫人可別忘了提拔我們,我家老公都四十歲了,連個主任也撈不到咧!”

“大家想得太遠了,我先生還需要多努力。”許書婷謙虛以對,她知道這些人並非真心祝福,而是帶著嫉妒和看好戲的心情,誰知道丁凱軒能否沖上浪頭,一不小心也可能被大浪淹沒,她雖非置身其中,但從小也看多了,無論在哪個領域競爭,總是不到最後難分輸贏。

輪到丁凱軒致詞時,他對院長一再推祟,院長聽得樂不可支,人總是需要被捧,即使在臨別的時刻,能被後生晚輩推崇,更是一種莫大享受。台上有種新舊交替的意味,台下則是互相較勁的氣氛,想當院長的人太多,偏偏這位子只能讓一個人坐,結果就是誰也不肯讓誰。

許書婷不想多聽多看,她悄悄走出大廳,來到飯店花園,看那噴泉流水、燈光造景,一切如此人工,仿佛月亮也可以做出來。

她的孤獨沒有持續太久,半小時後,丁凱軒找到了她。“你在這裡做什麼?”

今晚他沒什麼交際的心情,說來說去都是同一套,雖然對自己的前途有幫助,他卻覺得不只有點厭倦,干脆出來找他的妻子,在發現她的那一瞬間,真不曉得自己還有什麼好追求,不就都在這兒了嗎?

她肩膀一緊,怕他不高興。“抱歉,我只是想透透氣。”

“你不喜歡這種場合。”他這話不是疑問,而是敘述。

她沒回答,他看得出她眉目中的憂愁,在四周朦朧光線下,她像個仙子,不太真實,他擔憂她隨時會消失,不禁伸手撫過她的肩膀,好確認她是有體溫、有呼吸的。

“今天我不讓你去上課,我知道你不太高興,只要我當上了院長,你就不用特別去應酬一些人了。”

“是嗎?”他若成為院長,她要面對的虛偽客套才更多吧?他真是高興過了頭,她也不想糾正他。

不過,他到底在對她做什麼啊?他的手指灼熱,從她的肩膀摸到頸子,所經之處星火燎原,她胸前起伏的幅度也隨之增強,希望他沒注意到她發紅的耳根,又不是第一次肌膚相觸,她有什麼好害羞的?

“我有沒有說過,你今晚很美。”他的視線集中在她的紅唇,越看越入迷,奇怪,都親熱多少次了,為何還會心跳怦然?他從不相信童話那種蠢話,但他可以確認她就是公主。

“沒有。”事實上,他從未稱贊過她的外表,她也不知他到底覺得她如何。

“抱歉,是我疏忽了。”他抬起她的臉,輕輕吻上她,不想跟自己的欲望過不去,他不會因此愛上她的,只是一種正常的需求,他很清楚,他仍是自己心的主人。

許書婷呆了幾秒鍾,心想他應該是喝多了,才會在這種場合對她做這種事,萬一被客人或服務生看到,豈不是笑話了?一開始他只是輕吻,但很快就深入探索,她嘗到他有威士忌的味道,濃烈而醉人。

他的雙臂把她擁得那麼緊,仿佛他們是多年後重逢的戀人,他再也不讓她離開他懷裡,任何言語都比不上熱吻的傾訴,她融化了,同時卻也想哭,結婚六年來,他何嘗如此熱切的吻過她?是因為快坐上院長的寶座,讓他心情大好,才有這份沖動吧?

她依稀記得,有首英文老歌是這麼唱的:IknowIneedtobeinlove,IknowI'vewastedtoomuchtime,IknowIaskperfectionofaquiteimperfectworld……

我知道我需要戀愛,我知道我浪費了太多時光,在一個不甚完美的世界尋找完美……

愛情啊愛情,是遠在天邊,還是近在眼前,有誰能告訴她呢?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從花園回到宴會上,丁凱軒有點心不在焉,握著妻子的手周旋於眾人之間,不時地想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就在冠冕即將加身的前一刻,他居然只想跟妻子獨處,而且最好是在一張雙人床上,一個男人若太在乎妻子,在他看來是很糟糕的,而今晚的他正是糟糕到不行。

回到家,許書婷度過了一個奇妙的夜晚,當她卸好妝、洗過澡,才剛准備要睡覺,丁凱軒就爬上她的床,她並不意外,只是今天他似乎特別有興致,前後花了兩個多小時擁抱她。

是迷戀嗎?是愛情嗎?丁凱軒兩者都不承認,他只當這是欲望的煎熬,然而當他崇拜的吻過她全身,他覺得自己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因為狂喜而顫抖。

“拜托……輕一點。”她有點承受不起,他難得瘋狂至此,簡直要弄壞了她。

“不舒服嗎?”他知道自己有些急躁,希望沒有讓她難受。

“不是啦……是不太習慣。”她很難形容這種感受,舒服歸舒服,可是好奇妙,嗓音也不覺有些撒嬌。

啊,她可知道她的魔法有多強烈,他整個人都上火了,吻住她的唇,熱烈輾轉,真想把她一口吞下。

除了漫長而激烈的歡愛,更讓她覺得離奇的是,事後丈夫居然沒離開,反而抱著她睡著了,這是他極少流露的依戀。望著他熟睡的容顏,她捨不得閉上眼睛,她幾乎忘了他也有這般模樣,雖然他耳鬢有些許白發,卻顯得好放松、好年輕。

人家說同床異夢,她連同床都覺驚喜,異夢又算得了什麼?

丁凱軒其實不太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他是累了沒錯,懷中的人兒又那樣柔軟芬芳,他為何要回到自己孤單的床上,他只是要再多待一下,嗯,一下就好了。

恍惚中,許書婷也睡著了,恍惚中又是一場被追趕的惡夢,當她猛然醒來時,床邊已是空蕩蕩的,他走了,就這麼離開她,無法安慰她、保護她。

該如何結束惡夢?原來不能靠任何人,只有她自己能面對。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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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00:01:4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陽光照亮世界,夜的浪漫瞬間消散無蹤,早上七點,一家三口用餐,丁凱軒仍是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一邊看資料一邊吃早餐。

他不能諒解自己,即使行為上並不算失控,精神上卻已失去理智,他怎能迫不及待地想從宴會上回家?他怎能花那麼多心力對妻子做那些事?他怎能忘了回到自己房裡還繼續貪戀溫存?昨晚的他徹頭徹尾就是個蠢蛋,明明他就是聰明絕頂,絕不能放任自己變蠢。

不到十分鍾,他就站起身說:“我走了。”

“請慢走。”許書婷牽著女兒送他出門,彼此客氣得像什麼一樣。周六很多人都放假,但不包括她的丈夫,他是個不需休息的工作強人,昨晚只是個突發的偶然,她無法在這男人身上得到愛情,或許一時欲望和留戀是有的,但除此之外不能奢求。

丁俞涵是個敏感的孩子,她察覺出母親的情緒波動,喊了聲:“媽?”

許書婷不再多想,想再多也沒用,她微笑對女兒說:“來,我們坐下來,把東西吃光光,今天不用上幼稚園,可以慢慢吃。”

丁俞涵的胃口還是不怎麼好,母女倆慢吞吞吃完早餐,傭人開始收拾桌面,這時許書婷的手機響起,接起來一聽,居然是攝影老師打來的。

“喂,我是楊之翔。”他的嗓音愉悅,很好認。

“呃……老師好。”許書婷心跳漏了一拍,沒想到老師會親自打給她,發生什麼事了嗎?

楊之翔的語氣仿佛只是一件極為普通的事。“昨天你沒來上課真可惜,大家拍的照片都很贊,我用投影機放出來,一張比一張精彩。”

“抱歉,昨晚剛好有事。”原來是為了昨天缺席的事,這位老師可真盡職。

“沒關系,下禮拜五別忘了帶你的作品來,到時我就只介紹你一個。”

她笑了。“我怎麼敢當?”

“那天在鹿港,我發現你拍的角度跟別人都不一樣,你要對自己多點信心,你不管在哪兒都有存在感的。”他沒說出口的是,從初次見面以來,他就一直難以忽略她那股不外露的光芒。

“謝謝老師。”沒想到老師被那麼多同學圍繞著,還會注意到她,真是她的榮幸。

“對了,我今天剛好有空,擇日不如撞日,帶你女兒出來讓我拍拍照如何?放心,我一定把她拍成小天使,洗出來的照片可以當明信片用。”

“呃……現在嗎?”一男一女單獨相處,其實她不怎麼習慣,但對方是老師,應該不算奇怪,更何況她帶著女兒,又在公眾場所,有什麼關系?

“嗯,我在河濱公園這邊拍鳥,看你們方便何時到,我會一直等的。”他年輕,有大把時間,他願意為美好的事物而等候。

河濱公園就在不遠處,天氣那麼好,她跟女兒也該出去透透氣,於是她問:“是哪個路段?”

兩人約定好時間地點後,許書婷走向女兒問:“俞涵,我們去公園走走,好不好?”

“好。”丁俞涵握住母親的手,外頭天藍得幾乎透明,她喜歡陽光也喜歡公園。

許書婷刻意不讓司機接送,不想在老師面前流露貴婦作風,她選擇了搭計程車,和女兒來到河濱公園,陽光親吻著大地,她幫自己和女兒戴上帽子,八月的風吹過耳邊,暖暖的,柔柔的。

楊之翔一看到她們母女倆就招呼道:“哈囉~~我還以為你先生會一起來,今天是星期六耶!”

“他很忙。”許書婷簡單帶過這話題,不想多說。

丁俞涵向來怕生,面對一個陌生男子,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躲在母親裙後不想露臉,楊之翔於是對許書婷說:“我想拍的不是公式化的照片,只要表達小朋友的本性,希望能發掘她最自然的模樣。”

“我們該怎麼做呢?”許書婷也知道女兒無法勉強,以前她曾帶女兒去拍沙龍照,但女兒從頭到尾都一張臭臉,攝影師和助理都拿她沒辦法。

“我准備了一些食物和玩具,我們就坐在樹下聊聊天,讓氣氛平和下來,俞涵很快就會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楊之翔有備而來,並非臨時邀約,他打開大背包,裡面除了攝影器材,還有許多糖果玩具,應該能討小孩開心。

“老師你真細心。”許書婷心想也有道理,不如等女兒自己放松下來,隨機拍些自然畫面,會比制式的沙龍照好得多。

找了棵大樹坐下,兩個大人表面上自己聊自己的,丁俞涵接過糖果和玩具,自顧自地摸索,沒多久就唱起歌來,旁若無人,仿佛他們只是天地背景。

楊之翔拿出相機,以一種若無其事的態度,拍下幾張小女孩唱歌的模樣,有感而發。“俞涵是個有自我主張的小孩,腦袋也很聰明的樣子,以後一定有所成就。”

“其實……她有輕微自閉症。”許書婷忍不住說出這秘密,除了丈夫和醫生之外,她從未跟任何人說過這件事,但一開口竟無愧疚感,只覺心頭輕松了,能說出的事情,似乎就沒那麼沉重。

他面露驚訝,卻不是因為自閉症這件事,反而有點喜悅。“這麼巧?其實我小時候也是這樣,只是沒看醫生,也沒特別治療。”

“怎麼可能?老師你這麼開朗,還跟同學們打成一片。”她才不相信他有自閉症呢。

他哈哈一笑,說起自己的故事。“我上高中以後開始學攝影,拍得還算可以,才交了第一個朋友,十六歲之前,我根本是個啞巴,很少人聽我說過話,我還有學習障礙,每學期都要補考,連我家人都放棄我了,誰也沒想到我能念到大學畢業。”

這番話讓許書婷萬分詫異,沒想到一個熱情活潑的老師,居然有這麼一段沉默過去,人生真能改變得如此徹底嗎?是什麼樣的力量讓他做到這地步?

“我喜歡的事情就會全心投入,攝影這方面算稍有成績,人際關系卻是我的罩門,不斷被當、不斷重修,原本我可以只躲在沖印室裡洗照片,但我不想認輸,主動參加攝影協會,報名師資培訓課程,過了六年,就變成你現在看到的我。”

她定定看著他,仿佛看到一個害羞的大男孩,孤獨的、惶恐的、固執的,在這世界摸索自己的一條路,並非人人都能做老師、上台說話、帶領班級,對一個有自閉傾向的人來說,更是難如登天,然而他做到了,若說希望是顆星,他就是摘星的人,難怪他眼中閃閃發亮。

沉靜片刻,她才找到言語形容。“老師,你真的好勇敢、奸堅強。”

他笑著抓了抓後腦,不太好意思的說:“其實,別人怎麼看待還無所謂,但我可不想被自己看不起。”

這句話再次震撼了她的心,眼前這個小她一歲的男人,除了攝影方面是她的老師,在人生方面何嘗不是?從她報名上課以來,從志工阿公、歐巴桑班長,到這位經歷特殊的老師,都為她帶來震撼教育。

楊之翔不知自己在別人心上造成多大漣漪,繼續拍照直到夕陽西下,才依依不捨地收拾相機。“對了,今天的模特兒費用,就讓我請你們兩位美女吃晚飯吧!”

“那怎麼好意思?應該是我請你。”許書婷連忙搖頭,老師肯替她女兒拍照,成品一定都是傑作,她求之不得,哪能讓他破費。

“你不收我錢已經很感恩了,走,附近有家海產店,我常去吃,希望你們不會嫌棄。”他雖沒多問也能察覺,許書婷應該出身富貴人家,夫家顯然也是人中龍鳳,才醞釀出她今天的氣質和矜貴。

“好吧,謝謝老師,下次有機會換我請。”許書婷牽起女兒的手,看女兒似乎沒那麼緊張了,真難得,通常得要一段時間才能適應陌生人,或許是楊老師身上毫無壓迫感,女兒也就不當一回事了。

走出河濱公園,再過幾條路,楊之翔帶他們來到一家海產店,許書婷平常總是到飯店或高級餐廳,很少到這種平價餐廳吃飯,感覺很不一樣,老板和店員也特別有人情味似的。伙計很快送上一桌好菜,他們坐在露天的桌椅上,可以看到路上車水馬龍,這城市無論何時都熱鬧紛紛,要找到一塊安心之處並不容易。

“來,多吃點!”楊之翔不斷替兩位大小美女挾菜,兩位都苗條得緊,該多增點福氣。

丁俞涵一向挑食,只選幾樣自己愛吃的東西,默默的不說話,兩個大人繼續閒聊,尤其是關於自閉症的經歷,許書婷非常想多知道一些。

楊之翔除了能言善道,也是個稱職的傾聽者,讓人不知不覺就吐露心事,除了女兒的問題,許書婷還說出了她的煩惱。“其實……我一直都不快樂。”

“我看得出來。”他沒忽略她眼中的寂寞,尤其在她望向遠方時,似乎期待誰來把她接走,那種想逃脫現狀的表情,他也常在自己臉上看到。

“我先生他……沒有外遇,對我和女兒也沒有虐待,雖然他個性冷了點,但也不會亂發脾氣,他是個非常認真的醫生,給我們母女倆優渥的生活,可是……他不愛我,工作才是他的情人。”她實在不該抱怨丈夫,在許多人眼中,她已是好命得不得了,但她就是不快樂,該怎麼辦呢?

楊之翔伸手拍拍她的肩。“人生就是很難兩全其美,如果他又優秀、又溫柔、又顧家、又愛你,我還真怕他會短命呢。”

她忍不住笑出來,老師說得也有道理,丁凱軒倘若面面俱到,只怕未老先衰,像他那樣完美主義、自恃甚高的人,哪天會倒下也不知道。

“或許有些事我們無法去改變,但我相信,快樂不是別人給的,是自己的責任。”

這話又讓她呆住了,為何他像看透了她的人生,說出的話都直中她內心標靶?她從未有過如此感覺,原來人和人之間可以如此靈犀相通,或許上輩子他是位通靈法王呢!

這時,丁俞涵忽然對母親說:“我要吃蝦子。”

“好,我幫你剝。”楊之翔主動代勞,用紙巾擦過雙手,仔細剝好蝦殼。

“我來就好。”許書婷怕女兒會拒絕,這樣對老師太不好意思了。

“沒關系,我試試看。”他剝好蝦殼,原本要挾到小女孩碗中,但是丁俞涵張開嘴,直接在空中吃了那尾蝦,還咀嚼得津津有味。

許書婷實在難以置信,楊老師到底有怎樣的魔力,竟讓她女兒如此合作?就連她丈夫也做不到的。

一頓飯吃下來,就像有微風不斷吹拂,舒適宜人,許書婷幾乎不想回家,請讓她多感受一下,真的是不曾有過的溫柔呀。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周日晚上,丁凱軒仍在醫院工作,由於病患太多,每天都排有手術,光今天他就開了五台刀,直到晚上八點才告一段落。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下,桌上有護士幫他買的便當和飲料,但他根本不想動,反而點起了一根煙,雖說醫院戒煙,但他只污染自己的肺,應該沒人會抗議。

白煙飄渺中,他忍不住想起昨晚,他怎會睡在妻子床上,自己都覺不可思議,他很少那樣全然放松,直到半夜三點才驚醒,悄悄下床回自己房裡。

妻子對他來說,應該只是一個恰當的存在,從外型、內在到種種條件,都適合他的身分地位,如此而已。可能是昨晚他心情太好、喝得太多,而她又那麼不可思議的誘人,才會讓他失去自制,盡管如此,當他回想起來的時候,心底居然有種甜蜜感,怪了,他何時竟變得柔情萬分?

初次見面至今六年多了,他仍對相親當日的情景印象深刻,也記得自己點了咖啡、面包和沙拉,她像個受驚的小動物防衛自己,彼此都吃得很少、很慢,如今想來那段情節也挺有趣的。

看看表,他居然用了半小時在想妻子的事,煙才抽一根,發呆卻太久,今天到底是怎麼了?越是想抽離就越沉陷其中,妻子表面看來溫柔,其實破壞力不小呀。

甩開無謂的情緒,他打開一本原文書,忽然眼前又是一陣黑,可能是眼睛疲勞或用腦過度,有因必有果。他自己是醫生,卻過著不怎麼健康的生活,熬夜、抽煙、吃飯匆忙、工作超量,事實上很多醫生都是如此,過大的壓力逼得他們尋求紓解,連酗酒、豪賭、縱情聲色都大有人在,他還算是節制的了。

叩!叩!

敲門聲響起,進來的是劉鎮遠,他們都是外科醫生,同一期進入醫院,劉鎮遠現在是主治大夫之一,而丁凱軒是外科主任,地位高低各憑本事。

劉鎮遠看到桌上的便當,都這麼晚了還沒打開。“丁主任,還沒吃飯?”

“沒胃口。”丁凱軒聳聳肩說,累到極點的時候,什麼也不想吃。

劉鎮遠坐到他對面,皮笑肉不笑的。“最近是不是太忙了?連嫂子都沒照顧好?”

“你想說什麼?”丁凱軒很清楚對方的心態,不外乎是嫉妒和忿恨,沒辦法,誰叫自己樹大招風,他早有心理准備。

“剛剛路過一家餐廳,剛好看到嫂子和你們家小朋友,嫂子似乎很苦惱的樣子,旁邊有個朋友在安慰她……是個年輕男人。”原本劉鎮遠打算回家了,目睹這難能可貴的畫面,特地開車繞回來醫院,就是要在第一時間看到丁凱軒的反應,哈哈,果然臉色不對勁,最好能掀起一場風暴。

“你這麼關心我們,我很感謝,不過這是我的家務事,請不用過度關心。”昨晚的甜蜜陡然化成了苦澀,像條蛇鑽進心底最深處,丁凱軒極力掩藏自己的情緒,即使有所動搖也不能外洩。

“那當然,我只是提醒一下,免得你太忙,發現得太晚。”劉鎮遠已經達到目的,不過是出口氣而已,他沒本事爬上主任的位子,但他可以破壞主任的平靜,光這點就值回油價。

劉鎮遠吹著口哨離去,辦公室門被關上,丁凱軒又點了根煙,他相信妻子的忠誠,她不是那種玩火的女人,這一切只是個誤會,沒錯,就是這麼簡單。但他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煙灰掉落在手心,有點燙,有點痛,就像他此刻的心。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晚上九點多,許書婷母女倆回到家,她吩咐傭人先下班,自己動手替女兒洗好澡,坐在床邊說故事給她聽,玩得太累的丁俞涵很快就睡著了。

回過頭,她赫然發現丈夫就站在房門口,不知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她都沒聽到聲音?看他的表情顯然有話要說,於是她關了房內的燈,悄悄關上房門,隨著丈夫走到書房,不知他到底有什麼事。

丁凱軒坐到皮椅上,像個老師對學生訓話。“今天你去見了誰?”

她臉頰微紅,明顯是曬過了太陽,綁著馬尾、穿著牛仔褲的模樣看來像個學生,渾身散發一種活躍氣息,是誰竟能讓她如此容光煥發?為何跟他出席晚宴時就一臉哀怨?他是嫉妒嗎?他承認,他嫉妒得快爆炸,她是他的妻、他的人,他不容許她對別的男人放電,絕對不行!

“為什麼這麼問?”她不懂,平常他從未過問她的行蹤,對她的生活圈也不曾有意見。

“你去見了誰?”他重復一次問題。

他的聲音透著不可輕匆的嚴重性,她只得誠實回答:“我帶俞涵去河濱公園,攝影老師說想幫她拍照,後來還請我們吃飯。”

謎底解開了,原來是上課惹的禍,視野增廣了,交友圈也復雜了,丁凱軒後悔自己當初竟沒反對,所幸災情還不算嚴重,應該來得及收尾,不至於破壞他布下的大局。

“把攝影課停掉。”這是唯一解決之道,他必須亡羊補牢。

“為什麼?”她傻住了,就因為她帶著女兒去見攝影老師?

“我說停掉就停掉。”他氣到有點頭暈,伸手按一下太陽穴,剛才他飯也吃不下,就叫司機開車送他回來,原來嫉妒的力量這麼強,他因此心跳急促,全身也隱隱發熱。

“可以給我一個理由嗎?”她看得出他強忍著怒氣,但不管他有多火大,也該讓她知道罪名何在。

“你要做什麼都行,就是得小心謹慎,你知不知道,這回不是被我看到,而是我同事親眼目睹,事情傳出去我還有臉見人嗎?”身為外科主任以及未來的院長,他丟不起這個臉!劉鎮遠幸災樂禍的表情看在他眼中,比什麼都難以忍受!

原來是他同事看到了那一幕。許書婷終於了解來龍去脈,但她自認沒做錯任何事,她只是跟一個老師、一個朋友吃飯,犯了什麼滔天大罪?老師帶給她那麼多啟發,連他自閉的過去都拿來當教材,這種好心人要到哪裡找?那些醫生跟貴婦們,能如此無私地與她分享嗎?

“為了你的面子,我就得躲躲藏藏的?”

“我只說最後一次,停掉攝影課,不准再和那男人見面。”他的耐性有限,別挑戰他的極限,必要時他會去找那該死的攝影老師,狠狠打場架也無所謂,他的鑽石雙手除了能開刀,也能守住自己的女人!

她盯住他,眼中溫度降到冰點。“你說要給我自由的,我卻連這麼一點自由都沒有。”

“沒錯,我是對你承諾過,但你是我的妻子,而且我就要選院長了!你懂不懂?”她怎能如此不懂事?又不是小孩子了,還要他明說到這程度?

她安靜下來,嘴角含著笑,冷冷的笑。“我懂了。”

丈夫腦中所想都是他的前程,他們的婚姻應該也是如此,若非她的家境背景、她的單純無知,他怎會選中她作為未來的院長夫人?

“你笑什麼?你明知這對我有多重要!”他站起身,拍桌怒斥,她的冷笑像對他澆了一盆冷水,這麼多年來,他追求的就是最高權位,妻子理當全力支持他,怎可嘲笑他的夢想?她嘲弄的目光,仿佛他所在意的不過是過眼雲煙,從未工作過的她憑什麼蔑視他?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她仍是笑,沒有大吼大叫,只是有點悲哀。

“知道就好。”丁凱軒喘了幾口氣,轉身想抽根煙,但煙還沒點著,眼前忽然湧現烏雲,可惡,別在這種時刻又來了,他無論如何不想讓妻子看到。

許書婷原本轉身要走,背後傳來一陣輕微聲響,回頭一看,丈夫雙手抓住桌沿,身形搖搖欲墜,她立刻上前握住他的肩,發覺他顫抖得好厲害。“凱軒!你怎麼了?”

他睜大眼,裡面滿是血絲,仿佛自己都不敢相信,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失去支撐的身體有如風中落葉,萬分不甘願的倒在妻子懷中,就差那麼一小步,他即將抵達目的地,他幾乎看到了,那最高最遠的風景,一定很美……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救護車很快來到,丁凱軒被抬上擔架、送醫急救,許書婷和丁俞涵也一起前往,他們抵達醫院時引起一陣騷動,大家都認識這位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外科主任,沒想到他會有掛急診的一天。

急診室有三位醫生輪值,剛好現在沒別的病人,他們立刻上前診治,許書婷心急如焚也只能站在一旁,丁俞涵很想睡仍強忍著不打呵欠,她也察覺這是危急時刻,對於他們的家。

“請問……他不會有事吧?”許書婷忍不住發問,她不斷想到“過勞死”、“猝死”、“積勞成疾”等名詞,握著女兒的手已在顫抖。

“丁主任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一位醫生抬頭問道。

許書婷立刻點頭。“嗯!他常熬夜,吃飯也在趕時間,每天工作至少十四小時,連周末都不休息。”

醫生拿下口罩回答她:“丁主任的血壓太低,脈搏也很慢,可能是疲勞過度才昏倒,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最麻煩的在於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怎麼了?”許書婷沒想過會是這方面的問題,丈夫的視力極佳,連眼鏡都不用戴。

比較資深的一位醫生說:“我懷疑是滲出性的視網膜剝離,原因是長時間耗用眼力、工作壓力過大,明天我們會請眼科主任看診,由他決定如何治療。”

許書婷愣在原地,久久無法言語。

她不是醫生但也有些常識,視網膜是非常重要的器官,若嚴重受損可能造成失明,老天,這怎能發生在丁凱軒身上?他那麼努力、那麼認真,卻換得這殘忍結果!

丁俞涵感受到母親的情緒失落,而她所能做的就是撐住,如果母親也昏倒了,她一定要撐住。

醫生看她大受打擊,也只能說:“總之,我們要先讓丁主任恢復體力,請你替他辦理住院吧。”

“好的……我明白了。”許書婷提醒自己,她是外科主任的太太,不能在這些人面前失態,即使再想哭、再腿軟也得堅強起來。

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丈夫,點滴正緩緩輸入他體內,她真怕他有什麼萬一,盡管他們剛剛大吵一架,她仍希望他一切平安,她無法想象他失去光明的模樣,驕傲如他怎能承受?在這時候,唯有女兒的手帶給她些許力量,為了女兒她絕對不能倒下。

丁俞涵握緊母親的手,說了一句:“媽媽不要哭。”

“嗯,媽媽不會哭。”許書婷深吸一口氣,這不是哭天喊地的時候,她需要更多勇氣和堅強。

母女倆一起走到櫃台,許書婷命令自己不能顫抖,冷靜填寫表格、辦理住院。

這時護理長走過來,歎了口氣說:“唉,丁主任就是太認真了,昨天開了五台刀,晚上也沒吃晚飯,我從沒看過像他這麼投入工作的人。”

許書婷跟護理長有過幾面之緣,說起話來並不陌生。“我也知道他太操勞了,但不曉得他的眼睛怎麼會出問題?”

護理長一臉訝異。“丁主任沒告訴過你嗎?他上個月就有一次手術出了狀況,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他忽然說看不清楚,只好交給別的醫生處理,這對一個外科醫生來說,就像判了死刑。”

“他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些事……”許書婷再次受到打擊,原來這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丈夫卻硬撐著從不訴苦,加上最近要選院長的事,他到底獨自承受了多少壓力?他們是夫妻,卻從未聆聽彼此心事,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到底有何意義?

護理長很能體諒這種情況,她的丈夫也是醫生。“男人的自尊心都很強,醫生的更強,他可能是不想讓你可憐他吧。”

許書婷說不出話了,她明白丈夫多麼好強,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他也會堅持繼續替病人手術。

辦好住院後,已是凌晨一點,她們母女倆來到休息室坐下,丁俞涵忍不住打起瞌睡,許書婷脫下外套替女兒蓋上,她腦中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哥哥,雖然他們兄妹感情沒多好,但哥哥應該會來幫她的,這種時候不能再遲疑,她必須求援。

一接到妹妹的電話,許崇信從睡夢中醒來,隨即開車趕到,雖然他不是這家大醫院的醫生,但他身為執業多年的眼科醫生,可以跟在場醫生商量幾句,也能給妹妹一些說明。

許崇信一到現場就找急診室醫生討論,也看過了妹夫的眼睛狀況,心中有數。

了解情勢後,他來到休息室,坐到妹妹身旁說明。“凱軒的情況很危急,要盡快開刀,急診醫生經驗還不夠,明天眼科主任一到,我立刻幫他安排。”

看到哥哥來到,許書婷稍感安心,卻因這些話又焦慮起來。“開刀?這麼嚴重……”

許崇信簡單說明此病原理。“所謂視網膜剝離,就是視網膜從眼球壁脫離,大多情況是因為視網膜發生裂孔,液化的玻璃體經由裂孔進入網膜,造成網膜與眼球壁分開脫落,發生的機率大約萬分之一。”

“可是他還年輕,好好的怎麼會這樣?”才三十二歲,正值青壯年,應該是大展長才的時候。

“凱軒的情況很特別,他近視不深、年紀不大,也沒有受到外傷,照理說不算是危險群,但也不是沒有這種例子,在過度忙碌和壓力之下,就可能發生視網膜剝離,我也碰過幾個類似的病例。”現代人生活緊張,工作狂到處都是,許崇信也會擔心自己的眼睛受不住。

“果然,他是被自己累壞的……”她搖搖頭,無法改變這無奈事實,所謂性格造成命運,若非丈夫如此高標准要求自己,怎會把健康的身體拖垮?

“如果沒有及時開刀,將視網膜貼回原來的位置,感光細胞會缺乏養分而死亡,就有可能失明。大約有七、八成的病患一次手術就能成功,但也有一些病患需要動多次手術,因視網膜嚴重剝離而失明的機率,約百分之五到十。”許崇信把最糟糕的情況說給妹妹聽,好讓她有心理准備。

“看來只有開刀這條路了。”不手術的話完全沒希望,手術的話至少有個機會。

“眼部是極為精密的部位,動完手術後要定期回診,整個療程短則數周,長則數個月,甚至要一、兩年,在這段期間需要耐心調適,你好好照顧他,未必沒機會從頭來過。”其實許崇信自己也說不准,現在醫學再怎麼進步,無能為力的事情仍然很多。

許書婷點點頭,了解嚴重性之後,她反而鎮定下來。“哥,謝謝你來。”

“說什麼謝?”許崇信拍拍妹妹的肩膀,同時抱起沉睡的外甥女。“來,我送你們回家補眠,你要養足精神,明天開始有許多事要面對。”

當初那個找不到工作、一無是處的妹妹,今天看來長大了許多,他相信她可以度過這一關。

“我會努力的。”許書婷知道自己沒有退縮的權利,她的人生和丁凱軒交集了六年多,而今才真正要交融在一起,她一定不能缺席。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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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00:02:0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第二天就動了手術,眼科主任同意,外科主任也同意,後者就是丁凱軒自己。

手術進行了三個多小時,大致上是成功的,但恢復情況只能聽天由命,醫生建議丁凱軒住院三天,不只為了他的眼睛,也因為他的身體還太虛弱,隨時可能昏倒。

從恢復室轉到單人病房後,醫生開了消炎藥、止痛藥,還有兩種眼藥水和人工淚液,許書婷認真記下每件注意事項,丁凱軒卻充耳未聞、不發一語,閉上眼睛就當與這世界隔離,他只想失去一切感受。

從麻醉醒來後,他就變得很安靜,過去總是他高高在上決定一切,而今只能躺在床上任人擺布,他的眼睛痛、自尊更痛,他不習慣做個弱者。他明白這手術是非動不可,否則今生再難得見光明,但他寧願在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獨自啃噬他的脆弱和折磨。

手術並非多麼重大,卻轟動了整間醫院,每位醫生、護士、藥師,包括工友都輪流來探望,一個原本有可能當上院長的重要人物,現在卻可憐無助的躺在床上,這種好戲誰不愛看?

其實丁主任平常沒做錯什麼,還替醫院招攬了許多重量級病患,但人總愛看別人落難,尤其是一向驕傲的高位者,可說是一種心理補償,自己不曾爬到那麼高的地方,自然要來問問上面的風景如何?掉到谷底以後習慣了沒?

劉鎮遠是慰問團的代表之一,說話很難不惡心。“我們都期待丁主任回來,這個位子將會為你保留,沒有人能取代你的地位。”

“如果我的眼睛好不了呢?”丁凱軒冷冷反問,劉鎮遠只得乖乖閉嘴。

“抱歉,我先生需要多休息,請大家各自回到工作崗位,你們的努力就是他最大的安慰,謝謝。”許書婷適時開口,說些場面話讓眾人有台階下,也讓丈夫得到清靜。

單人病房內,丁俞涵坐在窗邊,十五樓的風景很遼闊,但這麼高她有點怕,她還是喜歡在公園裡、在大樹下,不知道母親何時才有空帶她去?

“俞涵,等一下再看風景,現在爸爸的眼睛碰到光就會痛。”許書婷先拉下窗簾,再小心拿開丈夫的眼罩。“該點眼藥水了,來,我幫你。”

丁凱軒抬起頭讓妻子服務,這陣子他仍會有畏光、疼痛、眼睛睜不開的情況,理論上可能要一到七天才能恢復些許視力,現在他看到的只是白茫茫一片,而他並不喜歡這樣的風景。

原本他即將登上的山頂,已是過眼雲煙,他一路跌落,來不及呼喊,待認清現狀時,已是低到不能再低。現在別說俯視什麼美景了,連仰望天空都可能有問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院長的位子只能等下輩子了,誰會要一個半瞎的人?

“你睡一下吧。”等丈夫戴上眼罩,許書婷才拉開一半窗簾,讓室內有些許陽光透入。

“我要立刻出院。”丁凱軒躺在枕上卻毫無睡意,他受不了這種日子,什麼都不能做,還要像奇珍異獸般讓人觀賞,他何時淪落到這地步了?如此虛弱的模樣被人看到,日後他還強得起來嗎?更無奈的是,他無法責怪任何人,只能怨自己努力過頭,這苦果必須自己收成。

“可是醫生說你還要休養幾天……”她為難道。

他再次重申,不容挑戰。“我說,我要立刻出院。”

“好吧,我知道了。”若強迫他留在醫院,只怕他會憤而逃院,他這麼重視顏面的人,不能用逼的,反彈力太大。

丁俞涵走到母親身邊,她也有同感,醫院裡實在不好玩,那些叔叔阿姨說話都讓人起雞皮疙瘩。“媽,我們回家吧。”

“嗯,我們一起回家。”許書婷摸摸女兒的臉,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哪兒都是好去處。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隔天上午,司機開車前來,提起兩袋行李,許書婷則握著丈夫的手,兩人緩緩走出醫院,醫生和護士們都趕來送別,畢竟丁凱軒幾乎成為了院長,誰知以後會不會卷土重來,還是得做好表面功夫。

一路上,丁凱軒繃著臉不說話,戴著墨鏡的他看不出在想什麼,許書婷坐在他身旁,隱隱察覺他的緊繃情緒,住院的時候他吃得不多,臉色仍是蒼白,他似乎失去了積極動力,而一個放棄戰斗的人,怎能戰勝生命的難題?

丁俞涵在家等著雙親,大門一開,只見父親像個虛弱的病人,靠母親扶持才能走進屋裡,這是她不曾看過的畫面,父親似乎不再那麼偉大了?他以後會常常在家嗎?那是好還是不好呢?

回到家,丁凱軒迫不及待地吩咐妻子。“扶我到書房。”

許書婷照著他的話做,扶他坐到常坐的那張皮椅上,他松了口氣,隨即說:“好了,你出去,我要自己靜靜。”

她怎能走遠,默默站在書房門外,唯恐他做什麼沖動事,這男人脾氣太硬,她放心不下。

丁凱軒摸索著原本熟悉的一切,他在醫院想了很多事,他要一一處理,但他的視力尚未恢復,不到原來的一半,現在他的眼睛對光極度敏感,暗一點就看不到,亮一點又太刺眼,跟瞎子摸象差不多。

在門外聽到東西跌落的聲音,許書婷忍不住進房說:“你要找什麼?我幫你。”

“用不著,我自己來!”他不能讓她看到,有些事他必須獨力進行。

看他蹲在地上撿拾文件,動作卻不像以往靈活,她不能克制自己的心酸。“你人不舒服,讓我幫你好不好?”

“我說了,不用!”他原本就固執,手術後更難溝通,她拿他沒辦法,只好再次離去,天曉得該怎麼照顧這頭猛獅,他根本不許任何人靠近呀!

妻子離開後,丁凱軒打了幾通電話,找出了一些檔案,盡管他還是看得很吃力,幸好他平常對文件整理有序,效率雖慢仍有進展。他不想停下來,一停下他就會胡思亂想,他沒時間自艾自憐,生命該往前進,只是每個人方向不同,但願他還能為誰做點什麼。

午餐時,傭人端了飯菜進去書房,但沒多久又端出來,對女主人說:“先生說他不吃。”

“我來試試看。”許書婷接過餐盤,定進書房問:“凱軒,你胃口不好嗎?”

“放著,我自己會吃。”他不想再對她發脾氣,只要她能給他安靜,說真的,她是個好女人,他卻不是個好丈夫,他不會礙著她的前途。

“你現在需要補充營養、保重身體,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你出去。”他只是視力不清楚,但腦子很明白,有些事該放,有些事該收,現在就是他做決定的時候。

她搖搖頭,放下餐盤,讓這男人自己去理出頭緒,她回到自己房裡,躺在雙人床上,想著婚後的點點滴滴,一路走來總是難以溝通,不知未來將是怎樣的走向?還會變得更糟嗎?

忽然她的手機響起,原來是楊之翔打來的。“書婷,你怎麼沒來上課?”

“老師,我沒辦法完成課程,對不起。”她真的走不開,她必須守著丈夫和女兒,盡管丈夫表現得不需要她,她卻不能在這時離開他。

“發生什麼事了?”楊之翔聽得出她嗓音相當沮喪。

她知道自己瞞不住楊老師,只能簡單說明。“家裡出了點事。”

“方便的話,我們約在上次那家咖啡廳好嗎?我想拿照片給你。”電話中不容易說清楚,他希望當面和她談談,上回他們聊得那麼盡興,他相信總能聊出一個結果。

“好吧。”她也想看看女兒的照片,但這應該是她跟楊老師最後一次見面,從今以後,她不能做任何刺激丈夫的事,她對他有一份責任,雖然不知是出自怎樣的感情,總之她已有決定。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一走進咖啡廳,許書婷立刻看到楊之翔,他的微笑讓人如沐春風,她很難忽略他的存在,比較起來,丁凱軒就像北極冰雪,讓人瞬間結凍。

“老師好。”她坐到他對面,向服務生點了杯檸檬汁。

“又不是上課,別這麼客氣。”楊之翔拿出一本相簿,放到她面前。“你看看,這些是上次拍的照片。”

“謝謝,我很期待呢!”她打開相簿一看,約有四十來張照片,有丁俞涵走路、唱歌、吃零食的模樣,果然不像沙龍照,意境自然、表情純真,最後幾張則是她自己的獨照,顯得有些落寞,眼神望著遠方,像個找不到家的女孩。

他抓抓後腦,不太好意思解釋道:“看到你在發呆,就忍不住拍了幾張。”

“謝謝你。”她沒看過這樣的自己,當天的她似乎很迷惘,還不知道天將降大任於己身,前後也沒幾天的工夫,她的世界卻已天翻地覆,人生果真是由一連串意外所組成。

“你說家裡有事,不是很嚴重的事吧?”他始終希望她平安快樂,盡管認識的時間不長,他卻無法克制地關心著她,尤其在那天拍過她的照片後,他的眼光更加不能離開她身上。

她放下相簿,坦承道:“我先生他身體健康出了問題,以後我沒辦法去上課了。”

“是什麼問題?”他皺起眉心,深深為她擔心。

“他是外科醫生,但是眼睛出了狀況,身體也不好,現在得先停下工作,可能需要調養一段日子。”怕就是他不肯合作,而她也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楊之翔沉靜了一會兒。“你決定要照顧他?”

“嗯,他需要我.”就算他不承認,她也這麼認定。

“但是他讓你不快樂。”楊之翔提醒她這點,非常重要的一點。

快不快樂,在這時已不那麼重要,她苦笑一下說:“算是我還他的吧,六年來他給我優渥的物質生活,我多少該回報一點心力。”

“可是你還年輕,你要用三十年、五十年來還嗎?這不公平!”她是那麼美好、那麼溫柔,他替她萬分不平。

“世界上原本就沒什麼公平的事,老師你不用替我擔心,我自己也有些嫁妝,簡單過生活的話,應該沒問題。”她不是很清楚丈夫的財產狀況,但她簡單評估過,以父親送她的房地產,光是租金就可以讓普通的一家人生活,他們是該有所改變,單純才是最好的方式。

“不要叫我老師!”他的語調忍不住提高,洩漏出原本沒打算這麼早說出的秘密。

她察覺出他表情的變化,他的眼狂熱、他的唇顫抖,似乎想對她做什麼,如果這裡不是咖啡廳,他可能會忍不住抓住她的手,立刻帶她逃開這不公平的世界。她如此善良美麗,嫁了一個不懂珍惜的丈夫,現在那男人碰到人生低潮,就要她一起當陪葬品,太惡劣了!

憑著女人的直覺,許書婷確定這是她該告別的時候。“老師,我很感謝你的關心,但是我可以自己做決定,我得先回家了,再見。”

“書婷!”他握住她的手,牢牢的,義無反顧的。“你記得一件事,只要你想逃,我就是你的避風港,無論何時何地,打一通電話給我,我會立刻帶你走!”

此時的他完全忘了自己在第一堂課說過,上課的地方不准亂搞男女關系,其實不管老師或學生、男人或女人,只要接近了就會發生作用,即使遠離了還是有影響,他早該明白情感之事並非禮教所能束縛。

從第一次見到她,他就難以轉移目光,直到今天他不能再隱瞞,他確實為她心動,甚至想帶她私奔!

他的表白再清楚不過了,她也不能裝糊塗了,因此她掙脫他的手,露出最燦爛的笑容。“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不用逃,那是我的家。”

說完後,她轉身離去,腳步忽然輕松很多,原來一個人只要確認自己的方向,就能變得如此快樂,謝謝老師給她最後一次震撼教育,讓她恍然發現她擁有一個家,雖然有一個難以接近的丈夫,和一個不愛說話的女兒,但無論如何,那是她選擇回去的地方,她既拋不下也逃不開,她心甘情願。

楊之翔站在原地看她走遠,他不會忘記她剛才的表情,那樣神聖純潔,她是真正快樂的吧?還是為了家人而犧牲自我?他想他永遠也不懂女人,只能用眼睛記錄下這畫面,生命中最美的總最難捕捉。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晚上八點,許書婷回到家,吩咐兩名傭人下班,同時也想到,或許不該再請傭人和司機了,她既然是女主人,就該為這個家盤算一些事。楊老師可能沒想到,他表白後造成的效果,只讓她更確認自己的方向,過去她曾想插翅飛逃的地方,現在卻決心要保護到底,人活著真是前後矛盾,卻也非常有意思。

“媽。”丁俞涵主動向母親走來,她有點兒怕,家裡的氣氛好怪,父親關在自己房裡,安靜得仿佛消失了。

許書婷摸摸女兒的臉,就算地要崩了,她也會守著家人。“乖,吃過飯了吧?來,我們去洗澡。”

丁俞涵讓母親牽著手,就覺得安心多了,洗澡刷牙後,母親為她說了睡美人的故事,才說到一半她就睡著了。一切都沒改變,她喜歡這樣,雖然她有種說不出的預感,似乎有哪兒不一樣了。

忙完女兒的事,許書婷端著牛奶和點心,敲過書房的門而後走進。“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用,讓我安靜就行了。”丁凱軒仍坐在書桌前,桌上堆放著許多文件,他得用放大鏡才看得到,因此加深他處理事情的困難,但不管怎麼遲緩,他非得完成不可。

“你午餐沒吃,晚餐也沒吃,你會撐不住的。”手術後才幾天,他這麼糟蹋自己的身體,怎能好得起來?

“我說讓我安靜!”他雙手拍桌,雙眼怒瞪,結婚以來就數今天最頹喪,拜托她別再看他笑話,讓他獨自承受他的痛苦。他失去的不只是前程,還有他不得不放棄的,他必須強迫自己才能割捨的……

“好吧,但是請答應我,至少要點眼藥水,還有吃藥。”她不再多說,悄悄關上門,給他一個清靜空間,越是驕傲的男人越不能忍受同情,她自然明白,只是他還不明白,他們之間是不需要這些防備的。

書房內,丁凱軒沒辦法看文件太久,每當眼睛疼痛的時候,他就得暫停下來,醫生說他該盡量休息,他卻自暴自棄,不想吃藥也不想珍惜自己,既然爬不到最高位,干脆就這麼沉淪下去,直到海底最深處,埋葬野心和一切過往。

只是,在他徹底放逐自己之前,他必須先解決一些事,不管他捨不捨得,他必須讓一切隨風而逝,因為那已不是他有資格擁有的……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隔天早上,丁凱軒還是沒出房門,傭人敲門也不應,許書婷終於忍不住,直接打開門走進去,看他坐在書桌前,若有所思,難道他一整晚都沒睡嗎?才一個晚上,他憔悴了許多,仔細一瞧,才三十二歲的他,發間已有了些許銀絲,那是長期加班、鑽研的結果,就算鐵打的身體也會出問題。

察覺到門邊的腳步聲,丁凱軒拿起桌上的文件,手指有些顫抖。“這是離婚協議書,你簽個字。”

“你要跟我離婚?”她不敢相信他會作此決定,她做錯了什麼,竟讓他說出離婚二字?

“沒錯。”他想了很久才能下定決心,這麼做對彼此都好,他可以孤獨以終,她可以從頭來過,這六年多來,她沒犯過什麼錯,他會給她適當補償,就當作回報她的青春吧。

只是為何心會痛,為何手會抖,他已失去大好前程,就連冷靜鎮定也離他而去了嗎?

“為什麼?”

她的問題讓他不解,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一件事嗎?她還要他說明到什麼地步?“我想要一個人安安靜靜過日子,俞涵交給你,我沒本事照顧她。”

“可是你一個人怎麼生活?你現在需要人照顧啊!”她忍不住提高音量,這幾天他吼她吼得夠多了,可知她也是有情緒的!

“我自己會想辦法,請個看護不就得了?房子和車子都給你,找個仲介來幫忙賣掉,在你戶頭的存款也還有幾百萬,這樣就不成問題了。”他把最有價值的財產都給了妻子,除了房子和兩台賓士車,還有一些名貴家具和古董,賣掉後應該夠她們母女倆生活幾十年,妻子對理財一向保守,就算瘋狂購物也花不了太多錢,比起瘋狂投資那真的不算什麼,他相信她能守住的。

如此大方的離婚條件,跟社會新聞報導天差地別,她立刻想到:“你是不是怕連累了我和俞涵?”

“我沒那麼偉大,我只是懶得管你們!我要搬到郊外,股票和基金的收入就夠我用了,說不定我還會過得比你們好。”他已為余生做好設想,也許一、兩年內他都無法工作,但至少還可打打電話、聽聽訊息,就算眼睛全廢了,也可安裝一台盲人專用的電腦,應該就能靠投資為生。

“你如果懶得管,為什麼把這麼多財產都給我們?”她不是那麼傻的,光這棟房子就價值三千萬以上,哪個傻瓜會甘心放棄?他越是撇清就越是證明,他根本就是想放她一條生路,然而他太自以為是,那才不是她想走的路。

“因為我不想讓人看笑話,說我連妻子女兒都養不起!”男人強調尊嚴,醫生理當驕傲,他身兼兩者,發揮到極點。

“你真的下定決心了?”他騙不了她的,夫妻六年相處,她不敢說百分百看透他,但也有基本了解,他在自我防衛的時候,就是會刻意的狂妄。

“沒錯,快點簽字,我約了秦律師和他的助理,他們就是證人,也會來辦理房屋產權轉移。對了,離婚還得到戶政機關辦理登記,今天就一起辦好,省得麻煩。”就讓他在最後一刻保持瀟灑,他不要她做他的專屬護士,綁住她的美麗和自由,她該有更好的人生,那是他給不起的。

“你以為我會答應嗎?”他計劃得可真妥當,她搖頭苦笑,原來他這兩天就是在忙這些事,難怪要刻意把她趕出書房,好一場感人肺腑的休妻計,附贈條件優厚到不行呢。

“你非得答應不可,我要盡快離開台北。”他受夠了,他要找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安安靜靜、孤孤單單地過完下半輩子。他可以確定,他會非常想念妻子和女兒,但她們應該很快會忘了他,他從來都不是貼心的丈夫、慈祥的父親,他不值得被懷念。

妻子的話卻出乎他意料之外,只聽得她語氣堅定說:“我不離婚!你要就向法院提出申請,但法官一定是站在我這邊的,我沒做出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我這輩子永遠都是丁太太!”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丁太太這身分現在已經不顯耀,甚至不怎麼值錢了,怎麼她還留戀不放手,她是哪根筋不對勁,跟著他根本沒前途,他選中的女人怎麼能這麼笨?!

“你瘋了?你跟著一個半瞎的人做什麼?你才二十八歲,你有機會重新來過的,俞涵不會是你的絆腳石,她只是安靜了點,她很乖的,你不用怕找不到對象。”

“我不走,我跟女兒都不走,你如果想離開台北,那好,我們把房子賣了、傭人辭了,就我們三個人,簡簡單單過日子,經濟上不會有問題的,要是真的撐不下去,我也可以去工作,我不怕吃苦。”

她願自我犧牲,他卻勃然大怒。“你想讓我靠女人生活?”

“你靠的不是別的女人,是你的妻子!”他激動什麼?她可是一片好意,這時候他不能再耍酷。

“就因為你是我的妻子,我更不能接受這種事!”

過去他的紳士風度、她的淑女氣質,全在此時灰飛煙滅。現實逼人,都走到死巷底了,要吵就吵吧,還怕什麼?反正天都塌下來了,一起頂著就是了。

正當兩人有如鐵金剛大戰木蘭號,發動宇宙終極戰爭,門外傳來一個軟軟的聲音。“媽……”

丁俞涵站在那兒,雙眼紅紅的,嘴唇顫抖,許書婷內心一陣酸,立刻上前抱住女兒。“把你嚇著了嗎?對不起,沒事的,爸媽是在商量事情,你不用怕。”

丁俞涵沒回答,只是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她平常不哭不鬧,很少掉眼淚,這一哭把父母都嚇著了。

“俞涵……”丁凱軒也想安慰女兒,但他一靠近,女兒就往後瑟縮,於是他明白,他是個多余的角色。

“好了好了,我陪你回房間去,沒事的,我們家會好好的,爸爸和媽媽會一起陪著你的。”許書婷抱起女兒走出書房,這些話聽在丁凱軒耳裡,不知該感動還是感慨,但他相信妻子只是一時勇氣,她很快就會想通的,跟著他沒有任何好處,離開他才是上上之策,他會再給她一些時間思考。

到底要不要離婚?這場爭吵沒有結論,許書婷卻覺得非常痛快,她難得跟丈夫大聲說話,彼此都卸下偽裝,認識以來簡直是最真誠的一次。

是進步了吧?她想,在毫無退路的時候,當然要進一步嘍。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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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00:02:1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書婷,你回來一趟,爸有話要跟你說。”

午後,嫂嫂的一通電話,把許書婷叫回了娘家,娘家已經沒有她的房間,回來若要過夜就得住客房,是的,她已經是個客人。

回到家,走進客廳,許書婷看父親、哥哥和嫂嫂都在,臉色凝重,八成是跟她的丈夫有關,家人顯然有什麼話想說。

等女兒一坐下,一家之主許慶霖就說:“我們都聽說了,凱軒的眼睛將影響到他的工作,不管他能不能完全恢復,至少短期內是得停職了,院長的位子更是想都別想。”

許崇信以眼科醫生的身分說:“手術後需要細心調養,復發是很有可能的,而且依照他的固執個性,我不確定他會不會耐心回診,你知道,醫生最討厭的事情就是看醫生。”

許崇信原本沒想太多,只希望妹妹度過這一關,但回家後跟父親、妻子討論,越想越不對勁,這一來對妹妹實在太不劃算,萬一妹夫熬不過去,妹妹不就跟著完蛋了?

夏穎心說得比較直。“如果凱軒這毛病好不了,我看,你可以考慮跟他離婚。”

“離婚?”許書婷愣著了,怎麼他們跟她丈夫一樣,都要她盡快結束這場婚姻,她身為當事人都沒發表意見,旁人卻迫不及待替她做決定。

“是呀!”夏穎心說。“你還年輕,還有機會,你沒工作過,難道想養一個無用的丈夫?”

“穎心!”許崇信不希望妻子說得太露骨。“別觸霉頭,凱軒的眼睛未必沒希望,我們只是希望書婷多為自己考慮。”

“就算他視力恢復一半好了,可以過普通人的生活,但他還能當外科醫生嗎?還能開刀賺錢嗎?他除了這項老本行,還能做什麼工作?”夏穎心不改其態度,說得針針見血。

確實,丁凱軒窮極一己之力,就是要做個優秀的外科醫生,甚至要領導這整間醫院,他生來就是個人才,注定為醫學創下許多紀錄,他驕傲,不可能從小職員做起;他聰明,要就是自己投資做老板,但他擅長的領域除了醫學還有什麼呢?

許書婷沉住氣,向家人解釋:“就算凱軒一輩子都不能工作,我們的經濟也不會有問題,只要節省一點生活就行了。”

“坐吃山空,誰知能撐到哪天?連名牌包都不能買,可憐啊!”夏穎心想到那種生活就一陣顫抖,一日為貴婦、終生為貴婦,怎拉得下臉去菜市場撿便宜?

許書婷回敬了嫂嫂一句:“我對名牌包已經沒興趣,我只想踏實地過日子。”

夏穎心還想辯駁幾句,這時許慶霖又開了口。“書婷,不管你怎麼樂觀,總得為自己設想,我當初給你的嫁妝不會收回,你要怎麼處理都行,如果你再嫁,我會再給你一次嫁妝。”

當初女兒出嫁,許慶霖將兩處房地產轉到女兒名下,讓她每個月收租金就有十萬入帳,雖然他有重男輕女的觀念,卻不想讓女兒全然靠女婿生活,人總要自己掌握一些東西才行。

“爸這麼替你設想,你也要放聰明點。”夏穎心暗自嫉妒,未來能繼承的財產又少了一部分,說不心疼是不可能的,無奈在這種氣氛下,她能計較什麼?

“凱軒的個性有多好強,你也了解,不能做醫生的話,他簡直不知怎麼活下去,你真能包容這樣的他嗎?”許崇信跟父親是一樣的心情,從妹妹一出生,他每年都會給她壓歲錢,生日禮物也少不了,在他們父子倆的觀念中,女人始終是弱勢,只希望她不要吃苦。

許書婷明白父親和哥哥的意思,盡管他們從來都是高壓統治,但是坦白說,這世上最無私對她的也就是這兩位親人了。過去二十八年來,所有人都習慣直接告訴她該怎麼做,甚至是硬性命令她非做不可,但從今天起,她決定改變這種模式,換她向所有人宣布自己的主張。

許書婷站起身,首先問她親愛的哥哥。“哥,如果有一天你生病了,嫂嫂要離開你,你也覺得這是應該的嗎?”

許祟信啞口無言,人有旦夕禍福,說不定哪天他先倒下,到時妻子會怎麼做,他實在難以肯定。指揮別人容易,換作是自己,那可不一定。

“爸,媽過世這麼多年,你為什麼不再娶?”

許慶霖一愣,他不是沒動過這念頭,但也不知為何,總覺得誰都取代不了妻子,她聰明伶俐、活潑好勝,比較起來,其他女人都顯得乏味。

問完兩個難以回答的問題,許書婷做出結論:“有些事情不能光考量利益,還有情感的牽絆,我是人,我有感受和思想,你們不能替我決定我的人生,日子是我自己在過,我自己就可以做決定,我要陪凱軒度過這些風雨,我跟他是不會分開的。”

從父親、哥哥和嫂嫂臉上,她看到震驚和不解,也難怪,過去她都是唯唯諾諾,何曾如此勇敢堅決過?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要她離開丁凱軒,甚至丁凱軒也這麼說,但她不走就是不走。丁凱軒讓她過了六年貴婦的生活,她不敢說他們之間有什麼偉大的愛情,但是夫妻絕非說放棄就能放棄的關系,現在就算她是報恩也好,在這種情況下,她的良知不允許她拋下一切。

“我要回家了,多謝你們的關心,我會自己保重的。”她鞠個躬,不管娘家人多麼驚異,或是多麼反對,她相信自己做得對。

回到家,她發現丈夫還在書房,桌上散放著文件,無線電話也沒放回原處,顯然他還在處理某些事,真是不肯死心,只好讓時間向他證明,她是怎樣都趕不走的。

“我回來了,晚餐想吃什麼?”

“你到底肯不肯離婚?”丁凱軒不答反問,心想妻子回娘家後,應該聽過家人的勸說,也該清醒點了吧?聰明的話就立刻放手,何苦守著這場僵局?

“我說過我不會走的,真要走的話,我們一起走!爛許書婷抬起下巴,一臉不馴,說完後走向廚房。她得跟傭人談件重要的事,下個月起他們要搬家了,而且不需要雇傭人了,關於遣散費得商量一下。

丁凱軒坐在原位,妻子的話在他耳中回蕩,到底他娶到的是怎樣一個女人?或許他不曾真正認識她,或許他需要重新了解她,原來她並非那麼柔順,更不只是個花瓶……

夜深人靜,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沒有勇氣去敲妻子的房門,失眠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時光流逝如此緩慢,他開始明白何謂度日如年,想到下半輩子也將如此煎熬,他不禁打了個冷顫,過去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而今只像個笑話,原來他這麼怕寂寞、怕孤單、怕黑……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許書婷當真展開了行動,透過班長賴虹樺介紹,她找了一位可靠的房屋仲介,准備賣掉這個住了六年的家,她原本就不喜歡這房子,大得莫名其妙,一家三口住在其中,誰也碰不到誰,神經啊。

賣房子、賣家具、賣骨董,每件事她都自己拿主意,只問了丈夫一個問題:“你想搬到哪裡去?”

丁凱軒聽得出她的決心,顯然她是不會離去的,一時間他百感交集,人生中有些難以強求的事,也有些難以割捨的事,原來妻子屬於後者,過去是他太小看了她嗎?他竟無法堅持讓她離去,是因為他比想象中更需要她嗎?不願承認自己也有依賴心,但他真的因此暖了起來。

許書婷繼續等待他的回應,她知道這是意志力的拉鋸,沒關系,她願意等待。

終於他開了口。“……南投。”

小時候他常去南投的外婆家,雖然老人家都已過世,卻在他心中留下難以抹滅的回憶,兒時唯一快樂的時光,就是在那片田野山林間。

“好,就這麼決定!”她立刻答應,只要丈夫還有些留戀,就值得為此努力。

當妻子走出書房,他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卻感覺得出她氣勢萬千,這個全新的她相當耀眼,他的眼睛被刺痛到了,但很奇妙的,她還是讓他感覺溫柔,無比的溫柔。

說服了丈夫,接著就是女兒,他們三人是一家人,應該征詢意見才能做決定,許書婷相信這是必要的,於是她找了女兒商量此事。“俞涵,你喜歡幼稚園的老師和同學嗎?”

“不喜歡。”丁俞涵回答得毫不猶豫,幼稚園的同學都是小笨蛋,老師都是大笨蛋。

“你喜歡我們這棟大房子嗎?”

“不喜歡。”爸爸常常不在家,家裡只有她跟媽媽,這個家好大、好冷清。

“如果我們搬到別的地方,你說好嗎?”

小女孩沒有思考太久。“好。”

“真的?”許書婷頗為意外,女兒一向討厭變化,搬家可是個巨大改變,為何女兒會輕易同意?

“嗯。”丁俞涵只是點頭,沒說原因,她無法適切的表達情感,她只是單純的認定,會讓母親雙眼發亮的事,一定就是好事。許書婷也沒追問,等女兒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何必強求在一時?

總之既然決定搬家,她把所有重復的皮包、華麗的衣服、細跟的鞋子都整理出來,交給嫂嫂處理,日後“仁心聯誼會”舉辦義賣將用得著。

原本許書婷很少自己開車,辭去司機後,她花了兩、三天來練習,聿好技術還不算太差,從今天起,她不能再做個由司機接送的少奶奶,她必須自立自強,天曉得這份認知讓她覺得棒透了!

先賣掉大房子和兩輛名車,辭去傭人和司機,再買一輛平價車,到南投縣買一間平房,其實是大有賺頭的。她大略計算過,憑著這些余款和她的嫁妝,只要過著平常人家的生活,他們的財產應該可以過幾十年,就算要送女兒出國深造也不是不可行。

她剪掉所有貴賓卡和金卡,只留下一張普卡層級的信用卡,方便偶爾在網路上采買物品。從此以後不會再有重復買到的皮包,她應該感激這種單純,比起許多經濟困頓的身心障礙者及其家庭,他們已算是極其幸運的了。

她將所有細節都寫下來,一一報告給丈夫聽,丁凱軒聽完了妻子的計劃,沒有任何意見,只是再次提起:“你可以去找個新對象,你要怎麼過日子都行,就是別可憐我!”

他無疑是矛盾的,既感動妻子的不離不棄,卻又不斷自問:留住她好嗎?很久以後,她會不會後悔?會不會怨他?想到那可能上演的情節,他寧可孤獨以終,至少沒有太多愧疚。

許書婷完全不理,並非她不尊重丈夫的意願,而是這念頭太可笑了,她哪有力氣可憐他,光是要活下去就忙得團團轉了。但她很開心,他千方百計為她著想,她就知道他也有體貼的一面,只是常用剛強作偽裝,她會試著突破這面具,多多欣賞他的優點。

來日方長,他們有很多明天可以認識彼此,可以重新來過……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十月,許書婷實踐了自己的計劃,吩咐搬家公司員工把行李運走,整間大屋子只剩下屋子本身,她沒有太多捨不得。然後她自己開車,載著家人離開台北,前往南投埔裡,丈夫和女兒都坐在後座,一家人的命運就在她手中的方向盤,她不能出差錯,她必須勇敢而堅強。

望著窗外陌生風景,越來越少人車,越來越多草木,丁俞涵終於開口問:“媽,我們要去哪裡?”

“我們要去新家。”許書婷踩著油門,方向越來越清楚。

丁凱軒一路上都不說話,把眼神藏在墨鏡下,對外界一切不做反應,這是他保護自己的方式,落寞至此還能有什麼悲喜?身為一個男人,一個原本支撐家庭的角色,現在他連開車都做不到,除了沉默還可以有什麼表達?

目標接近了,那是座落在山腰間,一棟三十坪的平房,附帶庭院、車庫,才只要兩百萬,便宜到不行!若在台北,這種價格連間小套房也買不起,除此還附贈免費自然風光,多麼劃得來。附近大多是農家,每戶之間隔著果園或花圃,最近的鄰居在三公裡之外,許書婷由衷佩服自己的眼光,這才叫世外桃源。

她停好車,替丈夫和女兒打開車門。“這裡就是我們的新家,喜歡嗎?”

戴著墨鏡的丁凱軒走下車,現在他時時都得戴眼鏡,室內戴平光眼鏡,室外戴墨鏡,以保護眼睛不受陽光或風沙刺激,眼前風景不甚清晰,但確實是一片綠意,他可以感覺到眼睛的輕微變化,壓力減小了一些、呼吸暢快了一點,但他依然沉默以對。

“好漂亮~~”丁俞涵比較誠實,直接表達她的感受。

“我也這麼覺得。”許書婷完全認同女兒的評價。

搬家公司的貨車已經到了,員工們正在樹蔭下吃便當、喝飲料,看到他們招呼說:“太太,你們的東西要搬進屋吧?”

“是的,麻煩你們,我在紙箱上都寫得很清楚,分別放在客廳、廚房、主臥房、小孩房和書房,請你們注意一下。”這招是許書婷向仲介業者學的,分門別類,才不會在拆箱時又找個半天。

“沒問題。”員工們就喜歡這種有概念的客戶,省得問來問去浪費時間,於是大伙兒吃完午飯,立即投入工作,一小時後,該卸下的都已卸下,許書婷付清了搬家費電,接下來就得靠自己了。

丁凱軒站在一旁,他是個男人,卻什麼也做不成,憑著模糊的視力,他緩緩走向屋門,妻子並不牽扶他,只交代他哪兒該留意,進了屋,他聽到妻子說:“每面牆壁都有裝扶手,請你開始認識我們的家,以後我不會扶著你走路,還要拜托你幫我拿東西,所以,我希望你越快熟悉越好。”

丁凱軒苦笑一下。“你似乎什麼都想到了。”

“應該的。”房子整修花了一番功夫,她跟設計師商量過,除了安上鐵扶手,方便丁凱軒行動,她也添購了新家具,盡量都找橢圓形的,要不然就在四角安上軟墊,避免撞傷。

丁凱軒大致巡過了一圈,發現家具陳設很簡單,走廊上沒有障礙物,物品盡量收在櫃內,桌子四角貼上塑膠軟墊,避免走動時撞傷,因為家中有視力不佳的成人,還有正在學習的小孩。

“我睡書房,是嗎?”他回到客廳,理所當然地問。

她搖搖頭,帶著點羞澀,卻很堅持地說:“書房是你和我共用的,裡面有兩張書桌、兩台電腦,沒有多的房間,所以你和我睡主臥房。”

他全身一股震顫,原來妻子安排得這麼妥當,他想抗議也沒有理由,一個男人害怕和妻子同睡,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更何況他不用上班、不需熬夜,還有什麼好逃避兩人的親近?

丁俞涵不懂父母之間的暗潮洶湧,她在屋內到處走動,一下摸摸這個、一下聞聞那個,原本怕生的她,忽然不怎麼怕了,反而覺得有趣,這裡跟台北的家完全不一樣,沒有高樓大廈、人車擁擠,窗外除了藍天居然有花草樹木,仿佛在對她招手,歡迎她的拜訪。

“媽,我要出去看看。”

許書婷等這句話已經很久了,她點點頭說:“好啊,別走太遠,要記得回家的路。”

“嗯!”丁俞涵踏出家門,開始她的第一步,以往去哪兒都有母親陪著,要不然就是司機和傭人,這是她初次獨自采訪世界,她將永遠記得這一天,她有了新家,還有新天地。

許書婷望著女兒的背影,該是讓女兒走出去的時候,雖然只是門前院子走一圈,但她相信女兒正在進步中,正如同她自己,一開始就不會停下。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許書婷忙了一整天,只整理出一個大概,沒關系,慢慢來比較快,她沒忘記周醫生給她的忠告。

由於下廚的經驗屈指可數,很自然的,她的手藝一點都不怎麼樣,午餐和晚餐都是調理包和白飯,但丈夫和女兒並未抱怨,丁凱軒沉浸在自己的困局,吃什麼都沒差,丁俞涵則因為到處走走看看,肚子餓了吃什麼都樂意。

晚飯後洗過碗,又收拾了一些東西,許書婷心想該替女兒洗澡了,但在屋內都找不到女兒,最後是在門外走廊找到了。“俞涵,你在看什麼?”

丁俞涵沒回答母親,她已全然陶醉在美景中,許書婷隨著女兒的視線望去,原來是滿天星斗。“哇,好多星星!”

台北的夜空連一顆星都找不到,這兒的星星卻像打翻了寶石箱,隨人們高興愛怎麼看都行,盡管抓不到卻仿佛完全擁有。

有多久不曾靜下心來,和這片星海互相凝望?她發現人其實很渺小,煩惱更是微不足道,只可惜丈夫現在的情況,應該一顆星也看不到,她不免有些遺憾。

視線一轉,她看到丁凱軒也來到門前,閉上眼呼吸了幾口氣,他確實看不到星光,感覺卻變得敏銳,過去不曾仔細聆聽的蟲鳴和風聲,此刻正豐沛的充盈在他耳中,空氣中的花香草味也格外清新。

他不得不承認,妻子決定搬來這兒是正確的,遠離了台北的紛擾,沈澱了手術後的憂郁,心底浮升的是不曾有過的平靜,過去十幾年他腦中只有醫學、只有競爭,坦白說什麼叫良辰美景,他早已想不起來,而今失去了一大半視力才重新領會,人生總是太諷刺。

看丈夫表情還算平和,趁著這機會,許書婷提起一件非提不可的事。“我在南投市找到一家眼科,我們得去看診。”

身為一個已離職的醫生,他也知道定期回診非常重要,尤其是他這毛病,手術成功率高,但復原率只能看個人,之前在台北他很抗拒看醫生,因為大多是熟人,看醫生等於看笑話,現在妻子費盡心力把全家人帶到這個陌生小鎮,他再拒絕的話就是不知好歹了。

他沒答應,但也沒反對,她就當他是默許了,繼續說:“我已經預約了,下周二早上,可以吧?”

他沒針對問題回答,反而說:“你為什麼留下來?”

她愛他嗎?他想是不可能的,他沒什麼好值得愛。想必是她的善良,讓她無法拋下他,但他就是忍受不了這點,他痛恨被同情的感覺,尤其對方是自己的妻子。

她沉默了,說是愛情或親情都覺得有點怪,只好坦白說:“因為我不能離開,也不想離開。”

“你變了,變得越來越能干,我卻越來越無用,什麼也做不成。”他強烈意識到兩人角色的變化,他雖不習慣也得接受,她儼然是一家之主,他卻什麼都不是。

她不准他說自己壞話,這男人真愛鑽牛角尖,跟某段時期的她一樣。“誰說的?你可以做很多事。”

“例如?”他倒想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替我們的女兒說床邊故事,以前都是我負責的,也該換你了吧?”她故意用抱怨的語氣,好把責任推卸給他。

“我看不清楚。”他指出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不能看書的人怎麼說書?他的視力仍然不穩,只能勉強看最大字體,難道要他用放大鏡去看故事書?

“那你就用編的呀。”她一點也不覺得這是問題,聳聳肩說:“我還有好多事要做,你就當幫我一個忙吧!”

丁凱軒還沒回答,就聽到妻子走開的腳步聲,她帶女兒去洗澡了,等洗完澡就是說故事時間,這任務對他比專業演講還困難,妻子或許是用了激將法,他必須承認效果頗佳。

在晚風中思考許久,他終於走向女兒房間,他確實想做點事,過去忙碌慣了,此刻卻連一個難題都沒有,生活頓時變得太無趣,對於妻子給他的挑戰,他再不接受就只能坐困愁城了。

見到父親,躺在床上的丁俞涵睜大眼,怎麼不是母親來找她?誰要說床邊故事呢?

“咳……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他在腦中的資料夾拚命搜尋,就是找不到一個適合說給孩子聽的,小時候他看過的故事都太遙遠,他早已忘了童話是怎麼回事。

了俞涵及時解決了父親的困擾。“媽媽都會說睡美人的故事。”

“喔,是嗎?”他對這故事依稀有些印象,隨口說出大概。“從前有個公主被女巫詛咒,睡了一百年,後來王子來解救她,他們從此過著幸福的日子。”

糟糕!故事這麼短,哪夠哄女兒入睡?丁凱軒暗自叫苦,果然女兒非常不滿意,皺眉說:“媽不是這樣說的。”

“要怎麼說才對?”他額前流下一滴汗,深覺自己無知到了極點。

看父親一臉茫然,丁俞涵干脆自己說起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國家,有一位仁慈的國王,和一位溫柔的王後,他們很希望擁有自己的小孩,後來上天賜給他們一位小公主,國王和王後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會,邀請全國的人民來參加,名單上卻漏了一個人……壞心眼的女巫出現了,大家都嚇一大跳……”

丁凱軒越聽越訝異,原來女兒可以說這麼多話,而且相當完整,過去她為何不肯開口?

“公主十八歲生日那天,因為被紡錘刺到而昏睡不醒,整座城堡和全國的人也都睡著了,直到王子來到……在好心的仙女的幫忙下,王子打敗了女巫,吻醒了睡美人,大家也都醒過來了,國王和王後決定把公主嫁給王子,後來他們就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結果丁俞涵說完了整個故事,丁凱軒只有目瞪口呆的分,女兒不管在記憶力和組織能力,都遠超過跟她同齡的孩子,平常她靜靜的不太出聲,旁人也看不出她小腦子裡在想什麼,誰知她竟是個小天才呢。

既然故事說完了,丁俞涵自動閉上眼睛。“我要睡了。”

“晚安。”他伸手想摸摸女兒的臉,卻摸到頭發,不過沒關系,她應該能理解。

緩緩走出女兒的房間,他一路摸索著扶手回房,這果然是方便穩固的設計,連浴室裡都有,當他洗過澡爬上床,發現床邊還有另一個人在,事隔五年,他們再次同床而睡。

這房子只有三十坪,三個房間分別是主臥房、書房和女兒的房間,他的書太多,非得挪出一間房容納,雖然也不知以後還看不看得到。總之,正因為房子小、房間少,他們必須同睡一張床,似有若無的碰觸彼此,他不確定妻子是怎麼想的,但他心跳不是普通的快,比起兩人的初夜還緊張。

許書婷累了一整天,很快就入睡了,但睡得不太安穩,半夜時忽然睜開眼,發現又是作了惡夢,最近她比較少失眠了,但惡夢的情況仍未改善,憂郁了這麼些年,有許多陰影仍存在著。

很快的,她發現枕邊人也醒著,正用那雙不太靈動的眼望著她,有些事他不用看得清楚也能明白。“你作了惡夢。”

手術後他的睡眠就變得很淺,再加上今晚和妻子同床,想安然入睡根本是不可能,她的呼吸、她的一舉一動都讓他心跳起伏。看她在夢中皺眉的表情,他不由心底一疼,過去她作惡夢的時候,有誰能在旁邊給她依靠?是他的錯,他怎能缺席這麼久,而今才發覺她的脆弱之處。

“嗯……”她的夢境都差不多,背後不知有什麼追趕著,她不斷奔跑,尋找出口,卻在夢醒前被抓住,那種心驚瞻跳教人嚇出冷汗。

“你太緊繃了。”這段日子以來,他的身心都在極大沖擊中,但他並未忽略,身邊的她承受著跟他一樣強大的壓力。原本她除了照顧女兒,只要做個好命的少奶奶,他也對自己有能力給妻女優渥生活而自豪,如今他們的經濟還算安穩,他卻不能使上什麼力,他太無用了。

“沒事的。”她很樂意能做點什麼,為了他、為了女兒,同時也是為了她自己,人生若不找出路,就要陷在死巷中,原地打轉,進退不得。

他伸出手輕撫過她的發,忽然有感而發,說出一句從來不曾想過的話。“對不起……”

他不會再缺席了,他默默對自己說,過去種種已難改變,但從此刻起他會一直在她身旁,在她需要擁抱的時候、在她需要憐惜的時候,他願意學著如何去付出。

“說什麼對不起?”她眼角發熱,因為他難得的溫柔,可知這對她有多大意義。

“讓你辛苦了。”原本該是他保護她、照顧她,卻反過來依靠她打理一切,但至少在這時候,讓他扮演堅強的那一方,讓他給她些許安慰和力量。

過去他也說過這句話,但時空和人事已有變化,而今聽來特別的真實有力,形成一道暖流徐徐注入她心底。“你也許不相信,但我比從前快樂。”

就是這句話,讓兩人安然入睡,不管惡夢是否再次來襲,總會有互相依靠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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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00:02:4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早餐時間,丁凱軒不再一邊吃東西、一邊看資料,只要專心的吃,屋外有鳥啼和風聲,他的耳朵像忽然打開了,過去充耳未聞的事物,重新回到了他耳中,清晰深刻。

許書婷對自己做的早餐不甚滿意,幸好丈夫和女兒都吃得挺認命,她在腦中尋思,今天除了整理家中還要做些什麼?女兒還好,新環境等著她慢慢去發掘,但是丈夫呢,他除了晚上說故事,白天也得有點活動吧?就在她為主苦惱時,他交給她一張紙,雖然寫得有點歪斜,但還看得出是什麼字。

“你出門的時候,麻煩幫我買些東西。”那是他想了一整夜的結果,趁著妻子張羅早餐時,他在書房寫下了這張單子。

“種子、竹枝、鐮刀、鋤頭、農藥?”越念到單子後面,她越覺得頭皮發麻。

他及時解除妻子的擔憂。“我沒打算自殺,我想種一些東西。”

“真的?”她驚喜的睜大眼,他終於想做點事,這是一個好的開始,他對生活有動力了!只是她很意外會是農業這方面的,他那雙操刀的鑽石之手也能拿鋤頭嗎?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他不確定自己能做到什麼地步,只有決心恐怕還不夠,但他必須有個起步,看到妻子的努力,他不能放棄自己。

瞧他聳聳肩,說得輕松,但她從他表情看得出,他是很當一回事的,這男人一旦決定了目標,總要做到最完美,是一種愛跟自己過不去的個性,也是一種決定命運的因素。

“好,以後我們家的蔬果,就看你的了。”她發覺適時的刺激是必要的,男人的自尊真有趣,玩弄一下就會膨脹呢。

果然,他胸膛都挺起了,不無驕傲的說:“包在我身上。”

“你種的菜,我會盡量弄得好吃點。”他這麼認真,她也得加油,看看桌上的早餐都是速成品,是該買幾本食譜來研究了。對了,還可以打電話請教班長賴虹樺,人家可是專職家庭主婦,十八般才藝俱全,是她的超級楷模,盡管現在住得遠了些,她卻不想疏遠了這段友情。

吃過早餐,許書婷就開車帶女兒出門,把丈夫所需要的物品買齊,丁俞涵對於從未看過的東西很有興趣,頻頻問它們是做什麼用的,許書婷也不甚清楚,只好說:“回家以後問你爸。”

“嗯!”丁俞涵昨晚發現父親很不會說故事,希望他會點什麼別的,否則還真是個笨蛋呢!

有了工具,丁凱軒開始整地、播種、搭棚,並收集樹葉雜草,做成有機堆肥,每天一早起來就要巡田,除了中午休息兩小時,幾乎都在陽光下工作,也許收成的經濟效益不會太高,但他從中找回了些許自信,不再是個無用的丈夫和父親。

過去他可以賺進大把鈔票,讓妻子無限額刷卡,做個讓人羨慕的醫生娘,而今他能獻給她的,可能只是一把菜,或幾顆番茄,會不會有點太愚蠢?無論如何,這是他目前所能做的,他就會全力以赴。

空氣中土壤和青草混合的味道,讓丁俞涵非常著迷,想到那些種子會長高長大,她更是興奮不已。她自動成為父親的小幫手,戴著一頂小草帽跟在他身旁,雖然做不動粗活,但可以幫忙拿些東西,更何況她還有一雙銳利的眼。

“溫度計上是什麼數字?”

“你看到的蟲是什麼顏色?”

陽光下,丁凱軒必須戴著帽子和墨鏡,以免過度刺激眼睛,跟周圍環境難免有色差,他的視力看遠比較清楚,看近反而模糊,因此需要女兒做他的放大鏡,丁俞涵以最簡單的語言回答父親,雖然沒有說說笑笑,這已是他們最貼近的時刻。

“爸,你流汗了。”丁俞涵拿毛巾給父親,她記得母親說過,不能讓父親的汗水流進眼中,那樣對眼睛的恢復不好,因此她隨時注意著。

“謝謝。”丁凱軒抹去額頭汗水,眼底不禁熱熱的,怎麼才沒幾天的工夫,女兒已經不怕他了,還會主動拿毛巾給他?以往他在醫院呼風喚雨時,女兒可不曾用這種崇拜眼神看他,原來做農夫比做醫生容易博取女兒的歡心。

許書婷站在家門口,看到這一幕,忍不住拿起相機拍照,丈夫和女兒並沒發覺,她偷偷抓住了這瞬間,原來過去這段日子的辛苦奔波,就是為了這一瞬間呀。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隨著日出日落,菜園裡自成一種生態,從發芽到收成,每天都有不同變化,丁凱軒種了番茄、小黃瓜、甜椒、油菜、紅鳳菜,一一成為桌上佳餚,就算許書婷再怎麼不善烹飪,仍掩不住那好滋味。丁俞涵愛極了這些美麗的菜,覺得它們像花一樣,愛到幾乎捨不得吃,直到母親說要拿去丟掉才肯吃光光.許書婷常開車帶女兒出去逛逛,買些生活用品回來,但丁凱軒從來不參與這項活動,除了自家附近,他不曾到鎮上或鄰居家,甚至不肯走遠一些,他可以面對妻子和女兒,卻不想和其他人往來,怕人家問他的職業、問他的眼睛,現在的他還回答不出來。

許書婷希望丈夫不要忘了還有個世界,他們不是隱士,只是需要較緩慢的生活節奏,這天趁著女兒午睡時,她主動邀請丈夫。“我們去散散步,好嗎?”

桌旁的他正在記錄菜園日志,像個小孩一樣,學習把字好好的寫在格子裡,內容是關於整枝去芽、輪流種植、保養水土,每件小事都是學問,依照他完美主義的個性,不一一規劃好是不行的。

“你要當導盲犬?”他不是嘲弄她,而是嘲弄自己。

“什麼導盲犬?你只是看不清楚,我算是你的導游。”她立即糾正他,口氣嚴肅,然後又想到,以前她哪敢這樣跟他說話?在發生這麼多事以後,他不再威嚴,她不再柔弱,距離也隨之拉近了。

“我不想出門。”他停下筆,視線轉向妻子,她的臉似遠似近,眉目之間仍是動人,在他能看清楚的時候不懂欣賞,現在只留下一份蒙矓美,有幾次他想要摸摸她的臉,伸出了手卻覺羞澀,那種親匿動作似乎不太適合他。

看來不做點大動作是不行了!她鼓起勇氣,走上前握起他的手。“在台語的說法裡,夫妻不就是牽手嗎?我們一起出門,不會有事的。”

拜托他千萬別甩開她、別嘲笑她,她可是第一次這麼做,盡管兩人連孩子都生了,有些男女之間的情節卻還不曾發生,在某方面來說,她仍是個憧憬戀愛的少女。她需要戀愛,而且她不要別的對象,他若知道了,會不會覺得她很傻?她也不知自己是怎麼愛上他的,也許是他說離婚條件的時候,也許是在她作惡夢醒來的時候,也許是他在菜園跟女兒相處的時候,但也許就是現在,在他那樣震驚又無助的眼中。

他完全呆住了,直直望著她,腦中翻騰無法言語,很想問她一句:“我們要開始戀愛了嗎”,卻又遲遲開不了口。她可知她的小手,緊緊掐住了他的心,因此會覺得痛,卻又捨不得她放開,請一輩子都操控他吧,他不怕失去自己,只怕失去她。

終於,他反握住她的手,隨著她的腳步,踏出家門。山間微風徐徐,兩人在路上慢慢的走,不趕著去哪裡,不急著去見誰,只是慢慢的走。

經過幾戶鄰居家時,許書婷向他們打了招呼,丁凱軒只是點頭致意,她感覺得出他的僵硬,也不勉強在一時,轉個方向,走向大榕樹下的土地公廟,以往他們牽手是為了旁人眼光,一對夫妻總該表現出恩愛模樣,現在路上看不到一個人,他們反而不想松開手。

走累了,就坐在大榕樹下,享受大自然的涼蔭,她帶了一瓶水,兩人一起喝,似乎特別甜。

“你流汗了。”她還准備了手帕,隨時替他擦汗。

“謝謝。”

“不客氣。”夫妻倆說話這麼客氣做什麼?旁邊又沒別人,但誰知道呢,習慣難改吧。

這是一個很適合睡午覺的秋日,除了風聲之外就是鳥啼葉搖,無聲勝有聲之間,他卻忽然想說話。“其實小時候我很討厭醫生,也不想成為醫生,原本我的志願是做農夫。”

“啊?”他光是說討厭醫生就夠驚人了,居然還想做農夫,他確定是在說自己的事嗎?

“我和你的家庭背景很像,我爸媽都是醫生,我哥哥姊姊也都是醫生,從小他們就希望我當醫生,我卻對這一切覺得厭煩,搞叛逆搞了一段日子,但是當我選填大學科系的時候,我還是選擇了醫學系,可能是想讓家人刮目相看,證明我也辦得到,沒什麼了不起。”

她可以想象,他要鬧的話絕對可以鬧得天翻地覆,這男人就是一副硬脾氣,但繞了一大圈還是選擇做醫生,當初他的家人應該都跌破了眼鏡。其實她也這麼想過,但沒本事達成,光看到血她就腿軟,只能佩服的說:“你真有毅力。”

“當然,醫學也有它迷人之處,我很快就一頭栽入,不過一個很大的原因是,我想讓別人羨慕我、佩服我,這是一種幼稚的心態,漸漸的我對此不滿足,還想看到更高處的風景,我以為那就是人生的目標,在最年輕的時候得到最大的榮耀。”他不認為往上爬有什麼錯,只怪他自己太極端,為達目的不惜一切,才會跌得那麼慘重。

“在那麼高的地方,不會覺得寂寞嗎?”

“你說得對,是很寂寞。”除了風聲,什麼也沒有,其實那風景並非絕美,只是一再拋棄的過程和結果,拋棄健康、拋棄家人、拋棄自己,到最後,真的什麼也沒有。

“可是你做每件事都好認真,不像我,沒半點專長。”無論是中文系、攝影課、家庭主婦,她都做不到一百分,唉,半調子的人生。

看她歎息,他微笑起來。“你可能不知道,你的專長就在於溫柔,但是又很剛強。”

“我哪有剛強啊?”她抗議道,噘嘴又瞪眼。

他甚少看到她這表情,更是笑得忍俊不禁。“你強悍得讓我無能為力,只好什麼都聽你的。”

原以為自己娶了一位有氣質、有涵養的名門淑女,在兩人大吵特吵那一天,他的幻想就幻滅了,但他很高興發現這事實,她並非木頭美人,而是個有感情、有脾氣的人。她的堅持讓他感動,若非她一手安排這一切,此刻他只能在黑暗中自憐,哪有今日的陽光耀眼?

“哼~~”兩人居然斗起嘴來,她實在不敢相信,但一切就這麼自然的發生了。他的笑聲對她是陌生的,同時也是悅耳的,仔細一瞧,他耳鬢的白發變得沒那麼明顯,似乎跟皮膚一起曬黑了,他才三十二歲,之前應該是用腦過度才會少年白,從今天起別想那麼多,自然就會變年輕啦。

等他笑完後,她才開口說:“你很少會聊這麼多事,以前你就像嘴巴上了拉鏈似的。”事實上,他們最近說的話,加起來幾乎勝過結婚六年。

他聳聳肩,做出無辜表情。“現在我有的是時間,可能變得比較嘮叨,沒辦法,請你見諒。”

以往他老抗拒著愛上她的可能,搞得自己陰陽怪氣,現在他找不到理由好抗拒了,就把自己都交給她又如何?說說愚蠢的往事、嘲笑自己的弱點,反正他都是她的了,趕也趕不走。

他總算有點幽默感了。她暗自高興,看到他額前有汗滴,直接拿手帕幫他擦去,但她隨即發現這是一個錯誤舉動,因為兩人四目相交,仿佛有種磁力吸引,忍不住越靠越近,涼風失去了作用,溫度直線上升,老天爺啊,他到底會不會吻她?

丁凱軒陷入兩難,她的紅唇明明就在眼前,就算他視力再差都不會吻到鼻子上,但土地公廟就在不遠處,如果有人經過怎麼辦?該死的面子問題,害他不敢輕舉妄動。

“爸、媽!”一個小女孩的聲音,打破了這黏滯的氣氛。

許書婷趕緊拉開距離,咳嗽一聲,轉向女兒問:“俞涵,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我不知道啊。”丁俞涵天真的回答:“我是來玩的。”

“原來你的探索范圍已經擴大到這兒了,真勇敢!”許書婷欣喜萬分,女兒踏出的腳步比他們還快,也許某天就要獨自去翱翔,盡管不捨,她仍期待那一刻。她自己就被從小管到大,所以想給女兒最寬闊的天空,只盼望女兒飛得自由自在。

丁凱軒走向自己最愛的兩個女人。“俞涵,要不要跟爸爸去種菜?我們一起回家好不好?”

“好!”丁俞涵一手牽著母親、一手牽著父親,不曉得為什麼他們的手都那麼熱,是因為被太陽曬太久了嗎?忽然她皺起鼻子說:“爸爸,你臭臭。”

“我?我沒抽煙呀。”晴天霹靂,丁凱軒身為父親的自尊蕩然無存,不懂女兒為何會嫌棄他?

“臭臭。”丁俞涵還是堅持。

許書婷是沒什麼特別感覺,小孩子的嗅覺可能比較敏銳,她猜測道:“是不是你洗澡時拿錯瓶了?如果只用潤發乳洗頭,效果不大,不然就是你沖水時沒發現還有泡沫。”

“……我會注意的。”他內心在哀泣,為了得到女兒歡心,叫他用酒精洗頭也願意呀。

丁俞涵不明白自己的話造成了什麼影響,她握著父母的手,走走跳跳,還開心唱起了歌。“滴哩達啦~~達啦滴哩~~”

在那獨創的音樂中,陽光下,三人的影子逐漸交融,是的,他們正走向回家的路。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當晚吃過晚飯,許書婷替女兒洗好澡,把矛頭轉向丈夫。“我幫你洗澡,你一定要讓我洗!你也不想聽女兒說你臭吧!”

她很清楚女兒那句話的效果,若因此讓丈夫自尊受損、壞了父女感情,那絕對是大大不妙,為此她必須大膽出擊,雖然其實她害羞得要命,天曉得她內心是個純情少女,何時變成了勇猛歐巴桑?

丁凱軒啞口無言,難以拒絕,坦白說他自己洗澡的確難免有疏漏,光是研究哪瓶是洗發精、潤發乳和沐浴乳,就要好一番功夫,雖然妻子曾仔細說明,沖水後他的腦子就不怎麼靈光。

“那……那就拜托你了。”他點點頭,兩人走進浴室,他先脫光衣服,很多余的在腰間圍了條毛巾,夫妻之間裸露並不奇怪,他們對彼此的身體早已熟悉,但極少在如此光亮的地方,不免有點尷尬。

他坐在小板凳上,她站在他身後替他洗頭,不是隨便抓抓,而是仔細按摩頭皮,連耳後和鬢角都照顧到,讓他感覺非常舒服,自從視力減退後,他連沖水是否沖干淨了都不知道,難怪女兒會有那種反應。

“會不會太用力?”

“不會,剛好。”他必須承認她有雙巧手,但如果碰到別的地方,恐怕不只是舒服可言。

洗過頭,徹底沖好水,她又替他洗刷背部、頸子和手腳,小心翼翼不去碰觸敏感地帶,只是洗著洗著,有些事情仍然閃躲不過,他開始僵硬,她開始發熱,眼神回避彼此,身體卻不能拉開來。

“剩下的,我自己來就好。”他怕她發現他不由自主的反應,此時毛巾還圍著,萬一拿開就糗了。

“好。”她放下刷子,轉身想離開,一個不小心卻腳底踩滑,幾乎要跌到地上,他雖然看不清楚,仍及時將她抱住,這一抱,什麼都擋不住了。

可能是差點滑跤、可能是水氣蒸騰,她不禁頭暈起來,露出羞澀表情說:“抱歉……”

她的嗓音、她的柔嫩,任何正常男人都無法抗拒,更何況他早已為她瘋狂,他再也控制不住,二話不說就吻下去,現在沒有別人會看見,他可以盡情深嘗,那甜蜜的滋味、他思念的滋味。

在他熱燙而緊抱的懷中,她的衣服全濕了,雙腿也無力了,只能軟軟靠在他胸前,雙手擁住他的頸子作為支撐。他的大手帶著粗繭,急迫卻又笨拙,想盡快扯開那些該死的束縛,在這段該死的過程中,期待越升越高、渴求越來越強,終於彼此赤裸相對,忍不住要發出歎息,這是多麼完美的一刻。

過程中,他是占有也是給予,她是付出也是接納,地點從牆壁到地板,從窗邊到洗手台前,在小小的空間內,他們創造了大大的驚奇。

“我的天……”她忍不住驚呼,他怎能強悍到這地步?是種菜培養出的體力嗎?

“都是你害的!”害他想要更多、更深、更徹底,直到兩人都承受不住。

“可是,醫生說你不能做激烈活動……”她猛然想起這件大事,萬一書他眼壓升高,損傷視力怎麼辦?

“管他的!”他才不在乎,這種關鍵時候,天崩地搖也無法讓他停下來。

“拜托你別動……我……我來!”老是他出力,也該換她主動,雖然很不好意思,但為了他的光明,她決定豁出去了!他還搞不懂她的意思,就見到一幅絕美風光,不只讓他萬分欣賞,還帶來一種不曾有過的快感,原來他的妻子這麼有潛力,不用人教就能心領神會。

許書婷努力了好一陣子,反正就跟騎馬一樣,沒什麼大不了,但說真的她也沒騎過馬就是了。盡管感覺很特別、很有趣,但是老天垂憐,她雙腿都快廢了,腰背也發酸了,他居然還不見疲累?她忍不住抱怨:“怎麼會這麼久……”

“你知不知道我忍了多久?”他低沉一笑,將她翻過身,徹底解決兩人的折磨。

直到今天,許書婷才明白什麼叫高潮,過去她的感覺都是“還不錯”,沒想到還有“飛上天”的境界,人類的潛能果然無窮盡,只要有心,人人都能成為……快樂大師。

丁俞涵不知爸媽在做什麼,洗澡的時候順便洗浴室嗎?今晚好像沒有人會給她說床邊故事,她只好自己唱唱歌,唱著唱著就睡著了,夢很甜,童年很美。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離開浴室後,丁凱軒和許書婷都有點不敢看對方,他們做夫妻六年多了,從未像今天如此激昂。偷偷到女兒房間一看,幸好女兒已經睡著了,兩個大人像做錯事的小孩,躡手躡腳地回到主臥房。

“我幫你吹干頭發。”她怕會有水滴進他眼底,拿毛巾替他擦干臉龐。

“不用了。”她自己還不是濕透了?他用大毛巾包起她的身子。

“可是……”她怕他感冒、怕他咳嗽,那對眼睛很不好的。

爭來爭去的,兩人互相幫對方擦干,最後身體基本上是干了,但某些部位又開始熱燙,真是沒完沒了、永無止盡的良性循環。

他竭力讓自己冷靜,有時候除了做還得要說,因此他拉著她的手來到床邊。“躺下來,我們得談談。”

這麼嚴肅的表情是要談什麼?總不可能是談戀愛吧?她正想問,卻又閉上嘴,誰叫他那樣盯著她,該不會要再來一次吧?聽說騎馬太久會變外八字,她怕自己走路失去淑女風范。

他讓她躺在他肩上,伸手輕撫她的臉龐,腦中轉了千百圈才吐出一句:“書婷……你談過戀愛嗎?”

“婚前沒有。”婚後……似乎也沒有,她在心底加了句。

“我也沒有。”他跟她面對面,鼻子都快碰到鼻子了。“你覺得,我們有可能相愛嗎?”

他是個男人,老是讓她主動也過意不去,雖然浪漫這種事情他不擅長,不過她都肯拋開矜持、騎上他這匹野馬了,他也該多練習一些甜蜜情話,人生就是不斷學習和挑戰,為了她一切都值得。

“我想……應該可以試試……”她敢大聲說自己愛女兒,那是上天賜與她最自然的情感,對於丈夫她卻是又期待又害羞,拖了這麼久才要開始戀愛,有種說不出的曖昧和羞怯。

女方都這麼給機會了,稍有慧根的男方都會打鐵趁熱,促成幸福和快樂的結局,可惜他的腦子一下轉不過來,原本一件簡單的事,他卻忍不住想得復雜,太聰明也可能是一種蠢笨。

“坦白說我沒有太多信心,我已經是個無用的人,你隨時可能碰到好對象,我有資格把你留在我身邊嗎?”想愛又不敢愛,想留住她又怕耽誤她,他懦弱到自己都無法原諒,像他這麼難搞的個性,她怎會願意和他相伴一生?

她笑了,望著他蒙矓的眼,希望他不會看到她眼角的淚。“沒錯,感情不能強求,但如果是你的,你怎麼趕也趕不走。”

她的回答再次讓他融化,忍不住吻上她那好甜的小嘴,心想自己究竟何德何能,能擁有如此稀世珍寶,過去不曾珍惜憐愛的,今後定要加倍還給她。

愛情於今夜誕生,失眠也罷、惡夢也罷,他們填滿了彼此的缺憾,從此即使風雨也是情。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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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18 00:02:53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鄉間生活時光悠長,他們家沒裝第四台,很少看電視,大多聽廣播,十一月的天氣涼涼的,氣溫剛好,平常就可打開門窗,讓清風徐徐吹入。

丁凱軒的生活已找到規律,早上六點起床吃飯,下田干活,十一點休息到午後兩點,繼續干活,晚上六點吃飯,十點入睡。熬夜似乎是上輩子的事,他想不透自己怎會做那種蠢事,早晨的露珠那樣美、空氣那樣鮮,在院子裡澆澆水、除除草,才是正經事。

黃昏時分,晚風吹進客廳裡,帶來大地的氣息,丁俞涵赤腳坐在地板上,研究一堆大大小小的石頭,都是她自己撿來的,從樹下、溪邊、草地上、院子裡,它們不像積木那樣有固定形狀,反而更有特色和趣味。她自己也不像普通小孩,沒有一定的行為模式,但她就是能自得其樂。

丁凱軒坐在籐椅上,閉眼休息,勞動的生活讓他曬黑了,身體也變得更結實,不再穿白袍的他,改穿T恤和卡其褲,顯得年輕許多,在這樸實小鎮,誰也看不出他曾是外科主任。

他手中拿著一支名牌鋼筆,其實名牌與否並不重要,只是他用了多年不想換,過去寫病歷、簽字的筆,也可以用來寫些不是那麼重要的東西,今天的他隨手在紙上記錄,要記得買什麼、做什麼,似乎都是些零碎小事,但生活就是這麼組成的。

忽然間廣播放出一首歌,讓他停下筆,也停下思緒。

“這一生也在進取,這分鍾卻掛念誰,我會說,是唯獨你不可失去……

一追再追,只想追趕生命裡一分一秒,原來多麼可笑,你是真正目漂……

一追再追,追蹤一些生活最基本需要,原來早不缺少,喔喔……“

聽到這兒,丁凱軒睜開眼問:“這首歌是誰唱的?”

“張國榮。”丁俞涵回答父親,她不認識這位已逝的歌星,但剛才廣播主持人有說。

“謝謝。”丁凱軒繼續聆聽,那歌詞、那旋律、那嗓音,似乎都在細細訴說他的人生,原來早有人體驗過他的心情,並化成了歌曲傳唱人間,這並非他獨有的領悟。

一追再追,此生的意義究竟何在?除了功成名就、傲視群倫,他還有些什麼心願?不甚清晰的視線中,他看到女兒玩石頭的身影,還有妻子在廚房忙碌的背影,耳邊除了歌聲、風聲,還有炒菜的聲音,油可能放太多了點,發出一陣輕微的爆裂聲,以及一個驚呼而碎碎念的女聲。

而後他明白了,他追求的不在遠方,而在眼前,是的,就在他伸手可及之處,有他最愛的人。

這時許書婷從廚房走出來,有點心虛的說:“呃,可以吃飯了,我今天做了新菜色,希望有進步。”

盡管已買了烹飪書學習,也不時向好友賴虹樺請教,她對自己的手藝仍不具信心,幸好有丈夫親手栽種的蔬果,理論上應該不會太難吃吧?

在這一瞬間,丁凱軒仿佛看到了天使,該如何形容此刻心境,剛才那幾句歌詞還在他心底縈繞:誰比你重要,成功了敗了也完全無重要,誰比你重要,狂風與暴雨都因你燃燒……

“我肚子餓,我要吃飯了!”丁俞涵率先坐到餐桌旁,鄉間生活讓她胃口變好了,也長胖了些。

許書婷看丈夫神色不對,以為他人不舒服。“凱軒,你怎麼了?”

“沒事,我很好。”丁凱軒搖頭一笑,決定稍晚再向妻子透露,他坐到女兒身旁開始用餐,結果兩人都吃了一口就停下。

許書婷肩膀緊繃,失望的問:“很難吃嗎?”

“不會,很好吃,只是要慢慢吃。”丁凱軒一口接著一口,品嘗那平淡滋味。

丁俞涵比較誠實。“媽,我要番茄醬。”

“喔。”許書婷替女兒拿來番茄醬,自己也吃了一口,才發現原因。“沒味道!”

因為不確定該放多少調味料,她下手下得太輕,結果菜色淡而無味,應該重炒一次才對。

“會嗎?我覺得剛剛好。”丁凱軒吃得津津有味。

“別吃了,我重煮一份!”她站起身想收盤,丈夫卻不讓她收,這男人是在硬撐什麼?

“我很餓,等不及。”他繼續吃,品嘗那份特有的甘甜,許書婷也不勉強,端起女兒那份餐點,加了點調味料,只能說丈夫今天真的很古怪,沒辦法跟他溝通。

吃過晚餐,丁凱軒負責擦桌、洗碗,丁俞涵照樣當他的小幫手,不時拿這拿那的,用一種崇拜的眼神望著他,想想人生多有趣,過去他是知名外科醫生,女兒跟他幾乎沒有交流,現在他只是個業余農夫,女兒卻老愛跟他一起行動。

晚上是一家人的休息時間,許書婷先帶女兒去洗澡,丁凱軒獨自站在門前,夜幕已低垂,他的視力看不到星,但無所謂,這星夜仍是美麗的。他很久沒抽煙了,今晚忽然很想來一根,找了好久才找到煙盒,打開時卻見香煙已有些發霉,他笑了一下,把整包煙丟進垃圾桶,既然上天不想讓他污染自己的肺,那就順其自然吧。

許書婷幫女兒洗好澡、擦干發,就讓女兒繼續去玩那些石頭,反正石頭也都洗干淨了,當許書婷走出大門看到丈夫,他也不知為何,自顧自的在傻笑。

“凱軒,你好像怪怪的……”離開台北之後,他變黑也變壯了,有時他的背影還會讓她覺得陌生,但沒關系,天天睡在一起自然會熟悉他的身影,她一點都不著急。

“我很好,真的很好。”他伸手將妻子擁入懷中,貼著她的發絲呼吸。

雖然四下無人,他突來的擁抱仍讓她嚇了一跳,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把她抱得這麼緊,仿佛下一秒就要分離似的?

他主動提起往事。“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記得啊,你那時候很自大的樣子,還不用介紹,我一看就猜到你是醫生。”沒想到東躲西閃,還是嫁給了醫生,做人果然不能太鐵齒。

“沒錯,當時的我以為我什麼都能得到,不知天高地厚。”做人不懂反省就是笨,一個勁的往前沖,沖過頭才驚覺錯失太多,沿途風景都忘了欣賞,就算得到旁人羨慕眼光又如何?

他也有自知之明啊,好現象,有進步,她歪著頭問:“現在的你呢?”

他捧起她的臉,這張他永遠吻不夠的臉,讓他有勇氣重新面對生活,也面對自己的真心。“現在我明白,命運不在我掌握之中,也許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也許努力到頭來是一場空,但至少我能確定一件事,我愛你。”

“啊?”如果他存心要給她驚喜,他確實達到了目的,等了這麼些年,魔法般的三個字,瞬間就解除了睡美人的咒語,讓她歡喜卻也讓她哭泣。

感覺到她臉上的濕潤,他立刻慌了。“你怎麼哭了?別哭、別哭……”

許書婷很難向丈夫解釋,只有她心中那個還相信童話的小女孩才能了解,在現實世界中跌跌撞撞了太久,漸漸以為床邊故事都只是哄小孩的,但就在奇跡發生這一秒,她才發現她仍懷抱著這個夢。

“媽,你為什麼在哭?”丁俞涵“適時”的出現,以責備眼光看著父親。“爸!”

丁凱軒感受到女兒的魄力,萬分無辜的說:“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做錯什麼?我不是故意讓她哭的!”

“沒事啦!”許書婷破涕為笑,及時化解了父女問的誤會。“人家想哭就哭,你們不用那麼緊張,哭一下眼睛才不會干呀!”

“嗯,我也努力試試看。”

“那我也要哭。”

為了健康的視力,丁凱軒和丁俞涵開始挑戰十秒內掉淚,但還真是滿難的,許書婷被他們倆徹底打敗,想感慨一下都沒機會,只能說愛上了就沒藥醫,她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夜晚,她擁抱著愛情和親情,還有星光般的淚滴。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十二月,冬日已至,寒風漸起,丁家人越來越適應小鎮生活,在不認識的人眼中看來,他們就像任何一個在地家庭,過著平凡的日常生活。

丁凱軒跟別的農夫沒兩樣,只是他比較愛鑽研,菜園裡一絲不苟,巡田時有如閱兵。

了俞涵是個愛玩愛唱歌的孩子,常帶著全身泥回家,看到每顆石頭都能說出原產於鎮上何處。

至於許書婷,她學會了開車、煮飯、洗衣,還會在菜市場跟老板講價,越來越有主婦的架勢。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日子總是好過的,然而晴天久了也會有烏雲,丁凱軒開始有了秘密,瞞著妻女不讓她們發現。在他眼前常有黑影籠罩,視力時好時壞,於是他明白,又得手術了。對於視網膜剝離這回事,他自己也查了些資料,有七、八成的人一次手術就能恢復,偏偏他是少數的那二、三成,需要多次手術,手術後若還是恢復不佳,也可能因嚴重剝離而失明。

他沒忘記上次手術的痛苦,向來是他替別人開刀,生平第一次躺在病床上任人宰割,那種感覺萬分難受,更別提手術後的諸多不便。最重要的是,開了刀就會好嗎?沒有人能有把握。

於是他把這件事擱在心頭,不想讓妻子擔心,直到某天的某件事,讓他下定了決心。

搬家以後,丁俞涵沒再上幼稚園,還是有辦法認識新朋友,都是附近鄰居的小孩,他們看不出丁俞涵有輕微自閉,只覺得她未免也太愛唱歌了。小孩子在一起除了玩耍打鬧,也會搞欺負的把戲,尤其是對與眾不同的人,不知不覺中就有了敵我意識。

這天黃昏丁俞涵回家時,除了滿身帶著泥,臉上也掛著兩行淚,許書婷一看沖上前去,驚慌問:“怎麼了?跌倒了嗎?還是哪裡受傷了?”

她上下巡視女兒的衣服和身體,除了一些髒污並沒有特別之處,這時丁凱軒也放下鋤頭走過來——“俞涵,你跟爸媽說,發生什麼事了?”

了俞涵吸了吸鼻子,講話卻不結巴,堅定地說:“我以後都不要吃蝦子。”

“你不是很愛吃蝦的嗎?”許書婷不懂女兒為何突然這麼說。

“池們說爸爸是瞎子,一直叫我吃蝦子,我才不要吃。”

原來是丁凱軒外出時都戴著墨鏡,行動緩慢,身旁也會有妻子陪伴,那些孩子以為他是盲人,這天逮著機會就取笑丁俞涵,他們不明白言語的刺傷力,只是玩著一種新奇的游戲。

“我的天!”許書婷抱住女兒,淚水在眼眶中打滾,她自己吃苦或受挫沒關系,但女兒這麼單純天真,那些人怎能如此殘忍,太過分了!

“媽你不要哭,我們都不用哭!”丁俞涵反過來安慰母親,雖然她小小的腦子想不出什麼大道理,但在她心目中,真的沒什麼好哭,他們家比以前好太多,她喜歡現在這樣子,爸爸會在家,媽媽會笑,還有什麼不好呢?

“嗯,媽媽不哭,俞涵也別哭了。”許書婷抹去眼淚答應,只希望女兒也能不傷心。

丁凱軒望著這一幕,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都因為他而掉眼淚,他應該深刻記在心中,卻無法看得分明,這種日子還要過多久?他可以放棄自己,卻不能讓家人陪著他一起痛苦,就算機會不大,他不試試看怎麼知道結果?

“下次他們再這樣捉弄你,你就把蝦子吃了,告訴大家你爸不是瞎子,總有一天會看得清楚。”

“你的意思是……”許書婷望向丈夫,有點猜到什麼,卻又不太敢相信。

“沒錯,我要接受第二次手術。”說出這番話之後,他胸口的沉悶一消而散,他要讓女兒以他為傲,她的父親即使恢復不了光明,也絕對是個勇者。

***鳳鳴軒獨家制作***bbs.fmx.cn***一月的天空常是哭喪著臉,難得有陽光普照的時候,就在萬裡無雲、天清氣爽的一個周日,丁家來了一位遠方的訪客,那是許書婷的哥哥許崇信。他開車獨自前來,沿途風光雖是無限好,但怎麼看都只適合度假,哪能生活?沒有大飯店、百貨公司、高爾夫球俱樂部,天啊,妹妹和妹夫該不會歸隱山林了吧?

下了車,進了屋,許崇信更是不敢置信的說:“好小的地方,你們住這兒不會太擠了?”

他們許家向來是大格局,住大屋、開大車、花大錢,妹妹怎能習慣如此狹小民居?他這個做哥哥的看了都想直接送她一棟別墅了!

“怎麼會?我們才三個人,又沒客人也沒傭人,這樣剛剛好。”許書婷知道哥哥的標准,家中的房間數必須是人數的兩倍以上才行,但她真的覺得沒必要,房子越大越難親近彼此。

也罷,許祟信搖搖頭,這不是討論重點,向妹妹說明來意。“是凱軒打電話給我,希望問問我的意見,我也想來看看你們過得如何。”

“謝謝你特地來一趟。”許書婷倒了兩杯鳥籠茶,這可是本地品種,剛剛泡好的,還有茶酥和茶梅,她相信哥哥會喜歡。

許崇信慢慢喝了第一口,很快又喝了兩口,大概是長途開車比較疲憊,怎麼覺得這茶特別香甜?

“在眼科疾病中,視網膜剝離對視力的殺傷力最大,也是臨床上最棘手的眼科手術,凱軒現在的情況是再次剝離,不管復原機會大不大,一定要再動手術,我認識幾個技術精良的醫生,我跟凱軒討論一下,盡快安排時間,我相信結果會有所改善。”

“我也希望如此。”她不敢期待太多,但又忍不住期待,人生時時都有難題,但無論如何,一家人同在一起,總能度過難關的。

丁俞涵從門外跑進來,一看到許崇信就停下腳步,對於這位客人她並不陌生,但她不知道要說什麼。許崇信差點認不出這孩子是誰,全身玩得髒兮兮的,還打赤腳!那個原本漂亮得像洋娃娃的外甥女,何時變成了個野孩子?

許書婷替他們重新介紹彼此。“俞涵,叫舅舅。”

“舅舅。”丁俞涵乖乖聽母親的話,她的表現已經進步很多,以前在台北碰到客人時,她只會一溜煙躲到房間去。

許書婷對女兒說明:“舅舅是為了爸爸的眼睛問題,特別從台北來找我們,他會幫忙我們喔。”

聽到這話,丁俞涵雙眼一亮,跑出大門,很快的又回來,雙手拿著一朵花和一顆石頭,興沖沖的塞到許崇信手中說:“這給你!”

“給我?”許崇信哭笑不得,他要這些小孩玩意兒做什麼?

“嗯!”

“謝謝。”許崇信看了看這兩樣東西,忽然覺得窩心,孩子們是最天真直接的,他何曾收過這麼棒的禮物?平常他工作忙,很少在家,兒子和女兒還認得他是父親就不錯。

丁凱軒從後院走進來,發現客廳有個男人,仔細辨認了一下,才點頭喊道:“哥,多謝你來。”

“哇,你怎麼變得這麼黑?肌肉也發達了,你是在這裡練什麼武功?”許崇信一看到妹夫就睜大眼睛,當初那個一臉精明的名醫,竟搖身一變成為猛男呢!

“只是種種菜而已。”丁凱軒笑道,打開後門給大舅子瞧瞧,許崇信立刻傻了眼,蔬菜瓜果都種得挺好,排列得整整齊齊,不愧是外科醫生的手法,干淨俐落。

在妹妹一家人熱情的邀約下,許崇信留下來吃了午飯,都是家常菜色但很有味道,當他看到妹妹親自下廚已經夠驚訝了,吃完後又看到丁凱軒洗碗,更覺這是個他不認識的世界。

他忍不住對妹妹說:“我真下敢相信,凱軒變得這麼居家,他會洗碗,你會煮飯,天底下好像沒什麼是不可能的。”

“那當然。”許書婷不無驕傲的回答,她和丈夫可是同心協力在守護這個家。

吃過午飯,三個大人一邊泡茶,一邊談動手術的事,丁俞涵坐在旁邊玩石頭,眼神卻不時飄向大人們,很想參與討論、很想給點支持,但最後她還是忍不住睡著了,由她親愛的舅舅親手抱她上床。

下午兩點丁凱軒下田去了,他們兄妹倆就到外頭散散步,沿途中,許書婷給哥哥介紹一些花草樹木,如數家珍,冬日雖冷,空氣卻更清新,視野也更遼闊。

聊著聊著,許崇信停下腳步,正色道:“書婷,對不起。”

她嚇了一跳。“怎麼突然這麼說?”

“當初我們要求你跟凱軒離婚,一副怕你吃虧的樣子,後來我自己想想,我們都太自以為是了,畢竟這是你的人生,誰也不能替你做決定。”

她笑得釋懷,她早就忘了這事,但很高興哥哥能如此為她設想。“我知道你們是不希望我吃苦,但是不吃點苦的話,又怎麼知道什麼叫甜?”

他點點頭,妹妹說的話有道理,一段時間不見,她成熟了許多,眉宇之間透著自信,整個人也活躍起來,跟以前那個哀怨的小姑娘大不相同。

“看你們住在這兒,說真的,我有點羨慕呢!”才待上幾個小時,他深覺身心舒坦,呼吸都暢快許多。

“歡迎你們來度假,不過得自己找飯店,不然就在我家客廳打地鋪了。”

許崇信想到一個妙點子。“老是住飯店也膩了,不如在你家院子露營,孩子們應該會很喜歡,但你嫂嫂應該會瘋掉,哈哈!”

嫂嫂來露營?許書婷不禁也笑了,然後想到另一件掛意的事。“對了,爸最近身體好嗎?我想打電話給他,又怕他生我的氣。”

“他才不會生你的氣,他很擔心你。”許崇信很了解父親,他們父子倆只是表面愛裝酷,今天在他出發前,父親還頻頻交代他,若看到妹妹一家人生活困頓,支票先開一張大的再說。

“好,今天晚上我就打電話回家。”哥哥的話讓她有了勇氣,決定主動出擊,雖然她不是父親眼中理想的女兒,但父親仍關懷她的生活,這就已經夠了。

多年來,兄妹倆從未如此和諧交談過,也許是美景讓人放松,也許是時光沖淡了沖突,人生境遇真是說不得准,當初一心想逃開的地方,而今卻成了獨特的懷念。

傍晚,當許崇信開車離開時,後車廂裝滿了本地土產,有紹興、茶葉、黑糖、梅子,最貴重的則是妹夫親手栽種的蔬菜,那可是花多少錢都買不到的。

“舅舅再見~~”丁俞涵笑容滿面,在她眼中,舅舅是個天使,是上天派來幫助她父親的。

“再見,我會再來的!”許崇信向他們揮手,這一趟是付出也是收獲,出乎意料的滿載而歸。

“隨時歡迎!”丁家三人站在門前送客,直到車影消失在山路轉彎處,今天的訪客為他們帶來一個希望,無論多麼渺茫,他們終於有了個希望。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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