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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孟妮 -【相公好不老實】《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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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0:03:2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相公好不老實 作者:孟妮

她不信女子就只有遵從父母之命嫁人的命,
要她乖乖嫁給那隨時會斷氣的癆病鬼,
忍受淫魔大伯的騷擾,門兒都沒有!
她要逃婚!一定要!但是她該怎麼逃呢?
有了,聽說那個叫祥子的工頭,拉過駱駝、走過大漠南北,
難得他既不貪財又不好色,是個老實人,
就他吧!他一定能帶她脫離這個注定不幸的婚姻。
只是,他為什麼對她那麼好?
為了保護她,幾乎傾盡所有也不後悔。
她的心淪陷了,為了這個不惜說謊也要留下她的男人,
她心甘情願地跟他去到遙遠的包頭,
陪他打拚事業,為他生兒育女,讓他捧在掌心呵疼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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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0:03:37 |只看該作者


  寫完第一本古裝《王子好不溫柔》後,我以為一年半載內大概不會再碰古裝了,但在四個月後,我居然又開始動手寫了。其實我寫古裝比較吃力,總覺得不參照若干史實寫,就對不起要出版的文字,古人的措辭語氣又常常在腦海裡停格,不像時裝容易信手拈來。編編也說了,現在時裝比古裝受歡迎,唉!真不知我怎麼還自找罪受,但古裝的情懷和意境是時裝所不能企及的,有一種獨特優雅的美感。

  總覺得真實世界裡已經有很多的不圓滿,所以,我總偏愛寫陽光積極的一面,將陰沉灰黯留給真實吧!愛情的猜疑、嫉妒和悲劇我不想觸及,上幾本的《總裁好不冷感》,就大大違背我一貫的調性,那種糾纏自己寫來都覺得痛苦,罷了,短時間內讓我別再自虐了。

  我想寫一個男人,一個真性情、堅強、有肩膀的男人,他或許粗糙但是很真實,他愛一個女人的方式,很男人、很感性也很實際。我還想寫一個女人,她美麗而勇敢,她敢去追求她的夢想,和一個讓她心儀的男人,她看到他的好,看到他對自己的一心一意,看到他是一個有抱負理想的男兒,沒有受限於現實的觀感,所以主角一開始就已經設定好了。

  有一陣子接觸到晉商的故事,我產生很大的震撼,看些相關的資料,山西商人曾在明、清時寫下一段很輝煌的歷史,非常地動人,其中尤以他們在蒙古的經營最引起我的興趣,所以以此為背景,但畢竟不是真的有一個「盛祥號」,因此是禁不起歷史考究的,盼看倌們不要太認真。

  這本書是我寫的第八本了,能寫到八本,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有時忍不住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會看這本書?看了後又有什麼觀感?也會想,有人看我的書嗎?真的有人看嗎?自己都覺得懷疑,這些只能猜測,也沒能得到證實。

  有時,想到自己能一本又一本地過稿,還能一本又一本地出版,除了覺得奇跡之外,真的沒有其它的話了。我感謝出版社願意出我的書,感謝我的編輯給予肯定,給我很中肯的建議,但身為作者的自我要求,總希望每一本都能進步再進步,故事更動人,情節更緊湊,字句更筒潔,對白更精采。謝謝上帝,到目前為止,總覺得好像還有很多可以進步的空間,還得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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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0:03:48 |只看該作者
楔子

  「真他奶奶的熱,熱得老子想殺人,現在就算給我個女人,我也提不起勁兒來。」駱駝商隊裡,一名粗豪的漢子扯著喉嚨抱怨著。

  戈壁沙漠白天熱得像火爐,烤得人沒處躲、沒處藏,一行人走了十天的路,難得能在這小綠洲上稍作休息。

  「祥子,聽說你拉完這趟駱駝後,就不幹了?」石頭問。

  名喚祥子的,是這商隊裡帶頭的高大男子。他仰頭灌了兩口水,才稍稍紓解了喉中火燒似的乾渴,轉頭看向手下的弟兄們和一隊的駱駝,大夥兒早就累得癱在樹蔭底下,再也不肯稍動。

  不理會祥子的沉默,石頭仍叨念著,「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如花似玉的鄂溫克姑娘要嫁給你,你都不要,她爹是鄂溫克族的族長,娶她總比你現在來得強吧?」換作是他有此艷福,一定會馬上點頭答應的。

  祥子有副端正粗獷的五官,濃眉大眼,一對虎目炯炯有神,由於長年在大漠裡奔走,使他顯得十分幹練、精悍。他舉手一抹額上的汗水,才剛甩到沙上,就滋地一聲被蒸發了。

  「喂!你倒是給兄弟說說,你為什麼不想討她做媳婦?」石頭不死心地一再追問,像是非得問出個所以然來不可。

  比起兄弟的聒噪,祥子就顯得沉默多了。

  「我也想過要娶她。」他微瞇著眼,看著眼前熱氣四冒的黃沙。「但是不知道怎麼搞的……就是提不起勁兒。」

  她長得像朵花一樣漂亮,百靈鳥似的歌聲、溫柔的性情,一對大眼睛總愛跟著他轉,一說話就臉紅,是一個可愛的好姑娘。但是,他就是沒有半點心動的感覺。

  「哈哈!要是那姑娘看上的是我就好了,哪知人家就是只中意你這小伙子。」

  石頭一掌拍向祥子。「不說那姑娘了,你怎麼突然不想拉駱駝了?」

  「這次是我走的最後一趟,等把貨拉到杭州後,我就不幹了。」祥子淡淡地說道,彷彿這是件沒啥大不了的事兒。

  「你嫌東家給的待遇不好?不然你到廣公記去吧!聽說那裡給駝工的待遇是最好的,還可以入股分紅,你要是肯去,兄弟我跟你走。」

  祥子搖搖頭,語氣沉重,「石頭,拉駱駝掙的是賣命錢,你還想繼續拉下去?」

  「像咱們這種身份的人,不必窩在老家種田就該滿足了。你不拉駱駝,那要幹什麼?」

  「我要做生意。」他的眼睛炯然有神,似有星火在其中跳躍。

  石頭對他的話感到詫異。「做生意?你瘋了!拉駱駝有什麼不好的?我們拉一趟所掙的銀子,比種田半年掙得還要多。」

  祥子平靜地道:「走山口、走沙漠,每走一趟就等於是在閻王殿前走過一遭!你看看沿路上有多少白骨死屍,在這沙漠裡不是迷路,就是餓死、渴死,僥倖活下來的,還得祈求千萬別遇到強盜或沙暴。再說,走一趟沙漠起碼要兩個月,累死累活的全是為了替東家掙錢,值得嗎?」

  石頭默然良久,看著眼前的沙丘,蜿蜒起伏得像個女子的胴體,她美麗,但同時也是最可怕的。

  「祥子,我知道你有遠大的志向,但我也知道自己是塊什麼樣的料,我這輩子就是拉駱駝的命了,不過……他日如果你成功了,可不可以看在兄弟的情分上,幫哥哥一個忙?」

  「你說這是什麼話?當年要不是你救了我一把,我早就死了!只要你說出口,我就一定辦到。」祥子拍了拍石頭的肩道。

  「我有個兒子,以後你就讓他跟在你身邊學著做生意吧!不要跟我一樣拉一輩子的駱駝,沒有一點出息。」

  「好!」

  祥子重信諾,只要開口就必定做到,石頭聞言也心安了。

  這時,原本安靜溫馴的駱駝,突然不安地躁動起來,一時之間,所有的人都從困盹中驚跳了起來。

  「有沙暴來了,快躲!」祥子大吼出聲。

  明明剛才還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但在頃刻間,烏雲就完全遮蔽了天空,頓時狂風大作,空中飛舞著的沙子像暴雨般狂驟地襲來。

  剛剛還是一片寧靜安詳的綠洲,此刻卻宛如人間煉獄,牲畜和人的嘶嚎聲全都被呼嘯怒吼的暴風所掩蓋住了。

  他們是一群有經驗的駝工,在最短的時間內便就地找好掩護了,但即使動作再快,也不及暴風來得迅速。

  在狂風夾帶而來的粗礫風沙中,他們面臨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

  駝隊,來往沙漠的一旅商隊,用淚和汗踏出了一條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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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0:04: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桔梗花。

  這原是一種不甚引人注意的紫色野花,時序未到秋天,還不是開花的季節,即使開花了,長在這百花爭艷的樊家庭院裡,還是不顯眼。

  因為她和桔梗花同名,也因為她對桔梗花的偏愛,所以放任它們在這花園裡越長越多。想必到了秋天,桔梗花開時,定會看見一大片雅致可人的紫色花朵吧!

  天高雲淡,窗外的桃花迎風招展著。因為要替她的出閣做準備,園子裡外全都已經修葺一新,全府上下都高高興興的──除了她之外。

  煩!煩!煩!

  桔梗重重地歎了一聲,滿園美好的春色完全進不了她的眼,連枝頭婉轉的鳥鳴聽來都嫌鬧心。

  「好一幅美人春意圖。」

  她暗惱有人不識相地打擾了她的感傷,回頭一瞧,只見一個青衣男子正直勾勾地打量著她,毫不掩飾眼裡的驚艷垂涎。

  原來是沉家的大公子。她調回視線,不願搭理他。

  他面貌生得俊美非常,但一對眸子暗濁不清,眼神飄忽游移,眉宇間隱隱透著陰邪。當他看著人時,眼裡幽幽地閃著詭異的光芒,讓人不由得機伶伶地打個冷顫。

  「我是來送聘禮的,順便來見見我未來的弟妹。」他的聲音似黏又膩,讓人聽了忍不住打心裡湧上一陣噁心。

  沉家日日催促著履行婚約,終於讓樊老爺點頭首肯。這兩個月來,各式聘金、聘禮一箱箱地往樊家送,沉家財大氣粗,娶個兒媳婦都鋪張闊綽得令人咋舌。

  強壓下心頭又起的煩悶,她道:「沈大公子,我尚未出閣,不好單獨會見你,我讓丫鬟領你去大廳見我爹。」

  他陰惻惻地低笑了。「過不了多久,樊小姐就要進我沉家門,也不算是外人,不必那麼生疏。」

  她下意識的退後一步,拉開和他的距離。

  「樊家小姐美得足以傾國傾城,比我那三個小妾還要美上十分,我真是羨慕我二弟。」

  她臉色微變,語氣陡地變得清冷。「大公子請自重。」

  「嘖嘖嘖……果然人美,性子也烈,等妳進了門,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妳還得叫我一聲大伯,怎麼這麼生疏?」他欺近身來,以描金玉扇輕佻地挑起她的下巴。

  啪!

  一道清脆的巴掌聲響起,他白玉似的臉上頓時浮現清晰的紅色指印。她冷冷的加重語氣道:「大公子請自重。」

  「妳……」怒氣方要發作,他卻隨即陰沉地笑了起來,曖昧地撫著臉上的指印,彷彿正在享受著她的愛撫。「好!好烈的性子,正合我的口味,我想,等妳嫁過來後,我們一定會有很多的樂趣。」

  她只覺得噁心,想到以後要和他成為親戚,她就想要作嘔。

  「樊小姐、桔梗妹子……」他色迷迷地再度欺近她,宛如女子般柔滑細膩的賊手撫上她的臉頰,她臉才一側開,他卻又伸手抓住了她。

  「你放開!」她素手微揚,又要摑去,他已快手快腳地牢牢抓住她雙手。

  「妳近看更美了,不愧是蘇杭第一美人。」他放肆地調笑著,臉龐逐漸湊近。

  這園子向來清靜,此時見不到任何的丫鬟僕役,她力持鎮定。「你若再無禮,我就大喊,到時候只怕沉家顏面掃地,壞了你的名聲,我也會以此為由退了這門婚事。」

  聞言,他有些忌憚,遲疑了一下。桔梗想乘機掙脫,他卻淫笑一聲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無恥!」她又怒又氣,重重地踢他一腳,但他卻抓得更緊。

  「桔梗……桔梗……」前廳的方向傳來一聲聲的輕喊,來人是桔梗的二娘。

  一聽到第三者的聲音,沈大公子便迅速斂起一臉的怒氣。

  「沈大公子,原來你在這裡啊!老爺正在等你呢!」見到他,二娘雖感微訝,但臉上仍是一派溫柔淺笑。

  二娘雖已是婦人,但卻未見衰老,風姿綽約,依舊美麗動人如昔。

  「夫人。」沈大公子忙作揖行禮。「我剛路過這兒,看到樊大小姐,所以和大小姐說了幾句話。既然樊老爺在等我,那我這就過去。」

  二娘熱切地說:「那好,我還在奇怪怎麼沈大公子不見了呢!槐花,妳帶沈大公子過去。」

  「是。」

  臨走前,沈大公子投給桔梗別有深意的一瞥,使桔梗再度蹙起了娥眉。

  庭院裡,只剩下二娘和桔梗兩人。

  二娘幽幽地歎息。「妳受委屈了。」

  原來她都知道,也看到了。桔梗不作聲,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二娘的目光顯得幽柔而悲切。

  「我知道要妳嫁給沈二公子是委屈了妳,以妳的才情容貌,就是嫁進皇家也不為過。但這婚約早就定下,若是想要悔婚──妳知道,沉家是不會放過樊家的。」

  她的親娘早死,爹又娶了二娘,這幾年,她和二娘向來不親。二娘溫婉嫻淑,但對於一個取代親娘地位的女人,她實在無法和她交好,不過,二娘所生的二妹和小弟倒是向來和她親近。

  「桔梗,」她輕聲地說:「這就是女人的命啊!」

  命?

  「妳看這些桃花,不管多美,也只能美上這麼一季,花季過後就紛紛花謝凋零了。女人的一生也是這樣,最美最好的都在這一季的花期盛放,美麗過後,也只能化作春泥。」

  二娘嫁來時才十六芳齡,而爹已逾不惑,老夫少妻的,她何嘗不寂寞?一思及此,桔梗也不禁有些動容。

  「二娘,妳是在勸我要認命嗎?」她淡然地道。

  「桔梗,我雖非妳親娘,但也希望妳能獲得幸福,妳爹更不願意將妳嫁給沈二公子,可是……當年妳爹經商失敗,若非沈老爺鼎力相助,讓妳爹能順利渡過難關,樊家便不可能有如今龐大的家業,所以妳爹才會在那時替妳定下這門婚事。這婚事已經拖了兩年,是再也拖不了了,下個月就得完婚,我……我已為妳備妥嫁妝,絕對不會委屈妳的。」

  她愣愣地出神了,一朵桃花隨風飄落下來,打在她臉上,她眨了眨眼,纖指拈起了花瓣。

  「命嗎?我該認命嗎?」她輕歎一聲,神色益發落寞。

  「傻孩子,這是自古以來身為女子的宿命啊!」二娘柔聲說道。

  「我就不能挑個自己喜愛的人嗎?」

  她的聲音極輕極輕,彷彿只有桃花聽到了她的歎息。

      ※    ※    ※    ※    ※    ※

  如果時間能停止流動,婚禮永遠不會到來就好了!但那不啻是癡人說夢,桔梗再不願意,也只能無奈地數算著日子的到來。

  從窗前看到新砌的繡樓已經建起來了,陽光下,一群群的工人還兀自忙碌著。

  把眼光從繡樓移開,看到貼身丫鬟小仙和後院的三個丫鬟吱吱喳喳地談笑著,不一會兒,小仙看到桔梗倚著欄杆在看她,便連忙跑進房裡。

  「妳們幾個剛剛在聊些什麼?」她有些懶洋洋的。午後陽光正熾,徒增幾分令人昏睡的慵懶。

  「小姐,妳不知道,後院來了個工頭,可好玩了。」小仙興奮地向主子報告。

  桔梗揚起柳眉。「什麼工頭?」

  「他叫祥子,原本是拉駱駝的,專走大漠南北,一走就是好幾千里,他和我們講了些各地的趣聞,真是有趣極了!」小丫鬟嘰哩呱啦地喳呼著。

  「什麼是拉駱駝?」她被挑起了興趣。

  「就是在西北沙漠地區,商隊要從這裡出去到西域和那個……那個什麼地方……對了,去俄、俄羅斯的話,就要靠駱駝商隊幫忙運貨,他就是拉駱駝的領隊。」

  她秀眉微揚。「蒙古和俄羅斯?他去的地方還真遠。」

  「是啊!小姐,他說走一趟得好幾個月,要走上好幾千里呢!他還說蒙古姑娘熱情爽朗,騎馬射箭的技術比漢人男子還行,而且蒙古人喜歡摔角。」小丫鬟興奮地轉述她聽來的消息。

  「那他怎麼會來這裡?」杭州距離蒙古可不是普通的遠呢!

  「他拉貨來杭州,據說在杭州待滿一個月後就要走了。這次為小姐建的繡樓就是他負責的,等蓋好後,他又要往北方去了,好像要去哪……唉!我怎麼想不起來……啊!對了,是包頭。」小仙偏著頭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正確的地名。

  「包頭?」好陌生的地名。

  陽光亮晃晃的有些刺眼,她微瞇起眼,視線卻穿過花窗,落在想像中的那個陌生地方。

  「小姐……」

  小仙的聲音倏地變小了,不知道小姐心裡在想些什麼。服侍大小姐那麼多年了,她知道小姐的性情雖然溫柔,卻極有主見,這次的婚事,一定讓她很心煩。

  「小仙。」

  「是。」她乖巧地應了一聲。

  「妳去叫那祥子過來,我有些話想要問他。」桔梗淡淡地交代。

  雖然奇怪小姐的吩咐,但她仍連忙退了出去,乖乖地去執行她的任務。

      ※    ※    ※    ※    ※    ※

  祥子被領到桔梗的面前。

  走遍了大漠南北、錦繡山河,他見過各種各樣可愛、可厭、可憎、可人的女子,但在這如詩如畫的江南、在這花團錦簇的桃花林中、在這雕樑畫棟,富麗堂皇的深宅大院裡,一道纖柔的身影竟讓他難得地失了神。

  微風吹拂著她的髮絲,如黑緞似的烏亮長髮上簪著翠玉金步搖;她穿著一襲嬌艷的桃色衣裳,袖口和衣襟處用金線繡著幾朵花,一身絲綢華服的她顯得貴氣逼人;像和闐美玉似的羊脂玉膚,嵌著兩顆盈亮璀璨的眸子,美得像這林子裡的桃花精幻化成人。

  他看著她,忍不住心醉神迷起來。

  桔梗眼睫輕顫,抬起頭來看著呆立的他,一雙如秋水般清澄的眼眸映著他高大的身影。

  祥子愣住了,生平第一次,他似被定了身,只能像個傻子般看著她。

  「你叫什麼名字?」原來她還有一副好聽的聲音,嬌嬌甜甜的、軟軟的,讓他的心弦又是一震。

  「喂!祥子,我家小姐問你話呢!」小仙好笑地提醒。小姐貌美、氣質又佳,多得是男子看她看得傻眼。

  他仍是震驚的,從胸膛裡清晰地傳來他的心跳聲,怦怦地跳著,眼裡只看得到她。

  「喂~~」小仙忍不住推了推他。

  「啊……有……有什麼事?」祥子吶吶地問,手腳有些無措。

  小仙又是一陣忍俊不住的竊笑。「我們小姐問你叫什麼名字。」

  「季祥,叫我祥子就可以了。」

  他有著黧黑的皮膚、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高大粗壯的身材,穿著一身老舊的青布衫,上面沾了不少塵土。雖是個做粗活的下人,但他渾身上下卻沒有下人身上常見的那種畏縮拘謹的神態,反而顯得精悍幹練,那湛然的眸光晶亮得讓她不安。

  「聽說你去過很多地方。」她輕聲問道。

  「是的。」在這麼美麗的小姐面前,祥子很難不緊張,只好盡量簡短地回答。

  「你要去包頭?」她對那個陌生的地名一直感到好奇,雖然她這輩子大概是沒機會親自去看看了,但是聽聽故事增長見聞也不錯。

  「是的。」

  桔梗又接著問:「包頭在哪裡?」

  他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捨不得眨眼,就怕少看她一眼。「包頭位於河套平原一帶,從那裡再往北走,就是蒙古草原了。」

  好幾次,她都忍不住想挪開視線,只因他的目光太熾熱,寫滿了他毫不掩飾的驚艷,但最終她還是冷靜的迎視著他熾熱的目光。

  「我只知道西北大城市裡有歸化、蘭州、薩拉其,未曾聽過有包頭。」她輕柔的嗓音緩緩地說著。

  他全部的感知能力都集中在此時此刻,望著她輕輕掀動的紅潤唇瓣,他只覺得目眩神迷。「康熙爺在那裡設了地界,它成了大清和蒙古之間的邊界,也是旅蒙商隊要走進蒙古草原的第一站。它現在雖然還沒有什麼名氣,但遲早會取代歸化。」

  「你去包頭做什麼?」

  他照實回答,「去那裡做生意。」他不懂,這養在深閨裡的千金小姐,怎麼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

  她輕應了一聲,半掩的眼睫掩住了她的心思。

  「行了,你下去吧!」她輕聲說道。

  他仍舊緊盯著她,那樣炯然的目光讓她有些不自在。

  踩著騰雲駕霧似的虛浮腳步,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麼離開的,等他回過神時,人已在新建的繡樓前站定了。

  他轉身看著這座精巧的樓閣,雕樓畫棟典雅非凡,既彰顯了主人尊貴顯赫的身份,又在細處花盡巧思,顯露出風雅的品味。

  這是杭州首富為他美麗的女兒所建造的──為了祝願她的出閣,嫁給另一個人,一個江南有名富商家的少爺……那是他得窮盡多少歲月才能達到的目標啊!

  他伸出手,這繡樓就置身在他的指縫間、在他的掌中,彷彿觸手可及……

  悄悄地合攏掌心,繡樓便從指縫中溜走……唉!仍是遙不可及啊!

  她是天上的明月,而他,則是她腳下的塵土呵……

      ※    ※    ※    ※    ※    ※

  「大姊。」從門後探進來的是一張甜美可人的小臉。

  「可荷,進來吧!」桔梗揚聲叫喚。

  剛沐浴完,她只穿著單衣,慵懶地倚臥在床上。

  二妹可荷嬌憨地膩著她。「大姊,我今兒個和妳一起睡好不好?」

  「妳都這麼大了,還怕一個人睡嗎?」桔梗輕點著她光潔的額頭取笑。

  「娘說妳快出閣了,以後不容易見到妳,我心裡捨不得,才想和妳一起睡,我們和以前一樣聊天好不好?」她的眼眶微紅,淚珠在邊緣打著滾。

  「傻丫頭!」她輕歎了一聲。

  可荷也鑽到了床上,竹蓆是以珍貴的寒玉竹特製的,即使是在盛夏裡,睡在上面也會覺得沁涼舒適。

  「姊,少桐說,要是妳出嫁後被夫家欺負了,就回來娘家,他一定會替妳出氣。」可荷半是撒嬌地攀著她道。

  想到年僅十歲的小弟說出這番話的模樣,她不禁笑了。

  「姊……」可荷用又柔又軟的嗓音說道:「妳別嫁人好不好?那個沈二公子配不上妳,聽說他活不過今年了。」

  桔梗喟然的輕歎一聲。「別說他了。」

  聽出大姊的憂愁,可荷也不敢再多說什麼,沉家的逼婚,已讓爹娘愁白了頭髮。

  「姊,最近府裡來了個工頭,叫祥子的,妳知不知道?」她體貼地想轉開話題。

  又是他?桔梗挑起了秀眉。

  「今兒個我聽到他和帳房的王先生說話。」她神秘兮兮地說:「我聽到王先生和他說什麼要他把原料的錢報高一點,然後兩人平分。」

  桔梗聽出了興味。「哦?他怎麼說?」

  「他不肯,他說替東家做事,不義之財一分都不能拿,把王先生氣得直吹鬍子瞪眼。」

  看可荷淘氣地眨眼,桔梗微微一笑。「說不定他知道妳在那兒偷聽,故意說給妳聽的。」

  「才不是呢!」可荷又是吃吃地笑。「少桐和我躲在牆後,他們都不知道,王先生走了之後,我們一樣不敢動,後來啊……我看到王先生帶了一個女人來,王先生自己躲在門後,要那個女人去敲祥子的門……」

  講到這裡,可荷稚嫩的俏臉上染上一抹嫣紅,支支吾吾了起來。

  「怎麼了?」瞥見二妹吞吞吐吐的模樣,她心裡也約莫有了數。

  「那女人她……她穿得好、好不知恥……我就遮住了少桐的眼睛,我看到她……她撲到祥子的身上,對他……摸來摸去……」

  可荷漲紅了臉,桔梗也覺得羞窘。「嗯!後來怎麼了?」

  「祥子把她推開了,她跌到地上,叫得好大聲,我不敢讓少桐繼續看了,所以就拉著他跑了。」

  是嗎?他既不貪財,也不好色嗎?

  聽著可荷咯咯地嬌笑,她輕敲一下她的頭。「妳一個大姑娘家,偷看別人還不覺得害臊。」

  可荷又絮絮叨叨的碎念了好一會兒,夜漸漸深了,她在睡意朦朧間,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桔梗卻是思慮清明,睜著眼,一夜無眠到天亮。

      ※    ※    ※    ※    ※    ※

  「小仙說大小姐妳找我?」能再看到她,令他十分驚訝,祥子屏住氣息地看著她

  她輕點螓首。「是的,我找你。」

  「大小姐有事交代?」祥子猜測地問。

  桔梗輕輕撥弄著手中迎風微笑的連枝桃花。「今兒個夜裡,三更時分,我在聞香亭那兒的後門等你,你帶我離開這裡、離開杭州,到濟南去。」

  他無法置信地瞪著她,一對濃眉可怕地擰成死結。「大小姐,妳說什麼?」

  「你沒聽錯,我要你帶我走。」桔梗又重複了一次,平靜地提出她的要求。

  不理會他的沉默,她的聲音清晰而不容置疑。「我再不走,下個月就得出嫁了。」

  「我知道,」他淡淡地道,「對方是個有錢的少爺。」

  「是有錢的少爺沒錯……」她嘲諷地冷笑,「但他身染重病、朝不保夕,我嫁去雖是當新婦,但說不准隔天就成寡婦了。」

  他沉默了,黝黑的大手緊緊地握成拳後又鬆開。別說是富貴人家,就是一般的市井小民,這種事他也見得多了。

  「我只看過他一眼……」她幽幽地道。

  灰敗的臉色、瘦骨嶙峋的身子、凹陷的眼窩,躺在床上出氣比入氣還多,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一副徒具人型的空殼子。

  這就是她未來的夫君嗎?她不甘心要嫁入這樣一個傾頹腐敗的家族,貪污的公公、好色淫亂的大伯、病危的夫君、耽於逸樂的小叔們,還有一堆貪婪如豺狼虎豹的親戚--這樣的未來,讓她心驚。

  他無言地看著眼前剛萌新綠的荷花池,寬厚的背影像一座山似的靜立著,她話裡的淒涼讓他聽得一陣心絞。

  「那種飄蕩的日子,不是妳這種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所能忍受的--可能好幾天都喝不到一口熱茶、吃不著一頓飽飯,甚至睡不了一頓舒服的覺。」

  她輕佻秀眉,骨子裡的傲氣和倔強被挑了起來。「人生可不是吃得飽、睡得好就夠了,如果心裡頭不舒坦,那比死了還不如。」

  他沉默著,讓人猜不出他的情緒。

  她溫言道:「只要你把我平安送到那裡,我會給你銀子,很多、很多的銀子,譬如……五百兩。」

  他轉過頭來,一對虎目炯炯發光。

  她觀察著他的神色。「對,五百兩,你可以用來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可以開一家店舖、可以做生意。我知道你胸懷大志,不甘於平凡,你需要一個機會。」

  祥子仍是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你只要把我平安地送到濟南就行了,我要去投靠我大舅,而你去包頭。你要是肯順道送我一程,我可以先給你一百兩,你覺得如何?」

  他一對濃眉緊攢著,若非她神色鎮定如常,他真不敢相信她剛剛講出來的話是在神志清醒的情況下所說的。

  他啞聲道:「妳就這麼放心跟我走?孤男寡女的同行,妳的閨譽只怕會不保了。妳並不清楚我是什麼人,或許,一出了杭州,我就把妳賣給人販子了--妳知道,妳很值錢。」

  她仍是微笑著,知道他是存心嚇唬她。「我相信你是個正人君子,你是個生意人,也是聰明人。剩下的四百兩得要把我平安送到濟南去,我才會給你。再說,我也留了口信,如果我失蹤了,憑我家的財力、勢力,只怕天下之大,也再沒有你能容身的地方了。」

  「妳寧願冒這種危險,也要逃婚?」祥子還想再確認她的決心。

  「是的。」桔梗斬釘截鐵地回答。

  他的眼裡閃爍著讚賞的光芒。「妳很聰明,也很勇敢,不知道這樣的聰明勇敢會不會害了妳。」

  「那就是我的問題了。」迎視著那對熾熱如火的目光,她仍是自信而平靜的。「記住,是三更時分,你若晚了,我就自己走。」

  若說第一眼她的美麗把他迷得七葷八素,那第二次見面,她的明快果斷更是讓他吃驚。

  當晚,兩人踏上了旅途,揮別杭州,一路往北走。

  故鄉,被她漸漸地拋到身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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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0:04: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烈日高照下,一輛有些陳舊而不起眼的馬車在官道上平穩地奔馳著,一個大漢手持韁繩駕車,他方正的臉上有對炯炯發亮的眼睛,濃眉大眼間具有北方男子特有的豪朗。

  馬車裡探出一張令人驚艷的臉孔,坐在顛簸的馬車上,連續趕了好幾天的路,她的臉色有些蒼白。

  「妳還好嗎?」祥子察覺身後的動靜,頭也不回地問了聲。

  「我沒事!」雖然身子有些不適,桔梗仍是這麼回答。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對她難掩蒼白的臉色,並不發表任何評論,只是專心地駕車趕路。

  達達的馬蹄聲單調地響著,又過了半個時辰後,馬車在一處近河的草地上停了下來。

  「休息一會兒吧!」他迅速地翻身下了車,解開繫著馬匹的繩索,牽著牠們到河邊飲水。

  聽見他平淡的語氣,她心思驀地一動,知道他是為了她才停下來休息--他早就看出自己在強忍疲憊了。

  「馬兒累了,我們必須先休息一下。」他又抬頭看了看天色。「等會兒得快點趕路,再晚一點就要下大雨了。」

  下雨?今兒個一整天都是艷陽高照的好天氣,晌午過後,天空雖然轉陰了些,但也看不出有任何會下雨的跡象。

  「好端端的,怎麼可能會下雨?」她挑眉質疑道。

  他頭也不抬地把馬繫好,催促她坐進車廂裡。「快趕路吧!這雨一下起來,只怕一時半刻間是停不了的。」

  她雖然仍感狐疑,但這一路上,他的判斷還未曾出錯過,反倒是她這從未出過遠門的閨閣千金,處處都得仰仗他替她打點。他這大半輩子都在走南闖北,不但見聞廣博,遇事又明快果斷,處變不驚,使他成了遠行時最可靠的人。

  當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一間驛館休息時,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豆大的雨點直打得人頭臉生疼,幸好他們已經安頓好了,此時才能夠舒舒服服地吃上一頓熱騰騰的晚飯。

  「這場大雨會不到明天,我們得在這裡待個兩天,等雨停了,路也不那麼泥濘難走了,才能再趕路。」祥子一邊啃著夾滿牛肉的饅頭,一邊對桔梗解釋道。

  「你怎麼知道會下雨?」她好奇地問。

  「這幾年我拉了那麼多趟駱駝,要是不懂得看老天爺的臉色,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祥子淡淡地說。

  之後也多次證明,他確實善於觀察天象,尤其是在判斷天氣上,幾乎沒有料錯過。

      ※    ※    ※    ※    ※    ※

  雨停了。

  一早起來,她就看到他正忙著把一些布匹和貨搬上車,還有幾個夥計在旁幫忙,滿滿地裝了一馬車。

  「這些是什麼東西?」她好奇地問。

  「我買的一些貨物,打算把這些東西運到北方的城市去賣。」他一邊調整包裹堆放的位置,一邊回答。

  「哦?」她被引起了興趣,心裡暗自猜想著他會買些什麼貨物。

  「絲綢和茶葉在南方這裡很便宜,但只要運到了北方,價格最少都能翻上兩三倍。」

  看著滿滿一車的貨物,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布匹綢緞,立刻知道這些都是上好的貨色,這一車的貨物價值不菲,對於他有如此的財力,不免感到驚訝。

  「這些是我全部的家當了。」看出她的疑問,他主動解釋道:「趁著這一趟北行,順道做這筆買賣,好攢些做生意的本錢。」

  她出身於商賈之家,自然瞭解買賣有無這個道理,對於他的打算,也不免有些驚訝。

      ※    ※    ※    ※    ※    ※

  一路走著,她對這個男人多少也有些瞭解,他很安靜,謹守禮教,不曾對她有過任何一絲不合宜的舉動;她還知道,他總愛盯著她瞧,一雙火炬般的目光總是繞著她打轉。

  她該尷尬、她該不悅,但是,當她捕捉到他的視線時,他眸裡隱約的情意,卻讓她有種淡淡的喜悅。

  她的頭巾鬆開了,如瀑的長髮散落了下來。

  她將布巾折疊成三角形,俐落地將長髮包好。在這段旅程中,雖然諸事不便,但她適應得很好,緊湊的行程雖然稱不上舒適,卻也沒有想像中那般顛簸難受。

  日頭正熾,熱得馬兒也提不起勁兒趕路,祥子找了個小樹林讓兩人稍作休息,囫圇地吃了點乾糧。雖然氣溫正高,但因為挨著河邊,又有大樹遮蔭,在蟬聲喧鬧中,反而有股沁人心脾的涼意。

  在夏日的午後,南風拂面吹來,使她覺得更困了,倚著樹幹,就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當她再睜眼時,卻見仍是日正當中,想來,她也只是打個小盹,但精神已是大好。她環顧四周,只見祥子坐在她附近,正聚精會神地用把小刀在雕刻什麼似的,見她醒了,就將東西往懷中一揣。

      ※    ※    ※    ※    ※    ※

  一連兩天,總見他趁著閒暇時,用小刀雕刻著什麼東西--就像現在,在這個荒郊野外的晚上,只見他就著火光,低頭仔細審視著手中的東西。

  一見桔梗走近,他將手中的東西遞給了她。「這給妳。」

  那是一根木簪,樣式古樸而雕工精細,簪頭刻著花朵模樣的細緻紋路,木頭上仍殘有他大手的溫度,她的手撫過簪子,一股暖流也緩緩流過心底。這粗魯的大漢啊!竟也有著心細如髮的一面,不去細究他送東西的原因,只覺得心裡一陣感動。

  他不安於她的沉默,這才困窘地發現那簪子是如此寒傖,配不上她的美麗雅致。

  她放下了頭巾,披散著瀑布似的長髮,她慵懶地梳理著頭髮,把長髮綰起後,再以木簪固定好。在火光的照耀下,平時端雅雍容的美貌更添了幾分柔媚,雪白的肌膚染上了一絲紅艷,一時之間,他竟看呆了。

  「好看嗎?」她笑靨如花。

  他微微漲紅了臉,一時有些結巴。「好……好……好看。」

  他炙熱的眸光讓她心頭一顫,將他笨拙的模樣看在眼裡,心頭漾起喜悅。

  在這夏夜時分,偎著燒得正旺的火堆,只覺涼意稍減,但聽著蟬鳴蛙叫,伴荽遠方的狼嗥,仍是感到幾許荒涼。

  「別怕,這裡的狼很少出來傷人。」祥子撥弄著柴火,靜靜地道:「以前這裡來了很多的獵人,把狼差不多都獵光了,所以現在狼變得很少。」

  「你以前來過這裡?」桔梗對他過去的經歷,一直感到好奇。

  「來過。」他仰頭灌了一口酒。「四年前路過時,這裡的狼很凶悍,天黑時甚至沒人敢走山路。」

  環顧四野,山區裡一片幽暗寂靜,顯得有些嚇人。

  「駱駝長什麼樣子?」她連狼都未曾見過,自然也對駱駝這種陌生的動物感到好奇。

  「一種很高大的動物,背上有一兩座小山似的肉峰,要穿過沙漠全得靠牠。這些駱駝既能吃苦耐勞又耐渴,只要給牠們一點水、一點食物,就可以撐上好幾天,沙暴來臨前,牠還會示警,沙漠裡再也沒有比牠更可靠的動物了。」

  她聽得興味盎然。「你多說些給我聽。」

  看著她期待的眼神,他咧嘴一笑。「我們拉駱駝行走沙漠的時候,有時候會遇到一種現象,就是在一片黃沙中,突然會出現一些不存在的東西,像是綠洲、城鎮、商隊等,但一直往前走到那兒時,卻什麼也沒看到。有些人一直追逐著那些幻影,最後就迷路了。」

  她聽了大為驚奇,他也好興致地繼續講著,講沙漠的日出、日落,講蒙古的那達慕節慶,還有走過戈壁沙漠的各色人種,像是美麗的維吾爾族,穿著長袍的大食人,宗教信仰特別與眾不同的回回人,聽得她心醉神迷,大為傾倒。

  「這世界這麼大,還有好多地方我沒有去過,好多東西沒看過。」她幽幽一歎。

  他淡然地說:「窮人家的孩子早早就得當家,因為窮才必須奔走天涯,不然誰願意離鄉背井?只怕妳這富家千金是不能理解我們窮人家子弟的心情。」

  他話裡的蒼涼讓她的心為之一酸。

  「我的老家在山西,那裡山窮人貧,山西人都往外地去走山口,賺了錢就回老家蓋起深宅大院,那宅院的氣派在江南還沒有幾戶人家能比得上。」

  她對他的話頗不以為然。「人人都說天下最富在江南,你還道是在山西。」

  「那妳就不知道了,江南富雖富,但山西的那種富是妳想像不到的。」

  她目光流轉,輕聲地笑了。「等你做生意賺了錢,也要回老家蓋起一棟大宅院了?」

  他爽朗一笑。「那是自然,落葉就得要歸根。」

  她注視著跳耀的營火,火光照著她的臉,在她眼眉下映出陰暗不明的影子,讓她看起來有種獨特的魅惑感。

  「妳早點睡吧!明天還要趕路。」祥子催她去休息。

  她依舊睡在馬車裡,他謹守著禮教,就守著火堆,背對著馬車守夜。

  他高大的背影讓人安心,才沒有幾天,她已經開始習慣看著他的身影入睡,更習慣了處處依賴著他。

      ※    ※    ※    ※    ※    ※

  「這位大哥,馬家寨要怎麼走?」

  「你要去的馬家寨還要再過兩個山頭。」祥子低聲地回道。

  「兩年前我來的時候,記得是往南走,過了兩個村之後,得再過一座橋……」

  「是往西走,約莫三十里地。」祥子的聲音聽來有些緊繃。

  「……」

  車外傳來模糊的談話聲,心裡奇怪著祥子在和誰說話,桔梗便掀起布幔往外看了出去。

  一個瘦小的男人騎在馬上,狹長的眉目、塌鼻,目光飄移不定,看來總脫不了幾分草莽氣息,他猥瑣的模樣,讓她心裡升起了三分厭惡。

  他一看到桔梗,狹小的眼睛裡立刻發出幽光,兩眼都看直了。

  一副寬闊的肩膀擋住了他的視線,面對著祥子警告的眼神,他訕訕地笑了。「那姑娘真是個天仙美人。」

  「她是我妻子。」祥子沉聲響應道。

  「啊……原來是夫人啊,真是……真是……」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但他嘿嘿乾笑著沒說出來。

  可惜啊!可惜,那如花似玉的美人兒,怎麼會嫁了這麼個普通的莊稼漢。

  那寬闊的肩膀同樣地也擋住了她的視線,她放下布幔,躲回了車裡。

  「你們兩位要往哪去?」那男人又問。

  「就在前面村子裡打尖,明天再沿著官道趕路。」祥子不疾不徐地說。

  等那人走後,祥子趕著馬車向前走了一里左右,突然掉轉了一個方向,不走大道,專往林間山路走去。

  當祥子說她是他的妻子時,她只覺得奇怪,但他眉宇間的嚴肅卻讓她沒再多說些什麼。

      ※    ※    ※    ※    ※    ※

  當晚,眼見夜幕已經低垂了,馬車上的她已被崎嶇的山路給顛得渾身快散了架,山路益發難走,天色也越見暗沉,但祥子卻一點兒都沒有停下來歇息的意思,逕自拚命地驅馳著馬車,一語不發地緊繃著一張臉。

  他拿著鞭子往馬身上一抽,駿馬嘶鳴了一聲,又加快了速度,只見四蹄如飛,在山道上飛快奔跑著。

  「祥子,怎麼還不休息?馬都累了。」一輪明月在星空高掛著,已是入夜了。

  夜色下,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渾身緊繃,緊張的氣息卻越來越濃。他高舉鞭子,又是狠狠的一抽,馬仰天長嘶,又振作起精神,馬車仍在夜色裡疾馳著。

  「祥子?」他的沉默讓她也開始感到害怕了,夜梟在山林中叫著,嘎嘎的叫聲益發顯得恐怖。

  「過了這個山頭就是官道了,也會有驛館,我們在那裡休息,這條路我走過很多趟了,妳別害怕。」他沉穩的聲音撫慰了她的不安。

  達!達!達!

  從山林中,隱隱地傳來了一些雜亂的聲音,她屏住聲息靜靜傾聽了一會兒,聽出是好幾匹馬在奔跑的聲音,似乎正朝著他們奔來,那聲音越來越近,祥子的臉色也越來越緊繃,讓她也跟著不安起來。

  她的心越跳越快,恐懼緊緊地攫住她,連馬都感染了這份緊張,賣力地拔腿狂奔,她遠遠地見到另一個山頭那裡有些微的火光閃動。

  十幾支火把在山林裡隨風明滅閃爍著,正在逐漸朝他們接近,在這夜色如黑的荒郊野地,是敵非友啊!

  她害怕,知道事情並不尋常,壯著膽坐到前座來,卻又忍不住直往後看。

  此刻,他當機立斷,決定棄車而逃。

  「桔梗!」他跳上馬,把手伸向她。「跳上來。」

  在疾駛的馬車上,她顫抖地伸出手來,他用力一拉,把她帶上了馬背,然後迅速地抽出隨身的刀刀將綁著馬匹的繫繩砍斷。

  經過一番顛騰,她總算在馬背上坐穩了,他緊緊地把她擁在懷裡,回身對另一匹還繫在馬車上的馬兒狠狠一抽,馬一受驚,撒蹄往西狂奔,而他和她則騎著馬往東走。

  「別怕,過了這個山頭就沒事了。」他輕聲地安慰她,以為她的顫抖是為了背後那群來歷不明的人。

  「貨……」桔梗心疼地看著他捨棄了滿滿一車的貨品,知道那是他辛苦了大半生掙得的積蓄。

  「只求妳平安……」祥子低喃道。

  兩人俯低了身子,他摟緊了她,在這昏暗的山林裡策馬狂奔著。她感到他渾身繃得死緊,額上豆大的汗珠滴到她臉上,擂鼓似的心跳聲聽來異常清晰--原來,那也是她的心跳聲,正如驚雷般以同樣的節奏跳動著。

  「低頭。」他大手壓著她的腦袋,讓她靠在懷裡,夜裡視線不好,只能勉強靠著月光來認路,他卻走得一點都不遲疑,伏低了身子,喝斥著胯下的馬。

  馬兒也感受到主人的不安,嘶鳴不已,兩人一馬和昏暗的夜色幾乎融為一體。

  不知奔了多久,就在她以為已經安全了的時候,凌亂的馬蹄聲又從後頭傳來,越來越接近,像是黑白無常催命的腳步。

  胯下的馬感受到主人的焦慮,噴發的氣息更加急促,但連續狂奔了一整天,馬兒實在困乏,再也負荷不了兩人的重量,任飛鞭再抽,腳力仍是不繼。

  察覺到懷裡的人兒不住輕顫著,祥子一咬牙,在桔梗耳邊低喊。「別怕,咱們下馬。」

  他抱著她飛身下馬,揚鞭抽去,馬兒長嘶一聲,狂奔而去,逐漸消失在夜色中。

  祥子抱緊了桔梗,往地上打了兩個滾,她咬緊了牙,不敢驚叫出聲,小手緊緊地回抱住他,忍住震盪的不適,以及肌膚擦傷的痛楚。

  等落地的衝勢一緩,他跳了起來,迅速地抱著她找個掩護躲了進去。那是個挨著小土坡的窪地,四處叢生的籐蔓和雜草為他們提供了密實良好的掩護,祥子將她抱得更緊,兩人的呼吸、心跳在咫尺問彼此交纏著。

  沒多久,一群人策馬從旁狂奔而過,顯然是去追那匹馬了。在火光的照耀下,桔梗看見那群人各個手持刀劍,橫眉豎目,一臉凶殘,顯然絕非善類,而白天看到的那個瘦小男子也在人群之中。

  「頭子,我看他們大概是跑了。」

  「他們跑得可真快,沿路都沒有休息,累得老子追了這麼久。」

  「哼!黑天瞎地的,諒他們也跑不遠,大伙再分頭找找。」

  「一定要找出來,那小娘子喲……嘖嘖嘖,可是你們從沒見過的天仙美人兒。」

  帶頭的是個滿臉糾髯的粗壯大漢,他桀桀怪笑著。「先說好了,那美人兒我要了,等老子玩夠了,再給兄弟們玩,就算把她轉手賣了,那也是一大筆錢啊!」

  桔梗聞言一顫,心頭寒意更甚,更加偎緊了祥子,汲取他身上的力量和溫暖。

  祥子的右手移向了繫在腰間的佩刀,刀刃隨時準備出鞘,微瞇著眼,眸中充滿殺機。她渾身顫抖,兩手緊緊地抓著他的衣服,這輩子桔梗從未像現在這麼害怕過,在這荒山深夜裡,他們的生命恍如懸在一線。

  這群兇惡的土匪就在前方百來步的地方來來回回,火把在黑漆漆的山林中閃爍照耀著,祥子不敢掉以輕心,只是抱著她將身子伏得更低。

  直到快天亮時,桔梗已是又困又累,衣服早被夜露浸得濕透,渾身既冷又熱。祥子則像條繃緊的弦,一瞬也不瞬地緊盯著土匪們,背上的汗干了又濕。他心急如焚,擔心這些土匪再不離去,等天色一亮,他們的行蹤就會暴露出來。

  突然又是一陣馬蹄聲響起,只見那一大群土匪又聚集在一起,嘴裡不斷地咒罵著,臉上淨是疲憊和憤怒,他們已經拉回了跑遠的馬車,和另一匹逃走的馬兒。

  「他奶奶的,那兩個點子還真的跑了,黑天瞎地的山林裡居然也能讓他們給跑了出去。」帶頭的土匪火大地吼著。

  「大哥,不能再追了,再過去就是官道了,這陣子官府的人查得可緊了。」

  「算了,大哥,咱們也不算是沒收穫,你看那一車的貨,可值不少錢哪!」

  「就是可惜了那美人兒,嘖嘖嘖……」

  在曙光微露之際,一群人終於策馬離去,直到人聲漸遠,山林問又恢復了平靜。

  他們仍舊屏著呼吸,不敢輕舉妄動,靜靜地蜷縮在草叢裡,直到又過了一個時辰後,確定對方不會再回來了,祥子才抱著桔梗從草叢裡站了起來。

  此時,天色早已大亮,兩人度過了驚心動魄的一晚。

  「祥子……」大劫過後,桔梗因為一整晚又冷又怕,現在仍是顫抖不休。

  「沒事了,別怕,他們已經走遠了。」祥子低聲地哄著她。

  她終於放鬆下來,在她最害怕的時刻,是這個男人用體溫溫暖了她,是他用生命保護了她,否則現在的她只怕生不如死。走過生死關頭,她緊緊地抱住他,傳遞著無言的感激,他卻渾身一僵。兩人雖緊緊相偎了一夜,但那是情非得已,雖然當時心頭曾因她溫馨柔軟的身體而心弦顫動,卻也明白那是非常時刻,是不得已之舉。

  桔梗在他懷裡低切的嗚咽著,他心裡一震,湧上難以言喻的溫柔,又向四肢百骸擴散開來,他下意識地也抱緊了她,抑不住心頭的狂跳。

  「妳……妳別怕,沒事了,已經沒事了。」他一聲又一聲地安慰著她。

  宣洩完心裡的害怕,桔梗已是疲憊不堪,她原就身體不適,經過一晚的折騰,又吹了一整夜的冷風,現在全身發冷,只覺頭重腳輕,心情才一鬆懈下來,孱弱的身體就往地上一倒……

  一雙大手及時攬住她,讓她依附著他高大的身體。

  「這裡還不安全,我們得盡快離開。」說不準會不會又遇上另一夥強盜,現下沒了馬,又是光天化日的,真要是遇上了,恐怕無處可逃。

  「我好難受……」說著眼前突然一黑,她便失去了意識。

      ※    ※    ※    ※    ※    ※

  意識就這樣昏昏沉沉地飄浮著,她迷迷糊糊的已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真實。

  她穿過了迴廊、水榭、庭院,這裡是她的閨房,連窗前的桃花都在對她點頭微笑,像在歡迎她的歸來……

  沒有荒郊、沒有野店,也沒有漫長得像永遠走不完的路,這裡是她的家啊!她還走回來了。

  「桔梗……妳回來了,回來就好。」二娘哽咽地低泣。

  「大姊,妳回來了,二姊,大姊回來了……」小弟歡欣地叫嚷著。

  二妹來了,她已經激動得滿臉淚花,爹也是老淚縱橫,堂妹也來了,嫁到寧波的表姊也回來了,還有小仙、槐花、總管、張嬤嬤都又哭又笑……

  她正沉溺在這樣歡快的氣氛中,但在下一瞬間,他們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青翠的遠山在向她招呼,空氣聞起來都帶著塵土的味道,她的身體不舒服極了。

  原來,她正趴在一副寬厚的背上,他穩穩地背著她,看著他堅定地踏出步伐,她只能看到他緊繃的側臉,方正的臉上有著堅硬的線條。

  他是誰?他要帶她去哪裡?桔梗努力地思索著。哦!是了,他是祥子,那個和她一起跋涉了幾百里路的男人,他為什麼這麼痛苦的樣子,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的眉不斷滴下,炙熱的體溫也透過衣服傳了過來。

  她抬起似有千斤重的手,用衣袖為他擦著汗,他渾身一僵,神色複雜地別過頭看著背上的她。

  好累,好乏力,她沒有力氣再張著眼睛了,於是一個恍惚,她又墜入了黑暗中,只覺得耳邊傳來陣陣安撫人心的聲浪。「桔梗,咱們快到了,只要到了城鎮,就能找大夫為妳看病了,妳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他的聲音聽來好憂愁、好恐懼,沒事的,這一切都是在作夢,她想出聲這麼安慰他,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只覺得身子好沉好沉,連張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只知道自己一直又睡又醒的,但身邊總是伴著那道熟悉而讓她安心的身影。

  當桔梗再度清醒過來時,眼前仍是祥子那張熟悉的臉,眼裡有掩不住的憔悴和著急。他原就一臉粗擴落拓的模樣,現在滿臉胡碴,頭髮橫亂,更顯得嚇人。

  「妳醒了。」佈滿血絲的雙眼一亮。

  她渾身乏力,連睜眼都覺得吃力。「祥子,我……我是不是快死了?」

  「胡說!」他怒氣騰騰。「才一個小小的風寒而已,死不了人的,連小孩都能挺得過去。」

  「可是……我好難受……」她無力地呻吟著。

  「要是一個風寒就會死人,那我不知道死過幾百次了。」他不愛聽她說這種喪氣的話:心裡著慌,嗓門便開始粗了起來。

  他好凶喔!她心裡一陣委屈,渾身疼得像是快散了架。

  「我好難受……好痛……我想回家……想走……不要在這裡了……好累,我不要再走了……不走了……再也不走了……」語無倫次地嚷著,桔梗越講越傷心,到最後已是淚眼盈眶。

  「別哭……唉!妳別哭……好……不走了、不走了……我背妳好不好?」他拿她沒轍,只能像是哄小孩似地哄著她。

  聽著他安慰的話語,她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沒看到身旁的男人焦躁痛苦的神色。

  店小二端著溫水進來了好一會兒,就看著這個大漢怔忡地看著床上的姑娘,對他失神的模樣,他早已見怪不怪,這兩個客人住了那麼多天,這男人一直不分日夜地守著她。

  「客倌,這位姑娘好像快不行了。」店小二忍不住這麼說。

  「你說什麼?!」他大吼一聲,一把拎起了店小二,一臉的殺氣騰騰。「她哪裡不行了,你再多說一個字,我撕爛你的嘴巴。」

  「是是是……我說錯話了,這位姑娘大福大貴,一定會長命百歲。」店小二急忙改口,深怕自己真的教他給撕成兩半。

  「去給我找最好的大夫來,快去。」祥子對著他吼。

  店小二苦著一張臉。「客倌,你們都住了快半個月了,可不可以先把房帳給結一結,我再去找大夫。」

  「你怕我賴帳是不是?」

  他像一座大山立在眼前,渾身強悍的氣勢讓小二也不禁打了個冷顫。「這……大爺,小……小店是做小本生意的……」

  「少囉唆,該給的銀子,我一分錢也不會少。」祥子冷冷地哼道。

  「是是是……我馬上去、馬上去……」店小二嚇得連滾帶爬地奪門而出。

  祥子的眼再度移回桔梗蒼白憔悴的臉上,臉上擔憂的表情,是他自己也沒發現的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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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桔梗在昏昏沉沉間醒來,難得今兒個意識清醒,她看了看四周,房裡只有簡單的桌椅,雖然簡陋了些,但還算乾淨。

  「祥子?」

  以往,總在她睜眼時,就能看到那道讓她安心的身影,但此刻看不到他的身影,狹小的臥室裡也顯得空曠了起來,一種可怕的想法頓時浮上了心頭。

  他走了。

  他撇下她一個人走了,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裡,一個遠離故鄉的地方。

  她咬著唇,無力地看著天,屋頂上有絲空隙,一繒陽光硬是從那兒擠了進來。

  數日以來的病痛折磨著她,沒死在那群土匪手裡,眼下,她卻要病死異鄉了,而杭州,只能來世再見了。

  她性子堅強,一直勉強地硬撐著,但祥子的離去像是抽空了她的靈魂,她一時悲從中來,淚水便沿著她的臉龐流了下來。

  不能怪他,誰願意拖著一個累贅在身邊,他還要去包頭,還有一番事業要做,兩人非親非故,又怎能要他一直照顧她。

  一道人影背著光走了進來,一時還看不清他的面容,低沉沙啞的聲音便興奮地揚起。「妳醒了。」

  乍聽到他熟悉的聲音,竟有種見到親人的感覺,她一時鼻頭湧上酸意,淚水無預警地往下掉。

  「別哭、別哭……」他伸手想抹去她的眼淚,又覺得於禮不合,大手尷尬地縮了回去,在青布衣裳上蹭了蹭。

  她用衣袖拭去了淚水,在看到他的瞬間,心裡漾滿了興奮和激動。

  那晚在山林裡,他不惜捨棄畢生的積蓄也要護她周全,他用自個兒的生命保護她,即使在她身染重病的時候,他也沒有撇下她不管。

  「是不是身體還不舒服?」焦急和關愛之心溢於言表,他急得又探了探她的額頭,指尖觸到她肌膚時又倏地縮了回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將他的舉動看在眼裡,她輕搖著頭。「我不要緊,好多了,只是有點餓了……」

  他心裡湧上一陣狂喜,樂於看到她的精神和食慾都變好了。「好好好,妳餓了,妳會餓了,我去拿吃的給妳,妳要吃什麼?」

  「我想喝粥。」病弱的身子沾不得油膩,還是吃些清淡的,才不傷胃。

  他連忙跑出去向店家要了碗清粥,她慢慢地坐起身子,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但大病初癒後的虛弱,讓她清楚地體認到自己這次病得不輕。

  不一會兒,他端來了一碗熱粥,小心翼翼地餵她喝下,臉上的表情十分專注。

  「夠嗎?還要不要?」他低聲探詢著。

  「不要了。」

  她只感到乏力,閉上眼睛又要昏沉沉的睡去。「祥子。」

  「我在這裡。」他溫柔地應道。

  「你……你會不會走?」她仍是擔心自己會被他拋下。

  「不會,我會一直在這裡陪妳。」

  他的答話安慰了她,她安心的睡著了。

      ※    ※    ※    ※    ※    ※

  桔梗在半夢半醒之間,被一陣說不出是什麼的嘈雜聲音給打擾了,那聲浪裡有喧嘩、有掌聲,隱隱約約地傳進了她的耳朵,她蹙著眉,悠悠從夢中醒來。

  「快、快、快,小伙子,加油嘿……」

  「大牛,你可要說話算話。」

  「對對對,我們大夥兒可都是聽得一清二楚,你可要一言九鼎哪!」

  「……」

  聲音從樓下的街道上傳來,他們不知道在爭執些什麼,只覺聲音越來越大、越叫越響。

  她勉強撐起身子,虛弱地倚著窗邊靠坐,樓下人聲鼎沸,沿著街道擠滿了人。

  桔梗瞇起眼往下瞧了半響,漸漸看清了正在上演的畫面,在街道上有兩個男人打著赤膊,肩上各扛著兩隻沉重的布袋,從街道的一端將布袋扛到另一端。其中一個男人髮色微紅,力壯如牛、身壯如山,另一個人則高大健壯,古銅色的胸膛爬滿了汗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猛地抬頭,線條堅毅的嘴角抿成一線,咬牙忍耐著。

  那是祥子。

  她虛軟地倚著窗欞,歹毒的陽光狠辣地曬著,只見他大手一抹額際的汗水,一趟又一趟地扛著布袋。

  「小伙子,你還差得遠咧!看到沒?你還差我十袋米……」

  祥子對他的言語挑釁恍若未聞,仍是沉穩地邁著堅定的步伐。

  叩!叩!叩!

  敲門聲響起,拉回了她遠揚的思緒。「進來。」

  「啊!姑娘妳醒啦!那位客倌吩咐我送些吃的來給妳。」店小二哈著腰說道。

  陽光灑在這孱弱的姑娘身上,顯得她肌膚賽雪,即使是一臉憔悴的病容,也掩不住她出眾的容貌,高貴端莊的儀態顯現出她不凡的氣質,就像從仕女畫中走出來的美人兒。

  「小二哥,他們在做什麼?」纖纖細指指向了樓下的人群。

  「哎!你們是外地人,所以不知道,那個人是本地大財主家裡的工頭,我們叫他大牛。他力大如牛,他說如果有人在兩個時辰內,能搬米搬得比他多的話,就多給兩倍的工錢,但只要搬得比他少,就分文都不能要。那位客倌說,只要他搬得比大牛多,就要三倍的工錢,若輸了的話,就再白做兩天的工。

  「目前還沒有人能搬得比大牛多過,他就讓那些人免費為他工作,本地人都知道這件事,所以他專找外地人下手,我看那位客倌只怕是白忙了。」店小二詳詳實實地把事情的始末敘述了一遍。

  只見樓下祥子身形微晃,腳步微一踉蹌,隨即又站穩了腳步,他低吼一聲,振臂將肩上的布袋挪正位置,又繼續搬。

  她的心臟跟著緊縮了一下,眼前的一切瞬間變得模糊起來。

  「小……小姐。」店小二用手撓了撓頭,萬分不願地開了口。「我們掌櫃問,你們什麼時候要付帳?你們已經住了半個多月了,那位客倌說今天會付清,你們可不能再拖了。」

  她纖細的十指緩緩握緊,隨即又鬆開。「小二哥,你放心吧!我們會付清房錢,不會讓你為難的。」

  「那就好,但是……我看那位客倌贏不了大牛的,他已經連續五年都沒有遇到對手了。」

  沒注意到店小二已經走了,桔梗仍怔愣地看著祥子出神。

  烈日當空,群眾仍然喧囂,他身上的衣物全讓汗水浸得濕透,石板地上有著一滴滴的汗水印子。

  祥子由一開始的落後,慢慢地追了上去,他拉駱駝賣的也是力氣,走了幾趟後,他學會了運用巧勁,漸漸地縮短了差距。

  午飯時間,大牛喘了口氣,由一開始的輕視,到現在也倍感壓力。「喂!小伙子,東家讓你先吃頓飯,吃完後我們再比。」

  祥子的動作更俐落了,對他的叫喊置之不理。一個專門的搬運工人,一天也不過能搬上百來袋,他想在兩個時辰內搬完這些,仗的就是自己年輕力壯,吃得了苦。

  為了爭取時間,他沒有停下來吃午飯,這讓大牛更加著急,隨便囫圇吞下兩大碗飯,便又跑來搬米。

  「九、九十二袋了……小伙子都搬九十二袋了,大牛,你還差他兩袋。」

  圍觀的群眾早已看不慣大牛仗勢欺人,平日裡盡讓人做白工,眼看這外地人即將得勝,也出了他們心中一口惡氣。

  一時間,人群中又是一陣歡聲雷動。

  祥子精神一振,動作更快了,當他將肩上最後一個布袋卸下,眾人立刻拍手叫好。

  「一百袋了!那小伙子全搬完了,大牛,你可不能食言。」

  「快給人家工錢,別忘了是三倍的工錢。」

  大牛一張黑臉漲得通紅,在群眾鼓噪下,不甘願地掏出錢扔給了祥子。「你這小子還真是了得,拿去吧!」

  拿到工錢,祥子拱了拱手。「多謝了,我在這裡人生地不熟的,還得仰仗牛爺關照,若還有什麼活兒可幹,請多關照小弟。」

  祥子不卑不亢,還給大牛留了點情面,他深諳多個朋友總比多個敵人好的道理,大牛的臉色這才稍霽。「兄弟,明天你再來,我這活兒還讓你幹。」

  「多謝!」他打了個揖。

  拿著銀子,他付了積欠客棧的房錢,再走進屋裡時,他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就怕吵醒了桔梗。

  「妳醒了?」見她斜倚著床,雖仍是不勝嬌弱,但與前兩天相較,氣色已好了許多。心裡稍稍放心,卻又見她一對黑眸一瞬也不瞬地瞅著他,祥子的心跳又亂了。

  「剛睡醒,你去哪兒了?」她明知故問。

  「我出去為妳買藥。」他揚起手中包著藥材的紙包晃了晃,嘴邊咧著笑容。

  「祥子……」她輕聲喊他,「你過來點。」

  他連忙搖頭。「我一身的汗臭味,怕妳受不了。」

  她微微一笑。「不要緊,我不也是一身藥味?」

  那怎麼會一樣?但她的溫柔讓他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她床邊。

  桔梗拿出繡帕,為他擦拭額上的汗。「外面很熱吧!瞧你一身的汗。」

  他全身一震,見她溫柔沉靜地看著他,他的喉結艱澀地上下滑動。「是很熱……不要緊的……真的不要緊……」

  她幽幽地歎了一聲。「傻瓜!」

  嗄?

  她顯得有些累了,輕咳幾聲。「祥子,我病了多久了?」

  「十七天了。」

  「我們身上也沒有銀兩了吧?」

  「妳別擔心。」他答得又急又快。「妳好好地養病就好了,我還有銀子。」

  她的黑眸湛亮如星,一瞬也不瞬地瞅著他。「為什麼你對我這麼好?」

  祥子愣了一下,頓時,他臉孔漲紅,支吾低語。「應……應該的,我……妳生病了……我是個大男人,妳是個弱女子……」

  他恨,恨自己無能為力,恨自己身上沒有銀兩,不能讓她在市鎮裡最昂貴的驛館客棧裡休息,不能為她找大夫看病,恨他不像個男人,不能好好保護……他心愛的女人。

  見他的額頭又沁汗,桔梗再拿起繡帕為他拭了拭汗,他心裡一陣感動,不覺癡傻地看著她。

  「讓我看看你的手。」她又柔聲地要求道。

  祥子乖乖地將一雙大手攤在桔梗面前,那是一雙慣於勞動的手,指掌間長滿了厚繭,還有新增的各種大小傷口,深深淺淺的,數起來竟也有十來道。

  「不要緊的,不會痛。」見她一臉難過欲泣的模樣,他忙藏起手不讓她看。

  怎麼會不痛?在兩個時辰內,搬完了足足一百袋的米,只怕不僅是手上,連身上都可能有傷。

  她抬起纖細的小手,露出雪白腕上通體碧綠的玉鐲子,青翠亮眼的綠色,襯得她細緻的肌膚和纖細的玉指更加白皙。鐲子在她細瘦的手腕上,顯得有些鬆脫,才沒幾天,她已經消瘦了不少。

  「祥子,這是我從家裡帶來的翠玉鐲子,你把它拿去賣了。」說著她就將腕間的玉鐲給褪了下來。

  「這是妳的東西,不能賣。」祥子連忙推卻。

  她卻靜靜地瞅著他。「我病了這麼多天,也花了不少銀子,你我的身上都再沒有其它值錢的東西了,你的刀和衣服都典當了吧?」

  她隱約記得在她意識模糊之際,吃了不少的藥,若沒有銀子,當地店舖只怕不願意讓一個外地人賒帳。他們所有的財物都放在那馬車上,馬車被劫,身上自然一無所有。

  「妳別管這些,我會好好照顧妳的,不用妳賣首飾。」他十分堅持。

  她將鐲子塞在他的手裡,不容他拒絕。

  「你拿去吧!這鐲子少說也值個五百兩,如果沒有盤纏,我們怎麼去濟南?你怎麼去包頭?你又怎麼在包頭做生意?」

  「我一個大男人,怎麼能用女人的錢?」一個男人不能讓心愛的女人吃好穿好的,已經很孬了,再拿她的錢,豈不成了吃軟飯的小白臉?!

  她輕歎了一聲。「光是你救了我一命,這份恩情我就報答不了,更何況為了我,你還將那些貨都賠光了。」

  「不行!」祥子兀自堅持。

  「你到包頭做生意時,我要占一股,這是我出的本金。」她春蔥似的指尖帶著涼意,緊緊地將玉鐲塞在他手裡。「祥子,我們同生死、共患難,我知道你是個重情重義的漢子,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沒有本金,你如何在包頭發展?」

  他額上青筋跳動,但面對她懇切的目光,他只能咬牙收下。

  昏眩又襲上了她,講完這些話已耗盡她僅剩的體力,等他終於將鐲子放進懷裡,她長吁一口氣後,便又閉上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    ※    ※    ※    ※    ※

  桔梗這一場大病,經過將近一個月的調理,身體總算恢復了,兩人又踏上了旅程,直奔濟南城。

  「再走個十里地有間農舍,我去年來時認識了住在那兒的一對老夫妻,我們先在那裡休息一宿,明兒個再上路,那裡離濟南城已經沒多遠了。」祥子擔心桔梗的身體會受不住這一路的顛簸,堅持要她先休息一晚,他才安心。

  她沉吟了一會兒。「我上次去大舅家到現在,已經過了好幾年了,我也記不得路了,你就先去城裡打聽打聽吧!」

  又走了一段路,祥子找到了那間農舍,那對老夫妻熱心地招待他們。前幾年祥子路過這裡時,在山路上救了不小心跌斷了腿的王老爹,老夫妻對他十分感激,之後祥子經過時,也總會順道來拜訪。

  安頓好桔梗,四個人簡單地吃了頓飯,祥子和王老爹則多喝了幾杯酒。

      ※    ※    ※    ※    ※    ※

  在這夜色正濃的時候,祥子一個人坐在屋外,拎著個酒壺喝起悶酒,他仰起頭灌下了一口又一口的酒,燒刀子火辣辣地直燒肚腸。

  自從桔梗病癒後,在往濟南的這一路上,祥子益發顯得沉默了,白天趕車時常是一言不發,只有在桔梗看不到的時候,他才會悵然傷感地看著她。

  離別的日子就要到了,越靠近濟南,他就越覺得不安。她是杭州首富樊家的大小姐,他是個窮小子,她美麗動人,他貌不驚人,她知書達禮,而他卻只是個粗人。

  啊~~

  他大吼了一聲又一聲,豪壯的聲音在乎野上傳開,四周傳來低沉的回聲,總算一紆胸口的鬱悶煩躁。

  「為什麼這樣大吼大叫的?」一道輕柔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他倏地回過身,看她一身簡單的粗布衣裳,雖然打扮得像個山野村姑,卻仍難掩雍容優雅的風韻。看到她秀髮上簪著他親手雕刻的木簪,他心裡有種滿足,卻又有一種更深刻的空虛,不斷侵蝕著他。

  當她的發上簪著用金珠翠玉打造的雲篦時,那粗陋的木簪就會被丟棄了,而她的美麗該用名貴的珠玉翡翠去裝飾,不該用這塊爛木頭。

  祥子別過頭:心頭又是堵得慌。「妳怎麼還不睡?」

  「你大吼大叫的,教人怎麼睡得著。」桔梗難掩笑意地說道。

  他仰頭看了看天上的繁星點點,夜晚已有涼意了,但對他來說正覺得舒適,而桔梗怕冷,已經罩上一件薄衣。

  「妳就要見著妳大舅了。」他悶聲道。

  她輕應了一聲。「你會不會在濟南多留幾天?」

  「不會,送妳到妳大舅家後,我就要往包頭去了。」

  她垂下了眼瞼,遮住了她眸中的悵然。「沿路奔波了那麼久,你不如多待幾天,我想好好地招待你。」

  他還想再多看著她,即使是再多幾天也好,但是,幾天之後仍得面對離別。想到這裡,他一咬牙。「不了,入冬前,我就得趕到包頭去。」

  「我們……是不是再也見不著面了?」桔梗幽幽地問。

  「應該……再也見不著了。」祥子悵然地回答。

  此去一別,他在漢、蒙邊境,她卻在富饒的濟南,他要在包頭做買賣,她則會為人婦、為人母,從此之後,兩人都得各行其路,再無相見之日了。他們原該是沒有交集的,偶然同行了一段路後,緣分也就該盡了。

  「妳去睡吧!妳的病才剛好,身子還很弱,不能再受風寒。」他趕她進屋。

  「你呢?」

  「我再待會兒,把這壺酒喝完。」

  她進屋後,靜靜地躺在床上,屏息地聽著屋外的動靜,整整聽了一夜,她知道他終究沒有回房。

      ※    ※    ※    ※    ※    ※

  走近濟南城裡的大街,街道上有各種商舖林立,人來人往的好不熱鬧。祥子一路走著,記得桔梗說過,她大舅就住城東區,說是天富總號趙家,無人不識。

  他不想走得太快,甚至下意識地越走越慢,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他停下了腳步,一股悵然若失的空虛感益發扼緊了他。

  再過去,就是濟南城裡富戶聚集的城東區了,放眼望去,高牆宅門顯得十分氣派,門前的鎮宅石獅高大威猛,樓閣高聳入雲。

  隨著步伐向前邁進,他的心頭也越來越沉重,桔梗……和她同行的路就到這裡了。

  對,只要再多走一段路,她就不用再奔波勞累,不用再隨他餐風露宿。她越見消瘦的身子,可以在這樓閣高榭裡,用錦衣玉食滋養呵護著,用一干奴僕小心伺候著,不久她就又會出落得像朵盛放的桃花了。

  對,只要再多走一步,再一步……

  「這位爺,你的氣色看來不怎麼好,進來小店喝個茶歇會兒,包你神清氣爽、精神百倍。本店有上好的烏龍茶、毛尖、花茶,還有白干,女兒紅、紹興酒,包你滿意。」

  腳步不由自主地踏進了茶樓,喝著夥計倒的茶水,是今年剛采的新茶,芳醇潤喉,但祥子食不知味,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著。

  茶館裡什麼人都有,其中一群人的談論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聽說了沒有?」

  「聽說了,天富總號的趙老爺在找他的侄女,只要能夠提供消息,就有五百兩銀子可拿。」

  「五百兩?真的嗎?但誰知道他侄女長什麼樣子?」

  「那可是個大美人,現在城裡貼著不少告示,上頭就有她的畫像。」

  他全身劇顫,茶水都溢了出來,一口氣奔了出去,直往城裡張貼告示的地方跑,那裡正圍滿了人。

  牆上貼著桔梗的畫像,她娉娉婷婷,正對他盈盈淺笑。畫像裡的她穿著一襲雪白裘衣,髮際的翠玉釵、金步搖裝飾得她美麗非凡,這才是她原來的面貌,一個長在江南水鄉的深宅大院裡的樊家小姐。

  他蹲在牆角,癡癡地看著眼前的畫像,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    ※    ※    ※    ※    ※

  祥子走回城東趙家門前,看著眼前的宅院,高大的院牆內有無數的僕役,有精緻典雅的庭園,有川流不息的達官顯要,有廚子精心烹調的佳餚美味……那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豪富之家。

  他猛地大吼一聲,雄渾的聲音震動了四方,路人紛紛側目尖叫。

  他轉身開始狂奔,穿過市集、穿過麗水橋、穿過城隍廟、衝出城門,一路跑著,跑得胸腔都快爆開了,他還是拔腿狂奔著,希望能就此一路跑到天涯海角。

  直到接近了城外的那間小農舍,他才放慢速度,慢慢地走進小院裡,院子裡響起了幾聲狗叫,卻不像他的心跳那般瘋狂,只顯得寧靜安詳。

  桔梗正坐在井邊,努力地搓洗著他的衣服,一張小臉專心一致地搓揉著那件沾滿塵土的粗布衣裳,背後的樹枝上晾著幾件她已洗好的衣服,他的布衫、單衣、褂子正迎風招展……

  他的眼裡有些模糊了,熱騰騰的酸意直竄鼻尖,她看來像是平凡的村婦,細心地洗著她男人的衣服,一切看來這麼自然、這麼平凡、這麼幸福。在這農舍小院裡,她是他的媳婦,是他的女人……

  這是夢嗎?那他但願永遠不要醒……

  桔梗抬頭要晾剛洗好的衣服時,卻見到祥子就站在她前面,讓她嚇了一大跳。他的樣子看來有些可怕,滿頭滿臉的汗水,一襲藍布衫濕得可以擰出水來,而他正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目光裡交織著痛苦和絕望,複雜得令人心悸。

  「你怎麼了?悶不吭聲的嚇了我一跳,怎麼跑得這麼急?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她有些著慌地問。

  「沒……沒什麼,外面天熱,跑了一段路。」他強自壓抑著心裡的激動。「妳怎麼……在洗衣服?」

  她的嬌顏染上幾抹紅霞,羞赧地笑了笑。「一路上衣服都穿髒了,剛好……也沒事,就……洗了洗,我……不太會洗,你……你別嫌棄……」

  衣服濕答答地滴著水,歪七扭八的橫披著,末洗的衣服零亂地躺在木盆裡,生平第一次洗衣服,她洗得很狼狽,青蔥玉指已是紅通通的。

  「不……不會、不會。」他的聲音已有些哽咽。

  這一輩子闖蕩過大江南北,餐風露宿,什麼苦他都吃過了。堂堂男兒志在四方,早些年這樣的飄蕩,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但這幾年,一種孤獨如影隨形地伴著他,尤其在孤身一人時,那滋味更加濃郁。他不曾和哪個姑娘兒女情長過,多年的準備就為了在包頭大展手腳。

  但是,現下一個女子為他洗衣,只為了他一人這麼做,讓他在此時嘗到了幸福的滋味,甜甜的、濃濃的,那莫名的空虛感被充滿了、被填飽了。原來,他想要一個家,想要眼前這個盈盈淺笑的姑娘。

  看到他眼裡的茫然和震驚,她仍有些羞澀。「我不會洗衣服,是王嬤嬤教我的。」

  「妳洗得很好。」

  他心裡湧上感動,堂堂一個七尺男兒,卻激動得想嚎啕大哭。

  她仍是羞澀,不好意思承認,當她看到他穿著這麼破舊的衣服時,她只覺得心疼不捨。

  「你去城裡有沒有打探到我大舅的消息?城裡是不是有間天富總號?」

  祥子高大的身軀僵硬了一下,眼睛迴避著她的目光。「沒有,沒找到這家鋪子。」

  一連串的謊言從他的嘴裡不假思索地流洩了出來。「聽說……在兩年前有,但是已經撤掉很久了,至於妳大舅,聽說已經舉家南遷,現在不知去向了。」

  在這一刻,他違背了自己一向堅守的道德良心,自私地誆騙了她,只怕她走進那深宅大院裡,從此他將連她的背影都見不著了。為了這點兒私心,他知道,他會墜入十八層地獄裡,永世不得超生。

  「走了?」桔梗顯得有些驚訝。「怎麼會走了……」

  他咬著牙,良心像是被蟲啃囓著,愧疚感排山倒海而來,但講出去的話卻怎麼也收不回來。

  「是,聽說……聽說他們往江南去了。」

  她更詫異了。「怎麼從來沒聽大舅說過這事。」

  「可能……可能他們為了某種原因去了某個地方,才會斷了音訊……也或者是妳恰好錯過了他捎來的消息。」他有些忐忑地繼續編織理由。

  「是嗎?」

  謊言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有罪,罪在欺騙她的信任。

  她沒再多說什麼,沒有他想像中的震驚不信,也沒多問些什麼,她甚至顯得很平靜。

  這晚,兩人草草地吃了幾口飯後,就上床睡了。照例,她睡在內屋,而他守在外廳,他枕著雙臂,失神地看著茅草房頂,不知過了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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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0:04:5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第二天一早,祥子被屋外的雞啼聲給吵醒了,他起身到屋外洗了把臉,這才注意到窄小的房屋裡沒有其它的聲響。

  「桔梗?」他試探地輕喚著。

  響應他的是一室的靜默,他的心陡地狂跳了起來。

  衝進屋內裡裡外外翻找了一趟,都沒有瞧見她的身影,被褥已折疊整齊,床上也已經沒有餘溫。

  屋裡屋外轉了好幾趟,確定真的沒看見她的身影,祥子立刻飛快地跑去找王老爹。

  「老爹,你們……你們有沒有看到桔梗?」他快急瘋了。

  老夫妻被他的急迫給嚇了一跳。「好像……好像一早看到那姑娘出去了。」

  她出去了?

  馬匹也不見了,他頹然地靠著牆滑坐了下來。

  昨兒個在城裡見到的告示更像塊沉重的巨石般壓迫著他,她是不是去投靠她的大舅了?不再餐風露宿、不再浪跡天涯,她走了,就要遠遠地離開他的生命。

  他雙手掩面,饒是鐵錚錚的漢子也下免痛不欲生。

  她的身體才剛好,需要好好的休養。她是小姐,是天,而他是奴才,是地,他在妄想些什麼,癩蝦蟆還妄想吃天鵝肉嗎?

  淒淒惶惶的不知如何是好,直到看到桌上她為他備好的一碗清粥和幾碟小菜,又發現她的衣物、行李都還在,他才強捺住倉皇不安的心。或許,她只是出去一下子,只是一下子而已,等會兒就會回來了。

  從早晨一直到晌午,他就呆坐在門前,翹首望著前方婉蜒的黃土小路。她就是從這裡離開的,會不會也從這裡回來?

  晌午過後,日影又漸漸地西移了,天空漸漸染上了夕陽絢麗的色彩。

  他不吃、不喝、不動,只是呆呆地看著,感受著心裡宛如被刨了一個大洞,空空蕩蕩地不著邊際,汩汩地淌著血,他就像個踏進棺材一半的人,只剩下一口氣懸著。

  季祥啊季祥,你在妄想什麼?想她還會回來?想她不去過大小姐的生活,反而跟你這個粗人闖蕩天涯?你以為那玉人兒似的千金小姐會……會紆尊降貴地跟了你?你別癡人說夢了!

  天邊倦鳥歸巢了,火紅的夕陽漸漸沉入西山,天邊只剩幾抹餘暉照著這空曠的大地,像卸了妝的婦人,只剩下黯淡的倦意。

  一陣達達的馬蹄聲從遠方漸漸傳來,這聲音振奮了他,像一股清泉注入了乾涸的枯塘,讓他找到了一線希望。蹄聲越來越近,馬背上窈窕的身影也越來越清晰,從落日的方向朝他走來,髮梢、背上、肩上仍有燦爛的金光妝點著。

  咚!咚!咚!他的心重新開始跳動了。

  當馬兒走到他的眼前,那熟悉的人兒也映入眼簾,細長如柳的黛眉、一雙晶光燦爛的水眸,玫瑰色澤的柔軟唇瓣微微揚起,正對著他盈盈一笑。桔梗翻身下馬後,從馬鞍上的袋子裡拿出東西來。

  「這幾天下來,我們也沒吃到什麼好東西,所以,我去城鎮裡買了些牛肉和燒鴨,還給你打了兩斤酒,你等會兒可別喝多了。」柔柔軟軟的嗓音在他跟前響起。

  他想動,他想笑,他想站起來,他想開口說話,但身體卻僵硬得像石頭,自己都奇怪為什麼他連動也動不了。

  「今早,我看你睡得沉,就沒有吵你,自己去城裡走了一天,買了不少的東西。你說的對,這裡南方來的東西貴得嚇人,要是咱們沒丟了那車貨,可以賺上一大筆呢!」

  「咱們」,她說的是「咱們」!

  她奇怪地看著祥子仍僵坐在屋前石階上,渴望、焦灼、難以置信、激動等各種情緒交織在臉上,霎時間,他臉上的淒惶讓她軟了心。

  「怎麼了?」她柔聲問道。

  「妳……妳沒走?」他終於艱難地吐出今天的第三句話,聲音粗嗄沙啞。

  「我不是說了嗎?我到城裡去了一趟。」

  「妳……妳又回來了。」他兀自喃喃地道。

  桔梗眨了眨眼。「當然,我不該回來嗎?」

  「不是……不是……哎,我不是……不是這個意思。」他越急,舌頭就越像打了結,又高興又激動地難以成句。

  「傻瓜!」她的聲音又柔了幾分。「快幫我把東西搬進屋裡吧!」

  他能笑了,能動了,看到她,他像重新活了過來,力氣也回復了。祥子咧開笑臉,幫她卸下馬背上的貨物,桔梗採購了不少路上所需的食物和衣物,他們身上的東西在遇到那群土匪後,幾乎全被洗劫一空,身上除了典當了她玉鐲換來的五百兩銀子外,再沒有其它東西了。

  「你什麼都沒吃?」她詫異地問。只見一桌的清粥小菜,仍保持著她出門時的樣子。

  他這才想起,一整天他就坐在門口,連動都沒有動過。「我……忘了。」

  她有些生氣地瞪了他一眼,纖麗的身影忙著將食物重新熱過、擺好。

  他的視線緊緊跟隨著她。「妳怎麼去了那麼久?」

  「昨晚睡不著,今早天還沒亮就出門了,本以為晌午就能回來,誰知我迷路了,該走南城門回來的,卻走去了北城門,多繞了不少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妳……妳在城裡有沒有……聽到……,或看到……什麼?」他忐忑不安,一顆心提到了喉頭。

  她仍是一臉的燦爛笑意。「沒有啊!倒是發現這裡的毛皮比杭州便宜太多了。」

  她的眸子清澈明亮,不像有假。他鬆了一口氣,心裡的罪惡感稍稍淡了些,或許冥冥中注定她和他的緣分未斷啊!

  「快吃吧!你一定餓壞了。」她忙著為他夾菜,又替他倒滿了一大碗酒。

  他咧著嘴笑,心裡一痛快,便仰頭灌下了一碗酒,說不出的歡暢快樂,終於有了食慾,張嘴便囫圇吞下不少的菜。

  她只是微笑,體貼地為他斟滿一碗又一碗的酒。

  他又灌了一口酒,頗有藉酒壯膽之意。「妳……妳現在有什麼打算?」

  「我想,我大舅既然不在這兒了,我留在濟南也沒有用了。」她有些失落地說。

  一時間,他又開始感到矛盾,懊悔著不該騙她,讓她千辛萬苦地來到這裡,卻又撲了個空。

  她低歎一聲,眉宇間染上愁色。「天地之大,竟沒有我容身之處。」

  「妳……」和我一起走吧!

  「我想,我還是回杭州吧!」她幽幽地道:「或許是命吧!我注定該嫁進沉家的,我認命了。」

  他渾身血液瞬間凝結,只覺得胸中一陣氣血翻騰。

  「妳和我去包頭。」這話不假思索地衝口而出。「妳和我走,我不會讓妳受苦,我……我們一起做生意,妳出了本金,妳是東家,妳不要嫁到沉家!不要回杭州!」

  他急得滿頭大汗,一連串語無倫次的話亂七八糟地說出來。「我……妳別回去吧!我不會欺負妳……啊……瞧我這笨嘴。」

  他恨不得一拳打昏自己。「妳是千金小姐,我是個大粗人,妳……妳沒地方去的話,就和我一起走吧!」

  「……」桔梗沒吭聲。

  「我不會講話,我沒念過書,我的嘴巴笨,我是個粗人,講話不會拐彎抹角的,妳……」

  妳跟了我吧!我會好好對妳,這話如魚刺梗在喉頭,嚥不下去,卻也吐不出來。

  她眼睫輕顫,半掩的目光裡看不出她的情緒,他急得滿頭大汗,汗濕了背脊。

  久久之後,她才侵吞吞地道:「我也沒有去過蒙古,不知道你口中的包頭是怎麼樣的,反正我也沒有地方去了……」

  「好好好,那和我一起走。」他點頭如搗蒜。

  「但是,我怕麻煩了你……」好生遲疑的語氣。

  「不會不會,妳吃得比一隻小鳥還少,我養得起妳。

  話畢,見她俏臉微紅,他才驚覺自己講了什麼,一張黝黑的臉也漲得通紅。「我……哎,我……我……」

  他我我我了老半天,也講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瞧著他那副呆樣,她噗哧一笑,嬌媚的神態又讓他看癡了。

  「好不好?」他忐忑地問。

  「你不嫌我礙手礙腳的話,那我就和你一起走吧!」她笑著響應。

  「不嫌不嫌……」他講得又急又快,一顆心高興得快飛起來了。

      ※    ※    ※    ※    ※    ※

  第二天一早,告別王老爹夫婦後,他們兩人又踏上了旅程,馬蹄踏著輕快的腳步,一路往包頭走去。

  「秋天以前,我們就可以趕到包頭了。」

  祥子指了指前方。「那裡就是殺虎口了。」

  注意到他語氣裡的不尋常,桔梗極目四望,只見黃土飛揚,眼前地勢崎嶇,氣勢不凡。

  「這裡是長城的一道關隘,也是去包頭的必經之路,有一首民謠唱的就是這裡。」

  「你唱給我聽。」她柔聲要求道。

  他的聲音低沉而豪邁,充分演繹出詞中透著的蒼涼。

  「殺虎口,殺虎口,沒有錢財難過口,不是丟錢財,就是刀砍頭,過了虎口還心抖。」

  唱畢,風兒將他的聲音傳得遠遠的,在荒野中飄揚。

  他又道:「這裡的歧道有兩條路,一條是往殺虎口,一條是往張家口,兩條都可到蒙古草原。如果不是因為沒有活路了,誰想離鄉背井,從這裡走西口。過了這裡,可能名揚立萬,可能賺到財富,也可能死於非命。從這裡一去,能不能回來都不知道,得搭著命才能走西口。」

  他的背影看來蕭索,話裡的悲苦讓她心中一酸,想也沒想地,她拉了拉他的衣袖。

  「祥子……」

  他回頭看她,見桔梗溫柔地拉著他衣袖安慰,一時間精神一振,一掃原來的悲涼心情。

  「走,我們走西口去。」

  他唱起一首蒼涼雄邁的敕勒歌。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    ※    ※    ※    ※    ※

  包頭的地界東西約十里,南北約五十里,是蒙古族上默特部落巴圖爾家族的「戶口地」,巴圖爾家族就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康熙皇帝時,漢、蒙不准貿易往來的禁令解除後,大批漢民來到這裡屯墾。包頭地處旅蒙商隊通往蒙古草原的交通要道上,一年四季人來駝往不斷,異常興旺。

  包頭的天然地界是一條河流,就叫「巴圖爾」,被漢民譯成漢語,就是「博托河」或「包頭河」。這河水滋潤了兩岸的青草,兩岸水草青嫩,河中淺水清澈,是個放牧的好地方。

  「這裡就是包頭?」桔梗看了看四周,回頭問祥子。

  這裡,沒有她想像中的繁榮熱鬧,只有寥寥零落的幾戶店家,秋天蕭瑟的風吹著,店家的幡旗隨風招搖,冷清得讓她有些失望。

  他眺望著這塊他要大展手腳的土地,一時豪情萬丈。

  「妳可別小看這裡,不出幾年,這裡就會勝過薩拉其,成為塞北大城了。」

  她攏緊了衣襟,雖然還沒入冬,但天氣已漸寒冷,寒風刮得刺骨。

  「知道這裡為什麼叫『包頭』嗎?」他指了指前方。「包頭,是蒙古語『包克圖』的諧音,意思是有鹿的地方。等到明年夏天的時候妳再看看,包頭會美得讓妳驚訝。」

  對於包頭這個地方,他已經在心裡反覆計量過許多次,經年累月地拉駱駝,讓他非常瞭解旅蒙商隊的心態,從這個分界點過去,就是一望無際的戈壁沙漠了,他們必須在這裡補充糧食,做好一切的準備,而從蒙古回來的商隊,則想在這裡大吃大喝一頓,舒舒服服地好好睡上一覺,以舒緩疲倦。

  兩人身上共有不到五百兩的銀子,這足夠讓他們在這裡開上一間不大不小的驛館了,經過協商後,兩人各佔一股,他為大掌櫃,她則是二掌櫃。

  來到包頭後,他首先擺宴招待了當地的主人巴圖爾家族,還有一些在包頭有頭有臉的商家。

  「各位,小弟剛來到包頭,日後遺需要各位多多幫忙照應,只要有我幫得上忙的,只要一句話,小弟必將竭盡所能。」他舉起酒杯向眾人敬酒。

  「哪裡,季兄弟好生客氣,在這裡做生意,大家都是魚幫水、水幫魚,互相關照。」

  「各位大哥大爺,以後還得多麻煩各位了,我們有不懂的地方,還得要靠各位多多海涵、照應。」桔梗微微一笑,艷光四射。

  在這塞外荒城,哪裡見過這麼水靈靈的大美人,眾人一時都瞠大了眼。包頭來了一對男女開驛館,這原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但那二掌櫃美麗無雙,早就沸沸揚揚地傳開了,今日親眼見到,卻覺得傳聞還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貌。

  「哎呀!樊小姐太客氣了,大家都是生意人,以後還得靠你們幫忙呢!」

  桔梗喝了點酒,嬌顏上染了一抹紅霞,更見媚態橫生,眾人皆看得癡了,再也挪不開視線。

  季祥一個跨步,像座山似的高大身形擋住了身後的纖弱佳人,眾人一時不免扼腕。

  「各位,不要客氣,好酒好菜多得是,可得給我面子多吃些才是。桔梗,妳再去多整治幾道好菜來。」

  看出了他眼裡跳動的火焰,還有那旺盛的佔有慾,眾人也識相地將眼光挪往別處。

  他們的店舖開張了,取名為「盛祥號」。

  生意開始上軌道了,他的驛館整潔美觀,價錢公道實在,店內的夥計親切有禮,使客人賓至如歸,因此總是客滿,生意越做越好。

  桔梗原本出身於商賈之家,對買賣原就不陌生,她有女子特有的敏銳和細心,而她的美貌則成了店裡的活招牌,她在店內打點生意,管理帳簿,而他朗穿插在商旅中做生意,兩人完美地配合著。

  這裡有得是蒙古、旗人、漢人的姑娘,各個大方活潑,能騎馬、善射箭,英姿煥發,具有大漠兒女的豪邁俠情。

  這裡民風淳樸,牧民豪爽好客,漢民勤勞樂天,商人也都是實在的買賣人,還有那些過往的旅蒙商人,各種風土民情都大大回異於她所熟悉的煙花杭州。

      ※    ※    ※    ※    ※    ※

  「石子,這是二掌櫃。」祥子領了一個約十五、六歲的少年來到桔梗的面前。

  「二掌櫃。」少年恭敬地低喊,未曾見過如此美麗的女子,一時間也發起怔來了。

  桔梗點了點頭,看得出祥子對這名叫石子的少年特別親暱,那石子雙眼靈動有神,看起來聰穎伶俐。

  「桔梗,他是石子,他爹是我的好兄弟,把他托付給我,從現在起,他就在盛祥號裡幹活兒。」

  桔梗笑了笑。「石子,你識字嗎?」

  「識……識一些簡單的字。」少年的臉微微漲紅。

  「好,那你先在驛館做些雜活兒,和店裡的夥計一起吃飯、睡覺。雖然你和大掌櫃熟識,但是,在人前你仍得叫他大掌櫃,要遵守盛祥號一切的規矩,你懂嗎?」

  她的聲音悅耳溫柔,但又威嚴莊重,聽得石子忙不迭地點頭。「我知道,大掌櫃已經和我說了,要我聽妳的話,店舖裡的事,二掌櫃說了算。」

  她微微一笑。「每天晚上休息時,有請先生來教夥計識字、打算盤,你可願意學?你若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你,那很辛苦的。」

  「我願意、我願意!」石子連忙點頭。「我想唸書、想識字,我將來也想當掌櫃。」

  「好,只要你努力,你就有機會。」她微笑地說。

  祥子一直安靜諦聽著桔梗和石子的對話,等讓人領了石子下去休息後,他見桔梗慵懶地伸了個懶腰。

  「對石子……不妨嚴格些。」他說。

  她微微一笑。「我知道。」

  僅憑著簡單的眼神交會,她已知道他的心思,他歎了一口氣,神情有些怔忡。

  「石子他爹……和你交情匪淺吧?」

  他愣了一會,沉默半晌後才說:「我和他有過命的交情,是他帶著我開始拉駱駝,在最後一次拉駱駝時,我們遇到了沙暴,他……」

  他的神情更是傷痛惘然,桔梗靜靜地遞給他一壺酒,他仰首一乾而盡,抹了抹嘴後,繼續說道:「他死了,當我們找到他屍首時,他……」

  想來是當時的情形讓人極不好受,他重重地一歎。「我答應過他,要為他照顧兒子,教他做生意,想不到話才剛說完……」

  漫天的沙塵像狂風暴雨似地狂捲而來,淒厲的叫聲響徹耳際,不只是石頭,還有阿青、黃哥……共三條人命就這麼死了,他埋葬了他們,面對著他們一家老小哀淒痛哭的臉……

  一個微涼的輕微碰觸將祥子從回憶中震醒,桔梗溫柔地用手絹擦去了他頰邊的淚。原來,他哭了,自己都不知道。他傻傻地、癡癡地看著她,兩人的目光膠著著。

  「人死不能復生,別傷心了。」

  她的聲音很溫暖,像是一道暖流,緩緩的流過他的心田,他心裡感動,大手輕輕地抓住她的手,輕得像是怕驚醒了這個甜蜜的夢。

  她有些受驚,手微微地往後縮,他卻下意識地握得更緊了。

  「桔梗……」他啞聲低喊。

  她的臉微紅,心跳也失序了,在這情潮洶湧的一刻,兩人目光纏綿而探索地交纏著……

  「大掌櫃、大掌櫃……」突如其來的一喊,將兩人從旖旎的氣氛中震醒。

  她迅速地抽回了手,連忙背過身去,感到掌中的空虛,他對來人有些著惱。

  善於察言觀色的夥計,也隱隱覺得室內的氣氛有些不對勁,二掌櫃背著身、低著頭,而大掌櫃明顯不悅的神情,則讓他有些惶恐。

  「有個客人喝多了酒,正在鬧事,還請大掌櫃去看看。」夥計迅速地把要說的話說完。

  「我知道了,我這就去。」

  走出了屋外,祥子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只見桔梗剛好轉身,白玉似的臉頰,染上一層困脂似的紅,照得她的眼眸更加燦然光亮。

  他又看得癡了。

      ※    ※    ※    ※    ※    ※

  大漠裡的冬天嚴寒徹骨,當雪漫天鋪地地落下時,他們迎進了來到包頭的第一個新年。

  熱熱鬧鬧地請店內夥計吃了一頓豐盛的年夜飯,夜色已深了,在這喜慶的大過年裡,祥子和桔梗也允許夥計們在今晚可以喝點小酒,小賭娛情一下。廳堂裡熱熱鬧鬧的,他們要鬧到天明,為盛祥號的第一年守歲。

  前廳的喧鬧聲隱隱傳來,桔梗溫了一壺酒,又整治了一桌精緻小菜,和祥子兩人共度這個團圓夜。

  她攏緊了衣服,在這裡生活了數月,已徹底領教過塞北的嚴寒。

  「妳坐在火爐邊,會比較暖和。」他替她拉了張椅子,讓她能靠著爐火取暖。

  外面已是大雪紛飛,冷意從門窗的縫隙間鑽了進來,兩人偎著爐火,嗅著年節特有的歡樂氣氛,一面啜著溫熱的酒,手腳漸漸暖和起來。

  她慵懶地烘著小手。「好快,一下子就過年了。」

  除夕夜,該是團圓的日子,該是歡樂的日子,她卻和他身在異鄉,遠離杭州千里之外。

  月圓月缺可以預料,但世事變化何等無常。

  「妳想家嗎?」他有點擔心地問。

  她微微一笑。「離家數月而已,還不至於思鄉,我已捎了信回家,讓他們知道我一切平安,也免得家人為我掛念。我還知道爹已為我退了沉家的親事。」

  他的聲音變悶了。「妳會不會想回去?」

  「我們的生意才剛做起來,我還不想回去,現在回去,爹也會將我許給別人。而且為了退婚,爹已和沈家交惡,我回去也會讓爹為難。」她的眼眸對著熊熊的爐火,淡淡地道。

  他心一鬆,知道她目前是不會離開的,一直高懸的心總算落了地。

  喝著酒,聽著窗外呼嘯的風雪,靜靜地看著她坐在屬於他的店舖裡,他的心是滿足的。

  「你這陣子和那個回回走得很近?」桔梗問道。

  祥子點了點頭。「是,我在向他學回語。」

  「學回語?」她揚了揚清婉的柳眉。

  他又點了點頭。「我們既然在這裡做生意,當然要入鄉隨俗了,妳看這裡常有各族的人往來,我已經會說蒙古話和旗語,現在再把俄語和回語學會,以後也好招徠生意。」

  見她盯著他,眸中有些迷惑還有一絲奇異的光彩,他心裡又是一蕩。「怎麼了?」

  「你這大掌櫃這麼勤奮,看來我也不能太懶散了。」她嫣然一笑。

  他又飲盡一杯酒,偷覦著她的臉,她的眸子清澈明亮,像是美麗而幽深的湖泊,讓他心甘情願地溺斃在其中。

  「大掌櫃,對於新的一年,你對盛祥號有什麼打算啊?」她語帶戲謔地問。

  「我想再蓋些客房。」祥子胸有成竹地說。

  她眼睫一揚,晶亮的星眸定定地瞧著他。

  「以包頭的地理優勢,一定會發展成一個大城,現在是因為沒有夠好、夠多的店舖,所以旅蒙商隊才會去薩拉其,而不願意就近來包頭。只要把房子蓋好,商隊一看有足夠的旅店,他們就會來這裡落腳。」

  她的眸子更加晶亮閃爍。「你想要讓盛祥號獨大?」

  他搖搖頭。「那是不可能的,只要全部的商家一樣的心思,包頭就會發展起來,這不是單靠咱們店舖就能做到的。但只要咱們先做了,別人看有利可圖就會跟進,只是咱們的腳步要比別人更快一步,才能搶儘先機。」

  「想不到你會這麼想。」她撥弄了一下炭火,將它挑得更旺。

  「商人雖說目的在圖利,但是也是建立在互惠互利的基礎上,單單一人不可能掙得了全天下的銀子。」

  她微笑。「今年是掙了點錢,扣除了本金五百兩外,還有兩百兩的活銀可用,我也贊成建房舍和買地,但咱們能用的錢仍是有限。」

  他起身在房裡踱了幾步。「我想向其它商家舉債借款。」

  「要借多少?」

  「一千兩。」

  她仍是輕笑。「這數字可不小,你一開口就是大數目。」

  「高利之下又以盛祥號做抵押,必然有人願意商借。」他早已想好對策。

  她微偏著頭想了想。「好,就去借吧!」

  「妳同意?」她的信任讓他感動不已。

  她白了他一眼。「大掌櫃發話了,我這二掌櫃自然得聽從。」

  在熊熊火光的照耀下,桔梗白裡透紅的肌膚顯得更加嬌媚,一個女子怎麼可以如此又美、又雅、又媚?她雍容優雅得不容凡夫俗子褻瀆,但在眼波流轉間卻又風情萬種,魅心蝕骨,勾得他的魂都要飛了。

  她的發上仍簪著當日他所刻的木簪,驀地,他的心裡又是一動。她珍惜著他送的簪子,是否……也會珍惜送簪的人?

  他從懷中拿出一樣東西給她。「這是送妳的禮物。」

  她把玩著這根玉簪,它的質地白透溫潤如羊脂,雕工也很精細。「你不會是用店裡的錢來賄賂二掌櫃吧?」

  他又好氣又好笑。「這是我賺得的股利,妳的那股還寫在帳上,妳說這話真是沒良心。」

  她噗哧一笑,一手抽開木簪,長髮便披散下來,她嫻熟地抓著頭髮,三兩下又盤好,再將玉簪別上。

  見他愣愣地看著她,桔梗俏臉微紅,嬌滴滴地溜了他一眼。「你看什麼?」

  他仍是眼眨也不眨的。「我看妳生得好看,又美又俏。」

  她臉上嫣紅更盛,紅艷艷的像是盛開的牡丹。「傻瓜!」

  她總是罵他傻,但那語氣總是又嬌又甜、半惱半氣,讓人聽得通體舒暢。

      ※    ※    ※    ※    ※    ※

  在高利和良好信用的雙重保證下,祥子出面向其它商家借款,向巴圖爾族的族長買下了幾筆土地。

  眼見開春後,盛祥號大量購入木材,大興土木,一棟棟新起的屋舍嶄新亮麗,不少人在私下議論著。

  「這盛祥號的大掌櫃是不是瘋了?他蓋那麼多房子做什麼,不會是要給畜生住吧?!」

  「那還真沒個準兒,現在哪來那麼多客人?那麼多家驛館,生意也就這麼馬馬虎虎地湊合著!他蓋房子該不會是打算養蚊子吧?!」

  「哎,那可不成,我可是借了不少銀子給盛祥號,就算他們還不了錢,利息也得照付。」

  「就是、就是。」

  眼見房子蓋好後,一批批的商旅選擇了又大又新的盛祥號驛館,新建的客房全都住滿了,其它店家才開始懊惱,連忙再蓋起房舍--這形成一個良性循環,旅舍越蓋越多,越蓋越好,在包頭落腳的商旅也就越多。

  商旅一多,店舖也就多了起來,盛祥號才蓋好的店舖全都順利地租出去,整條街都是盛祥號的鋪子,都是他的地,其它商家這才感慨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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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0:05:0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在包頭,最引人注目的,除了盛祥號奇跡似地壯大起來之外,就是鋪裡兩位掌櫃的關係讓人好奇,孤男寡女的卻住在一起,明眼人都不難看得出來,兩人之間有種曖昧又特殊的關係。他們平日謹守禮教,雖沒有夫妻名分,卻又彼此互敬互重,親密得勝過親人。雖說這裡各族混雜,風氣開通,但也不免引起一些人的好奇和非議。

  「樊小姐和季掌櫃到底是什麼關係?」隔壁的詹掌櫃忍不住問了,他每天都得來串上好幾趟門子,只為了多看桔梗幾眼。「是兄妹吧?」

  「不是兄妹。」祥子一口否認,不願意和桔梗掛上兄妹的名義。

  「那你們……」難道是未婚夫妻?唉!那包頭不知有多少漢子要心碎了。

  他吶吶的說不出話,態度著實曖昧。

  「欸,季掌櫃……是這樣的,有好多人要向樊小姐求親,要請你代為說合。」

  他虎軀一震,重重地一咬牙。

  「樊小姐該是好人家出身的吧?」她的氣質雍容嫻雅,說話溫文儒雅,掩不住的尊貴,這些都是騙不了人的。

  詹掌櫃喃喃自語,「只要她願意,別說包頭,就是蒙古,也會有人跨過戈壁沙漠來提親,就是不知道她的意思怎麼樣。」

  他的心一沉,即使在這裡,遠離杭州,她依然美好得令眾人追求。

      ※    ※    ※    ※    ※    ※

  「你在想什麼?」

  他抬頭,見她正奇怪的看著他。

  「沒什麼。」

  她微偏著頭,探索地打量著他。她在包頭顯然適應得很好,臉色紅潤,顯得水靈透亮,原本一向輕聲細語,但處在這粗獷的土地上,她的嗓門也變大了些,他喜歡這樣的她,顯得十分生氣蓬勃。

  「你這大掌櫃的是不是太閒了?居然在這裡發呆!」

  他是自私,他只想將這樣的她給私藏起來。

  「妳這二掌櫃的看來也很閒哪!」

  她眼波一轉,也微微一笑,不介意被他拆穿。

  「我們出去走一走吧!」他撇下心裡的不愉快,不去探問她的意願,也不去面對他不想面對的現實,寧願和她這樣耗下去。

  「去哪兒?」桔梗偏著頭問。

  「妳這陣子都忙,雖然來包頭好一段時間了,但妳從沒有好好地看看這裡,總是在鋪裡忙著,現在正是包頭的草原最美的時候。」

  聞言,她有了興致。「好啊!那我們現在就走。」

      ※    ※    ※    ※    ※    ※

  兩人騎著馬往包頭河走去,此時已是盛夏時分,馬肥草長,草原上是一片綠意盎然,熏風送爽,百花妍艷,陣陣花香撲鼻而來。不同於冬天時的寒冷荒涼,一派北國風光,這裡到處是生機、是綠意,包頭的冬天雖冷,但夏天卻比杭州來得涼爽舒適。

  難得有這樣的閒適心情,兩人相識一笑:心情十分愉悅。

  「祥子,我們比誰先到包頭河。」一踢馬腹,桔梗一馬當先,率先奔了出去。

  輕風送來她銀鈴似的笑聲,他也一時興起,催促著馬兒駕駕地往前追趕著她。

  來到這裡之後,桔梗的騎術大有長進,她愛上了縱馬奔馳,在這遼闊的天地問、在這寬廣的草原上,恣意歡笑。

  兩匹馬忽前忽後地競相馳騁著,一直來到包頭河畔,她微喘地看著落後了一個馬身的祥子。

  「我贏了,你的騎術退步囉!」她臉上淨是雀躍的笑意。

  他有些莫可奈何地看著她,眼底有著溫柔的縱容。「我是輸了。」

  她輕躍下馬,俯身掬起清涼的河水輕拍著臉,「這兩天,你去上默特右旗的情況怎麼樣?」

  她知道他這段日子把附近的部落都走了一遭,還順道訂購了些毛皮,以供應來往的商旅,藉此牟利。

  講到商事,祥子突然提道:「桔梗,我要和妳商量一件事。」

  「怎麼?」

  「咱們開間五糧行,裡面販賣各種各樣的南北雜貨,讓客人只要進了店裡,不管想要買什麼東西,都能夠買得到。」他說出心中的盤算。

  「五糧行?」桔梗不解地挑起秀眉。

  「柴、米、油、鹽、醬、醋、茶、毛皮……只要想得到的咱們都賣,讓人只要想買東西,就會到盛祥號買。」他的野心很大。

  在當時,除了像「大勝魁」那樣的大型商家之外,從未有人想過要在店舖裡同時販賣各種雜貨。要是能有一家商行,裡頭同時設置了專門賣米的米行、賣布的布行、賣油的油行、賣煤的、賣毛皮的……各種不同性質的店面,一想起來就覺得這是何等大的氣魄、何等大的買賣。

  這個構想,著實讓桔梗瞠大了眼,愣了好一會後,她又慢慢地踱回了馬匹身旁。

  「這還真是從未聽過的創舉啊!包頭地處漢、蒙要塞,往來商旅絡繹不絕,如果能經營這樣一間五糧行……」她低頭沉吟片刻。「這事可行,但是卻不容易辦,夥計勢必還得再增加。」

  「夥計就由妳來找和訓練。」這事交給桔梗去辦,他絕對放心。

  「我有個想法。」

  桔梗的精明能幹,祥子是最清楚的,她看慣商賈往來,越來越複雜繁忙的店內事務,她總能理得清清楚楚。身為二掌櫃,她賞罰分明,又親切可人,鋪裡的夥計對她又敬又愛,她管帳簿、管貨物進出,無不仔細、妥當。對待客人,她周到體貼,又記憶力驚人,因此只要來過盛祥號的商旅,都會成為忠實的老主顧。

  但同時,她也是個最佳的合夥人,她不墨守成規,總會支持他所提出的新穎想法,有她在,他才能安心地在包頭的商界發展,她成了他最有力的後盾。

  「『人』是做生意最重要的,以後盛祥號的發展和夥計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從現在開始,要加強對夥計的訓練,從怎麼找到怎麼訓練,都要有一系列的準則,以後他們必會助你完成大事。」

  和風撩起她的長髮,她的雙眼灼灼發亮,燦若朗星。

  「桔梗,妳真聰明。」祥子衷心地讚佩道。

  她噗哧一笑。「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損我?」

  「我哪會損妳,這些全是我的肺腑之言。」他吶吶地道。

  「祥子,你才是那個聰明的人。」她對著他巧笑倩兮。

  他漲紅了臉,看她一本正經的不像是在開玩笑。「我……我很笨,在妳面前,我連話都說不好……妳是杭州首富的千金小姐,現在的盛祥號根本入不了妳的眼……」

  那匹駿馬頑皮地用鼻子頂頂她,弄得她的臉都濕了,她也不惱,只是微笑,兩手圈著那馬的脖子,俏臉半埋在牠的鬃毛裡。他在這瞬間,突然嫉妒起那匹馬,嫉妒牠能和桔梗如此親近。

  「祥子……」她微偏過頭,仍是一臉的笑。「你不要著急,盛祥號的發展會勝過樊家的。」

  她這話讓他精神一振,一時也雄心萬丈起來,他向來務實,而桔梗的存在,不斷地激勵他往前邁進,他要讓自己配得上她。

  回程的路上,兩人不再縱馬狂奔,信步地慢慢走著,她銀鈴似的笑聲在草原上迴盪著,像一首動聽的山歌。

      ※    ※    ※    ※    ※    ※

  「我們歇會兒,喝點茶吧!我看那間店家的生意挺好,妳就嘗嘗廚師的手藝吧!」回到了城區,他指著一間茶館對她說道。

  她偏著頭想了想。「好吧!」

  端上來的菜餚雖是色香味俱全,但桔梗只是簡單地嘗過一兩口後,便再也不肯動筷了。看著她輕蹙的眉頭,他胸口的位置有些發疼,心裡更是暗自煩惱。包頭的食物一直不合她的胃口,使她原就纖細的身量更見清瘦。

  「不喜歡吃就別勉強了。」他叫來夥計,再要了一些小米粥和幾樣小菜。

  「這樣很好。」她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著粥。

  「這裡南方人越來越多,或許有人能做出妳愛吃的菜,妳……」

  「我很好,吃得慣,你別擔心……」為了安撫他,她又伸箸夾了點菜吃。

  他胸口一股氣悶堵著,雖然驛館的生意不錯,但他們的買賣做得還不夠大,包頭以後的發展可說是一日干裡,如果不能先站穩腳步,只怕會被後起的商家給趕了過去。

  後面那桌客人說話的聲音很大,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買樹梢可是讓『信誠至』賺了一大筆錢,我不多說,最少也有這個數。」一位身穿藏青色衫子的客人比出了兩根指頭。

  一陣嘖嘖讚歎聲此起彼落。「真是有眼光,但這風險可不低,你也別忘了,前兩年買樹梢的還有『廣公記』,結果賠了一大筆錢,現在都還緩不過氣來。」

  聽的人又連忙點頭稱是。「這買樹梢啊!是不好賺又好賺,想買買不下手,不買嘛又讓人心癢難耐。」

  這一番茶館閒聊,讓祥子聽出了興趣,他低聲對桔梗說:「妳先回去,路上小心點,我再出去轉一圈。」

  桔梗應了聲,知道他心中自有計量,就先離開了。

  稍晚時,祥子回來了,在搖曳的燈光下,她察覺到他翻騰的思緒,時而蹙眉苦思,時而沉默不語。

  他心不在焉的,連灌了好幾碗酒。

  「祥子,怎麼都不吃飯,你在想些什麼?」她溫柔地問。

  「我今天聽到一件有趣的事,這也是這裡的商人想出來的法子,叫買樹梢。」他慢條斯理地說。

  「買樹梢?」桔梗挑起娥眉,被這個陌生的名詞給勾起了興趣。

  他起身在房裡來回地踱著步。「這是一個險中求財的方法,賭對了,一本萬利,賭錯了,可會傾家蕩產啊!」

  她仍納悶,但卻不發一語,只是等著他把話說完。

  他踱了幾個方步,繼續道:「妳知道農民最窮的是什麼時候?」

  她沉吟了半晌。「該是春夏之時吧!」

  他擊掌道:「沒錯!農民要在秋天才有收穫,才有糧食可以賣錢,但在春耕夏耘之時,要牛、要馬、要人手,也要買種子、買秧苗,這時候錢怎麼來?農民一般不願意借貸,只能賣牛羊,或家中較值錢的物品。

  「如果在春夏時和他們約定好要買今年秋收的糧食,先付一筆訂金,他們就不用到處借貸,糧食也有穩定的銷路,他們自然願意。」

  聽到這裡,桔梗的眼睛一亮。「那要訂什麼樣的價錢?」

  「這得看前一年的糧價,還有今年氣候的變化,訂得太低,農民不能接受,訂得太高也容易賠錢。像前年風調雨順,糧價是一斤八文,去年乾旱得厲害,糧食欠收,糧價是一斤十四文,要是用八文的價錢向農民買下,今年一斤便可賺六文。如果能預估出今年的糧食價格,再以合適的價格先向農民訂購,對雙方都有利,這就叫作買樹梢。」

  她聽了不禁駭然,這等方法還是前所未聞,但再仔細斟酌,也不禁讚歎這方法既能解農民之急,也能讓商人有利可圖。

  「……風險真是太大了。」她這麼說。

  要做這種大買賣也得要有夠大資本,目前他們還沒有這個能力負擔。

  祥子點了點頭。「嗯!這事兒還得待我琢磨琢磨。」

  這事他沒有再提,她也不再多說什麼了。

  但他將這事放在心裡,不斷地反覆估量,等待著最佳的時機。

      ※    ※    ※    ※    ※    ※

  「季掌櫃……季掌櫃……」

  在固陽縣看到「誠益信」的張大掌櫃,他氣喘吁吁地朝祥子奔來。

  帶了個夥計,祥子在這一年裡走遍包頭方圓幾百里之內,每個部落、每個市集他都去走了一遭,為的是更瞭解每個地方的需要。

  寒暄一陣後,張掌櫃便把祥子拉到一旁。

  自從張掌櫃和他提過某件事後,祥子心裡總窩著一把火,一見張大掌櫃的神態,祥子不待他開口,便連忙道:「我還和一個商家有約,得馬上趕過去。」

  「季掌櫃、季掌櫃,你先聽我把話說完,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他緊緊地抓住祥子。「我上次和你提的事怎麼樣了?你總得給我個回話,我們少東家還等著消息呢!」

  祥子的手悄悄地捏緊了,隨即又慢慢地鬆開,看到張掌櫃熱切的臉,他一咬牙。「那事我和桔梗提過了,她說她年紀尚輕,還不想考慮婚嫁之事。」

  就算他得為此下拔舌地獄,他也不願替他人向她提親。

  張掌櫃急得跺腳。「年紀尚輕?樊小姐也有十八芳齡了,這不管是漢人還是蒙古人,都是該出嫁的年紀了。唉!是不是樊小姐看不上我們少東家?可他飽讀詩書,又曾中過舉人,相貌堂堂,為人正派。你儘管去打聽、打聽,我們少東家,的確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對樊小姐一見傾心,現在東家那邊天天催我,急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臉一僵。「桔梗……她……她不答應這親事……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得先走了。」

  「啊……這……這是為什麼?季掌櫃……季掌櫃……」

  不理會背後張掌櫃的呼喊,祥子躍上馬背,策馬狂奔而去,丟下一句話給跟在後頭的石子。「我先回去了,你在後面跟著。」

  「唉……」張掌櫃搖搖頭,哀聲歎氣的。「這可怎麼是好……怎麼是好啊……」

  石子撓下撓頭,認命地將剛買的貂皮裝好,這是大掌櫃托人專程從俄羅斯買回來的雪貂皮子,價格十分昂貴。大掌櫃不用說,他也知道那貂皮是專為嬌滴滴又畏寒的二掌櫃買的。

  「張掌櫃、林掌櫃、巴圖爾大人,還有剛走的章大人,他們那麼聰明,怎麼會不知道大掌櫃是不可能為二掌櫃說媒的,這天下間最喜歡她的人就是大掌櫃啊!」

  他們兩個到底是怎麼回事,就這樣一直耗下去?二掌櫃貌美,都有人不惜跨過戈壁沙漠來求親了,只要有人要大掌櫃代為說親,大掌櫃總是脾氣惡劣好一陣子,這時苦的就是下面的人了。

  唉!他們喜歡這樣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但是,他們這些夥計好累好累啊!

      ※    ※    ※    ※    ※    ※

  該死的,為什麼總有那麼多人向她提親?!

  上月還有蒙古部落的少族長特地越過戈壁沙漠來向桔梗提親,她只是漫不經心地打發了人走,他雖狂喜,但心裡的不安也越來越大,他不再滿足於只能這樣看著她,他還想要更多更多。

  大黑馬感染了他的心情,更撒開蹄子狂奔起來,大草原上只見一人一騎快如奔雷地馳騁著。

  「啊--」他大吼出聲。

  扯出幾聲清越的長嘯,總算稍微紆解了他心中憋著的悶氣。

  不知道縱馬狂奔了多久,大草原已經被遠遠拋到了身後,包頭已經在望了。

  遠遠地看到一道翹首遠眺的窈窕身影,他綻開了一朵大大的笑容,催促著胯下的坐騎加速奔向那道身影。

  那是他心愛的女人在等他,有她在的地方就成了他的家,成了他的歸宿,成了不管他走了多遠都會再回來的地方。

  走遍大漠南北,他一向飄泊不定,處處為家,自己孤家寡人一個,沒有任何的顧忌,也不曾為誰掛心。現在卻因為她,他落地生根了。

  她,就在回家的路口等著他。

  有她在的地方,他便覺得安心踏實。祥子突然湧起萬丈豪情,要為她打下一片江山,為她造一個能夠抵擋一切風風雨雨的家,她等著他回來,萬里翱翔的老鷹也就有了歸巢。

  「桔梗!」他大吼一聲,狂奔的速度未曾稍減,俯低了身子,將她往上一拉,她驚呼一聲,驚魂未定地被拉上馬背,他縱聲哈哈大笑。

  「抓緊。」低喝一聲,兩人一騎往西山奔去。

  桔梗掄起粉拳捶了他好幾下,嬌嗔地埋怨他嚇了她,他大手一攬將她擁得更緊,將她細緻的嬌顏藏在他的懷裡,免得被剃刀似的風給刮著了,她一雙小手也緊緊地抱著他,安心地貼在他的胸口,被他的氣息所包圍。

  一路直奔到山頂,他一拉韁繩,高大的駿馬便停了下來,從這山頂往下看,就是包頭河。

  他的力道緊得幾乎讓她窒息,將心中的喜悅和激動都透過這個擁抱來展現。

  「桔梗……」粗嗄的嗓音壓抑又深情。「我回來了……」

  她輕應一聲,看著他一身的風塵僕僕,衣衫已破舊骯髒,方正的臉上蓄滿了虯鬚,一對虎目炯炯有神的看著她。

  以前,他總是嘲笑那些為情癡迷的男人,笑他們沒有男人的外放大度,但現在,他堂堂七尺之軀,豪放的塞外男兒,卻被這江南佳人所折服,迷戀她醉人的眼波,一腔豪情被她化為繞指柔,在她纖纖素手中,他貪戀得無法自拔,這迷戀越來越深,早已融入他的血液中。

  「你嚇了我一跳。」她嬌聲地埋怨,抬手理了理散亂的髮絲。

  「見妳等我,我高興嘛!」他憨憨地笑著。

  見他咧著嘴笑,她忍不住嬌斥一聲。「傻瓜!」

  天地一片蒼茫,包頭河澎湃湧流著,風兒吹著,揚起他們的衣衫和髮絲。

  她背靠在他的懷中,如此柔軟溫暖,他心裡一動,鐵臂摟住了她的腰,低頭嗅著她特有的清香,心跳又亂了序、第一次啊!能這樣地將她抱在懷裡。

  她半垂眼睫,白玉似的肌膚染上一抹嫣紅,飛揚的髮絲掩去了她大半的嬌容。

  她沒有拒絕他,他的心神一振,手臂又加了一分力道,將她擁得更緊了。

  狂喜幾乎要將他淹沒,一個鐵錚錚的男兒激動得不能自抑,他的桔梗啊……

  不理會天地間再沒有其它人的空寂,也不理會風揚起的涼意,在這懷抱裡,他們已經自成一個天地。

  「你看,這裡的景致真好。」她指向眼前遼闊的天地。

  風逕自呼嘯著,讓人覺得暢快舒服,風撩起了她的長髮,在半空中畫出優美的弧線,她揚起嘴角輕輕地笑了。

  「『德林誧』掌櫃的閨女,你還記得嗎?」她突然道。

  納悶於她的問題,他攏緊了一對濃眉。「不記得。」

  「她是圓臉,有雙大大的眼睛,你說她看來溫柔可愛,有旺夫益子之相。」她淡淡地提醒他。

  為何他絕佳的記憶竟對此沒有半點印象?「有嗎?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她輕哼一聲。「你隨口講的一句話,德林鋪的掌櫃可牢牢地記在心裡了,他還打算找人向你說親呢!」

  他大吃一驚。「別別別,我可不會要他閨女。」他想要的,一直都只有桔梗一個啊!

  他相貌端正,為人正派又心存仁義,生意越做越大,又是單身未娶,在包頭早有不少人相中他當女婿,一開始卡著他和桔梗之間不明朗的關係,但眼看都一年多過去了,他們仍沒有更進一步的打算,就開始有人頻頻探問兩人的意向。

  「她必然是個賢妻良母,你覺得她配不上你?」她半真半假,微偏著臉看他。

  「不是不是……她就算再好,也不關我的事。」他焦急地道,在桔梗面前,他總是言語笨拙,不再是盛祥號大掌櫃,而是當年那個拉駱駝的工頭。

  她半偏過頭睨著他,臉上似笑非笑的。「有那麼多人向你提親,你也不答應,你到底屬意什麼樣的姑娘?」

  「她們怎樣與我可沒關係,我都不喜歡。」他微惱地說。

  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子,難道她一點都不知道嗎?

  「那可有很多姑娘要失望了。」

  聽她似調侃似揶揄的語氣,他忍不住說道:「張掌櫃要我向妳說親,問妳屬不屬意誠益信的少東家?」

  她身子一僵,頭回也不回地嬌斥一聲,「你下馬。」

  他有些茫然,但見她俏臉微怒,也乖乖地跳下馬。

  她一踢馬腹,馬兒拉開步伐往前邁,一下子就往前跑了一大段路。

  「桔梗……」祥子追了上來。「妳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她輕哼一聲。

  他撓了撓頭,就算他沒有九彎十八拐的腸子,但兩年相處下來,對她的脾氣也摸了個大概,她確是生氣了。

  「桔梗……我惹妳生氣了?妳別氣我,我嘴笨人也笨,妳別惱我,我向妳賠不是。」

  這一番侷促不安的話多少也平了她的怒氣,她臉色才微緩。

  「你和張掌櫃是怎麼說的?」

  他的臉微微漲紅。「我沒答應他,我說……」

  「你說什麼?」

  「我說……妳不願意,」他吶吶地說,

  「哦?你怎麼知道我不願意?」她故意這麼問。

  他面如死灰,只覺得心口淌血。

  她高坐在馬背上,似嗔似怨地睨著他,眸光複雜而難懂,他張口欲言,又悵然地閉了嘴。

  「你說啊!」桔梗平時溫柔,在這時卻顯得故意刁難。

  祥子已是心神大亂。「妳願意?」

  她的秀眉挑了起來,輕哼一聲。「笨蛋!」

  平常她罵他「傻子」,語氣又嬌又甜,還漾著一臉的笑,讓人聽了好舒服,而她現在罵他「笨蛋」,竟是埋怨生氣的語調,一時間,他只覺得彷徨淒苦。

  她不理他,蓮足輕踢馬腹,馬兒又往前走。

  他一咬牙,男子漢大丈夫,何必扭扭捏捏?坦蕩才是男兒本色,就算她不答應,也該說個乾脆明白。

  他衝向前,一把拉住了她,她驚呼一聲,身子不穩地往旁傾倒,他穩穩地將她抱下馬。

  「你幹什麼……」被他緊緊地抱在懷裡,她仍是有些氣惱地問。

  「我別的姑娘都不要,我就要妳一個。」

  當他的聲音宏亮地響起時,她頓時怔住了,他緊緊抱著她,好像害怕她會跑了。

  「我要妳做我媳婦,我只想娶妳,只要妳一個。」

  她仍是一臉怔忡,他則屏氣凝神地注視著她的反應。

  「好不好?」他好急迫、好焦急地問。

  她眨了眨眼睛,顯然已從震驚中恢復了神志。

  「桔梗……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因為迫切地想要得到答案,他情急地搖晃著懷中的可人兒。

  「好。」

  捕捉到一個模糊的音節,他瞠大了眼。

  「妳……妳沒騙……騙我?真……真的?」一個大男人的聲音居然微微地顫抖著。

  他屏息了,一對虎目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她雙頰染上嫣紅,任憑她再理智冷靜,此時也不免顯出少女的嬌態。

  她輕點螓首。

  「真的?」他難以置信地又問了一次。

  垂著頭,她點得更輕了。

  「真的?」

  一再的發問,讓她發窘,眼波一橫,她嗔道:「你再問,就不是真的了。」

  「不……不行。」他大吼一聲,忽地一把抱住了她。「不准,妳……妳怎能耍賴?」

  他的兩條鐵臂勒得她眼冒金星,他一激動,都忘記控制力道了。

  「為什麼不行?」她輕哼。

  「妳……妳已經答應了,妳答應了要當我妻子的。」他將臉埋在她的頸際,高大的身子激動地微微發抖。

  她的臉頰紅撲撲的。「我……我可沒有說。」

  「妳……妳騙我?」他屏息地看著她。

  她掄起粉拳狠狠地給他一捶。「還問,笨蛋!」

  她又罵他是「笨蛋」了,哎!他是笨,他願意當她的笨蛋。

  一陣大風吹來,吹在草原上如碧波萬頃,在山野間起伏著,緊抱著她,他又是激動,又是暢快。

  「我季祥願娶樊桔梗為妻,她活我活,她死我死,這輩子我就她這麼一個妻子,若有負心,天地不容,死無全屍。」

  他大吼著,聲音慷慨激昂,豪邁的北方男兒氣概盡顯無遺。

  看著桔梗怔怔地看著他,他咧著嘴笑,滿臉鬍鬚下笑得憨厚爽直。

  「這些都是我的心裡話。」

  淚光在她的眼底流轉著,她的小手緊緊地勾著他的頸項,嬌軀微顫著。

  「桔……桔梗,我說錯話了?」他遲疑地問。

  她拚命地搖頭,瀑布似的長髮隨風飄揚,自有一種媚人的嬌態。

  「你沒說錯話,我愛聽。」漲紅的小臉埋進他的胸口。

  是嗎?他抱緊了她,呵呵地傻笑著,心被一種幸福的滋味漲得滿滿的。

  「我要跟你在一起,除非我死了,除非黃河水干了,除非陰山平了,否則至死不休。」她聲音纏綿,語帶哽咽。

  一種感動撼得他心神俱震,他激動地抱緊她。「我不會講好聽的話,我只知道妳是我的女人,我會一輩子對妳好,要是只有一個窩窩頭我會讓妳吃,有一件衣服我會讓妳穿,我不會委屈妳,妳生我生,妳死我死。」

  他是不會講好聽的話,但他講的話卻讓她眼眶發熱,那是他掏心掏肺的心底話,就是這樣真誠至性的感情,讓她願意隨他奔波千里,遠離故鄉來到了這裡。

  「我樊桔梗願嫁季祥為妻,生生世世至死不分,一生相信互愛,夫妻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天地神明為鑒,絕不後悔。」

  她的聲音清脆暸亮,在風中清清楚楚地傳來,聽見她對天地諸神起誓,祥子抱住她的手臂倏地一緊。

  他的眼睛裡慢慢地醞釀著淚水,又一邊咧著嘴大笑,她用手指為他拭去奪眶而出的眼淚,這個傻子啊!已是一臉的笑淚交織。

  「桔梗……我好高興。」他有些哽咽地說。

  「傻瓜!」她的聲音也略帶哽咽。

  「我要娶樊桔梗了,季祥要娶樊桔梗為妻了。」抱著她,他歡聲大吼著。

  豪邁的聲音響遍了草原,在這山闊雲高的大草原裡,驚起了一群野鳥,鴉鴉叫喚兩聲,便展翅往天空飛去。他真心實意地大叫,把自己的歡欣快樂叫了出來。

  「傻瓜!」她埋在他胸膛裡嬌嗔著。

  他仍咧著嘴呵呵地笑著。

  「我要在全包頭人的面前,在天地之間,在關老爺的面前,堂堂正正、正大光明的娶妳,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妳樊桔梗是我的人,是我名媒正娶的妻子了!我不要委屈妳,我要風風光光地大辦一場婚宴,讓全天下的人都看看。」

  她抿著唇笑了,頑皮地看著他臉上的不自在。「我可是杭州樊家的大小姐,你要拿什麼當聘禮?」

  他突生豪情萬丈,指著山下商旅繁盛的包頭。「我要當上包頭的霸主,拿包頭當聘禮。」

  在金色陽光的照耀下,包頭河閃耀著粼粼光輝,在這片壯麗山河中,包頭正蓄勢待發。

  她心頭一顫,看著她的男人站在山巔上,他一對眼睛炯炯發亮,臉上閃著異樣的光彩。

  風仍繼續地吹著,包頭河亙古存在,從遠古到現在也到未來,它靜靜地看著一切,澎湃的河水不斷在低聲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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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0:05:2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桔梗低頭繡著一張枕套,枕面上繡的是一對恩愛的交頸鴛鴦,一針一線裡全寄托著她滿懷的情思。

  「漢家姑娘的手真巧,姊姊繡得真漂亮,要是我出嫁時也能有這樣的嫁妝就好了。」一個嬌憨可愛的小姑娘兩眼發光地看著桔梗手上的刺繡。

  可娜是個直率可愛的姑娘,紅撲撲的臉頰既嬌憨又純樸,她是「悅來樓」掌櫃的閨女,沒事就愛膩著桔梗。

  「要是可娜出嫁了,姊姊也幫妳繡一對枕套。」她微笑著承諾。

  「真的?」

  「真的。」桔梗微微一笑,這小姑娘的嬌憨天真總讓她想起家中的二妹,對妹妹的思念之情就全轉移到可娜身上。

  可娜興高采烈地看著枕套,隨手翻弄著一旁已經繡好的被套、床罩等嫁妝。「唉!真教人羨慕,祥哥對姊姊可是一片癡情,要是以後有人能這樣對我就好了。」

  桔梗俏臉微紅,在這些坦率直接的包頭人裡,她仍是含蓄的。「妳講什麼呢!我們都快要當夫妻了。」

  「就算是夫妻也沒有幾對像你們那樣的,外面人都說啊!祥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二掌櫃,千寵、萬寵就怕嬌妻受累、受罪。」

  她忍不住笑了。

  「我看可娜也有心上人了吧?不久後,也會有人把妳疼到了心坎兒裡。」她故意取笑道。

  可娜蘋果似的小臉一紅,高高噘起了嘴。「姊姊就愛取笑人,哪……哪有這樣的人。」

  「沒有嗎?」她微偏著頭,故意逗著可娜。「如果真的沒有的話,那某個小伙子可要傷心了。」

  「誰,是誰……」可娜急得跺腳。

  「反正妳心上也沒有人,妳管誰會傷心呢?」桔梗偏還不肯放過她。

  「哎,哎,姊姊,妳……妳欺負人。」

  桔梗噗哧一笑。「好,我不欺負妳,是我們盛祥號裡的一個夥計,知道妳來了,他現在不知道在外面轉了幾趟了。」

  聞言,可娜的小臉又是一紅,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

  門吱地一聲被打開了,一道高大的身影映入眼簾。

  「祥哥,你回來啦!」可娜忙起身問好。

  「可娜也來啦!」祥子點了個頭,打過招呼。

  瞥見祥子的神色凝重,桔梗轉向可娜。「可娜,石子他在外面,妳告訴他,我要妳幫我買幾塊布,讓他跟妳去搬。」

  石子雖然辦事聰明伶俐,但對感情的事卻又憨又笨,她樂於去撮合這一對。

  可娜小臉一紅。「好,那祥哥和姊姊慢慢說話,我先走了。」

  他顯得有些漫不經心,坐下後,只是專注地看著她,眸中藏著痛苦。

  「桔……桔梗……我有事要和妳說。」

  她放下手中的繡品,靜靜地看著他。「什麼事?」

  他很不安,那是他曾對她說過的唯一一個謊言,既然要和她共度一生,自然不能再瞞她。

  他一咬牙。「我瞞了妳一件事。」

  她斂起娥眉,安慰地握緊了他的手。「你說。」

  「在濟南城的那天,妳在小茅屋裡,我去了城裡打聽消息。」他深吸一口氣,自責不斷燒灼著他。「妳大舅的鋪子沒有撤,他也沒有舉家南遷,他甚至還在城裡貼了告示找妳。」

  他大氣不敢喘一聲,準備承受她的怒氣。

  「是嗎?」桔梗問。

  他不敢抬頭。「我騙了妳,我不敢告訴妳實情。」

  「我知道。」嗓音隱隱透著笑意。

  啊?

  她微微一笑。「那天你回來時,我就覺得你神色不對,隔天一早,我就自己去了城裡一趟,你記不記得?」

  他怎會忘記,那天,他在門口從早晨等到黃昏,嘗到了心如死水、痛不欲生的滋味。

  「那天,我去見了我大舅一面,他人就在濟南城裡,我知道你騙了我,但是,我也騙了你。」她悠悠地道。

  「妳……妳見到妳大舅了?」他呆愣住了。

  她輕點著頭。

  「那妳……為什麼不說?」他仍是懵懂。

  她嬌嗔地瞪了他一眼。「你先說你為什麼要騙我?」

  「我捨不得妳走,我想帶妳一起來到包頭,如果等我闖出一番事業再去找妳,我怕那時妳已經嫁人了,我不想等……」他低聲地說。

  她微低著頭,聲音細小得難以辨識。「我的理由和你一樣。」

  他愣了一下,將全部的前因後果串連了起來,想起那天她的離開,一陣狂喜流竄週身。

  他仍是有些不可置信。「妳……妳那時真的就……就願意……跟我了?」

  她微低著頭,唇角逸著甜笑。「你重情重義、忠厚老實又有骨氣,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我跟著你心裡就覺得穩定踏實,什麼大風大浪的我都不怕。」

  「桔梗……」他緊緊地握著她的小手。

  「你打心眼裡對我好,這一路上,你很努力地保護我,我知道你是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那天,我去見大舅,就對他說了,我不想留在濟南,也不想回杭州,我想和你一起走。」她溫柔地回握住他。

  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他長吁了一口氣,高大的身子微顫。

  「妳……妳待我真好……真好。」

  她的嘴角輕柔地揚起一朵笑花,纖指輕點了一下他的臉。「你這爺兒們,又哭又笑的,也不怕羞人。」

  「我不怕,有什麼好羞的?」他笑著,包住她柔軟的小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桔梗、桔梗、桔梗……」他歡欣地一連串喊著,忍不住緊緊擁著她。

  「我聽到了。」她的聲音帶笑,靜靜地貼著他的胸膛,聽著他的心跳。

      ※    ※    ※    ※    ※    ※

  清晨的日光照在包頭河上,波光瀲灩美麗,碧波萬頃,今天,包頭最為人注目的一場婚禮熱熱鬧鬧地展開了。

  席開三百桌,遠近的牧民都接到了邀請,包頭的各個商家為了這場婚禮,也花費了不少的心力,各家的夥計都被借來張羅婚禮。

  「說起大掌櫃季祥,他在包頭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從一個拉駱駝的小工做起,到今天成就一番霸業,他蓋的驛館是這裡生意最好的,他賣的馬匹,毛皮也是這裡最搶手的,他在包頭可以說是這個。」說的人豎起了大拇指。

  「說起二掌櫃樊小姐,她可是咱們包頭的第一美人,美得連戈壁那頭都有人遠道而來向她提親,人又溫柔、又能幹,嫁給季大掌櫃可以說是英雄配美人啊!」

  季祥一向好交朋友,人緣又好,在包頭的地位也越見重要,因此他有心將這場婚禮辦得格外盛大隆重,婚禮的豪奢誇張足夠讓人議論個一年半載。

  各部落都派了代表前來參加婚禮,關帝廟前連續熱鬧地演了一個月的戲台,盛大得像個集會。各地送來的賀禮早已堆積如山,招呼的僕役、小廝更是累斷了腿、講干了嘴。

  「這位大爺,您送來的羊十隻、牛十隻,已經收到了,敝店已經都客滿了,小的帶您到隔壁『盛益樓』去住。」

  「徐掌櫃,我家大爺說還得跟你再借十個人,客人多到咱們快應付不了。」

  「你把人都領走吧!橫豎我今天也做不了生意了。」徐掌櫃笑呵呵地回答。

  「別別別,咱們的客人還要往你這裡領呢!大爺說你替他招待賓客,就是賣他個面子。」

  「好好好,那把客人領來吧!」徐掌櫃笑得合不攏嘴。

  祥子和桔梗的婚禮採用漢人的傳統婚俗,處處施放的炮竹,煙火熱熱鬧鬧得像是炸開鍋了似的,整個包頭歡欣鼓舞,絢爛的煙火照在兩個新人的臉上更顯得喜氣洋洋,雖沒親戚好友在身邊,但心卻是溫暖的。

  桔梗低垂著頭,耳朵聽到的是各地不同的語言,有哈薩克語、維吾爾語、俄羅斯語、滿語、漢語等,雖聽得不甚懂,但也知道都是些祝福的話。

  一雙小手縮在衣袖裡,不安地絞著,她居然要在這裡成婚了,一個遠離故鄉杭州千里之遠的地方。在這塊原本陌生,現在卻漸漸熟悉起來的土地上,她不能不感慨,感慨命運奇妙的安排,但這是她所選擇的路,她無怨無悔。

  「新娘下花轎啦!」

  如雷的炮竹聲乍然響起,敲鑼打鼓聲震耳欲聾,桔梗驚跳了一下,一個不小心踩著了過長的衣裙,身子就要往一旁跌去。

  「小心!」熟悉的低沉嗓音在她耳邊響起,一雙厚實而溫暖的大手攙扶著她。

  霎時,原本的不安和焦慮都沉澱了,她的心安定了下來,原本聽來陌生的祝賀語,這時也覺得親切不少。

  今兒個來了很多很多的人吧?祥子說了,婚禮會很盛大,但到底會有多盛大她並不知道,一方蓋頭的紅色帕巾遮蔽了她的視線,只能由遠遠近近不斷傳來的鼎沸人聲來猜想。

  「一拜天地--」禮官開始唱禮了。

  祥子摟著桔梗的腰,替她指示方向,讓她隨他盈盈拜下。

  「二拜高堂--」

  高坐在家長大位的是巴圖爾的族長夫婦,替兩人見證婚禮。

  「夫妻交拜--」

  桔梗由紅帕巾下看到祥子緊緊握著她的手,他的手雖溫熱,卻微微沁著汗,他也是緊張的吧!兩人隨著禮官的唱禮聲面對面地拜了三下。

  「哎喲!」

  兩人的頭碰個正著,賓客間立刻爆出連聲大笑。

  「看季掌櫃樂得跟什麼似的。」

  「可不是,娶得了包頭第一美女,心裡還不樂得開花了!」

  「是是是……」季祥一迭聲地點頭稱是,惹得大伙又是一陣大笑。

  「送入洞房--」大伙不待吩咐,一起戲謔地大喊,

  再來是一陣的混亂,還有一室的歡欣熱鬧,她被簇擁著送入了洞房。

  新娘房內擠滿女眷,大家笑嘻嘻地談笑著,一直到晚宴的時間結束。

      ※    ※    ※    ※    ※    ※

  夜深了,新郎被簇擁了進來,新郎倌一身的紅,輝映著一臉的紅光滿面。

  「行了,季掌櫃,春宵一夜值千金,就讓你和夫人好好的恩愛吧!」

  在眾人的哄鬧中,門靜靜地關上了,新房內只有一對燒得正旺的龍鳳喜燭,映照著傢俱上四處貼著的紅色藷字,看來喜氣洋洋。

  新床上,一身紅色嫁衣的新娘端正的坐著,祥子有些緊張,手心裡都是汗。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輕輕地用秤桿掀起了桔梗的紅蓋頭,一對盈盈如秋水的明眸正含笑地看著他,他的心跳又亂了。

  經過細心妝扮的桔梗更加美艷動人,雪白如瓷的肌膚上是一對晶燦如星的大眼睛,細細描繪的柳眉彎如新月,小巧細緻的櫻唇和無瑕的玉頰上,用胭脂染上嫣紅的艷色,更平添了幾分嬌羞。

  祥子看著美如天仙下凡的新婚妻子,不由得看癡了,桔梗微微一笑,這嫣然的一笑又讓他失了魂。

  「你酒喝多了。」她說。

  他撓了撓頭。「他們灌了我不少酒。」

  她微偏著頭看他。「瞧你沒怎麼醉嘛!」

  「今晚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我怎麼會捨得醉?」他的眼裡閃過深沉的火光,直勾勾地看著她。

  她俏臉一紅,紅艷艷的像映著夕照的彤雲。

  他幫她卸下了頭上沉重的鳳冠,心疼地發現她已是一臉的疲憊。

  「要先喝交杯酒,喝完了就會圓圓滿滿。」祥子遵照喜娘的吩咐替自己和桔梗各斟了杯酒。

  兩人的手臂互勾,輕啜著自己手中的酒,在天地之間、在關老爺的面前、在包頭人的眼裡,他們已是夫妻了。

  在祥子灼熱的視線下,她低下了頭,一顆心怦怦地跳著,他輕輕佻起她的下巴。

  「桔梗,妳已是我的妻了。」

  兩年前的江南,在繡樓前,一抹窕竊的身影讓他神魂顛倒,兩年後,她竟已隨他來到包頭,成了他的妻。

  大手溫柔地撫著她的臉,粗糙的指節迷戀著她細緻的肌膚,他歎了一聲,已醉在她的眼波裡。

  「你是我的夫……」

  他心一暖,呵!全天下的幸福此時全都握在他的掌心,他擁著她纖瘦的肩膀,將臉埋在她的頸間,嗅著他熟悉的馨香。

  他攤開她的手掌,看著原本白皙美麗的青蔥玉指,已長有新繭,還有新舊不一的傷疤,他一陣心疼,撫著她的手,久久說不出話來。

  「桔梗……」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妳受委屈了……」

  「我不委屈。」她柔聲道:「跟著你,我心甘情願。」

  他緊緊地抱著她,嗅著她馨香的氣息。「有時候,我會以為我在作夢,妳居然會成了我的妻子。」

  「傻話!」她輕斥。

  他磨蹭著她的臉,感受她光滑細緻的肌膚正熨貼著他。「我只是個拉駱駝的,讓妳受委屈了。」

  她微微一笑,這頂天立地的大男人啊!對待她卻不安得像個小孩。

  「我不委屈,你很好。」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老天爺太厚待我了,我一點都配不上妳。」

  她凝視著他的眼,神色認真。「你講這些話我不愛聽,在我的眼裡,你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我才是那個配不上你的人。」

  兩人相視一笑,眼神交纏著,彼此傳遞著濃郁的情意,他的頭越俯越低,在她嬌艷如花的紅唇上,虔誠地印下珍惜的吻。

  她的臉染上羞赧的紅雲,柔順地偎進他懷裡,任他解下貼著囍字的大紅床幔,擁著她倒向溫暖的床鋪。

  房裡的紅燭燒得正熾,搖曳的燭光映紅了一室的春意。

      ※    ※    ※    ※    ※    ※

  「真熱!」桔梗蹙起了秀眉抱怨道。

  她揚起衣袖,有一下沒一下地搧了搧,包頭的夏天簡直能把人給熱死,又乾又熱的令人難以消受,街道上處處可見熱浪翻騰、沙土飛揚,遠比杭州還要熱上許多。她歎了一聲,乏力地坐著,渾身懶洋洋地不想動。

  祥子身上的布衫早被汗水浸濕了,他仰頭灌下一整壺茶水,咕嚕咕嚕地喝著,茶水沿著嘴角流出,他隨手一抹。

  「這裡還不算熱,從這裡過去的戈壁沙漠,要走上一個半月才能穿過去,那路才真是難走!白天,像個大火爐,熱得人沒處躲、沒處藏的,夜晚,冷得血液都快結冰了,冷風刮得連骨頭都生疼,有時還會遇到大沙暴,連牲畜都會被吹上天,每走一次,就像在鬼門關前走上一回。」

  她愣了一下,不禁長歎,聲音盈滿憐惜和不捨。「你以前吃了太多苦了……」

  他心裡一動,幾個跨步走到她面前,將她從座椅上給抱到窗台上,與他齊高,讓她可以和他的眼睛對視。

  「你怎麼……」正在嬌聲埋怨時,他的嘴突然堵上她的,炙熱的情慾伴著他高得驚人的體溫侵襲而來,他的吻生猛而貪婪,恨不得能把她揉進懷裡一口吃下肚去。

  她快喘不過氣了,他的汗水濕熱黏膩,渾身進發的熱氣混著他強烈的男性氣息席捲而來。

  「不……不行……」認出他眼底濃烈得嚇人的情慾,桔梗不由得驚喘著。

  「桔梗……」祥子沙啞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低喃。「我想要妳……」

  她聽得臉紅心跳,感覺到他一雙大手正探入衣裙裡愛撫著她的曲線。「現在大白天的,怎麼……」

  他將她抱得更緊,火燙的唇沿著她滑膩的頸間烙吻,高大壯碩的身軀繃得死緊,汗水沿著兩人的身體而下,分不清到底是誰的。

  「有……有人。」她微弱地呻吟著,纖指不自覺地掐著他的手臂,她一張粉臉漲得通紅,前堂裡住客和夥計的聲音隱約傳來,這小院裡卻激情四溢。

  「他們不會過來的。」祥子熟練地解開她的羅裙,貪婪地汲取著她的甜蜜馨香,老天爺啊!他怎麼要她都嫌不夠。

  他是一個強悍的男人,自新婚之夜後,總愛藉著燕好一再地確認她是他的。

  「不行……」桔梗滿臉緋紅,又羞又惱地想阻止他。

  他卻攔腰把她扛在肩上,一腳踢開了房門,任她掄起了粉拳捶打著他的後背。

  一把將她平放在床上,他高大的身軀隨即壓覆在她的身上,飢渴的唇舌封住她氣惱的嫣紅小嘴,吻住了她的嬌吟和埋怨……

  在一陣劇烈的喘息過後,房裡仍瀰漫著激情的味道,她無力地趴臥在他的身上,雪白的嬌胴仍染著一層薄薄的粉霞,遍佈全身的細小汗珠閃著晶瑩的光輝,她原本綰趄的髮髻早已鬆開,一頭青絲交纏散落在兩人之間。

  桔梗嬌慵無力地坐起身子,微攏著頭髮,埋怨地睨了他一眼,慵懶地穿起衣服。他一雙晶亮的眸子直盯著她,一瞬也不瞬的,她俏臉微紅,在心愛男人的面前雖覺羞澀,但也覺得甜蜜。

  「幫我繫上。」

  她背對著他,秀髮都攏到一邊,露出白皙誘人的左肩,桃色的抹胸要掉下掉地掛在胸前,要他為她繫好肩上的繫帶。

  感覺到他的呼吸變急促了,她忍不住咬著唇笑了起來,她嫵媚的眸光流轉著,他只覺得一陣昏眩。都相處多久了,他對她的美貌還是無法習慣,仍是常常看著她發愣。

  「怎麼這樣看我?」她發起嬌嗔。

  「妳真美。」祥子衷心地讚歎道。

  她揚起了嘴角,笑意盡在眼底眉梢,女子愛美,更愛聽見心愛男人對自己美貌的贊語。「再過幾年,等我老了,就不美了。」

  這話他可不贊同,脫口說道:「妳老了也會很美,妳怎麼樣都好看,我都愛看。」

  「傻話。」她微微漲紅了臉,他一向坦率直接,不像那些江南文人,總是含蓄迂迴,就算是想要稱讚她,也要拐彎抹角地吟詩作對一番。

  他爽朗一笑。「我不講謊話,妳就是好看。」

  她眸光流轉,眼底輝映著粼粼的波光。

      ※    ※    ※    ※    ※    ※

  秋天到了,盛祥號的生意依舊興旺,五糧行也熱熱鬧鬧地開始營業了,他們的貨色齊全、價格公道,吸引了各路商旅來這裡購買。

  今天,五糧行一如往常的忙碌。

  石子引來了一個客人,只見他衣著華麗貴氣,五官深刻異於漢人,眉宇間顯得霸氣十足,身材矮壯,身後跟著兩個侍從。

  「這是我們店裡的二掌櫃。」石子介紹道。

  這男人的目光讓她不舒服,像一條蛇,陰險地緊盯著她。

  「妳這店裡專賣一些什麼貨物?」

  桔梗微一斂眉。「專賣各類雜糧貨晶,從柴、米、油、鹽到毛皮、茶葉都有,一應俱全。」

  「哦?妳倒是好好地給我說說,妳的貨好在哪裡?」他的眼裡閃著不懷好意的幽光。

  「石子,你給這位客人介縉一下我們店裡的貨色,我還有些事先忙。」她一轉身便要離去。

  「等等,樊小姐……」

  「我夫家姓季,你可以喚我一聲季夫人。」桔梗沉聲說道。

  「休得無禮,這是額爾勒大爺,他肯來你們這種小店,是看得起妳。」身後的隨從怒斥道。

  「別對季夫人無禮。」額爾勒露出詭譎的笑容。「聽聞盛祥號的二掌櫃美麗無雙,是蒙古第一美女,看來,果然不假。」

  「不敢當,我們只是買賣人家,自然和額爾勒大爺看慣的絕色佳人不能相比。」她冷淡有禮地響應。

  「不不不,她們都是庸脂俗粉,哪能和妳相比,看看妳這身段、這姿容……」

  他仍是充滿興味地打量著她,目光淫邪無禮,她怒而拂袖離去。

  「二掌櫃……」石子追了出來。

  「石子,以後這位額爾勒大爺的生意都不做了。」桔梗嚴肅地交代。

  「啊……二掌櫃,他可是我們蒙古首富,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他一跺腳,包頭都會地震,連巴圖爾家都得敬他三分。就是在蒙古,他講話也極有份量啊!多少人想和他做生意,都得巴著他不放,如果他和我們店裡做生意,咱們……」

  「別說了。」她臉色一凝。「做買賣的找不到客人,只是做不了生意,要是找錯了客人,身家性命和財產都得搭進去。」

  石子臉色大變。「是,全聽二掌櫃吩咐。」

      ※    ※    ※    ※    ※    ※

  正如桔梗所預料的,這只是事情的開端而已,從那天開始,額爾勒運用自己的影響力,開始多方面干預盛祥號的生意,幾天下來,鋪裡變得門可羅雀,十分冷清。

  而這次祥子遠去俄羅斯,一去就是一個多月,凡事都由桔梗來作主,一時間她也找不著人來商量。

  「二掌櫃,額爾勒大爺他……他說……」石子慌慌張張地跑來向桔梗報告。

  「快說。」她臉色凝重地追問。

  「他說……要二掌櫃到迎賓樓去,和……和他喝幾杯酒……不然……不然就等著看盛祥號關門。」石子吞吞吐吐地說著,不敢抬頭看桔梗的臉色。

  「那貨讓他扣在口外,他說夫人要是不去……那貨……就得等大爺回來再拿了。」

  和人約定交貨的日期已到,賠款事小,但盛祥號辛苦建立的商譽毀於一旦事大。

  怒火燒紅了她的臉,她氣得一口銀牙幾乎要咬碎,玉手緊絞著衣袖。

  那額爾勒當她是什麼?簡直是欺人太甚!包頭的商家都得看他的臉色,他對盛祥號處處刁難,自然有不少人見風轉舵,就算有人看不慣他的作為,但也不好為她出頭。

  「夫人,還是先等大爺回來吧!」石子勸道。

  桔梗冷靜了下來,來回踱了幾個方步後,她開口了。「好,我去見他。」

  「夫人……這萬萬不可。」這一去,豈不是羊入虎口?!

  「無妨,石子,你替我跑一趟巴圖爾家,就說,額爾勒大爺請一些商家一同吃頓飯。」

  包頭是巴圖爾家族的受封地,族長在這土地上的威望很高,祥子和他一向交好。

  「是,夫人。」掩不住憂心,石子忙領命跑了出去。

      ※    ※    ※    ※    ※    ※

  經過精心的梳妝打扮後,桔梗顯得艷光照人,高高梳起的髮髻強調出她優雅纖細的頸線,翠眉淡掃、櫻唇微點胭脂,舉手投足間淨是江南水鄉女子纖柔嫵媚的風情,只可惜她眸中的冰芒太盛,冷冽逼人。

  桔梗揣著懷中的匕首,冰冷的美眸瞇得細長。

  今夜,不曉得她能不能平安回來,懷中的匕首冰冷地貼著她的胸口,心也跟著冷了起來。

  外頭突然掀起一陣馬嘶,接著響起龐然大物落地的聲音,廳堂裡傳來了夥計們的驚呼,她的心兒狂跳,知道是祥子回來了。

  「快!快把大爺扶起來。」

  「馬……馬不行了,這馬活活給累死了。」

  高大的身影,伴著急促的腳步聲從門口衝了進來,祥子一身的塵土,滿臉鬚髯亂髮糾結著。

  「你……你怎麼回來了?」她又驚又喜,幾乎無法順暢地說話。

  祥子定了定神,只見心愛的妻子盛妝打扮,穿著他送的輕紗細綢,雲鬢高高綰起,顯得艷光照人,美得奪人心魄。

  「桔梗……」他啞著聲音喚道。

  「祥子……」她撲進了他的懷裡,原有的擔心在見到他的一瞬間都化為鳥有了,她渾身顫抖,一時,忍不住哭了起來。「不是……還要十天半個月才會回來嗎?」

  「我在邊境接到石子托人送來的信,就連夜趕了回來。」他將她摟得死緊,大掌拍著她纖細的背脊安撫著。

  石子心思玲瓏,早在額爾勒有所動作之際,就已寫信通知祥子趕回來。

  「貨被額爾勒攔在口外,他要我去,不然……」她語帶哽咽地說。

  祥子一咬牙。「妳居然要去?」她不知道這一去必定是凶多吉少嗎?

  她掏出懷中的短匕,劍身冰冷地反射著月光。「只要他敢碰我一根手指,我就殺了他,殺不了他我就自殺。」

  他一把奪過她的匕首,狠狠地往地上一擲。「妳真是胡鬧……」

  委屈的淚水在她的眼眶裡打轉。「我總不能任別人欺負我到這個份上,還不反擊呀!這只是以備不時之需,我已經讓石子送了口信要巴圖爾族長和我一塊兒去。」

  他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木製的實心桌子發出轟然巨響。「妳給我閉嘴!妳是我的女人,我是妳男人、是妳漢子,天塌下來了,還有我這個大老爺兒們替妳擋風遮雨,要妳這女人家強出什麼頭?」

  她愣住了,第一次看他發這麼大的火。「他……他可是包頭的大人物,若他為難,我們在包頭……」

  「妳的男人還沒死,妳不是寡婦,我若讓別人這樣欺負自己的女人,那我還算不算是個漢子?拚不過他,我就離開包頭,但只要他敢碰妳一根頭髮,我就要他死。」他恨聲吼道。

  被他的怒氣所震懾,桔梗微張著小嘴,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

  感動於祥子的話,她微紅著眼,肩膀微顫,緊緊地抱住他的腰。

  祥子代她去見了額爾勒,這事兒的風波算是暫時平了,回來後,祥子一言不發,但她知道,這個仇是越結越深了。

  額爾勒容不下祥子,祥子也容不下額爾勒。

  平靜無波的水面下,即將要掀起波瀾萬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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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1-7 00:05:4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好了,這件衣服補好了。」桔梗抖了抖手裡的衣服,滿意地看著這件長褂。

  見他仍兀自發著呆,她拿起衣服在他寬厚的背上比了比。「應該可以才對。」

  這一陣子他行蹤成謎,總在天未亮就出門,非到天黑時才會回來,回來後總是若有所思地踱著方步直到天明。

  她不動聲色,也不問他,知道他心中必然有所計量,只是每天清晨為他準備一天的糧食讓他帶著上路,在夜深時為他點一盞燈等他歸來。

  「桔梗,我要和妳商量一件事。」祥子突然抬頭對她說道。

  「你說。」她咬斷線頭,順了順衣服的紋路。

  「今年是買樹梢的好時機。」

  買樹梢?她愣了一下。「今年?這兩年風調雨順,谷價比去年跌了將進一成,別人都不買樹梢了。」

  因為風調雨順,糧食豐收,市場上供過於求,買樹梢的利潤降得極低,商人為了逐利,自然不做這種不賺錢的生意。

  他深吸一口氣。「我連續觀看了半年的星象,依我的判斷,今年是很好的機會,在八月中秋後,會連下半個月的大雨,黃河也會決堤,引起一場嚴重的水澇。」

  黃河決堤鬧水災,糧食必然短缺,糧價會大幅上揚,但是……這兩年都豐收,連今年穀物還沒收割,市場就已預期還要再跌一成了。

  她心弦巨震,一時間聲音微顫。「你有把握嗎?真會下大雨?」

  「有。」他肯定而明確地道:「今年必然會下大雨,而且是十年來未曾不過的大雨。」

  真有大雨的話,黃河決堤,萬頃良田淪為荒蕪,糧食短缺,必然水漲船高,再加上糧市預期今年又是大豐收,糧價跌到谷底,若趁此時購進糧食,之後再賣出,那將是何等的暴利?!

  「這一個多月來,我走遍這方圓幾百里之地,從蘭州那帶傳來的消息,說今年各地都是豐收之象,農民預期糧價要比去年再降個一成五到二成,各地也沒有人買樹梢,我估計可以用比去年再低二成五至三成的價格先向農民買下來。」他對她說出心裡的打算。

  她深吸一口氣,興奮、緊張、激動的情緒都在體內流竄。

  「那得要多少銀子?」她問。

  「四萬兩。」

  桔梗瞪大了眼睛,被這龐大的數目給嚇著了,盛祥號的帳目她是最清楚的,目前共有本錢一萬兩,浮動周轉用的一萬兩銀子,以及浮存三萬五千兩。

  現在的盛祥號,在包頭也算是大商家了,在同行間也算說得出名號,在這短短三年間,可以奮鬥到這個程度,也是兩人胼手胝足努力換來的。

  「這……可是一大筆銀子,如果……」她有些猶豫。

  如果一賭錯,兩人這幾年的心血便全付諸流水,將被打回原形,桔梗一想,也不免膽戰心驚。

  她一咬牙。「花個幾千兩就是,何必……」

  祥子的臉色也有些發白。「今年是最好的時機了,一錯過就不知道下次還有沒有機會,如果這次順利的話,以後,包頭就屬盛祥號是第一了。久晴必雨,這也是天數,今年合該下大雨,這是老天爺給的機會,我們應該把握。」

  她深吸了幾口氣,手心仍是冰冷。「我……我有些害怕。」

  「我一個大男人如果保護不了自己的女人,那我枉生為人,如果不是因為額爾勒,我也不會冒這個險,唯有讓盛祥號不斷地壯大,他才不敢動妳分毫。」他沉聲道。

  只要是男人都難以忍受別的男人對自己的妻子有非分之想,不管他是什麼人物都一樣。

  她深吸一口氣。「好,四萬兩,我們買。」

      ※    ※    ※    ※    ※    ※

  「盛祥號是不是瘋了?居然掛牌要買糧。」

  「去年的糧價是一斤十二文,盛祥號的買價是十文,現在年年豐收,季掌櫃買那麼多糧幹什麼?」

  「沒準季掌櫃趁著這兩年豐收,多囤點糧好等明年、後年用。」

  盛祥號所收的價比去年低一成五,這價格符合人們對今年糧市的預期,一時間,收了不少糧,但也有不少的商家抱持著觀望的態度。

  糧價再降--

  盛祥號收的價降為一斤九文,一時間,商家皆為之嘩然,已居包頭重要地位的盛祥號對今年糧市的預朝竟然如此悲觀,使得手上持糧的商家們大為緊張,紛紛清倉拋售。

  秋風一吹,下了一場小雨,今年看來又是豐收,農民和商人都緊張了,將手中的存糧拚命地拋售出去,就怕糧價又跌。

  從各地買來的糧食,也開始進盛祥號了,每天,一車又一車的穀物不斷地運進穀倉裡堆放。

  「現在總共買了多少糧?」祥子問。

  桔梗算了算。「連買樹梢的部分共計一百二十萬石,共三萬兩千兩。」

  祥子沉吟著。「我們手上還有多少銀子?」

  為了這次的買樹梢,盛祥號已暗中賣掉大量的存貨,以換取現銀。

  「約有一萬兩,等秋收時,還要付給買樹梢的農家六千兩。」

  他很快下了決定。「去銀號借兩萬兩,咱們還得再多買些糧,通知各分鋪,從明天起,不只總鋪,所有的分鋪都開始買糧。」

  盛祥號仍持續買糧,各種訕笑、猜疑都開始流傳,一般的商家都抱著觀望的態度,暗中嗤笑祥子的呆傻。

  盛祥號不只各分鋪大肆買糧,還秘密派人到外地去買,每天總有夥計揣著向各地農民買樹梢的單據回來。

      ※    ※    ※    ※    ※    ※

  「什麼?盛祥號還買?他們到底買了多少了?」額爾勒皺緊了眉頭問。

  「目前他們不只自己的糧倉滿了,還租借了不少的倉庫存放,屬下粗估了一下,全裝滿的話,最少要一百八十萬石。」

  「季祥到底在搞什麼鬼,他囤積那麼多糧,是打算怎麼銷出去?」他總覺得事情不單純,卻又找不出毛病。

  「不知道,只是現在很多商家被盛祥號這麼一攪和,將手上的存糧都賣出去了,現在的糧價已經跌到五文了,整個包頭只有盛祥號還在持續買糧。」

  「他到底在搞什麼鬼?」額爾勒來回地踱著方步。

  盛祥號的二掌櫃美麗無雙,而她偏偏已為人妻,她的男人更不是軟弱好欺的人,他暗中施了不少手段,向各商家或明或暗地暗示,讓盛祥號為難,但祥子一直不動聲色,這次大動作地購糧,不知道打什麼主意。

  「大爺,他既然要買糧,不如我們把手上的糧都賣給他,看他吃不吃得下五十萬石,『天誠富』銀號的王掌櫃私下向我透露,盛祥號已經向他們借貸三萬兩了,等秋收後,各地豐收,還不讓盛祥號賠得血本無歸。」

  額爾勒可不認為事情有這麼簡單。「不,季祥不是傻子,不會做這種傻事,不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

  「大爺,不如咱們靜觀其變,再等些日子,看看他到底在搞什麼鬼。」

  他沉吟一陣。「好好地我盯緊他,招呼一下各銀號,只要季祥要借銀子,不管多少都讓他借,別怕他還不起,他的借據我都接收了。」

  「是。」

      ※    ※    ※    ※    ※    ※

  「今晚就是中秋了。」

  天上一輪明月高高掛著,皎潔的月光灑在庭院裡,替院裡的花草、樹木籠上了一層朦朧的銀輝。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闌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桔梗吟道。

  「我沒有妳這般的好才情。」祥子歎道,

  「隨口念些詩詞,聊解煩悶罷了。」桔梗不甚在意地說:「要說有什麼用處嘛?卻是一點用都沒有。」

  兩人一邊吃著酒菜,一邊看著天上的明月,夫妻倆共度中秋佳節,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桔梗,如果……」祥子有些遲疑。

  「如果今兒個沒有下雨,那又何妨?大不了從頭再來便是。」桔梗巧笑倩兮地安慰丈夫。「那麼多的糧食,也夠咱們吃一輩子了。」

  祥子聞言哈哈大笑,大手一撈妻子的纖腰,唇便湊了過去,往她粉臉上一親。

  他的胡碴扎人,又蓄意往她頸間鑽去,惹得她又是笑。「你要是當了乞丐,我就跟你一塊兒去討飯。」

  他抱著她坐在他腿上,忍不住輕啄她的唇,她的嬌笑逗得他也心情大好,兩人像小孩般咯咯地笑著。

  「說我不擔心是假的,眼見天氣一天好過一天,我也發愁。」他埋在她頸間歎氣。

  「我知道,所以我不想告訴你,我們已經借了十萬兩銀子,已經買了三百八十萬石的糧食,外面的流言都說你瘋了。」桔梗笑咪咪地說。

  瞥見她正狀似無辜地眨眼,他忍不住直笑,哎!他愛慘這個女人了。

  他渾厚的笑聲在他的胸腔傳開。「放心,今晚一定會起風的。」

  她的手環著他的腰,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低沉的聲音,她只覺安心踏實。

  「我不擔心,真的,我相信你,祥子。」

  自從嫁給他後,她梳起已婚婦人的髮髻,不再梳著姑娘的髮式,但剛才的嬉笑玩鬧,使得她一頭長髮披散了下來,他撫著她的長髮,那柔順又富光澤的質感就像是一匹上好的綢緞。

  兩人靜靜地相擁著,直到月影漸漸西偏,忽然,一陣大風吹來,吹得衣袖翻飛。

  他的手臂一緊,屏氣凝神地看著一朵烏雲飄來,慢慢地遮蔽了皎潔的明月。

  「起風了。」偎在祥子懷裡的桔梗輕聲地道。

  話才剛說完,風就吹得更大了,樹影搖曳,幡旗在風中飄揚,風沙也隨之揚起。

  他微笑,懷裡的她也含笑凝睇著他。

  「我們早點睡吧!明天開始,就有得忙了。」

      ※    ※    ※    ※    ※    ※

  下雨了。

  雨剛開始下時,有人靜觀其變,有人已經開始進糧了,而盛祥號仍在瘋狂地進糧。

  三天後。

  眼見雨勢不停,糧市都慌了,一片喊漲。

  大雨一下便下了十天,黃河決堤了,水澇成災,眼看雨還沒有要停的趨勢,糧價已隨著雨勢水漲船高了。

  盛祥號已經暫時關起大門,不收糧也不賣糧了,店內的夥計各個精神抖擻,臉色紅潤,那幾十間倉庫的米就像黃澄澄的黃金一樣,粒粒都是錢。

  不管外面的風雨如何飄搖,店內的夥計吃得十分豐盛,就等三天後盛祥號開門了。

  本來糧市看老天爺說話,現在就等盛祥號發話了。

  漲!

  盛祥號開市的第一天,糧價是二十文一斤,各地瘋狂買進,不到三個時辰,盛祥號就已關門謝客了。要買糧,明天請早。

  再漲!

  各地的災情不斷傳來,一場暴雨使得黃河決堤,沿岸氾濫百里,良田萬頃頓成水鄉澤國,今年糧食欠收,擁糧自重的商家,都等著糧價飆漲,手上存糧不多的商家則急得跳腳,想盡法子再進糧。

  「再給我十石……不不不,八石就好,不然五石……」

  「趟大爺,真的不行,今天的糧都賣完了。」

  「你們明明進了幾十倉庫的糧,怎麼會沒有了。」

  「真對不住,我們今天就賣五百石,早早就賣光了。」

  「你們賣二十三文是不是,我出二十五文、二十六文,行不行?」

  「大爺,您明天請早吧!我們真的作不了主。」夥計喊啞了嗓子,早飯到現在都還來不及吃。

  各地水澇成災,由於祥子在買樹梢時,挑的都是位在山坡地的農家,所以幸運地都能拿到收成,等這些糧食再送進糧倉時,各地商家又是捶胸頓足,又是扼腕歎息。

  「這個季大掌櫃,真是了不得啊!這次水澇,就只有他發財。」

  「唉!誰想得到,一斤八文不到的糧,現在都賣到三十文了,真是米比金貴啊!盛祥號這回最少賺了五倍。」

  這次的買樹梢,使盛祥號成了包頭商場的龍頭老大,確定了其在商界的獨大地位,再也無人可比。

      ※    ※    ※    ※    ※    ※

  「來喔!快來看看哪!」

  在市集中,幾句熟悉的口音清晰地傳來,那是故鄉的鄉音,以為在夢中才會聽到的聲音。桔梗猛地回頭,在人群裡尋找著,找著記憶裡的眉目,在同樣水土下長大的人。

  「妳在找什麼?」走在前方的祥子注意到她的神態,低聲問道。

  「我剛剛聽到有人說話,那是杭州的口音。」在這偏遠的塞北,能聽到鄉音讓她覺得異常親切。

  他沉默了,方正的臉上顯得若有所思。

  「我大概是聽錯了,走吧!」瞬間聽到的吳儂軟語,也許只是她一時思鄉過度而情迷了。

  他為她攏緊了大衣,她指間透出的冰涼讓他不悅。「怎麼不多穿點衣服?」

  「沒想到今年會這麼冷。」說話間呵出的白煙更強調了包頭的寒冷,今年第一場雪在此時來臨了。

  「這裡的雪可不比杭州。」他微惱地將她擁進懷裡避風。

  杭州的雪是細緻的,輕輕悄悄地落下,像是一首動人的詩,而包頭的雪是粗獷的,連風帶雪迎面而來,剃刀似的寒風刮得人臉頰生疼。

  「季掌櫃、季夫人,進來店裡喝口茶吧!」悅來客棧的李老闆熱絡地招呼著。

  在祥子的作主下,可娜已許給石子,兩家成了兒女親家,自然格外親近。

  夫妻倆走進了客棧,圍著爐火喝著熱茶,一時間,全身都暖烘烘的。

  一看來客是盛祥號的大掌櫃,不少人都湊了過去。

  「季掌櫃真是神機妙算,怎麼知道今年有大雨,還買了那麼多的糧?」

  「唉!早知道我就不賣掉了,一斤糧最少能賺三倍,我就沒那個福氣。」

  「你當是誰都能買樹梢是不是?盛祥號買糧時,你還偷笑哩!」

  「哎哎!沒這回事。」被點名的人困窘的辯道:「你不也說季掌櫃瘋了,」

  兩人爭辯得面紅耳赤,祥子連忙勸解。「兩位別多說了,我只是運氣好罷了,當時買那麼多糧,我心裡也是沒底。」

  「現在盛祥號可是包頭第一家了,別說包頭了,在伊黎、科布多、察哈爾台等地都設有分號,在這短短幾年間就打下如此江山,都快能說是蒙古第一家了!就連額爾勒也在今年的買樹梢上吃癟,聽說已經離開包頭了。」

  祥子和桔梗聽了同時一震。「額爾勒離開包頭了?」

  「那可不是,今年他為了要整垮盛祥號,把他手上的糧全都倒給盛祥號了,還用了比平常多了五厘的利,去拿下盛祥號的借據,光這麼一轉手,就不知道損失了多少錢。」

  「不只是損失了錢,聽說他的三姨太和大夫人爭風吃醋,三姨太一氣就上吊死了,家裡聽說一直鬧鬼,他的五姨太又偷了他的錢,和長工跑了,她這一跑,他家幾乎就敗了,現在額爾勒家裡人心惶惶的。」

  一個家業要建立起來何等困難,但要敗就只在一夕之間,聞者無不欷吁。

  至此,桔梗總算鬆了一口氣,在桌面下悄悄地握緊了祥子的手。

  「盛祥號不只在這次買樹梢上大賺一票,最讓人佩服的,就是還開倉賑濟,平抑了原本可以漲得像黃金一樣的米價,救了好幾萬的黃河災民,大掌櫃,你真是好心腸。」

  祥子歎了一聲。「我原本也只是一個拉駱駝的工人,祖上務農,我怎會不知道農民的苦?一年到頭像牛馬一樣的拚命工作,還得看老天爺給不給飯吃。我認為商人應當守信、講義,然後才是取利。」

  在場的人也都是殷實的商人,很多都是離鄉背井,從各地來到包頭做生意的,聽了也不禁感慨。

  「唉!這次盛祥號的義舉,名聲遠傳,很多人都慕名來和盛祥號做生意,也有很多客人指定要買盛祥號的東西,真是心存仁義天地知啊!」

  祥子抱拳作揖道:「各位,我們都是拜關老爺的,他老人家在天上看著我們,我自然要讓人知道咱們包頭的商家都是重信守義的。」

  「好!」一時間,眾人皆鼓掌叫好。

  桔梗靜靜地坐著,柔柔地看著他,他心頭一緊,看出她的疲倦,連忙告別了眾人。

  祥子輕輕擁著桔梗,小心地為她戴上斗篷,兩人相偕走在街道上。

  「你很高興?」她輕聲地問。

  「是的,再也不會有人動得了妳了。」他柔聲回答,臉上浮現了釋然的表情。

  「傻瓜!」以為他是為了他的成功而高興,想不到居然還是為了她,

  她抬頭看著輕盈落下的雪,伸出手,接住一朵晶瑩的雪花。

  「妳怎麼了?」他有些擔憂地問。

  訝異於他的敏感,她輕揚眼睫,只是微微一笑。「沒什麼,只是有點累了。」

  她今天異於平常的安靜讓他有些不安。「桔梗,妳在想什麼?」

  「我在想……杭州不知道下雪了沒有。」

  他沉默片刻,大手貼著她冰冷的臉蛋。「南方比較溫暖,現在一定還沒有下雪。」

  「是啊!還沒有下雪,瞧我在想什麼。」她輕聲呢喃。

  他擁緊了她纖細的身子。「走吧!我們回家。」

  回家!在這個寒冷的季節裡聽來格外的誘人。

      ※    ※    ※    ※    ※    ※

  一進溫暖的屋子,一身的風雪就開始融化了,輕手輕腳地脫掉了身上厚重的皮衣,祥子站在床邊,靜靜的看著熟睡的妻子,在睡夢中的她顯得溫婉安靜。

  貪戀她熟睡時的容顏,顯得溫婉安靜而甜美,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觸著桔梗的頰,溫暖的觸感讓他想起自己的臉和手指幾乎凍僵了,怕冷醒了嬌妻,他連忙縮了回來。

  桔梗的眼睫輕輕顫動,揚起一對睡意矇矓的眸子。「你回來了?」

  「吵到妳了?妳再睡吧!」他懊惱地說。

  探出棉被的纖纖素手握住了他正要縮回的大手,將它貼在自己的臉上,汲取自己的溫暖。

  「你好冷……一會兒就會暖和了……」困意太濃,邊喃喃自語著,她又閉上了眼睛。

  他心中如暖流流過,感動充塞胸臆,他將手抽了回來,語帶沙啞地說:「妳先睡。」

  輕聲地卸下了衣服,他輕手輕腳地上了床,桔梗一觸及他的身子,便習慣性地尋找著他的臂彎,偎在他的懷裡,十指和他交握著,腳也纏上了他,溫暖著他的四肢。

  桔梗的柔軟與溫暖迅速地點燃了他的情慾,但知道她的睏倦,他勉強按捺著想碰觸、佔有她的慾望,直到好一會兒之後,慾望才平息下來。

  他掬起她一繒秀髮,貪戀地呼吸她特有的馨香氣息,他常常會在她睡著時靜靜地看著她,像是怎麼看她都嫌不夠似的,而有時他又會有一種恍如身在夢中的感覺,至今仍不敢相信她竟成了他的妻。堂堂七尺男兒被她化為繞指柔,他早已沉醉得不能自拔。

  若是說給她聽,她一定會笑他傻氣吧!只有在夜裡,在她熟睡後,他會細細地看著她,好再確認一下,他抱著的是一個真實的人,而不是一個美麗的夢。

  「今兒個怎麼那麼晚?」柔軟的嗓音有濃濃的睡意。

  「剛剛才點完貨……妳再睡一會兒吧!」他替她拉緊了氈被。

  睏倦的美眸微微張開。「我有話想和你說。」

  「有話可以明天再說,不用等我。」他見她努力地睜開眼睛,強打著精神,心裡一陣憐惜。

  「明天你要去蒙古草原看皮貨,我又得連著五、六天都看不到你。」她半是撒嬌,半是抱怨地說。

  盛祥號的生意越來越上軌道,但也越來越忙,他總是到處來來去去的,常一出門就好幾天不見人影,而她就守在店舖裡張羅打點著買賣。

  「我冷落妳了?」他無限愛憐地撫著妻子,憐惜著她的辛苦和難處,為了他,她遠離故鄉,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荒漠地方--對她,總有滿腔的愧疚,對她,萬般憐愛都嫌不夠。

  「沒有,只是想和你聊聊貼心話。」她嬌聲地道。

  他為她密密實實地蓋妥了棉被和毛氈,冬天了,北方的天氣不像南方那樣溫暖,又冷又乾燥,寒風冷雪像刺人的刀刀,刮在人身上都發痛,她一向怕冷,冬天常凍得手腳冰冷。

  他歎了一聲。「我真恨不得屋裡暖和得像夏天。」

  「傻話。」她微微一笑,享受著他溫柔地揉搓著她一雙柔荑,活絡她的氣血。

  「現在比我們剛來的第一年強多了,那時,我在屋裡凍得直發抖,現在你瞧,我們的屋裡多暖和。」

  「聽說洋人會在家裡做一個壁爐,裡面燒著柴火,屋裡就會很暖和。」祥子陰始考慮在家裡依樣弄一個的可能性。

  她聞言駭然。「壁爐?那多奇怪,整個屋裡怕不都是煙了。」

  他呵呵笑著。「上面還有煙囪,煙會往上冒出屋外,家裡不會有煙,很安全。」

  「不要再弄那什麼壁爐了。」她歎了一口氣。「整間房子已經被你改了兩次了,我們已經有了火炕,屋裡也燒了炭火,真的很暖和了。」

  「桔梗……」他忍不住磨蹭著她柔嫩的臉蛋。「這裡不比杭州,我怕妳受不了,怕妳不習慣,怕妳委屈……」

  「我很好,我很習慣,我一點都不覺得委屈。」唉!這個大男人粗獷的外表下,卻是心細如髮。

  「妳會不會後悔?」他擔心地問。

  她美目圓睜。「你要是再多說一句,我就把你踢下去。」

  他愣了一愣,被她難得的凶狠語氣所嚇到,然後輕笑了起來。「妳是只小母老虎。」

  她低頭玩著他的發。「祥子,我今天將我們臥室旁的那間房間整理出來了。」

  「妳覺得怎麼好就怎麼做。」他一向不過問她的決定。

  她甜甜一笑。「以後家裡有什麼人住就方便了,以後我再慢慢地添上一些東西。」

  家裡已經有不少間客房了,但他沒說出來,仍是順著妻子。「好,妳別太辛苦就是了。」

  她眼底眉梢流轉著異樣的光彩。「這次你回來時,要挑件好皮子,我要拿來做衣裳。」

  「我們鋪子裡有的是關內、關外最好的貨,明天,讓石子送來,妳慢慢挑就是了。」

  「我喜歡你挑的,你這次要親自挑。」這一點她很堅持。

  他雖覺得奇怪,但也不願拂逆愛妻的意思。「好,我多挑點,妳多做幾件衣裳。」

  「記得,皮子要小一點,不要太大。」她殷殷叮囑。

  「我會挑適合妳穿的。」嬌妻的交代,他自然聽從。

  「誰說是我要穿的。」她斜睨了他一眼,神色透著詭異。

  「妳不是說要小一點的皮子嗎?」他有些糊塗了。

  「你挑小一點就是了。」她更親暱地往丈夫的懷裡鑽。

  「那要多小?」還是問清楚的好。

  她的臉頰紅撲撲的,眼底眉梢淨是醉人的笑意。「小到……一個小嬰孩可以穿的。」

  他一臉的錯愕,張大了嘴,話語怎樣連也不成句。

  「桔……桔梗……真……真的?」

  她仍是微笑,臉上有著初為人母的喜悅。「是真的,這陣子我一直覺得不舒服,就是想吃酸的,劉嬤嬤說我有喜了,今天也請大夫號過脈了。」

  「桔梗……」他激動得渾身顫抖,大手撫著她仍平坦的肚子,喜悅充塞著他的胸臆,他深吸一口氣,低吼一聲抱緊了她。「桔梗……」

  「高興嗎?你要當爹了,孩子將在明年九月出生。」她把玩著他一頭粗硬的頭髮。

  「高興……高興……」他緊抱著她,高大的身子微微顫抖,激動得不能言語,只覺得喉頭哽咽。

  老天爺太厚待他了,此生再也沒有什麼缺憾,他已經落地生根了,他此生最大的財富,就在這個女子身上,而她此刻還孕有他的骨血。

  第二天一早,祥子帶著桔梗為他備好的行囊,依依不捨地告別。

  「我對妳放不下心,妳別太勞累了,現在幾個掌櫃和夥計都很精明能幹,妳可以放心地把事情交給他們,石子雖然年輕,但是他很伶俐……」

  桔梗受不了地嬌嗔。「我沒事,我很好,你已經囉唆叨念一整個早上了,我會照顧好自己,你放心地出門吧!」

  現在的盛祥號已今非昔比,儼然是包頭的龍頭老大,各處皆以盛祥號馬首是瞻,不看風,不看雨,就看盛祥號。

  他現在出門很放心了,不像前幾年,出門就得提心吊膽,擔心在家裡的她會被人欺負。

  「多休息,別勞累,也別多費什麼心思,讓廚子多煮些滋補的東西,山參好藥別斷了。」

  在愛妻忍耐的目光中,他終於住嘴了,唉!等這趟回來後,他要盡量少出門了,他對她虧欠太多,無論如何,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他得伴在她身邊。

  她揮手向漸行漸遠的丈夫告別,只見他一次又一次不捨地回頭望,最後,才終於策馬狂奔,遠離了她的視線。

  她輕撫著肚皮,看著已被白雪覆蓋的遠山。「孩子,希望你能成為一個像你爹一樣頂天立地的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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