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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說是出門去找弟弟,回來時手上卻牽個小妹妹。淩雲一回到家,除了淩家長輩,聽聞風聲跑來嗑瓜子圍觀的人把大廳圍得水泄不通。「該不會是少莊主在外面偷生的?!」
「不,我看少莊主是決定自己抱個媳婦回家養……」
灑狗血話本看太多的紛紛發表意見,嘈嘈雜雜,熱熱鬧鬧,雖然翡翠山莊氣派不輸王侯之家,但不大講尊卑與規矩,唯少莊主氣勢太強,他一開口,眾人瞬間便安靜了。
這位是我在外結識的朋友,白遠。」淩雲首先介紹大蛇,「白先生原本雲遊四方行醫,如今打算在青陽城落腳,在他找到地方前我安排他在山莊住下。」
祁楓夫婦在家,主位上是兩老,自然也由大家長祁楓代表淩家對貴客表達誠摯歡迎,「我長官就是個大夫,而且喜歡幫助同行,白先生儘管大方住下,不用客氣!」
「長官?!」白遠讀過淩雲的記憶,知道他有個叛逆而且出身神秘的長輩,當下只是有些玩味地複述這個詞,至於淩雲僅僅是眉尾一陣抽動,看了一眼白遠,明白自己不用多做解釋,便不言語。
白遠氣度翩翩地沖著祁楓夫婦拱手致意,「久仰盟主大人與淩大夫盛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白某先謝過兩位盛情,叨擾了。」
祁楓意思意思地又客套了兩句,然後視線有些兇殘、有些迫不及待地掃向淩雲,並且在看向琥珀時露出一個慈祥老爺爺的微笑,因為不只是他,現在整個大廳所有人最關注、最想知道的重點人物,不是那個相貌清俊的雲遊大夫,而是他長孫手上牽的那個小丫頭!
偏偏淩雲氣定神閑,還在那邊低聲向下人交代該怎麽安排白遠的住宿,交代的钜細靡遺,不疾不徐,牽著小丫頭的手卻始終沒放開,吊足了所有人胃口,讓祁楓終於忍不住乾咳兩聲。
淩雲這才像回過神來那般,揮退下人,牽著小丫頭走上前,介紹道:「道是琥珀……」
然後他開始說故事。
故事當然是編的,三分事實,七分胡扯,大意就是他本來到長安區去找在外頭流浪的弟弟淩霄,卻撞見一樁慘絕人寰的悲劇,在某座深山野林裡有一群邪惡的大壞蛋,專門痛宰無辜路過的肥羊,小女孩是被大壞蛋奴役的孤兒,每天被大壞蛋欺淩,還威脅她為奴工,但是她見義勇為地出手救了誤入陷阱的他們,他們為了報恩便救出小女孩……
「真是可憐的孩子。」狗血話本看太多的立馬就信了,不是換著各種詞彙咒駡惡人,就是拿袖子擤鼻涕。
當然,祁楓與淩和靜夫婦還是看出了淩雲不打算對所有人說實話,這一出顯然只是做幌子,即便如此仍是配合著不點破。
小姑娘叫琥珀是嗎?」淩南煙沖著小丫頭笑得溫柔款款。
可琥珀仍是有些緊張地抬頭看淩雲。
倒不是這位老人家讓她緊張,而是這廳堂上太多人讓她緊張。
她生長在南方,不熟悉金陵的語言,我會慢慢教她。」淩雲道,「因為是孤兒出身,所以也不知道父母姓氏,我給她取了個名字,叫琥珀,至於姓,我想回來向各位長輩請示,讓她跟著姓淩。」
這種家務事,祁楓向來交給妻子做主。淩南煙點頭,意味深長,同時也正式公開地道:「我相信你的決定,這孩子今後就是淩家的人。」
長輩能幫著做幌子,可是私底下不能不從實招來。
因此,將白遠安排妥當,淩雲便抱著琥珀來到杏林苑,這是祖母淩南煙的私苑,負責打掃和維護的人都是跟著淩南煙許多年的老奴,家裡人有私事要商量時就會安排在杏林苑。
為了避人耳目,淩雲第一次使用靈力,抱著化為小奶虎的琥珀,從落月軒他的書房兩步間便來到杏林苑,其他人都被祖母遣走了,廳上只有淩和靜夫婦,以及祁楓夫婦,而他就這麽抱著瞪著大眼的小奶虎入內來。
「哪來的小老虎?」淩雲的母親花百岫雙眼一亮,直勾勾地盯著小奶虎,似乎覺得兒子接下來說什麽都不重要了。
淩南煙也是一臉好奇。
淩雲持續安撫著琥珀,輕輕地揉她的頭和頸背,以平靜,理智,有條的口吻,說起湛非與他的計畫,直到他半拐半騙地帶回做為容器的琥珀。
「荒唐!」自家子弟竟然做出欺淩無知「弱小」之舉,淩和靜果然第一個發飆,他一拍桌,淩雲懷裡原本已經百般無聊地開始思考虎生的小奶虎,被這突如其來的暴吼驚得全身炸毛,睜圓了眼戰戰兢兢地觀察四周,淩雲忙不迭地安撫。
花百岫立刻按住丈夫,「你看你嚇到小姑娘了!有話不能好好說嗎?」妻子從以前就不管別人怎麽把他當攻不破的堡壘、脾氣硬的冰山,他哪根筋不對她就偏要往哪戳。大概天生萬物就是一物要克一物,淩和靜從來拿她沒辦法,當下忍著怒火,瞪著長子,「你最好能給出一個滿意的交代!」
淩雲垂下眼,「我並不後悔自己做的事。」見父親又被激怒,他立刻道:「我答應過會照顧她一輩子,自然不會食言,何況我並非以矇騙或強迫的方式逼她跟我走,山神族供養她卻也疏遠她,我認為我起碼做得比他們更好。」淩和靜眉峰一跳,忍住了差點脫口而出的不以為然。
其實這個長子向來是最讓他們省心的一個,在過去,只要是長子的決定,
他必然會無條件信任,只是如今知道他用這麽不光明磊落的手段讓一個小女孩失去一身靈力,教他極度失望,那一瞬間他的眼神甚至變得冷峻。
當爹的對兒子不諒解,也只好由另一個爹來排解。
祁楓乾咳一聲,讓長子消停一會兒,道:「行了!這事兒確實做的有點陰險,但是闇血族是什麽模樣咱都清楚,今天不想法子應付,小丫頭在南方山林裡半點世事都不曉,難道還真能永遠都不遇上那些吸血怪物嗎?確實就這麽把小丫頭帶離生長之地,又取走她的法力,咱們理虧在先,不過團結力量大,把靈虎和那啥大仙都結為盟友肯定比各自分散得好。小丫頭以後就歸翡翠山莊保護,咱怎麽養孩子就怎麽養她也就是了,這也不只是雲兒一人的責任。」他話鋒一轉,問向長孫,「你說那位大神叫啥?」
淩雲考慮到他與大蛇結契的內容,道:「爺爺知道咱們青陽城的白蛇大仙廟嗎?」
「知道啊。」他還是大仙廟的大股東,每年出錢出糧辦濟貧活動沒有第二句話,誰讓這青陽城裡說人面廣名氣大,他自稱第二,沒人敢搶第一呢?
「該不會……」
「正是大蛇前輩。如今他化名白逮,但望各位長輩保守秘密。」
祁楓一陣無語,努力回想方才在大廳上有沒有表現得太敷衍,「這這這……明兒個給大仙辦個接風宴吧!」
「大仙既然想低調過日子,咱們也不好讓他為難。」淩南煙道,「這些事,我看就今天在場的心裡有數就好,別節外生枝,倒是大仙如果有什麽要求,咱們盡力辦到就是了。」
「他倒沒什麽要求,就是想過平凡人的平凡日子。」
大仙就是大仙,連願望都這麽清新脫俗。
大仙的要求倒也簡單。那琥珀呢?」花百岫看著兒子懷裡的小老虎,有些眼饞地看著那毛團子……
抱起來肯定很舒服。
「把小晶隔壁的霜花院清出來給她吧!」淩南煙道。
「不用了。」淩雲卻說,「過去她一直自己一個人在山林裡生活,對凡人的一切幾乎都不熟悉,還是讓她住落月軒,我會把西院挪出來給她用。」
「那怎麽行?就是靈虎也是黃花大閨女,更何況還是個小丫頭片子!」這小子該不會打算實行源氏計畫吧?祁楓眉頭一挑,他有責任阻止長孫亂來。淩雲不曉得讓長輩知道琥珀的真實年紀是否會讓他們比較放心?
琥珀是在八、九歲左右就以法力抑制自己的生長,當時只恨不能再讓身體更矮小一些,好讓她無聲無息地惡作劇。
可如今她失去了法力,只能等待自然成長。
如果琥珀回復二十歲的樣貌,今日的爭執只要他倆拜堂完婚也就能消弭;但這條路既然不可行,對長輩說了也沒有意義,因為長輩的著眼點明顯是琥珀的閨譽。
她在落月軒時會保持靈虎的模樣,何況我把她帶出來,對她來說外界人生地不熟……」
「你一個突然闖進她生命中的陌生人,讓她跟你同住,就不是人生地不熟了?」淩和靜冷冷地道。
淩雲並不和父親抗辯,而是抱起琥珀,像是在她耳邊說悄悄話,又像只是以嘴唇碰了碰她的臉頰,然後把她放到地上。
小奶虎一落地,就鑽到淩雲身後,但是四位長輩還是看得很清楚,他身後一陣紅光閃爍,赤霧翻騰,便憑空多出了個綁著長髮辮,穿著黃錦紗的小丫頭,一句話不說地抱住淩雲的腰,然後一臉防備地看著在座四人。
她願意跟我離開,表示她並不把我當外人。」淩雲無意頂撞父親的固執,仍舊殷懇地道,「再者,恐怕她也不肯離開我身邊。」他安撫地拍了拍琥珀的發頂,拉開她抱得死緊的手,握在手裡,難掩自嘲地道:「我知道今天做了這樣的事,各位長輩對我相當失望,做了一件錯事,辜負了你們心目中我從不犯錯的形象,就像白紙出現一點墨痕,倒遠比劣跡斑斑更為刺眼。」這已經是他從小到大極為難得的氣話了。
淩和靜想再說什麽,讓花百岫按住了。
別賣可憐啦!誰說在爺爺心目中你就黑化了?我現在看你還是比白月光還白呢!」只不過本性有點兒黑而已——從以前就是黑的,並不是現在才黑!祁楓難道看不出這孩子看似君子端方,實際上心眼沒少過?只是明白他的本性不壞罷了,所謂小奸小惡,離不開人性貪嗔癡,因此讓人顯得面目可憎,可這孩子唯一的缺點僅僅是護短,他又怎捨得苛責他?
「就算我們相信你,但琥珀畢竟是女子,總得為她的閨譽著想啊。」祁楓道。
「她就是我的人了,要什麽閨譽?」淩雲幾乎是強勢地道。
祁楓臉頰一顫,淩和靜立刻道:「既然要把她當淩家的孩子養,自然是由她自己選擇未來夫婿,怎能你說了算?這豈非欺她年幼無知?」
她選了我。」當媳婦兒,但是……反正他不覺得有何差別,「只是我並不願意占小孩子便宜,自然會等她成年,你們多心了。」
花百岫看這父子倆僵持不下,只好道:「看這情況小丫頭還是要有個熟悉的人在她身邊,等她習慣了這裡的日子,與人交涉無礙,再搬出去吧。這段時間落月軒的僕役都吩咐下去,讓他們別碎嘴,霜花院那兒還是給丫頭備下,讓她平日沒事就過去熟悉熟悉,總得給她一處自己的地方,才不像寄人籬下那樣的委屈啊。」
淩南煙見小丫頭似乎敏感地察覺到大人們的氣氛不太好,躲在淩雲身後一臉戒備,便道:「好了,百岫都做了妥善安排,你們就別再相持不下,今兒個讓你們來本是要給琥珀見面禮的,這麽箭拔弩張的,你們當長輩和兄長的好意思說是把她當自家孩子養嗎?」
淩南煙難得有責難之聲,淩和靜與淩雲都不再言語。
淩南煙笑著掀開了幾上用八寶漆盒盛裝著,下午才做好的涼糕與松子糖,沖著小丫頭招了招手,「琥珀,來!」
琥珀看著淩南煙,又看了看淩雲,後者拍了拍她的頭,「去吧,奶奶給你好吃的東西。」
好吃的東西?琥珀眼睛一亮,腳步有些一蹦一跳地就湊向前,小丫頭毫無心機的模樣,讓在場原先還繃著臉的長輩當下都軟化了。
這麽小的小姑娘,正是需要家人陪伴的年紀啊!照淩雲所說,她總是只有一個人。
多可憐啊!當下老人家們父愛母愛都氾濫了。
琥珀從沒吃過這麽精巧別致的零嘴點心,跟著淩雲下山後,淩雲偶爾也會買街坊小販賣的小零嘴給她吃,她都很喜歡,可山莊裡大廚的手藝是外頭沒法比的,她吃完後還有些眼巴巴地盯著漆盒。
下山後,淩雲不只一次告誡她,看到了什麽想要的東西都別動手,他說可以碰才碰。
畢竟他帶著個會化為巨虎的熊孩子下山,什麽事都要多想一步,在她引起軒然大波以前把火種都剔除。
就像在市集裡看了想要的東西,琥珀又轉頭看了一眼淩雲。
一旁的淩南煙笑著拍拍她的頭,「好吃嗎?喜歡就多吃些。」
又被人拍了頭,琥珀有些驚訝地轉頭瞪大眼看著淩南煙。
失去大半法力,她讀聲音的能力也跟著消弱不少,人多又吵雜就完全讀不懂,只能在心裡向淩雲求救。
「奶奶讓你喜歡就多吃點。」淩雲說。
她沖著淩南煙笑顏逐開,然後抓了一塊涼糕塞進嘴裡,又抓了一把松子糖塞進淩雲給她帶的小香囊裡,塞得鼓鼓的。
這舉動讓祁楓有些好笑,「喜歡就讓廚房給你送新鮮的去,家裡不會讓你餓著,吃的東西就別亂塞,當心吃壞肚子。」祁楓想這丫頭大概聽不懂,又對淩雲道:「這些生活習慣你得好好教教她。」
淩雲忍住沒去搶她塞滿松子糖、碎銀子,以及這一路上不知又亂塞了些什麽怪東西的香囊,只是點頭應了聲「是」。
淩南煙笑咪咪地取出一個錦嚢,裡頭放了幾張金葉子和一些金飾,將錦嚢系在琥珀胸前,「你突然間帶她回來,我也沒準備,匆忙間只有這些東西了,過幾日你拿這些金飾去給她打一隻金鎖片吧。」家裡孩子出生,她都會給一塊純金的鎖片,琥珀既然當了淩家的孩子,也是要給的。
祁楓的話琥珀聽得一知半解,但這回認真聽了淩南煙說話的聲音,知道這些東西是給她的,立刻便打開錦囊一看,裡頭的金飾她也有一些—跟山神族捜刮來的咩!除了會發出聲響的金鈴鐺,她並不特別喜愛,經常拿來砸人哩,更別說會想帶出門了。
這一個月的旅程下來,她倒是多次見識到這玩意兒的好用之處,尤其是金葉子,可以做為銀子!所以這老太太一見面就給她這麽法力無邊的好東西,她決定老太太是個大好人,以後她會多罩著她,這麽想著,琥珀一手拍上了淩南煙的胸脯。
淩雲嘴角又是一抽,廳裡的四位長輩卻是不明所以,見琥珀又多拍了幾下,淩雲努力讓聲音保持平靜與淡然,卻終究忍俊不住地解釋道:「她被山神族人當守護神供著,這是她表示會保佑族人的意思。」小丫頭把那些金飾當成祭品了,對獻上祭品的人,她會視對祭品的滿意度來給予祝福,這是淩雲下了山,買零嘴給她時才知道的。
「噗……」花百岫首先笑了出來。
至於淩南煙則忍著笑意,伸手拍拍琥珀的頭頂,「謝謝,你也要記得保佑自己平安健康長大。」
被媳婦兒以外的人拍頭,感覺也不錯,琥珀露出一個歡喜的笑。
然後是祁楓,他給晚輩的見面禮多半被嫌不正經,身為土豪兼武林盟主,品味本來就不是愚蠢的凡人能夠理解。但這回真是事出突然,他也只能給紅包。
而且是大紅包。
我說雲兒真不像話,早點說你會帶琥珀回來,我才有時間準備見面禮啊!」祁楓將塞滿元寶和金葉子的古銀制匣子交給琥珀。
淩雲不置一詞。心裡想的卻是,還好沒時間讓他老人家準備,否則他會送出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真沒人說得准!
淩琥珀一見銀匣裡這麽多的銀子,再次舉起手拍了拍祁楓的胸膛。
這回是淩南煙在一旁撝住嘴,笑眼看丈夫那一臉懵了的模樣。
可以想見祁楓心裡想的是——我堂堂天下第一高手,被一個小動物、小女孩說她要保佑我來著!
同樣的戲碼,花百岫和淩和靜又來一回,輪到淩和靜時,父親臉上那與他的冷臉不協調的表情,讓淩雲險些壓抑不住幾乎笑出聲來。他拉住了琥珀,「差不多快到晌午,各位長輩也該歇著了,我帶琥珀去梳洗換件衣裳,還要教她許多規矩,傍晚再讓她來向各位長輩請安。」
花百岫還想留住琥珀,淩雲卻低下頭對琥珀道:「說,晚輩告退。」
花百岫突然住了嘴,然後看著琥珀嘴巴開合了幾次,才有點用力地說道:「碗被告退!」說罷,還抬起頭討賞地看著淩雲,後者抿住唇,摸了摸她的發頂表示贊許,小丫頭樂呵呵地笑了。
四位長輩忍不住怔忡地看著淩雲牽著小丫頭離開。
怎麽說呢……突然覺得淩雲教琥珀說話,而小丫頭乖乖聽話還討拍拍的舉動,簡直戳中老人家們的軟肋,而且直直戳進心坎兒底了。
覺得有點可愛,怎麽辦?下次恐怕難以堅持住要他斤分房的立場了。
「我記得,雲兒以前很喜歡養小動物的。」淩南煙突然感慨道。
「你這麽說我才想起來……他小時候多可愛啊!」祁楓想起長孫才四五歲時,臉還像個小包子,抱著跟他一樣白軟的小兔子,怯怯地跑來問他,可不可以養的模樣——萌死人啊!再加上是第一個孫子,他其實是很疼愛的。
曾幾何時,他明明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卻不再向任何大人撒嬌,安分認真地盡身為長孫與翡翠山莊少莊主的職責。
當下,四位長輩不約而同地沉默了起來。
噯……還是順其自然,別勉強他們吧。
落月軒的西院是一棟雙層樓宇為正身,合東西兩側樓房為護龍的三合院式格局,爬山虎爬滿了紅磚牆,偌大的院子中央種了一株雪白的玉堂春,此樹姿態蜿蜒奔放,樹下如茵的草地上有石桌與石椅,原本是淩雲閒暇練笛或下棋用,這西院正對著落月軒中央的月湖,坐在樹下景物開闊。
月湖做為落月軒的中軸,引了山泉水,就算是炎日裡也帶來絲絲涼意,後來湖上築了拱橋與涼亭,淩雲喜歡在那兒練笛和休息,這西院就不怎麽使用。
西院是落月軒格局最小的一處,臥房在北院,書房在東院,南院則有演武場,都是至少二進的格局。
淩雲突然帶著淩琥珀回來,西院來不及整理,他也不催趕,說把西院挪出來本來只是讓她放東西用,打定了主意這小不點就跟著他睡。
反正,把她變成小奶虎就成了。
在外奔波了幾個月,不管淩雲怎麽注重整潔,外頭終究不如家裡。11翠山莊內引山泉水容易,淩家人自己住的地方多半都有澡堂。
所以一回到落月軒,他讓所有僕役認過淩琥珀這個小主子,讓廚房給她送了涼甜湯和小點心,便逕自回北院去沐浴。
裴翠山莊裡的小點心很快就收買了淩琥珀,心裡想,要是天天都能吃到這麽好吃的點心,比她在山裡吃肉還得自己料理真是好太多了,而且她靠術法料理出來的食物實在是……以前沒得比較,覺得自己能獵到又肥又多汁的獵物真是了不起,下山後上館子接觸了各地名菜與點心,她吃了就不想下桌,開始覺得過去自個兒在吃方面真是太寒傖了。
淩琥珀不知道那是因為淩家富可敵國,她一下山享受到的就是土豪等級的待遇。
落月軒大部分的僕役此刻都忙著整理西院,淩雲留了兩個丫頭伺候她吃點心,她被盯著只覺煩悶,橫掃千軍一樣地把一桌子點心吃光,然後沖著兩個丫頭指了指空了的盤子,一名丫頭立刻做收拾,另一名則忙不迭去廚房再給她取新鮮的點心。
花廳裡只剩她一個,小丫頭露出一個賊笑,立刻變成了小奶虎。
她發現自己就算化為小奶虎,卻仍有成虎的活力,小小的門檻兒也難不倒她,更不用說要偷雞摸狗,掩人耳目,還有比變成小奶虎更方便的嗎?
她掩住賊笑,遁著淩雲的氣味,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地溜出了花廳。
淩琥珀覺得山下有一點就不如她的洞府。
這裡的房子幹嘛蓋的上上下下,彎彎繞繞?像她的洞府一間小室連著一間小室,簡單明瞭,而且平坦得能從最深處的洞室一路滾到洞口,再滾回去,只要別撞到她亂丟的祭品,保證暢行無阻,不是很方便嗎?這些山下人真不會蓋房子,可惜她法力失了大半,要不就幫淩雲蓋一座更大更氣派的洞府。
一路輕易地避開幾名僕役的耳目,淩琥珀得意極了。
少莊主沐浴,僕役早早就備好一切並且回避,只有山莊內近身伺候大少爺的莫大郎莫文候在澡堂外,以便淩雲隨時傳喚。
要避開莫文進入澡堂也不難,澡堂外還有一廳一院,莫文站在院子裡,背對著大屋,小奶虎挨著牆外的灌木叢走,直接從莫文背後溜了進去,足上的肉墊讓她在石階上蹦跳著往上爬時也悄然無聲。
淩琥珀並不知道這是座澡堂,她只是在這陌生的地方又悶又慌,追著淩雲的氣息來找他罷了。
聽到水聲時,她立刻想起了山中溫泉池的那一幕,當下賊笑著,左藏右躲,迂回前進,以防被淩雲以外的人逮著,最後小小的身子藉屏風的遮掩,朝室內探出毛茸茸的頭顱。
水氣雖然氤氳,可澡堂空曠,接近承塵的牆上透氣用的窗都雕著窗花,斑斕的天光以及四個角落立著的宮燈,讓澡堂裡明亮非常。
淩琥珀目光瞬間就鎖定水池裡長身玉立的身影。
落月軒澡堂地基高築,水池向下挖,就是人高腿長的淩雲站在池子裡,也只露出了臀部以上的身子。
淩雲背對著大門,垂著頭傾向一側,將長及腰下的發攏至胸前,讓牆上雕成鯉魚的水口裡傾泄而出的水,沖刷過他雪白的背,結實有力卻優美的肌肉線條在霧氣繚繞中更顯誘人。
出於小小的猥瑣與下流的心思,淩琥珀決定暫且不出聲,安靜地「觀察」一會兒,因此躲在屏風後嘿嘿偷笑。
當淩雲轉過身時,她忍住向前看得更清楚的衝動。
是這樣的,她不忍心打斷他沐浴的興致,所以決定安靜地等候。
而且,從沒有人規定她不能看啊!在客棧時她是不想在人前破壞自己身為山神大人的威嚴,所以忍著沒看,今天則是貼心地不打擾美人兒泡澡的雅興,安靜地看。
淩家的男人都是高頭大馬的,淩雲相比父親與弟弟那種往人前一站不怒自威的壓迫感,多了幾分溫文儒雅的書卷氣,整個人顯得清瘦修長,可和真正的書生相比卻又多了英挺俠氣,胸是胸,腰是腰,腹部與手臂肌肉塊壘分明卻不顯猙獰……
淩琥珀眯起眼,不自覺地伸出毛鶯鶯的胖爪子向前走了一步,如果她是人形,臉上肯定浮現出登徒子視奸美男子的癡漢涎笑。
但她現在只是一頭小奶虎,臉上那不協調的笑,只有憨字能形容。
淩雲其實早就知道那丫頭進了澡堂。
拜大蛇的法力之賜,即便不催動任何靈力,整個落月軒有什麽動靜都逃不過他的感知,若要將這種感知擴大到整個青陽城也是輕而易舉的。
上古大妖之所以被道士戒懼,其來有自。
但他沒有點破那小丫頭的偷窺,繼續把自己徹頭徹尾洗乾淨,而期間那丫頭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換了三個地方躲,每一次都更接近浴池儘管明白她的舉止有些猥瑣,他還是忍不住覺得好笑。
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她自以為神偷大盜,鑽進浴池旁擱著衣服和布巾的矮榻,想要接著鑽進淩雲的衣服堆裡,結果發現榻上連他脫下來要洗的衣服都折得跟豆乾似的,當下都無語了。
就在同時,水聲譁然,她太遲地想找地方躲藏,卻覺身後白光一閃……榻上另一疊乾淨的衣服與布巾轉眼不見蹤影,身後有輕微動靜,然後她被
一手輕輕撈起,淩琥珀轉過頭,卻見淩雲已經穿好了衣裳,連頭髮都已半乾,神情淡然從容地將她抱在懷裡。
「……」偷窺被逮,她假裝路過,左右張望,吼嗄兩聲。
你們出恭的地方在哪?我肚子疼,嚶嚶……
她還無恥翻出白肚,胖胖的虎掌貼在白肚上裝可憐。
可抱住她的手沒有鬆開的意思,淩雲單手抱著小奶虎走出澡堂,想到什麽似地沖著院子裡什麽也沒察覺的莫文道:「琥珀在我這兒,讓她們不用找了。」
莫文聞聲,轉過頭,卻只看見大少爺不知抱著什麽東西轉過身朝臥房走去的背影。
澡堂位於北院第一進的西側,穿越穿堂與回廊,行經草木扶疏的庭院,便是淩雲日常起居坐臥的寢房。
淩琥珀覺得雖然這些山下人蓋房子不聰明,園林與居家擺設倒是挺厲害,看得她目不暇給。
淩雲將她擱在一張寬大的羅漢床上,逕自轉進臥房裡,再出來時他披散的長髮已經以一支玉簪簪起,光亮的髮鬢垂在胸前,廣袖博帶,白衣若雪,簡直像踏著雲彩而來的仙人,看得淩琥珀目不轉睛,見他走來就屁顛屁顛地挨到邊等著他抱。
「怎麽了?」也不知是不是大蛇法力之故,儘管她變成了小奶虎,他仍是能輕易察覺她的恍惚,抱起她時順勢揉了揉她的肚子。
難道真的肚子疼?
淩琥珀差點因為貪看美色而反應不過來,好半晌,淩雲才聽見腦海裡那聲音呐呐地道:
很好看。她頓了頓,慢半拍想到自己偷看他沐浴還被當場抓包,立刻解釋道,你穿這樣真好看。
當然,不穿也是好看。但就算是不知羞不知臊如她,也不會傻到老實說出來,免得以後再也沒有偷看的福利。
淩雲愣住,只覺她從小生長在山林裡,直率到讓他有些招架不住,面上淡然如故,耳朵卻微微泛紅。
他當然明白世人怎麽評價他的容貌,儘管身為男兒的他覺得像弟弟那樣陽剛俊美才是好相貌,不過確實從小到大,他的長相讓他占了不少便宜……當然也吃了些苦頭,狂蜂浪蝶,癡男怨女的追逐就是其中之最。
但她這麽天真坦白地誇讚,還是讓他有種醺醉感。
儘管淩雲不承認,但往後他便從以前習慣穿著俐落的劍袖勁裝,改成像這樣廣袖長衫,淩琥珀那句誇讚可是主因。
原本想讓底下人帶她熟悉環境,最後淩雲還是作罷,正好他剛回來,也要到各處去查看,索性便帶上了淩琥珀一起。
少莊主養了只虎斑貓,胖嘟嘟的虎斑貓,還不准人摸他的貓。這事在今日傳遍整個山莊。
白遠從外頭回來就聽見山莊裡這麽閒聊,心裡一陣好笑。
淩雲把他安頓在一處較遺世獨立的院落,山莊裡的僕役他支使不慣,也容易暴露身分。絕大多數日常瑣事都能用法術解決,但淩雲發現白遠回到山莊時身邊跟著個面生的僕從,穿著山莊雇傭的青綠色短褐,山莊裡沒人覺得有異,淩雲一眼便知這僕役是白遠以木靈幻化的。
白遠以術法幻化出的桃樹精只是低階精靈,沒有自我意識,但能執行一些體力活兒,而且有白遠的攝魂術護身,山莊裡的僕役即便和它處在一塊兒也不會覺得面生,只需再賞這樹靈一滴上古靈獸寶血,它就能真正成精,淩雲越來越瞭解為何人類道士非得把他封印不可。
白遠一安頓好就下山閒逛,還特地去看了供奉他的白蛇大仙廟,他對大仙廟裡的白蛇大仙眉目如畫沒什麽意見,但對大仙的大餅臉很有意見。
他明明是瓜子臉啊!可惜這年頭恐怕不會有人把大仙塑成瓜子臉,他只好當做沒看見。
回到山莊後,白遠對淩雲完全不必任何提示就把靈力運用自如感到驚訝,於是他悄悄讀了淩家某些人的記憶,讀到了祁楓的記憶時,簡直難掩訝異。難怪,這太有趣了。
晚餐餐桌上,白遠坐上了主桌,祁楓客氣非常,白遠比他還客氣。
小孩子原本不坐主桌,可淩雲仍是讓淩琥珀破了例,讓小丫頭坐在他身旁。
第一道菜上來時,大夥兒就明白為什麽了。
她根本不會用筷子,調羹也用得勉勉強強,是淩雲在回來的路上慢慢教才有的成果。
在外頭,他還會_隻眼閉隻眼地讓她用手抓東西吃,回到山莊就不允了。淩雲替她把菜夾到面前的小盤子,她伸手要去抓,就被淩雲拍掉,拿起讓人備在一旁的濕布巾把她沾了油膩的爪子仔仔細細擦乾淨。
如果你不學會用筷子吃,我就喂你吃。」他輕聲道,神情冷淡到有些嚴肅。
喂就喂,誰怕誰?姑奶奶她還樂得省事。
但這顯然對她是種折磨,想吃什麽不能吃,淩雲盡夾些青青綠綠的菜喂她,她又不是兔子!
我要吃肉!整頓飯,淩琥珀就盯著桌上的梅幹扣肉與蒜泥白肉流口水,淩雲卻只夾了一點點喂她,然後又塞給她兔子吃的青菜。
雖然他自己也是這麽吃,他吃一口,然後態她一口,態她的那一口,還遠比他自己吃的講究,魚肉都挑出骨刺,菜葉夾起剛好一口放在調羹中,挑出了小孩子應該不敢吃的辣椒、蒜和薑塊,大塊的肉或蘿蔔一律切成容易入口的小塊,和熱湯一樣,先吹涼了再給她。
不只桌上其他人,整個飯廳裡所有人努力裝做若無其事,雖然視線還是不時飄向那餵食喂得理所當然的一大一小。
難以想像他們素來心清如水的少莊主,竟然當起了保母!
還當得挺稱職的。
但被喂的人卻不這麽想。
你看過老虎吃菜嗎?她氣呼呼地質問。
淩雲其實有點想笑,看上去卻有些嚴厲,「你有人身,就必須跟人吃一樣的食物,否則身子會吃不消。」他又塞了一塊蘿蔔進她嘴裡,她的臉皺成一團,當她慢下咀嚼的動作,打算跟他耗時間時,淩雲就切下一小塊扣肉放在她面前的盤子裡,見到那塊肉,她阻嚼的動作便加快,然後眼巴巴地看著肉。只怕淩雲動作慢了,她會直接撲上去用嘴叼起來吃。
淩雲等她吞下了嘴裡的食物,還提防著她撲過去的動作,才把肉夾了簾她。
吃了一堆兔子食物,嘴裡的肉香讓小丫頭露出一個幸福又悲傷的神情。
這才是她該吃的食物!但是,偏偏這麽小塊。
長輩想開口說些什麽,但又想到她也許聽不懂,只能搖搖頭笑著歎氣。一小塊肉,接著就是一大口菜葉,每當她放慢咀嚼動作,盤子裡就會出現一小塊肉對她招手,就算她想將臉湊向盤子,淩雲也彷佛會讀心似的,早一步把盤子拿開。
至於把食物吐出來這種事,小霸王再怎麽樣都是做不出來的,就算是兔子食物也一樣。不是為了別的,而是因為她吃了就是她的,跟獻給她的祭品是一樣的道理。
想自己吃,就儘早學會拿筷子吃飯。」淩雲的口吻完全沒得商量。
她覺得他根本是故意的!
但是飯後甜點立刻就安撫了她,轉眼便忘了要跟淩雲慪氣,喝紫米紅豆湯喝得雙眼笑眯成小月牙,不只淩雲,同桌的長輩們也忍不住笑了。
飯後,兩人漫步回落月軒,正好消食,飯廳到落月軒距離不算短,還得爬上幾處大山坡,除了走在林間淩雲會牽著她,其他時間都讓她到處鑽到處跑,不一會兒她就化為小奶虎鑽進樹叢裡,淩雲也由她,在接近落月軒時他的手往空中一撈,跑得稍遠的小奶虎就出現在他手中。
喝!她正在追一隻松鼠啊!要是追到了說不定能當夜宵!雖然她已經吃得很飽了,就是肉吃太少覺得嘴饞。
淩雲摔起眉,看著一身泥巴的小毛球,立刻讓人又備來熱水與澡豆,親自把小奶虎洗個乾乾淨淨。
山莊裡還有個規矩,就是飯後要以牙刷子蘸鹽或摻了皂角、生薑、荷葉……
等藥材的牙粉把滿口油膩刷乾淨。淩琥珀還有法力時淩雲尚且不約束她,但她來到山莊的第一天晚上,對淩雲來說最辛苦的一仗恐怕就是逼她刷牙。
但是他絲毫不打算退讓,她刷完牙他還要檢查,刷不乾淨就重刷。往後好幾年,淩琥珀從來沒有喜歡過這規矩,而她的牢頭也從來沒有放過她。
平時晚上淩雲會看一會兒書,但今天則用來教淩琥珀說話和識字,他還特地讓人備來一雙輕巧而且入口端較為方正的木筷,讓小丫頭得了空先學好拿篌子。
人定時分,淩雲本來就特別寬的床鋪內側多了塊圓蒲團,蒲團上一條柔軟厚實的絲巾,他將有些困倦的淩琥珀變成小奶虎,擱在蒲團上,用絲巾包好。
在踏進山莊以前,他其實打算讓琥珀住落月軒西院,一來她剛下山確實需要他陪著,二來男女之嫌最起碼得避著。
可是今日的長輩大會審讓他改變了主意。
淩雲把淩琥珀擱在蒲團上,垂下眼,一手規律地撫過她的頸背,燭光在後方勾勒他的身形,光影綽綽之中的神情顯得有一點高深莫測,寧靜淡然恍若深思。
其實只是賭氣,不想揣在懷中的小傢伙被搶走。
淩琥珀被摸得昏昏欲睡,淩雲熄燈躺下後她還有些失落呢。
反正能睡在她天仙媳婦兒身側,她求之不得,她面朝淩雲趴著,享受著沐浴在淩雲盛世美顏之中的心靈盛宴,見他氣息平穩,靈機一動,還偷偷湊向前去舔了一口他的臉頰,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她還是一頭真正的小奶虎,總是好奇地舔吮山裡那些香氣濃郁的花蕊一樣……甜的!她的媳婦兒當然也是甜的!
癡漢小奶虎賊兮兮竊笑,心裡盤算被變成奶虎好處看來也不少,她還可以這樣又那樣……想著想著就這麽窩在淩雲頸間睡著了。
淩雲一開始擔心過淩琥珀初次離開生長之地,會有諸多不慣,不過一路北上,她適應力非常之好。
尤其每天都在他身邊睡得像只無憂無慮的小豬崽,沾枕片刻便發出呼嚕聲響,反倒是淩雲常常無語地看著她睡得香甜的小臉,想起自己差不多連拐帶騙地哄她下山就為了她一身法力,和牙人沒什麽差別,想到這裡他常常睡意全消。
在翡翠山莊的第一個早晨,睡得香甜的小豬崽這一覺直到辰時三刻,睜眼時有些迷糊地看著陌生的床頂。
雖然不是真的小豬崽,但也睡得肚皮朝天,四肢攤平,然後她想到什麽似地翻個身,發現床上早空了,被子疊得豆乾一樣。
媳婦起了?怎麽沒叫她?她本來想回復人身,卻察覺床幔外有人影走動。
「姑娘醒了?!」一名容貌敦厚,身子結實的大娘捧著水盆來到床邊。落月軒本來是沒有女僕役的,有也是打掃的老媽子,原因自然出在淩雲那張臉上。但淩琥珀還是需要有人伺候,因此昨夜淩雲向母親討來以前照顧過淩家孩子的老奶媽,以後專門在落月軒照顧淩琥珀。
淩琥珀不承認自己怕生,那當下她立刻否定變回人身的想法,在大娘掀開床幔時立刻一溜煙地跑下床。
「哎呀!姑娘別跑,你好歹洗把臉再跑啊!」大娘一直貼身照顧淩家的公子千金,見識過那群會化為巨狼的淩家姻親,對小虎崽的真實身分是淩琥珀也沒浪費精神去懷疑,捧著水盆便追著小老虎跑出寢房。
不知為何被追著跑,原本打算先找到淩雲的淩琥珀突然覺得有點好玩。
她自個兒獨佔偌大的一座山頭,一直覺得沒有誰比她更了不起——整座山都是她的呢!
但是每天早上她都得在床上發一會兒呆,想著今天該找什麽樂子。
一大早就有人陪她玩——像她追著山裡的動物那樣——她覺得很新鮮,跑得更賣力了。
大娘索性把水盆放下,拎起裙擺賣力追著淩琥珀,那丫頭跑著跑著還回頭期待地瞅了她一眼。
「別怕,我是替你洗臉來著……」大娘柔聲安撫。
洗什麽臉?用前掌的肉球搓一搓不就行了!淩琥珀一確定大娘追上來了,立刻興奮地邁開小短腿朝另一個方向跑去。
大娘一陣無語。這小虎崽真是琥珀嗎?然後她想起那小丫頭還沒學金陵的語言呢!當下怪自己粗心,只好認命地繼續追她。
見大娘認真地追,淩琥珀也來了勁,數度更換方向,昨天還嫌山下人不會蓋房子,現在她覺得山下人蓋的房子玩貓追老鼠實在太好玩了!
「乒乒乓乓」撞倒一排花架也沒停步,打掃的小廝和老媽子都一陣愕然。
「唉,你們別光看,快幫我攔住她呀!」大娘沒好氣地喊。還好山莊裡大多數雇傭都有武功底子,這麽跑下來,大娘仍是臉不紅氣不喘的。
接著幾個小廝與老媽子也加入追逐陣仗,淩琥珀更來勁了!在蹲著馬步等在前方,打算趁她收勢不及時撈住她的小廝面前,來個帥氣急轉彎,還華麗麗大甩尾,後腿都撅得老高。
不過一頭小虎崽,落月軒搞得人仰馬翻。
歡騰地跑了沒多久的淩琥珀很快發現,盡頭沒路了,她來到月湖邊緣,前方是用來引山泉水的水道,築起了雕花欄杆。
不過是水道而已,哪裡攔阻得了她堂堂山林小霸王?淩琥珀胸有成竹,氣勢萬鈞地立刻又施展了飛虎奔騰式。
不是她自誇,在山裡時偶有看得到對岸的天塹,她連法術都不用,撲騰一下就能過了。
但,她還沒習慣這個奶虎體型,在估量水道寬度和欄杆高度時,憑的還是成虎時的距離感。
也因此,她的飛虎奔騰式在越過欄杆時已經開始往下掉,最後甚至沒來得及構住對面的欄杆,「啪」地撞上水道邊緣,像壁虎一樣,前爪扒住了水道邊緣,卻沒止住下滑的勢子,在石板堆砌的水道邊留下兩道爪痕,慢慢地,往下滑……
啊——怎麽會這樣?她不會洇水啊!撞出兩管鼻血的淩琥珀,「咕咚」一聲掉進水裡,當下慌了。
同時,南院的淩雲收了最後的劍式,將長劍入鞘,才伸手朝空中一抓——右手憑空出現成了落湯雞的小虎崽,頭上還沾著一片原本飄在水道上的落葉。
發現自己得救後,淩琥珀雙掌舉到下巴,縮著尾巴賣萌。
嚇死我了。
淩雲單手拎著濕淋淋,腳爪子、小肚子還灰撲撲一片的小虎崽後頸,平靜的臉上只有眉頭微乎其微地皺了一下,然後把劍拿給莫武收好,「跟奶娘說琥拍我帶去澡堂了,讓他們先準備早膳。」
莫武很快地從大少爺竟然「隔空抓虎」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忙不迭下去傳達命令。
晨練完沐浴向來是他的習慣,因此澡堂裡早備好熱水,淩雲來到氳氤的澡堂,看著手上髒兮兮的小虎崽半晌,在她討好的笑容——小奶虎當然不會笑,努力做出笑的樣子,結果就是無比的憨。
當下他做了決定,拎著淩琥珀的手一扔,她被丟進浴池裡。
本來驚得都炸毛的淩琥珀頃刻就發現她被包覆在一團溫涼的水氣當中,就連掉進浴池裡也很快地浮起來。
在白遠驚訝淩雲的天分時,淩雲倒覺得白遠的法力果然帶來許多方便。淩大少理解法力運用的方式,完全憑想像與直覺,換作天分不高的人,哪怕有想像與直覺,也未必能控制靈力在體內隨心遊走,更別說控制靈力讓他心想事成了。
他變化出一團水泡泡,水泡泡裡有無數滾動的氣泡,在溫水裡翻騰,不只讓淩琥珀浮在浴池裡,也把她一身髒汙洗淨。
淩琥珀還發現如果她扭動四肢,水泡泡也能四處移動,當下玩得可開心了,一頭小奶虎奮力揮動四肢,用虎爬式在浴池裡到處亂劃。
淩雲則褪了衣裳,接著走進浴池。
在水裡玩得正歡的淩琥珀一直到撞上拿澡豆搓洗頭髮的淩雲,才發現她終於得償所願!當下雙眼金光一閃,想著要直接撲到大美人身上——
但就在觸碰到淩雲的瞬間,水泡泡包裹著淩琥珀,出現在浴池角落,離她親親天仙美男媳婦兒老遠。「……」這是什麽巫術?
淩琥珀不死心,又撲騰著四肢往淩雲的背影靠近。
淩雲彷佛沒察覺似地繼續洗他的,直到淩琥珀又快要碰到他時……
這回水泡泡包圍著她,出現在浴池的另一個角落。
「……」吼——淩琥珀不信邪,更加賣力地撲騰而來。
淩雲一邊讓水注沖洗掉頭上的泡沫,嘴角一邊勾起笑意,淩琥珀果然在靠近他的瞬間就又被換了位置。
他其實只是讓她非禮勿視,並且不要來干擾他沐浴,哪知道這丫頭索性就這麽跟他杠上了。
還玩得非常開心。
碰不著也沒關係!「朝著媳婦兒接近」這種行為本身就讓她衝勁十足。
淩雲把全身洗乾淨,淩琥珀還在賣力泅水,他向浴池邊走,兩步之間出現在矮榻前,身上早已利用術法擦乾並穿好衣裳,然後伸手朝空中一抓,又把淩琥珀拎在手上,她身上的水泡泡也消失了。
淩琥珀同時感覺到清涼的氣流就像水泡泡一樣包圍了她,頃刻濕淋淋的她變得乾淨清爽,淩雲這才將她抱在懷裡,出了澡堂。
終於貼近她的美男媳婦兒,淩琥珀巴不得化作人形藥膏……不,小奶虎藥膏,就此貼在淩雲身上,誰也別想把她撕下來。
後來淩琥珀又和大娘玩了幾天貓追老鼠。大娘照顧過淩家幾個孩子,更皮的也不是沒遇過,耐心倒是十足,第五天總算收服了淩琥珀,讓她每天起床時乖乖待在房裡,讓大娘給她穿上一身漂亮的衣裳,梳個俏皮可愛的髮辮。
淩琥珀雖然失去大半法力,但是除了能夠化為小奶虎,亦能在回復人形時保持原本的裝扮,因此她還是特別喜歡能夠替她打扮得美美的大娘。
還有時間就化為小奶虎偷溜到澡堂看淩雲入浴——她發現在水裡反而看不清楚,淩雲又存心整她,所以這才學乖,在自己梳理好後潛進澡堂,說不定反而能一飽眼福哩。
淩雲一直沒有制止她這種癡漢似的行為,一來他懷著一種成年人對小屁孩的無奈與寬容,相信她總有一天,不管是基於膩了,或總算有了羞恥心,總會消停的。
不過這天始終沒有到來。
二來既然他打算將她護在羽翼下,便不打算把她嫁出去——一開始他認為淩琥珀身為容器,本就該留在身邊。然而時日一長,將她綁在身邊的真正原因,漸漸地連他自己也理不清了。
轉眼歲末。
早上在書房,淩雲處理山莊的事務,淩琥珀在一旁晃著腳丫子習字。午休前勉勉強強寫完淩雲交代的範圍,當中有一半像畫符,另一半則是真的在畫圖連以形表意都不合格的那種,還不少畫到自個兒臉上。淩雲不慍不火,嗓音維持一貫的溫柔,卻不容商量地扣光她今日的零用錢,她鼓著臉頰氣悶好半天,午睡時卻依然睡得香甜。
午覺醒來,淩雲會讓廚房再給她送點心,今日廚房做了臘八粥。
只要是甜食,淩琥珀來者不拒。
淩雲在一旁等她吃完,然後才抱著她離開書房。
本來每天午覺睡醒,不一定有點心,但他會讓她自個兒出去探險。不知為何這陣子常常各處巡視時也要抱著她。
大概是怕冷唄?淩琥珀心想,反正她也挺喜歡窩在他懷裡的。
才走出落月軒,遠遠瞧見笑盈盈而來的人,淩雲有點想施個障眼法遁逃,但終究當不了渾球兒子地硬著頭皮迎向母親。
花百岫的來意很明顯,打長子一出來,她雙眼就只盯著淩琥珀。
「今兒個你要巡視酒作坊吧?琥珀跟去也不方便。我正好要下山買布,年關近了家裡大夥人要做新衣裳,琥珀就跟我去吧。」說著不由分說地伸出手要抱那毛團子。
淩雲強忍著才沒做出幼稚的回避舉止,眼角卻瞥見懷裡的小叛徒已經朝著母親伸出胖爪子,額角不禁一陣抽動。
花百岫哪管兒子哪根筋不對?笑咪咪地就要從他懷裡抱走淩琥珀,淩雲卻沒放手,「您要買那麽多東西,抱著她太沉了。」他說。
沉?淩琥珀忍住回身賞他一爪子的衝動。
要下山,當然是讓她恢復人形。」花百岫睨了兒子一眼,接住在淩雲懷裡掙扎的淩琥珀,「哎呀,小可愛這是想娘了嗎?」她抱起毛團子忍不住就心滿意足地貼著臉頰蹭,「今天帶你下山買漂亮衣裳好不好哇?」
「喵嗚……」橘色毛團子無恥奶音賣萌,今天零用錢被扣光,但是不打緊,跟淩家長輩出門就是這點好!淩琥珀因為被扣光了零用錢,立刻狠心將淩雲拋在腦後。
花百岫搶到人,本來就沒別的事了,隨口叮嚀兒子沒事早點回來,卻見淩雲半天都沒移步,只是幽幽地盯著她,只能沒好氣地道,「一回來就還你,行了唄?」
淩雲一臉隱忍,終究什麽都沒說,花百岫半點沒有仗勢威壓兒子的自覺,轉身就走。
誰都別想碰淩大少抱在懷裡的毛團子。
除了總是笑咪咪地朝淩琥珀伸出雙手,就讓小叛徒倒戈賣萌的花百岫與淩南煙!別人他都能冷冷地丟出一個眼刀子,對長輩卻莫可奈何。
淩家女孩兒少,淩藍少早離家,淩蘿跟著爹娘住在五棱鎮,三叔家的姑娘也都跟著父親在海上飄,唯一留下的淩囡囡去年出嫁後,淩南煙和花百岫當然非常寂寞,淩琥珀的出現對她們倆來說是有補償作用的。
更何況是能化作小奶虎抱在懷裡的小丫頭,套句祁楓的話,簡直和吉祥物一樣討喜,老人家寵起孩子來可是沒底限的,來到山莊沒幾日,淩雲就不再是淩琥珀唯一撒嬌的物件了,他當然死都不會承認自己因此氣悶到現在。
走了好一段路,本來還捨不得讓淩琥珀回復人形,可是花百岫卻感覺……
裡的毛團子,好像還真的變沉了,她有些無言地將淩琥珀舉起,看著她圓滾滾的小肥肚,從腰身到四肢,依稀比她剛來時還胖了不止一圈。
小奶虎會長大,好像也沒什麽好奇怪。
但是……獨獨身長沒長啊!
再胖下去,毛團子要變湯圓團子了!
花百岫又將她抱回懷裡揉了半晌,心道難怪手感越來越好。
隆冬時節,抱著溫暖的毛團子,更加不想撒手啊!
馬車在山道上等著,花百岫抱著淩琥珀上了車,才讓她回復人形。
車上矮幾擱著一件孩子穿的連帽暖氅,還有一隻八寶點心盒,都是老早為淩琥珀準備的。雖然手裡掂量著覺得湯圓團子有些沉,但小丫頭這模樣倒是比剛來時好看不少,至少兩頰有肉,手臂也不至於瘦得都見關節骨,最起碼像個家裡有人疼的孩子模樣,於是花百岫只是笑著把點心盒的蓋子打開,「都是你愛吃的。」
謝謝娘。」一些簡單的對話,淩琥珀如今已能應對如流。
花百岫見她難得遲疑起來,半天沒下手,可眼睛骨碌碌地在八色點心上轉個不停,看來不像不想吃的模樣。
怎麽了?這些都是你的,沒人和你搶,放心吃吧。」前幾天這丫頭因為截走淩晶留在碗裡的最後一塊拔絲地瓜,被淩晶氣呼呼地吼了一句。花百岫心道,琥珀寄人籬下總是比較敏感,以為她心裡介懷。
淩琥珀卻扁了扁嘴,好半晌,垂下頭捏了一把小肚子上的軟肉,「……太沉了。」淩雲是這麽說的,而且,娘以為她不知道,其實方才在路上她把她抓起來,是在看她的肚子吧!如果是個十來歲的小丫頭,未必會關注到這些細節,可她明年就滿二十一了,儘管二十年山林歲月無拘無束,淩雲卻是敲破了冰層,讓她沉眠的女性自覺萌芽的那道曙光。
在花百岫眼裡,小丫頭捏著小肚子,委屈地說自己太沉了的模樣,真是可愛得她又是心軟又是好笑。
「不要聽你雲哥哥胡說!」換作別人,大概對淩雲那些匪夷所思的手段毫無所覺,信了他狀似無心脫口的明示或暗示。但那小子是從她肚子裡蹦出來的,花百岫絕對清楚,為了不讓母親和祖母同自己搶琥珀,故意把她喂胖,讓她們抱不動琥珀這種事,他是做得出來的!
很無聊,很幼稚,很可笑,但她兒子就是能做得理所當然。
不過,畢竟也才半年,成效有限。
「你這模樣剛剛好,而且你正在長身子呢,想吃就吃別餓著肚子。倒是平日別老是悶在屋子裡,午休過後就多到我和奶奶那兒走走,多吃多動才是你現在該做的。」見她仍介意,花百岫道:「不如一會兒我們把車停在街口,就一路用走的。」她撿了一塊淩琥珀最愛的梅子糖喂給她。
「好。」淩琥珀點點頭,花百岫笑著拍了拍漸漸胖嫩的臉頰。
青陽城月字三號街,又名錦街,上了北門運河大橋往東拐,長長一條看不見盡頭的大街,在年關將近的時節萬頭攢動,擠滿置辦新衣年貨的人潮,什麽都不買走到最底也要半天。
花百岫帶了十來名家僕,牽著淩琥珀,一行浩浩蕩蕩。翡翠山莊女主人要辦年貨,其實把商號的人叫到山上去也就是了,但她就是想帶琥珀下山走走,一個小丫頭老是悶在山上未免太可憐。
每逛一間舖子,無一不是貴客禮遇,讓店老闆招呼著到後頭雅房去,張羅上等的茶水點心,吆喝夥計將最好的商品送上來供花百岫m選。花百岫一邊隨意給家裡男丁挑一些好的料子,一邊讓店家把最時興的女裝首飾送上來,放在淩琥珀身上比畫。
這位水靈靈的小姑娘就是琥珀姑娘了吧?」掌榧夫人在一旁閒聊似地問道。
花百岫可不像淩雲,把淩琥珀這麽掖著藏著。青陽城裡的在地人,多半都識得淩家人,她認為就該把琥珀帶出來讓城裡的人把罩子放亮點,以後小丫頭萬一下山亂跑,家裡也不用擔心。
「她義兄寵著呢,平時還不讓她溜出眼皮子底下,若不是今兒個酒作坊有要事,我還搶不到人。」花百岫拿著姑娘家的首飾比畫到一半,又想起什麽似的,「除了女孩家的羅裙和冬衣春衣,照著這身形再做幾件便於活動的衣衫吧,男孩子的樣式也不打緊。」
其實打從淩琥珀來到山莊裡,每個月淩雲都會讓裁縫給她做新衣裳,花百岫知道兒子並不特別約束她穿什麽樣的衣裳,隨她高興,一來是他慣著她,二來其實淩家的千金向來也慣於女扮男裝行走江湖。
「好咧!」老闆眼色也明,沒有多說什麽,立刻記了下來。
旁的掌櫃夫人不時和花百蚰聊上幾句,花百岫自然知道有多少人好奇淩家的家務事,有意提的當然都是存心要放話來著。
於是不到半天光景,淩家收養的義女可是莊主夫人與少莊主心尖上的寶貝,就這麽傳遍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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