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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孟妮 -【主子好不溫柔】《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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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0-22 00:01:2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主子好不溫柔 作者:孟妮

一個男人能因為瞎了就有自暴自棄的權力嗎?
瞧這江南最大絲織商的大少爺,
居然只因為雙眼看不見,
就從英俊儒雅的有禮公子,變成瘋狂暴躁的野獸,
見人就罵,看不見也罵;下人做錯事也罵,下人沒做錯也罵,
而莫名成為他貼身丫鬟的木藍,
成為第一道面對他怒火的無辜受害者,
每個人都同情她,可她卻不以為意,
已死過一次的人,還會害怕什麼人、什麼事嗎?
她偏要把他打醒,讓他知道自己有多可笑,
可大少爺卻獨獨原諒她的冒犯,還嫌不夠似的一再挑釁她平靜的心,
而他的挑釁行為越演越烈,不只嘴上說說,居然還動起手……

男主角:單子瑾
女主角:木藍(朱繚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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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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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0-22 00:01:38 |只看該作者
楔子

  腳底下,波光粼粼的西湖,應是片瑰麗秀致的景色,可在她眼裡竟顯得幽黑深邃,越發神秘詭異起來。

  「傻孩子,妳還是走到了這一步……」聲音像從湖心,又像從另一個時空傳來的,慈愛中帶著哀淒。

  「姥姥,是妳嗎?是妳在另一個世界等我嗎?」她喃喃低語著。

  聽說人在死前會聽到死去親人的聲音,那麼,姥姥來了嗎?已逝的爹娘可能也在那兒等她了,那好,她也不至於走得太孤單。

  眼前搖晃的模糊視線中,西湖平靜得就像一面鏡子,誘惑著她往前走,身子像被操控般的往前踏了一步又一步,俗世的聲音越來越遠,幽冥的門為她開啟了……

  「如果有來生,我再也不要做人,做牛做馬、做路邊的野草都勝過做人。」

  對這世間再無眷戀,只帶著一腔的悔恨,她閉上雙眼,毅然決然的往湖裡一跳。

  「撲通!」一聲,濺起了浪花,波浪蕩漾著,瞬間又恢復平靜。

  今日的西湖沒有多少遊人,沒人注意到一個女子的絕望哀淒,沒人注意到一個生命的消逝,沒人注意到一個白色的身影直往湖底墜,越墜越深……

  西湖裡一艘豪華的船舫上,一名男子正站在船首眺望。

  他冷峻的臉上皺緊了眉,今天一大早,一股莫名的不安便侵擾著他,心底彷彿有個聲音不斷的催促著他:來西湖、來西湖。像是一切問題都可以在西湖得到答案,讓他只覺得一陣心悸。

  儘管西湖一如往常的寧靜,風光明媚,但仍安撫不了他因心悸而惡劣的心情。

  「該死的!」單子瑾低咒出聲,無形的不安使得他更加煩躁。到底是哪裡不對勁了?

  珠玉輕擊的清脆聲響起,一對盈盈大眼正含羞帶怯的望著他。「單公子,你看這西湖多美啊!」

  女子是他的未婚妻,董家商行的千金小姐,美麗端莊,溫柔嫻淑。

  單家布坊和董家商行合作,有助於單家把絲綢布匹銷往南洋,這是彼此都樂見的一件事,而這樁婚事也是單子瑾親口允的,但是,此時此刻,她的溫柔卻無益於紓解他的煩躁。

  「是很美。」他心不在焉的回道。突地,水中的一抹白色影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只見那白影在水中飄蕩著,忽隱忽現。

  「啊!有一條白色的大魚。」董家小姐驚呼。

  大魚?

  不,不對,那是一個人!

  「撲通!」一聲,單子瑾想也不想的就往湖裡跳。

  「啊!有人溺水了。」

  「快,快救大少爺。」船上響起了驚呼聲。

  陽光照耀下的湖裡,也顯得明亮異常,從折射的光中,他清楚的看見一個白衣女子,她的衣裙和長髮隨著水波飄流,顯得妖異而絕美。

  他迅速的游到她身邊,緊抓住她往上游,即使衣料吸了水,她仍是輕盈得讓人心驚,彷彿沒有生命的重量,兩人剛冒出水面,船工馬上把他們拉上船去。

  溺水的白衣女子被平放在甲板上,白衣、黑髮襯得她的膚色白皙得近乎半透明,她精緻的五官美麗秀雅,卻也單薄脆弱得讓人憐惜。

  單子瑾伸手探向她的鼻間,感覺一片死寂,她死了!

  「該死的!」一股怒氣倏地往上冒,她這麼年輕,不該就這麼死了。

  「單公子……」董小姐微顫著唇,被這幕情景嚇到了。

  「醒來,快點醒來!」單子瑾拍著白衣女子的臉,觸手的冰冷讓他心驚。

  「少爺,她沒救了。」有多年經驗的船工不忍道。

  單子瑾不放棄的將雙手壓在她的胸口上,有節奏的擠壓著,過了好一會兒,她仍是安安靜靜的,周圍的喧囂再也無法驚動她了。

  「妳不能死,快醒過來。」

  「大、大少爺,沒有用了,她已經死了。」

  「胡說!」他仍不死心的搶救著女子的性命,隨著時間的過去,可怕的死寂籠罩著船上。

  突然──

  「咳!」從她嘴裡吐出一大口水。

  「她活過來了!」船上幾個船工都不可思議的歡呼著。

  女子吐了一口又一口的水。

  剛剛她彷彿走在一個黑暗潮濕的空間裡,空空蕩蕩的沒有邊境,她恍恍惚惚的走著,直到一個聲音傳來,她聽不清楚他在講什麼,但她停下了腳步,往發聲處望去,那裡有著些微的光亮。

  「傻孩子,走吧!這裡不是妳該來的地方。」

  姥姥?

  接著被從後面重重的一推,她就迷迷糊糊的張開眼睛,看到的是一對黝黑發亮的眼睛。

  她慢慢地起身,看見眼前的男人一身濕淋淋的,旁邊還有幾個船工,和一個美麗嬌貴的小姐……原來,她是在一艘畫舫上。

  是他救了她吧?!原來她沒有死,她還有呼吸,還能感到風吹在身上的舒暢感,霎時,她百感交集。

  「咳!咳!咳!」又是一陣猛咳,將肺中剩餘的水都吐乾淨了。

  「這位姑娘,妳不小心落水了嗎?要不要我們去幫妳找家人來?」董家小姐打量她說道。

  不小心落水?白衣女子笑不出來,心頭泛出苦味。

  「不用了,謝謝你們的搭救,我一時……失足落水了。」喉嚨發出瘖痖的聲音。

  「是嗎?」同樣一身濕漉漉的男人挑起了眉,聲音有著淡淡的譏諷。

  他不相信!他的眉毛、他的眼睛,在在說明了他不相信她的話,他知道她其實是輕生,在鬼門關前走了一趟。

  「先讓這姑娘換上乾淨的衣服吧!」董家小姐讓貼身丫鬟扶起她,走到畫舫裡,遞給她一件乾淨的衣裳。

  這是天蛾絲啊!久違的柔軟觸感。女子摸著衣料,不禁歎息,這衣服即使典當,也能供給她三、四個月的生活所需啊!

  剛剛,她確實死過一次,走過冥界的陰冷潮濕,在西湖炙熱陽光的照耀下,那段經歷似乎顯得夢幻而不真實。既已死過一次,她也沒有再死一次的念頭了,一股新生的力量在她心裡重生。

  以前的她已死,埋在西湖底了,現在的她已是新生,有新的生命、新的開始、新的未來。

  換上乾淨的衣服,她不再說話,只是靜靜的等著船靠岸,風吹得她衣袂飄飄,整個人就像隨風輕舞的芙蓉花瓣,輕柔而婉約。

  她是三月西湖裡最美的一幅景致,揚柳隨風輕拂,遊人笑語晏晏,而她娉娉裊裊的身影緩緩的消失在人群裡,只剩一抹淡淡的白,像一層薄霧,在空氣中散逸了。

  一對視線仍若有所思的追著她。是怎樣的痛苦讓她不想活了?在水底的她沒有一般溺水者的僵硬恐懼,她安靜而不掙扎,臉孔安詳蒼白,就像在水裡睡著了。

  當她張開眼看他時,一對剪水秋瞳流露出驚慌失措,就像個迷路的孩子,而在意識到自己還活著時,她眼裡的悲傷濃得就像要滲出來。慢慢的,她穩定下來,沒有那種令人窒息似的痛苦,一抹光彩重新回到眼裡。

  這一幕,是他失去光明前,所看到最難忘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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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0-22 00:01:5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大少爺,這是何家今年新出品的紅雲綢。」李管事小心翼翼的將紅雲綢遞到單子瑾的手上。「這何家的綢在外表上和我們單家的很相似,但只賣一半的價錢,現在已經有一些顧客向他們訂貨了。」

  放眼整個臨安,如今勉勉強強能稱之為對手的就是何家了,近一年來,何家不僅壓低價格,更大量仿製單家的絲綢,搶走單家不少的生意。

  單子瑾摸索著手上的綢布,他雖然看不見,但並不影響他獨到的判斷,和天生對綢布的敏感度。

  他皺著眉,手中的觸感讓他起了疑。「這紅雲綢和朱錦綢很相似。」

  李掌櫃面色沉重道:「是很相似,乍看之下幾乎分辨不出來,但紅雲綢的價錢只有我們的一半,而這半年來何家出了幾種布都和我們一樣,確實事有蹊蹺。」

  單子瑾低聲吩咐貼身丫鬟山杏。「妳到後頭去把朱錦綢拿來給我。」

  「是,大少爺。」山杏應道,稚氣的臉上寫滿苦惱。

  她轉身走進裡頭,看著眼前滿桌滿櫃的各式綢布,不禁猶豫了。

  朱錦綢……哪個是朱錦綢呀?記得張總管教過她,但是,到底是緞比較光滑,還是綢比較光滑?是緞比較輕,還是綢比較輕?她看看這又看看那,實在是拿不定主意,但又不敢走出去問少爺。

  老天爺啊!到底是哪個?她焦急的直打轉。

  「朱色光滑素面料,就是沒有花色的那一種。」光聽這丫頭東摸西摸的,就知道她又搞不清楚了。單子瑾皺著眉,壓下不耐。

  大少爺不高興了!山杏驚惶的看看桌上,篩選過後還有四種,唔……就是這一匹了吧?她硬著頭皮搬出其中一匹,走出來遞給大少爺。

  一接觸到布料,單子瑾便擰著眉說:「我要的是朱錦綢,妳拿的是斜針緞,妳連綢和緞都分不清楚!」

  「少、少爺。」山杏嚇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抽抽噎噎的泣不成聲。

  「哭什麼!我聽了就心煩。」府裡怎麼淨是些膽小如鼠的丫頭。

  山杏哭得更大聲了,抽泣聲不斷。大少爺是不是不要她了?怎麼辦?家裡的爹娘和弟妹都靠她呀!

  她的哭聲徹底挑起了單子瑾的怒氣。「笨手笨腳的,給我滾出去!」

  隨著杯子摔破的聲音,一聲怒吼從屋裡傳出,伴隨著山杏的哭聲。

  「唉!又一個惹少爺生氣的人了。」

  「又要重新找個伺候少爺的丫頭了。」

  富甲一方的單子瑾,壞脾氣和他的富有一樣聞名。自從他半年前失明後,就變得暴躁易怒,府裡不時傳來他的咆哮,嚇得一群僕役丫鬟心驚膽跳。

  此起彼落的驚呼聲充斥在庭院裡,五、六個丫頭吱吱喳喳的說著。

  「大少爺動不動就發脾氣,誰去伺候他誰倒霉。」

  「是呀!這半年裡都不知道換過幾個人服侍他了。」

  在下人們的眼裡,主子幾乎跟個怪物沒兩樣了,眾人表面上一副沒事樣,但私底下卻是議論個沒完。

  「他看不到,脾氣自然不好了。」一道輕輕柔柔的聲音響起。

  丫頭們不約而同的看向一個新來的丫頭──木藍,她有種清靈的氣質,和其它丫頭明顯不同,使得她在這群丫頭中顯得突兀。

  「以前大少爺不是這樣,現在不管怎麼伺候他,他總是會發脾氣。」秀荷仍是皺著一張小臉。

  「以前大少爺溫文儒雅,待人也好,現在的大少爺好難伺候!」

  「還是二少爺好,總是笑嘻嘻的……」

  在這些丫頭們的眼裡,二少爺的親切好相處,比大少爺的陰沉暴躁好太多了。

  「妳們在吵什麼?!有時間在這裡嚼舌根,還不如去幹活!」張總管板著一張臉斥喝著。

  丫頭們低著頭紛紛跑開了。

  「木藍,妳跟我來。」張總管吩咐道,一聽到吟春園裡又傳來大少爺的怒吼聲,和摔碎杯子的聲音,他心裡也跟著一沉,只能歎口氣,找個丫頭進去打掃了。

  「是。」木藍低垂眼瞼,輕應一聲,表情沉靜。

  「唉……要我從哪再找個貼身丫頭給大少爺呀!」張總管愁得都快把頭髮揪光,山杏在大少爺身邊才待三天,就不知道惹火大少爺幾次,本來看她手腳還挺俐落的,現在看來,她是伺候不了大少爺了,其它丫頭對此更是避之如蛇蠍,只能在新來的丫頭裡挑了。

  這木藍安靜聰慧,懂分寸又伶俐,看來……她還算是個好人選。

  張總管領著木藍進了吟春園,一踏進主屋,映入眼簾的就是單子瑾坐在椅子上,臉上醞釀著風暴,山杏則坐倒在地上大哭著。

  「大少爺!」張總管冒出一身冷汗。完了,大少爺一向討厭女人哭的。

  「讓她出去!」單子瑾揮了揮手。「連朱錦綢和斜針緞都分不清楚的人,還讓她在我身邊幹什麼!」

  「是是是。」張總管忙陪著笑。

  木藍靜靜的站著,心莫名的揪緊,眼前這男人深沉黝黑的眼裡湛亮有神,會是個瞎子嗎?

  他有對英挺濃黑的眉、挺直的鼻樑,一張薄唇緊抿著,皺起的眉訴說著他的主人有著不好的脾氣,剛正的臉龐此刻佈滿陰霾,予人一種陰鷙的感覺。

  這就是揚名天下的單子瑾嗎?

  在絲綢發達的宋代,以江南臨安城一帶為絲綢的發展重地,而單家的絲綢本就聞名天下,單家歷代享有的盛名在單子瑾的手上更加發揚光大。

  他引進苗族一帶特有的染織法,改進紡織的技術,再加上他獨到的眼光,使單家的絲織品每每被指定為進貢、和番必備的貢品,不只西域各國,連海外的國度都耳聞單家布。

  唉~~木藍無聲的歎息了,心中升起一種複雜愴然的情緒,這樣的一個男人居然是個瞎子。這麼喜愛布料的一個人,卻再也看不到針線織出美麗的花樣,再也無法體會水雲綢在陽光下反射出不同的顏色,再也……

  單子瑾皺著眉,有人跟著張總管進來了,是個丫頭嗎?他敏銳的感覺到有個視線在觀察他,那是種陌生的氣息,帶著一股花香,那馨香若有似無的鑽進他的鼻間,淡淡的,獨特而優雅。

  她在看他這個瞎子嗎?他冷哼一聲,臉上更陰沉幾分。

  「妳還呆在這裡幹嘛?還不快下去!」張總管焦急的催促山杏。

  木藍在心中歎息,眼見那男人的眉頭越攢越深,耐性正逐漸消失中,而山杏卻哭得快斷腸了,她若像個可憐的小妹妹,單子瑾就是欺壓她的惡主了。

  木藍走到山杏的身邊,拿起手絹擦著她臉上的淚。

  「嗚嗚……」山杏仍一徑的哭著。「少爺……少爺不要我了。」

  那意味著她得回家,這樣一來,弟弟沒錢唸書,年邁的雙親也沒錢治病,家裡就要斷炊了。

  「少爺……」

  一個輕柔的聲音響起,單子瑾擰著眉。原來這就是她的聲音,怎麼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少爺,山杏是無心的,請您原諒她吧!」

  她的聲音清婉如風,不疾不徐的掠過,那種模糊的熟悉感又不確定了起來。

  「妳是誰?」他雖然沒看到人,但能感覺到她觀察的視線,還有一聲細微的歎息,頓時,胸中的火氣又往上揚。

  「奴婢是剛來的木藍。」她福個身,即使知道他根本看不到她。

  「木藍?」他皺眉。「妳叫木藍?」

  木藍是染衣服時常用的一種植物,單子瑾自然覺得好奇。

  「是,奴婢姓木名藍,家裡以養蠶織衣為生,所以我取名為木藍。」

  見大少爺的眉頭又攢了起來,張總管連忙說:「這丫頭剛來一個月,什麼事都不懂,請少爺別見怪。」

  單子瑾對木藍冷哼一聲。「妳以為妳是誰,竟敢為另一個丫頭求情!」

  「奴婢不敢,只知道少爺明理,不會為難一個丫頭。」

  「我明理?哈!妳說說我怎麼明理了?」單子瑾自嘲道。

  難過的情緒掠過木藍的心頭,這就是單子瑾嗎?她在西湖遇到的那個男人有雙溫暖的眼睛,可現在的他,不但眼睛瞎了,還這麼暴躁易怒,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朱錦綢和斜針緞原本就難以分辨,山杏會拿錯也是情有可原的。」木藍毫不畏懼地道。

  山杏投來感激的一瞥,淚水還在眼眶裡打轉,哭腫的眼睛看來可憐兮兮的。

  「是嗎?那妳說說看,朱錦綢和斜針緞哪裡一樣了?」

  木藍抿著唇,看見張總管緊張得額上直冒冷汗,不斷的向她使眼色,要她別多話。

  「讓她說。」單子瑾面向張總管喝道,嚇得張總管直打哆嗦,納悶大少爺都瞎了,怎麼會看得到?

  單子瑾再轉向木藍,冷哼一聲。「要妳說話時,妳倒成了啞巴了,那妳就別多話替別人求情。」

  他話裡的挑釁讓木藍忍不住開口了。「朱錦綢和斜針緞皆為朱色,朱錦綢共有三色,其中一色和斜針緞極為相似;而斜針緞是緞卻似綢,觸感輕滑且軟,兩者唯一的差別就是在陽光下的色澤,一個明亮,一個暗沉。」

  整個廳堂靜得連一根針落在地下都聽得到,眾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屏息看著大少爺的反應。

  單子瑾面無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那妳說說朱錦綢有哪三色。」

  木藍眼瞼下垂,沉默一陣後道:「大少爺,木藍不知。」

  單子瑾扯了一下嘴角,面容顯得有些猙獰。「既然不知道,還敢為別人強出頭!讓山杏在日落前把布房的布都拿出去曬了。」

  曬布是一件大事,每次曬布都得動員數名長工才能搬運的完,單子瑾這麼說分明就是刁難。

  「大少爺。」木藍的聲音清晰地傳來。「請你罰木藍,不要遷怒別人。」

  「哦?」他拉長了尾音,濃黑的眉一揚。「我是在遷怒嗎?」

  「木藍惹怒了少爺,自然該是我受罰。」她不軟不硬的回了話。

  單子瑾揚起了眉,幾乎要讚賞她的勇氣了,她的話聽來恭謙,卻句句夾槍帶棍的,反諷了他的無理。

  他扯扯嘴角,露出一抹沒有笑意的笑容。「好刁的一張嘴,只要妳答得出來,我就不罰妳們。」

  「少爺,奴婢愚昧,奴婢不知。」她仍是一派溫和,沒有被他的怒氣嚇到。

  「哼!口是心非。」明明有話卻不說!

  單子瑾冷笑一聲,令在場所有人都繃緊了神經。

  「你們都下去吧!」

  眾人明顯鬆了一口氣,陸陸續續走了出去,連那股花香也消失了。

  廳裡一片寂靜,靜得只剩自己的呼吸聲,不論他走到哪裡,還是看不見任何東西,眼前是一片永無止境的黑暗。

  該死的!為什麼看不到?!

  他狂怒的翻倒桌子,桌上的茶杯、花瓶應聲破碎,這安靜的世界終於多了一些聲音。

  即使看不到,他也能想像滿地的狼藉。

  他頹然的坐下,粗重的喘息慢慢的緩和下來。

  眼前仍是一片黑,沉默的黑暗世界裡,只有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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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0-22 00:02: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自上次木藍在大少爺面前為山杏說話後,山杏就對木藍抱持著感激之意,打從心裡喜歡這個溫柔的姑娘,連聽她說話都覺得舒服。

  「木藍,我幫妳提。」山杏主動過來幫木藍提一桶水。

  「謝謝。」木藍感激的微笑。

  好累啊!進單家當丫頭的這一個多月來,她每天總在天未亮時就起床,做著各式各樣的雜活;一到晚上,她累得沾床就睡,總覺得還沒睡夠,天就又亮了。

  青蔥玉指在短短的時間內就長了新繭,腰肢彎得都快挺不起來了,而她也慢慢的習慣現在的日子了,日復一日的勞動,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思考。

  每天一大清早,她得為庭院裡的花澆水,開得繽紛燦爛的月季、玫瑰、牡丹、桃花、杏花將庭院妝點得美麗極了。

  頭頂的陽光越見熾熱,她有些心不在焉的灑著水。

  「啊!」

  眼下多出一雙男人的鞋,她這才發現自己把水潑到那雙潔白的靴子上了。

  視線往上移,迎上一對溫暖好看的眸子,眸子的主人正似笑非笑的看著她。男人的眉眼和單子瑾有些神似,不同的是,單子瑾冷峻難以親近,而眼前這位公子則是一臉的親切,讓人有如沐春風的舒服感覺。

  「對、對不起,二少爺。」

  單子敬揚起眉,打量她一身丫鬟所穿的綠色棉服。「妳是新來的丫頭?」

  「是,奴婢叫木藍。」

  「木藍?做染料的木藍?」兩兄弟聽見她名字的反應倒是很一致。

  「是。」

  他揚起眉笑了,兄弟倆都有一對靈活的眉眼。「看妳的樣子不像丫頭,倒像個千金小姐。」

  木藍垂下眼睫,姿態不卑不亢不慍不火的,就像挺立水中的芙蓉,娉婷出眾。「二少爺高抬了,木藍家裡世代養桑,乃是鄉野人家。」

  單子敬不置一詞,只是微微一笑,讓人倍感舒服,但木藍知道,他根本就不相信她的話。

  「二少爺,奴婢先告退了。」木藍福身,轉身走了。

  他若有所思的看著她的背影,招來張總管。

  「那個叫木藍的丫頭來多久了?」

  「還不到一個月。」張總管嚥了嚥口水,苦著一張臉。「二少爺,她該不會也惹你生氣了吧?」

  「也惹我生氣?她還惹誰生氣了?」單子敬倒覺得好奇。

  張總管一五一十的說出昨天發生的事,越講越苦惱。「真想不到,她居然會那樣子頂嘴。」

  單子敬突然仰頭哈哈大笑起來。「好啊!妙,真妙。」

  呃,大少爺瞎了,整個人變得怪裡怪氣的,怎麼連二少爺也變得瘋瘋癲癲的?那他怎麼對得起死去的老爺和夫人啊!

  總管真是難為啊!

  「你調木藍去服侍大少爺。」

  張總管愣了愣,納悶二少爺突如其來的話,不禁想起昨天木藍頂撞大少爺的時候,大少爺氣得臉色發青的樣子。

  「這……大少爺會不高興吧!」他沒膽子再惹主子生氣。

  單子敬笑了,笑得詭異而狡猾,笑得讓他不寒而慄,在這春暖花開的時節裡,硬是打了個冷顫。「沒關係,我沒打算讓他高興。」

  「呃,二少爺?」

  「你照做就是了,怎麼這麼多話?以後少不了你的好處的。」單子敬敲了他的腦袋一記。

  看著二少爺瀟灑的離去,留下張總管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是參不透什麼玄機啦!但主子的話可不能不聽。

  他找到了在另一處庭院裡澆花的木藍。

  「木藍,妳先別忙了。」張總管喚她。

  「是,張總管。」她放下手中的木桶。

  「妳來府裡也有一個月了吧?」

  「是。」木藍疑惑的看著他,張總管今天似乎有些奇怪?

  「從今天──不,從現在開始,妳就去伺候大少爺吧!」張總管清清喉嚨說。

  「伺候大少爺?」木藍瞠大了眼。

  「對,大少爺脾氣不太好,妳凡事放機伶點。」張總管交代道。「總之,妳要是討大少爺歡心,伺候大少爺要比幹這些粗活輕鬆多了。」

  木藍輕蹙眉,細緻的臉上寫著苦惱,但也只能乖乖聽命。「是,木藍知道。」

  張總管大大的鬆了一口氣,終於不用再聽山杏的苦苦哀求了,他還來不及咧開一個得意的笑,就突地想到大少爺不知是否接受這樣的安排?

  唉~~總管難為哪!頭痛之餘,他已帶著木藍走過小橋迴廊,到了吟春園,眼看主屋的廳堂就在前方。

  單子瑾正端坐著與分行的幾個負責人說話,一聽到有人走來,單子瑾立即精準的將視線投過去。

  看著大少爺緊攏的眉,張總管心裡打個突,呃……大少爺的心情看來不大好,事實上,大少爺的心情很少好過,差別只有非常不好和很不好。

  張總管硬著頭皮道:「大少爺,我把山杏調走了,今天換個丫頭來伺候你。」

  「嗯。」他漫應一聲,臉上依舊沒有表情。「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呃,大少爺,是、是那個新來的丫頭木藍。」總管小心翼翼的加了一句。

  「我知道。」他不耐煩的揮了揮手。

  大少爺知道?他怎麼會知道?壓下心中的疑雲,張總管鬆了一大口氣,終於暫時放下一件麻煩事了。他歡天喜地的退了下去。

  單子瑾準確的面對木藍的方向,低聲吩咐著,「替兩位管事沏茶。」

  「是。」她盈盈福身應道。

  他繼續和管事們談著各分行的情形,一邊聽著她在廳裡活動發出的細微聲響,知道此時的她就站在他身後,馨香的氣息彷彿觸手可及。

  「李管事,上次你說何家仿製我們的布料……」單子瑾將話題導入正題。

  他每日早上都會聽聽各分行管事的報告,現在的他除非必要,甚少出門,而單家二少爺則負責外出洽談生意。如今單子瑾最關心的是蠶房、繡房、染坊的狀況。

  一整個上午,他分別和各分行的管事商談,並交代了一些事。

  管事們剛走,單子瑾舉手揉了揉眼窩,自從失明之後,他腦子裡偶爾會有一陣陣像針扎似的疼,眼窩處總覺得酸疼疲倦。

  他習慣性的在桌子右前方摸索著茶杯,但桌上空無一物。「去沏一杯茶來。」

  「是。」木藍應了聲。「大少爺想喝什麼茶?」

  「沒人告訴妳嗎?我都喝碧螺春。」

  她的唇蠕動了下,隨即轉身去沏一杯茶,擱在他面前的桌上。

  「大少爺,茶沏好了。」

  此時,她靜靜的站在他的身側,她身上的味道總讓他有些心不在焉,若不是昨天見識了她的伶牙俐齒,他幾乎會被她此刻的安靜蒙騙過去。

  他端起茶,感覺她的視線正投在自己身上,那道溫和的目光裡揉著複雜的情緒,當下,他臉色一沉。「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

  她連忙否認。「沒有。」

  「哼!我知道妳們私下都在談論我,說我是一個瞎了的怪物!現在收起妳的憐憫,我不需要!」他犀利的數落著。

  木藍倒退一步,被他銳利的話語嚇到。「奴婢沒有這麼想。」

  「是嗎?我雖然瞎了,但可以感覺到妳同情的目光。睜大妳的眼,妳的主子可不好伺候!」

  原來這就是沒有丫頭伺候得了他的原因,原來這就是他「聞名」的壞脾氣。木藍再一次體驗到了。

  「大少爺既說自己難伺候,木藍又笨,怎麼伺候得好大少爺?為了不惹大少爺生氣,大少爺還是重新找個人吧!」

  「呵!妳以為我會這麼輕易的就放過妳嗎?我偏要留下妳,看看妳這丫頭到底是愚笨還是聰明!」他倏地睜開眼,眼中精光四射,一點都不像瞎子的眼睛。

  木藍咬著牙,壓下心頭翻騰的怒意,才剛開始而已,這是不是意味著往後的日子都不會好過了?

  單子瑾站起身,頎長的身子讓她瞬間顯得嬌小,他漫步走到門口,她只得趕緊跟在他身後。

  一走出門口,他的手伸出來,木藍愕然看著他,只見他額上的青筋跳動了下,大手作勢向前摸索了一下,她才恍然大悟的趕緊抓著他的手臂,引導著他往前走。

  此時,扶著他的手臂,感覺到他男性的力量,木藍更加覺得自己的嬌小瘦弱。

  才第一天,雖然剛開始並不樂觀,但接下來的時間,木藍稱職的扮演著貼身丫頭的角色,安靜、不多話,大少爺要的是個聽話伶俐的丫頭,而不是多嘴的奴才。

  她懂,所以她不多話。

      ※    ※    ※    ※    ※    ※

  天亮了?

  自從失明之後,單子瑾的感覺就越來越敏銳了,尤其是聽覺和嗅覺,而這彌補了他眼盲的缺陷,但不管感覺再怎麼靈敏,也是無法取代眼睛的。

  天亮了嗎?空氣中有股清晨特有的清新味道,他眨了眨眼,眼前仍是一片漆黑。半年了,他由最初的無法接受,到現在的習慣,習慣這沒有色彩的世界。

  他摸索著慢慢起身,將右手邊的衣服披上,那是木藍在他就寢前為他準備好的,他試著穿上外衣。

  木藍……想到那個奇特的丫頭,不,她一點都沒有丫頭的氣質,昨天一整天,她就靜靜的待在他身邊,以一個貼身丫頭而言,她還不夠熟練,但她很快的就熟知他全部的需要。她有種讓他激賞的冷靜,還有讓他有些困擾的熟悉感。

  迴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輕巧得像它的主人一樣,自然而優雅,不慌不忙,像在林間散步似的悠閒,腳步聲到他的門口前停住了,猶豫了下,然後輕敲房門。

  「大少爺,你醒了嗎?」

  「進來吧!」

  門應聲被推開,帶來了一股和緩微風,他傾聽著她好聽的女性嗓音。

  木藍走到他面前,遲疑了一會兒,然後輕手輕腳的為他理好衣襟。

  他聞著近在鼻間的花香,還有她溫暖獨特的女性氣息,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氣,那是春天的味道。

  「桃花開得好嗎?」

  「開得好極了,我摘了些,可以拿來沏茶喝。」即使很驚訝他何以知道她剛從桃花欉走來,但她也沒有表現出來。

  「大少爺,再加一件外衣吧!清晨有些冷。」一邊說,一邊為他套上一件薄外衣。

  摸索著衣服的紋路,他的心情變得惡劣。「我衣服穿反了是不是?」

  「這衣服正反面並不明顯,木藍也曾穿錯多次。」她不露痕跡的說。

  他連衣服都不會穿了,還能做什麼事?!他一咬牙,臉色陰沉了起來。

  「大少爺……」她軟軟的聲音在他前方響起。

  「妳說,別吞吞吐吐的。」他的口氣更差了。

  「大少爺聞得到花香,而很多明眼人即使看得到,也聞不到花香,不知四季的變遷。」

  他擰眉,嘴角戲謔的勾起。「看來我這個瞎子還有點用處,不是一無是處。」

  「大少爺,」她歎氣了。「木藍不敢。」

  他冷哼一聲,緊繃的臉上隱隱帶著怒氣。「不敢?妳不敢的事可多了!」

  木藍咬著唇,忍著不說話,雖然才相處一天,可她已知道只要一觸及他的痛處──眼睛,他的脾氣就會來得又快又急。

  「怎麼?有膽子想,卻沒膽子講出來?」他知道她有話想說。

  木藍看著單子瑾,他揚起的嘴角看來譏誚冷淡,如果不是半年前在西湖見過他,她會以為他天生就這麼刻薄易怒。

  「大少爺,你要我說什麼?」她緩緩的說:「你要我告訴你,你不是一個瞎子嗎?事實上,你確實是,既然這是個事實,為什麼你不允許別人這麼想?」

  看著他的神情,她捏緊衣裙,毫不懷疑他會跳起來一掌打死她。

  他的額上青筋暴起,鼻孔粗重的噴出氣,氣得幾乎咬碎了牙。「妳這該死的丫頭,誰給妳這樣的膽子!」

  她瞇起了眼,等著承受他的怒氣,久久,偌大的房裡只有他重重的呼吸聲,什麼事也沒發生。她眨了眨眼,看他一臉克制怒氣的表情。

  「很好,我還以為天下沒人有膽子這麼對我說話了。」他微瞇著眼說:「妳的膽識讓我懷疑妳不是一個普通的丫頭!」

  她悚然一驚,怔怔的望著他。

  隨即,他不以為意的說:「誰想得到鄉間竟會養出妳這樣的膽量。」

  聞言,木藍鬆了口氣,「我……冒犯大少爺,還請大少爺原諒。」

  他揮揮手,表示算了。「李管事他們來了嗎?」

  「已經來了,在大廳裡等著。」

  「好,帶他們到書房。」

      ※    ※    ※    ※    ※    ※

  趁著大少爺和各管事在議事,木藍和山杏相偕走在吟春園裡,山杏如今已不是大少爺的貼身丫頭,但仍在吟春園裡負責一些雜役。

  她正在為木藍解說環境和各僕役所負責的工作,雖說都是僕役,但在大戶人家裡的地位也是有差別的,主人的貼身僕役因為接近主人,所以地位比較高些。

  「木藍,大少爺很可怕吧?」山杏不禁替她擔憂。

  「不可怕。」她含蓄的說,只為了安慰山杏。

  「都怪我不好,我惹大少爺生氣,才會換妳來伺候大少爺,妳會不會怪我?」

  見山杏的小臉上滿是歉疚,木藍微笑道:「我怎麼會怪妳呢?況且,大少爺並不可怕,他只是因為眼睛看不到才會脾氣不好。」

  山杏吸了吸鼻子,單純的笑了。「木藍,妳真好。其實大少爺以前很好的,自從瞎了之後,人就變了個樣,妳知不知道大少爺是怎麼瞎的?」

  「不知道。」她搖搖頭。

  「聽說半年前,大少爺在西湖被一幫匪徒突襲,大少爺當時受了很重的傷,傷好之後,眼睛也瞎了。」

  又是西湖?他們兩人的命運竟然都在西湖有了很大的轉折,她在鬼門關前走了一趟,而他則身受重傷。

  「聽說大少爺本來已經和一位小姐訂親,但大少爺受傷後,就把婚事給退了……」山杏繼續說著。

  原來他在一夕之間失去了這麼多東西,眼睛、未婚妻、自信、驕傲;而她,不也在一夕之間失去了一切?就為了一個誓言,值得嗎?

  山杏雙眼圓睜,看著前方的木屋。「咦?這間屋子是做什麼用的?我以前怎麼都沒有注意過。」

  木藍打量了一下木屋,朱紅色的門柱看來莊嚴肅穆,她推門而入,屋內的一個塑像首先映入眼簾,是個美麗的少女騎在一匹白馬上。

  「那是什麼呀?」山杏嚇了一跳。

  「蠶花娘娘。」木藍看到山杏驚嚇的樣子,不禁笑出聲。

  在江南有許多人家供著蠶花娘娘──即蠶神的神像,因為她帶來了絲綢錦衣,在單家會有專拜蠶神的祠堂更是不值得驚訝。

  「剛剛突然看到嚇了一跳嘛!」山杏有些不好意思,瞇起眼打量這尊神像。馬上的少女美麗無邪,白馬躍飛有神,這一人一馬有著奇異的協調。

  打量完神像,山杏轉眼看見木藍安詳的立在祠堂中,雙手合十的祝禱著。唉~~木藍真美,她的一舉一動就像畫裡的人似的,她才比自己大個兩、三歲,卻沉穩得像是可以讓人安心依靠似的。

  「木藍,我們走了吧!」山杏催促著,祠堂裡肅穆莊嚴的,讓她感覺像闖進一個神秘的空間。

  木藍再虔敬的合掌,對蠶花娘娘一拜後,才退出了祠堂。

  「木藍,妳在想什麼?」

  木藍看著山杏一臉的關心。「我在想怎麼繡蠶花娘娘。」

  「刺繡?」

  「是啊!」好久沒拿針線了,此時,一個靈感讓她內心激動澎湃。蠶花娘娘的神情觸動了她,想將蠶花娘娘的身影繡起來,該配的花色和繡法已在她心裡成形。

  「妳會刺繡?」山杏驚訝道。

  「江南女子有幾個不會刺繡的?」木藍笑得恬靜溫柔,眼裡有了不同於平常的光彩。

  和山杏分別後,她一邊想著,一邊加快腳步,記得單子瑾有一件不要的衣裳,那布料正適合拿來刺繡。

  她步向單子瑾的寢房,將他的衣服裁剪下來後,就坐在他的臥室裡繡了起來。在單家,隨手就可以接觸到好的布料,也會定時幫她們這群丫頭製作新衣裳,逢年過節也會不吝發給她們一些布匹讓她們帶回家。

  想著單子瑾正在書房和人議事,等會兒就會去繡坊,一時半刻不會回來,也不需要她的伺候,木藍因此安心的繡著。

  多久了呀?她都快忘記這樣的感動了,看著繡出來的圖案栩栩如生,她滿足的任思緒恣意翻騰,渾然忘了種種的憂愁與不快。

  她不覺時間的流逝,只幽然神往於這一針一線的世界裡,甚至有聲音從遠處傳來,她也不自覺,直到有人推門而入,她才疲倦的抬起頭。

  進屋的是單子瑾和單子敬。

  單子瑾擰著眉,惡聲道:「妳一整天跑去哪了?」

  她吁了一口氣,才悠悠的從澎湃激昂的情緒裡沉澱下來。

  「木藍,為了找妳,大哥都快把整個家翻過來了。」單子敬仍是一派的悠閒,彷彿天大的事都與他無關,可奇怪的是,他俊秀儒雅的臉上多了可疑的瘀青,走路也一跛一跛的。

  「誰要你多嘴!」單子瑾老羞成怒的低吼。

  單子敬痛得齜牙咧嘴的,先找了張椅子坐下來,小心地護著受傷的腰腿。「木藍,妳下次要失蹤前可不可以先講一聲,不然全家都被我大哥弄得雞飛狗跳的。」

  單子瑾悶哼一聲,緊咬著牙不說話。

  木藍奇怪的看了一眼受傷的二少爺,雖然他已經很努力的裝作若無其事,但姿勢仍是僵硬不自然。

  「沒事,不小心摔了一下。」感覺到她懷疑的目光,單子敬僵硬的一笑,這幾天下來,他已經受夠了別人一看到他就捂著嘴偷笑的樣子。

  看到夜色籠罩吟春園,屋內一片昏暗,木藍才察覺天黑了。她居然坐在這裡繡了一整個下午,渾然不覺外頭大伙找她找得人仰馬翻。

  「我一直都在這裡,從下午到現在都沒有離開。」

  她找到針線後,就一直坐在大少爺的寢房裡刺繡,而他們找了老半天,就是沒想到木藍會在大少爺的寢房裡。

  「妳待在這裡做什麼?」單子瑾忍不住發作了,不肯承認為了找這失蹤的丫頭,他幾乎翻了整個單家。

  她點亮油燈,柔和的光線流瀉整個房間。

  「我……」她遲疑著,緊捏手中的刺繡,不知怎麼解釋自己一整個下午的偷懶。

  「妳在刺繡?」單子敬眼尖的發現。

  「是的,我一時繡得著了迷,請大少爺原諒奴婢。」

  「繡到忘記吃飯?忘記現身?」他厘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是什麼,只覺得又氣又惱。

  單子敬接過她的繡品,嘖嘖有聲讚歎。「木藍,想不到妳的繡工這麼精細。」

  聽到單子敬的驚呼聲,單子瑾可以想像那必定是一幅精美的圖案。

  「女子多會女紅,會刺繡沒什麼值得驚訝的。」她被誇得有些不自在。

  「拿來我看看。」單子瑾道。沒人敢質疑他看不到,又怎麼拿去「看看」?

  觸手柔軟的是綢,針線細密平整,粗細交雜可見是出色的刺繡。「上面繡的是什麼?」

  「是蠶花娘娘,那馬和人可真是栩栩如生。」單子敬忍不住插嘴。

  單子瑾細撫著手上的刺繡,雖然看不見配色,但他的感覺還是敏銳的,他得承認,這是一幅非常優秀的刺繡。

  「妳知道馬頭娘的故事?」

  「在江南,沒有人不知道馬頭娘的故事。」木藍答道。

  「說來聽聽。」他沉聲道。

  她沉吟一下。「相傳蜀中有一女子的父親被人擄去,只剩父親所騎的白馬回來,女子就發誓說:『只要有人將我爹救出來,我就嫁給他』。白馬聽了後,衝出柵欄救出了她爹,女子的父親回來了,但白馬卻整日嘶鳴,不吃不喝的。女子越來越憂慮,只好將答應白馬的事告訴父親。她父親震怒之餘把白馬殺了,將馬皮剝下晾在院子裡。

  「有一天,馬皮飛起將女子捲走,數天後,在樹上找到了那名女子,但馬皮仍緊緊的包裹著她,而她的頭已經變成了馬頭,正伏在樹枝上吐絲纏繞住自己,這也是蠶絲的由來。」

  「妳是如何學會繡工的?」單子瑾忍不住又問。

  「鄉村的姑娘都會繡工,我從小就愛刺繡,多看多學自然也就會了。」

  江南為絲織重地,多的是養蠶紡紗織衣的人家,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但單子瑾卻總是甩脫不了心中那股怪異的感覺。

  「木藍,妳既然有這麼好的繡工,不如在繡坊裡工作好了!」單子敬提議道。

  「繡坊?」

  「是啊!在繡坊工作就不用做那些粗活,也不用伺候難伺候的單家大少爺,酬勞也比現在高許多。」單子敬半戲謔半認真的說。

  「繡工都沒了嗎?你居然動腦筋動到我的丫頭身上來!」單子瑾不悅的說。

  「丫頭好找,好的繡工難尋啊!大哥,你該知道這個道理。」

  木藍奇怪的看著單子敬,總覺得他似乎故意在挑弄單子瑾,看單子瑾生氣,他的笑意也越來越深。

  「木藍,只要妳點頭,明天──不不不,就現在吧!妳可以馬上搬到繡坊那裡去,那裡可以讓妳有一間單獨的寢房,伙食等各方面也比這裡好。」他異常的熱切起來。

  單子敬一邊說,一邊看著大哥鐵青的臉色。

  「謝謝二少爺,我想,我還是待在府裡好了。」

  單子瑾臉色當下緩和下來,卻又聽見弟弟漫不經心似的說:「那妳是喜歡伺候大少爺囉?當他的貼身丫頭比當個繡工好嗎?」

  木藍揚起眼,清澈的眼裡不起漣漪。「繡工的工作我怕做不來,而且,我原就是大少爺的丫頭,只要大少爺願意的話,我還是想留在府裡伺候大少爺。」

  真沒趣!單子敬無聊的撇撇嘴。這丫頭臉上連一絲驚慌都沒有,一點都不好玩,而他那個像木頭似的大哥,倒是多了許多表情。對嘛!就是要這樣,不然一點樂趣都沒有。

  「夜深了,人找到就沒我的事了,我走了。」他擺了擺手,慢吞吞地走了出去,腿的疼痛讓他低咒了幾聲。

  單子瑾坐了下來,臉上看不出喜怒,木藍只能默默的收拾著桌上的筆墨。

  「為什麼在收拾筆墨?」

  她顯得侷促不安。「我剛剛為了刺繡,描繪了圖案。」

  「妳會畫畫?」看來這女子渾身充滿了驚奇。

  她笑得有些羞澀。「隨便畫的。」

  「我真想……」他戛然閉嘴了,一陣惆悵漲滿胸臆。

  「我畫的就是剛剛所繡的蠶花娘娘,是依照祠堂裡的神像畫的。」她泰然自若的接了話,知道他想親眼目睹她的畫,但是卻看不到。

  「想不到妳會刺繡,還會畫畫。」

  她輕笑,溫言道:「少爺可能忘了,會刺繡的人,多多少少會些丹青。」

  他側耳傾聽她收起畫幅,款款走到他身邊,她的腳步聲就像她的人,幾乎沒有聲息,卻總能引起人的注意。

  「說說妳家裡的事。」

  「沒有什麼特別的。」她關上窗戶,動作多了絲慌亂。「普通人家罷了。」

  「妳家裡可還有兄弟姊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家可以教養出她這樣的女子?

  「沒有,就木藍一人。」

  「妳爹娘呢?」

  「我娘早逝,我爹在一年多前也過世了。」聽出她聲音裡的感傷,看來她和雙親的感情很好。

  「你家是養蠶紡織人家?」

  「是。」她越來越不自在了。

  「妳識字吧?」他突然問。

  這時代的女子,除了一些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識得字之外,其餘多不識宇,但聽她的言語,他認定她必然讀過詩書。

  她遲疑了一下。「是的,我大伯是一位秀才,在鄉間教書,我自小就跟在他身邊,識得一些字。」

  「那妳會算數嗎?」

  猶豫了一會兒,她點了頭,才想到他看不到,趕緊回道:「會。」

  他沉吟著。「從今天起,妳就跟在我身邊幫我做些雜事,看一些帳目。」

  她微蹙著眉,臉上寫著不願意。

  「妳不願意?」

  她嚇了一跳,再次被他的敏銳給嚇到,他居然聽到了她幾不可聞的歎息,猜到了她的想法。

  「奴婢……可以不願意嗎?」

  她驚訝的看到他的唇邊慢慢的揚起笑容,薄唇吐出兩個字。「可以。」

  才高興一下子,他又像存心似的,一字一字的說:「但是我不同意。」

  她睜大了眼,緊咬著唇,有絲被戲弄的憤怒,而他像是感覺到她的怒意,驀地哈哈大笑起來。

  第一次看他這樣大笑,他整張臉都亮了起來,這樣的他,讓她想起在西湖的那一眼,他溫暖的眸子就像三月的春陽。

  「放心吧!既然妳選擇不去當繡工,而留在我身邊當丫頭,我也不能太虧待妳,免得子敬說我不識人才。」

  「我只是個丫頭,不會有任何怨言的。」

  「妳口是心非啊!」單子瑾露出一個笑容。「聽說妳原本不太願意當我的貼身丫頭,是嗎?」

  她的臉孔微微漲紅,有一絲的尷尬。是啊!這單府裡還有什麼事瞞得了他的?

  「大少爺自己也說了,你不是個好伺候的主子。」她忍不住開口。

  他愣了下,隨即揚眉。「好一個伶牙俐齒的丫頭,還用我的話來堵我的嘴。」

  聽到他不甚認真的語氣,木藍略微鬆了一口氣,知道大少爺的脾氣雖然不好,但至少很明理,此時還對她展現了可親的一面。可她不知道的是,單子瑾已經有半年多不曾有過這樣的好心情了。

  就這樣,木藍跟在單子瑾身邊,不只伺候他的生活起居,還幫他算帳和處理一些雜務,平心而論,只要單子瑾沒發脾氣,這份工作比在府裡的其它工作來得輕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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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0-22 00:02: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春意鬧枝頭,單家的兩位少爺難得悠閒的坐在吟春園裡喝茶。

  「單家的布是最好的,就連繡坊也是臨安城裡首屈一指的。」單子敬審視著桌上的布匹。

  單子瑾淡笑道:「朱家的繡工才是一絕。」

  「朱家不就一個朱繚綾,她繡工再好,也只是一個人而已,哪能跟我們繡坊裡上百名的繡工相比?」單子敬接著說道:「做生意除了講究貨色齊全之外,出貨還要快,朱家繡就算再有名,不擅經營還是得關門。」

  朱家早已收起誧子了,在刺繡方面的生意的確是不能和單家抗衡。

  「商人市儈的嘴臉,你倒是學了九成九了。」

  「嘿嘿!無奸不成商,但我是儒商的風格。」單子敬大言不慚的說著。

  「那你說說三紋螺和四紋螺的圖案哪裡不同?」單子瑾故意出個考題給他。

  單子敬臉色一垮,這真是扎中他的痛處了,他沒有大哥對布料的狂熱,只對經營布匹生意有興趣,在布料的知識上面,他遠遠不及大哥。

  「連我這個瞎子都分得出來,你卻分不出來。」單子瑾冷哼一聲。

  「嘿嘿!大哥天縱英才,當然分得出來了。」

  「你連一個丫頭都比不上,虧你還是單家人。」他指的是木藍,對她認識越深,發現她對絲織的認識和瞭解,連自己都感到驚訝,如今她已成為他不可或缺的左右手了。

  單子敬乾笑幾聲,這點說出去真是會笑掉人家的大牙,身為單家二少爺,居然搞不清楚綢布的花樣。

  「那些布料看得我頭昏眼花的,才會分不清楚。」單子敬嘀咕著。

  「你不用心,自然分不清楚。」

  單子敬不滿的哇哇大叫。「我還不用心?你講這話真沒良心,我為了做生意都日漸憔悴了。」

  單子瑾失笑出聲。「你也才管半年,就抱怨連天了。」

  「這半年裡各分行我都走了不知幾趟了,布坊、繡坊、染房,和漕運、官府、綢商打交道,弄得我心力交瘁的。」單子敬忍不住為自己叫屈。

  「心力交瘁?我聽到的可不是這樣,聽說你最近老是往一間飯館跑,前些日子還從飯館上『跌』了下來,你不是還在家裡躺了十天嗎?」單子瑾似笑非笑地道。

  事實上,據他所知,單子敬是被一名女子一腳狠狠的踹下去,身子被踢過了半條街,所以他的腳整整拐了十幾天。但是他還有點兄弟之情,不忍心傷害弟弟的自尊。

  單子敬白玉般的臉氣得漲紅。「胡說,這是誰亂傳的謠言?」

  「整個臨安城到處都在傳,說飯館的老闆娘是個漂亮的姑娘,是吧?」

  單子敬臉色瞬變,不敢相信連大哥都知道這件事了,那整個臨安……他硬生生打了個冷顫,眼前一片昏黑,只見大哥臉上噙著一抹笑,笑得真是……刺眼。

  他乾咳幾聲,視線在廳堂裡梭巡著。

  「怎麼在你這兒老半天了,也沒看見木藍?」他總得想個法子挽回劣勢。

  「你倒是對那丫頭很感興趣。」單子瑾冷哼一聲。

  「當然,那丫頭渾身都像謎一樣。」即使知道大哥不高興,他還是很勇敢的說了。

  單子瑾勉強壓下心裡竄起的不悅,他知道弟弟話裡沒有別的意思,純粹只是好奇而已。

  「她……長什麼樣子?」他的語氣裡難掩想親眼看看木藍的渴望。

  單子敬想了想,慢吞吞地道:「等你眼睛治好,就可以看到她了,我眼裡看到的她和你眼裡看到的不一樣。」見大哥像洩了氣般,單子敬起身說道:「你摸摸她的臉不就知道了?」

  然後,又像自言自語似的嘀咕了起來。「不過,姑娘家的臉是不能隨便讓人摸的。」

  單子瑾冷哼一聲,沒有搭理他。

  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從門外而來,木藍邁著優雅的步伐走進了廳堂。

  「木藍向二少爺請安。」

  「我剛剛還在問我大哥,妳去了哪,沒想到說人人到。」單子敬笑道。

  「奴婢剛剛去廚房拿菜。」木藍溫聲說道,將幾樣精緻的小菜擺在桌上。「二少爺,你的腿傷好點了嗎?」

  單子敬臉上的微笑僵住。「呃,小傷而已,不礙事。」

  木藍的視線在他身上轉了一圈後,點了點頭,也不再多問。

  單子敬露出招牌的無害笑容,轉向單子瑾,繼續剛才的話題。

  「大哥,其實只要你的眼睛能治好,我就不用那麼累了。」

  「我的眼睛不可能痊癒了。」

  在他失明時,單家也曾傾盡全力去尋求名醫,但幾次下來都沒有醫好,造成單子瑾對大夫的抗拒和不信任。

  「聽說有個薛神醫有妙手回春的本事,只要大哥願意,自然有機會恢復。」

  單子瑾揮了揮手。「江湖庸醫,有何可信。」

  單子敬不禁皺眉。「試試也未嘗不可,難道大哥打算就這麼瞎一輩子?」

  在單家,就只有單子敬敢直言這個禁忌的話題了。

  單子瑾卻只是攏緊了眉,沒有作聲。

  「兩位少爺,用膳了。」趁著他們談話的空檔,木藍為兩人布好碗筷後,靜立正一旁。

  「你們吃吧!我先走了。」單子敬說完,人就轉身離開了。

  屋裡只剩兩人,單子瑾聽著身後窸窣的聲音,感覺到她翻飛的情緒。

  「妳有話要說?」

  「沒有。」她淡然道。

  他擰緊了眉,原以為她本就安靜,但幾次聽到她和丫頭們聊天輕笑著,才知道原來她只在自己面前不說話,有時真被他激怒了,才會講一些話;平時的她謹慎小心,謹守本分,可他卻對她過於守本分而感到惱火。曾幾何時,他竟會對一個丫頭產生多餘的情緒?

  「妳也還沒用膳吧?」

  「沒有!」主子還沒吃飯,做奴才的豈有先吃的道理?

  「坐下來和我一起吃。」他惡聲道,惱怒於自己聽到她仍餓著肚子時,心裡的不舒服。

  「奴婢不敢……」

  「妳都敢出口頂撞我了,還有什麼不敢的?」

  聞言,她順從的坐在他的身邊,拿起筷子為他夾了菜,兩人安安靜靜的吃著,誰也沒說話,只聽到細微的夾菜聲響。

  兩人就這樣各懷心事的用膳,屋內凝滯的氛圍令人窒息。

  「妳也想勸我把眼睛治好?」他突然問。

  「不!」

  他的下巴一緊,聽見她沁涼如水的聲音。「少爺願意終生看不見,自然有少爺的道理,做奴婢的豈有置喙的餘地。」

  他一咬牙,心情又開始惡劣起來,她根本不在乎他是瞎了還是殘廢,也不在乎他的感覺,除了他們主僕的身份外,她什麼都不在乎!

  他放下筷子,見狀,她也停下了。「少爺不吃了嗎?」

  「沒胃口,不吃了。」

  她立即起身,收拾起桌上的餐盤碗筷。

  木藍不知道單子瑾為何生氣,只是靜靜的立在他身邊,乖巧而溫順。

  該死的溫順!單子瑾大手一揮,掃掉桌上的東西,碗盤鏗鏘碎成一地。

  木藍心一驚,覷眼看他一臉的陰沉,只能蹲下身子,一片一片的收拾著。

  「別收拾了,妳下去吧!」他冷著聲音說。

  「地上都是碎片,我怕少爺踩到傷了腳……」

  他譏諷一笑。「妳倒細心,我高興傷到腳又關妳什麼事了?」

  她仍是沉默的蹲著,靜靜的收拾著地上的碎片。

  單子瑾怒拍了一下桌子。「妳聾了是不是?!沒聽到我和妳說話嗎?」

  木藍歎了一口氣,對他陰晴不定的脾氣也漸漸習慣了,知道他除了不能忍受提及他的眼睛之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她的沉默。「少爺想傷害自己,確實不關奴婢的事。」

  「妳──」他霍然而立,額上的青筋跳動著,磨牙的聲音清晰可辨。

  這個木藍……他恨不得掐死她,他厭惡她的漠然,更恨她的安靜乖巧,恨、恨、恨,聽到她的聲音他生氣,聽不到她的聲音他更氣!

  他粗重的喘息著,雙拳掐得死緊,而她眼觀鼻、鼻觀心,絲毫不為所動。

  「妳這丫頭好大的膽子!」

  他重重的一掌擊在木桌上,這一掌力道十足,木桌應聲而破,沉重的紫檀木桌「砰」一聲碎成數片。

  「啊……」木藍痛呼一聲,被飛來的木塊砸到,重重地跌倒在地。

  單子瑾迅速轉向她的方向。「怎麼了?」

  木藍被木塊砸到了腹部,痛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用手緊捂著肚子。

  「說話!妳到底怎麼了?」他繃著聲音問。

  「奴、奴婢,不……不要緊。」她顫著聲音說。

  他攏緊了眉,聽出她聲音裡的痛苦,峻臉又是一沉。「起來讓我看看。」

  她咬著牙,顫巍巍的起身,隨即又痛得縮起身子,單子瑾探過來,手在半空中摸索著,終於觸到她的身子。「妳傷到哪了?」

  她緊握著拳頭忍耐,痛得額上直冒冷汗。「……不要緊,一會兒就好了。」

  「該死的,來人啊!快叫大夫來。」他拉開嗓子大吼。

  「大少爺,我真的不要緊,不用叫大夫。」她急了,聽他這一吼,疼痛也少了三分。

  單子瑾上下摸索著她的背,再到她的腰間,著急的想知道她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這才知道她有副嬌小的身體、柔軟細滑的長髮、細瘦的肩膀和纖細的腰肢……

  「大少、少爺……」

  她輕聲喚他,聲音裡帶著羞澀,側身想躲避他的碰觸,單子瑾一愣,這才驚覺自己的失禮,雙手戀戀不捨的離開了她,一股失落感也湧上了心頭。

  「木藍真的不要緊。」木藍試著動了動身子,應該只是皮肉傷,沒什麼大礙。

  單子瑾有些心不在焉的應了聲,木藍偷覷著他,猜測他是不是還在惱火,一邊忙著收拾地上的碎片。

  她不知道的是,背後的一雙眼睛直盯著她。

      ※    ※    ※    ※    ※    ※

  「大少爺,今天天氣很暖和,在這曬曬太陽吧!」

  看著眼前的爛漫春色,木藍感到渾身舒暢。

  「景致一定很美吧!」單子瑾說道,想像著花開滿園的景象。

  「是啊!園子裡的花都開了,你也聞到花香了吧?整個園子看起來春意盎然的。」

  「荷花開了嗎?」

  南風熏人面,荷花的幽香隨著風飄送過來,午後,蟬聲也為這庭院平添熱鬧的氣氛。

  「荷花池的荷花開得可好了……」木藍笑望著大片池子。

  他敏感的神經告訴他,她此時該是微笑的看著滿池的荷花,想到此,他不自覺的揚起笑容。

  「年少時,我總是在這兒划舟讀書,困了,就睡在小舟上隨風飄蕩;冬天,池面結冰,就鑿洞釣魚。」

  聽著,木藍不覺悠然神往,想像著少年時的他,瀟灑恣意的模樣。

  陽光當頭照,他的眼睛微瞇了起來,如今他的眼睛僅對光有些微的反應,有時在黑暗的世界中,還能看到些微的光亮。

  「妳坐下來。」感覺到她的遲疑,他口氣變得不佳。「怎麼?連讓妳坐下,妳都有意見?」

  「奴婢不敢。」

  雖然他不是個好相處的人,但在這段日子的相處中,她慢慢的知道他的關心都藏在不耐煩的話語裡,知道他是不希望她辛苦的站著,於是她溫順的坐了下來。

  「我有那麼可怕嗎?妳非得坐那麼遠不可。」

  他的側臉看似平和,沒有以往的陰鷙,顯得好相處多了,她遲疑了一下,慢慢的坐到他身邊。

  兩人靜靜的沐浴在午後的陽光下。

  好舒服啊!木藍在心中歎息。許久不曾這麼悠閒了,可以什麼事都不管,就這樣享受暖烘烘的陽光。

  木藍看著身邊的單子瑾,很顯然的,這樣的悠閒對他並沒有任何幫助,只見他閉著眼,俊朗的臉上濃眉微蹙。

  她輕歎一聲,忍不住開口了。「大少爺,思慮多會傷身。」

  「妳怎麼知道我在思慮?」他挑高了一對濃眉。

  她微微一笑。「那並不難猜,你的想法都寫在臉上了。」

  「哦?那妳倒說說看,我在想什麼?」

  她搖了搖頭。「奴婢不知。」

  「是不是要我賜給妳一塊免死金牌,妳才肯說?」

  木藍慢吞吞地道:「奴婢真的不知。」

  他若有所思的轉向她。「我是在想,為什麼何家只用一半的價錢就可以賣出跟單家一樣的布?」

  她偏頭想了一會兒。「大少爺有派人去看過他們的布坊嗎?」

  單子瑾微微一笑。「我單家布名揚天下,才不屑去看對手的布坊。」

  木藍搖了搖頭,不以為然道:「商場如戰場,戰場上派探子去打探敵情是天經地義的,為什麼商場不行?難道大少爺在商場上還講究君子之道嗎?」

  他表面上文風不動,心裡卻大吃一驚,這是一個鄉野女子會有的見識嗎?

  「據派去的人說,他們布坊一切正常,連進料都此單家貴,賣一半的價錢幾乎只能打平,為什麼他們還能賣幾個月?」

  她沉吟了一下。「那只有一個可能了。」

  「妳說。」

  「單家出了內賊了。」她的口氣仍很平靜。「單家花很多心力在染布上,如果有人能不費吹灰之力就拿到染布的秘方,再加上對方刻意要打擊單家,就有可能將價錢壓低一半。」

  單子瑾眉頭一蹙。「妳知道那些手下都跟了我多少年嗎?妳知道他們又是些什麼人嗎?」

  「奴婢和他們沒有私交,也不知道他們和單家的關係,只知道人心難測,在利益之前,有很多事都禁不起考驗。」說到此,她不禁欷吁,在利益之前,什麼都會被犧牲,包括親情、友情、愛情……

  單子瑾沉吟了下,沒有告訴她,其實這個疑慮也曾纏繞在他心中。

  「這事不用再提了,知道嗎?」

  「木藍知道。」她知道這段談話算是結束了。

  瞇眼看著滿園春色,困意忽地席捲而來……好睏,昨晚她輾轉難眠,幾乎整夜都沒睡,此刻陽光暖暖的照在身上,像懷抱一件溫暖的棉被……

  單子瑾感受著初夏的陽光,不經意察覺到身旁人兒細微均勻的氣息,而她的身體還微微的打著晃。這丫頭,居然睡著了!

  「木藍……」他輕喚。

  柔軟的身體靠了過來,他的心跳漏了一拍,感到她的螓首靠在自己的肩上,長髮落到他的掌中,一如她的柔軟。一股幽香佔滿他的嗅覺,她好輕,這麼靠著他幾乎感覺不到她的重量,單子瑾不覺屏息,就怕驚動了她。

  他就這麼一動也不動的聆聽著她均勻的呼吸,手中握著青絲,一股寧靜沁入心間。

  她長什麼樣子?他怎麼也看不到她的臉,無法拼湊起她的五官。

  他的身體不敢動,一手緩緩的撫摸起她的臉,細滑的觸感讓他迷戀不已,再慢慢的順著臉龐來到她的唇……

  她有一張柔軟的唇瓣,小巧而富有彈性,不知品嚐起來的滋味如何……

  一陣腳步聲慢慢的接近,單子瑾僵硬著身子,想動也不敢動。

  腳步聲來到面前停下,來人對這情景很是好奇。「看來她還真不只是個普通的丫頭。」

  單子瑾咬緊了牙,即使知道對方已經刻意壓低聲音,但肩膀靠著的人兒仍是動了下,他狠狠的瞪了單子敬一眼。「你小聲點。」

  單子敬低低的笑了起來。「其實床比椅子舒服,你可以試試看。」

  單子瑾的臉熱辣辣的燒了起來,惱怒的繃緊臉,卻聽見單子敬大笑的走開了。

  該死的!他居然在暗示他和木藍……

  「唔……」木藍咕噥了聲。

  「木藍……」

  朦朧中聽到那聲熟悉的呼喚,木藍眨了眨眼,眼前的一切變得清晰起來……天!她竟然靠在大少爺肩上睡著了!

  「大少爺……」驚慌的聲音裡還帶著睡意,沒有平常的沉穩。

  單子瑾臉上沒有絲毫怒意,甚至還有難得的溫和。「我想要看看妳。」

  她愣了下,只見他譏諷的一笑。「不過,我看不到,只能摸摸妳的臉。」

  木藍不說話,看著他抬起手,細細的摸索她的五官,神情帶著異樣的專注,從她的眉到眼到鼻,他的手掌溫暖而寬大,一隻手就足以包覆住她整張臉,粗大的指節帶來令人酥麻的觸感,最後停留在她的唇上。

  「妳一定很美。」他沙啞道。

  「不,我很平凡。」

  「我的手指告訴我,妳的五宮很精緻。」她柔細的肌膚更勝過上好的綾羅綢緞。

  木藍不經意瞥到地上他倆的翦影,兩道影子親暱的相偎,她一震,心裡猛地一跳,下意識的將身子往後傾。

  她竟任自己沉浸在他溫暖的手裡,和他低沉磁性的嗓音中,她真該嗤笑,笑自己的軟弱和脆弱的意志。

  「大少爺,該回書房了,王帳房他們應該到了。」

  單子瑾有些心不在焉,手朝她的方向伸了出去,木藍習慣性的扶住他的手臂,帶著他往前走。

  好冷的手!即使在這溫暖的時節裡,她的冰冷仍透過衣物傳給了他,剛剛撫摸她的臉時,她的臉也是透著沁涼,她的心也像她的體溫一樣嗎?

  他心裡驀地一動,往後一探,抓住了她的手,第一次握住她冰冷的小手,木藍反射性的縮回手,不知所措。

  單子瑾臉上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隨即平靜道:「不是說要去書房嗎?」

  木藍如夢初醒,「是、是,我們走。」

  他剛剛突如其來的一握,讓她至今仍惴惴難安,幾度瞥著他深思的側臉。

  大少爺是不小心的吧?她敏感的察覺到他是握著她的手,而不是像往常一樣讓她扶著,只是,是她想太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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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0-22 00:02:5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妳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太過死心眼,我擔心妳……妳可要好好的保重自己啊!」老婦人開始咳嗽,一口一口咳出了鮮血,染紅了衣襟。

  「姥姥,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啊!」她大叫。

  「妳沒有錯,聽到了嗎?妳是個好孩子,錯的是他,是他啊!」

  「不,是我不好,是我太笨太傻了,是我害了妳,都是我的錯。姥姥,我好恨哪!」她終於大哭出聲。

  「不!不是的……」老人驚恐的反駁著,張口又吐了一口鮮血。

  瞬間,姥姥和破廟都消失了,蒼茫的天地裡只有她孤身一人。

  她猶自茫然失措之際,「轟」的一聲,地面突然塌陷,她就這麼掉落萬丈深淵……

  「不!」

  木藍猛然從夢中驚醒,重重的喘著氣,像大病一場後,全身乏力又昏沉沉的,額上還冒著冷汗。

  她的心仍怦怦狂跳著,久久才平復下來,整個背佈滿冷汗。

  什麼時辰了?窗外還是一片漆黑。這個噩夢勾起了木藍的前塵往事,悲傷一時湧上心頭,讓她怎麼也無法入睡,只好披件衣服起身下床。

  是的,這裡是單府,她身上穿的是粗糙的棉服,日復一日的忙碌工作,她早已不是一個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了。

  家中破敗後,她從一開始的哀痛欲絕,到現在的心如止水,甚至愛上目前的生活,很平靜、很踏實,除了累了一點之外,沒有其它可挑剔的,即使是暴躁的單子瑾待她也是特別的。

  單子瑾……

  她在心裡反覆念著這個名,他永遠都不會知道他曾經救了她一命吧!所以,她今天才有一個全新的生命。

  木藍就算再無動無衷,終究也只是個普通的女人,一顆心仍會為了喜歡的人而怦動。

  這夢是個警訊嗎?一旦動情,她將落入萬丈深淵……她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

  「別傻了,妳已經付出過代價了,難道還要再嘗一次苦果?」她告訴自己。

  就著月色,她信步走到庭院,此時的庭院裡悄無聲息,眾人都已熟睡了。

  朦朧的夜色下,只見一個人慌慌張張的從布房裡走出來,不安的東張西望,然後從小徑走了出去。

  木藍登時提高警覺。這人是誰?為什麼鬼鬼祟祟的?她加快腳步往布房裡走,看到一縷白煙正從門縫竄出來。

  天啊!她馬上認知到發生了什麼事。

  「布房著火了!快來人啊……」她放聲大叫。

  這下糟了!裡頭放了單家最上等的絲綢,還包括要進貢的出雲紗!她想也不想的就往裡頭沖。

  屋內濃煙密佈,木藍捂著鼻,往最深處鑽,好不容易才從煙霧中抱出了出雲紗,她知道屋裡還有好幾匹,要是沒有拿出來就完蛋了,於是她又往火場裡沖了去。

  結合上千人的心血,一絲一縷織出來,被譽為仙女的羽衣的出雲紗,她怎能眼睜睜的看著它付之一炬?

  屋裡的溫度漸漸升高,濃煙瀰漫,木藍的呼吸越來越困難,模糊中,彷彿聽到人的高聲喊叫,還有敲鑼聲。

  一匹又一匹的出雲紗被木藍搬了出來,濃煙嗆得她的眼睛紅腫疼痛,胸腔疼得都快爆炸了。

  她快窒息了!難道她沒有死在西湖,卻要死在這裡了……

  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嗎?眼前一片漆黑,木藍墜入那片黑暗中。

      ※    ※    ※    ※    ※    ※

  「大少爺,不好了,布房著火了……」張總管驚天動地的嚷著。

  「什麼?」單子瑾霍地從床上起來。「現在情況怎麼樣?」

  「二少爺要我來通知你,現在府裡所有人都忙著在救火哪!」張總管驚恐的說著。「前天布行才把今年要進貢的布送過來,都堆在布房裡,準備明天就呈上去,這下不妙了,就算日夜趕工也完成不了啊!」

  單子瑾緊繃著臉,一路從吟春園趕到布房,遠遠的就聽到下人們東奔西跑的腳步聲,以及聞到空氣中瀰漫的燒焦味,即使眼盲,也能感受到熊熊火焰的灼熱溫度,

  「為什麼剛好是那批布?一切就這麼湊巧!」張總管額上的汗一滴滴的往下掉。

  單子瑾來到布房前時,屋子的樑柱剛好斷裂倒塌,發出轟隆巨響,現場一片亂烘烘的。

  單子敬看到大哥來了,原本俊朗帶笑的臉上此刻顯得異常凝重。「我已經命全部的僕役全力搶救,剛剛已經搬出一批布料了。」

  「出雲紗呢?」單子瑾關心的問。

  「還在裡面,看來……」單子敬也是一臉的肅穆。

  「有人出來了,有人出來了……」人群裡有人吼著。

  「快,快點救她。」

  「怎麼回事?」單子瑾煩躁的繃緊了聲音,再一次痛恨自己的失明。

  「快把她抬過來!」單子敬命令。

  「到底怎麼回事?」單子瑾再問一次。

  「有個丫頭從布房裡衝出來,她抱著的就是……出雲紗!」連單子敬都感到不可思議。

  「是誰?」莫名的驚慌攫住了單子瑾,他的心跳隨之加快,腦中警鐘大作。

  「啊……是木藍!」

  「木藍。」單子瑾叫著,到處摸索著找她。「該死的,她在哪裡?」

  「大哥。」單子敬抓住失去冷靜的大哥。「她昏迷過去了,身上也有多處灼傷,要趕緊找大夫為她治療。」

  接下來是一團混亂,所幸這場火發現得早,及時搶救出大批布匹,最重要的出雲紗也被木藍及時的搬出,倖免於難。當大家鬆了一口氣,一切都處置妥當後,天已經亮了。

  而木藍仍沉沉睡著,夢中,她依稀聽到一個低沉暴躁的聲音正在斥責僕役,是大少爺嗎?

  唉~~怎麼連在夢中他都這麼易怒,他不知道他一皺眉就能把人嚇死嗎?

  不知過了多久,木藍昏昏沉沉的醒來,視線觸及華麗的床幔時,她還以為自己仍在睡夢中。她用力眨了眨眼,這才清醒過來。

  她怎麼會在這裡?「唔……」木藍試著起身,才發覺全身都在痛。

  「別亂動,會扯痛傷口。」一個冷淡且熟悉的聲音響起,她這才發現單子瑾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濃眉緊攏。

  原來她的手臂被燙傷了,手臂正隱隱抽痛著。「我怎麼了?」

  「妳蠢得衝進火場裡去找死!」

  單子瑾說得咬牙切齒的,話中飽含怒氣,但木藍全然沒注意到,一想到那些美麗的織品,不覺驚呼出聲。「啊!出雲紗,出雲紗沒有被燒燬吧?」

  「出雲紗都沒事,妳把它們全都搬出來了。哼!自己的一條小命都快要不保了,還記得出雲紗!」他冷哼一聲。到他死都記得,當聽到從火場裡衝出的是木藍時,他恨不得掐死這個不要命的丫頭。

  木藍淡淡地笑了,被濃煙嗆傷的喉嚨發出粗嗄沙啞的聲音。「出雲紗是準備要進貢的貢品,如果被燒了,這責任是誰也擔不了的。」

  「明知布房著火,妳還往裡頭沖,難道妳就不要這條小命了?」他至今想來仍是心有餘悸。

  木藍垂下頭,「我看到布房裡有煙冒出來,就立刻想到出雲紗,於是想也不想的就往裡頭沖,總算把出雲紗全都搬出來了。」

  「布房怎麼會突然著火?」

  布房裡頭放著許多珍貴的絲綢,一向最注重安全,它設在獨立的庭院中,四周皆有水缸隨時可供滅火,布房的附近更不允許有任何的火苗,也有人定時巡查,斷沒有突然起火的道理。

  「我看到一個人慌慌張張的從布房離開,走過去察看才發覺布房著火了。」

  「哦?有看到是誰嗎?」

  木藍遲疑了一下,「黑暗中看得不甚清楚,但像是……王帳房。」

  單子瑾咬著牙,怒拍了一下桌子。「可恨!果然出了內賊,原來我養了一隻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他疾轉過身。「妳說,他是不是該死?!」

  木藍一言不發的。

  「妳什麼時候又變成啞巴了?」

  「奴婢無話可說。」

  他冷哼一聲。「妳總是說無話可說,但我知道妳有一肚子的不滿意,妳什麼時候變這麼膽小了?」

  她暗歎一聲。「我若說了,大少爺不要生氣。」

  「妳說。」他揚起眉。

  「是不是王帳房縱的火還不能確定,還是先別聲張的好,更何況這也算是家醜。」無視他僵凝的表情,木藍試著安撫他的情緒,「他或許有苦衷,何妨聽聽他怎麼說再處置他也不遲。」

  一把怒火熊熊燃燒到現在,從得知布房著火,到她受傷醒來為止,憤怒一直在他胸臆中燃燒著,直到此時才慢慢的降溫下來。

  此刻,他終於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從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開始,他就不自覺的會去尋找她的聲音;在一片雜亂的氣味中,總有一股幽靜的花香在那兒。她的沉著淡然,有好幾次氣得他想掐死她,但是有更多次,他都不得不讚賞她,讚賞她獨特的見解,讚賞她的冷靜,還有她的體貼溫柔。

  「妳的身子還好吧?」

  「我沒事,一點小小的燙傷而已。」

  「就差那麼一點,如果妳沒有逃出來的話……」他喃喃自語著,接下來的話沒有說出口。

  「賤命一條,死了就死了,這世上少個木藍又如何?」她飄忽的一笑。

  他皺眉,下意識的握緊她的手,她的手冰冰涼涼的,就像她的人一樣,少了點熱情;而木藍猶在恍惚之中,也沒有發覺他的唐突。

  「妳不怕死,我還不許妳輕賤自己的生命!」

  她輕笑,笑得飄渺。「大少爺,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乎聽不見了。

  她到底經歷了什麼?才十幾歲,竟幽冷成熟得像歷盡滄桑。

  他帶著不明所以的怒氣。「不許妳再講這些話,我不想聽,也不愛聽,我都還沒死,怎麼樣也輪不到妳。」

  「好,木藍不說。」在言語上妥協有什麼關係,她的思想總還是自由的。

  「連想都不能想!」像是識破她的想法,他又加了一句。

  她歎息了。「你連想都不許我想。」

  「不許,想那些事一點益處都沒有,別忘了,妳還有我這個主子。」他起身欲走。「妳歇一會兒吧!」

  「大少爺……」她欲言又止的。

  他眉一揚,感覺到她的猶豫和不安,火氣又冒了上來。「快說,不要吞吞吐吐的。」

  「大少爺,請你別為難王帳房。」

  他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木藍不禁笑自己。為什麼要替別人求情,別人的死活又干她什麼事?但是,她真的不忍心看王帳房受到牢獄之災,一旦如此,他這輩子就完了啊!看來自己並不如想像中的鐵石心腸,一顆心仍是柔軟易感。

      ※    ※    ※    ※    ※    ※

  傍晚,單子瑾回到了寢房,關切地問著已然清醒的木藍。「妳現在感覺怎麼樣了?」

  「謝謝大少爺的關心,我好多了。」

  她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慵懶,原本輕柔和緩的嗓音,此時聽來沙啞低沉,讓他心動了一下,不知剛睡醒的她,是否也是這樣慵懶愛嬌的神情?

  「大夫說妳還得休養幾天,這幾天妳就別下床,不要碰到傷口。」

  「嗯。」

  其實,她身上除了因跌撞而有幾處瘀青,以及輕微的燙傷之外,並沒有什麼大礙,但單子瑾仍是不放心。

  事實上,經過這次的事件之後,一種嶄新的情愫在他的胸口悄悄滋生,當知道木藍遭遇危險,他可能再也聽不到她溫柔恬靜的聲音時,慌亂的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心早已被她佔據。

  他是個瞎子,看不到任何東西,所以不容易被事物的表面所迷惑,女子美貌與否對他而言已不重要;如今,他已經確認了自己的心意──他喜歡她,喜歡她溫柔的聲音,喜歡她玲瓏剔透的心,喜歡她談到刺繡和絲織時,那股和他同樣的狂熱,喜歡她……喜歡她的所有。

  「想不想知道我怎麼處置王帳房了?」

  木藍沒有答腔,細細的觀察了一下他的神色。

  「我把他送官府了。」他氣定神閒的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是嗎?」這結果讓木藍心中一歎。

  他揚了揚眉毛,聲音冷峻地道:「這奴才為了八百兩銀子,竟然勾結何家,多次將染繡秘方和布料拿給何家,這次還燒了布房,存心讓單家進不了貢!而且他也承認,半年前是何家找了人暗中埋伏要置我於死地!我對他們王家有恩,他卻這樣回報我,妳說,這樣的人我能饒得了他嗎?」

  「大少爺……」

  他的聲音更見冰冷。「他若缺銀子,可以跟我說,我又豈是不通情理之人,但他斷不該為了銀子出賣我,這次還差點害死妳,我沒要了他的狗命,已是輕饒了他。」

  木藍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見他語氣緩和了下來。「不過,我雖恨他,但更恨何家,我能原諒王帳房,卻不會放過何家!我送王帳房去官府,要他供出是何家唆使他,我要讓何家沒有翻身的餘地!」

  「大少爺……」

  他笑了,但笑意沒有到達他的眼底。「我會保全王帳房,日後,會單獨讓他管理一間布行。」

  「你還會相信王帳房?」木藍有些驚訝。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相信他沒有那個膽子敢再出賣我一次,人一輩子受一次教訓也就夠了。」

  「那何家……」

  「我要他們傾家蕩產!我打算用兩成的價錢並了何家的產業,而何家有上百艘船,日後用在漕運運貨就方便多了。」

  她張口欲言,又把話吞下肚,一方面為何家惋惜,一方面震驚於他做生意的手腕竟是如此強悍。

  木藍吁了一口氣,發現他正摸索著自己的手,把她的手緊緊握著,他大掌的溫暖不只溫熱了她的手,也熨燙了她的心。

  她的臉微微漲紅,納悶他怎會突然握著她的手,她試著抽出來,但他竟是不肯鬆開。

  「木藍。」他以沙啞的嗓音喊她的名,讓她從腳底竄起一陣戰慄。「妳可以很誠實的和我說話,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用顧忌那麼多。」

  她笑了。「少爺欣賞誠實的人嗎?」

  「當然。」他點點頭。

  「但我總在誠實之後,就要承受你的怒氣。」她小心翼翼地說。

  單子瑾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

  她驚訝的看著他,看他笑得這麼爽朗,一掃眉宇間的陰霾。

  終於,她悄悄的把手抽了回來,納悶今天的單子瑾和平常有些不同,顯得和氣多了。

      ※    ※    ※    ※    ※    ※

  單子瑾和木藍之間顯然有了一些細微的變化,木藍因傷躺在床上休養時,他常到她的床前來探望,她仍是一派的沉靜淡然,他卻是若有所思。

  「妳會下棋嗎?」他突然問。

  下棋?她有些不安的看著他。「會。」

  「與其相對無言,不如來下棋。」他露齒一笑。「我讓妳三子。」

  三子?

  木藍抿唇笑了,聲音清脆好聽。「我不想勝之不武。」

  他一愣,挑高了眉。「好,那妳可別後悔。」

  語畢,兩人開始對弈,出乎彼此的意料之外,對方竟然是難得一見的好對手。

  「你這對角被我圍困了。」木藍越來越專注於棋局上。

  單子瑾微笑了,他一向有很高的棋藝,少年時貪玩,有臨安棋王之稱,已是難逢敵手了,但才下幾步棋,他就發覺木藍的棋藝竟不遑多讓,這又是一個令他驚異的地方。

  不知不覺的,夜色已籠罩大地,外面淅瀝淅瀝地下起雨來,雨越下越大,庭院裡風狂雨急。

  「怎麼了?」他皺著眉,注意到她的不安。

  「沒、沒事。」木藍不安地再看了窗外一眼。

  「夜深了,我先走了,妳也準備休息吧!」語畢,他便要起身。

  「不!」她喉嚨發緊,連聲音都有顫意。「大、大少爺,我還不睏,我們再下一盤棋好嗎?」

  察覺到她語音裡的不尋常,他攏緊了眉,「妳怎麼了?」

  「……沒事。」

  氣惱她的故作鎮定,他不動聲色道:「那我們下完這盤棋吧!」

  「好。」她鬆了口氣的說。

  驀地,一道閃亮劃亮整個天際,窗外瞬間亮如白晝,她驚跳了起來,打亂了棋子,隨即聽到「轟」的一聲響雷。

  「啊……」她放聲尖叫,捂緊了耳朵,嚇得渾身顫抖。

  單子瑾被她驚恐的叫聲嚇了一跳,想也不想地道:「過來。」

  他的聲音鎮定威嚴,壓過了雷聲,也安撫了她的恐懼,眼看窗外又劃過一道閃電,她連忙躲進他的懷中,埋在他的衣襟裡。

  觸到懷裡溫暖的嬌軀,他一怔,自然的抱緊了她,發覺她渾身顫抖不已,像只受驚的小白兔。

  「轟……」窗外響起更大的一聲雷,閃電劃破天際,宛如一隻銀龍在天際咆哮。

  「啊……」她嚇得抓緊他的衣襟。

  一股陌生的憐惜衝擊著他,終於知道她也會害怕,當她在他懷裡顫抖時,他下意識的攬緊了她,就像懷抱住春天,鼻間鑽進她特有的氣息,這一瞬間,久遠之前,在西湖邊的一抹白色身影鑽進了他的記憶裡,他一怔,怎麼會將木藍和那女子聯想在一起?

  「別怕,只是打雷而已。」

  捨不得懷裡的小身子,他攬得更緊了,唇邊觸及的是她柔軟冰涼的臉頰,還有小巧的耳垂。

  「雷聲……好大。」她嗚咽著。

  外面的雨聲更大了,雨滴滴答答的下個不停,屋裡除了她抽噎的聲音外,顯得安靜而溫馨。

  「雷聲有什麼好怕的?」

  以往若知道有人怕雷聲怕成這樣,他恐怕只會嗤鼻冷笑,但現在對她只有滿心的憐惜。

  「我爹娘死的那天,雷聲好大,雨下個不停,一直下到天亮……」

  屋子裡充滿哭聲和哀嚎,娘慘白的臉在閃電的照亮下,竟顯得異常的妖魅詭異,讓年幼的她嚇得直打顫,沒人注意到她躲在角落裡哭泣;之後,她就開始害怕打雷。

  霹靂雷擊的那瞬間,整個世界彷彿只有她孤獨一人,劃破天際的白光像開了一條地獄之路。

  「別怕,有我陪妳。」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邊保證著。

  「姥姥死的那天也是,破廟外也是下了一整天的雨,我好害怕……」她抽噎著,往事讓她卸下心防,只聽見她斷繼續續地說:「姥姥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是我不好,我害死了姥姥。」

  「為什麼說是妳害死了她?」他一邊說,一邊輕拍著她的背。

  「如果不是我,姥姥就不會生病,我知道她一直擔心我……」她傷心的低泣。

  「她擔心妳什麼?」他越聽越迷惑。

  「擔心我和表哥……」她眨了眨眼,要離開他的懷抱,但他摟得更緊,將她圈在懷中。

  他的懷抱溫暖而寬闊,他的氣息讓人安心,單子瑾輕拍著她的背,像安撫一個小女孩似的。

  木藍心頭一熱,冰凍已久的心因他而融化。有多久不曾如此了啊?被一個男人像珍寶一樣的護著,天地悠悠,也有個人重視她。

  「妳表哥?他是誰?」他繃緊了聲音。

  「沒、沒什麼。」她如夢初醒般,離開了他的懷抱。

  一股怒氣油然而生,為什麼她近在咫尺,卻總讓他如在迷霧中看不到她的身影,撲朔迷離,忽遠忽近。

  他的手伸了出來,她自然的伸出手扶著他的手臂,但他卻反抓住她的小手,她的冰冷、他的溫暖讓兩人同時震了一下。

  「大少爺……」她驚喘一聲,下意識的要抽出自己的手。

  他加重力道,任她怎麼也掙脫不了,直到聽到她驚慌的聲音,他胸中升起一絲殘忍的滿意,知道她也不是全然無動於衷的,她也會害怕,也會不知所措,原來她也和其它女人一樣。

  鎮定下來鎮定下來,她心裡拚命的吶喊著,但全身益發抖得厲害。「大少爺……要回房了嗎?」

  「沒有。」

  「那……大少爺要去哪嗎?」

  「沒有。」

  「那大少爺……為何抓著木藍的手?」她連聲音都抖得厲害。

  「因為我想。」他笑了,此時終於有了好心情。

  如遭雷殛,她想也不想的從肺腑裡衝口而出:「不──」

  聲音明確而堅決,帶著莫名的恐懼,她全身用力一抽,終於將手從他的手裡抽了出來,因用力過猛,她跌到了地上,感覺到手腕處的劇痛,霎時,雪白的肌膚已是一片紅腫,但她忍住沒有痛呼出聲。

  如果任他握住自己的手,以單子瑾的個性,怕不是如此簡單,一旦她交付了自己,她就再也不是之前的木藍了,因此,她只能掙扎,只能逃。

  「為什麼?」他不知她的痛楚,只是冷著聲音問。

  她亟欲逃脫是為了掙脫他的手,還是要掙脫纏住她的情網?

  「因為我不想。」她顫著聲,心裡的驚駭大於身體的疼痛,跌坐在地板上的她看著端坐著的單子瑾,只見他肅穆著一張臉,五官像冰雕似的堅決冷冽。

  空氣彷彿都凍結了,她咬著唇,看著眼前的單子瑾,知道他看不出表情的面容下的心緒是怎樣的翻騰,但她……她真的不能啊!

  單子瑾的表情一黯。「為什麼?」

  他再次將手伸出去,掌心朝上,邀請似的伸到她面前。

  木藍怔忡的看著那隻手,以前,她扶著他的手臂領著他往前走;現在,他卻要牽著她的手,帶她走向另一條情路,可那是她不敢再走的一條路啊!

  那隻手仍固執的僵在半空中,等著她的響應,她咬著唇,在模糊的視線中看著他,那堅定的神情彷彿什麼事都撼動不了他。

  「大少爺,木藍只是奴婢,奴婢怎麼、怎能和主子……」

  「妳是不想還是不能?」

  她咬緊了牙,怎麼也說不出口。

  窗外的風雨仍呼嘯著,室內卻是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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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0-22 00:03:1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一夜醒來,外面已然放晴,一夜的風雨除了庭院的花草有些摧折外,天空倒顯得更藍了。

  時序已入夏季最熱的三伏天,天氣越見炎熱,即使同單子瑾坐在書房裡,木藍的額上也滲出些細汗。

  一早,兩人即待在書房裡,單子瑾除了讓木藍算了幾筆帳本外,還讓她代寫一些書信。

  「少爺,山西太原分行的信寫好了。」她收筆,擦了一下額上的汗。

  「嗯!」他應了聲。「妳先歇會,等會拿給張總管讓他送出去。」

  木藍收拾了一下桌面,端上一碗冰鎮梅湯。「少爺,你也歇會吧!喝杯冰鎮梅湯。」

  「妳先喝吧!」

  看著他遞過來的梅湯,她有些受寵若驚,他對她的態度越來越不一樣了。

  「喝吧!」他又開始不耐煩的皺眉了:「不要讓我再講一次。」

  她垂下眼瞼,啜了一口梅湯,沁心的冰涼讓人暑氣大消。

  難以想像今早如此平和相處的兩人,昨天曾有過驚心動魄的一幕,木藍的性子原就淡然沉靜,而單子瑾則深沉難懂,可一夜過後,兩人竟能像沒事人一樣。

  單子瑾不經意的觸到她身上的衣料,她穿的是丫頭穿的湖綠色布裙,衣服寬大方便幹活。在單家,較有身份的丫頭和僕役們穿的衣服較平常人家好上數倍,但他的眉頭仍是一皺。「這布料太粗糙了,讓張總管為妳裁幾件羅衣,羅衣輕軟涼快,穿起來也舒服。」

  木藍微微一笑。「奴婢的身份不配穿羅。」

  他揮揮手道:「我說妳配妳就配,何只是羅而已,絲、綢、綾、羅、絹妳都能穿,等天氣冷了再為妳裁製冬衣。」

  一邊思索著,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妳適合月牙色的絲布,袖口和裙襬繡上湘繡荷邊,外面罩一件淡桃色的出雲紗,或者是黑裘披風,藏青色的襯裡。」

  他沉思著。單家最主要是經營布匹和繡坊的生意,在單子瑾未盲之前,都由他來親自挑布配布,配上各種的花色,而單家布之所以名聞遐邇,可謂出自於他獨到的眼光,以致有「單家布,進皇家」的美譽。

  「出雲紗一尺就抵得過奴才一年的賣身契了。」她輕笑。

  他漫不經心的道:「那布細緻輕柔又保暖,顏色也是新配出來的,只有單家配得出那樣的顏色,讓總管再拿今年的新絲為妳做幾件衣服。」

  「不只出雲紗,水岫絹、雪紡都是單家名聞天下的布,都是在大少爺手下織出來的。」

  單子瑾沉浸在思緒裡。「那是兩年前繡坊新織出來的布料,兩面的顏色不同,配以雙面斜針繡足以名聞天下。」

  「大少爺現在也可以再鑽研出更勝出雲紗、水岫絹、雪紡的布。」

  「憑什麼?我的眼睛已瞎,再也看不到布料的顏色、看不到繡工、看不到任何東西了,一個瞎子能做出什麼來?」他冷哼一聲,第一次在她面前講這些話,不再避諱自己的眼盲。

  現在單家布名聞天下,沒有可以和他們匹敵的布坊,但單子瑾總有遺憾,身為一個布商,居然看不到布匹染上新色,裁製成衣,再配以繡線的樣子。

  聽到他話語中的無奈,木藍也隨之悵然。「少爺雖然看不到,但以少爺的才華,即使瞎了也可以展現出來。」

  他輕哼一聲,沒有響應,木藍也不再多言。

  此時,繡坊的李管事走了進來,笑咪咪的開口道:「少爺,我帶來了這次新織出來的布匹。」將布料雙手奉上。

  聞言,單子瑾伸出手摸索著布料,感覺觸感光滑柔軟,的確是一塊好布,他將布料給了侍立一旁的木藍。

  「妳覺得怎樣?」他微偏過頭問。

  「粉如鴨絨,鮮嫩動人,顏色染得均勻沒有雜色,確是上等的月牙緞。」

  「妳不喜歡?」他聽了出來。

  她沉默幾秒鐘,然後歎口氣。「大少爺……」

  他太可怕了,就算她再如何掩飾語氣中的情緒,仍是被他察覺出來,如果他再看得到的話,那她豈不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單子瑾不耐的揮了揮手。「妳說。」

  她略一思索道:「我不愛太過鮮艷的顏色,也不愛太過繁複花稍的繡花,獨獨喜歡清淡的素色,有種平淡的天然之美。」

  「素色?」富貴人家一向偏愛絢麗繽紛的顏色,尤其受到唐代前朝遺風的影響,大多喜歡大紅大紫的牡丹和斑斕的花樣。

  「素色優雅寧靜,繡以山水或花草,看來意境深遠。」她微偏著頭說,只有講到絲綢時,她才不再平淡如水,而有了自己的堅持和喜好。

  宋代的用色和前代略有不同,受當時社會風氣的影響以及文人畫家花鳥派的風行,趨向於反璞歸真。

  他沉思了一下。「是啊!素色以及淡雅的山水。」

  看他認真思索的樣子,臉上散發出光芒,木藍只覺一顆心怦怦跳著,這樣的單子瑾,才是那個名震天下的絲綢商啊!

  「我想開始生產一批這樣的衣服,先讓繡坊送一些成品過來。」他轉向李管事說。

  「大少爺要照做這樣的衣服?」木藍著實惶恐了。

  「我想會很受歡迎。」

  他有如此的把握,除了是生意人天生的敏銳度之外,一方便也是因為在和木藍的談話中所激發出來,她的想法與見解總是令他激賞。

  「大少爺,這樣的布做出來真是一個革新。」李管事忍不住也說話了,更對木藍刮目相看,從大少爺的神態來看,他對木藍的態度根本不像對一個普通丫頭。

  細細的記下大少爺的話,大少爺和木藍談話時補充下來,李管事連連點頭稱是,原以為少爺是天下少有的奇男子,再也沒有女子可以和他匹配,想不到眼下的木藍竟也頗有見地。

  李管事走了之後,木藍收拾著桌上的茶杯,聽著杯盤輕觸的聲音,單子瑾莫名的感到安心,嗅著空氣中她特有的氣息。

  他伸出了手,她看著他的手,又猶豫了,經過上次劇烈的爭執後,她對他多了幾分不安。

  單子瑾繃緊一張臉,怒氣讓臉更顯可怕,他的手仍固執的等著,彼此僵立著,空氣裡的壓迫感幾乎快讓她窒息了。

  木藍一咬牙,決定漠視那寬厚的手掌,也漠視其中代表的含義。

  「把妳的手給我。」壓低的聲音暗藏風暴。

  「不……」她的聲音雖然微弱但卻堅決。

  「把.妳.的.手.給.我。」磨牙的聲音清晰可辨。「不要讓我說第二次,不要考驗我有限的耐心。」

  她骨子裡的倔強冒了出來,她橫了心道:「少爺請自重,木藍只是個丫頭,與單家簽了三年賣身契的奴才。」

  「妳應該知道,我很喜歡妳。」他平靜道,緊捏的拳頭卻洩漏出他的煩躁。「我想知道妳的心意。」

  空氣裡傳來她清晰的抽氣聲,他強烈的感情衝擊著她,她倒退數步,捏緊衣裙,滿心的倉皇,但一陣熱浪也如潮水般漫過她。

  「大、大少爺。」她的語音顫抖,帶著滿腔的恐懼。

  這個男人是認真的!他一向謹慎自重,不會拿個丫頭窮開心,但是……她不能。

  她狠下心道:「我已經有婚配了,三年後的立冬,就是我的成親之日。」平靜的說完這話,屋裡卻陷入可怕的沉默裡。

  單子瑾驀地站起,額上暴起了青筋。「妳……妳已有婚配?」

  「是,謝謝大少爺的厚愛,但木藍自幼即許配了人。」聲音幽幽冷冷、不疾不徐。

  「那個男人是誰?」他一字一頓的咬牙道。

  她咬著牙不說話。

  啪!

  一聲破碎的聲音響起,直到感覺滿手的碎片和黏膩,他才意識到自己捏碎了茶杯。

  她該死的心如止水,該死的與世無爭!她無慾無求,幾乎不曾聽她拉高聲音說一個字,除了對刺繡傾注熱情之外,彷彿沒有什麼事能讓她有些「人」的反應,而她說……她竟是屬於另外一個男人!

  「大少爺……」他的反應讓她害怕,看到他手掌滴滴答答的流著血,一陣心酸掠過心間。

  「妳說謊!」話語像是從他的齒縫間擠出來。「妳怎會突然冒出一個未婚夫?」

  雙手緊握成拳,指甲幾乎嵌入肉裡,但她渾然不覺疼痛,「木藍確實已有婚約,我來時沒有言明,是怕──怕單家不要已有婚約的奴才!」

  「胡說,單家才不會因為這樣而不要一個奴才,妳為何不一開始就言明?」

  在他尖銳的問話下,原已倉皇不安的她更是不知如何是好。「我……我不知道。」

  「說謊,全都是謊言!」他怒拍一下桌子,用力之猛,竟使得桌子裂開來,原已鮮血淋漓的手掌更是血流如注。

  「為什麼妳要說一個又一個的謊言?」他的聲音有著風暴來臨前的壓抑。

  「我……」她已被逼到退無可退的地步。

  他從牙縫裡進出話。「為什麼?是因為我是個瞎子?」

  這是他最深沉的恐懼,是他拉下高傲的自尊才會問的話。

  木藍摀住嘴不說話,害怕逸出的哭聲讓他聽到,讓他知道她的脆弱,捏得死緊的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她從淚眼模糊的視線中看到他的臉色越來越絕望,她知道,在此時,沉默是最最殘忍無情的回答,所以,她沉默──為了讓他死心。

  一片死寂中,他粗重的喘息清晰可辨,單子瑾氣得牙幾乎咬碎,大吼道:「我說對了是不是?因為我是個瞎子、是個殘廢!」

  她的沉默得到了預期的效果,他受到沉重的打擊,冷峻的臉上蒼白而絕望,只因她觸到他最自卑的地方,也是他最害怕的一個答案。

  「妳走,走得遠遠的。」

  匡!瓷杯被他摔得粉碎。

  他暴怒得像隻老虎,觸手可及的東西都被他摔得粉碎。他被激怒了,只想毀了這個世界,瘋狂使他的眼都紅了,書房裡的茶几、桌椅、骨董、花瓶被破壞殆盡。

  「妳不是無情無慾,妳不是高攀不上我,而是我高攀不上妳,我一個殘廢怎麼配得上妳?可該死的妳以為妳是誰?妳只不過是個丫頭罷了!妳滾,滾出這裡,滾出我的世界……」他像只垂死的野獸,淒慘的掙扎著。

  木藍不敢出聲,瑟縮的在一角,聽著他發狂似的破壞著東西。

  單子瑾的驕傲被徹底的粉碎,黑暗使得他更加的瘋狂,只想發洩滿腔如火燎原的怒氣。

  是她,是渺小的她讓他怒不可抑,是那個無悲無喜的木藍、是那株長在路邊雜草的木藍,她看不起他,看不起他這個瞎子……

  「哈哈哈哈……」他瘋狂的大笑,笑得淒厲又蒼涼。

  木藍咬住手指,心揪成一團。天啊!她做了什麼?她竟親手把他推進絕望的深淵。

  她不敢去驚動他,毫不懷疑他想把自己撕成碎片,震耳欲聾的聲音不斷的響起,她知道沒人敢靠近這裡一步,沒人有膽子靠近盛怒中的他。

  天啊!她好殘忍好殘忍,就算拿刀捅他一刀都比不上她的殘忍,言語是最可怕的利器,可以殺人於無形。

  啪啦!

  紫檀木椅被他擲出窗外,窗戶應聲而裂。

  全碎了,所有東西都被他砸爛了,原本富麗堂皇的書房被他摧毀得面目全非、滿目瘡痍,破碎的聲響就像他血淋淋的心,而一地的碎片是他沒有得到響應的情意。

  大少爺……大少爺……木藍心裡瘋狂的吶喊著。

  她好想抱住他,安撫他受傷的心,不再顧忌什麼,即使是萬丈深淵,她也要奮不顧身的一躍而下……

  不知過了多久,屋內安靜了,眼前一片狼藉,單子瑾粗喘著氣、頭髮散亂,臉上還有未退的戾色。

  他紅了眼,一對黑眸炯炯有神地在室內梭巡著,見他猶帶怒意的臉,木藍將手指咬得更緊,直到沁出血絲也不自覺。

  看到他絕望受傷的神色,木藍不捨極了,但是,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就算再懊喪也收不回來了。

  「木藍……」他遲疑的、沙啞的喊她,漫天鋪地的怒氣過後,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絕望和悲哀。

  萬兩銀子他彈指間就可以賺到,再難染的顏色他也可以染得出來,為何她的心意卻難以測度?他簡單的情意卻無法傳達?

  屋裡沒了她的聲響,氣味也淡去了,他連她的呼吸都聽不到,恐懼像一堵牆迎面而來,這屋裡瞬間變得空曠起來,而他感覺到……她不見了!

  她消失了!又或者,剛剛在怒意之下砸到了她,她昏倒了,種種的可能性襲向單子瑾。

  「木藍……」他顫著聲叫喚。

  他開始在屋裡摸索著,那些地方曾是書櫃、椅子、桌子、茶几,但已被他砸得稀巴爛,地上的碎片被他踩得嘎嘎作響。

  「木藍,妳在哪裡……」驚恐緊掐住他的喉嚨,讓他困難的發出聲音。

  不爭氣啊!剛剛恨得只想把她吞噬了,可下一刻他卻為她擔憂。

  木藍仍是沒有應聲,四週一片寂靜,靜得可怕,靜得讓人幾乎發狂。

  她瑟縮的躲在一角,被他的怒氣嚇到了,她抱著膝,將身體縮得更小,從他發狂的那刻起,她的心也碎成了千萬片。

  好可怕!他不是單子瑾,不是那個深沉穩重的大少爺,而是一個發狂的男人啊!她的身子不斷的打哆嗦。

  西湖初見的他,那對溫暖黝黑的眼睛已不復見,現在的他有的只是粗暴和狂野,他爆發的怒氣讓她害怕。

  「木藍,妳別怕……妳在哪?」

  眼見他越來越靠近,她慢慢的移動著身子,不讓他找到,只要她不出聲,他就不會找到她,而她也不用面對他的怒氣了。

  「木藍。」單子瑾側耳傾聽,聽到細微的聲音,一陣狂喜衝擊著他,他低下身子,循著聲音往前摸索,感覺聲音又向左移動了。

  她在躲他,她怕他!

  他索性四肢著地循聲去摸索,她退得更急了,他則不斷的往前,直到她退無可退,終於,他摸到了她的裙角,往上尋到了她的臉孔,察覺她冰涼的唇直打顫。

  「木藍木藍木藍木藍木藍……」

  一聲聲飽含煎熬的聲音困難的吐出,此刻的他沒了狂亂的氣息,只是一個為情所困的尋常男子。

  他觸到她顫抖的唇,和冰涼的面頰,燎燒的憤怒迅速的澆熄。木藍背貼著牆,被他逼到角落去,他的額抵著她的,彼此的呼吸交纏著。

  「我該拿妳怎麼辦?」

  這麼柔軟的身軀,卻有最堅強頑固的心防,敏感細膩的心靈卻獨獨沒有男女的情愛,對她,就算是鐵漢也化為繞指柔了。

  她緊咬著唇,但嗚咽聲仍逸出來。

  單子瑾一隻大手捧著她的臉龐,感受著她的溫度,汲取她身體的馨香。他撫摸著這張在心裡刻劃過數百次的臉,黝黑的眼正對著她,鼻貼著她的鼻,唇……也近得幾乎相觸。

  「不……」她微弱的喊著,躲避著他的氣息、他身上殘留的狂暴、還有讓她悸動的柔情,剛剛這隻手破壞了一切,現在卻這麼小心翼翼的捧著她的臉。

  單子瑾捕捉到她的唇,炙熱的唇瓣貼在她顫抖的唇上,她的唇就像她的人,清涼而溫潤。不容許她後退,他的唇加深了力道,霸道的探進她的口中。

  兩人渾身都是一顫,他的身體又貼近了一分,木藍迷亂而昏茫,他的憤怒、他的深情、他的受傷在此時織成一張大網,把她困在網中央,教她動彈不得。

  「木藍……」他的聲音誠摯而深情,眉眼寫滿掙扎和痛苦。

  她嗚咽一聲,她要用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對這樣一個男人無動於衷,才能對這樣的感情視若無睹。

  他輾轉的、纏綿的吻著她,連她的淚也被他吻去了,他的手扶向她的後腦勺,不允許她退後,也不給她機會退後。

  「不要……」她啜泣的拒絕著。「大少爺,我求你……不要這樣。」

  「為什麼不要?為什麼不行?」他咬著牙說。

  殘存的柔情因她再一次的拒絕而粉碎,殘破的自尊再一次受傷,濃濃的挫敗感席捲而來。

  憤怒之下的單子瑾,粗暴的吞噬了她的拒絕、她的哭聲,緊緊的抱著她,把她壓在地上,壓住身下這副柔軟顫抖的嬌軀。

  「不要這樣,我求你……我求求你……」她泣不成聲,雙手雙腳拚命的掙扎著。

  大手順著她身體的曲線往下滑,粗布衣裳下是一副讓男人著迷的嬌軀,讓他瘋狂不已。

  「嗚……不要……」撼動不了他堅硬的身體半分,阻止不了他的慾望,這樣的大少爺讓她害怕。

  她的乞求讓他震動了,傷心而絕望的聲音觸動了他。

  天啊!他到底在做什麼?!他震驚的離開了她的唇,感覺到她的身體抖得厲害,觸手一摸,她臉上竟是一片濡濕,嗚咽低泣的聲音狠狠的敲醒了他。

  「我……」

  木藍趁著他鬆開自己時,奮力將他一推,單子瑾沒有防備的往後一倒。

  她趕緊跳了起來,踉蹌的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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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發表於 2019-10-22 00:03:3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從書房跑出來後,木藍將自己鎖在寢房裡,怎麼也不肯出去,從下午一直到晚上都沒有人來打擾她,直到天黑了,她仍是呆呆的坐著,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臉上的淚痕干了又濕、濕了又干。

  她疲倦的靠在床柱上。好累啊!她只覺身心有說不出的倦意,她想無憎無怨,想了無情愛,但是,她仍被情愛所困。

  單子瑾……她念著這名字,將它刻在心版上,溫暖她冰冷的四肢,還有她早已冷絕死寂的一顆心,沒有一個女人能拒絕這樣溫暖、堅強的一個男人,沒有一個女人能對他的情意無動於哀。

  可已在姥姥墓前立下重誓,要斷情絕愛的她,又怎能任自己沉淪在情愛裡?

  天上諸神啊!告訴我,我該怎麼辦?蠶花娘娘啊!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一陣雨聲淅瀝而下,落在屋頂上、庭院裡,一時間,外面已是風狂雨急。

  轟!一聲響雷炸開。

  「啊……」她尖叫一聲,鑽進床上的被窩裡。

  轟!前聲未歇,另一聲響雷又響起。

  蟄伏在黑暗中的恐懼,在她孤單一人時全湧了上來。

  「嗚嗚……」一聲聲低泣從她的唇畔逸了出來。

  又是一個打雷的雨夜,從前,她曾一個人迷失在山林裡,那時,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山林裡傳來。

  「妳在哪裡?」

  她高興的大叫著,直到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面前,她才終於安下心,有他的陪伴,她第一次覺得打雷下雨的夜晚沒有那麼可怕。

  但是,他已經離開了,永遠的離開,再不會有人來陪她,整個天地只有她,還有那一聲聲的雷。

  他走了,爹娘走了,姥姥也走了,再也沒有人,再也沒有人了……

  「木藍……」一個焦急的聲音穿過雨聲而來。

  誰?

  有人嗎?有人來陪她了嗎?是那人嗎?不,不是,這憤怒而有生命力的聲音是來自另一個男人。

  「木藍……」堅定的聲音除去了她的疑慮。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瘋狂拍打門板的聲響。「快開門!木藍……」

  砰!門被撞開了,單子瑾渾身濕淋淋,狼狽的衝進來,他焦急的喊道:「木藍,妳在哪?妳在哪?」

  一串嗚咽傳來,她正悶在棉被裡。「我、我在這裡。」

  「木藍。」他跌跌撞撞的走到床前。

  木藍掀開棉被,猛地撲進他懷裡,嬌軀抖得如風中落葉,她一隻小手緊緊的攬住他的脖子,滿佈淚痕的臉埋在他胸前。

  「大少爺……嗚嗚……」

  「我在這裡,妳別怕。」

  下午木藍推開他跑出去後,他便一個人呆坐著,一直到天黑,整天都渾渾噩噩的,心裡像蟲鑽鼠咬似的疼痛,一直覺得她情愛淡薄,但是被她這麼強烈的拒絕仍是讓他心裡哀痛莫名。

  直到聽到第一聲雷響,他立刻想到木藍,她在哪裡?

  想到她獨自一個人,在黑暗中該是嚇得渾身發抖直哭泣著,於是他想也不想的就冒雨衝了過來,也不管是否會淋濕。

  「別怕,我在這裡。」他溫聲道,全然沒有下午駭人的氣勢。

  木藍摸著他一身濕透的衣裳,髮梢還有雨滴落下,知道他從主屋一路跑了過來。知道她怕雷聲,他在這深夜裡來到她身邊,不在意她下午對他的殘忍決絕,他來了,在她最脆弱的時候。

  「沒事了,我就在這裡。」整顆心因她而糾結在一起,這一次他徹底的臣服了,他愛上了她,愛上這個淡漠聰慧的小女子,他全然接受這個事實。

  「我好怕,雷聲好嚇人。」

  「沒事了、沒事了……」他輕拍著她,一再的安撫著,而她一臉淚水的將臉埋在他的衣襟裡。

  屋外雷聲漸歇,只是雨聲越來越大了,她仍抽噎著,身體因過度的驚嚇而僵硬,久久,她終於放鬆下來,也哭累了,身心俱疲的靠著他。

  這個讓她依偎的胸膛寬厚而溫暖,輕拍著她的手憐惜而溫和,而他臉上寫滿焦灼與深情。

  「大少爺。」她羞澀的放開緊抓他胸襟的手,吐氣如蘭道:「我……我沒事了。」

  他摸索著她淚痕未乾的臉,發覺那瘦弱的肩膀仍因害怕而顫抖,在心裡再一次描繪她的面容,如果看得到她,此刻她眼底眉梢會有表情嗎?

  「木藍……」他沙啞的喊她的名。

  單子瑾撫著她的臉,想親近她的渴望如排山倒海般湧來,他探過頭,尋找她的唇,試探的觸著她的唇。木藍倒抽一口氣,身子往後退,可他不允許她的後退,又向前捕捉住她。

  她愣愣的失神,他則試探的將舌探向她的唇,溫存的輾轉吸吮,輕咬著她的唇,誘惑著她輕啟唇瓣。聽見她嚶嚀一聲,他立即長驅直入,擷取她的甜蜜。

  她讓他沉醉,讓他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他的大手伸進她如雲的長髮裡,吻也越來越火熱。

  「大少爺……」她呻吟一聲,被他的熱情衝擊著。

  小小的房間裡瀰漫著激情,風聲雷聲被關在門外,不能干擾這一室的綺情。

  「叫我的名字。」他歎息的親吻著她細緻的脖頸。

  一陣陣的酥麻快感教她昏眩,她只能攀著他。「我……我是奴婢。」

  「以後妳別叫『奴婢』了。」

  「但我確實是個奴婢。」

  「妳不是奴婢,妳是木藍。」

  她歎息了,在他男性的氣息裡,在他的胸懷中,這雷雨夜再也不可怕了。「那又有什麼不同?奴婢是我的身份,木藍是我的名,我是少爺的奴婢。」

  「不,妳不是奴婢,我沒有把妳當奴婢看,妳也不用再叫我少爺。」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像情人誘惑的低喃。「叫我的名字。」

  他的熱情讓她不知所措,他的狂野暴躁讓她害怕,而此時他的溫柔輕易的擊潰她的心防,就算她不願意但也必須承認,他已在自己心中佔有一席之地。「子、子瑾。」

  她羞澀的喊著他的名,知道從今天起,他不再只是她的主子。

  擁著她的手驀地一緊,他帶著她往床上一倒。

  木藍有些緊張地喚,「大少……子瑾。」

  他的臉摩挲著她的臉,胸膛貼著她柔軟的胸脯,她的嬌小奇異的配合他,白天的她讓他氣得發瘋發狂,現在的她卻讓他如癡如醉。

  她烏黑的長髮散在素淨的床單上,成了一道絕美的風景。

  感到身下的她嬌軀輕顫著,他輕問:「怎麼?」

  「我怕……」

  「怕什麼?怕雷聲?雷聲過去了。」

  「不,我怕……你。」她的聲音細得幾不可辨。

  他歎息了,帶著動人心魄的溫情。「我並不可怕,木藍……」

  像懷抱一個稀世珍寶,他專注的摸索著,大手解開她的衣襟,探進去觸摸到溫潤滑膩的肌膚。

  「子瑾……」她緊張的抓緊他的手臂,起身欲起。

  他重重的壓著她,吻著她的唇,也吞下她的掙扎抗議。

  他來找她了,走過風雨來到她的面前,他不是昔日的那男人,他是單子瑾。

  木藍歎息了,融化在他的濃情裡,溫順的依偎在他的懷裡。

      ※    ※    ※    ※    ※    ※

  她躺在他的懷裡沉沉睡著,可她在睡夢中仍不自覺的轉過身背對著他,單子瑾就一次又一次的強迫她轉過身來,睡在他的懷裡,而她總是在他懷裡沒多久後,又習慣性的轉過身去,平常的她總讓他生氣,在睡夢中看來也不打算讓他好過。

  「木藍,天亮了。」他在她耳邊輕語。

  「唔……」她咕噥幾聲,似水清靈的眸子才慢慢的睜開。

  他忍不住微笑的聽著,她的語音還帶著朦朧睡意。「該起床了。」

  她迷迷糊糊的起身,接觸到冷空氣時,身子一顫,頓時清醒了不少,看著自己一身的赤裸,她不禁有幾分羞澀,但想到他看不到,也就較為放心的在他面前穿上衣服。

  單子瑾赤裸著上半,專注的傾聽她的聲音,原本冷峻的五官顯得溫和多了。

  聽著她穿衣的窸窣聲,想像那光滑的身子,他的唇抿緊了,想到自己昨晚的瘋狂,就像個貪得無厭的少年,一整夜,一遍又一遍的細細摸索她的身子,傾聽她細微的呼吸和嬌喘,感受這淡然的女子在自己懷裡熱情燃燒,溫柔得像一江秋水,這份情動幾乎要淹沒他了。

  「大少爺,我為你更衣。」

  昨晚的木藍和清晨的木藍是不同的,昨晚,在激情狂熱時,她喚他的名;在清晨,她就恢復叫他少爺了,可能她自己也不自覺吧!這一聲聲少爺和他劃清了界線。

  「叫我的名。」

  「子瑾……」她愣了一下,順從的說。

  情意是在何時滋生的?從她初次站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她的聲音、氣息就宣示了她獨特的存在。她溫婉安靜、柔情似水的表面下有顆波瀾不興的心,她對布匹刺繡的熱愛,使她成為他的知己,只有她知道他所有隱而未現的心意,只有她懂得他掩藏在暴躁脾氣下,那顆不安的心。

      ※    ※    ※    ※    ※    ※

  「大少爺說要讓妳來挑一些布,剛讓布坊的李管事送了布料讓妳挑。」山杏笑瞇瞇地說。

  「衣裳?我不需要啊!」

  「小姐,妳看看,這些布好漂亮啊!張總管說等會還有人送珠寶首飾來。」

  大少爺是怎麼了?眼前這些五顏六色的布匹彩布,讓她不禁眼花繚亂,手指輕畫過這些布料,感受綢的光滑、羅的涼爽透風、綾的華麗繁複……迷戀著這些布料的觸感,呼吸它們特有的味道。

  他的怒氣讓人承受不起,而他的好,卻讓她軟化崩解,她寧願他還是那個喜怒無常的單子瑾啊!

  夜色籠罩吟春園,屋裡也在燭光的氤氳之中增添一股朦朧的氛圍,聽著他的腳步聲走近,木藍的視線才離開手中的刺繡。

  單子瑾進屋了,一襲白色鎖邊的青色衣裳,由木藍在他的衣服繡上素雅的花色,整個人顯得俊朗颯爽,近日的他沒了之前的陰鬱易怒,僕人們私下也知道只要大少爺生氣,找木藍就對了,因為她總能成功的安撫大少爺。

  木藍起身,迎著單子瑾坐了下來,她端著一杯茶遞給他。「喝個熱茶吧!外面天冷了。」

  秋意漸濃,尤其是入夜後,更覺得夜涼如水。

  「妳在做什麼?」他喝了幾口茶後,輕握著她的手問,發覺她的手透著涼意,他不禁皺起了眉。

  「今天晌午你走了之後,我將你的衣服繡上一些花樣。」她溫聲道,他的手像小暖爐,暖烘烘的溫暖著她。

  「我還以為子敬又找那群繡工來煩妳了。」他的話裡有些酸。

  自從單子敬發現她擁有一手好繡工後,便不時帶繡坊裡的繡工來向她請教,一開始,單子瑾不怎麼樂意,只怕累壞了她,但發現她樂在其中,在講到繡樣花色時,聲音是愉悅的,於是他才不反對。

  只是,她對他的口氣一直是溫溫的,不冷不熱,在講到絲織繡品時,聲音才有了感情,這讓他不太開心。

  「剛剛二少爺派人說了,明天下午會過來。」

  他緊抿著唇,忍不住譏誚的說:「我看妳還比較歡迎繡工來,不歡迎我。」

  「怎麼會呢?我當然高興你來。」

  「不,我不來,妳也安之若素。」話裡有不易察覺的怒意。

  她小心翼翼地問:「是我哪兒服侍的不好嗎?」

  「不,妳服侍的很好,一切都太好了,但是,妳的人卻是心不在焉的,我真想知道妳的心到底放在哪裡。」單子瑾說出心底的話。

  木藍顫著唇。這樣還不夠嗎?她交出的已經比預期的還要多,她應該更無慾無求才對啊!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妳不會使性子,不會撒嬌。」他突然冒出這一句。

  她迷惑了,清靈的眸子滿是疑問。「你希望我會撒嬌使性子?」

  「那更像個女人,像……」像眷戀一個男人的女人,但這話還是梗在喉中,沒有說出來。「妳喜歡那些東西嗎?」

  她輕笑,知道他指的是張總管送來的衣服和珠寶首飾。「喜歡,但是我不需要,不必特意花銀子買那些東西給我。」

  「為了妳什麼都值得,更何況只是幾件東西。」

  「木藍承受不起。」

  單子瑾想看到那張臉,想看著那對眼睛,想看到她最細微的動作,如此一來,他就不會對她有捉摸不定的不安感。

  他不放心,他對她有太多太多的不放心,他冷漠的外表下藏著一顆火熱的心,當他決定愛了,便義無反顧,連驕傲的靈魂都一併奉上,強烈而直接;而她,卻總是淡淡冷冷的。

  單子瑾攬過她,將她抱在自己的腿上,木藍臉紅了一下,慶幸他看不到,接著溫順的靠在他的懷裡。

  他一觸及到她身上的布料,皺緊了眉頭。「新做的衣服還沒有送來嗎?」

  她忙安撫他。「早就送來了,只是我沒有穿。」

  「不喜歡?那叫他們再做。」

  「不是、不是。」她一徑溫和的笑著。「衣服很漂亮,只是我穿慣了這些粗布衣裳,一時還不習慣。」

  見他又攏緊眉毛,她輕歎一口氣。「我明天就穿。」

  「現在就穿。」他斷然道。

  「明天吧!」

  「現在。」他的語氣顯然沒有商量的餘地。

  她歎了一口氣,只好離開他去換上新衣服。

  穿上新衣後,她撫著身上的衣料,感受著那上好的絲織觸感。

  摸索著她身上的衣料,單子瑾這才滿意的笑了。「這次全是妳喜歡的素雅的顏色,照妳說的花樣去織的。」

  她摸著身上的布料,不禁歎息了。「連單衣、襯裡和鞋子都用絲綢做的,未免太浪費了。」

  他抱著她,手撫上她細緻的臉,感受著她的表情。「春蠶吐絲密密無盡,讓它們纏著妳,讓妳掙不脫也逃不了。」

  胸口熱熱的堵著一個東西,一股愴然的情緒捉住她,一隻蠶可吐上千米長的絲線,用於織綢的每條蠶絲實際上是由八顆蠶繭並在一起繅制的「合股絲」,光是織就一件衣服就要耗費多少蠶繭,又要花費多少人力才能完成,而密密纏繞在身的不只於此,還有他的情意,千絲萬縷的情意,這男人啊!用這樣的方式表達了他的心意。

  他掌下的表情有細微的顫動,感到她的唇瓣微張著,他等著她想要說出的話,久久,她只是依偎著他,始終沒有開口,而他也靜靜的擁著她,任燭影將兩人相擁的身影貼在牆上。

  「夜深了,該歇息了。」她離開了他的懷抱,細心的再確定一次窗戶都已關好,免得他吹了夜風染上風寒。

  為他鋪上棉被、被褥,也為他將明天一早要穿的衣服準備好,當她就著燭光在忙碌時,他自己已褪下衣服,靜靜的坐在床上,側耳聽著她的聲音。

  「來,這湯藥喝了對你好。」她將湯碗就著他的口,他溫順的喝了兩口。

  看著他濃黑的眉,還有一對黝黑深沉的眼珠,她有片刻的失神。

  「怎麼了?」他揚起眉問她。

  她掩飾的一笑。「我在想,你連問也不問一聲就喝了,也不怕裡頭有毒?」

  他笑了,難得孩子氣地道:「既是妳餵我喝的,就算有毒我也認了。」

  一種酸楚的滋味湧上心頭,知道他把一把能傷他的刀刃交給了她,是讓她刺他一刀,還是為他收起刀刃,就在於她了。

  「夜深了,你睡吧!」平靜的聲調下察覺不出她千折百轉的心思。

  驀地,他握住了她的手腕。「留下來。」

  自從他倆有了肌膚之親後,這樣的對話每晚都會發生,他等她心甘情願的回復,像進行一個神秘的儀式,祭奠的是她日漸付出的情意。

  今夜,她猶豫了,一夜又一夜,他總要她留下來與他共寢,她想不到啊!原以為不為所動的一顆心已交付出去,她不願意,但也無能為力去收回。

  而她一夜又一夜的留宿,府裡上上下下早就知曉了,可她仍一派平靜,隨他們去說吧!任他們如何說風說雨。

  「木藍……」沙啞的男聲低低的要求著。

  感到她的猶豫,他屏息的等待她的決定,木藍沉默了一下,然後輕歎一聲,帶著莫可奈何。

  「子瑾……」她輕顫著,他的手正沿著她的手腕往手臂處摩挲著,粗大的男性指節滑過細嫩的肌膚,讓她升起難以言喻的愉悅。

  「留下來,為我留下來。」他低沉的聲音誘惑的呢喃著。

  「不行。」她深吸一口氣,殘存的理智微弱的拒絕著,她也貪戀兩人相擁的溫暖啊!

  他輕輕一扯,將她的身子攬進懷裡,將頭埋在她的頸邊,熱熱的唇就著她的耳邊說話。

  「留下來陪我,不要走。」

  她瞪著他,知道他雖沒看到,但也知道她的不滿。「你在勉強我。」

  「沒有。」他低笑了一聲,環著她細腰的手臂圈得更緊了。「我不勉強妳。」

  她作勢推了推他的胸膛,但他不為所動,她指控道:「你還能說沒有嗎?」

  「我沒有勉強妳,我只是要求妳、請求妳。」他的聲音帶著讓人難以抗拒的懇求。

  她歎氣了,他是沒有勉強她,他用綿綿密密的情意來留住她,她還能說什麼?

  木藍溫順的靠在他的胸膛,聽著他平穩的心跳聲,輕應著。「嗯。」

  他笑了,原本陰鬱的表情化開了,像陽光穿過厚厚的雲層一般,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眷戀的撫著他的眉目。「你該常笑的。」

  他一皺眉。「有什麼事值得笑?」

  她溫言道:「你生在這麼好的環境裡,又才華洋溢,你是名震天下的單子瑾啊!這是多少人羨慕的。」

  「我只是個瞎子。」他不以為然。

  她搖了搖頭。「你內在的光華早已掩蓋了你的眼盲,不管你是不是瞎子,你還是那個睥睨天下,讓名門閨秀動心的單子瑾。」

  「哼!庸脂俗粉。」

  她看了他一眼,唇翕動一下,也不說話了。

  「怎麼,妳要說什麼?」

  「沒有,我無話可說。」

  「我眼瞎了,敢對我說實話的人倒變少了,我只有瞎,沒有笨到分不清妳說的是實話還是謊話。」

  「子瑾,即使你不珍惜別人對你的心意,也別輕賤她們。」她忍不住說了。

  他攏起眉,只聽見她幽幽邈邈的道:「女子的情意和男人不同,女子的愛像涓流,可以流到死亡,而男子的愛像熱火,燒過即滅了。」

  「說得像妳經歷過似的。」他嗤之以鼻。

  她又沉默了,任他再問,她也只是淡淡地笑。

  她是謎,越和她相處,越感覺環繞在她身邊那股若有似無的迷霧,為她傾倒而不自覺。

  他摸索著她的唇,感覺她柔軟的唇瓣美好的揚起,整張臉彷彿在他的指下溫暖了起來。

  「妳笑起來很好看。」他眷戀的細細撫過她的唇鼻,還有秀氣的眉。

  「你又看不到,怎麼知道?」眼盲是他的禁忌,可最近他溫和得讓她敢直觸犯這個禁忌。

  「我雖看不到,卻感覺得到,妳一笑,整個人就感覺很溫暖很明亮。」

  「傻話。」

  他專注的、細細的撫過她的五官,到小巧的耳垂,然後是如雲的長髮。「妳長什麼樣子?」

  「很平凡,不像你見過的名媛千金。」語音裡有些愛嬌,有些吃味。

  他笑了,好看的臉上俊朗逼人。「我只知道我的木藍有一張伶牙俐齒,一雙巧手,還有一顆聰慧的腦袋,以及笑起來很美麗的容顏。」

  她臉紅了,熱辣辣的直衝腦際。「想不到你這麼會稱讚人。」

  「我不會稱讚人,我只說實話。」

  放下她綰起的發,手中的青絲光滑柔軟,像上好的絲綢在他面前展開,懷裡的她不盈一握,纖楚細膩,皮膚細緻得像上等的瓷器,在黑暗中,在放下的床幔裡,瀰漫著醉人的氣息。

  他摸索著她平坦的腹部,還有嬌弱的骨架。「妳太瘦了,這樣的身子怎麼孕育一個孩子?」

  「什、什麼?」她驚喘一聲,幾乎要驚跳起來。

  木藍被他壓在身下動彈不得,他懶洋洋的撫過她的身體,像品鑒上好的絲綢品,俊臉逼進她的,像是能看穿一切。

  「我要妳為我生養子嗣,這胸脯餵養妳我的孩子,我要妳成為我名正言順的妻,我要夜夜與妳同眠……」他低低宣告。

  「子瑾……」她困窘的幾乎死去,沒想到他講得這麼直接粗魯。

  「怎麼?妳不願意?」他皺著眉,怒意開始醞釀。「妳的身體被我摸遍,妳的清白也給了我,難道妳不想成為我妻子,只想當個小妾?」

  「我……我沒有想過這事。」她羞紅了臉。

  他仍攏緊眉,事關她的未來,而她居然連想都沒想過,若不是清楚她的淡然,他會以為她矯情虛偽。

  「現在呢?可願意為我生養孩子?」他的俊臉逼進,額抵著她的額,彼此的呼吸混雜著。

  單子瑾的手捧著她的臉,觀察她最細微的動作。

  「我……」他的進逼讓她退無可退,不知該如何是好。

  「說!」

  木藍緊咬著唇,仍是沉默,見他額上暴著青筋,忿忿的話語從牙縫中擠出來。「是不是因為我是個瞎子?!」

  「不是……」她急著摟住他,很清楚他心中的疙瘩,上次他的動怒仍讓她心有餘悸。「我早就說過了,你有才情有思想,即使眼瞎,你仍讓我心折,你是單子瑾啊!」

  他的眉漸漸的舒展了,他的唇刷過她的,帶來酥酥麻麻的觸戚。「那妳願意成為我的妻,成為我孩子的娘嗎?」

  他的真摯深情讓她動容,他居然向她承諾了未來,一個她從沒想過的未來。他勾勒了一個美好的圖畫,畫裡頭有他,還有一個尚未出世的孩子。

  溫暖從四肢百骸漫開,木藍的手腳不再感到冰冷,為了這男人的暖暖情意。

  她的眼潤濕了,是冥冥中注定的嗎?是他救了她一命,把她從絕望的谷底拉了上來;是他踏過風雨交加的夜晚來到她身邊,前塵往事已經過去了,他要帶著她走向另一個未來。

  「如何?」他又攏緊了眉急問。

  他真沒耐心啊!她歎息著,小手攬著他的腰,讓他整個人趴在自己身上,乘載著他的重量。「我不配做你的妻子,我只是個丫頭。」

  「妳不是丫頭,妳是我心愛的女人。」他靜靜地說:「我不知道妳的過去,不知道妳的家人,就算妳不想說也無所謂,我只在乎妳的未來是不是我的。」

  「……子瑾。」他的溫暖深情讓她動容。「我不是木頭啊!我怎會對你無動於衷?你可知道,在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

  她猛然住口,不想說出西湖的那一段,那會讓她想起另一個男人,想起那不堪回首的前塵往事。

  「怎麼?」

  木藍緊緊的抱著他,不再說話了,只是眼裡氤氳著淚水,而單子瑾也沒有催促她,只是回抱著她,緊緊的,像懷抱一個稀世珍寶。

      ※    ※    ※    ※    ※    ※

  「妳想不想去繡坊?」一大清早,單子瑾就對木藍說。

  「繡坊?」

  「嗯,我網羅了幾個苗女,她們的染工很好,織染的方式有別於江南,妳要不要去看看?」

  木藍的眼睛發亮了,聲音帶著興奮。「可以去嗎?」

  「當然可以。」他微笑了,此時他發現,為了贏得她的笑容,就算將整個繡坊送給她也無妨,他這才次知道撕帛為博美女一笑,一點都不可笑。

  「好。」她綻開笑容,這瞬間,他看到她站在耀眼的光華中。

  她握著他的手。「我們什麼時候去?」

  這是第一次她主動拉他的手,這是第一次,一向寡慾的她有了渴求,有了常人會有的盼望,他咀嚼著這奇妙的一刻。

  「現在就去。」他忍不住笑了。

  她笑了,他黑暗的世界裡陡地明亮起來,他雖看不到,卻能感受到她散發出的光芒。

  「太好了!」她問著發呆的他。「子瑾,你怎麼了?」

  「知道妳很高興,我就高興。」他摸索著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閉眼感受她冰涼的手指。

  「子瑾……」她的心裡一熱,張著嘴想告訴他一切的事情,告訴他,初識於西湖的那一眼;告訴他,她的心早已被他撼動;告訴他,她已為他鍾情,即使不在那一眼,也在這一年相處的點點滴滴中。

  「我們走吧!馬車已備好了。」他微笑的牽起她的手。

  下次再告訴他吧!等晚上兩人獨處時,那時,她會願意告訴他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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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0-22 00:03:4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當兩人到繡坊時,繡坊裡的空氣都讓她著迷。有多久了啊!她沒有浸潤在這個氣氛裡,絲織機杼的聲音把坊裡烘托得很熱鬧,但又有股安詳的氣息流轉著,繡品的尺寸不同,有十幾個人一同刺繡的大幅,只見眾人十指如飛的忙碌著,另外也有小如巴掌的繡帕。

  木藍興奮的像個孩子,一直東張西望著,連單子瑾臉上的笑容也比平常多多了。

  和繡工的交談不夠,她渴望看到更多更好的繡品,單子瑾陪她到了繡行,晌午,單子瑾和她走出繡行後交代著。「等會讓李管事送妳回去,今天妳應該累了吧!等會兒回去先歇會,我再過幾個時辰就回去。」

  隨後木藍便坐上轎子先行離去。

  掀起轎子的布簾,此時經過的是最繁華熱鬧的街道,木藍許久沒有出來溜躂了,平時,她也不愛出門,總是乖乖的待在府裡,此時看著路邊擺放的布匹繡品,她不禁心動了。

  「等等,我想下去看看,先讓轎子回府吧!」

  離單府只差一條街了,李管事想了想後道:「就讓山杏陪著小姐吧!我們就先走了。」

  「小姐,這些有什麼好看的,我們府裡的繡品比這些不知道要好多少。」山杏不解的說著。

  「即使是同樣的染料,染出來的布匹顏色也不盡相同,布匹繡品各花入各眼,各有長處。」

  江南臨安城一帶是絲織重地,絲織繡品盛極一時,而街坊鬧區裡也有多家布莊。

  「小姐,妳看,有好多和我們繡坊產的一樣的布匹。」

  上次和單子瑾所講的布匹,有素雅花色和簡單的山水鳥禽的花樣,在這裡隨處可見,木藍不禁驚訝,從前只知道單家的布匹賣得很好,卻不知道好到有那麼多商行模仿。

  「不過,他們哪能跟我們相比?」在山杏單純的心裡,名滿天下的單家布是最好的,再配上木藍的繡工,尋常的布哪能比得上。

  她溫柔的笑了,不去點醒山杏,各家都有巧妙,別自視過高。

  她摸著攤販所賣的繡品,兩隻白鶴交頸單腳直立著,白色的羽毛看來根根分明。嗯,這繡工細緻,如果把這繡法拿來繡在花瓣上,也可以有另一種效果。織對枕套吧!交頸恩愛的白鶴像她和子瑾兩人,想到此,木藍的臉頰染上一抹嫣紅。

  她沉迷在自己的天地裡,渾然不覺人潮裡,有一卓然而立的儒雅男子,在看到她的面容後,驚喜若狂的朝她奔來。

  「繚綾……」這聲大喊,劃破嘈雜的人群,清晰的傳到她的耳裡。

  木藍一震,回過神來了,模糊中,聽到一個熟悉又久違的聲音。誰?是誰在喚她,喚那個被她埋在記憶深處的名字?

  她東張西望的在人群裡尋找,隨即看到一個男子驚訝的注視著她,見到男子,她手中的白鶴繡帕落到了地上。她抿著唇,轉身離開。

  是他,是那個她今生再也不想看見的人,他一身華服,看來是求得功名富貴了,又何必再來認她?昔日他所認識的她早已死在西湖裡了。

  他幾個箭步急奔到她面前,欣喜又緊張。「為什麼要躲我?我找妳找得好苦好苦,妳為什麼不來找我?我聽說妳失蹤了……」

  「喂喂,你是誰啊?這是我家的木藍小姐,你別認錯人了。」山杏護在木藍身前。

  「木、木藍?」男子微愕。

  「這位公子,請你自重,你認錯人了。」木藍清冷的語調緩緩的吐出。

  「認錯?」那眉、眼、鼻、唇,正在都是他熟悉的,他又怎會錯認?可她的眸子清冷的像看個陌生人。「就算妳變了容顏,我仍能從人群中認出妳來,妳又何必不認我?」

  木藍無語,翩然轉身離開。

  望著她的背影,男子茫然佇立在街頭。她不想再見到他了,為什麼?

  木藍白著一張臉,一路惴惴不安的走著,山杏則忿忿不平的叨念著,「怎麼有這麼無禮的人,虧他還一副斯文有禮的樣子。」

  單府就在眼前,木藍驚惶的心慢慢的平穩下來,再回頭一望,他已經消失在人群裡了。

  「山杏。」她正了正臉色。「等會別和任何人說這件事。」

  「那怎麼行,這得和大少爺說,讓大少爺教訓那傢伙。」

  「不行。」看到自己的疾言厲色嚇到了山杏,木藍和緩的說:「我難得出一趟門,如果大少爺知道出了狀況,以後就不會放心的讓我出門了。再說,那位公子只是認錯人而已,我們沒必要大驚小怪的。」

  這理由說服了山杏,單純的她沒有多想,點了點頭。「好,山杏不說了。」

  木藍緩了緩氣息,回到房裡後,仍是倉皇不安的踱來踱去,一顆心高高的懸著。怎麼會再見到他?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一連串的問題像一團糾纏在一起的絲線,怎麼理也理不清。

  天黑了,她試著在屋內刺繡,久久,心緒才漸漸平復下來,直到單子瑾的腳步聲傳來。

  「木藍。」

  聽到他的聲音,看到他的臉,他的模樣穩定而堅強,彷彿沒有任何事撼動得他,直到此時,她一顆懸在半空中的心才慢慢的落了地。

  「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她問。

  「早嗎?」他揚起了眉,沒有說自己被布商拉到酒肆吃飯,而自己迫不及待想回家見她的心情。

  她看了看外面都已經天黑了,原來已到了掌燈時分,不知不覺都該就寢了,而自己就這樣渾渾噩噩的從下午待到了晚上。

  「妳怎麼了?」察覺到她的不對勁,他輕觸著她。

  「沒事。」她下意識地驚跳了一下,避開他的觸摸。

  他壞脾氣的皺著眉,清楚的聽出她聲音裡的異樣。「妳過來。」

  她猶豫了一下,緩緩的靠近他,有著莫名的緊張。

  單子瑾摸索著她的臉,她臉上有著細細的憂愁,雖然她的情緒沒有表露在聲音裡,卻隱藏在她的眉峰、唇角,被他一一的挖掘出來。

  他長臂一攬,將她攬入懷中,木藍輕顫了一下,從燭光中看到他原本嚴酷的五官柔和了起來。

  「妳今天怎麼了?」感到今晚的她心不在焉似的,幾次和她說話,她都久久才回答。

  「哪、哪有什麼事。」知道他看不到,所以沒低頭掩飾自己的心虛。

  他沉吟了一下,晌午時,讓人送她回來,那時的她還好好的,還記得她在繡坊裡飛揚喜悅的聲音。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嗎?府裡的大小僕役敬她如女主人,自然不會有什麼問題,那麼,是在她回來的途中發生的?

  「妳回來時,在市集上看到什麼東西嗎?有喜歡的嗎?」

  她的臉色煞白,看他專注的神情,她只能拚命叫自己鎮定下來。「沒、沒什麼特別的,府裡什麼東西都有了。」

  他猜對了!單子瑾的臉色一沉。「那我去問山杏,看她是不是伺候的不好──」

  「不,不要。」她答得又急又快。

  他緊緊的把她圈在懷中,不容她站在一個他觸不到的地方。「妳總是欺我是個瞎子,以為我什麼也看不到,就想要瞞我。」

  「別問,我求你,什麼都別問。」她緊緊的摟著他的頸項,身體輕顫著。

  「告訴我,妳到底怎麼了。」

      ※    ※    ※    ※    ※    ※

  「我很好,一切都很好,你……你不要多心。」她驚恐得無以復加。

  他的眼睛微微瞇起,心裡的疑竇更大,是什麼事讓她如此驚慌失措?

  「子瑾,我、我真的很好……只是下午,遇到了一個無賴,我被他嚇壞了,就只是這樣子而已……」

  他皺起眉,怒意在臉上乍現。「豈有此理,居然有人敢對我單府的人胡來!」

  她環著他的腰,臉埋在他的胸前,聽著他憤怒的聲音,竟讓她的心越來越穩定踏實。

  「我沒事,只是嚇了一跳而已,剛剛不告訴你,是怕你以後不讓我出門了。」她流利的說著謊言。

  「我聽了是不高興,但別因為這樣就不告訴我實話。」

  他的表情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陰晦難測,不變的是他傾耳聽著她的聲響。

  「子瑾……」她的心臟撲通撲通的跳著,他……他發現了嗎?發現她的謊言?

  他捉住她的手,將它緊貼著自己的臉,閉上了眼。

  「木藍……」他沙啞的低喊著她的名。

  他的聲音誘惑而沙啞,讓她的臉都紅了。認得他這樣的表情意味著什麼,她迅速的把手縮回來,可他卻緊緊的抓住她的手不放,長臂一攬,把她帶進懷裡,兩人倒在了床上。

  單子瑾的唇湊過來,溫存的親吻著她的臉頰,往下來到頸際,他的雙手熟練的解開她的前襟,再滑進去摸索著她的肌膚。

  木藍咬著唇,壓抑著嬌吟,他手撫過的地方像火在燃燒,戰慄從腳尖往上直竄。

  「唔……」她嬌喘著,但忍著不出聲。

  他揚起眉,大手往下探進她的裙裡……

  「啊……」纖纖細指捏緊了他的手臂。

  他笑了,面容裡揉著情慾和柔情。「我喜歡聽妳的聲音。」

  這時候,在他身下的是個普通女人,一個有情有欲的女人,為他呻吟、為他喘息的女人。

  「別……別那樣……」她徒勞的想把他的手從自己的胸前挪開。

  「我要。」他低吟。

  「木藍……」他歎息了,聲音在她耳邊徘徊,久久不散。

  木藍,是她的名,她是他的丫頭,是他心愛的女人,而另一個名字就讓它永遠的沉睡吧!

      ※    ※    ※    ※    ※    ※

  隔天,單府來了一個陌生的訪客,是一個溫文儒雅的男子。

  「大哥,這位是楊書文,是新上任的揚州巡撫。」單子敬介紹著。

  「久仰單家大少爺的名字,今天有幸前來拜訪。」

  單子瑾心裡惦量著,從來人的聲音聽來,是個器宇不凡的人,只是這人來得突然,不知為何,他心裡升起了警戒。

  一陣寒暄後,楊書文直接說明來意。

  「今天冒昧來訪,是想尋找一名女子,她的繡工出色絕倫,久聞單家布坊名冠天下,不知道她會不會在單家繡坊?」

  單子瑾心裡驀地一動。「是什麼樣的女子?」

  「她的容貌娟秀,一個人孤苦伶仃……」

  「她和楊大人是什麼關係?」單子瑾繃著聲音問。

  單子敬奇怪的看了他大哥一眼,察覺到單子瑾聲音裡的緊張,他不禁心一沉,想到那個謎似的丫頭。

  「實不相瞞,她是我自小訂親未過門的妻子,於一年多前失去了消息,我這才四處尋找她。」

  單子瑾臉色一沉,雙手成拳握得死緊,冷淡道:「我府中沒有這個人,你請回吧!」

  「單大少爺,我昨日見她往單府裡來,她應該是府裡的人吧?」楊書文冷靜地道。

  單子瑾冷笑一聲,仍是不動聲色。「我府裡的僕役丫鬟很多,卻沒有一位如楊大人所形容的女子。」

  單子敬呵呵笑道:「楊大人,我府中確實沒有這個人,你若不信的話,大可以進去搜查。」

  「單二少爺真愛說笑,楊某並不是要搜查犯人,而是尋找未婚妻,又怎能如此冒犯?既然二位說沒有,我楊某自然信了。」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讓人挑不出毛病。

  「楊大人的未婚妻又怎會流落在外?」單子敬一派溫文地問道。

  楊書文深歎一口氣,憂愁流露在眉梢眼底。「我們原訂在去年完婚,但──」

  隨著推門而入的聲音,進來一個娉婷的身影,單子敬心中大喊不妙,但木藍已端著茶水進來。

  「繚綾……」楊書文失聲大喊。

  一聲巨響在她腦裡炸開,她手中的茶盤應聲掉落,匡啷一聲,碎片和茶水散落一地,木藍的臉色煞白,像見鬼似的盯著楊書文。

  「繚綾,妳果然在這裡,我找妳找得好苦!」他一臉的激動,走到她身邊正要握住她的手,她已回過神來,幽冷的眸子讓他止步。

  單子瑾面色也變了,表情決然。「木藍,妳過來。」

  她邁著僵硬的腳步,站到單子瑾的身邊,他摸索著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冷的讓人心驚。「楊大人,木藍是我府中的人。」

  楊書文面色愀變,死盯著他們兩人交握的手,呼吸加重了。「繚綾是我的未婚妻,又怎會是你單府的人?」

  一道凌厲的目光射來,握著她的手驀地加重了力道,但她茫然的沒有感到痛楚。

  「繚綾,妳告訴他們啊!」楊書文催促著。

  當年,在她聽到他的消息時,她的心就死了,他斬斷了多年的恩情,而她也決定一手埋葬了過往。

  「這位公子,你認錯人了。」

  楊書文臉上滿是錯愕與不敢置信。「為什麼?繚綾,為什麼……」

  她垂下眼瞼,冰涼的手裡感受到溫熱,單子瑾的手緊緊的握著她,手心布著汗,不知道是誰流的。

  這時,她才悠悠的抬起頭,這裡沒有滿山的桃花林,沒有一對天真的小兒女,這裡是單府,握著她的手的人是單子瑾,不是楊書文,不是那個她原以為會相偕白頭到老的楊書文。

  是了,她已是無心的人,那一天,眼見他的花轎抬過她家的大門,去迎娶另一名女子時,她像個遊魂似的走到西湖……

  就在那天,她已經死了,埋葬在西湖了,現在活著的人不是繚綾,而是一個新生的人,名喚木藍。

  「繚綾……」

  楊書文沙啞的聲音、剛毅的臉龐、儒雅絕倫的面容未曾稍變,但是……她已經不是繚綾了。

  「我說了,我不是繚綾,我是木藍。」她力持鎮靜的說:「……木藍先告退了。」

  她再也受不了了,再不離開這裡,她就要窒息,用力的甩開那雙手,她頭也不回的往外走,走得又急又快。怎麼還會見到他?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不該見,不該再見的啊!

  踩著慌亂的腳步,人如墜在五里霧中,她跌跌撞撞的走出大廳,彷彿置身在夢裡,天地在旋轉,她越走越無力,胸口酸酸楚楚,疼得她想叫出聲。

  走回房裡,她頹然的坐著,胸口有個東西梗著,讓她幾乎窒息。

  書文……他還是來了,還以為自己已經擺脫舊日的種種,但此時,他從記憶裡走了出來。

  書文,在她過去十幾年的生命中,他在她心中佔了最重要的位子,他是她的兄長,是她的親人,也差點成為她的丈夫。

  如果……如果一切都沒有意外的話。

  門外一陣腳步聲走得又急又快,她輕微震動了一下。是子瑾,他來了,從腳步聲就可以猜到他的心情了。

  「木藍。」

  她沒有應聲,看著他走進來,他側耳傾聽了一下,她試著屏息不動,不想讓他找到自己,她還沒有準備好,不能在這麼脆弱無助的時候面對他。

  「木藍,妳在哪?我知道妳在這裡。」

  他走到桌邊,又專心的聽了一下,一手扶著桌子,一手在空中探索。

  「木藍……」焦灼的他聲音變啞了。

  她硬著心不出聲,這是她之前的臥室,他沒有進來過,不熟悉這裡的擺設,看他幾次踉蹌,焦急的尋找著她,她咬住唇,任憑眼淚一滴滴的掉下來。

  許久,他終於找到她了,她端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一張臉上滿佈淚痕。

  單子瑾所有的焦慮與怒意在觸到她的眼淚時澆熄了,她一向堅強,很少落淚,而今她的眼淚嚇到了他。「別……別哭,妳別哭。」

  看到他一臉的汗,笨拙的為她擦掉臉上的淚時,木藍再也忍不住了,緊緊的抱住他,放聲哭了出來,盡情宣洩自己的情緒。

  他拍撫著她的背,拿衣袖擦她的淚水,但她的眼淚像決堤似的,怎麼也擦不幹。

  「為什麼哭?」她的眼淚讓他嫉妒得發狂。「是為了他嗎?那個楊書文?」

  她不說話,只是任憑眼淚在臉上縱橫。

  「他是妳的未婚夫?」他咬著牙問,這三個字燒灼著他的心,那表示她曾屬於另一個男人,或許……現在也是屬於他的,這個想法讓他心裡一陣糾結。

  她幽幽地說了:「是,他是我的未婚夫,曾經。」

  明知道答案,可一旦證實了,他的下巴仍是一緊,楊書文說的……是真的?

  「你們……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們有過一段故事,那是一段他來不及參加的過去。

  「我累了,不想說。」

  他驀地掐緊她的手臂。「妳欠我一個解釋,妳不是木藍,妳有另一個名字,妳不是鄉野養蠶人家之女,妳不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妳還冒出一個未婚夫,妳昨天就見過他了,但妳騙了我,妳到底還說了多少謊?」他一連串的咆吼。

  木藍咬緊了牙,他的怒氣穿透了她迷茫的意識,讓她有了生命力,在此時,面對他的怒氣比陷在回憶裡還要重要。

  「妳還愛著他?」

  他屏住氣息等待她的答案。

  「都過去了。」她淡淡的答,像九月的風,不溫不涼的掠過。「有時候,我常常會忘記了。」

  他也沉默了,臉部的線條剛硬,許久後,他抬起手懸在半空等著她,她遲疑著,但他仍堅持著,一隻手僵在半空中不放下來。這固執的男人哪!她只能伸出手握著他,知道如果她不去握他的手,他會不惜和她僵持一整天。

  「妳還去想記不記得他,表示妳一直把他放在心裡。」

  木藍想要縮回自己的手,卻被他握得更緊,他緊閉的眼霍地睜開,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

  「不管以前妳的心裡有誰,從今以後,妳的心裡只會有我。」

  她的心臟狂跳,他的手像鐵鉗似的抓著她,任她努力的拉扯,他仍是不肯放手。

  木藍低泣出聲。「放……放開我的手,好疼。」彷彿只要手放開了,她就可以回到那斷情絕愛的木藍了,而不是彷徨無依的朱繚綾。

  「妳不掙扎就不會疼了。」

  她一窒,知道這男人再認真不過,他不會放開她,無論她願不願意。

  「木藍……」他把她抱在懷裡,懷裡的她抖得像秋天的落葉,即使在她的初夜,或在被火焚燒的繡房裡,她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

  「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靠著他的胸膛,他的體溫溫暖了她,他男性乾淨的氣息安撫著她。「我們從小就有婚約,他是我表哥……」

  她幽幽地訴說著自己的故事,填補了他對她過去十七年來的空白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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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0-22 00:04:1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在一片桃花林中,紅的、黃的、粉的、白色花瓣染遍了整個山頭,幼年時,書文和她走遍了這座山林,他練武讀書,而她就坐在旁邊看著他。

  那天,風吹得又大又急,滿天的烏雲籠罩,她貪玩走丟了,瑟縮的躲在一個樹洞裡,風狂雨急,轟轟的雷聲直劈樹梢,年幼的她嚇得直哭,從白天到黑夜,她又餓又累又害怕的等著他來找她。

  「繚綾……繚綾……妳在哪?」一個清晰的男聲穿過風雨而來。

  當書文出現在樹洞前時,她放聲大哭,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

  書文將她背了回家,那天,他像個大人一樣親口向爹求親,允諾要照顧她的一生。那天之後,她就成了他的未婚妻,對於感情,她雖懵懂無知,但也知道他就要成為自己最重要的人了。

  多年後,一個秋天的午後,風吹起了落葉,空氣中多了幾分蕭瑟,在牢獄裡,她見到了含冤莫白的書文。

  從牢門看進去,原本溫文儒雅的他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繚綾,是我對不起妳。」

  男子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如果不是突如其來的橫禍,他楊家又怎會家破人亡,而他又怎會含冤入獄,身受不白之冤?

  「書文。」她的性子溫婉,總是沉靜得讓人安心。「你別擔心,我會想法子幫你洗刷冤屈的。」

  楊書文苦笑著,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唯一的爹已於日前去世,家裡只剩一位年邁的姥姥,她也算是孤苦伶仃了,面對官場的黑暗與無情,她又能夠做什麼?

  「繚綾,記得我在山林中找到妳的那一夜嗎?」他低沉的嗓音帶著滄桑。「從那天起,我就將妳當成我未過門的妻子,但現在我命運未卜,婚約之事就當取消了,是我負了妳,我萬萬不能耽誤妳的青春,請妳再另找一個──一個愛妳疼妳的夫婿。」

  他心如刀割啊!話語都帶著哽咽,他不甘啊!但是,他也只能如此。

  自小,他就疼她、愛她,她溫柔可人、性子沉穩,雖是女子,卻有過人的膽識與智能,娶她為妻,是他畢生最大的夢想,而這夢想就在他被宣告流放邊疆時破滅了。

  她張著慧黠明亮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瞅著他,溫柔的笑了,笑得有些淒涼。「書文……我雖是個女子,但許下的誓言也會以性命去遵守。」

  「繚綾……」他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我定會想盡法子救你出來。」

  那是他見她的最後一面,從那天起,她就沒再在他面前出現了。

  白天黑夜不斷的交替著,牢獄裡的他得不到任何的消息,他越來越絕望了,只能想像她已嫁給別人,幸福的為人妻、為人母。

  他不知道的是,在那天,她在朱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跪了整整一夜,在天剛翻魚肚白之際,她疲倦的要總管召集家裡全部的奴僕。

  幾十位家僕站在廳堂裡,不安的彼此交換著眼神,聽見她宣佈道:「我決定要變賣朱家全部的家產,包括三塊田地、三間繡坊、兩間布莊,還有現在所住的府邸。」

  語畢,她拿起一疊奴僕的賣身契。「這些是你們所簽的賣身契,現在我就燒了它們,你們已是自由之身,若是男子,有家室的就領取三十兩,女子的領取二十兩,這些錢也夠你們生活一段日子了,要做個小買賣或什麼的都可以。」

  聞言,眾人嘩然,七嘴八舌的議論紛紛。

  「小姐,妳要想清楚啊!這是朱家的家產,妳怎能說賣就賣?」

  「小姐,我不要走,我走了誰伺候妳?」

  「小姐,朱家就剩妳了,繡坊還得靠妳,現在眼看生意有起色,妳怎麼就要把繡坊給賣了……」

  她強嚥下滿腔的悲愴。「我又何嘗願意?我也捨不得呀!但是,現在楊家已經破敗了,表少爺被冤枉入獄,如果不救他,他就要被流放邊疆,我怎能棄他於不顧?」

  「那也沒必要把全部家產都賣了吧?」

  「楊家得罪了兩江總督,定是要花大筆銀子疏通,不這麼做也不行了。」她緩緩道。

  「小姐,現在是什麼世道,妳怎麼還去蹚這渾水?」對朱家忠心耿耿的老僕氣得跳腳。

  她堅定而清晰的說:「如果要我撒手不管,我一輩子都會不安心,相信我爹娘若還在世,也會同意我這麼做的。」

  大家心裡明白,小姐外柔內剛,自老爺去世後,小姐便挑起朱家的重擔,擔當魄力更勝男子,讓大家從老爺去世的不安中安定下來,這兩年來,朱家也更上一層樓,誰想得到,和朱家一向交好的楊家會突然遭逢巨變。

  「各位,我心意已決,請原諒繚綾的固執,如果他日朱家能再重振家業,必定請各位再回來。」

  眼見堅強的小姐也眼泛淚光,眾人啼哭之餘,只能開始著手一切事宜。

  她將變賣家產換得的銀子全部用來請人去疏通關係,最後官府終於釋放了楊書文,並且還他清白。

  當他從邊疆回來之際,也是繚綾一無所有的時候,這時,她體會到什麼叫飢寒交迫,什麼叫三餐不繼,一個千金小姐淪落到比乞丐還不如。

  在這段時間裡,年邁的姥姥受不了這樣的變故,撒手西歸了,那時的她窮困潦倒,未能幫姥姥買個棺木,只有親手挖一個坑洞,埋葬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    ※    ※    ※    ※    ※

  「他從邊疆回來之際,我在揚州等他,但後來……」她的語氣平淡,無法想像她當時所受到的震撼有多大。「後來聽說他遇到貴人,迎娶了官家千金。」

  山盟海誓瞬間成空,她對他不離不棄,但他卻薄倖寡情,而她的眼淚早已流乾了,不再為他落淚。

  「那天,聽到他要成親,那時我已無家可歸,我想天地之大,竟沒有我容身之處,我……」

  「妳想尋短見?」他的心驀地一緊,想到她曾為了另一個男人輕生,即使知道她現在無恙,也不能平復他的醋意。

  「我已經走到盡頭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對不起姥姥,我讓祖先蒙羞……」她的目光飄飄渺渺的落到了遠方。

  他握著她冰冷的手,環抱著她,試圖溫暖她。「後來呢?」

  「後來……我打消了尋死的念頭。」她略過在西湖遇到他的那一段。「有一次,我偶然經過單家,知道這裡在找奴僕,於是就進來了。」

  她幽幽地說完,才感到他的沉默。「子瑾,怎麼了?」

  「看來,妳真的是有個未婚夫了。」他壓抑著怒氣。

  原來,她竟這樣強烈執著的愛過一個男人;原來,她竟為了那男人不惜變賣家產,落得一無所有;原來,她的冷漠淡然全是因為那個男人;原來,有那麼多的原來……

  「現在妳未婚夫找上門來了,妳可以跟他走了是不是?妳不用再委屈的跟著我這個瞎子了。」他冷哼一聲。

  她沉默了,一股怒氣在胸中翻騰。

  「是不是?!妳給我說話啊!」

  「你要我走是不是?好,我馬上走。」她氣極了,如死水的一顆心早已為他揚起萬丈波瀾。

  「不許走!」他怒吼一聲站起來,抱住她已然轉身欲走的身子,兩條鐵臂緊緊的箍著她。「妳憑什麼可以這麼輕易的來去?憑什麼可以這麼不在乎我的感受,是誰給妳這樣的權力?告訴妳,除非我同意,否則妳哪都不准去!」

  頎長的身子緊緊的將嬌小的她圈在懷裡,她痛苦的掙扎著,不只是體力之爭,還有意志的拔河,就像她的感情,也被他收納在懷裡了。

  她就要沉淪了,他的強悍、他的霸道、他的柔情、他的喜怒無常就像千絲萬縷的把她困在繭中。

  「單子瑾,你到底想怎樣?」她喊著。

  「我要妳!」他帶著怒氣的吼了出來。「該死的,我就是要妳,不管妳是誰,不管妳是丫頭,還是千金小姐,妳只能待在我的身邊,哪裡也不能去,我要妳只看著我一個人!」

  「不──」她破碎的喊著。只要他再堅持下去,她一定會崩潰的,一直以來,她都抵抗不了他的頑固,只能拚命的掙扎著。

  她手腳揮舞著,又踢又咬又尖叫的,但他死死的抱著她不鬆手,彷彿只要一鬆手她就會消失。木藍綰起的發散落了,嘴唇也被自己咬破了。

  「放開我……放開我……」她淒厲的喊著,情緒未曾這樣的失控過,她拚命的捶打著他。

  「不。」

  「放開我……你快放開我……我恨你……」

  「不。」

  「子瑾……我求你……我求你……」她喊出聲,已是淚流滿面。

  「不放,除非我死!」他雙手雙腳緊緊的纏著她,語氣堅定。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累了,激烈的哭聲也變成虛弱的抽噎,掙扎也變弱了,兩人像斗累的猛獅,兀自交纏喘息著。

  她幾乎快喘不過氣來,努力吸著大口大口的空氣,但他絲毫不肯鬆動,仍緊緊的從背後抱著她。

  「子、子瑾,放開我,我、我好難受……」她沙啞地低道。

  大哭一場後,她心裡舒服多了,壓抑多時的痛苦也得到了宣洩,這時才感到被他鐵臂緊勒著,她難受得不能呼吸。

  「不放,除非妳答應不走。」他悶著聲道,聲音帶著壓抑的忍耐和恐懼。

  她的眼眶又是一紅,這一向驕傲的男人,此時竟像孩子一樣的恐懼。

  眼淚再一次沿著她的面龐滑下,他從背後環抱著她,前胸貼著她的後背,心……為什麼不能貼著心?

  「別走,留在我的身邊,妳愛刺繡,我可以為妳造一座繡房;妳愛絲織,我帶妳看盡全天下的絲織品;妳怕冷,我為妳制最好最暖的裘衣;妳愛畫畫,我就讓妳畫畫;妳怕雷聲,我就整天整夜的陪妳,無論什麼我都依妳。」

  眼前又是一片淚霧,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一顆顆的往下掉,他說盡了她的需要,但他呢?他要的是什麼?

  「我要天上的月亮。」她故意說。

  「好。」他毫不猶豫的說。

  她咬緊了唇,他的體貼、他的柔情、他的霸道,像洶湧的潮水湧向她,為另一個男人築起的堤防被他擊潰了。

  「天上的明月又不是樹上的果實,說摘就能摘下來。」她深吸一口氣,哽咽著說。

  「只要妳要,我會想法子摘給妳。」

  這是單子瑾會說的話嗎?這男人理智穩重,一絲不苟,但是,他居然連這麼荒誕的要求都一口應允了,多麼可笑,多麼不合理,多麼瘋狂,但是……她為什麼控制不了的被他撼動,心頭酸澀澀的,眼淚控制不住的又往下掉。

  她試著轉過身,他怕她要掙脫,堅持的緊抱著不放,她只好低聲的說:「子瑾,我好難受,你放開我。」

  緊箍著她的手略微放鬆,她慢慢轉過身來面對他,正視他一臉的壓抑深情,心頭又是一緊。

  「妳的本名是什麼?」他問。

  她頓了一頓。「以前的名字又何必再提,你知道我是木藍就行了。」

  「告訴我妳的名字。」

  該知道的,他固執的不肯放棄啊!她又一歎。

  「繚綾……朱繚綾。」

  他細細的摸索著她的手,發現她原本光滑柔嫩的手上長了新繭。「妳是繚綾,是絲綢中是最珍貴的一種,只用於富貴官宦人家,但妳卻寧願叫木藍,成了路邊輕賤的木藍,甘做布匹的染料。」

  她輕笑,笑得苦澀。「繚綾長在閨中,還不如木藍隨地而生。」

  「朱家的繚綾,繡工才藝名震天下,從妳繡的蠶花娘娘裡,我就該知道的,『朱家繡,繡繚綾,單家布,進皇家』,妳是和單家布齊名的朱繚綾。」

  「繚綾若沒有人珍惜,那是比木藍還不如。」

  他握她的手一緊。「妳把自己交給我,我會好好珍惜妳,不管妳是繚綾還是木藍。」

  眼淚模糊了視線,嘴唇幾次翕動都成不了聲。她緊緊的抱著他,不再說話了。

  總是這樣,她從不正面回復他的問題,不回復他的感情,但此時,她是在他懷裡的。單子瑾抱緊了她。

      ※    ※    ※    ※    ※    ※

  「楊大人想見大哥一面。」

  聽到單子敬的通報,單子瑾的好心情頓時消失。

  「那個人還在?」他皺著眉惡聲的問。

  「他堅持一定要見到木藍,不見到她就不肯走。」

  「讓他滾。」他惡聲道。

  「大哥,他是剛上任的巡撫大人,我總不能叫家丁把他掃出去吧!」

  「哼!他才幾品的官,單家還不把他放在眼裡,叫他滾。」

  單子敬咧著嘴角,忍不住要笑出聲。不行不行,他大哥的耳朵比狗還要靈敏,讓他聽出來他這小弟在一邊幸災樂禍的話,那此刻單家就會發生兄弒弟的慘案了。

  「就算不看他的官位,那情理上,他是木藍的未婚夫,他堅持要見她一面,咱們總得讓他們見面吧!」

  「不需要!」他煩躁的想殺人了。

  「為什麼?他們既有婚約,只是因誤會而分開,不如讓他們談談,等誤會冰釋後,木藍去當她的巡撫夫人,豈不是皆大歡喜?」

  單子瑾臉上迅速閃過一抹脆弱,他偏過頭去不再說話。

  單子敬正了正神色,不能再開玩笑了,戲弄一下大哥很好玩,但讓他心痛神傷也太不道德了。

  「大哥,你喜歡木藍對吧?」單子敬問。

  見他的下巴一緊,單子敬微笑了。「你雖然看不到,但也可以感覺得到她的好,朱繚綾一手繡工獨步天下,別說她以前是朱家的千金小姐,求親的人可以踏破門檻,就算現在賣身為奴,楊大人也願意用八人大轎把她抬進家門。」

  他瞥了大哥一眼,很好,他的臉色陰沉得嚇人,單子敬又下了一帖重藥。「大哥,不要問你在她心中的地位,要問她在你心目中的份量,讓他們談談吧!或許,木藍根本不想見他,如果是她不想見他,那就有理由讓楊大人走了。」

  單子瑾咬著牙,額上的青筋動了動,只有緊繃的臉洩漏了他的情緒。

  「難道你不想知道木藍的意思嗎?」單子敬留下這句話而後便走了。

  單子瑾攬緊了眉,久久,連單子敬離開了都不知道。

  秋風吹起落葉,他一個人靜靜的坐在庭院的亭子裡,方覺得秋風蕭瑟。

  熟悉的腳步聲在他身後響起,帶來了她溫馨的氣息,一件披風披在他的身上。

  「天冷,別在庭院坐著。」她輕聲道。

  「木藍……」他開口喚她,喉嚨因太久沒說話顯得沙啞。

  「嗯。」

  他握著她略帶冰冷的手,皺眉道:「怎麼不多穿點衣服?」

  「我很暖和。」她安撫著他,讓他摸著她穿著的棉襖,他的眉頭才舒緩了下來。

  反覆摩挲溫暖她的手,他若有所思的說:「楊書文要見妳,妳想見他嗎?」

  她沉默了,他屏息等待她的答案,秋風吹起了枯葉,庭院裡迴響著呼嘯的風聲,彷彿過了許久,她幽幽的說了。

  「他既然有心找我,我是該和他談談了。」

  他下巴一緊,眉頭攢了起來,握著她的手握得更緊了。

      ※    ※    ※    ※    ※    ※

  她卻仍在恍惚中,沒有察覺到他一閃而逝的脆弱。

  「好,我讓他見妳。」他咬著牙道。

  幾次張口又忍了下來,終究沒有說出來,她會知道他的患得患失嗎?知道他決定賭一把嗎?而這正是他此生最大的一場豪賭。

  他離開了,留下她一個人在庭院裡,看著落葉掉落滿地,風一刮,捲起了枯葉,在空中打圈旋轉,更滿園蕭瑟。

  好快,來到單府已經半年多了,從春天到秋天,經歷了季節的更換,而她過去一年多來,心境從冬天走到了春天,挺過了風風雨雨。

  「繚綾。」楊書文看到她,熱切的喊她的名。

  她靜坐在庭院裡,目光深遠而幽靜,轉過頭來看他的眼光生疏而冷淡,他不禁止步了,才一年多,眼前的人竟讓他感到陌生。

  「繚綾,我尋遍整個蘇杭,問了所有熟識妳的人,都無法得知妳的消息,我就一間一間繡坊的找,最後我都要絕望了。」

  「就算找到我又如何?」她仍是不冷不熱的溫度。

  「繚綾,妳是我的未婚妻,是我自小就決定要守護一生的女子,妳為了我傾家蕩產,一個人孤苦伶仃,我怎能棄妳於不顧?」

  她的眼睛冷冽明亮,神態祥和安定。「你已經洗刷冤屈,並且求得功名了,又何必多此一舉來找我。」

  「妳是一個女子,都能以生命來遵守誓約,何況我堂堂一個男子,又怎能辜負於妳?」

  她冷笑一聲。「你已成婚,還說什麼婚約呢!」

  「成婚?我沒有成婚。」他俊秀儒雅的臉上寫滿憤慨。

  「你……你沒有成婚?」她遲疑地問。

  「沒有。」他急得大吼。「我最怕的就是妳誤會,當日我人在邊疆,知道自己無罪了,於是我日夜兼程趕回來。中途遇到了尚書徐大人,我拜他為恩師,他向皇上舉薦我,可當我回到揚州時,妳已經不在了。」

  「那……那當日怎會有人說你娶了尚書大人的千金,轎子……還抬過了朱家。」

  楊書文又搖頭又歎氣。「徐大人雖然有意將女兒許配給我,但我早已言明有未婚妻,於是徐大人才將千金許給和我同鄉的楊慶文,他和我同姓又同鄉,在尋找妳的過程裡,我才發現有人以為我成親了,我料想妳也誤會了,所以我更加心急如焚。這一年來,我踏遍蘇杭每個角落,而今好不容易才找到妳。」

  他沒有成婚!書文沒有負她!頭頂的陽光一下變得猛烈,照得她都暈眩了,在秋日的陽光下,她搖搖晃晃的站起,勉強倚著石桌才不至於跌倒。

  書文遵守承諾,守著婚約,整整找她找了一年多……天啊!他沒有負她,沒有辜負她的一番情意。

  「繚綾……」楊書文握著她的手,激動的嗓音都啞了。「皇天不負苦心人,我終於找到妳了!」

  從模糊的視線中看著眼前的男人,他曾是她十幾年生命的眷戀,她將情意繫在他的身上,他最終還是沒有辜負她啊!

  原來,這世上還是有值得相信的感情,還是有重情重義的男子,原來,她為他所做的一切終究沒有白費。

  兩道情淚從她眼裡緩緩流下,是釋然,也是感恩,這天地畢竟沒有辜負她啊!

  「繚綾,和我走吧!我現在已是揚州巡撫,再也不是昔日任人欺凌的書生了。」楊書文真摯的說。

  她眨了眨眼,眼前的書文一直都沒有變,依然文質彬彬,但是,她卻沒有當時的悸動了。

  「書文。」她深吸一口氣道:「我已經不是當初的繚綾了,在這一年來,很多事都不一樣了。」

  「我知道。」他溫柔的說:「妳是單家的丫頭,不是昔日養尊處優的朱家小姐,但是這不會影響我想娶妳的決心。」

  「我不只是丫頭。」她迎著他的目光,勇敢的說:「我是單子瑾的……妾。」

  昨夜,子瑾還抱著她,要她成為他的妻,為他生兒育女,與他共度一生,今天,即使面對書文的深情,她也得對他誠實,她的心……已給了單子瑾啊!

  楊書文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而她則堅定的迎向他的目光,準備好要接受他的責難。

  即使單子瑾並沒有勉強她,是她自願的,但以世俗的眼光來看,她在這「未婚夫」的面前仍是不可原諒的。

  「繚綾,妳以為我會怪妳嗎?」他沙啞的聲音飽含深沉的痛苦。「當我知道妳變賣全部的家產救我的時候,我是何等的感激;當妳失蹤的時候,妳可知我是多麼的著急?當時我在心裡發誓,只要妳能平安無事,無論妳遭遇到什麼樣的事,我都會愛妳、敬妳,妳仍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眼淚迸出眼眶,木藍感動在心。自從以為書文背叛自己後,她就一直處在強烈的自我譴責中,朱家數代的產業在她手裡散盡,姥姥因憂慮而病死;此時,從他的口中吐出這番話,讓她有種被親人原諒了的感覺。

  「書……書文。」從模糊的視線中看到他親切的微笑,仍是她記憶裡的書文表哥。

  楊書文安慰的將她攬在懷裡輕拍著,她忍不住伏在他肩上慟哭。

      ※    ※    ※    ※    ※    ※

  窗外的雨聲滴滴答答的落在台階上,木藍整個人陷入回憶中,眼神迷茫恍惚,走過荊棘地,來到春暖花開的草地,一時間竟恍如隔世,心境已是大有轉折。

  「木藍……」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在喚她,她慢慢的抬起頭,看到單子瑾走進屋裡,來到她面前,手伸向前摸索著她。

  「怎麼?」他撫上她的臉,觸手淨是一片濕意。「為什麼哭?是不是捨不得舊情人?是不是想成為巡撫夫人?」

  他尖銳的話沒有觸怒她,她只是眨了眨眼注視著他,語氣平和而輕描淡寫的。「書文要帶我走。」

  她的話一說完,屋裡頓時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靜裡,單子瑾臉色變得死白,神情可怕而絕望,她幾乎可以聽見他心的碎裂聲。

  「不准。」他從齒縫裡進出話來。

  「為什麼?」她仍是溫和輕緩的語調。「娼妓都可以贖身,更何況我是個丫頭,你有什麼理由不讓我走。」

  他冷笑一聲,臉色更見冷峻陰鬱。「妳是我單子瑾的,揚州巡撫算什麼,明天我可以讓他比鄉間的窮秀才還不值!」

  他是認真的,這個認知強烈的衝擊著她,此時的他不是溫暖的單子瑾,表現出的是強狠鐵腕的商人本色。

  「無論是貧是賤,我們都不會嫌棄對方。」她若有所思的看著他,細細的觀察他的反應。

  「好,很好,才這麼一會工夫,你們不但續了前緣,連未來都打算好了。」他的聲音更見冷冽。

  「子瑾,為什麼不讓我們走?」

  「好,妳可以走。」他陰惻惻的冷笑。「妳若要走,就從我的屍體上踩過去,才能跨出單家。」

  背脊竄上一股寒意,她的眼前一陣模糊,輕聲的問:「子瑾,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我已經決定,妳是我的人,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了妳,妳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就像馬頭娘一樣,我至死也要纏著妳!」

  木藍站起身,細細撫著他的臉,他說得這麼決絕,這麼冷漠絕情,又是何等的傷心絕望?

  「子瑾……」她用手輕畫著他的眉眼,沒想到這樣驕傲的男人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書文明天就要走了。」

  他繃緊了聲音,鐵臂倏地勾住了她,將她按入自己懷裡,將頭埋在她的頸際,十指如鐵條般緊勒住她。

  「子瑾,你弄疼我了。」她忍著痛,仍是溫聲的說。

  「妳明天就要跟他走了是不是?頭也不回的走出我的生命了?」他咬著牙,手臂越收越緊,恨不得把她揉進自己的體內。「我說了,妳走不了,不要考驗我說的話。」

  「他自己走。」她輕拍著他的背,仍是溫聲的說,安撫他的焦躁不安,看來他不惜與整個世界為敵,也要留下她啊!

  單子瑾渾身一僵,狐疑的抬起頭正對著她的眼睛。「妳說什麼?他自己走?妳不跟他走?」

  木藍搖了搖頭,看著他的樣子,眼眶不禁紅了。「我說我要留在這裡,我不走。」

  他仍緊皺著眉頭,她為他撫平眉間的紋路。「記得嗎?我昨天答應你了,我要成為你的妻……為你生兒育女。」

  「妳──妳昨晚並沒有答應我。」他仍是皺著眉,對她要留下來的答案沒有真實感。

  「我在心裡答應了。」

  摟著她的手臂又是一緊,他埋在她的頸際沒有出聲,久久沒有說話,只有微微顫抖的身體說出他心裡的激動。

  「真的?」他問。

  「真的。」她的聲音哽咽了。

  「妳又哭了……」

  知道她心中的激動,他也不傻傻的問她了,只是輕拍著她,把她擁入懷中。

  「我不愛哭……」她仍是抽噎。

  「我知道。」他的聲音聽來也很苦惱。「我也不愛聽妳哭。」

  「可是……我控制不了。」

  「沒關係,妳哭,我在這裡。」

  他總這麼說,也一直這麼做,而她再也忍不住的放聲哭了出來,不同的是,這次是喜悅的淚水。

  「我哭很難看。」

  「沒關係,我看不到。」

  她破涕為笑,一瞬間,眼淚又奪眶而出。「子瑾……」

  「我知道,妳又哭了。」

  懷抱著她,終於感到她從迷霧中走了出來,揭去一層層的面紗,感到她有過去有未來,是他可以安心擁抱的人兒。

  「妳別再離開了,就留在這裡,把妳的心交給我,我會好好的善待它。」

  眼前的影像因淚水越來越模糊,但他的聲音卻清晰的傳到她的耳裡。

  他收緊雙臂,將她納入懷裡。「我把我的心也放在妳的手裡,妳可以選擇珍藏或者捏碎。」

  總是這樣,她堅持,他比她還堅持;她頑固,他更是固執到無可救藥。他有鐵一般的意志,她在他面前柔弱得不堪一擊,只要給他一點點,他就索求得更多更多,不佔滿她全部的靈魂與情感,他就像永遠不滿足似的。

  她不禁歎息。「你對我真好。」

  單子瑾撫著她的發,對她的發有股深深的眷戀,愛那柔細的髮絲在他指間像有生命似的纏繞,然後又歸於平順。只有他才能碰觸她如雲的秀髮,只有他能獨享長髮披散下來覆在她身軀的一幕,他為這樣的親暱而喜悅。

  「妳對我才是真好,願意跟我這瞎……」

  木藍摀住他的嘴,雖然他已不再忌諱講出那兩個字,但她總不愛聽他講出那句話。

  「別說,你即使瞎了也無損你的才華。」

  「我不說,那我就可以不是了嗎?」

  「子瑾,治好眼睛吧!」第一次,她說出自己的想法,說出了對他的在乎。

  「妳希望我治好眼睛?」一股暖流滑過胸口,他忍不住微笑了。

  「嗯!」她輕柔的說:「等治好了眼睛,你就可以看到絲綢的顏色了,也可以……看到我的刺繡。」

  「木藍……」他忍不住抱緊了她。「妳終於肯說了,妳知道嗎?我以為我要等一輩子。」

  「傻瓜,我如果不說,你是不是就一輩子都不治好?」

  他笑了,笑得飛揚,像一年前的他,神采飛揚的他。「我已經去請薛神醫了,過幾天他就到了。」

  「那你的眼睛就可以看見了?」她興奮的大叫。

  「我不知道可以恢復多少,說不定沒辦法恢復。」

  「不會的,只要你想做的事,就沒有你辦不到的。」

  單子瑾笑得別有深意。「妳的心比一座城池還要難攻下,我很努力的話,可以攻下妳的心嗎?」

  木藍細細的撫摸他的眉,而後來到眼睛,他的眼睛不若一般瞎子的空洞,像正常人一樣的有神,有時候,當他看她的時候,她常常會忘了他是個瞎子。

  他的眼睛閉了起來,享受她眷戀的、一遍一遍的用手指畫過他的眉眼再到唇。

  「我的心,早就放在你的手裡了。」她將手放在他的掌中。

  他震動了,一臉的狂喜,激動的全身輕顫。「木、木藍。」

  「如果有前生,你可能欠我太多了。」她環住他的頸項,柔柔的說。「所以,你今生才對我這麼好。」

  他將臉埋在她的頸際。「我倒覺得是我前生對妳怎麼好都不夠,所以許願今生對妳加倍的疼惜。」

  「或許前生的你薄倖寡情,今生才成為一個深情的男子。」

  「隨便妳怎麼說,如果真有來生,我還要愛妳疼妳,妳還是我的妻。」

  她哽咽了,久久說不出話,模糊的淚眼中,只看到他溫柔的笑,佔滿她全部的視線。「好。」

  單子瑾緊緊擁著她。這個奇異的女子走進了他的生命,她身上團團的謎霧終於散開了,迎進了陽光。

  「書文明天就要走了,我們送他一程,好嗎?」

  他皺眉,討厭聽到這個傢伙的名字。他咬著牙,萬分不情願地說:「我知道……妳對那傢伙……有特殊的情分。」

  她撫平他眉間的折紋。「子瑾,那都過去了。」

  他輕哼一聲。「但他還是該死的存在。」

  木藍傾身靠在他的懷裡,他很自然的攬著她,一手摸索著她的臉。「子瑾,我和書文從小一起長大,我當他是兄長,是親人。」

  他抿著唇,雖然不悅,但她知道他專心的聽著,這是第一次聽她這麼坦誠的對他提到楊書文。

  「妳為他變賣家產,為他淪落為奴,若非對他有深切的情意,萬萬不可能做到這種地步。」

  「對,但是,我對書文的情意遠遠比不上對你的情意。」她仍撫著他的臉,知道自己欠他一個答案,多次不願正面響應他,但她虧欠他太多了。

  「他是我表哥,自小我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他陷於危難之中,我不能不管他。如果是你,我也會這麼對你。」她娓娓的說著,「子瑾,我仰慕你、傾慕你,書文要我和他走,但是我放不下你。」

  「妳不走了?再也不走了?」他還是有著不確定。

  「不走了,再也不走,除非你趕我走。」

  她溫柔的笑了,他又看見她站在一片璀璨的光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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